台湾杨姓女星:曹文轩:闲话读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5:32:36
曹文轩
古人对读书很在意,尽管读书人在社会上位置不高。但读书与读书人是两回事。看不起读书人,但看得起读书。于是留下了许多发愤读书的故事。如“萤入疏囊”(《晋书·车胤传》:“(胤)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如“雪映窗纱”(《尚友录》卷四:“孙康,晋京兆人,性敏好学,家贫无油,于冬月尝映雪读书。”)。如“凿壁偷光”(《西京杂记》卷二:“匡衡勤学而无烛,邻居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还有“头悬梁,锥刺骨”之类,不胜枚举。
但是古人对读书的益处,认识似乎并不深刻。在某些高雅之士那里,也有“读书可以修身养性”的认识,但在一般人眼里,读书的目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功利:“书中自有黄金屋。”因此,中国的一般读书人,总不在一个较高的境界。虽也孜孜不倦,但读来读去,还是脱不去一番俗气。他们没有看见一个精神的殿堂,没有看出那书原是一级一级的台阶,读书则是拾级而上,往那上方的殿堂里去的。因为如此,古人读书常常就只有一个“苦”的记忆,而很少有阅读的快意,更少有达抵人生审美境界的陶醉。
读书是对人经验的壮大。天下事多不计其数,人不可件件躬身力行。人这一辈子,实际上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经验生活,经验人生,个人的经验实在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由于如此,人认知世界,十有八九是盲人摸象,永无全象,因而实际上也就无象。由于如此,人匆匆一生,对生活、对人生的理解也就一片苍白,乃至空洞。由于如此,人对活着的享受,也就微乎其微,生命实际上是虚晃一世。因而,人发明了文字,进而用文字写书。书呈现了不同时空里的不同经验。你只需坐在家中,或案前,或榻上,或瓜棚豆架之下,便可走出你可怜的生活圈域,而走入一个无边的世界。你从别人的文字里知道了沙漠驼影、雪山马鸣、深宫秘事、上流情趣……。读书渐久,经验渐丰,你会一日一日地发现,读书使你变得心灵充实。其情形犹如你从前只有几文小钱,而随着对书的阅读,你的仓库一日一日丰厚起来,到临终时,你居然觉得自己已有金银一库,而你曾因拥有它而着实豪华地享受了一生。此时,你会觉得死而无憾,满足地最后一笑,撒手人寰。
更有一点,未被多少人揭示:读书还会有助于你创造经验。这世界上的许多写书人,不仅仅是将自己所有的特别经验复述于人,还在于他们常仰望星空,利用自己的幻造能力,在企图创造知识,以引发新的经验。这些知识导你进行新的实践。这些知识预设于脑,使你在面对从前司空见惯的事情时忽然发现了新意。甚至干脆让你发现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在未得这些预设之前,它们虽与你朝夕相处,你却并未将其发现。一条水牛从梨树下过,碰落了一些梨花。一个农人,也许对此事浑然不觉,空空走过,但废名先生却觉得“落花水牛”的图景很美,于是有了一番享受。废名是个读书人。你也是个读书人。你读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倘若日后你做事不顺,但终究还是将事做成了--虽然此事从表面上看犹如“一袭马林鱼的骨架”,但你记得《老人与海》,于是你在失败中忽然有了一种优雅的感觉。你读过尼采的文章,也读过劳伦斯的作品,同样的床第生活,尼采的生活哲学导你进入一番境界,而劳伦斯的“抒情之性”又导你进入一番境界。知识使你的经验屡屡增加,并使你的经验获得了深度。你也活一辈子,但你这一辈子密度甚大,倘若浮到形而上的层面来论时间长短,你这样高密度的一生与一个低密度或者没有密度的一生相比,你扯下来就不是活了一生。寿有限而知无涯,而知却可以使寿获得形而上的延长,甚至是大大的延长。读书人有这点好处。
读书养性。人之初,性本就浮躁。落草而长,渐入世俗,于滚滚不息、尘土飞扬的人流中,人几乎很难驻足稍作休息,更难脱洪流而出,静处一隅,凝思独想。只有书可助你一臂之力,挽你出狂浪浊流。且不说书的内容会教你如何静心,就读书这一形式本身,就能使你在喧哗与骚动之中步入静态。在这里,读书具有仪式的作用。仪式的力量有时甚至超过仪式的内容。时至今日,大工业轰轰隆隆,商业化铺天盖地,自由主义无节制张扬,现代情绪漫延滋长,人虽日益感到孤独,却又在众人吵嚷中心神不定,陷入了更大的浮躁。如此情状,人深感不安,从心底深处渴求宁静的绿荫。此时,人的出路也大概只在读书了。我在东京时,我的研究生秦立德、戴清都来信,说了他们工作之后的心态,觉得自己现在变得难以沉静下来,对未来颇感慌恐。我写信给他们说: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不要将书丢掉,就一切都不会丢掉。
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这从气质上便可看出。读书人的气质是读书人的气质,这气质是由连绵不断的阅读潜移默化养就的。有些人,就造物主创造了他们这些毛坯而言,是毫无魅力的,甚至是丑的。然而,读书生涯居然使他们获得了新生。依然还是从前的身材与面孔,却有了一种比身材、面孔贵重得多的叫“气质”的东西。我认识的一些先生,当他们坐在藤椅里向你平易近人地叙事或论理,当他们站在讲台上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地讲述他们的发现,当他们在餐桌上很随意地诙谐了一下,你就会觉得这些先生真是很有神采,使你对你眼前的形象过目不忘,永耸心中。有时我会恶想:如果这些先生不是读书人又将如何?我且不说他们的内心因精神缺失会陷平庸与俗气,就说其表,大概也是很难让人恭维的。此时,我就会惊叹读书的后天大力,它居然能将一个外表平平甚至偏下的人变得如此富有魅力,使你觉得他们的奕奕风范,好不让人仰慕。此时,你就会真正领略“书卷气”的迷人之处。
我们还可以将读书当宗教来看待--读书也是一种宗教。尼采言:上帝已经死亡。于是,世界觉得此事十分严重。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这个虚设的上帝去了就去了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是还有书在吗?书也可以成为我们的依托。我们何不将书也看成是上帝?而且这是可以与我们平等对话的可亲可爱的上帝。寂寥无依的夜晚,我们可以敞开心扉,将心中的委屈、怨恨以及无法言表的一切向它毫无保留地倾诉,并可得到它的指引。每一本好书,都是黑暗中的一道亮光。这一道道亮光,将给我们这一叶一叶暗空下的扁舟引航,直至寻找到风平浪静且又万家灯火的港湾。我们应有这样的古风:沐浴双手,然后捧卷。在一番宗教感觉之中,你必将会得到书的神谕。
我们对读书作了如此一番几近诗化的赞美,却并不含这样的意思:读书便是一切,读就是一切。
从长知识、增智慧、养精神诸方面讲,不是单纯的读书就能达到完满境界的。还得有人生的经验垫底,才能将书读好。人生的经验越厚实,书就读得越好。世界上凡读书读得好的人,在人生的经验方面都不是很简单的人。经验决定着读书的成效。而读书的成效又转而影响人生经验的深度与广度。如此这般,那书读得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就读书本身来讲,自然还得有所讲究。有这些讲究,才能有助于将书读好。
读书应有停顿--突然地中断阅读而思考已被阅读的那些东西。当然,一般俗众的阅读,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要求。俗众的读书与读书人的读书应作两回事看。前者是一种被动的阅读,是不费神的,费神就违背俗众读书的本意了,他们的本意是消遣。而读书人的阅读,固然不能排除消遣这一层次,但绝非满足滞留在这一层次上。读书人的读书带了联想与思考的痛苦。他们的阅读快感,不是在被动接受上,而是在接受时不断扩大收获的过程中。这就像两个儿子接受遗产,大儿子仅仅看到了他所继承的那部分产业,而二儿子却把他继承的那部分产业当成了资本,而看到了投资后的扩大、再扩大的辉煌景象。读书人得有那二儿子的活泛思路与主动精神。
世间有许多读书种子。但他们的读书似乎与他们的精神无补,反而读成呆子,读成迂腐可笑之人。曹聚仁先生说他曾听说过浙江金华有个姓郭的,书读到能将《资治通鉴》背诵一番的程度,但写一个借伞的便条,却写得让人不堪卒读(那便条写了五千余字)。读书多,莫过于清朝的朴学家,然而,象章太炎那样令人钦佩的朴学大师又有几个?我认得一位教授先生,只要提起他来,人们第一句话便是:此人读书很多。然而,他的文章我才不要看。那文章只是别人言论的联缀与拼接,读来实在觉得没有意思。读书不是装书。读书用脑子,装书用箱子。脑子给了读书人,是让读书人读书时,能举一反三,能很强健地去扩大知识的。箱子便只能如数装书。有些人读一辈子书,读到终了,不过是只书箱子而已。
从前有不少人琢磨过如何读书。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有段文字:“袁文清公桷,为湘江世族,受业王深甯之门,尝云:‘予少年时读书有五失:泛观而无所择,其失博而寡要;好古人言行,意常退缩不敢望,其失儒而无立;纂录故实,一未终而屡更端,其失劳而无功;闻人之长,将疾趋而从之,辄出其后,其失欲速而好高;喜学为文,未能蓄其本,其失又甚焉者也。’”袁氏之言,我虽不敢全部苟同,但大都说在了读书失当的要害之处。而其中“好古人言行,意常退缩不敢望”,我以为是读书的大忌。
更有甚者,还有读书把人读糟了读坏了的。周作人当年讲:“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抽去这句话当时的具体所指,抽象一点说,这句话倒也说得通:中国的事坏在一些读书人手里的还少吗?
这文章前后两部分似乎有些矛盾。但我以为,我必须这样做。我当为读书竭尽赞美之辞。但又明说:不是所有读书和所有读书人都可配得上如此赞美的。这文字的背后藏了一个企图:但愿天下读书人,都能将书读好,都能达抵那些个被我赞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