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煮鸡蛋不好剥皮:现代名家写景散文(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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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错车》古清生
  《搭错车》古清生  搭错车 古清生 那是一个并不很炎热的夏天,我在鄂南的大冶县城乘车,去更南部我们那个山拗上的小矿。记不清是去开一个创作会,还是文友们小聚了,只记得是很晚了,赶的末班车。县城里的车,照例是充满蔗渣、果皮和瓜子的壳,一车的乡亲身上散发出的庄稼人的汗味儿,浓烈而持久。我上了车,在车后面坐下,也大约是末班车的缘故,后面的位置空下不少,便是略带酒意靠在座上随着车的颠簸而睡去。
   睡了多久?我在一个叫做栖儒桥的小站被一阵吵嚷惊醒,好像是有一个农妇身上带的钱不够车资,农妇是半途上的车,色泽不明的花衬衣上布满了泥点,身上混杂着乳腥、泥腥和秧禾青苗的气息。她翻开了所有的口袋给售票员看,果真是再没有钱了。售票员大约骂了她一句,引起旁的农人的不满来。因为大家都是农人罢,所以心有所向。他们把我惊醒了来,我略约改换了一下坐姿,再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我是很喜欢在这样的破车上随着颠簸而入睡的,这可以为我节省不少的睡眠时间。车再度起动了,磁啦啦啦地喘着粗气,拼着命地震颤,然后摇摇晃晃地上了路。然而,就在我又要入睡的时候,我感到车子一个急剧的转弯,朝着我要回去的矿山一个有30度的岔道驶去。我忽然急了,我不由地大声说,喂,司机,方向错了,不是朝这边开,应该朝那边开。我连喊了几声,以至于全车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就对他们说,你们看,车子的方向错了,应该朝那边开。这时候司机回了下头问我,你去哪?我说,我去铜山口。我的话一出口,全车人都“轰”地笑了,司机说,你搭错车了,我们的车不会铜山口,我们是去金山店的,你在下一站下车吧。这话把我从慵懒的睡意中彻底地清醒过来,我是怎么在晕眩中搭错了车的呢?我怎么居然就搭错了车?无奈,事到如今,我只好听由着车把我拉到下一站了,但愿到下一站就能转乘上去往我那矿上的车。
   老车呕当呕当地开到一个赤红的土坡的岔道口停了下来,司机对我说,哦,搭错了车的,你在这里下车吧。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狼狈不堪地下了车。这个站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地名,它只是一个土坡上的岔道口,岔道边,有一个卖肉的肉案,有两块肉条招来无数绿头苍蝇,人一走近,那苍蝇“轰”地炸起,群体发出嗡嗡的声音,肉业已变了颜色,肥的黄橙橙的,瘦肉呈铁锈色。老板满面挂尘靠在一颗叶子不多的树下昏昏入睡。另一侧,倒是有一小店,不规则的断砖砌起的,顶上是黑的油毛毡铺盖,砌得不够方正的窗口可以看到一些很廉价的纸烟、糖果、简装的饼干以及一些只有在乡下才可以看到的香烛和草纸,还有一张干枯的荷叶般的面孔……
   这时候夕阳向着西边渐渐沉落,漫天布满血色的夕霞。山坡上是一些叶面布满尘土的红薯和高梁,夕霞将它们涂抹上一层玫瑰的颜色。这乡野的岔道上,没有行人,也难得见到过往的车辆,那远去的车,拖着尘土的“黄龙”朝着夕阳越去越远,渐渐变做了一只甲壳虫,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我的视野。我站在小店的前面,心中期盼着有一辆车从远边而来,并且搭上我去上归途。但是这种期盼实在渺茫,因为黄土大道的尽头,久久都不见有车的影子出现。我的心,渐渐地升起一种被流放的失落感。我在这样一个荒凉的无名小站等待,很远很远的村庄的上空,升起了淡蓝色的炊烟。一只野狗悄然地来到肉案前站立片刻,便跑到红薯地的坡上朝着夕阳莫名其妙地大吠。我该如何地回去呢?我怎么就搭错了车呢?黄昏注入我的心中,我在空落里倍感孤寂。
   在这样的一种孤寂中,我很是害怕时光的流逝,这样我只有在月夜里徒步行走数十里山路,或许要走到半夜,走到天亮。我疲惫已极,我是如何地能走那么远的路途呢?如是在一个小镇,那还可以就此住宿,待天亮再走,可是这里,仅有这样一个小店,再无人家呵。在难挨的时光里,我漫不经心地打量这个小店,我发现小店的墙上,贴着一张募捐的告示,是红纸写的,极工极美的楷体,也是极诚恳的语言,号召各路好人为竹山村的完小捐款。这个完小,我想是“完全小学”的简称吧。告示上写明,捐上一百元者,就可在功德碑上刻上芳名,永传后世,功德无量。捐上一千元者,将独立立碑云云。我想,白天这里大约还是有一些过客的,不然,何以将这告示张贴在这里呢?我又想,有人为这个“完小”捐款么?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都市的浮华,浮现出酒宴上文朋诗友的面容,探索着人生种种深奥的话题,而这一刻,那所有的深刻都已不复存在,我感到我此刻才是站在了从未有过的现实当中,我看到一轮薄薄的月亮已经出现在天空……
   孤独的绝望中,我终于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一辆满载粮食的汽车从黄昏的乡野黄土大道上驶来,我心中顿时充满欣喜之情。我希望这辆车能把我带走。车果真在岔道口停下了,却不是为我而停的,那车发生了一个故障,满面油渍的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下车来,钻到车的底下,查找着车的故障。我于是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问司机能否把我带走。司机说,你等着吧,如果修得好,就一起走,不过,我只能带你到栖儒桥。能到栖儒桥去,那当然也是好事,因为到了那儿,总是能够找到过路车的,即便是没有车,也是可以沿着公路走的,我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地落在实处了。我于是蹲在车旁,给那位司机当起了助手,我甚至想如果自己有一手修车的绝活多好,我便是可以很快地帮司机修好汽车。
   夜色是完全的降临了,远处有人家的山腰上灯火盏盏,小店里也亮起了烛光,守店老人不住地咳嗽,咳得那烛光跳跃不已。路边的红薯地上,一只只萤火虫交织着飞来飞去,仿佛是一场烛光舞会的开始。哦,车终于修好了,司机用一团油棉纱把手擦净,登上驾驶楼,马达轰然一声响了,好亲切好亲切的马达声哟,它像在我的心中轰鸣。
   摘自: 《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翠微赏柏》周沙尘
  《翠微赏柏》周沙尘  翠微赏柏 周沙尘 翠微山在北京西郊石景山区的北面,是个风景秀丽、山谷幽静的好地方。人说到翠微山去,最要者是去山的南麓观赏布局紧凑的寺院建筑群,和那满壁风动、栩栩如生的壁画;而我宁愿去翠微山观赏松柏。
   翠微山的松柏,是清代诗人龚自珍最欣赏的。他在《说京师翠微山》一文中,写道:“不忘龙泉,尤不忘松。”而且他还把泉上的四棵高“皆百尺”的白皮松,和苏州邓尉山的四棵松树合称为“天下八松”,并称誉说:“邓尉之松放,翠微之松肃;邓尉之松古之逸,翠微之松古之直,邓尉之松,殆不知天地为何物,翠微之松,天地间不可无是松者也。”
   尽管龚自珍所写的四棵白皮松,今已不复存在,而翠微山仍大有松柏可赏。到翠微山后,可先看法海寺大雄宝殿前的两棵古松。它挺拔庄重,雄峙一方,高近百尺,分权三枝,乳白色的树皮,如鳞一般闪着银光,颇似银龙腾跃于空庭之势。
   而南麓那一大片月牙形的古柏,更令人叹为观止。那样奇特的古柏,生长在山秃地寒的北国,也显得格外葱郁和深邃。
   这些奇柏,有粗有细,有高有矮,高者挺拔参天,矮者却高不足1米,粗者腰围1.5米挂零,细者只有拇指般粗。它们千姿百态布满山麓,郁郁葱葱,生机勃勃,风吹不倒,雪压不弯,大旱不枯,凌霜傲雪,堪称“岁寒三友”中的佼佼者。人们见到这般柏林,自当领会到“天地间不可无是松者”的全部意义了。 .至于模式口桥头的古柏,法海寺门前的脱皮巨柏,寺内石墙上长出的奇柏,寺后古藤互生其上的柏林,寺酉的山谷翠柏,寺东的天然长廊柏……无不铁骨铮铮,但也不失俊俏、柔情,这就够你观赏,够你陶醉的了。
   毕竟翠微山的中心还是法海寺。这座明代古庙,是由明英宗朱祁镇的近侍太监李童倡建的。寺始建于正统四年(公元1439年),建筑五年才完工。寺院包括大雄宝殿、伽蓝殿、祖师二堂、四大天王堂、护法金刚殿、钟鼓楼以及云堂、厨库、寮房等,规模宏伟,装修绚丽。寺内壁画尤为著名。
   壁画分布在佛像座龛背壁和北墙门的两旁,以及殿前十八罗汉身后的两山墙上。现在寺内仅存九幅。北墙门左右壁上的两幅是《礼佛护法图》,画面由帝后、天龙八部和三十六个鬼神组成。最高的人物达160厘米。帝后服饰华贵,仪态大方。赤身的力士,全身肌肉突起,表现了力士的刚劲气魄。
   佛龛背后的三幅,画的是观音、文殊、普贤三尊菩萨像, 以中间那幅水月观音最出色。十八罗汉与后山墙上的两幅, 是以如来佛和飞天为主,衬以牡丹、月季、菩提和芭蕉。大 雄宝殿顶部的三个藻井天盖上所绘《曼陀罗》也极精美。此外,寺内还有大铜钟、木雕佛像、供桌和法器,都是明代艺术中的灿烂花朵。
       
                  《翠满九寨沟》周沙尘
  《翠满九寨沟》周沙尘  翠满九寨沟 周沙尘 九寨沟是国家已定44个重点风景名胜区之一。位于四川省北部南坪县境内。整个风景区镶嵌在松潘、南坪、平武三县接壤的群山之中,面积约6万公顷。它是以众多的高原湖泊、瀑布和植物景观、熊猫等稀有动物为主的自然景观著称的。人们对它赞不绝口:香港报刊说它是一座“童话世界”,四川的报刊说它是“神话世界”,俨然像蜀中其他山水一样,深深吸引着游人。
   去九寨沟的旅途是很难的,道路坎坷,车行峡谷绝壁之上,偶尔遇上泥石流,有可能头颅还得换几块小飞石。这些险情没有动摇了我去观赏九寨沟绚丽和谐的自然景观的愿望。
   五月间,我和摄影记者张岚兴冲冲地到九寨沟去。九日离京,ll日晨六时多车抵四川广元县境的昭化,出站约15分钟即换乘长途汽车,沿白水江上行,途经甘肃的文县境内,走了十三个多小时始达南坪。
   是夜,县里的同志介绍:九寨沟是因过去沟里有九个藏族村寨而得名的。它是由“树正群海沟”、“日则沟”、“则查洼沟”三条主沟组成。海拔平均2500米左右。《南坪县志·翠海》一节中对九寨沟的风光有过粗略的记载:“羊峒番内,海峡长数里,水光浮翠,倒映林岚。”九寨沟的风光之美,客观的存在百倍于这样的描绘。主人这番介绍,启发了我,九寨沟的风光结构,是以水为主体的,在海拔2000多米的高山上,有数十里之长“水光浮翠”的风光,肯定无疑有别于其他山水的特色了。
   是夜,我暗暗自喜,睡得又香又甜。
   十三日,我们乘一辆面包旅游车进沟。这一趟车是前天才开班的。过去乘南松公路长途汽车只能到沟口,进沟要步行。从南坪县城到九寨沟自然保护区管理所为34.7公里,从沟口算起为13·2公里,这也就是“树正群海沟”的长度。
   车抵沟口,游人都要下车买一张票价一角的入沟券。沟口左侧有座万仞“魔鬼岩”。传说,它是一面照妖镜,任何妖魔鬼怪过沟入境,都隐匿不了,经它一照,立刻原形毕露。游伴中有人戏言:何不易名为“九寨沟守护神”,大家一阵欢笑,无一有异议者。
   车进沟口,车速慢了。我们的眼帘立刻映现一面又一面晶莹的明镜。这就是当地藏民称之谓“海子”的,通常都叫“高山湖泊”。关于这些湖泊的起源,有个有趣的传说,说道是有个男神仙和女神仙相好,男神仙用风云磨了一面镜子,送给女神仙梳妆打扮时使用,可惜,女神仙在接受这份心爱的礼物时,不慎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百零八块。后来,一块块碎镜全都变成了“翠海”。翠海一个接着一个从我们的车旁闪过。我仰望蓝天,片片行云慢悠悠地流荡;侧视夹岸,全是满坡滴翠的重重叠叠的群山,它们一起倒映在碧澄的“海子”里,交融呈现出乳白、深蓝、浅蓝、浓绿、嫩黄……层次分明的色彩;远眺是终年都不融化的雪山;近处已听得见汩汩的水声,像初夏的风若有若无,我仿佛感到清风也好像和我们一同进了沟似的。天呵,碧蓝,水呵,绿幽,我们随着车轮的滚动,好似在登上一座彩楼,怎能不赞誉这里是最美丽、最奇特的风光呢。我们正迷醉眼下这瑰丽的风光“宝石”,同车的自然保护区管理所的干部自豪地说:“同志们,看!这个就叫盆景滩!”我立刻从座位上起来,从车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在两个海子之间横亘着两条乳黄色的天然堤埂。堤埂中间呈现一个约莫300米方圆的天然“陶盆”,中间耸立着一株株、一丛丛高原特有的各种树木,约100多株,奇特的是盆中间的那株,比其它的高出工米多。格外挺拔,宛若鹤立鸡群。这些扎根于水底,常年经受流水冲击的树木,形成了这种特殊的植物群落,是外间少见的。碧水慢悠悠地从盆景中间穿过,漫过梯形堤埂,跌落层层瀑布,宛如飞花碎玉。我观赏过无数的瀑布,感到瀑布最堪玩味,坐下来正要细细思索,车子突然转过一个山凹,又一处瀑布映入眼帘。瀑宽约30米,确切地说,它是由十几条、几十条水练交织在一起的,富有生气,富有节奏,波澜中也不像黄果树瀑布那般若狮吼雷鸣。侧耳细听,又有音乐感,很是悦耳。及近右岸,飘瀑溅珠,雪白眩目。仔细一看它的妙处,确也与众不同。流水从一片红柳中漫溢,并非从悬崖上飞流直下。瀑布背后的陡岸上丛生着苍翠的松柏、冷杉和赤桦等,树都不高,显得平整,像一个很好的画面。造物者把这处瀑布绘在画面的右下角,两者比例适中,浑然一体,形成了这幅自然风景画。人在画外,看瀑溅,听瀑声,赏美景,是仙是凡,确只有各自去玩味的了。我是叹为观止的,不忍离去。不知司机是何用心,他加大油门,疾驶前进,把这条沟里还有三分之二的景观,无情地抛在后面。有人埋怨,也有人解释:“他还要回车!”
   第二天清晨,我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再回树正群海沟去。我从招待所出发,顺沟南下,直到树正瀑布才往回走,一路细细观赏,凝神注视“海”底便瞧见了各色各样的沉积物、山林美色和岸边的粉红色的养花倒映重合在一起。风平浪静时,它像一幅油画;微风吹动,层层彩影又在轻轻晃动,水上水下,静动形色交错,画面干变万化,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油然而生,你无法不沉醉在这大自然的美中。
   据二队的藏族社员告诉我;秋天,这儿更美好。湖水更加灿烂生辉,山峦枫叶摇红染翠,野草杂树的叶儿也黄了,有的深黄,有的嫩黄……还有山峰上造物者巧安排的图案式的松林,枫林,一块青翠,一块深红,这一切纷呈在人们的眼前的丰富色彩,真是世所罕见的奇观。
   沿沟我看见几十位四川美术学院装黄系的师生,都在聚精会神作画。他们到九寨沟已画了四个星期了,还要画一个月。我说,“九寨沟的阶梯湖泊,飞瀑流泉,青山奇峰,珍稀动物,植物景观,都被你们画全了吧!”
   “哪能!九寨沟的风光万丽千奇,风格多姿,画不全的,画了许多,但对它的原始自然美,缺乏足够的艺术表现能力!”
   十五日,我去游览日则沟。如果说把树正群海沟比作九寨沟的身躯,日则沟则是它高高扬起的右臂。造物者的艺术构思真是巧妙异常。这只像魔术师的手臂,握着独立的湖山秀色。它以荡人心魄的诺日朗(“诺日朗”是藏语山间流水的意思)瀑布为起点。这瀑布独具姿容,瀑宽约400米,瀑高约20米,像是日则沟的一幅水流屏障,又是个瀑布群,有的缓缓细流,似垂帘;有的像数十匹白绢从悬崖上飘荡飞散;有的湍急,奔腾直泻,波澜壮阔。谁能料到在它的上面竟隐藏着秀媚的风光。我从它旁边走过,沾染一身水花,分外惬意。南转二里许,便闯入了日则沟绔丽山水的怀抱了。
   第一个见到的是四面环山的镜湖。传说,镜湖是男女神仙幽会的地方,它无比幽静秀美,现代的多情游人为它起了个名儿,叫“爱情公园”。我站在湖岸凝神正视,它真像一面明净的镜子,倒映着山峰、树木、白云、蓝天,连游人的脚步、摄影师的镜头也毫不例外,被它吸引到水中,令人欲行又止。
   从镜湖上行一里许,又有一奇景——珍珠滩。站在滩头,眼前真有亿万粒珍珠在缓缓滚动;涉水过滩,又像踩着柔软舒适的珍珠地毯一般;仁立良久,我仿佛的也变成了一颗珍珠,滚滚闪闪,晶晶莹莹,其乐无穷。这串串水珠源于山水自斜坡流出,撞击石滩所形成的。
   依依告别珍珠滩,那耀人眼目的五花海扑面而现。它是一个卵圆形的海子,放眼四望,玉液琼浆,碧绿晶莹,两岸的峰峦绿树,倒映水中,宛若一道用大理石砌起的宫墙。它奇异多变,你试着在海岸变换一个位置,山色倒映和海底的色彩,全会随之变幻,好像一只万花筒,时而像几何图形,时而像一幅水墨画,说它千变万化,一点不假。传说,五花海是花鹿的一条腿,微风吹动,花鹿好似在奔跑;浪静风平,又似花鹿位立。其实,它是由于海底的沉积物不同,折光各异所形成的幻景。
   从五花海上行,还有高瀑布、熊猫海、芳草海和滴水崖等风景点,都位于海拔3000米左右,将它们比作深闺中的处女,是不算过分的。我们从心里都想一睹它们的芳颜,由于连日的跋涉劳累,17公里长的日则沟,我们仅走了三分之一,不得不止足于此了。
   十六日,我们游览则查洼沟,它是树正群海的左臂,全长18公里。沿途虽看不到瀑布飘溅,群海生辉,但有九寨沟最壮观的海子——长海,有最精巧玲珑的海子——五彩池和最俊秀的山峰——女神山。
   这天我们是从海拔3080米的长海开始往下游览的。长海,长约20公里,堪称九寨沟群海之冠。我来到海滨的一棵不凡的古柏近旁。传说这棵古柏是藏族老人的化身。眼下深沉浩淼的景观,海岸皑皑的雪峰,微风乍起,水波粼粼,海岸孤岩峭壁,做展古树奇枝。这一切美好景色,在老人的心里该不知萌发过多少豪情壮志……
   天空滴落蒙蒙雨丝,我从则查洼沟的最高处,移步下山,真有步履仙境之感。一会儿。我来到了那赤桦、冷杉环合的“五彩池”。传说,这池子里的五颜六色的池水,原是仙女洗脸时洗下的胭脂。仙女用过的洗脸水泼到哪儿,五彩花就在哪儿开放。我依偎着路旁的赤桦,从上往下望去,碧绿、翠蓝、淡紫……闪动着绔丽的波光。它四季呈现彩花,旱季也不枯竭。
   我一边下山,一边思索,我想起一位编辑的话;“则查洼沟的景色,给人的感觉是古林生幽远,天然化一奇”,是很贴切的。现在,我细细回味,何止则查洼沟的景色是如此呢!整个九寨沟的山水风光,纵有万丽千奇,离开它自身的原始自然美,是难以谈它的个性和风格的。“天然化一奇”!无疑就是九寨沟作为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的特点。四季都有它的天然原始风光,宁静幽深。仲春,树绿花艳;盛夏,湖山幽翠;金秋,山枫枝头欲燃,瀑布舒洒碧玉;隆冬,遍沟冰柱冰花,宛如玲珑剔透的水晶之宫。风光内涵这般丰富,实在是难以一字穷述。此刻,我对以“翠满”一词为题描写九寨沟已感到迷离恍惚。古人虽说过它是“翠海”。其实也概括不了它那丰富的色彩。在沟里有位画家对我说过,他难以运用相适应的颜色,表现海子的海水,水粉画家使用莹光蓝,也难以表现平静湖面的色调,并会有损湖水的稳重、明快、清新。莹光蓝是跳跃的,妖闪的,用它势将破坏湖光山色谐和协调的天然风韵。一位早出晚归的摄影师对运用天然彩色胶片的色彩还原效果来表现海子的丰富色彩,也深感力不从心。我们的任务是要去解剖自然,恰如其分地解释自然,那些说九寨沟是“童话世界”或“神话世界”的诸公,恐怕只是借助于古人的幼稚的想像和幻想理解原始的自然现象吧。我想我们要学我国名画家倪贻德那样,对自然现象的分析,也要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我认为我们对“天然化一奇”的九寨沟风光,要倍加珍爱,不要把它说得神乎其神。还有一点更重要,要进一步探幽发微,突出它的个性,标榜它自然原始的风韵。九寨沟的风景是世界少有的,我们必须百般珍惜。
   摘自: 《老人天地》1984年第1期      
                  《翠湖心影》汪曾祺
  《翠湖心影》汪曾祺  翠湖心影 汪曾祺 有一个姑娘,牙长得好。有人问她:“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
   “住在哪里?”
   “翠湖西?”
   “爱吃什么?”
   “辣子鸡。”
   过了两天,姑娘摔了一跤,磕掉了门牙。有人问她:“姑娘多大了?”
   “十五。”
   “住在哪里?”
   “翠湖。”
   “爱吃什么?”
   “麻婆豆腐。”
   这是我在四十四年前听到的一个笑话。当时觉得很无聊(是在一个座谈会上听一个本地才子说的)。现在想起来觉得很亲切。因为它让我想起翠湖。
   昆明和翠湖分不开,很多城市都有湖。杭州西湖、济南大明湖、扬州瘦西湖。然而这些湖和城的关系都还不是那样密切。似乎把这些湖挪开,城市也还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开。没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为昆明了。翠湖在城里,而且几乎就挨着市中心。城中有湖,这在中国,在世界上,都是不多的。说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这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然而说到翠湖,这个比喻还是躲不开。只能说:翠湖是昆明的眼睛。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它非常贴切。
   翠湖是一片湖,同时也是一条路。城中有湖,并不妨碍交通。湖之中,有一条很整齐的贯通南北的大路。从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华山南路、正义路,这是一条直达的捷径。——否则就要走翠湖东路或翠湖西路,那就绕远多了。昆明人特意来游翠湖的也有,不多。多数人只是从这里穿过。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游人了。从喧嚣扰攘的闹市和刻板枯燥的机关里,匆匆忙忙地走过来,一进了翠湖,即刻就会觉得浑身轻松下来;生活的重压、柴米油盐、委屈烦恼,就会冲淡一些。人们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甚至可以停下来,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烟,四边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赶路,人在湖光树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样了。翠湖每天每日,给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啊。因此,昆明人——包括外来的游子,对翠湖充满感激。翠湖这个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适。小了,不够一游;太大了,游起来怪累。湖的周围和湖中都有堤。堤边密密地栽着树。树都很高大。主要的是垂柳。“秋尽江南草未凋”,昆明的树好像到了冬天也还是绿的。尤其是雨季,翠湖的柳树真是绿得好像要滴下来。湖水极清。我的印象里翠湖似没有蚊子。夏天的夜晚,我们在湖中漫步或在堤边浅草中坐卧,好像都没有被蚊子咬过。湖水常年盈满。我在昆明住了七年,没有看见过翠湖干得见了底。偶尔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湖水涨了,湖中的大路也被淹没,不能通过了。但这样的时候很少。翠湖的水不深。浅处没膝,深处也不过齐腰。因此没有人到这里来自杀。我们有一个广东籍的同学,因为失恋,曾投过翠湖。但是他下湖在水里走了一截,又爬上来了。因为他大概还不太想死,而且翠湖里也淹不死人。翠湖不种荷花,但是有许多水浮莲。肥厚碧绿的猪耳状的叶子,开着一望无际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热闹。我是在翠湖才认识这种水生植物的。我以后也再也没看到过这样大片大片的水浮莲。湖中多红鱼,很大,都有一尺多长。这些鱼已经习惯于人声脚步,见人不惊,整天只是安安静静地,悠然地浮沉游动着。有时夜晚从湖中大路上过,会忽然拨剌一声,从湖心跃起一条极大的大鱼,吓你一跳。湖水、柳树、粉紫色的水浮莲、红鱼,共同组成一个印象:翠。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我到昆明来考大学,寄住在青莲街的同济中学的宿舍里,几乎每天都要到翠湖。学校已经发了榜,还没有开学,我们除了骑马到黑龙潭、金殿,坐船到大观楼,就是到翠湖图书馆去看书。这是我这一生去过次数最多的一个图书馆,也是印象极佳的一个图书馆。图书馆不大,形制有一点像一个道观。非常安静整洁。有一个侧院,院里种了好多盆白茶花。这些白茶花有时整天没有一个人来看它,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欣然地开着。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妙人。他没有准确的上下班时间。有时我们去得早了,他还没有来,门没有开,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他来了,谁也不理,开了门,走进阅览室,把壁上一个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八点,这就上班了,开始借书。这个图书馆的藏书室在楼上。楼板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洞,从洞里用绳子吊下一个长方形的木盘。借书人开好借书单,——管理员把借书单叫做“飞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纸片都叫做“飞子”、买米的发票、包裹单、汽车票,都叫“飞子”,——这位管理员看一看,放在木盘里,一拽旁边的铃铛,“当啷啷”,木盘就从洞里吊上去了。——上面大概有个滑车。不一会,上面拽一下铃铛,木盘又系了下来,你要的书来了。这种古老而有趣的借书手续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图书馆藏书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们想看的书大都能够借到。过了两三个小时,这位干瘦而沉默的有点像陈老莲画出来的古典的图书管理员站起来,把壁上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十二点:下班!我们对他这种以意为之的计时方法完全没有意见。因为我们没有一定要看完的书,到这里来只是享受一点安静。我们的看书,是没有目的的,从《南诏国志》到福尔摩斯,逮什么看什么。
   翠湖图书馆现在还有么?这位图书管理员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常常想起他来,并和我所认识的几个孤独、贫穷而有点怪僻的小知识分子的印象掺和在一起,越来越鲜明。总有一天,这个人物的形象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的。
   翠湖的好处是建筑物少。我最怕风景区挤满了亭台楼阁。除了翠湖图书馆,有一簇洋房,是法国人开的翠湖饭店。这所饭店似乎是终年空着的。大门虽开着,但我从未见过有人进去,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此外,大路之东,有几间黑瓦朱栏的平房,狭长的,按形制似应该叫做“轩”。也许里面是有一方题作什么轩的横匾的,但是我记不得了。也许根本没有。轩里有一阵曾有人卖过面点,大概因为生意不好,停歇了。轩内空荡荡的,没有桌椅。只在廊下有一个卖“糠虾”的老婆婆。“糖虾”是只有皮壳没有肉的小虾。晒干了,卖给游人喂鱼。花极少的钱,便可从老婆婆手里买半碗,一把一把撒在水里,一尺多长的红鱼就很兴奋的游过来,抢食水面的糠虾,接喋有声。糠虾喂完,人鱼俱散,轩中又是空荡荡的,剩下老婆婆一个人寂然地坐在那里。
   路东伸进湖水,有一个半岛。半岛上有一个两层的楼阁。阁上是个茶馆。茶馆的地势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阁子上喝茶,很凉快。这家茶馆,夏天,是到了晚上还卖茶的(昆明的茶馆都是这样,收市很晚),我们有时会一直坐到十点多钟。茶馆卖盖碗茶,还卖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装在一个白铁敲成的方碟子里,昆明的茶馆计帐的方法有点特别:瓜子、花生,都是一个价钱,按碟算。喝完了茶,“收茶钱!”堂倌走过来,数一数碟子,就报出个钱数。我们的同学有时临窗饮茶,嗑完一碟瓜子,随手把铁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进了水里。堂倌算帐,还是照碟算。这些堂倌们晚上清点时,自然会发现碟子少了,并且也一定会知道这些碟子上哪里去了。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收茶钱时因此和顾客吵起来过;并且在提着大铜壶用“凤凰三点头”手法为客人续水时也从不拿眼睛“贼”着客人。把瓜子碟扔进水里,自然是不大道德。不过堂倌不那么斤斤计较的风度却是很可佩服的。
   除了到昆明图书馆看书,喝茶,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到翠湖去“穷遛”。这“穷遛”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名一钱地遛,一是无穷无尽的遛。“园日涉以成趣”,我们遛翠湖没有个够的时候。尤其是晚上,踏着斑驳的月光树影,可以在湖里一遛遛好几圈。一面走,一面海阔天空,高谈阔论。我们那时都是二十岁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说,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我现在一句都记不得了!
   我是一九四六年离开昆明的。一别翠湖,已经三十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是很想念翠湖的。
   前几年,听说因为搞什么“建设”,挖断了水脉,翠湖没有水了。我听了,觉得怅然,而且,愤怒了。这是怎么搞的!谁搞的?翠湖会成了什么样子呢?那些树呢?那些水浮莲呢?那些鱼呢?
   最近听说,翠湖又有水了,我高兴!我当然会想到这是三中全会带来的好处。这是拨乱反正。
   但是我又听说,翠湖现在很热闹,经常举办“蛇展”什么的,我又有点担心。这又会成了什么样子呢?我不反对翠湖游人多,甚至可以有游艇,甚至可以设立摊篷卖破酥包子、焖鸡米线、冰淇凌、雪糕,但是最好不要搞“蛇展”。我希望还我一个明爽安静的翠湖。我想这也是很多昆明人的希望。
   一九八四年五月九日      
                  《城隍庙礼赞》搂适夷
  《城隍庙礼赞》搂适夷  城隍庙礼赞 搂适夷 四五十部黄包车,接连地由小东门长驱西进,车上坐的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西洋人,据说是外国来的什么观光团,往城隍庙去观光的。外国人毕竟聪明些,他知道沿外滩一带的高大的白石房子,霞飞路的绿灯红楼,都只是上海的皮毛,要真正地认识上海的心脏,就得上城隍庙去。
   城隍庙里薰腾着濛濛的香烟,用钢骨三和土重建的黄培雕角的殿堂里,巍然地坐着穿宋朝服装的城隍菩萨,但是在他面前低首膜拜的,却是身洒巴黎香水,足踏花旗皮鞋,头发烫成一九三 三年式的摩登太太。她们倒是的确懂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也跟坐福特飞机的将军,还是一心礼贤下士,摆擂台召四海英雄,征求飞檐走壁人才,以便共赴国难一样。城隍庙是最大众化的娱所。好像上海的高等华人有他们的明园,丽娃丽姐村一样,上海的低等华人,就有他们的城隍庙。三个五个铜子一本的小书,里面有画有字,讲的都是侠客剑仙,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在动不动就得吃外国"火腿"、中国耳光的社会里,这些英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于是就有些商店里的小伙计,立志到峨眉山去修道,以便回来时向他的师傅先生报仇雪恨,还可以打东洋人,救国。其次是六个铜板看一看大头人。小头人、蜘蛛精这些东西,对于甚至花不起二毛钱到电影院看好莱坞大腿的人,是极好的代替品,它跟好莱坞大腿一样,都可以使人忘记痛苦的现实,得到享乐的陶醉。
   城隍庙又是大众化的先施、永安,只有在玻璃柜外望望百货商店的大多数的上海人,在城隍庙可以满足他的欲望。两角钱一只的玻璃戒指,也会亮晶晶地发光,于是虽然看见金刚钻戴在别人的身上,但自己也可以拿玻璃光来安慰安慰,用不着对别人起什么不平之感。
   城隍庙更代替了皇家饭店和沙利文,据说常熟酒酿圆子。南翔馒头、白糖藕粥、面筋百叶,那种滋味是遍天下找不到的,但城隍庙里可以使你满足。黑漆漆的人群,围满了黑漆漆的摊子,和着苍蝇与一切细菌的种子,狼吞虎咽地把这些美味送进饥饿的肚子里去,培养起强有力的抗毒素,与病菌作长期抵抗。据说这就是中华民族独特的延续种族的本领。
   如果你有兴致,再跑上春风得意楼或湖心亭去喝茶,你更会认识中国民族性的伟大,臭气腾腾的小便处旁,有人正品茗清谈,或独坐冥想,一片喧蒸的人声热汗之中,有人正在拉着胡琴奏乐,或吹着洞萧诉情。有些人面对着行人杂沓的街巷,提着秀眼笼吊嗓子,有些人拿着几张小报,随手抓一些五香南瓜子、甘草黄连头送进嘴里。
   虽在闹市,如绝尘嚣,参透了这儿的三昧,才够得上做一个中华伟大国的顺民。但是这种精神,据说也有来源,那便是城隍庙里的一个湖。这湖上有九曲栏杆的九曲桥,桥底下流着泥汤一样的水,被日光蒸发着,发着绿黝黝的光面,放着一阵阵的恶臭。日本的文学家芥川龙之介,曾经亲眼看见有人在这湖里放尿,其实比尿更丑恶万分的东酉,都望这湖里丢。但这是列名在中国大观里的名胜佳境,(亦犹万里长城虽被敲指为"新兴满洲国"的新疆界,而在决心收复的决心之下,总还是中国的名胜一样。)所以居住在这湖水里的乌龟,依然相信自己是在名胜佳境里,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有时候虽抬起头来在水面上喘喘气,或许也觉得恶浊得不好过,但一会儿又把头低下去,快活地顺受下去了。
   乌龟的这种伟大的精神,的确对中华民族作了伟大的贡献。所以城隍庙最后还是一个上海民众教育馆。
   怪不得几年前被火烧了一次,许多缙绅先生都慷慨解囊,立刻把它重建起来了,更怪不得到上海来观光的西洋人,首先要观光城隍庙!
   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三日 作者简介:楼适夷(1905一),又名楼建南。浙江余姚人。从事写作和编辑工作。著有《挣扎》、《病与梦》、 第三时期》等。
   摘自: 《适夷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初版      
                  《车窗外》蹇先艾
  《车窗外》蹇先艾  车窗外 蹇先艾 我常常喜欢拿火车和江轮对比。坐火车自然不如坐江轮那样舒服。一江轮好像在水上散步,态度非常潇洒闲适;火车那种风掣电驰;急于星火的神气,也大可代表豪壮的一派。对于一个急性的乘客;一个还乡的游子,一个异地相思的情人,特别快车他们有时也许还嫌太慢;但在我们这些旅行者的心中,却发生的是相反的感觉。
   轮船上的面积比较大,无论房舱或者统舱的客人都有在甲板上倘徉散步的自由,披襟当风固然是好,玩味景物也不坏,无往而不随心所欲。船身徐徐地破浪前进,你可以在浩森的江心仰天长啸,低首徘徊,那是多么飘逸的心情!坐在火车中,我们的身心都完全受了束缚,每一个长椅旁只有那么一扇透气的小小窗户,如果你不是靠着车窗坐的,便很难获得开窗眺望的机会。车行又是那样地匆匆,旅客没有法子捉住窗外的大自然全景;偶尔掇拾到一鳞一爪,已经就很可珍贵。也有极精美的,也有极平板的,与其说它们像粗枝大叶的画图,不如说像看无声电影,所缺少的只是一些深刻的故事的情节。
   我对沿路风景的态度很淡漠,生长在南方的人,单调呆滞的山水是不易吸引起他的注意的。河北境内四望都是一片平铺的绿野田畴,没有丛集的树木,没有层叠的岗峦,没有余带的河流,没有一点诗思与画意:平庸,沉闷,刻板都是最好的形容词。到了山东境界,景致才渐渐起了一些变化,才望得见一 抹苍苍的远山的影子,北方的怪石嶙峋的峰岭的典型;有时也 陪衬着一泓清溪,不过略略缺少蓊郁的森林。就农事上说,河北也不及山东的有生气,后者土地居高肥沃。虽然在亢旱的期中,田中的农产物还是在向上滋长,亭亭直立,像一个人到了少壮时代;河北田地有很多地势低陷,往往被水淹沦着:有的还在不很健康的婴儿期,被骄阳晒得形容憔悴。
   景物在我的眼中是一瞥就过去了,我所注意的是沿途车站上的人类。我对于那些人个个感觉到兴味。一些朝气.蓬勃、忠厚老实的小贩是最可钦佩的人格。他们似乎都倚靠车站为生,生活的范围是多么狭隘。只选定了这座小小市场。算准了火车开到的时候麋集,有如庙会,火车一离站,便又匆匆静无一语地散去。有的做了很好的生意,归去便挟着成功的欢欣,有的没有卖到钱,却满怀失望,垂头丧气,像斗败的雄鸡。他们具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心情。人的模样都差不多,穿着白布或蓝布短褂,没有一个不是高声的叫卖,像走马灯似的来回在车窗前兜揽生意,向旅客露着可爱的笑脸,殷勤询问。因为火车只有五分钟或十分钟的停留,光阴之于他们是极可宝贵,如果稍一松手,买卖便算落空。第二趟车又是马上不会就开来的。他们卖的东西有杂牌汽水,冰镇梅汤,白糖豆浆,西瓜,蜜桃,油炸馓子,糖酥饼之类。看见这些景象,立刻使我回忆起从前坐长江轮船的时候,每逢晚泊,便有一两只篾篷的木船远远摇着过来,里面是夫妇两个,态度十分和蔼,与轮上茶房也都互相认识,一盏玻璃的煤油灯在船篷中点着,他们出卖一些银片膏水烟烧酒和豆腐干一类下酒的小菜,有时也私带一点烟士。桨声在水上咿呀地震激着,统舱的客人都争着跳下船去买。这个和车站上满天星似的叫卖者相比,显然又有另外一种情趣。
   最有趣味是在夜间,有时虽然时候已经到了两三点钟,暑气渐渐退去,凉风不生,窗外也显得十分凄凉。但是车一到站,清脆的叫卖声又在空间回荡着了,不过人数稀少,不像白天那样的杂乱,他们纷纷点着各种不同的灯火。有的摊子既不甚大,而且一灯如豆,他们的周围看去就好像有点阴森的鬼趣,站台上则晃摇着三三五五高低大小的人影。我记得那夭晚上十二点过德州,德州的站台上是不许小贩停留的,他们都在栅栏外边用高凳子摆了一个小摊,中间放一盏玻璃方灯,荧荧闪烁,一头是长圆形浅绿色的西瓜,一头是像鸽子一般的大小的卤鸡。摊子都是一块木板,摆成一排,隔几步一个的非常整齐。他们都向着车窗,用着并不十分高亢的声音,遥遥喊道。
   “买鸡!买鸡!一买鸡!”
   “买西瓜!买西瓜!买西瓜!”
   态度特别从容。大约因为所售的食品都是名产,使用不着兜揽求售。事实上车中客人早已在打听着什么时候到德州,便是为了买这两种东西。所以一到站,大家都纷纷下车,无不提着一只卤鸡或者臂下各挟两个西瓜口来。我和苏欣君谈起来,觉得他们的叫卖的语句是那样的简单而纯挚,真能使人感动。不像北平小贩卖东西要故意形容,如“冰积凌,凉的败火”,“萝葡赛甜梨,辣了换”等,有时却并非完全货真价实,后者在文士们的耳中听来,也许觉得富有诗趣。不知为什么我却更喜欢前者,我以为这正是代表山东人的性格的地方。后来车过K城,有许多乞丐在窗外追赶着,也是喊出简单和毫不客气的句子;“要钱!要钱!要钱!”
   苏欣君有点愤怒,探出头去,大声斥着:“我们又没有欠你的账,你为什么向我们要钱!”
   自然,他们和北平叫“善心的老爷太太,可怜可怜穷人吧”的乞丐比起来,未免显得太爽直了。
   在泰安,有一个卖芽枣的苦老头子,因为车上有人买了他两毛钱的芽枣,把东西拿上车去了,钱却不给他送下来。他一个人又分不开身上车去找,急得满头大汗,看见火车蠕蠕地开动。他简直想不出法子,好像要哭又哭不出来的神情,跌脚,口里哺哺骂着: “你的奶奶,买东西不给钱!”
   苏欣凝望着我,仿佛辣辣地着了一鞭,我也不觉有点黯然。一直到火车开得很远很远的时候,我的脑际还拭不掉那老人的凄惨的面影。
   摘自: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水星》第一卷第一期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徐志摩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徐志摩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徐志摩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
   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长白山一日》沉浮
  《长白山一日》沉浮  长白山一日 沉浮 长白山在我国吉林省东南部,中朝两国交界的地方。前人写诗说,“白河两岸景佳幽,碧水悬崖万古留。疑似龙池喷瑞雪,如同天际挂飞流。不须鞭石渡沧海,直可乘槎问斗牛。欲识林泉真乐趣,明朝结伴再来游。”原以为这是作者抒发诗兴,实地看了,才觉得那里景致之好,远非几句诗能形容得了的。
   我们从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首府延吉市出发,汽车驶到二道白河,就见直插云天的长白美人松在一旁迎迓。它与一般松树迥然不同,树干长而直,枝头小而疏,粉红色的干枝缀以黑绿色的针种类多,野生动物也多。“吉林三宝”中的人参、貂皮,和列为山珍的熊掌、鹿尾,这里都有出产。再向前走,开始向长白山机攀登。
   从山下到山顶,北坡的垂直高度是一千七百多米,坡度在二十至四十度之间。环山小路要走二十多里。虽然山陡路长,走来却感到处处新奇。就说岳桦树吧,先见它随着山坡倾倒,是一种生态。再向上去,它变得又矮又弯,连树叶都变小了,为了适应高山大风,减少叶面蒸发,又换了一种生态。到了海拔二千米的地方,本来很多的岳桦树一下子不见了,别的树也极少,仅有矮小的灌木、多年生的草本、地衣、苔藓等,形成广阔的地毯或的苔原。
   高山苔原带的植物,植株低矮,以根系发达的铺匐状小灌木和垫状草本植物为主,生长期短,花期集中。这跟高山强光日照、暖期短、风大有关。据说,六、七月间,苔原上百花盛开,宛如花园。到了深秋季节,一种叫“越桔”的植物,结出樱桃似的果实,撒满山坡上,成了红色地毯,非常好看。这种小果,微甜可口,用来泡酒,把酒也染红了。越过苔原,在一处积存冰要终年不化的沟谷旁,有一种叫“牛皮杜鹃”的植物,以白雪衬底,长着绿叶,开着黄花,色调谈雅,却显示出坚强的生命力。
   随后,我们登上了长白山顶。岩石峥嵘,植物稀少,这里风势猛烈,气候也很特殊,科季长达七个月,五月仍是“无花只有寒”,一进十月就雪花纷飞了。正在山顶纵目四望,一般浓雾袭来,把我们几个人分隔开,对面不见人。初次遇到这种情景,难免有些发慌。同行的人说,夏季,这里是十天九雾,不足为奇。忽然间,风转雾散,群峰毕露,林区上空,已是滚滚云海。
   著名的天池在山顶之下,周围有十六个峰头环绕,在朝鲜境内的有七个,在我国境内的有九个。其中,白云峰最高,海拔二千六百九十一米,为东北第一高峰,耸立在天池边,云雾缭绕,巍峨磅礴。其他各峰,也各有异景。鹿鸣峰,又名芝盘峰,近旁有一草甸,形圆如盘,有热气从地下冒出,每至严科,各峰满身披白,唯此峰真形独露;鹰嘴峰,峰顶犹如鹰嘴,伸向天池;白岩峰峰顶由黄色浮石组成;青石峰形如玉柱,峰顶为青色玄武岩;玉雪峰,由玉白色浮石组成,四季皆白,雪石难辨。关于玉雪峰,《长白江岗志略》中说:“峰下四时积雪高古余丈,俗名雪山。山下有冰穴数处,每见穴中炊烟如缕,或疑为仙人炼丹于此”,很有些神秘。
   群峰之中镶着一块碧玉,就是天池。晴天俯瞰,岩影波光,碧水飘着白云,天水相连,云山相映,云中有山,水中有云,景色秀丽异常。真是“一泓天池水,层峦叠嶂峰。苍穹云袅娜,飞来万道虹”。
   天池呈椭圆形,周围长约十三多公里,平均水深约二百米。最初是火山喷火口,形如漏斗,积水成湖。据历史记载,长白山自十六世纪以来有过三次火山喷发。第一次是一五九七年八月,“有放炮之声,仰见则烟气张天,大如数楼之石,随烟折出,飞过大山后,不知去处”。第二次是一六六八年四月,下了“雨灰”。最近一次是一七O二年四月,“午时,天地忽然晦螟,时或黄赤,有同烟焰,腥臭满室,若在烘炉中,人不堪重热,四更后消止,而至朝视之,则遍野雨灰,恰似焚蛤壳者”。在火山最后一次喷发之后,由于地质条件发生了变化,处于休眠状态了。留下来的火山地形,长期任凭风、雨的精工雕琢,塑造成今天的奇峰异水。
   从山顶向天池走去正好来到天池唯一的出口处,叫闼门。闼,是门的意思,所以又称为天池之门。从山上看,它就象一个瓶口,天池的水正好从这个瓶口流出,经过一千二百多米的蜿蜒流程,从六十八米高的悬崖上奔腾而下,形成著名的长白飞瀑。沿着水流从闼门走到悬崖上奔腾而下,形成著名的长白飞瀑。沿着水流从闼门走到悬崖,还算方便;从悬崖下到瀑布落地的深涧,可就步步艰难了。那得走一条几十米长的峭壁小径,窄狭得只能放下脚,还有一段碎石堆积的陡坡。好容易到了谷底,紧张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急流裹着震天的轰鸣,一起扑向你的身旁。定神仰望瀑布,白练当空,浪花飞溅,似雨雪交加,爽气逼人,使人感到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长白山的湖泊、瀑布还有不少。天池旁边有一个小天池,又叫长白湖。水也是碧蓝的。紧靠着它的还有一个赤黄色的池塘,有些干枯的模样。两个小湖,两般颜色,象是山石的两颗异色明珠。瀑布也有多处,岳桦瀑布在树林间,梯去瀑布在山腰。近年来,还发现了一些形状各异、规模不同的瀑布,是很少有人去过的。
   离开长白瀑布,来到长白温泉,这是个温泉群。瀑布流下来的不,从中间穿过。由于多股温泉。这里常年热气腾腾,蒸气弥漫。不同的泉口,水温也有差异一般为摄氏七十多度,高的达到八十多度。听说温泉能煮熟鸡蛋,试了试,果然不错。洗洗温泉浴,水温却正合适,原来是由地下的温泉和地上的凉水调剂而成,水随着流进,随着流出,非常清洁。片刻工夫,一天的疲劳冲洗得干干净净。
   返回的路上,游兴未消。唯有熟悉这一带的同志说,“可惜,还有更新奇的景致,没有见到。”问他是什么,他说:“只闻流水之声,不见流水之影,地下的水帘油洞。”这次是看不到了,待等“明朝结伴再来游”吧。
       
                  《长白镜湖记》陈洪山
  《长白镜湖记》陈洪山  长白镜湖记 陈洪山 还在长白山下,我们就听说有一个小天池,水面碧蓝平静,风光绮丽动人。原以为它和白头山天池一样,也是在山顶之上,要不怎么会称小天池呢?当雾气刚刚在山谷中消失,我们便登上了长白山顶,饱览了烟波浩渺的天池风光,可惜没有看到小天池。一问,方知它并不在山上,而是在山下,距离长白瀑布还有四、五里远哪。
   太阳西斜,我们由天池归来。行至瀑布口,只见一块大石横卧瀑布跌落处中流将水分成大小两股,陡然跌下,水石相搏,声如击鼓,气势磅礴。据说此石名曰:“牛郎渡”。我们站在它附近,手擎望远镜,把目光移向那翻花吐雪的二道白河,忽然发现在白河西岸的绿树丛中,有泓圆圆的,亮得发白的池水。我问:“那是什么地方?”
   “小天池,又名:长白湖。”同游者说:“要我看,应该管它叫长白镜湖,你们看象不?”
   我们重又举起望远镜,轮换看了一番,都说:“象,象极了!我们也管它叫镜湖好了!”
   “要是到跟前去看,那就更是一面宝镜啦!”同游者兴致勃同游者兴致勃地说。自然,我们非它近前观览一番不可。
   一边往镜湖走,同游者又把他刚刚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为什么有人管它叫镜湖呢?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它就是七天仙女的一面镜子。每天,仙女们到天池中来洗浴,洗浴完毕,她们就到天豁峰的最高处,坐在两个峰尖中间开阔处的圆石上,对着镜湖梳理打扮……”同游者说到这里,朝天豁峰上一指说:“看那石头,光滑滑的,据说那是让仙女们成天价坐的;那光石旁为啥寸草不生呢?据说那是让仙女们的胭粉熏的……”
   踏过二道白河上的一座小木桥,爬过一个陡峭的山崖,走过一段两边全是翠绿欲滴的牛皮杜鹃的小径,钻出一片密林,眼前顿觉豁然开朗——其是名副其实:镜湖!
   湖面不很大,约有五千多平方米。此时,正值一点风丝也没有,湖面就象刚刚擦过的镜子似的,一眼看到底。一层绿中带红的细沙,匀匀称称地铺在湖底,搭眼一看,就象展开的一床新鲜的金丝绒毯。水中的蝌蚪颇多,有的从倒映在镜湖中的树梢上、彩云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漫游着,不知它们到底是游在天上,还是水中;有的在金丝绒毯上睡懒觉,冷眼一看,象刺绣在上面似的;有的在水中一动不动,象凝固在那里;有的则三五成群朝岸边游来,把头探出水面,好象是在迎迓我们这些远游的客人。我们趴在岸边的石头上,俯首朝水中探望,每个人穿飞着的白腰雨燕,那低翔的姿影,清晰地映入湖面,水天疾飞的债影对称,一闪而过,相映成趣。
   站起来身来朝湖中细看,有明有暗,彩色斑斓。由湖东朝湖西观望,躲在山后的夕阳,把赛棋崖、鹿鸣峰的影子投进水中,深苍而幽碧。忽而,连续听见几声“呦呦”的鹿鸣,那一定是群鹿在鹿鸣峰的密林里窜行。可惜我们在湖面只见其峰,又闻其声,却不见其形。假如鹿跃峰顶,把它那匀称的体形、优美的线条现在镜中,那该有多么惬意呀!
   绕到湖西朝东眺望,那湖以东的半个镜面又别具风采。被夕阳映照得纤毫分明的天文峰,倒映在镜湖中更显得绚丽多姿。
   我们坐在湖东面一块一人多高的“火山弹”石面上,把中午剩下的饼干搓得粉碎,一扬手,抛进镜湖里。只听“唰”地一声,镜面立即被打得麻麻点点,不但把山峦、彩去的倒影给搅乱了,连映在镜中桦树的银干也被折断,就象鱼鳞似的在那闪耀着碎光。唯有蝌蚪一时狂欢起来,一拥而上,浮出水面接食。不一会儿,镜面又恢复平静,岗影、树姿、云朵……又显现出来。
   真正的镜子打碎再也无法重圆,“小天池”这面镜子咋谁也打不碎呢?身后潜入湖中的涓涓细流似乎回答了我的疑团,原来是它在不断为镜湖镀银洗尘!这使的油然想起南宋朱熹《观书有感》一诗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长白镜湖”,真是镜中之宝呵!
   神秘的太阳,未经人们的注意,一闪身,便躲到山后面去了。我们沿着湖边徜徉着、议论着:“叫小天池不妥,叫长白湖也不贴切,还是叫长白镜湖为最好!”
   天暗下来了,我们正要踏向归途,“忽闻岸上踏歌声”。原来是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姑娘,一边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歌曲,一边手拎工作服驱打嗡嗡乱叫的蚊虫,款步朝镜湖走来。
   镜湖中即刻影现出她们那丰润的面容和各式各样的花衣。她们在镜湖中洗了洗脸,又对着镜湖在精心梳理那油亮的发辫。
   “你们天天到这来?”我问 “天天!”
   “你们在这施工?”
   “施工!”那是那位调皮的姑娘简简单单地回答。
   另一位剪短发,胖胖的姑娘接着说:“我们在这修路,为的是发展旅游事业;我们在这修水文让,为的是探索三江之源水文、水质的秘密,好为四化建设服务。懂吗?嗯?”
   说完,她们又哼着“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离开镜湖。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团乳白色的云朵,轻轻地游动在姑娘们身边,她们就象腾云驾雾一般,飘飘而去。我再望一眼镜湖,再看一眼姑娘们远去的身影,说:“真的仙女下凡来了!”有多少这样的战斗者在镜湖中洗掉征涯尘,去迎接崭新的战斗!面对镜湖,不仅激起人们对祖国边疆密林山水无限挚爱之情,而且,也引起人们追怀过去艰难的岁月,唤起人们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和奔赴光辉的未来!
   摘自: 《吉林日报》1979年9月9日      
                  《长安道上》孙伏园
  《长安道上》孙伏园  长安道上 孙伏园 开明先生: 在长安道上读到你的“苦雨”,却有一种特别的风味,为住在北京人的们所想不到的。因为我到长安的时候,长安人正在以不杀猪羊为武器,大与老天爷拚命,硬逼他非下雨不可。我是十四日到长安的,你写“苦雨”在十七日,长安却到二十一日才得雨的。不但长安苦旱,我过郑州,就知郑州一带已有两月不曾下雨,而且以关闭南门,禁宰猪羊为他们求雨的手段。一到渭南,更好玩了:我们在车上,见街中走着大队衣衫整洁的人,头上戴着鲜柳叶扎成的帽圈,前面导以各种刺耳的音乐。这一大群“桂冠诗人”似的人物,主是为了苦旱向老天爷游街示威的。我们如果以科学来判断他们,这种举动自然是太幼稚。但放开这一面不提,单论他们的这般模样,地令我觉着一种美的诗趣。长安城内就没有这样纯朴了,一方面虽然禁屠,却另有一方面不相信禁屠可以致雨,所以除了感到不调和的没有肉吃以外,丝毫不见其他有趣的举动。
   我是七月七日晚上动身的,那时北京正下着梅雨。这天下午我到青云阁买物,出来遇着大雨,不能行车,遂在青云阁门口等待十余分钟。雨过后上车回寓,见李铁拐斜街地上干白,天空虽有块云来往,却毫无下雨之意。江南人所谓“夏雨隔灰堆,秋雨隔牛背”,此种景象年来每于北地见之,岂真先生所谓“天气转变”欤?从这样充满着江南风味的北京城出来,碰巧沿着黄河往“陕半天”去,私心以为必可躲开梅雨,摆脱江南景色,待我回京时,已是秋高气爽了。而孰知大不然。从近日寄到的北京报上,知道北京的雨水还是方兴未艾,而所谓江南景色,则凡我所经各地,又是凄眼皆然。火车出直隶南境,就见两旁田地,渐渐腴润。种植的是各物俱备,有花草,有树木,有庄稼,是冶森林花园田地于一炉,而乡人庐舍,好在这绿色丛中,四处点缀,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得黄河南北,竟有胜过江南景色的了。河南西部连年匪乱,所经各地以此为最枯槁,一入潼关便又有江南风味了。江南的景色,全点染在平面上,高的无非是山,低的无非是水而已,决还有如何南陕西一带,即平地而亦有如许起伏不平之势者。这黄河流域的层层黄土,如果能经人工布置,秀丽必能胜江南十倍。因为所差只是人工,气候上已毫无问题,凡北方气温能种植的树木花草,如丈把高的石榴树,一丈高的木槿花,白色的花与累赘的实,在西安到处皆是,而在北地是未曾见的。
   自然所给与他们的并不甚薄,而陕西人因为连年兵荒,弄得活动的能力嵊极微了。原因不但在民国后的战争,历史上从五胡乱华起一直到清未回匪之乱,几乎每代都有大战,一次一次的斫丧陕西人的元气,所以陕西人多是安静,沉默和顺的;这在智识阶级,或者一部分是关中的累代理学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过劳动阶级也是如此:洋车夫,骡车夫等,在街上互相冲撞,继起的大抵是一阵客气的质问,没有见过恶声相向的。说句笑话,陕西不但人们如此,连狗们也如此。我因为怕中国醅地方太偏僻,特别预备两套中国衣服带去,后来知道陕西的狗如此客气,终于连衣包也没有打开,并深悔当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京尝有目我为日本人者,见陕西之狗应当愧死。)陕西 人以此种态度与人相处,当然减少了许多争斗,但用来对付自然,是绝对的吃亏的。我们赴陕的时候,火车只以由北京乘至河南陕州,从陕州到潼关,尚有一百八十里黄河水道,要笑我们一共走了足足四天。在南边,出门时常闻人说“顺风”!这句话我们听了都当作过耳春风,谁也不去理会话中的意义;以了这种地方,才顿时觉悟所谓“顺风”者有如此大的价值,平常我们无非托了洋鬼子的宏福,来往于火车轮船能达之处,不把顺风逆风放在眼里而已。
   黄河的河床高出地面,一般人大都知道,但这是下游的情形,上流并不如此。我们所经陕州到潼关一段,平地每比河面高出三五丈,在船中望去,似乎两岸都是高山,其实山顶就是平地。河床是非常稳固,既不会泛滥,更不会改道,与下流情势大不相同。但下流之所以淤塞,原因还在上流。上充的河岸,虽然高出河面三五丈,但土质并不结实,一遇大雨,或遇急流,河岸泥壁,可以随时随地,零零碎碎的倒下,夹河水流向下游,造成河庆高出地面的危险局势;这完全是上游两岸没有森林的缘故。森林的功用,第一可以巩固河岸,其次最重要的,可以使雨入河之势转为和缓,不至挟黄土以俱下。我们同行的人,于是在黄河船中,仿佛“上坟船里祠堂”一般,大计划黄河两岸的森林事业。公家组织,绝无希望,故只得先借助于迷信之说,云能种树一株者增寿一纪,伐树一株者减寿如之,使河岸居民踊跃种植。从沿河种起,一直往里种去,以三里为最你限度。造林的目的,本有两方面:其一是养成木材,其二是造成森林。在黄河两岸造林,既是困难事业,灌溉一定不能周到的,所以选材只能取那易于长成而不需灌溉的种类,即白杨,洋柳树等等是已。这不但能使黄河下游永无水患,简直能使黄河流域尽成膏腴,使古文明发源不到的“黄河清”也可以立时实现。河中行驶汽船,两岸各设码头,山上建筑美丽的房屋,以石阶达到河,那时坐在汽船中凭眺两岸景色,我想比现在装在白篷帆船中时,必将另有一副样子。古来文人大抵有冶河计划,见于小说者如《老残游记》与《镜花缘》中,各有洋洋洒洒的大文。而实际上治河官吏,到现在还墨守着“抢堵”两上字。上厕所 说也无非是废话,看作“上坟船时造祠堂”可也。
   我们回来的时候,黄河以外,又经过渭河。渭河横贯陕西全省,东至潼关,是其下流,发源一直在长安咸阳以上。长安方面,离城三十里,有地曰草滩者,即渭水充经长安之巨埠。从草滩起,东行二百五十里,抵潼关,全属渭河水道。渭河虽在下游,水流也不甚急,故二百五十里竟走了四天有半。两岸了与黄河一样,虽间有村落,但不见有捕鱼的。殷周之间的渭河,不知是否这个样子,何以今日竟没有一个渔人影子呢?陕西人的性质,我上面大略说过,渭河两岸全是陕人,其治理渭河的能力盖可想见。我很希望陕西水利局长李宜之先生的治渭计划一时实行,陕西的局面必将大有改变,即陕西人之性质亦必将渐由沉静的变为活动的,与今日大不相同了。但据说陕西与甘肃较,陕西还算是得风气之先的省分。陕西的物质生活,总算是低到极点了,一切日常应用的衣食工具,全须仰给于外省,而精神生活方面,则理学气如上其重,已尽够使我惊叹了;但在甘肃,据云物质的生活还要降低,而理学的空气还要严重哩。夫死守节是极普遍的道德,即十几岁的寡妇也得遵守,而一般苦人的孩子,十几岁还衣不蔽体,这是多么不调和的现象!我劝甘肃人一句话,就是穿衣服,给那些苦孩子们穿衣服。
   但是“穿衣服”这句话,我却不敢用来劝告黄河船上的船夫。你且猜想,替我们摇黄河船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人。我告诉你,你们是赤裸裸一丝不挂的。他们紫黑色的皮肤之下,装着健全的而又美满的骨肉。头发是剪了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舒适,决不计较“和尚吃洋炮,沙弥戳一刀,留辫子的有功劳”这种利害。他们不屑效法辜汤先生,但也不屑效法我们。什么平头,分头,陆军式,海军式,法国式,美国式,于他们全无意义。他们只知道头发长了应该剪下,并不想到剪剩了的头发上还可以翻种种花样。鞋子是不穿的,所以他们的五个脚趾全是直伸,不象我们从小穿过京式鞋子,这个脚趾压着那个脚趾上,那个脚趾又压在另个脚趾上。在中国,画家要找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双脚的模特儿就甚不容易,吴新吾先生遗作“健”的一幅,虽在“健”的美名之下,而脚趾尚是架庆迭屋 式的,为世诟病,良非无因。而匀竟于困苦旅行中无间得之,真是“不亦快哉”之一。我在黄河船中,身体也练好了许多,例如平常必掩窗而卧,船中前后无遮蔽,居然也不觉有头痛身热之患。但比之他们仍是小巫见大巫。太阳还没有作工,他们便作工了,这就是他们所谓“鸡巴看不见便开船”。这时候他们就是赤裸裸不挂一丝的,倘使我们当之,恐怕非有棉衣不可。烈日之下,我们一晒着便要头痛,他们整天晒着似乎并不觉得。他们的形体真与希腊的雕像毫无二致,令我们钦佩到极点了。我们何曾没有脱去衣服的勇气,但是羞呀,我们这种身体,除了配给医生看以外,还配给谁看呢,还有脸面再见这样美满发达的完人吗?自然,健全的身体是否宿有健全的精神,是我们要想知道的问题。我们随时留心他们的知识。当我们回来时,舟行渭水与黄河,同行者三人,据船夫推测的年龄是:我最小,“大约一二十岁,虽有胡子,不足为凭”。夏浮□先生“虽无胡子”,但比我大,总在二十以外。鲁迅先生则在三十左右了。次序是不猜错的,但几乎每人平均减去了二十岁,这因为病色近于少年,健康色近于老年的缘故,不涉他们的知识问题。所以我们看他们的年纪,大抵都是四十上下,而不知内有六十余者,有五十余者,有二十五者,有二十者,亦足见我们的眼光之可怜了。二十五岁的一位,富于研究的性质,我们叫他为研究系(这不是我们的不是了)。他除了用力摇船拉纤维以外,有暇便踞在船头或船尾,研究我们的举动。夏先生吃苏打水,水浇在苏打上,如化石灰一般有声,这自然被认为魔术。但是魔术性较少的,他们也件件视为奇事。一天夏先生穿汗衫,他便凝神注视,看他两只手先后伸进补贴子去,头再在当中的领窝里钻将出来。夏先生头问他“看什么”,他答道,“看穿之衣服”。可怜他不知道中国文里有两种“看什么”,一种下面加“惊叹号”的是“不准看”之意,又一种下面加“疑问号”的才是真的问看什么。他竟老老实实地答说“看穿衣服”了。夏先生问“穿衣服都没有看见过吗?”他说“没有看见过”。知识是短少,他们的精神可是健全的。至于物质生活,那自然更低陋。他们看着我们把铁罐一个一个地打开,用筷子夹出鸡出鱼肉来,觉得很是新鲜,吃完了罐给他们又是感激万分了。但是我的见识,何尝不与他们一样的低陋:船上请我们吃面的碗,我的一只是浅浅的,米色的,有几笔疏淡的画的,颇类于出土的宋磁,我一时喜欢极了,为使将来可以从它唤回黄河船上生活的旧印象起见,所以向他们要来了,而他们的豪爽竟使我惊异,比我们抛弃一个铁罐还要满不在乎。
   游陕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迹。但是我上面已经说过,累代的兵乱把陕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静和顺了,古迹当然也免不了这同样的灾厄。秦都咸阳,第一次就遭项羽的焚毁。唐都并不是现在的长安,现在的长安城里几乎看不见一点唐人的遗迹。只有一点:长安差不多家家户户,门上都贴诗贴画,式如门地而较短阔,大抵共有四方,上面是四首律诗,或四幅山水等类,是别没有见过的,或者还是唐人的遗风罢。至于古迹,大抵模糊得很,例如古人陵墓,秦始皇的只是象小山的那么一座,什么痕迹也没有,只凭一句相传的古话;周文武的只是一块毕秋帆墓碑,他的根据也无非是一句相传的古话。况且陵墓的价值,全是有系统的发掘与研究。现在只凭传说,不求确知究竟是否秦皇汉武,而姑妄以秦皇汉武崇拜都是无聊的。适之先生常说,孔子的坟墓总得掘他一掘才好,这一掘也许能使全部哲学史改换一个新局面,谁肯相信这个道理呢?周秦的坟墓自然更应该发掘了,现在所谓的周秦坟墓,实际上是不是碑面上所写的固属疑问,但也是一个古人的坟墓是无疑问。所以发掘可以得到两方面的结果,一方是偶然掘着的。但谁有这样的兴趣,又谁有这样的胆量呢?私人掘着的,第一是目的不正当,他们只想得钱,不想得知识,所以把发掘古坟作掘藏一样,一进去先将金银珠玉抢走,其余土器石器,来不及带走的,便胡乱搬动一番,从新将坟墓盖好,现在发掘出来,见有乱放瓦器石器一堆者,大抵是已经古人盗掘出来,大多数人的意见,既不准有系统的发掘,而盗掘的事,又是自古已然,至今而有加无已。结果古墓依然尽被掘完,而知识上一无所得的。国人既如此不争气,世界学者为替人类增加学问起见,不远千里而来动手发掘,我们亦何敢妄加坚拒呢?陵墓而外,古代建筑物,如大小二雁塔,名声虽然甚为好听,但细看他的重修碑记,至早也不过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样重修,原不要紧,但看建筑时大抵加入新鲜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远。就是函谷关这样的古迹,远望去也已经是新式洋楼气象。从前绍兴有陶六九之子某君,被县署及士绅嘱托,重修兰亭屋宇。某君是布业出生,布业会馆是他经手建造的,他又很有钱,决不会从中肥己,成绩宜乎甚好了;但修好以后一看,兰亭完全变了布业会馆的样子,邑人至今为之惋惜。这回我到西边一看,才知道天下并非只有一个陶六九之子,陶六九之子到处多有的。只有山水,恐怕不改旧观,但曲江霸□,已经都有江没有水了。渡霸大桥,既是霸桥,长如绍兴之渡东桥,阔大过之,虽是民国初年重修,但闻不改原样,所以古气盎然。山最有名者为华山。我去时从潼关到长安走早感人的地方,在于他的一个“瘦”字;他的瘦零点是没有法子形容,勉强谈谈,好象是绸缎铺子里的玻璃柜里,瘦骨零丁的铁架上,披着一匹光亮的绸缎。他如果是人,一定耿介自守的,但也许是鸦片大瘾的。这或者就是华山之下的居民的象征罢。古迹虽然游的也不甚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从前的幻想打破了;鲁迅先生说,看这种古迹,好象看梅兰芳林黛玉,姜妙香贾宝玉,所以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为避免看失望起见,终于没有去。
   其他,我也到卧龙寺去看了藏经。说到陕西,人们就会联想到圣人偷经,我这回也未必去看经吧。卧龙寺房屋甚为完整,是清兹禧太后西巡时重修的,距今不过二十四年。我到卧龙寺的时候,方丈定慧和尚没有在寺,我便在寺内闲逛。忽闻西屋有孩童育书之声,知有学塾,乃进去拜访老夫子。分宾主坐下以后,问知老夫子是安徽人!因为先世宦游西安所以随侍在此,前年也曾往北京候差,住在安徽会馆,但终不得志而返。谈吐非常文雅,而衣服则褴褛已极;大褂是赤膊穿的,颜色如酱油煮过一般,好几颗钮扣都没有搭上;虽然拖着破鞋,但没有袜子的;嘴上两撇清秀的胡子,圆圆的脸,但不是健康色,——这时候内室的鸦片气味一阵阵的从门帷缝里喷将出来,越加使我了解他的脸色何以黄瘦的原因,他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已经没有了其他眷属。我问他,“自己教育也许比上学堂更好吧?”他连连地回答说,“也不过以子代仆,以子代仆!”桌上摊着些字片画片,据他说是方丈托他补描写完整的,他大概是方丈的食客一流,他不但在寺里多年,熟悉寺内的一切传授系统,即与定慧方丈非常知已,所以他肯引导我到处参观。藏经共有五柜,当初制柜是全带抽屉的,制就以后始知安放不下,遂把抽屉统统去掉,但去掉以后又只能放满三柜,两柜至今空着。柜门外描有金彩龙纹,四个大字是“钦赐龙藏”。花纹虽然清晰,但这五个柜确是经过祸难为的;最近是道光年间,寺曾荒废,破屋被三个数个戏班作寓,藏经虽非全被损毁,但零落散失了不少;咸同间,某年循旧例子于六月六日晒经,而不料是日下午忽有狂雨,寺内全体和尚一齐下手,还被雨打得个半干不湿,那时老夫子还年轻,也帮同搬着的。经有南北藏之分,南藏纸质甚好,虽经雨打,晾了几天也就好;北藏却从此容易受潮,到如今北藏比南藏不差逊一等。虽说宋藏经,其实只是宋版明印,不过南藏年代较早,是洪武时在南京印的,北藏较晚,是永乐时在北京印的。老夫子并将南藏残本,郑重的交我阅着,知纸质果然坚实,而字迹也甚秀丽。怪不得圣人见之,忽然起了邪念。我此次在陕,考查盗经情节,与报载微有不同。报载追回到点云在潼关,其实刚刚装好箱箧,尚未运出西安,被陕人扣留。但陕人之以藏古玩请圣人评者,圣人全以“谢谢”二字答之,就此收下带走者为数亦甚不少。有一学生投函指摘圣人行检,圣人手批“交刘督军严办”字样。圣人到陕,正在冬季,招待者问圣人说,“如缺少什么衣服,可由这边备办”。圣人就摇笔直书,开列衣服单一长篇,内计各种狐皮袍子一百几十件云。陕人之反对偷经最烈者,为李宜之杨叔吉先生。李治水利,留德学生,现任水利局长;杨治医学,留日学生,现任军医院军医。二人性情均极和顺,言谈举止,沉静而委婉,可为陕西民族性之好的一方面的代表。而他们对于圣人,竟亦忍无可忍,足见圣人举动,必有太令人不堪的了。
   陕西艺术空气的厚薄,也是我所要知道的问题。门上贴着的诗画,至少给我一个当前的引导。诗画虽非新作,但笔致均楚楚可观,决非市井细人毫无根柢者所能办。然仔细研究,此种作品,无非因袭旧食,数百年如一日,于艺术空气全无影响。唐人诗画遗风,业经中断,而新牙长发,为时尚早。我们初到西安时候,见招待员名片中,前美术学校校长王先生者,乃与之接谈数次。王君年约五十余,前为中学几何画教员,容貌消秀,态度温和,而颇喜讲论。陕西教育界现况,我大抵即从王先生及女师校长长先生处得为。陕西因为连年兵乱,教员经费异常困难,前二三年有每年只能领到七八个月者,但近来秩序渐渐恢复,已有全发之希望。只要从今以后,一方赶紧兴修陇海路陕州到西安铁道,则不但教育实业将日有起色,即关中人的生活状态亦将大有改变,而艺术空气,或可借以加厚。我与王先生晤谈以后,颇欲乘暇参观美术学校。一天,偕陈定谟先生出去闲步,不知不觉到了美术学校门口,我提议进去参观,陈先生也赞成。一进门,就望见满院花草,在这个花草丛中,远处矗立着一所刚造未成的教室,虽然材料大抵是黄土,这是陕西受物质的限制,一时没有法子改良的,而建筑全用新式,于证明已有人在这环境的可能状态之下,致力奋斗。因值星期,且在暑假,校长王君没有在校,出来答应的有一位教员王君。从他这里,我们得到许多关于美术学校困苦经营的历史。陕西本来没有美术学校,自他从上海专科师范毕业回来,封至模先生从北京美术学校毕业回来,西安才有创办美术学校的运动。现在的校长,是王君在中学时的教师,此次王君创办此校,乃去邀他来作校长。学校完全是私立的。除靠所入学费以外,每年得省署些须资助。但办事人真能干事;据王君说,这一点极少的收入,不但教员薪水,学校生活费,完全仰给于他,还要省下钱来,每年渐渐的把那不合学校之用的旧校舍,局部的改为新式。教员的薪水虽甚少,仅有五角钱一小时,但从来没有欠过。新教室已有两所,现在将要落成的是第三所了。学校因为是中学程度,而且目的是为养成小学的美术教师的,功课自然不能甚高。现有图书音乐手工三科,课程大抵已致美备。图书音乐各有特别教室。照这样困苦经营下去,陕西的艺术空气,必将死而复苏,薄而复厚,前途的希望是甚大的,所可惜者,美术学校尚不能收女生。据王君说,这个学校的前身,是一个速成科性质,曾经毕业过一班,其中也有女生,但甚为陕西人所不喜,所以从此不敢招女生了。女师学生尚有一部分是缠足的,然则不准与男生同学美术。亦自是意中事了。
   美术学校以外,最引我注目的艺术团体是“易俗社”。旧戏毕竟是高古的,平常人极不易懂。凡是高古的东西,懂得的大抵只有两种人,就是野人和学者。野人能在实际生活上得到受用,学者能用科学眼光来从事解释,于平常人是无与的。以宗教为例,平常人大抵相信一神教,惟有野人能相信荒古的动物崇拜等等,也惟有学者能解释荒古的动物宗拜等等。以日常生活为例,惟有野人能应用以石取火,也惟有学者能了解以石取火,平常人大抵擦着磷寸一用就算了。野人因为没有创造的能力,也没有创造的兴趣,所以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学者因为富于研究的兴趣,也富于研究的能力,所以也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我一方不愿为学者,一方亦不甘为野人,所以对于旧戏是到底隔膜的。隔膜的原因也很简单,第一,歌词大抵是古文,用古文歌唱领人领悟,恐怕比现代欧洲人听拉丁 还要困难,经二,满场的空气,被刺耳的锣鼓,震动得非常混乱,即使提高了嗓子,歌唱着现代活用的言语,也是不能懂得的,第三,旧戏大抵只取全部情节的一段,或前或后,或在中部,不能一定。而且一出戏演完以后,第二出即刻接上,其中毫无间断。有一个外办看完中国戏以后,人家问他看的是什么戏,他说“刚杀罢头的地方,就有人来喝酒了,这不知道是什么戏。”他以为提出这样一个特点,人家一定知道什么戏的了,而不知杀头与饮酒也许是两出戏的情节,不过当中衔接得太紧,令人莫明其妙罢了。我对于旧戏既这样的外行,那么我对于陕西的旧戏理宜不开口了,但我终喜欢说一说“易俗社”的组织。易俗社是民国初元张凤□作督军时代设立的,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二年的历史。其间办事人时有更动,所以选戏的方针也时有变换,但为改良准腔,自编剧本,是始终一贯的。现在的社长,是一个绍兴人,久官西安的,吕楠仲先生。承他引导我们参观,并告诉我们社内组织:学堂即在戏馆间壁,外面是两个门,里边是打通的;招来年学生,大抵是初小程度,间有一字不识的,社中即授以初高一切普通课程,而同时教练戏剧;待高小毕业以后,入职业特班,则戏剧功课居大半了。寝室,自修室,教室宿费是全免的,学生都住在校中。演戏的大抵白天是高小班,晚上是职业班。所演的戏,大抵是本社编的,或由社中请人编的,虽于腔调上或有些须的改变,但由我们外行人看来,依然是一派秦腔的旧戏。戏馆建筑是半新式的,楼座与池子象北京广德楼,而容量之大过之;舞台则为圆口旋转式,并且时时应用旋转;亦华园之演“一念差”。不过唱的是秦腔罢了。有旦角大小刘者,大刘曰刘迪民,小刘曰刘箴俗,最受陕西人赞美。易俗社去年全体赴汉演戏,汉人对于小刘尤为货倒,有东梅西刘之目。张辛南先生尝说:“你如果要说刘箴俗不好,千万不要对陕西人说。因为陕西人无一不是刘党。”其实刘箴俗演得的确不坏,我与陕西人是同党的。至于以男人而扮女人,我也与夏浮筠刘静波诸先生一们,始终持反对的态度,但那是根本问题,与刘箴俗无关。刘箴俗三个字,在陕西人的脑筋中,已经与刘镇华三个字差不多大小了,刘箴俗的名字。这一点我佩服刘箴俗,更佩服易欲社办事诸君。易俗社现在已经独立得住,戏园的收主竟能抵过学校的开支而有余,宜乎内部的组织有条不率紊了,但易俗社的所以独立的住,原因还在陕西人爱好戏剧的习性。西安城内,除易俗社而外,尚有较为旧式的秦腔戏园三,皮黄戏园一,票价也并不如何便宜,但总是满座的。楼上单售女座,也音乐同有一间空厢,这是很奇特的。也许是陕西连年兵乱,人民不能安枕,自然养成了一种“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的人生观。不然就是陕西人真正迫好戏剧了。至于女客满座,理由也甚难解。陕西女子的地位,似乎是极低的,而男女之大防又是甚严。一天我在《新秦日报》(陕西省城的报纸共有四五种,样子与《越铎日报》《绍兴公报》等地方报纸差不多,大抵是二号题目,四号文字,销数总在一百以外,一千以内,如此而已)上看见一则甚妙新闻,大意是:离西安城十数里某乡村演剧,有无赖子某某,向女客某姑接吻,咬伤某姑嘴唇,大动众怒,有卫戍司令部军人某者,见义勇为,立将佩刀拔出,砍下无赖之首级,悬挂台柱上,人心大快。末了撰稿人有几句论断更妙趣横生,他说这真是快人快事,此种案件如经法庭之手,还不是与去年某案一样含胡了事,任凶犯逍遥法外吗?这是陕西一部分人的道德观念,法律观念,人道观念。城里礼教比较的宽松,所以妇女竟可以大多数出来听戏,但也许因为相信城里没有强迫接吻的无赖。
   陕西的酒是该的。我到潼关时,潼人招待我们的席上,见到一种白干似的酒,气味比白干更烈,据说叫做“凤酒”,因为是凤翔府出的。这酒给我的印象甚深,我还清楚地记得,酒壶上刻着“桃林饭馆”字样,因为潼关即古“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地方,所以饭馆以此命名的。我以为陕西的酒都是这样猛烈的了,而孰知并不然。凤酒以外,陕西还有其它的酒,都是和平的。仿绍兴酒制的南酒有两种,“甜南酒”与“苦南酒”。苦南酒更近于绍兴。但如坛底浑酒,是水性不好,或手艺不高之故。甜南酒则离酒甚远,色如“五加皮”,而殊少酒味。此外尚有“□酒”一种,色白味甜,性更和缓,是长安名产,据云“长安市上酒家眠”,就是饮了□酒所致。但我想□酒即使饮一斗也不会教人眠的,李白也许饮的“凤酒”罢。故乡有以糯米作甜酒酿者,做成以后,中且一洼,满盛甜水,俗曰“蜜勤殷”,盖□酒之类也。除此四种以外,外酒入关,几乎甚少。酒类运输,全仗瓦器,而沿途震撼,损失必大。同乡有在那边业稻香村一类店铺者,但不闻有酒商足迹。稻香村货物,比关外贵好几倍,五星啤酒售价一元五角,万寿山汽水一瓶八角,而尚我可赚,路中震撼者多也。
   陕西语言本与直鲁等省同一统系,但初听亦有几点甚奇者。途中听王捷三先生说,“汽费”二字,已觉诧异,后来凡见陕西人几乎无不如此,才知道事情不妙。盖西安人说S,有一部分代F者,宜乎汽车变为“汽费”,读书变为“读甫”,暑期学校变作“夫期学校”,省长公署变作“省长公府”了。一天同鲁迅先生去逛古董铺,见且个石雕的动物,辩不出是什么东西,问店主,则曰:“夫”。这时候我心中乱想:犬旁一个夫字吧,犬旁一个甫字吧,豸旁一个富字吧,豸旁一个付字吧,但都不象。三五秒之间,思想一转变,说他所谓ㄈㄨ者也许是ムㄨ吧,于是我思想又要往豸旁一个苏字等处乱钻了,不提防鲁迅先生忽然说出,“呀,我知道了,是鼠。”但也有近于S之音而代以F者,如“船”读为“帆”,“顺水行船”读为“奋费行帆”,觉得更妙了。S与F的捣乱以外,不定期有稍微与外间不同的,是D音都变ds,T音都变为ts,所以“谈天”近乎“谈千”,“一定”近乎“一禁”,姓“田”的人自称近乎姓“钱”,初听都是很特别的。但据调查,只有长安如此,外州县就不然。刘静波先生且说:“我们渭南人有学长安口音者,与学长安其他时髦恶习一样被人看不起。”但这种特别之处,都与交通的不便有关。交通的不便,影响于物质生活方面,是显而易见的。汽水何以要八毛钱一瓶呢?据说本钱不过一毛余,捐税也不过一毛余,再赚冲开与瓶子震碎者,辄在半数以上,所以要八毛钱了。(长安房屋,窗上甚少用玻璃者,也是吃了运输的亏。)交通不便之影响于精神方面,比物质方面尤其重要。陕西人通称一切开通地方为“东边”,上海北京南京都在东边之列。我希望东边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好后部分,随着陇海路输入关中,关中必有产生罗有价值的新文明的希望的。
   陕西而外,给我甚深印象的是山西。我们在黄河船上,就听见关于山西的甚好口碑。山西在黄河北岸,河南在南岸,船上人总赞成夜泊于北岸,因为北岸没有土匪,夜间可以高枕无忧。(我这次的旅行,命名我改变了土匪的观念:从前以为土匪必是白狼,孙美瑶,老洋人一般的,其实北方所谓土匪,包括南方人所谓盗贼二者在内。绍兴诸嵊一带,近来也学北地时髦,时有大股大匪,掳人勒赎,有“请财神”与“请观音”之目,财神男票,观音女票,即快票也。但不把“贼骨头”计算在土匪之内,来信中所云“梁上君子”,在南边曰贼骨头,北地则亦属于土匪之一种,所谓黄河岸上之土匪者,贼而已矣。)我们本来打算从山西回来,向同乡探听路途,据谈秦豫骡车可以渡河入晋,山西骡车不肯南渡而入豫秦,盖秦豫尚系未臻治安之省分,而山西则治安省分也。山西入之摇船赶车者,从不知有为政府当差的义务,豫陕就不及了。山西的好处,举其荦荦大者,据闻可以有三,即一,全省无一个土匪,二,全省无一株鸦片,三,禁止妇女缠足是。即使政府治方针上尚有可以商量之点,但这三件事已经有跤 我了。固然,这三件在江浙人看来,也是了无价值,但因为这三件的反面,正是豫陕人的缺点,所以在豫陕人口上更觉有重大意义了。后来我们回京虽不走山西,但舟经山西,特别登岸参观。(舟行山西河南之间,一望便显出优劣,山西一面果木森森,河南一面牛山濯濯。)上去的是永乐县附近一村子,住户只有几家,遍地都种红树,主人大请我们吃花红,上树随摘随吃,立着随吃随谈,知道本村十几户共有人口约百人,有小学校一所,村无失学儿童,亦无游手好闲之辈。临了我们以四十铜子,买得花红一大筐,在船上又大吃。夏池筠先生说,便宜而至于白吃,新鲜而至于现摘,是生平第一次,我与鲁迅先生也都说是生平第一次。
   陇海路经过洛阳,我们特为下来住了一天。早就知道,洛阳的旅店以“洛阳大旅馆”为最好,但一进去就失望,洛阳大旅馆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洛阳大旅馆。放下行李以后,出到街上去玩,民政上看不出若何成绩,只觉得跑来跑去的都是妓女。古董铺也有几家,但货物不及长安的多,假古董也所在多有。我们在外吃完晚饭以后匆匆回馆。馆中的一夜更难受了。先是东拉胡琴,西唱大鼓,同院中一起有三四组,闹得个天翻地覆。十一时余,“西藏王爷”将要来馆的消息传到了。这大概是班禅喇嘛的先驱,洛阳人叫做“到吴大帅里来进贡的西藏王爷”的。从此人来人往,闹到十二点多钟,“西藏王爷”才穿了枣红宁绸红里子的夹袍翩然莅止。带来的翻译,似乎汉族语也不甚高明,所以主客两面,并没有多少话。过了一会,我到窗外去人偷望,只红里红外的祢子已经脱下,“西藏王爷”却御了土布白小褂裤,在床上懒懒的躺着,脚上穿的并不是怎么样的佛鞋,却是与郁达夫君等所穿的时下流行的深梁鞋子一模一样。大概是夹袍子裹得太热了。外传有小病,我可证明是的确的。后来出去小便,还是由两个人扶了走的。妓女的局面静下去,王爷的局面闹了;王爷的局面刚静下,妓女的局面又闹了。这样一直到天明,简直没有睡好觉,次早匆匆的离开了洛阳了,洛阳给我的印象,最深的只有“王爷”与妓女。
   现在再回过头来讲“苦雨”。我在归途的京汉车上,见到久雨的痕迹,但不知怎样,我对于北方人所深畏的久雨,不觉得有什么恶感似的。正如来信所说,北方因为少雨,所以对于雨水没有多少设备,房屋如此,土地也如此。其实这样一点雨量,在南方真是家常便饭,有何水灾之足云,我在京汉路一带,又觉得所见尽是江南景色,后来才知道遍地都长了茂草,把北方土地的黄色完全遮蔽。雨量既不算多,现在的问题是在对于雨水的设备。森林是要紧的,河道也是要紧的。冯军这回出了如此大力,还在那里实做“抢堵”两个字。我希望他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水灾平定以后再做一番疏浚并沿河植树的功夫,则不但这回气力不算白花,以后也可以一劳永逸了。
   生平不善为文,而先生却以《秦游记》见勖,乃用偷懒的方法,将沿途见闻及感想,拉杂书之如右,警请教正。
   作者简介:孙伏园(1894-1966)原名孙福源,浙江绍兴人。192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1919年秋起,先后在北京的《晨报》、《京报》副刊当编辑,并办《新潮》、《语丝》杂志。1926年下半年,先后在厦门大学、中学大学任教。1928年初到上海编《贡献》杂志,该年底去法国留学。1931年归国后作河北定县平民教育促进会平民文学部主任。抗战时期,曾任重庆中外出版社社长。1945年秋到成都,在齐鲁大学等校任教,同时主编成都《新民报》。解放后调北京中央政务院出生总署工作。
       
                  《沧海日出》峻青
  《沧海日出》峻青  沧海日出 峻青 乍从那持续多日干燥燠热的北京,来到这气温最高不过摄氏二十度左右的北戴河,就象从又热又闷的蒸笼里跳进了清澈凉爽的池水里似的,感到无比的爽快、惬意,心身舒畅。在这舒畅惬意之余,真有些相见恨晚了。
   说起来也很惭愧,我这个生长于渤海之滨从小就热爱大海的人,虽然也曾游览过一些国内外著名的海滨胜地,然而这名闻遐迩向往已久的北戴河,却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投入它的怀抱。不过,说也奇怪,在这之前,我对它却并不陌生,它那幽美的风貌,早就观赏过了。不是从图画和电影中,也不是借助于文学作品或者人们的口头描叙,而却是在一个梦中,不,确切一点说,是在一个象梦一般的幻境中。
   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到刚退了潮的海滩上去赶海。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迷人的画面:一抹树木葱茏的山峦,横亘在大海的上空;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岩石,耸立在山峰之上;一座座小巧玲珑的楼房,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啊,这么多各种样式不同的楼房:圆顶的,尖顶的,方顶的,好看极了。它是那么美,那么奇特。还有庙宇寺院,亭台楼阁,它们有的深藏在林木环绕的山崖里,有的耸立在峭壁巉岩的山巅上,特别是那最东边一处陡峰上面的四角凉亭,连同它旁边一块高出于大海里的岩石,非常令人瞩目,亭子里面,还影影绰绰地仿佛是有人影在活动哩。一缕缕白色的烟雾,在山树间、海边上飘荡着,使得这迷人的景色,时隐时现,似幻似真,更增加了幽美和神秘的色彩。……
   忽然间,一阵大风吹来,那山峦树木,亭台楼阁,霎时间变成了一缕缕青烟,一片片白云,飘荡着,变幻着,象电影的淡入镜头一样,消失了,不见了。
   这悠忽而来而又飘而没的神奇景色,简直使我惊呆了,也着迷了。人们告诉我,这是海市。有人说这海市是天上的仙境,也有人说它是人间的一处名胜,就是这大海对面的北戴河。
   这就是我第一次听到北戴河这名字。但是当时我并不相信人间竟然真的会有这么一个美妙神奇的所在,而倒更多地相信那是仙境,是没有人间烟火世俗喧嚣的虚幻缥缈的仙境。
   长大了,增长了一些知识。才知道那大海的对面,确实是有一个叫北戴河的名胜之地。由此,这地方就常常在我的思慕和向往之中了。特别是当读到一些描叙这地方的文学作品时,比如曹操那脍炙人口的诗篇:“东临蝎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既醉心于这诗词的优美,更神往于那山海的雄伟,于是,对北戴河这地方的兴致也就越发的浓厚了。
   也曾向写过《雪浪花》和《秋风萧瑟》的杨朔同志打听过:“北戴河真的很美?”
   “确实很美。”杨朔兴致勃勃地回答说。“我建议你找机会到那儿去看看。”于是,我决心找机会去北戴河了。这与其说是我对于海边风景的特殊爱好,不如说是想印证一下童年时代看到的那次海市的情景的好奇心。
   机会是很多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就一直拖延了下来。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我被“四人帮”绑架到北京关押了起来。人身失去了自由,连自己的亲人都看不到,那里还敢奢想去北戴河呢?不,想,倒也确实是想过。在那漫长而又寂寞的铁窗生活中,人生的乐趣,往日的梦想来,什么没有反反复复的想过呢?北戴河和海市中的情景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每当想到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遗憾,后悔过去失去了太多的机会,又怅惘今后不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但是,当整个国家和人民都在遭受着深重的苦难,多少精神和物质上的宝贵财富被破坏殆尽的时候,没有到过北戴河,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在那大夜弥天的时刻,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奢想北戴河?这只不过是表现了对于自由的强烈向往和渴望而已。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现在,当我真的终于来到北戴河的时候,那种感受,那种心情,真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的。
   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印证的结果是确实无讹:那横亘在蓝天白云之间的带山峦,招聘掩映在葱茏林木中的庙宇寺院,亭台楼阁,那耸立在海边和山上的巉岩怪石,尤其是西山上的观音寺,东岭上的鸽子窝……这一切,恰和当年我在这渤海南岸千里之外的海滩上看到的海市蜃景一模一样。宛如两张同样的照片叠在一起似的。这实在不能使我惊奇了。然而,这仅只是我最初的一点印象,而却不是我最深刻的感受。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呢?是美,是一种特别的美,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
   就拿山来说吧,这儿的山,比别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点,然而却使我感到它特美,特别好看。海,也是如此。它仿佛特别的蓝,特别的壮丽雄伟。而且,这儿,一天之内,一夜之间,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风雨阴晴,都各有不同的姿态,各有不同的美。我常和三两好友,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气候中,穿行山林漫步海滨,去领略那姿态万千风貌各异的美。我尤其喜欢在那夕阳衔山的傍晚,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面,眼看着西天边上的晚霞渐渐地隐去,黄昏在松涛和海潮声中悄悄地降落下来,广阔的天幕上出现了最初的几颗星星,树木间晃动着飒飒飞翔的蝙蝠的黑影。这时候,四周静极了,也美极了,什么喧嚣的声音都听不到,只听见海水在轻轻地舐着沙滩,发出温柔的细语,仿佛它也在吟咏那“黄昏到寺蝙蝠飞”的诗句,赞美这夜幕初降时刻的山与海的幽美。等到那一轮清辉四射的明月,从东面黑苍苍的水天交界之处的大海里涌了出来时,这山与海,又有一番不同的情景了。这时候,那广阔的大海,到处闪烁着一片耀眼的银光,海边的山川、树木、楼房、寺院,也洒上了柔和的月光,这月光下的北戴河,就活象一幅淡淡的水墨现儿似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又是一种富有诗意的美。
   甚至,夜深时分,当你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的时候,一切景物都看不见了,却仍然还能感受到那种诗意的美的存在。这就是那催你入眠的涛声,这涛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有节奏的哗——哗——响着,温柔极了,好听极了,简直就是一支抒情优美的催眠曲。每天夜里,我都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入睡,每天清晨,又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醒来。
   啊,美,伟大的美,令人陶醉的美。
   然而,还有更美的呢:那就是日出。
   人们告诉我,在北戴河那著名的二十四景当中,最美最壮丽的景致,要算是在东山鹰角亭上看日出了。
   看日出须得早起。四点钟还不到,我就爬起身来,沿着海边的大路向着东山走去。这时候,天还很黑。夜间下了一场雨,现在还未晴透。但是云隙中却已经放射出晓星残月的光辉。我贪婪地呼吸着那雨后黎明的清新空气,一个人在空荡荡不见人迹的路上走着,还以为我是起身最早的一个人呢,那知爬上山顶一看,有两个黑黝黝的人影,早已伫立在鹰角亭旁了。
   嗬!还有比我更积极的人。
   走到亭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老一小,那老的年纪在七旬开外,一头皓发满脸银髯,一看那风度,就猜得出是位学者。小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很美,也很窈窕,却有着北方人健壮的体魄。那两人看到我后,都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又转回身去,继续倚着亭柱观望东方的海空。我不愿干拢他们的清兴,颔首还礼后,也倚在一根亭柱上面,默默地眺望起来。
   这时候,残云已经散尽了,几颗寥寥的时晨星,在那晴朗的天空中闪烁着渐渐淡下去的光辉。东方的天空,泛起的天空,泛起了粉红色的霞光,大海,也被这霞光染成了粉红的颜色。这广阔无垠的天空和这文章无垠的大海,完全被粉红色的霞光,溶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它们的界限,也看不见它们的轮廓。只感到一种柔和的明快的美。四周,静极了,只听见山下海水轻轻地冲刷着搀岩的哗哗声,微风吹着树叶的沙声。此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鸟儿的叫声也没有,仿佛,它们也被眼前这柔和美丽的霞光所陶醉了。
   早霞渐渐变浓变深,粉红的颜色,渐渐变成为橘红,以后又变成为鲜红了。而大海和天空,也象起了火似的,通红一片。就在这时,在那水天溶为一体的苍茫远方在那闪烁着一片火焰似的波光的大海里,一轮红得耀眼光芒四射的太阳,冉冉地升腾起来,开始的时候,它升得很慢,只露出了海面。霎时间,那辽阔无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布满了耀眼的金光。在那太阳风刚跃出的海面上,金光特别强烈,仿佛是无数个火红的太阳,铺成了一条又宽又亮又红的海上大路,从太阳底下,一直伸展到鹰角亭下的海边。这路,金晃晃红彤彤的,又直又长,看着它,就仿佛使人觉得:循着这条金晃晃红彤彤的大路,就可以一直走进那太阳里去。
   啊,美极了,壮观极了。
   我再回头向西边望去,只见西面的山峰、树木、庙宇、楼房,也全都罩上了一片金晃晃的红光。还有那从渔村里飘起来的乳白色的炊烟和在山林中飘荡的薄纱似的的晨雾,也都变成了金晃晃红彤彤的颜色,象一缕缕色彩鲜艳的缎子,在山林和楼房之间轻轻地飘拂着,飘拂着。于是,那山峰、树木、庙宇、楼房,就在这袅袅的炊烟和晨雾之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看着眼前这迷人的景色,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置身于渤海南岸的渔村海滩上。一时间,我竟然忘了我眼前的这幅带有神奇色彩的幽美画面,究竟是北戴河中的海市呢,还是海市中的北戴河?究竟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呢,还是那虚幻缥缈的仙境?
   “啊,美极了,太美了!”我的身旁,有人在大声赞叹了。
   我回头望去,原来是陪同那个老学者的年青姑娘。她双手抱在胸前,仰脸望着那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现出异常激动而又惊奇的神色。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美丽的脸,在朝阳和霞光的映照下,红彤彤地,显得更加鲜艳,更加美丽,真象一朵盛开怒放的三月桃花。
   是的,美,实在是太美了。老实说,著名的中外海滨胜地,我看到的虽然不算多,可也不算太少。青岛、烟台、普陀、南海自不消说,波罗的海海滨也曾到过。日出呢,也不止看过一次,在那一万米以上的高空中飞机上看到过,在那黄山后海陆空的狮子峰也看到过,在那视野辽阔的崂山顶上也看到过。可是为什么这儿的山,这儿的海陆空,这儿的日出,我觉得比起上面我所看到过的那一些,却更使我感到美,感到壮观?为什么?
   我正在思索之间,仿佛应和着我的这个思想似的,那姑娘又回头看着那位老学者,提出了我心里想着的这个问题: “爷爷,这儿十多年前,咱们也曾来过几次,可是为什么今天我觉得它比过去更美了?为什么,你说呀。”
   那位老学者有没有回答孙女的问话,却兀自高高地仰着头,眼睛一动不动望着那金晃晃红彤彤的东方海空。用他那宏亮的声音,琅琅地吟咏出下面的诗句: “云开山益秀,雨霁花弥香;十年重游处,不堪话沧桑。”
   “好,好诗!”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因为它正好道出了我的共同感受,也回答了我正在思考的问题。
   那姑娘嫣然一笑,连连地点头,用她那银铃般的声音,重复和品味着这诗句 “‘云开山益秀,雨霁花弥香’。对,是这个道理。”接着,头又摇了几摇,蹙着眉头说:“不过,后面的那一句,我不同意。它有点伤感的味道。你瞧,云开了,雨霁了,太阳又新出来了。眼前景物这么美,老是伤感能行吗?”
   “对,好孩子,你说的对。一切都过去了,不应该伤感,也没有时间伤感,应该抓紧这大好时光,奋勇前进。我不老,我觉得更年青了,我还可以和你们那些年青人比赛一阵子,怎么样?”那老学者说罢,哈哈大笑着,伸开胳膊把孙女揽在怀里,爷孙两个,说着笑着,大踏步向着前面走去。
   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使得他们的全身也都金晃晃红彤彤地,煞是好看,他们就在这初升的阳光下安详地坚定地走着,直着,一直走进了那橘红色的山林深处,不见了。仿佛,他们和那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溶化成为一体了。
   这又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啊!
   而这,却又是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个海市蜃景中所没有的。
   是的,那海市虽然也很美,但却绝对没有象今天的北戴河这样美。
   然而,这样美的又岂止是北戴河呢?
   作者简介:峻青,原名孙俊卿,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生于1922年。山东省海阳县西楼子村人。幼家贫,只读了几年小学,十三岁即做童工。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地方抗日民主政府从事教育和群众工作。1941年写了第一篇作品。1944年后。任胶东区党委机关报《大众报》记者,新华社前线分社随军记者,敌后武工队小队长。1948年春,随军南下,作中原新华记者。后调《中原日报》、中南人民广播电台工作。1952年,调中南文艺界联合会从事专业创作。后调上海,任作协上海分会代理党组书记。1957年任作协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1960年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他的主要作品有短篇集《黎明的河边》、《海燕》、《最后的报告》、《胶东纪事》、《怒涛》;长篇小说《海啸》;散文集《秋色赋》、《欧行书简》。此外,还有与人合写的论文集《谈谈短篇小说的写作》。
   摘自: 《旅游天地》198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