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大道西柏坡合唱谱:《庄子》及其全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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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外篇·刻意》注译析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17),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庄子·外篇·至乐》注译析
【题解】
“至乐”是首句中的两个字,意思是最大的快乐。人生在世什么是最大的快乐呢?人应怎样对待生和死呢?篇文的内容就在于讨论、回答这样的问题。
全文自然分成七个部分。第一部分至“人也孰能得无为哉”,连续五句提问后,列举并逐一批评了世人对苦和乐的看法,指出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快乐,所谓“至乐”也就是“无乐”。第二部分至“故止也”,写庄子妻子死时鼓盆而歌的故事,借庄子的口指出人的死生乃是气的聚合与流散,犹如四季的更替。第三部分至“我又何恶焉”,指出“死生如昼夜”,人只能顺应这一自然变化。第四部分至“复为人间之劳乎”,借髑髅之口写出人生在世的拘累和劳苦。第五部分至“是之谓条达而福持”,借孔子之口讲述一个寓言故事,指出人为的强求只能造下灾祸,一切都得任其自然。第六部分至“予果欢乎”,指出人的死生都不足以忧愁与欢乐。余下为第七部分,写物种的演变,这一演变的过程当然是不科学的,没有根据的,其目的在于说明万物从“机”产生,又回到“机”,人也不例外;从而照应了首段,人生在世无所谓“至乐”,人的死与生也只是一种自然的变化。
【原文】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1);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2),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3)。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惽惽(4),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5),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6)。”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7),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8),誙誙然如将不得已(9),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10),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11)。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12),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13)。芒乎芴乎(14),而无从出乎(15)!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16)!万物职职(17),皆从无为殖(18)。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译文】
天下有最大的快乐还是没有呢?有可以存活身形的东西还是没有呢?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又依据什么?回避什么又安心什么?靠近什么又舍弃什么?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世上的人们所尊崇看重的,是富有、高贵、长寿和善名;所爱好喜欢的,是身体的安适、丰盛的食品、漂亮的服饰、绚丽的色彩和动听的乐声;所认为低下的,是贫穷、卑微、短命和恶名;所痛苦烦恼的,是身体不能获得舒适安逸、口里不能获得美味佳肴、外形不能获得漂亮的服饰、眼睛不能看到绚丽的色彩、耳朵不能听到悦耳的乐声;假如得不到这些东西,就大为忧愁和担心,以上种种对待身形的作法实在是太愚蠢啊!
富有的人,劳累身形勤勉操作,积攒了许许多多财富却不能全部享用,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不看重了。高贵的人,夜以继日地苦苦思索怎样才会保全权位和厚禄与否,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忽略了。人们生活于世间,忧愁也就跟着一道产生,长寿的人整日里糊糊涂涂,长久地处于忧患之中而不死去,多么痛苦啊!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疏远了。刚烈之士为了天下而表现出忘身殉国的行为,可是却不足以存活自身。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真正的好呢,还是实在不能算是好呢?如果认为是好行为,却不足以存活自身;如果认为不是好行为,却又足以使别人存活下来。所以说:“忠诚的劝谏不被接纳,那就退让一旁不再去争谏。”伍子胥忠心劝谏以致身受残戮,如果他不努力去争谏,忠臣的美名也就不会成就。那么果真又有所谓好还是没有呢?
如今世俗所从事与所欢欣的,我又不知道那快乐果真是快乐呢,果真不是快乐呢?我观察那世俗所欢欣的东西,大家都全力去追逐,拼死竞逐的样子真像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人都说这就是最为快乐的事,而我并不看作就是快乐,当然也不认为不是快乐。那么,世上果真有快乐还是没有呢?我认为无为就是真正的快乐,但这又是世俗的人所感到最痛苦和烦恼的。所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没有快乐,最大的荣誉就是没有荣誉。”
天下的是非果真是未可确定的。虽然如此,无为的观点和态度可以确定是非。最大的快乐是使自身存活,而唯有无为算是最接近于使自身存活的了。请让我说说这一点。苍天无为因而清虚明澈,大地无为因而浊重宁寂,天与地两个无为相互结合,万物就全都能变化生长。恍恍惚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产生出来!惚惚恍恍,没有一点儿痕迹!万物繁多,全从无为中繁衍生殖。所以说,天和地自清自宁无心去做什么却又无所不生无所不做,而人谁又能够做到无为呢!
【原文】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1)。惠子曰:“与人居(2),长子老身(3),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4)!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5)。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6),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7),自以为不通乎命(8),故止也。”
【译文】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往表示吊唁,庄子却正在分开双腿像簸箕一样坐着,一边敲打着瓦缶一边唱歌。惠子说:“你跟死去的妻子生活了一辈子,生儿育女直至衰老而死,人死了不伤心哭泣也就算了,又敲着瓦缶唱起歌来,不也太过分了吧!”
庄子说:“不对哩。这个人她初死之时,我怎么能不感慨伤心呢!然而仔细考察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只是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只是不曾具有形体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元气。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元气,元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变化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将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围着她啼哭,自认为这是不能通晓于天命,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原文】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1)、昆仑之虚(2),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3),其意蹶蹶然恶之(4)。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5),子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6),我又何恶焉!”
【译文】
支离叔和滑介叔在冥伯的山丘上和昆仑的旷野里游乐观赏,那里曾是黄帝休息的地方。不一会儿,滑介叔的左肘上长出了一个瘤子,他感到十分吃惊并且厌恶这东西。支离叔说:“你讨厌这东西吗?”滑介叔说:“没有,我怎么会讨厌它!具有生命的形体,不过是借助外物凑合而成;一切假借他物而生成的东西,就像是灰土微粒一时间的聚合和积累。人的死与生也就犹如白天与黑夜交替运行一样。况且我跟你一道观察事物的变化,如今这变化来到了我身上,我又怎么会讨厌它呢!”
【原文】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1),髐然有形(2),撽以马捶(3),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4)?将子有亡国之事(5),斧钺之诛(6),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7),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8)?”于是语卒(9),援髑髅(10),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11):“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12),虽南面王乐(13),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14),为子骨肉肌肤(15),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16),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曰(17):“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译文】
庄子到楚国去,途中见到一个骷髅,枯骨突露呈现出原形。庄子用马鞭从侧旁敲了敲。于是问道:“先生是贪求生命、失却真理,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你遇上了亡国的大事,遭受到刀斧的砍杀,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为,担心给父母、妻儿子女留下耻辱,羞愧而死成了这样呢?抑或你遭受寒冷与饥饿的灾祸而成了这样呢?抑或你享尽天年而死去成了这样呢?”庄子说罢,拿过骷髅,用作枕头而睡去。
到了半夜,骷髅给庄子显梦说:“你先前谈话的情况真像一个善于辩论的人。看你所说的那些话,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没有上述的忧患了。你愿意听听人死后的有关情况和道理吗?”庄子说:“好。”骷髅说:“人一旦死了,在上没有国君的统治,在下没有官吏的管辖;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超过。”庄子不相信,说:“我让主管生命的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为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儿女、左右邻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这样做吗?”骷髅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原文】
颜渊东之齐(1),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2),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3),绠短者不可以汲深(4)’。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5),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6)。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
“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7),奏九韶以为乐(8),具太牢以为膳(9)。鸟乃眩视忧悲(10),不敢食一脔(11),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12),浮之江湖,食之鲉(13),随行列而止,委虵而处(14)。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为乎(15)!咸池九韶之乐(16),张之洞庭之野(17),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18),相与还而观之(19)。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20),不同其事。名止于实(21),义设于适(22),是之谓条达而福持(23)。”
【译文】
颜渊向东到齐国去,孔子十分忧虑。子贡离开座席上前问道:“学生冒昧地请问,颜渊往东去齐国,先生面呈忧色,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你的提问实在是好啊!当年管仲有句话,我认为说得很好:‘布袋小的不可能包容大东西,水桶上的绳索短了不可能汲取深井里的水。’如此说来,就应当看作是禀受天命而形成形体,形体虽异却各有适宜的用处,全都是不可以随意添减改变的。我担忧颜渊跟齐侯谈论尧、舜、黄帝治理国家的主张,而且还进一步地推重燧人氏、神农氏的言论。齐侯必将要求自己而苦苦思索,却仍不能理解,不理解必定就会产生疑惑,一旦产生疑惑便会迁怒对方而杀害他。
“况且你不曾听说过吗?从前,一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停息下来,鲁国国君让人把海鸟接到太庙里供养献酒,奏‘九韶’之乐使它高兴,用‘太牢’作为膳食。海鸟竟眼花缭乱忧心伤悲,不敢吃一块肉,不敢饮一杯酒,三天就死了。这是按自己的生活习性来养鸟,不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当让鸟栖息于深山老林,游戏于水中沙洲,浮游于江河湖泽、啄食泥鳅和小鱼,随着鸟群的队列而止息,从容自得、自由自在地生活。它们最讨厌听到人的声音,又为什么还要那么喧闹嘈杂呢?咸池、九韶之类的著名乐曲,演奏于广漠的原野,鸟儿听见了腾身高飞,野兽听见了惊惶逃遁,鱼儿听见了潜下水底,一般的人听见了,相互围着观看不休。鱼儿在水里才能生存,人处在水里就会死去,人和鱼彼此间必定有不同之处,他们的好恶因而也一定不一样。所以前代的圣王不强求他们具有划一的能力,也不等同他们所做的事情。名义的留存在于符合实际,合宜的措置在于适应自然,这就叫条理通达而福德长久地得到保持。”
【原文】
列子行,食于道从(1),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2):“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3)、未尝生也。若果养乎(4)?予果欢乎?”
【译文】
列子外出游玩,在道旁吃东西,看见一个上百年的死人的头骨,拔掉周围的蓬草指着骷髅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是不曾死、也不曾生的。你果真忧愁吗?我又果真快乐吗?”
【原文】
种有几(1),得水则为(2),得水土之际则为鼃之衣(3),生于陵屯则为陵舄(4),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5)。乌足之根为蛴螬(6),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7),生于灶下,其状若脱(8),其名为鸲掇(9)。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10)。干余骨之沫为斯弥(11),斯弥为食醯(12)。颐辂生乎食醯(13),黄軦生乎九猷(14),瞀芮生乎腐蠸(15)。羊奚比乎不箰(16),久竹生青宁(17);青宁生程(18),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19)。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译文】
物类千变万化源起于微细状态的“几”,有了水的滋养便会逐步相继而生,处于陆地和水面的交接处就形成青苔,生长在山陵高地就成了车前草,车前草获得粪土的滋养长成乌足,乌足的根变化成土蚕,乌足的叶子变化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变化成为虫,生活在灶下,那样子就像是蜕皮,它的名字叫做灶马。灶马一千天以后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叫做干余骨。干余骨的唾沫长出虫子斯弥,斯弥又生出蠛蠓。颐辂从蠛蠓中形成,黄軦从九猷中长出;蠓子则产生于萤火虫。羊奚草跟不长笋的老竹相结合,老竹又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出豹子,豹子生出马,马生出人,而人又返归造化之初的浑沌中。万物都产生于自然的造化,又全都回返自然的造化。
《庄子·外篇·秋水》注译析
【题解】
《秋水》是《庄子》中的又一长篇,用篇首的两个字作为篇名,中心是讨论人应怎样去认识外物。
全篇由两大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写北海海神跟河神的谈话,一问一答一气呵成,构成本篇的主体。这个长长的对话根据所问所答的内容,又可分成七个片断,至“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是第一个片断,写河神的小却自以为大,对比海神的大却自以为小,说明了认识事物的相对性观点。至“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是第二个片断,以确知事物和判定其大小极其不易,说明认知常受事物自身的不定性和事物总体的无穷性所影响。至“约分之至也”是第三个片断,紧承前一对话,进一步说明认知事物之不易,常常是“言”不能“论”,“意”不能“察”。至“小大之家”是第四个片断,从事物的相对性出发,更深一步地指出大小贵贱都不是绝对的,因而最终是不应加以辨知的。至“夫固将自化”是第五个片断,从“万物一齐”、“道无终始”的观点出发,指出人们认知外物必将无所作为,只能等待它们的“自化”。至“反要而语极”是第六个片断,透过为什么要看重“道”的谈话,指出懂得了“道”就能通晓事理,就能认识事物的变化规律。至“是谓反其真”是第七个片断,即河神与海神谈话的最后一部分,提出了返归本真的主张,即不以人为毁灭天然,把“自化”的观点又推进了一步。
后一部分分别写了六个寓言故事,每个寓言故事自成一体,各不关联,跟前一部分海神与河神的对话也没有任何结构关系上的联系,对全篇主题的表达帮助也不甚大,似有游离之嫌。
篇之强调了认识事物的复杂性,即事物本身的相对性和认知过程的变异性,指出了认知之不易和准确判断的困难。但篇文过分强调了事物变化的不定因素,未能揭示出认知过程中相对与绝对间的辩证关系,很容易导向不可知论,因而最终仍只能顺物自化,返归无为,这当然又是消极的了。
【原文】
秋水时至(1),百川灌河(2);泾流之大(3),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4)。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5),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6)。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7),望洋向若而叹曰(8):“野语有之曰(9),‘闻道百(10),以为莫己若’者(11),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12),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13)。”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14),拘于虚也(15);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6);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17),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18),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19);尾闾泄之(20),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21)。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22),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23),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24)?计中国之在海内(25),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26)?号物之数谓之万(27),人处一焉;人卒九州(28),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29);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30)?五帝之所连(31),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32),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33),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34)?”
【译文】
秋天里山洪按照时令汹涌而至,众多大川的水流汇入黄河,河面宽阔波涛汹涌,两岸和水中沙洲之间连牛马都不能分辨。于是河神欣然自喜,认为天下一切美好的东西全都聚集在自己这里。河神顺着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面朝东边一望,看不见大海的尽头。于是河神方才改变先前洋洋自得的面孔,面对着海神仰首慨叹道:“俗语有这样的说法,‘听到了上百条道理,便认为天下再没有谁能比得上自己’的,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而且我还曾听说过孔丘懂得的东西太少、伯夷的高义不值得看重的话语,开始我不敢相信;如今我亲眼看到了你是这样的浩淼博大、无边无际,我要不是因为来到你的门前,真可就危险了,我必定会永远受到修养极高的人的耻笑。”
海神说:“井里的青蛙,不可能跟它们谈论大海,是因为受到生活空间的限制;夏天的虫子,不可能跟它们谈论冰冻,是因为受到生活时间的限制;乡曲之土,不可能跟他们谈论大道,是因为教养的束缚。如今你从河岸边出来,看到了大海,方才知道自己的鄙陋,你将可以参与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面,没有什么比海更大的,千万条河川流归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歇而大海却从不会满溢;海底的尾闾泄漏海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而海水却从不曾减少;无论春天还是秋天不见有变化,无论水涝还是干旱不会有知觉。这说明大海远远超过了江河的水流,不能够用数量来计算。可是我从不曾因此而自满,自认为从天地那里承受到形体并且从阴和阳那里禀承到元气,我存在于天地之间,就好像一小块石子、一小块木屑存在于大山之中。我正以为自身的存在实在渺小,又哪里会自以为满足而自负呢?想一想,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不就像小小的石间孔隙存在于大泽之中吗?再想一想,中原大地存在于四海之内,不就像细碎和米粒存在于大粮仓里吗?号称事物的数字叫做万,人类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人们聚集于九州,粮食在这里生长,舟车在这里通行,而每个人只是众多人群中的一员;一个人他比起万物,不就像是毫毛之末存在于整个马体吗?五帝所续连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忧患的,贤才所操劳的,全在于这毫末般的天下呢!伯夷辞让它而博取名声,孔丘谈论它而显示渊博,这大概就是他们的自满与自傲;不就像你先前在河水暴涨时的洋洋自得吗?”
【原文】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1),时无止(2),分无常(3),终始无故(4)。是故大知观于远近(5),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曏今故(6),故遥而不闷(7),掇而不跂(8),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塗(9),故生而不说(10),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11),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12)?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译文】
河神说:“这样,那么我把天地看作是最大把毫毛之末看作是最小,可以吗?”
海神回答:“不可以。万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得与失的禀分没有不变的常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定因。所以具有大智的人观察事物从不局限于一隅,因而体积小却不看作就是少,体积大却不看作就是多,这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证验并明察古往今来的各种情况,因而寿命久远却不感到厌倦,生命只在近前却不会企求寿延,这是因为知道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洞悉事物有盈有虚的规律,因而有所得却不欢欣喜悦,有所失也不悔恨忧愁,这是因为知道得与失的禀分是没有定规的;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算算人所懂得的知识,远远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多,他生存的时间,也远远不如他不在人世的时间长;用极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没有穷尽的境域,所以内心迷乱而必然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的末端就可以判定是最为细小的限度呢?又怎么知道天与地就可以看作是最大的境域呢?”
【原文】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1),至大不可围(2)。’是信情乎(3)?”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4);故异便(5)。此势之有也(6)。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7);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8);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9),物之粗也(10);可以致意者(11),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12),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13),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14);动不为利,不贱门隶(15);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16),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17);为在从众(18),不贱佞谄(19),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20),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21),至德不得(22),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23)。”
【译文】
河神说:“世间议论的人们总是说:‘最细小的东西没有形体可寻,最巨大的东西不可限定范围’。这样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吗?”
海神回答:“从细小的角度看庞大的东西不可能全面,从巨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东西不可能真切。精细,是小中之小;庞大,是大中之大;不过大小虽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合宜之处。这就是事物固有的态势。所谓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事物,是不能用计算数量的办法来加以剖解的;而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更不是用数量能够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外在表象;可以用心意来传告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内在实质。言语所不能谈论的,心意所不能传告的,也就不限于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了。所以修养高尚者的行动,不会出于对人的伤害,也不会赞赏给人以仁慈和恩惠;无论干什么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从事守门差役之类的人。无论什么财物都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凡事从不借助他人的力气,但也不提倡自食其力,同时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追随一般的人,也不以奉承和谄媚为卑贱;人世间的所谓高官厚禄不足以作为劝勉,刑戮和侮辱不足以看作是羞耻;知道是与非的界线不能清楚地划分,也懂得细小和巨大不可能确定清晰的界限。听人说:‘能体察大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会计较得失,清虚宁寂的人能够忘却自己’。这就是约束自己而达到适得其分的境界。”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1),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2)?恶至而倪大小?”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3),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4),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5),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6),则功分定矣(7)。以趣观之(8),因其所然而然之(9),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10),则趣操矣(11)。昔者尧、舜让而帝(12),之、哙让而绝(13),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14)。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15),而不可以窒穴(16),言殊器也(17)。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18),捕鼠不如狸狌(19),言殊技也(20)。鸱鸺夜撮蚤(21),察豪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22),言殊性也(23)。故曰,蓋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24)?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25)!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26),谓之篡夫(27);当其时顺其俗者(28),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29)!”
【译文】
河神说:“如此事物的外表,如此事物的内在,从何处来区分它们的贵贱?又怎么来区别它们的大小?”
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按照物与物之间的差别来看,顺着各种物体大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顺着各种物体小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小的;知晓天地虽大比起更大的东西来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晓毫毛之末虽小比起更小的东西来也如高大的山丘,而万物的差别和数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依照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物体所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具有了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顺着物体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具有了这样的功能;可知东与西的方向对立相反却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与本分便得以确定。从人们对事物的趋向来看,顺着各种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各种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知晓唐尧和夏桀都自以为正确又相互否定对方,而人们的趋向与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当年唐尧、虞舜禅让而称帝,宰相子之与燕王哙禅让而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王位却遭致杀身。由此看来,争斗与禅让的礼制,唐尧与夏桀的作法,让可还是鄙夷都会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不变的规律。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洞穴,说的是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说的是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说的是禀性不一样。所以说:怎么只看重对的一面而忽略不对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乱呢?这是因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万物自身的实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然而还是要谈论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骗!远古帝王的禅让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继承也各不一样。不合时代、背逆世俗的人,称他叫篡逆之徒;合于时代、顺应世俗的人,称他叫高义之士。沉默下来吧,河神!你怎么会懂得万物间贵贱的门庭和大小的流别!”
【原文】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1),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2);无拘而志(3),与道大蹇(4)。何少何多,是谓谢施(5);无一而行(6),与道参差(7)。严乎若国之有君(8),其无私德(9),繇繇乎若祭之有社(10),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11),其无所畛域(12)。兼怀万物,其孰承翼(13)?是谓无方(14)。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15)。年不可举(16),时不可止;消息盈虚(17),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18),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19),无动而不变(20),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21)”。
【译文】
河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我将怎样推辞或接纳、趋就或舍弃,我终究将怎么办?”
海神回答:“用道的观点来观察,什么是贵什么是贱,这可称之为循环往复;不必束缚你的心志,而跟大道相违碍。什么是少什么是多,这可称之为更替续延;不要偏执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端庄、威严的样子像是一国的国君,确实没有一点儿偏私的恩惠;优游自得的样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确实没有任何偏私的赐福;浩瀚周遍的样子像是通达四方而又旷远无穷,确实没有什么区分界限;兼蓄并且包藏万物,难道谁专门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护?这就称作不偏执于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谁优谁劣呢?大道没有终结和起始,万物却都有死有生,因而不可能依仗一时的成功。时而空虚时而充实,万物从不固守于某一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以挽留,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这样也就可以谈论大道的准则,评说万物的道理了。万物的生长,像是马儿飞奔像是马车疾行,没有什么举动不在变化,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一切必定都将自然地变化!”
【原文】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1),达于理者必明于权(2),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3)。非谓其薄之也(4),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5),谨于去就(6),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7),人在外(8),德在乎天(9)。知天人之行(10),本乎天,位乎得;蹢而屈伸(11),反要而语极(12)。”
【译文】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大道呢?”
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道德修养高尚的人烈焰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沉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侵扰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伤害他们。不是说他们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扰和禽兽的伤害而能幸免,而是说他们明察安危,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天然蕴含于内里,人为显露于外在,高尚的修养则顺应自然。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徘徊不定,屈伸无常,也就返归大道的要冲而可谈论至极的道理。”
【原文】
曰:“何谓天(1)?何谓人(2)?”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3),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4),无以得殉名(5)。谨守而勿失(6),是谓反其真。”
【译文】
河神说:“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为?”
海神回答:“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去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
【原文】
夔怜蚿(1),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2),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予不见乎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3),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4)。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5),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6),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7),我亦胜我(8)。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9),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10)”。
【译文】
独脚的夔羡慕多脚的蚿,多脚的蚿羡慕无脚的蛇,无脚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羡慕内在的心灵。
夔对蚿说:“我依靠一只脚跳跃而行,没有谁再比我简便的了。现在你使用上万只脚行走,竟是怎么样的呢?”蚿说:“不对哩。你没有看见那吐唾沫的情形吗?喷出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雾滴,混杂着吐落而下的不可以数计。如今我启动我天生的机能而行走,不过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众多的脚行走反倒不如你没有脚,这是为什么呢?”蛇说:“仰赖天生的机能而行动,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启动我的脊柱和腰胁而行走,还是像有足而行的样子。如今你呼呼地从北海掀起,又呼呼地驾临南海,却没有留下有足而行的形迹,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来到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来阻挡我而我并不能吹断手指,人们用腿脚来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断腿脚。即使这样,折断大树、掀翻高大的房屋,却又只有我能够做到,而这就是细小的方面不求胜利而求获得大的胜利。获取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原文】
孔子游于匡(1),宋人围之数币(2),而弦歌不惙(3)。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4),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5),非知得也(6);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7),非知失也。时势适然(8)。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人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9),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10)!吾命有所制矣(11)!”
无几何,将甲者进(12),辞曰(13):“以为阳虎也(14),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译文】
孔子周游到匡地,卫国人一层又一层地包围了他,可是孔子仍在不停地弹琴诵读。子路入内见孔子说:“先生如此欢心是为什么呢?”孔子说:“来,我告诉你!我违忌困窘蔽塞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终不能免除,这是命运啊。我寻求通达也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终未能达到,这是时运啊。当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困顿潦倒的人,并非因为他们都才智超人;当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通达的人,并非因为他们都才智低下。这都是时运所造成的。在水里活动而不躲避蛟龙的,乃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活动而不躲避犀牛老虎的,乃是猎人的勇敢;刀剑交错地横于眼前,看待死亡犹如生还的,乃是壮烈之士的勇敢。懂得困厄潦倒乃是命中注定,知道顺利通达乃是时运造成,面临大难而不畏惧的,这就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啊,你还是安然处之吧!我命中注定要受制啊!”
没有过多久,统带士卒的将官走了进来,深表歉意地说:“大家把你看作是阳虎,所以包围了你;现在知道了你不是阳虎,请让我向你表示歉意并且撤离部队。”
【原文】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1):“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2),离坚白(3);然不然(4),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5)。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6),敢问其方(7)”。
公子牟隐机大息(8),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鼃乎(9)?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幹之上(10),入休乎缺甃之崖(11);赴水则接腋持颐(12),蹶泥则没足灭跗(13);还虷、蟹与科斗(14),莫吾能若也(15)!且夫擅一壑之水(16),而跨跱埳井之乐(17),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18),于是逡巡而却(19),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20);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21)。禹之时十年九潦(22),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23)。夫不为顷久推移(24),不以多少进退者(25),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鼃闻之,适适然惊(26),规规然自失也(27)。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28),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29),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30),是非埳井之鼃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31),无南无北,奭然四解(32),沦于不测(33);无东无西,始于玄冥(34),反于大通(35)。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36),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37)?未得国能(38),又失其故行矣(39),直匍匐而归耳(40)。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41),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42)。
【译文】
公孙龙向魏牟问道:“我年少的时候学习古代圣王的主张,长大以后懂得了仁义的行为;能够把事物的不同与相同合而为一,把一个物体的质地坚硬与颜色洁白分离开来;能够把不对的说成是对的,把不应认可的看作是合宜的;能够使百家智士困惑不解,能够使众多善辩之口理屈辞穷:我自以为是最为通达的了。如今我听了庄子的言谈,感到十分茫然。不知是我的论辩比不上他呢,还是我的知识不如他呢?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开口了,冒昧地向你请教其中的道理。”
魏牟靠着几案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仰头朝天笑着说:“你不曾听说过那浅井里的青蛙吗?井蛙对东海里的鳖说:‘我实在快乐啊!我跳跃玩耍于井口栏杆之上,进到井里便在井壁砖块破损之处休息。跳入水中井水漫入腋下并且托起我的下巴,踏入泥里泥水就盖住了我的脚背,回过头来看看水中的那些赤虫、小蟹和蝌蚪,没有谁能像我这样的快乐!再说我独占一坑之水、盘踞一口浅井的快乐,这也是极其称心如意的了。你怎么不随时来井里看看呢?’东海之鳖左脚还未能跨入浅井,右膝就已经被绊住。于是迟疑了一阵子之后又把脚退了出来,把大海的情况告诉给浅井的青蛙,说:‘千里的遥远,不足以称述它的大;千仞的高旷,不足于探究它的深。夏禹时代十年里有九年水涝,而海水不会因此增多;商汤的时代八年里有七年大旱,而岸边的水位不会因此下降。不因为时间的短暂与长久而有所改变,不因为雨量的多少而有所增减,这就是东海最大的快乐。’浅井之蛙听了这一席话,惊惶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再说你公孙龙的才智还不足以知晓是与非的境界,却还想去察悉庄子的言谈,这就像驱使蚊虫去背负大山,驱使马蚿虫到河水里去奔跑,必定是不能胜任的。而你的才智不足以通晓极其玄妙的言论,竟自去迎合那些一时的胜利,这不就像是浅井里的青蛙吗?况且庄子的思想主张正俯极黄泉登临苍天,不论南北,释然四散通达无阻,深幽沉寂不可探测;不论东西,起于幽深玄妙之境,返归广阔通达之域。你竟拘泥浅陋地用察视的办法去探寻它的奥妙,用论辩的言辞去索求它的真谛,这只不过是用竹管去窥视高远的苍天,用锥子去测量浑厚的大地,不是太渺小了吗!你还是走吧!而且你就不曾听说过那燕国寿陵的小子到赵国的邯郸去学习走步之事吗?未能学会赵国的本事,又丢掉了他原来的本领,最后只得爬着回去了。现在你还不尽快离开我这里,必将忘掉你原有的本领,而且也必将失去你原有的学业。”
公孙龙听了这一番话张大着口而不能合拢,舌头高高抬起而不能放下,于是快速地逃走了。
【原文】
庄子钓于濮水(1),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2),曰:“愿以境内累矣(3)!”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4)。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5)?”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垂钓,楚王派遣两位大臣先行前往致意,说:“楚王愿将国内政事委托给你而劳累你了。”
庄子手把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装着它,用巾饰覆盖着它,珍藏在宗庙里。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水里拖着尾巴呢?”两位大臣说:“宁愿拖着尾巴活在泥水里。”庄子说:“你们走吧!我仍将拖着尾巴生活在泥水里。”
【原文】
惠子相梁(1),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2):“庄子来,欲代之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3),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4),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5),非醴泉不饮(6)。于是鸱得腐鼠(7),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嚇(8)’!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嚇我邪?”
【译文】
惠子在梁国做宰相,庄子前往看望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梁国,是想取代你做宰相。”于是惠子恐慌起来,在都城内搜寻庄子,整整三天三夜。
庄子前往看望惠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你知道吗?鹓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正在这时一只鹞鹰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刚巧从空中飞过,鹞鹰抬头看着鹓,发出一声怒气:‘嚇’!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怒叱我吗?”
【原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1)。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2),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3)。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译文】
庄子和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白儵鱼游得多么悠闲自在,这就是鱼儿的快乐。”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也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庄子说:“还是让我们顺着先前的话来说。你刚才所说的‘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的话,就是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儿的快乐而问我,而我则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鱼儿快乐的。”
《庄子·外篇·缮性》注译析
【题解】
本篇的中心仍是讨论如何养性。所谓“缮性”就是修治生性。
全篇大体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至“冒则物必失其性也”,提出“以恬养知”的主张,认为遵从世俗必定不能“复其初”,只有自养而又敛藏,方才不“失其性”。第二部分至“其德隐矣”,缅怀远古混沌鸿蒙、淳风未散的时代,并指出随着时代的推移德行逐渐衰退,以致不能返归本真,这都因为“文灭质”、“博溺心”。余下为第三部分,指出修治生性的要领是“正己”和“得志”,既能正己,又能自适,外物就不会使自己丧身失性,因而也就不会倒置本末。
【原文】
缮性于俗(1),俗学以求复其初(2);滑欲于俗(3),思以求致其明(4);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5);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6),和也;道,道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7),礼也。礼乐徧行(8),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已德(9),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译文】
在世俗的流习范围内修治性情,靠仁义礼智的儒俗学说来期求复归原始的真性;内心欲念早已被习俗所扰乱,还一心希望能达到明彻与通达;这就叫做蔽塞愚昧的人。
古时候研究道术的人,总是以恬静来调养心智;心智生成却不用智巧行事,可称它为以心智调养恬静。心智和恬静交相调治,因而谐和顺应之情从本性中表露而出。德,就是谐和;道,就是顺应。德无所不容,就叫做仁;道无所不顺,就叫做义。义理彰明因而物类相亲,就叫做忠;心中纯厚朴实而且返归本真,就叫做乐;诚信著显、容仪得体而且合于一定礼仪的节度和表征,就叫做礼。礼乐偏执一方而又多方有失,那么天下定然大乱了。各人自我端正而且敛藏自己的德行,德行也就不会冒犯他人,德行冒犯他人那么万物必将失却自己的本性。
【原文】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1),与一世而得澹漠焉(2)。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3),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4)。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5),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6),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7),淳散朴(8),离道以善(9)险德以行(10),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11),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12),益之以博(13)。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14),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
【译文】
古时候的人,生活在混沌鸿蒙、淳风未散的境况中,跟整个外部世界混为一体而且人们彼此都恬淡无为、互不交往。正是这个时候,阴与阳谐和而又宁静,鬼神也不会干扰,四季的变化顺应时节,万物全不会受伤害,各种有生命的东西都能尽享天年,人们即使内存心智,也没处可用,这就叫做最为完满的浑一状态。正是这个时候,人们不知道需要去做什么而保持着天然。
等到后来道德衰退,到了燧人氏、伏羲氏统治天下,世事随顺却已不能浑然为一。道德再度衰退,到了神农氏和黄帝统治天下,世道安定却已不能随顺民心与物情。道德再度衰退,到了唐尧、虞舜统治天下,开启了治理和教化的风气,淳厚质朴之风受到干扰与破坏,背离大道而为,寡有德行而行,这之后也就舍弃了本性而顺从于各自的私心。人们彼此间都相互知道和了解,也就不足以使天下得到安定,然后又贴附上浮华的文饰,增加了众多的俗学。文饰浮华毁坏了质朴之风,广博的俗学掩没了纯真的心灵,然后人民才开始迷惑和纷乱,没有什么办法返归本真而回复原始的情状。
由此观之,世间丧失了自然之道,自然之道丧失了人世。社会和道交相丧失,有道之人怎么能立脚于人世间,人世间又怎么能从自然之道得到振兴呢?道没有办法在人世间兴起,人世间没有办法让道得以振兴,即使圣人不生活在少有人烟的山林之中,他的德行也必将隐没而不为人知。
【原文】
隐,故不自隐(1)。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2),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3)。当时命而不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4),则深根宁极而待(5);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行身者(6),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7),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8),德固不小识(9)。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10)。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11),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12),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13),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14),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15),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16)。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17)。
【译文】
谈到隐没于世,时逢昏暗不必韬光便已自隐。古时候的所谓隐士,并不是为了隐伏身形而不愿显现于世,并不是为了缄默不言而不愿吐露真情,也不是为了深藏才智而不愿有所发挥,是因为时遇和命运乖妄、背谬啊。当时遇和命运顺应自然而通行于天下,就会返归浑沌纯一之境而不显露踪迹。当时遇不顺、命运乖违而穷困于天下,就固守根本、保有宁寂至极之性而静心等待;这就是保存自身的方法。
古时候善于保存自身的人,不用辩说来巧饰智慧,不用智巧使天下人困窘,不用心智使德行受到困扰,巍然自持地生活在自己所处的环境而返归本性与真情,又何须一定得去做些什么呢!大道广荡本不是小有所成的人能够遵循,大德周遍万物本不是小有所知的人能够鉴识。小有所知会伤害德行,小有所成会伤害大道。所以说,端正自己也就可以了。快意地保持本真就可称作是心意自得而自适。
古时候所说的自得自适的人,不是指高官厚禄地位尊显,说的是出自本然的快意而没有必要再添加什么罢了。现在人们所说的快意自适,是指高官厚禄地位显赫。荣华富贵在身,并不出自本然,犹如外物偶然到来,是临时寄托的东西。外物寄托,它们到来不必加以阻挡,它们离去也不必加以劝止。所以不可为了富贵荣华而姿意放纵,不可因为穷困贫乏而趋附流俗,身处富贵荣华与穷困贫乏,其间的快意相同,因而没有忧愁罢了。如今寄托之物离去便觉不能快意,由此观之,即使真正有过快意也未尝不是迷乱了真性。所以说,由于外物而丧失自身,由于流俗而失却本性,就叫做颠倒了本末的人。
《庄子·外篇·达生》注译析
【题解】
“达”指通晓、通达,“生”指生存、生命,“达生”,就是通达生命的意思。怎样才能“达生”呢?篇文明确提出要摒除各种外欲,要心神宁寂事事释然,可知本篇的宗旨在于讨论如何养神。
全篇自然分为十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至“反以相天”,是全篇主旨所在,“弃世”就能“无累”,“无累”就能“形全精复”、“与天为一”,这就是养神的要领。以下分别写了十二个小故事,寓意都是围绕这一中心来展开的。
第二部分至“民几乎以其真”,写关尹对列子的谈话,说明持守纯和元气是至关重要的,进一步才是使精神凝聚。第三部分至“其痀偻丈人之谓乎”,借“痀偻”“承蜩”的故事,说明养神的基本方法,这就是使神思高度凝聚专一。第四部分至“凡外重者内拙”,借善游者“忘水”来说明,忘却外物才能真正凝神。第五部分至“过也”,写田开之与周成公的对话和孔子的谈话,指出养神还得“养其内”与“养其外”并重,即处处顺应适宜而不过,取其折中。第六部分至“所异彘者何也”借祭祀人对猪的说话,讽喻争名逐利的行为。第七部分至“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以桓公生病为例,说明心神宁静释然才是养神的基础。第八部分至“反走矣”,借养斗鸡的故事比喻说明凝神养气的方法。第九部分至“命也”,写孔子观人游水,体察安于环境、习以性成的道理。第十部分至“其是与”,写能工巧匠梓庆削木为鐻的故事,借以说明集思凝神的重要,把自我与外界高度融为一体,也就会有鬼使神工之妙。第十一部分至“故曰败”,说明自恃轻用、耗神竭劳,终究要失败的,而这与养神的要求也正好相反。第十二部分至“忘适之适也”,直接指出养神须得“不内变”,“不外从”,忘却自我,也忘却外物,从而达到无所不适的境界。
余下为第十三部分,写孙休与扁子对话,篇幅较长,内容也有繁复之处,不像前面各段那么紧凑,但目的仍在于说明“忘”,忘身便能无为而自适,而无为自适才是养神的真谛。
【原文】
达生之情者(1),不务生之所无以为()2;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3)。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5),其去不能止(5)。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6)。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7),正平则与彼更生(8),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则生奚足遗(9)?弃世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10)。夫形全精复(11),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12),散则成始(13)。形精不亏,是谓能移(14);精而又精,反以相天(15)。
【译文】
通晓生命实情的人,不会去努力追求对于生命没有什么好处的东西;通晓命运实情的人,不会去努力追求命运无可奈何的事情。养育身形必定先得备足各种物品,可是物资充裕有余而身体却不能很好保养的情况是有的;保全生命必定先得使生命不脱离形体,可是形体没有死去而生命却已死亡的情况也是有的。生命的到来不能推却,生命的离去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俗的人认为养育身形便足以保存生命;然而养育身形果真不足以保存生命,那么,世间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去做呢!虽然不值得去做却不得不去做,内中的操劳或勤苦也就不可避免。
想要免除操劳形体的情况,不如忘却世事。忘却世事就没有劳苦和拘累,没有劳苦和拘累就算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就能跟随自然一道生存与变化,跟自然一道生存与变化也就接近于大道了。世俗之事为什么须得舍弃而生命途中的痕迹为什么须得遗忘?舍弃了世俗之事身形就不会劳累,遗忘了生命的涯际精神就不会亏损。身形得以保全而精神得以复本还原,就跟自然融合为一体。天和地,乃是万物(生长、繁育)的父体和母体,(阴阳二气)一旦结合便形成物体,物体一旦离散又成为新的物体产生的开始。形体保全精神不亏损,这就叫做能够随自然的变化而变化;精神汇集达到高度凝聚的程度,返回过来又将跟自然相辅相成。
【原文】
子列子问关尹曰(1):“至人潜行不窒(2),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3)。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4),非知巧果敢之列(5)。居(6),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7)?夫奚足以至乎先(8)?是色而已(9)。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10),夫得是而穷之者(11),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12),而藏乎无端之纪(13),游乎万物之所终始(14),一其性(15),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16)。夫若是者,其天守全(17),其神无郤(18),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慴(19)。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20),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21),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22),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开人之天(23),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24)。不厌其天,不忽于人(25),民几乎以其真!”
【译文】
列子问关尹说:“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至人潜行水中却不会感到阻塞,跳入火中却不会感到灼热,行走于万物之上也不会感到恐惧。请问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界?”
关尹回答说:“这是因为持守住纯和之气,并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诉给你。大凡具有面貌、形象、声音、颜色的东西,都是物体,那么物与物之间又为什么差异很大,区别甚多?又是什么东西最有能耐足以居于他物之先的地位?这都只不过是有形状和颜色罢了。大凡一个有形之物却不显露形色而留足于无所变化之中,懂得这个道理而且深明内中的奥秘,他物又怎么能控制或阻遏住他呢!那样的人处在本能所为的限度内,藏身于无端无绪的混沌中,游乐于万物或灭或生的变化环境里,本性专一不二,元气保全涵养,德行相融相合,从而使自身与自然相通。像这样,他的禀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没有亏损,外物又从什么地方能够侵入呢!
“醉酒的人坠落车下,虽然满身是伤却没有死去。骨骼关节跟旁人一样而受到的伤害却跟别人不同,因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车子上也没有感觉,即使坠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惊、惧全都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伤害却全没有惧怕之感。那个人从醉酒中获得保全完整的心态尚且能够如此忘却外物,何况从自然之道中忘却外物而保全完整的心态呢?圣人藏身于自然,所以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复仇的人并不会去折断曾经伤害过他的宝剑,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会怨恨那偶然飘来、无心地伤害到他的瓦片,这样一来天下也就太平安宁。没有攻城野战的祸乱,没有残杀戮割的刑罚,全因为遵循了这个道理。
“不要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而要开发自然的真性。开发了自然的真性则随遇而安,获得生存;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就会处处使生命受到残害。不要厌恶自然的禀赋,也不忽视人为的才智,人们也就几近纯真无伪了!”
【原文】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1),犹掇之也(2)。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3);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4);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5)。吾不反不侧(6),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走出树林,看见一个驼背老人正用竿子粘蝉,就好像在地上拾取一样。
孔子说:“先生真是巧啊!有门道吗?”驼背老人说:“我有我的办法。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在竿头累迭起两个丸子而不会坠落,那么失手的情况已经很少了;迭起三个丸子而不坠落,那么失手的情况十次不会超过一次了;迭起五个丸子而不坠落,也就会像在地面上拾取一样容易。我立定身子,犹如临近地面的断木,我举竿的手臂,就像枯木的树枝;虽然天地很大,万物品类很多,我一心只注意蝉的翅膀,从不思前想后左顾右盼,绝不因纷繁的万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为什么不能成功呢!”
孔子转身对弟子们说:“运用心志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说的就是这位驼背的老人吧!”
【原文】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1),津人操舟若神(2)。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3)。若乃夫没人(4),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5)’。吾问焉而不吾告(6),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7)。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8),恶往而不暇(9)!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惮(10),以黄金注者湣(11)。其巧一也,而有所矜(12),则重外也(13)。凡外重者内拙。”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在觞深过渡,摆渡人驾船的技巧实在神妙。我问他:‘驾船可以学习吗?’摆渡人说:‘可以的。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驾船。假如是善于潜水的人,那他不曾见到船也会熟练地驾驶船。’我进而问他怎样学习驾船而他却不再回答我。请问他的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回答说:“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驾船,这是因为他们习以成性适应于水而处之自然。至于那善于潜水的人不曾见到过船就能熟练地驾驶船,是因为他们眼里的深渊就像是陆地上的小丘,看待船翻犹如车子倒退一样。船的覆没和车的倒退以及各种景象展现在他们眼前却都不能扰乱他们的内心,他们到哪里不从容自得!用瓦器作为赌注的人心地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属带钩作为赌注的人而心存疑惧,用黄金作为赌注的人则头脑发昏内心迷乱。各种赌注的赌博技巧本是一样的,而有所顾惜,那就是以身外之物为重了。大凡对外物看得过重的人其内心世界一定笨拙。”
【原文】
田开之见周威公(1)。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2),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3),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4),岩居而水饮(5),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6),无不走也(7),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8),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9)”。
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10),柴立其中央(11)。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塗者(12),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13),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14),袵席之上(15),饮食之间(16);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译文】
田开之拜见周威公。周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在学习养生,你跟祝肾交游,从他那儿听到过什么呢?”田开之说:“我只不过拿起扫帚来打扫门庭,又能从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周威公说:“先生不必谦虚,我希望能听到这方面的道理。”田开之说:“听先生说:‘善于养生的人,就像是牧放羊群似的,瞅到落后的便用鞭子赶一赶。’”周威公问: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田开之说:“鲁国有个叫单豹的,在岩穴里居住在山泉边饮水,不跟任何人争利,活了七十岁还有婴儿一样的面容;不幸遇上了饿虎,饿虎扑杀并吃掉了他。另有一个叫张毅的,高门甲第、朱户垂帘的富贵人家,无不趋走参谒,活到四十岁便患内热病而死去。单豹注重内心世界的修养可是老虎却吞食了他的身体,张毅注重身体的调养可是疾病侵扰了他的内心世界,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够鞭策落后而取其适宜的人。”
孔子说:“不要进入荒山野岭把自己深藏起来,也不要投进世俗而使自己处处显露,要像槁木一样站立在两者中间。倘若以上三种情况都能具备,他的名声必定最高。使人可畏的道路,十个行人有一个人被杀害,于是父子兄弟相互提醒和戒备,必定要使随行的徒众多起来方才敢于外出,这不是很聪明吗!人所最可怕的,还是枕席上的姿意在饮食间的失度;却不知道为此提醒和戒备,这实在是过错。”
【原文】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1),说彘曰(2):“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3),十曰戒,三日齐(4),藉白茅(5),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6),则汝为之乎?”为彘谋(7),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之中(8),自为谋,则苛生有轩冕之尊(9),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10)。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译文】
主持宗庙祭祀的官吏穿好礼服戴上礼帽来到猪圈边,对着栅栏里的猪说:“你为什么要讨厌死呢?我将喂养你三个月,用十天为你上戒,用三天为你作斋,铺垫上白茅,然后把你的肩胛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纹的祭器上,你愿意这样吗?”为猪打算,说是仍不如吃糠咽糟而关在猪圈里,为自己打算,就希望活在世上有高贵荣华的地位,死后则能盛装在绘有文采的柩车上和棺椁中。为猪打算就会舍弃白茅、雕俎之类的东西,为自己打算却想求取这些东西,所不同于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原文】
桓公田于泽(1),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2)?”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3),数日不出。
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4):“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5),散而不反(6),则为不足(7);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8),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9),灶有髻(10)。户内之烦壤(11),雷霆处之(12),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13);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14)。水有罔象(15),丘有峷(16),山有夔(17),野有彷徨(18),泽有委蛇(19)。”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20),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21)。”
桓公辴然而笑曰(22);“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译文】
齐桓公在草泽中打猎,管仲替他驾车,突然桓公见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说:“仲父,你见到了什么?”管仲回答:“我没有见到什么。”桓公打猎回来,疲惫困怠而生了病,好几天不出门。
齐国有个士人叫皇子告敖的对齐桓公说:“你是自己伤害了自己,鬼怎么能伤害你呢?身体内部郁结着气,精魂就会离散而不返归于身,对于来自外界的骚扰也就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郁结着的气上通而不能下达,就会使人易怒;下达而不能上通,就会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达,郁结内心而不离散,那就会生病。”桓公说:“这样,那么还有鬼吗?”告敖回答:“有。水中污泥里有叫履的鬼,灶里有叫髻的鬼。门户内的各种烦攘,名叫雷霆的鬼在处置;东北的墙下,名叫倍阿鲑蠪的鬼在跳跃;西北方的墙下,名叫攻入阳的鬼住在那里。水里有水鬼罔象,丘陵里有山鬼峷,大山里有山鬼夔,郊野里有野鬼彷徨,草泽里还有一种名叫委蛇的鬼。”桓公接着问:“请问,委蛇的形状怎么样?”告敖回答:“委蛇,身躯大如车轮,长如车辕,穿着紫衣戴着红帽。他作为鬼神,最讨厌听到雷车的声音,一听见就两手捧着头站着。见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
桓公听了后开怀大笑,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子
告敖坐着谈话,不到一天时间病也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原文】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1)。十日而问:“鸡已乎(2)?”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3)。”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4)。”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5)。”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6),反走矣(7)。”
【译文】
纪渻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过了十天周宣王问:“鸡驯好了吗?”纪渻子回答说:“不行,正虚浮骄矜自恃意气哩。”十天后周宣王又问,回答说:“不行,还是听见响声就叫,看见影子就跳。”十天后周宣王又问,回答说:“还是那么顾看迅疾,意气强盛。”又过了十天周宣王问,回答说:“差不多了。别的鸡即使打鸣,它已不会有什么变化,看上去像木鸡一样,它的德行真可说是完备了,别的鸡没有敢于应战的,掉头就逃跑了。”
【原文】
孔子观于吕梁(1),县水三十仞(2),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3)。见一丈夫游之(4),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5)。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6)。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7)’”曰:“亡(8),吾无道。吾始乎故(9),长乎性(10),成乎命(11)。与齐俱入(12),与汩偕出(13),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14)。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译文】
孔子在吕梁观赏,瀑布高悬二三十丈,冲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远达四十里,鼋、鼍、鱼、鳖都不敢在这一带游水。只见一个壮年男子游在水中,还以为是有痛苦而想寻死的,派弟子顺着水流去拯救他。忽见那壮年男子游出数百步远而后露出水面,还披着头发边唱边游在堤岸下。孔子紧跟在他身后而问他,说:“我还以为你是鬼,仔细观察你却是个人。请问,游水也有什么特别的门道吗?”那人回答:“没有,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我跟水里的漩涡一块儿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涌流一道游出水面,顺着水势而不作任何违拗。这就是我游水的方法。”孔子说:“什么叫做‘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呢?”那人又回答:“我出生于山地就安于山地的生活,这就叫做故常;长大了又生活在水边就安于水边的生活,这就叫做习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这样生活着,这就叫做自然。”
【原文】
梓庆削木为鐻(1),鐻成,见者惊犹鬼神(2)。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3)。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4)。当是时也,无公朝(5),其巧专而外骨消(6)。然后入山林,观天性(7),形躯至矣(8),然后成见鐻(9),然后加手焉(10);不然则已(11),则以天合天(12),器之所以疑神者(13),其是与(14)!”
【译文】
梓庆能削刻木头做鐻,鐻做成以后,看见的人无不惊叹好像是鬼神的工夫。鲁侯见到便问他,说:“你用什么办法做成的呢?”梓庆回答道:“我是个做工的人,会有什么特别高明的技术!虽说如此,我还是有一种本事。我准备做鐻时,从不敢随便耗费精神,必定斋戒来静养心思。斋戒三天,不再怀有庆贺、赏赐、获取爵位和俸禄的思想;斋戒五天,不再心存非议、夸誉、技巧或笨拙的杂念;斋戒七天,已不为外物所动仿佛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形体。正当这个时候,我的眼里已不存在公室和朝廷,智巧专一而外界的扰乱全都消失。然后我便进入山林,观察各种木料的质地;选择好外形与体态最与鐻相合的,这时业已形成的鐻的形象便呈现于我的眼前,然后动手加工制作;不是这样我就停止不做。这就是用我木工的纯真本性融合木料的自然天性,制成的器物疑为神鬼工夫的原因,恐怕也就出于这一点吧!”
【原文】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1),进退中绳(2),左右旋中规(3)。庄子以为文弗过也(4),使之鉤百而反(5)。颜阖遇之(6),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7)。少焉(8),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译文】
东野稷因为善于驾车而得见鲁庄公,他驾车时进退能够在一条直线上,左右转弯形成规整的弧形。庄公认为就是编织花纹图案也未必赶得上,于是要他转上一百圈后再回来。颜阖遇上了这件事,入内会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一定会失败的。”庄公默不作声。不多久,东野稷果然失败而回。庄公问:“你为什么事先就知道定会失败呢?”颜阖回答说:“东野稷的马力气已经用尽,可是还要它转圈奔走,所以说必定会失败的。”
【原文】
工倕旋而盖规矩(1),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2),故其灵台一而不桎(3)。忘足,屦之适也(4);忘要(5),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6)。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7),忘适之适也。
【译文】
工倕随手画来就胜过用圆规与矩尺画出的,手指跟随事物一道变化而不须用心留意,所以他心灵深处专一凝聚而不曾受过拘束。忘掉了脚,便是鞋子的舒适;忘掉了腰,便是带子的舒适;知道忘掉是非,便是内心的安适;不改变内心的持守,不顺从外物的影响,便是遇事的安适。本性常适而从未有过不适,也就是忘掉了安适的安适。
【原文】
有孙休者(1),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2);“休居乡不见谓不脩(3),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4),事君不遇世(5),宾于乡里(6),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7)?休恶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8),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9),长而不宰(10)。今汝饰知以惊愚(11),脩身以明污(12),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13),汝得全而形躯(14),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15)。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16),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17),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王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18),鲁君说之(19),为具太牢以飨之(20),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21),则平陆而已矣(22)。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23),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24),乐鴳以钟鼓也(25)。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译文】
有个名叫孙休的人,走到门前就惊叹不已地询问他的老师扁庆子,说:“我安居乡里不曾受人说过道德修养差,面临危难也没有人说过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里却从未遇上过好年成,为国家出力也未遇上圣明的国君,被乡里所摈弃,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对于上天有什么罪过呢?我怎么会遇上如此的命运?”
扁子说:“你不曾听说过那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身体力行吗?忘却自己的肝胆,也遗弃了自己的耳目,无心地纵放于世俗尘垢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不求建树的环境中,这就叫做有所作为而不自恃,有所建树而不自得。如今你把自己打扮得很有才干用以惊吓众人,用修养自己的办法来突出他人的污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在举着太阳和月亮走路。你得以保全形体和身躯,具备了九窍,没有中道上夭折于聋、瞎、跛、瘸而处于寻常人的行列,也真是万幸了,又有什么闲暇抱怨上天呢!你还是走吧!”
孙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里。不多一会儿,扁子仰天长叹,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长叹呢?”扁子说:“刚才孙休进来,我把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告诉给他,我真担心他会吃惊以至迷惑更深。”弟子说:“不对哩。孙休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错误的吗?错误的本来就不可能迷惑正确的。孙休所说的话是不对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他本来就因迷惑而来请教,又有什么过错呀!”
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鲁国国君很喜欢它,用‘太牢’来宴请它,奏‘九韶’乐来让它快乐,海鸟竟忧愁悲伤,眼花缭乱,不敢吃喝。这叫做按自己的生活习性来养鸟。假若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当让它栖息于幽深的树林,浮游于大江大湖,让它吃泥鳅和小鱼,这本是极为普通的道理而已。如今的孙休,乃是管窥之见、孤陋寡闻的人,我告诉给他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马车来托载小老鼠,用钟鼓的乐声来取悦小鴳雀一样。他又怎么会不感到吃惊啊!”
《庄子·外篇·山木》注译析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20),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21),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22),见有于人者忧(23)。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24)。方舟而济于河(25),有虚船来触舟(26),虽有惼心之人不怒(27),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28),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29),其孰能害之!”
鲁侯说:“那里道路遥远而又艰险,又有江河山岭阻隔,我没有可用的船和车,怎么办呢?”市南宜僚说:“国君不要容颜高傲,不要墨守滞留,便可以此作为你的车子。”鲁侯说:“那里道路幽暗遥远而又无人居住,我跟谁是邻居?我没有粮,我没有食物,怎么能够到达那里呢?”
市南宜僚说:“减少你的耗费,节制你的欲念,虽然没有粮食也是充足的。你渡过江河浮游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涯岸,越向前行便越发不知道它的穷尽。送行的人都从河岸边回去,你也就从此离得越来越远了!所以说统治他人的人必定受劳累,受制于别人的人必定会忧心。而唐尧从不役使他人,也从不受制于人。我希望能减除你的劳累,除去你的忧患,而独自跟大道一块儿遨游于太虚的王国。并合两条船来渡河,突然有条空船碰撞过来,即使心地最偏狭、性子最火急的人也不会发怒;倘若有一个人在那条船上,那就会人人大声呼喊喝斥来船后退;呼喊一次没有回应,呼喊第二次也没有回应,于是喊第三次,那就必定会骂声不绝。刚才不发脾气而现在发起怒来,那是因为刚才船是空的而今却有人在船上。一个人倘能听任外物、处世无心而自由自在地遨游于世,谁能够伤害他!”
【原文】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1),为坛乎郭门之外(2),三月而成上下之县(3)。王子庆忌见而问焉(4),曰:“子何术之设(5)?”
奢曰:“一之间(6),无敢设也。奢闻之,‘既彫既琢(7),复归于朴(8)’,侗乎其无识(9),傥乎其怠疑(10);萃乎芒乎(11),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12)。随其曲傅(13),因其自穷(14),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塗者乎(15)!”
【译文】
北宫奢替卫灵公征集捐款铸造钟器,在外城门设下祭坛,三个月就造好了钟并编组在上下两层钟架上。王子庆忌见到这种情况便向他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样的办法呀?”
北宫奢说:“精诚专一而又顺其自然,不敢假设有其他什么好办法。我曾听说,‘既然已细细雕刻细细琢磨,而又要返归事物的本真。’纯朴无心是那样无知无识,忘却心智是那样从容不疑;财物汇聚而自己却茫然无知,或者分发而去或者收聚而来;送来的不去禁绝,分发的不去阻留;强横不讲理的就从其自便,隐委顺和的加以随应,依照各自的情况而竭尽力量,所以早晚征集捐款而丝毫不损伤他人,何况是遵循大道的人呢!”
【原文】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1)。大公任往吊之曰(2):“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
任曰:“子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3),而似无能;引援而飞(4),迫胁而栖(5),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6)。是故其行列不斥(7),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8),修身以明污(9),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10),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11):‘自伐者无功(12);功成者堕(13),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14),得行而不名处(15);纯纯常常(16),乃比于狂(17);削迹捐势(18),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19),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20),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21),食杼栗(22);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七天七夜不能生火煮饭。太公任前去看望他,说:“你快要饿死了吧?”孔子说:“是的。”太公任又问:“你讨厌死吗?”孔子回答:“是的。”
太公任说:“我来谈谈不死的方法。东海里生活着一种鸟,它的名字叫意怠。意怠作为一种鸟啊,飞得很慢,好像不能飞行似的;它们总是要有其他鸟引领而飞,栖息时又都跟别的鸟挤在一起;前进时不敢飞在最前面,后退时不敢落在最后面;吃食时不敢先动嘴,总是吃别的鸟所剩下的,所以它们在鸟群中从不受排斥,人们也终究不会去伤害它,因此能够免除祸患。长得很直的树木总是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总是先遭枯竭。你的用心是装扮得很有才干以便惊吓普通的人,注重修养以便彰明别人的浊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是举着太阳和月亮走路,所以总不能免除灾祸。从前我听圣德宏博的老子说过:‘自吹自擂的人不会成就功业;功业成就了而不知退隐的人必定会毁败,名声彰显而不知韬光隐晦的必定会遭到损伤。’谁能够摈弃功名而还原跟普通人一样!大道广为流传而个人则韬光隐居,道德盛行于世而个人则藏誉匿耀不处其名;纯朴而又平常,竟跟愚狂的人一样;削除形迹捐弃权势,不求取功名。因此不会去谴责他人,别人也不会责备自己。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求闻名于世,你为什么偏偏喜好名声呢?”
孔子说:“说得实在好啊!”于是辞别朋友故交,离开众多弟子,逃到山泽旷野;穿兽皮麻布做成的衣服,吃柞树和栗树的果实;进入兽群兽不乱群,进入鸟群鸟不乱行。鸟兽都不讨厌他,何况是人呢!
【原文】
孔子问子桑雽曰(1):“吾再逐于鲁(2),伐树于宋(3),削迹于卫(4),穷于商周(5),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6),亲交益疏(7),徒友益散,何与?”
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8)?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9)。或曰:‘为其布与(10)?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11),此以天属也(12)。’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13)。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14);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15),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16),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17):‘汝戒之哉!形莫若缘(18),情莫若率(19)。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20),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21)。’”
【译文】
孔子问桑雽道:“我两次在鲁国被驱逐,在宋国受到伐树的惊辱,在卫国被人铲除足迹,在商、周之地穷愁潦倒,在陈国和蔡国间受到围困。我遭逢这么多的灾祸,亲朋故交越发疏远了,弟子友人更加离散了,这是为什么呢?”
桑雽回答说:“你没有听说过那假国人的逃亡吗?林回舍弃了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婴儿就跑。有人议论:‘他是为了钱财吗?初生婴儿的价值太少太少了;他是为了怕拖累吗?初生婴儿的拖累太多太多了。舍弃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婴儿就跑,为了什么呢?’林回说:‘价值千金的璧玉跟我是以利益相合,这个孩子跟我则是以天性相连。’以利益相合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就会相互抛弃;以天性相连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就会相互包容。相互收容与相互抛弃差别也就太远了。而且君子的交谊淡得像清水一样,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样;君子淡泊却心地亲近,小人甘甜却利断义绝。大凡无缘无故而接近相合的,那么也会无缘无故地离散。”孔子说:“我会由衷地听取你的指教!”于是慢慢地离去,闲放自得地走了回来,终止了学业丢弃了书简,弟子没有一个侍学于前,可是他们对老师的敬爱反而更加深厚了。
有一天,桑雽又说:“舜将死的时候,用真道晓谕夏禹说:‘你要警惕啊!身形不如顺应,情感不如率真。顺应就不会背离,率真就不会劳苦;不背离不劳神,那么也就不需要用纹饰来装扮身形;无须纹饰来矫造身形,当然也就不必有求于外物。’”
【原文】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1),正緳系履而过魏王(2)。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枏梓豫章也(3),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4),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5)。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6),危行侧视(7),振动悼慄(8);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9),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10),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11)!”
【译文】
庄子身穿粗布衣并打上补钉,工整地用麻丝系好鞋子走过魏王身边。魏王见了说:“先生为什么如此疲惫呢?”
庄子说:“是贫穷,不是疲惫。士人身怀道德而不能够推行,这是疲惫;衣服坏了鞋子破了,这是贫穷,而不是疲惫。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生不逢时。大王没有看见过那跳跃的猿猴吗?它们生活在楠、梓、豫、章等高大乔木的树林里,抓住藤蔓似的小树枝自由自在地跳跃而称王称霸,即使是神箭手羿和逢蒙也不敢小看它们。等到生活在柘、棘、枳、枸等刺蓬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行走而且不时地左顾右盼,内心震颤恐惧发抖;这并不是筋骨紧缩有了变化而不再灵活,而是所处的生活环境很不方便,不能充分施展才能。如今处于昏君乱臣的时代,要想不疲惫,怎么可能呢?这种情况比干遭剖心刑戮就是最好的证明啊!”
【原文】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1),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2),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3),有其具而无其数(4),有其声而无宫角(5),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6)。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7)。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8),爱己而造哀也(9),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10)。无始而非卒也(11),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12),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13),言与之偕逝之谓也(14)。为人臣者,不敢去之(15)。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16),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17)。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18),目之所不宜处(19),不给视(20),虽落其实(21),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22),社稷存焉尔(23)。”
“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24),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25)。”
“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26)!”
【译文】
孔子受困于陈国、蔡国之间,整整七天不能生火就食,左手靠着枯树,右手敲击枯枝,而且还唱起了神农时代的歌谣,不过敲击的东西并不能合符音乐的节奏,有了敲击的声响却没有符合五音的音阶,敲木声和咏歌声分得清清楚楚,而且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唱歌人的心意。
颜回恭敬地在一旁侍立,掉过脸去偷偷地看了看。孔子真担心他把自己的道德看得过于高远而达到最了不起的境界,爱惜自己因而至于哀伤,便说:“颜回,不受自然的损害容易,不接受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开始不同时又是终了的,人与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至于现在唱歌的人又将是谁呢?”
颜回说:“我冒昧地请教什么叫做不受自然的损害容易。”孔子说:“饥饿、干渴、严寒、酷暑,穷困的束缚使人事事不能通达,这是天地的运行,万物的变迁,说的是要随着天地、万物一块儿变化流逝。做臣子的,不敢违拗国君的旨意。做臣子的道理尚且如此,何况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自然呢!”
颜回又问:“什么叫做不接收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呢?”孔子说:“初被任用办什么事都觉得顺利,爵位和俸禄一齐到来没有穷尽,外物带来的好处,本不属于自己,只不过是我的机遇一时存在于外物。君子不会做劫盗,贤人也不会去偷窃。我若要获取外物的利益,为了什么呢?所以说,鸟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看见不适宜停歇的地方,绝不投出第二次目光,即使掉落了食物,也舍弃不顾而飞走。燕子很害怕人,却进入到人的生活圈子,不过只是将它们的巢窠暂寄于人的房舍罢了。”
颜回又问:“什么叫做没有什么开始不同时又是终了的?”孔子说:“变化无穷的万物不可能知道是谁替代了谁而谁又为谁所替代,这怎么能知道它们的终了?又怎么能知道它们的开始?只不过谨守正道随应变化而已。”
颜回又问:“什么叫做人与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孔子说:“人类的出现,是由于自然;自然的出现,也是由于自然。人不可能具有自然的本性,也是人固有的天性所决定的,圣人安然体解,随着自然变化而告终!”
【原文】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1),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2),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3)。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4),目大不?”蹇裳躩步(5),执弹而留之(6)。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蜋执翳而搏之(7),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8),见利而忘其真(9)。庄周怵然曰(10):“噫!物固相累(11),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12)。
庄周反入,三月不庭(13),蔺且从而问之(14):“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15)?”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16)’。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17),吾所以不庭也。”
【译文】
庄子在雕陵栗树林里游玩,看见一只奇异的怪鹊从南方飞来,翅膀宽达七尺,眼睛大若一寸,碰着庄子的额头而停歇在果树林里。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大却不能远飞,眼睛大视力却不敏锐?”于是提起衣裳快步上前,拿着弹弓静静地等待着时机。这时突然看见一只蝉,正在浓密的树荫里美美地休息而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一只螳螂用树叶作隐蔽打算见机扑上去捕捉蝉,螳螂眼看即将得手而忘掉了自己形体的存在;那只怪鹊紧随其后认为那是极好的时机,眼看即将捕到螳螂而又丧失了自身的真性。庄子惊恐而警惕地说:“啊,世上的物类原本就是这样相互牵累、相互争夺的,两种物类之间也总是以利相召引!”庄子于是扔掉弹弓转身快步而去,看守栗园的人大惑不解地在后面追着责问。
庄子返回家中,整整三天心情很不好。弟子蔺且跟随一旁问道:“先生为什么这几天来一直很不高兴呢?”庄子说:“我留意外物的形体却忘记了自身的安危,观赏于混浊的流水却迷惑于清澈的水潭。而且我从老聃老师那里听说:‘每到一个地方,就要遵从那里的习惯与禁忌。’如今我来到雕陵栗园便忘却了自身的安危,奇异的怪鹊碰上了我的额头,游玩于果林时又丧失了自身的真性,管园的人不理解我又进而侮辱我,因此我感到很不愉快。”
阳子之宋(1),宿于逆旅(2)。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3)。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译文】
阳朱到宋国去,住在旅店里。旅店主人有两个妾,其中一个漂亮,一个丑陋,可是长得丑陋的受到宠爱而长得漂亮的却受到冷淡。阳朱问他的缘故,年青的店主回答:“那个长得漂亮的自以为漂亮,但是我却不觉得她漂亮;那个长得丑陋的自以为丑陋,但是我却不觉得他丑陋。”阳子转对弟子说:“弟子们记住!品行贤良但却不自以为具有了贤良的品行,去到哪里不会受到敬重和爱戴啊!”
《庄子·外篇·田子方》注译析
【题解】
田子方是篇首的人名。全篇内容比较杂,具有随笔、杂记的特点,不过从一些重要章节看,主要还是表现虚怀无为、随应自然、不受外物束缚的思想。
全文自然分成长短不一、各不相连的十一个部分,第一部分至“夫魏真为我累耳”,通过田子方与魏文侯的对话,称赞东郭顺子处处循“真”的处世态度。第二部分至“亦不可以容声矣”,批评“明乎礼而陋乎知人心”的作法,提倡体道无言的无为态度。第三部分至“吾有不忘者存”,写孔子对颜渊的谈话,指出“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要得不至于“心死”,就得像“日出于东方而入于西极”那样地“日徂”;所谓“日徂”即每日都随着变化而推移。第四部分至“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借老聃的口表达“至美至乐”的主张,能够“至美至乐”的人就是“至人”;怎样才能“至美至乐”呢?那就得“喜怒哀乐不入胸次”而“游心于物之初”。第五部分至“可谓多乎”,写了一个小寓言,说明有其形不一定有其真,有其真也就不一定拘其形。第六部分至“故足以动人”,指出应当爵禄和死生都“不入于心”。第七部分至“是真画者也”,写画画并非一定要有画画的架势。第八部分至“彼直以循斯须也”,写臧丈人无为而治的主张。第九部分至“尔于中也殆矣夫”,以伯昏无人凝神而射作比喻,说明寂志凝神的重要。第十部分至“己愈有”,写孙叔敖对官爵的得失无动于衷;余下为第十一部分,写凡国国君对国之存亡无动于衷;两个故事都说明,不能为任何外物所动,善于自持便能虚怀无己。
【原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1),数称谿工(2)。文侯曰:“谿工,子之师耶?”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3),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4)”。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5),缘而葆真(6),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7),使人之意也消(8)。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日:“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9),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士梗耳(10),夫魏真为我累耳(11)!”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身旁,多次称赞谿工。文侯说:“谿工,是你的老师吗?”田子方说:“不是老师,是我的邻里;他的言论谈吐总是十分中肯恰当,所以我称赞他。”文侯说:“那你没有老师吗?”子方说:“有”。文侯说:“你的老师是谁呢?”田子方说:“东郭顺子。”文侯说:“那么先生为什么不曾称赞过他呢?”田子方回答:“他的为人十分真朴,相貌跟普通人一样而内心却合于自然,顺应外在事物而且能保持固有的真性,心境清虚宁寂而且能包容外物。外界事物不能合符‘道’,便严肃指出使之醒悟,从而使人的邪恶之念自然消除。我做学生的能够用什么言辞去称赞老师呢?”
田子方走了出来,魏文侯若有所失地整天不说话,召来在跟前侍立的近臣对他们说:“实在是深不可测呀,德行完备的君子!起初我总认为圣智的言论和仁义的品行算是最为高尚的了,如今我听说了田子方老师的情况,我真是身形怠堕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嘴巴像被钳住一样而不能说些什么。我过去所学到的不过都是些泥塑偶像似的毫无真实价值的东西,至于魏国也只是我的拖累罢了!”
【原文】
温伯雪子适齐(1),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2),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3),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4),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5)。”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6),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7),从容一若龙、一若虎(8),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9),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10),亦不可以容声矣(11)。”
【译文】
温伯雪子到齐国去,途中在鲁国歇宿。鲁国有人请求拜会他,温伯雪子说:“不行。我听说中原国家的读书人,明瞭礼义却不善解人心,我不想见他们”。
去到齐国,返回途中又在鲁国歇足,这些人又请求会见。温伯雪子说:“先前要求会见我,如今又要求会见我,这些人一定是有什么可以打动我的。”温伯雪子于是出来接见了这些客人,可是回到屋里就叹息不已。第二天再次会见这些客人,回到屋里又再次叹息不已。他的仆从问道:“每次会见这些客人,必定回到屋里就叹息不已,这是为什么呢?”温伯雪子说:“我原先就告诉过你:“中原国家的人,明瞭礼义却不善解人心。前几天会见我的那些人。进退全都那么循规蹈矩,动容却又全都如龙似虎,他们劝告我时那样子就像是个儿子,他们开导我时那样子又像是个父亲,因此我总是叹息不已。”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时却一言不发。子路问:“先生一心想会见温伯雪子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呢?”孔子说:“像他那样的人,目光方才投出大道就已经在那里存留,也就无须再用言语了。”
【原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1),而回瞠若乎后矣(2)!”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3),不比而周(4),无器而民滔乎前(5),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6),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7),有目有趾者(8),待是而后成功(9),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10)。吾一受其成形(11),而不化以待尽(12),郊物而动(13),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14)。知命不能规乎其前(15),丘以是日徂(16)。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17),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18),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19)。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20)。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译文】
颜渊向孔子问道:“先生行走我也行走,先生快步我也快步,先生奔跑我也奔跑,先生脚不沾地迅疾飞奔,学生只能干瞪着眼落在后面了!”孔子说:“颜回,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颜回说:“先生行走,我也跟着行走;先生说话,我也跟着说话;先生快步,我也跟着快步;先生辩论,我也跟着辩论;先生奔跑,我也跟着奔跑;先生谈论大道,我也跟着谈论大道;等到先生快步如飞、脚不沾地迅速奔跑而学生干瞪着眼落在后面,是说先生不说什么却能够取信于大家,不表示亲近却能使情意传遍周围所有的人,不居高位、不获权势却能让人民像滔滔流水那样涌聚于身前,而我却不懂得先生为什么能够这样。”
孔子说:“唉,这怎么能够不加审察呢!悲哀没有比心灵的僵死更大,而人的躯体死亡还是次一等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而隐没于最西端,万物没有什么不遵循这一方向,有眼有脚的人,期待着太阳的运行而获取成功,太阳升起便获得生存,太阳隐没便走向死亡。万物全都是这样,等候太阳的隐没而逐步消亡,仰赖太阳的升起而逐步生长。我一旦禀受大自然赋予我的形体,就不会变化成其他形体而等待最终的衰亡,随应外物的变化而相应有所行动,日夜不停从不会有过间歇,而且竟不知道变化发展的终结所在,是那么温和而又自然地铸就了现在的形体。我知道命运的安排不可能预先窥测,所以我只是每天随着变化而推移。我终身跟你相交亲密无间而你却不能真正了解我,能不悲哀吗?你大概只是明显地看到了我那些显著的方面,它们全都已经逝去,可是你还在寻求它们而肯定它们的存在,这就像是在空市上寻求马匹一样。我对你形象的思存很快就会遗忘,你对我的形象的思存也会很快成为过去。虽然如此,你还忧患什么呢!即使忘掉了旧有的我,而我仍会有不被遗忘的东西存在”。
【原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1),方将被发而干(2),然似非人(3)。孔子便而待之(4),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5),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6)。”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7),尝为汝议乎其将(8)。至阴肃肃(9),至阳赫赫(10);肃肃出乎天,赫赫出乎地(11);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12)。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13),死有所乎归(14),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15)。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16)”。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17),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18),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19)。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20),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21),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22)!弃隶者若弃泥涂(23),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24),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25)?”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26),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27)!微夫子之发吾覆也(28),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老聃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等待吹干,那凝神寂志、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木头人一样。孔子在门下屏蔽之处等候,不一会儿见到老聃,说:“是孔丘眼花了吗,抑或真是这样的呢?刚才先生的身形体态一动不动地真像是枯槁的树桩,好像遗忘了外物、脱离于人世而独立自存一样”。老聃说:“我是处心遨游于浑沌鸿濛宇宙初始的境域。”
孔子问:“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老聃说:“你心中困惑而不能理解,嘴巴封闭而不能谈论,还是让我为你说个大概。最为阴冷的阴气是那么肃肃寒冷,最为灼热的阳气是那么赫赫炎热,肃肃的阴气出自苍天,赫赫的阳气发自大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融合因而产生万物,有时候还会成为万物的纲纪却不会显现出具体的形体。消逝、生长、满盈、虚空、时而晦暗时而显明,一天天地改变一月月地演化,每天都有所作为,却不能看到它造就万物、推演变化的功绩。生长有它萌发的初始阶段,死亡也有它消退败亡的归向,但是开始和终了相互循环没有开端也没有谁能够知道它们变化的穷尽。倘若不是这样,那么谁又能是万物的本源!”
孔子说:“请问游心于宇宙之初、万物之始的情况。”老聃回答:“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是‘至美’、‘至乐’了,体察到‘至美’也就是遨游于‘至乐’,这就叫做‘至人’。孔子说:“我希望能听到那样的方法。”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生活的草泽,水生的虫豸不害怕改变生活的水域,这是因为只进行了小小的变化而没有失去惯常的生活环境,这样喜怒哀乐的各种情绪就不会进入到内心。普天之下,莫不是万物共同生息的环境。获得这共同生活的环境而又混同其间,那么人的四肢以及众多的躯体都将最终变成尘垢,而死亡、生存终结、开始也将像昼夜更替一样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扰乱它,更何况去介意那些得失祸福呢!舍弃得失祸福之类附属于己的东西就像丢弃泥土一样,懂得自身远比这些附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为珍贵,珍贵在于我自身而不因外在变化而丧失。况且宇宙间的千变万化从来就没有过终极,怎么值得使内心忧患!已经体察大道的人便能通晓这个道理。”
孔子说:“先生的德行合于天地,仍然借助于至理真言来修养心性,古时候的君子,又有谁能够免于这样做呢?”老聃说:“不是这样的。水激涌而出,不借助于人力方才自然。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对于德行,无须加以培养万物也不会脱离他的影响,就像天自然地高,地自然地厚,太阳与月亮自然光明,又哪里用得着修养呢!”
孔子从老聃那儿走出,把见到老聃的情况告诉给了颜回,说:“我对于大道,就好像瓮中的小飞虫对于瓮外的广阔天地啊!不是老聃的启迪揭开了我的蒙昧,我不知道天地之大那是完完全全的了。”
【原文】
庄子见鲁哀公(1)。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2)”。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3),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4),知天时;履句屦者(5),知地形;缓佩玦者(6),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7),何不号于国中曰(8):‘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9)。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10),可谓多乎?”
【译文】
庄子拜见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多儒士,很少有信仰先生道学的人。”庄子说:“鲁国很少儒士。”鲁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士的服装,怎么说儒士很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士戴圆帽的知晓天时;穿着方鞋的,熟悉地形;佩带用五色丝绳系着玉玦的,遇事能决断。君子身怀那种学问和本事的,不一定要穿儒士的服装;穿上儒士服装的人,不一定会具有那种学问和本事。你如果认为一定不是这样,何不在国中号令:‘没有儒士的学问和本事而又穿着儒士服装的人,定处以死罪!’”
于是哀公号令五天,鲁国国中差不多没有敢再穿儒士服装的人,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士服装站立于朝门之外。鲁哀公立即召他进来以国事征询他的意见,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都能做出回答。庄子说:“鲁国这么大而儒者只有一人呀,怎么能说是很多呢?”
【原文】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1),故饭牛而牛肥(2),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3),故足以动人。
【译文】
百里奚从不把爵位和俸禄放在心上,所以饲养牛时牛喂得很肥,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地位的卑贱,而把国事交给他。有虞氏从不把死生放在心上,所以能够打动人心。
【原文】
宋元君将画图(1),众史皆至(2),受揖而立(3);舐笔和墨(4),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5),受揖不立,因之舍(6)。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7)。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译文】
宋元公打算画几幅画,众多的画师都赶来了,接受了旨意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站着,舔着笔,调着墨,站在门外的还有半数人。有一位画师最后来到,神态自然一点也不慌急,接受了旨意也不恭候站立,随即回到馆舍里去。宋元公派人去观察,这个画师已经解开了衣襟、裸露身子、叉腿而坐。宋元公说:“好呀,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原文】
文王观于臧(1),见一丈夫钓(2),而其钓莫钓(3);非持其钓有钓者也(4),常钓也(5)。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6),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7),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8)。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9):“昔者寡人梦见良人(10),黑色而(11),乘驳马而偏朱蹄(12),号曰(13):‘寓而政于臧丈人(14),庶几乎民有瘳乎(15)!’”诸大夫蹴然曰(16):“先君王也(17)。”文王曰:“然则卜之(18)。”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19),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20),偏令无出(21)。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22),长官者不成德(23),螤斛不敢入于四境(24)。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25);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26);螤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27),北面而问曰(28):“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29),泛然以辞(30),朝令而夜遁(31),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32)?又何以梦为乎(33)?”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34)!彼直以循斯须也(35)。”
【译文】
文王在臧地游览,看见一位老人在水边垂钓,可是他身在垂钓却不像是在钓鱼,不是手拿钓竿而有心钓鱼,钓钩总是悬在水面上。
文王一心要起用他并把朝政委托给他,可是又担心大臣和宗族放心不下;打算就此作罢放弃这个念头,却又不忍心天下的百姓得不到天子的恩泽。于是大清早便召来诸大夫嘱咐说:“昨晚我梦见了一位非常贤良的人,他黑黑的面孔长长的胡须,骑着一匹斑驳的杂色马,而且四只马蹄半侧是红的,他对我大声呼喊说:‘把你的朝政托付给那位臧地的老人,恐怕你的百姓也就差不多解除了痛苦拉!’”诸位大夫惊恐不安地说:“这个显梦的人就是君王的父亲!”文王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还是卜问这件事吧。”诸位大夫说:“这是先君的命令,君王还是不必多虑,又哪里用得着再行卜问呢!”
于是迎来了这位臧地老人并且把朝政委托给他。典章法规不更改,偏曲的政令不发布。三年时间,文王在国内遍访考察,见到各地的地方势力集团全都纷纷离散,各级长官不再树立夸耀自己的功德,不同的斞和斛不再能进入国境使用。地方势力集团全都纷纷离散,也就政令通达上下同心;各级长官不再树立夸耀个人的功德,也就政务相当劳绩统一;不同的斞斛不再能进入国境使用,诸侯也就不会生出异心。文王于是把臧地老人拜作太师,以臣下的礼节恭敬地向他问道:“这样的政事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地老人默默地不作回应,抑或漫不经心地予以推辞,早晨文王向他征询意见而夜晚他就逃跑了,从那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颜渊向孔子问道:“文王难道还未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吗?为什么还要假托于梦呢?”孔子说:“闭嘴,你不要再说!文王算得上最完美的圣人了,你怎么能随意评论和指责呢?他也只不过是短时间内顺应众人的心态罢了。”
【原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1),引之盈贯(2),措杯水其肘上(3),发之,適矢复沓(4),方矢复寓(5)。当是时,犹象人也(6)。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7),非不射之射也(8)。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9),临百仞之渊(10),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11),足二分垂在外(12),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13)。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14),神气不变(15)。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16),尔于中也殆矣夫!”
【译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的本领,他拉满弓弦,又放置一杯水在手肘上,发出第一支箭,箭还未至靶的紧接着又搭上了一支箭,刚射出第二支箭而另一支又搭上了弓弦。在这个时候,列御寇的神情真像是一动也不动的木偶人似的。伯昏无人看后说:“这只是有心射箭的箭法,还不是无心射箭的射法。我想跟你登上高山,脚踏危石,面对百丈的深渊,那时你还能射箭吗?”
于是伯昏无人便登上高山,脚踏危石,身临百丈深渊,然后再背转身来慢慢往悬崖退步,直到部分脚掌悬空这才拱手恭请列御寇跟上来射箭。列御寇伏在地上,吓得汗水直流到脚后跟。伯昏无人说:“一个修养高尚的‘至人’,上能窥测青天,下能潜入黄泉,精神自由奔放达于宇宙八方,神情始终不会改变。如今你胆战心惊有了眼花恐惧的念头,你要射中靶的不就很困难了吗?”
【原文】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1):“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2),三去之而无忧色(3)。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4),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5)?亡乎我(6);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7),方将四顾(8),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9)!”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10),美人不得滥(11),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12)。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13),入乎渊泉而不濡(14),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15),己愈有。”
【译文】
肩吾向孙叔敖问道:“你三次出任令尹却不显出荣耀,你三次被罢官也没有露出忧愁的神色,起初我对你确实不敢相信,如今看见你容颜是那么欢畅自适,你的心里竟是怎样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我认为官职爵禄的到来不必去推却,它们的离去也不可以去阻止。我认为得与失都不是出自我自身,因而没有忧愁的神色罢了。我那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况且我不知道这官爵是落在他人身上呢,还是落在我身上呢?落在他人身上吗?那就与我无关;落在我的身上吗?那就与他人无关。我正心安理得优闲自在,我正踌躇满志四处张望,哪里有闲暇去顾及人的尊贵与卑贱啊!”
孔子听到这件事,说:“古时候的真人,最有智慧的人不能说服他,最美的女人不能使他淫乱,强盗不能够抢劫他,就是伏羲和黄帝也无法跟他结为朋友。死与生也算得上是大事情了,却不能使他有什么改变,更何况是爵位与俸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精神穿越大山不会有阻碍,潜入深渊不会沾湿,处身卑微不会感到困乏,他的精神充满于天地,将全部奉献给他人,自己却越发感觉到充实富有。”
【原文】
楚王与凡君坐(1),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2)。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无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3)。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译文】
楚文王与凡国国君坐在一起,不一会儿,楚王的近臣一次又一次报告凡国已经灭亡。凡国国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既然‘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足以保存它的存在。由此看来,那么,凡国也就未尝灭亡而楚国也就未尝存在了。”
《庄子·外篇·知北游》注译析
【题解】
本篇是“外篇”的最后一篇,以篇首的三个字作为篇名。“知”是一寓托的人名,“北游”指向北方游历。在传统的哲学体系中,北方被叫做“玄”,“玄”指昏暗、幽远,因此北方就是所谓不可知的地方。篇文认为“道”是不可知的,因此开篇便预示了主题。本篇内容主要是在讨论“道”,一方面指出了宇宙的本原和本性,另一方面也论述了人对于宇宙和外在事物应取的认识与态度。
全文自然分成十一个部分,第一部分至“以黄帝为知言”,主要说明大道本不可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因为宇宙万物原来都是“气”,“气”聚则生,“气”散则死,万物归根结蒂乃是混一的整体。第二部分至“可以观于天矣”,基于第一部分的认识,进一步提出“至人无为,大圣不作”,一切“观于天地”的主张,即一切顺其自然。第三部分至“彼何人哉”,写齧缺问道,借被衣之口描述寂志守神的体道之法。第四部分至“又胡可得而有邪”,写舜与丞的对话,指出生命与子孙均不属于自身,一切都是自然之气的变化。第五部分至“此之谓大得”,通过老聃跟孔子的谈话,描述大道存在的独特方式,借以说明大道的特点。这一部分在全篇中处于重要地位。第六部分至“彼为积散非积散也”,说明大道虽不可知却“无所不在”,对道的性质作了进一步的论述。第七部分至“不游乎太虚”,借寓言人物的话,进一步指出道“不可闻”、“不可见”、“可言”的特点。既然大道不具有形象性,当然也就“不当名”,不可言传。第八部分至“何从至此哉”,写“有”与“无”的关系,“有”与“无”的相对性仍是基于“有”,只有“无无”才是真正基于“无”。第九部分至“物孰不资焉”,写捶制带钩的老人用心专一。第十部分至“亦乃取于是者也”,通过道化了的孔子之口,讨论宇宙的开始,提出“无古无今,无始无终”的观点。余下为第十一部分,写孔子对颜渊的谈话,讨论变化与安于变化,指出要“无知”、“无能”、“去言”、“去为”。
《知北游》在“外篇”中具有重要地位,对于了解《庄子》的哲学思想体系也较为重要。篇文所说的“道”,是指对于宇宙万物的本原和本性的基本认识。篇文认为宇宙万物源于“气”,包括人的生死也是出于气的聚散。篇文还认为“道”具有整体性,无处不在但又不存在具体形象,贯穿于万物变化的始终。篇文看到了生与死、长寿与短命、光明与幽暗……都具有相对性,既是对立的,又是相生、相互转化的,这无疑具有朴素的唯物辩证观。但基于宇宙万物的整体性和同一性认识,篇文又认为“道”是不可知的,“知”反而不成其为“道”,于是又滑向了不可知论,主张无为,顺其自然,一切都有其自身的规律,不可改变,也不必去加以改变,这显然又是唯心的了。
【原文】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1),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2):何思何虑则知道(3)?何处何服则安道(4)?何从何道则得道(5)?”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6)。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7)。”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8),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9);我与汝终不近也(10)。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11),德不可至。仁可为也(12),义可亏也(13),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14)’。故曰,‘为道者日损(15),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16),欲复归根(17),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18)!生也死之徒(19),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20)!人之生,气之聚也(21);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22),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着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23)’。圣人故贵一(24)”。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我应。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25),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26),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27)。
【译文】
知向北游历来到玄水岸边,登上名叫隐弅的山丘,正巧在那里遇上了无为谓。知对无为谓说:“我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怎样思索、怎样考虑才能懂得道?怎样居处、怎样行事才符合于道?依从什么、采用什么方法才能获得道?”问了好几次无为谓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回答。知从无为谓那里得不到解答,便返回到白水的南岸,登上名叫狐阕的山丘,在那里见到了狂屈。知把先前的问话向狂屈提出请教,狂屈说:“唉,我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我将告诉给你,可是心中正想说话却又忘记了那些想说的话”。知从狂屈那里也没有得到解答,便转回到黄帝的住所,见到黄帝向他再问。黄帝说:“没有思索、没有考虑方才能够懂得道,没有安处、没有行动方才能够符合于道,没有依从、没有方法方才能够获得道。”
知于是问黄帝:“我和你知道这些道理,无为谓和狂屈不知道这些道理,那么,谁是正确的呢?”黄帝说:“那无为谓是真正正确的,狂屈接近于正确;我和你则始终未能接近于道。知道的人不说,说的人不知道,所以圣人施行的是不用言传的教育。道不可能靠言传来获得,德不可能靠谈话来达到。没有偏爱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讲求道义是可以亏损残缺的,而礼仪的推行只是相互虚伪欺诈。所以说,‘失去了道而后能获得德,失去了德而后能获得仁,失去了仁而后能获得义,失去了义而后能获得礼。礼,乃是道的伪饰、乱的祸首’。所以说,‘体察道的人每天都得清除伪饰,清除而又再清除以至达到无为的境界,达到无所作为的境界也就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的了。’如今你已对外物有所作为,想要再返回根本,不是很困难吗!假如容易改变而回归根本,恐怕只有是得道的人啊!
“生是死的同类,死是生的开始,谁能知道它们的端绪!人的诞生,是气的聚合,气的聚合形成生命,气的离散便是死亡。如果死与生是同类相属的,那么对于死亡我又忧患什么呢?所以,万物说到底是同一的。这样,把那些所谓美好的东西看作是神奇,把那些所谓讨厌的东西看作是臭腐,而臭腐的东西可以再转化为神奇,神奇的东西可以再转化为臭腐。所以说,‘整个天下只不过同是气罢了’。圣人也因此看重万物同一的特点。”
知又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我,是不知道回答我。我问狂屈,狂屈内心里正想告诉我却没有告诉我,不是不告诉我,是心里正想告诉我又忘掉了怎样告诉我。现在我想再次请教你,你懂得我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又说回答了我便不是接近于道呢?”黄帝说:“无为谓他是真正了解大道的,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狂屈他是接近于道的,因为他忘记了;我和你终究不能接近于道,因为我们什么都知道。”
狂屈听说了这件事,认为黄帝的话是最了解道的谈论。
【原文】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1),万物有成理而不说(2)。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3),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今彼神明至精(4),与彼百化(5);物已死生方圆(6),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7)。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8),待之成体(9)。天下莫不沈浮(10),终身不故(11);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12),油然不形而神(13),万物畜而不知(14)。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译文】
天地具有伟大的美但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四时运行具有显明的规律但却无法加以评议,万物的变化具有现成的定规但却用不着加以谈论。圣哲的人,探究天地伟大的美而通晓万物生长的道理,所以“至人”顺应自然无所作为,“大圣”也不会妄加行动,这是说对于天地作了深入细致的观察。
大道神明精妙,参与宇宙万物的各种变化;万物业已或死、或生、或方、或圆,却没有谁知晓变化的根本,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自古以来就自行存在。“六合”算是十分巨大的,却始终不能超出道的范围;秋天的毫毛算是最小的,也得仰赖于道方才能成就其细小的形体。宇宙万物无时不在发生变化,始终保持着变化的新姿,阴阳与四季不停地运行,各有自身的序列。大道是那么浑沌昧暗仿佛并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生机盛旺、神妙莫测却又不留下具体的形象,万物被它养育却一点也未觉察。这就称作本根,可以用它来观察自然之道了。
【原文】
齧缺问道乎被衣(1),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2),天和将至(3),摄汝知(4),一汝度(5),神将来舍(6)。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7)!”
言未卒(8),齧缺睡寐。被衣大说(9),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10),不以故自持(11),媒媒晦晦(12),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译文】
齧缺向被衣请教道,被衣说:“你得端正你的形体,集中你的视力,自然的和气便会到来;收敛你的心智,集中你的思忖,精神就会来你这里停留。玄德将为你而显得美好,大道将居处于你的心中,你那瞪着圆眼稚气无邪的样子就像初生的小牛犊而不会去探求外在的事物!”
被衣话还没说完,齧缺便已睡着。被衣见了十分高兴,唱着歌儿离去,说:“身形犹如枯骸,内心犹如死灰,朴实的心思返归本真,而且并不因为这个缘故而有所矜持,浑浑噩噩,昏昏暗暗,没有心计而不能与之共谋。那将是什么样的人啊!”
【原文】
舜问乎丞曰(1):“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2);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3);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4);孙子非汝有(5),是天地之委蜕也(6)。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7),又胡可得而有邪?”
【译文】
舜向丞请教说:“道可以获得而据有吗?”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据有,你怎么能获得并占有大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由我所有,那谁会拥有我的身体呢?”丞说:“这是天地把形体托给了你;降生人世并非你所据有,这是天地给予的和顺之气凝积而成,性命也不是你所据有,这也是天地把和顺之气凝聚于你;即使是你的子孙也不是你所据有,这是天地所给予你的蜕变之形。所以,行走不知去哪里,居处不知持守什么,饮食不知什么滋味;行走、居处和饮食都不过是天地之间气的运动,又怎么可以获得并据有呢?”
【原文】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1),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2),疏而心(3),澡雪而精神(4),掊击而知(5)!夫道,窅然难言哉(6)!将为汝言其崖略(7)。
“夫昭昭生于冥冥(8),有伦生于无形(9),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10),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11),八窍者卵生(12)。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13),四达之皇皇也(14)。邀于此者(15),四肢彊(16)。思虑恂达(17),耳目聪明(18),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19),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且夫博之不必知(20),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21),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22),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23),运量万物而不匮(24)。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25),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26),非阴非阳(27),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28),将反于宗(29)。自本观之(30),生者,喑醷物也(31)。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32),人伦虽难,所以相齿(33)。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34),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35),忽然而已。注然勃然(36),莫不出焉;油然漻然(37),莫之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38),堕其天製(39),纷乎宛乎(40),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41),形之不形(42),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43),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44),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译文】
孔子对老聃说:“今天安居闲暇,我冒昧地向你请教至道。”老聃说:“你先得斋戒静心,再疏通你的心灵,清扫你的精神,破除你的才智!大道,真是深奥神妙难以言表啊!不过我将为你说个大概。
“明亮的东西产生于昏暗,具有形体的东西产生于无形,精神产生于道,形质产生于精微之气。万物全都凭借形体而诞生,所以,具有九个孔窍的动物是胎生的,具有八个孔窍的动物是卵生的。它的来临没有踪迹,它的离去没有边界,不知从哪儿进出、在哪儿停留,通向广阔无垠的四面八方。遵循这种情况的人,四肢强健,思虑通达,耳目灵敏,运用心思不会劳顿,顺应外物不拘定规。天不从它那儿获得什么便不会高远,地不从那儿获得什么便不会广大,太阳和月亮不能从那儿获得什么便不会运行,万物不能从那儿获得什么便不会昌盛,这恐怕就是道啊!
“再说博读经典的人不一定懂得真正的道理,善于辩论的人不一定就格外聪明,圣人因而断然割弃上述种种做法。至于增多了却不像是更加增加,减少了却不像是有所减少,那便是圣人所要持守的东西。深邃莫测呀它像大海一样,高大神奇呀它没有终结也没有开始,万物的运动全在它的范围之内,而且从不曾缺少什么。那么,世俗君子所谈论的大道,恐怕都是些皮毛啊!万物全都从它那里获取生命的资助,而且从不匮乏,这恐怕就是道啊!
“中原一带有人居住着,不偏于阴也不偏于阳,处在大地的中间,只不过姑且具备了人的形体罢了,而人终将返归他的本原。从道的观点来看,人的诞生,乃是气的聚合,虽然有长寿与短命,相差又有多少呢?说起来只不过是俄顷之间,又哪里用得着区分唐尧和夏桀的是非呢!果树和瓜类各不相同却有共同的生长规律,人们的次第关系即使难以划分,也还可以用年龄大小相互为序。圣人遇上这些事从不违拗,即使亲身过往也不会滞留。调和而顺应,这就是德;无心却适应,这就是道;而德与道便是帝业兴盛的凭藉,王侯兴起的规律。
“人生于天地之间,就像骏马穿过一个狭窄的通道,瞬间而过罢了。自然而然地,全都蓬勃而生;自然而然地,全都顺应变化而死。业已变化而生长于世间,又会变化而死离人世,活着的东西为之哀叹,人们为之悲悯。可是人的死亡,也只是解脱了自然的捆束,毁坏了自然的拘括,纷纷绕绕地,魂魄必将消逝,于是身形也将随之而去,这就是最终归向宗本啊!不具有形体变化而为有了形体,具有形体再变化而为消失形体,这是人们所共同了解的,绝不是体察大道的人所追求的道理,也是人们所共同谈论的话题。体悟大道的人就不会去议论,议论的人就没有真正体悟大道。显明昭露地寻找不会真正有所体察,宏辞巧辩不如闭口不言。道不可能通过传言而听到,希望传闻不如塞耳不听,这就称作是真正懂得了玄妙之道。”
【原文】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1):“所谓道,恶乎在(2)?”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3)。”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4)。”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5)。”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6)。”东郭子不应。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7)。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8),每下愈况(9)。汝唯莫必(10),无乎逃物(11)。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12),异名同实,其指一也(13)。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14),同合而论(15),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16)!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17),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18),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19)。物物者与物无际(20),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21),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译文】
东郭子向庄子请教说:“人们所说的道,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庄子说:“大道无所不在。”东郭子曰:“必定得指出具体存在的地方才行。”庄子说:“在蝼蚁之中。”东郭子说:“怎么处在这样低下卑微的地方?”庄子说:“在稻田的稗草里。”东郭子说:“怎么越发低下了呢?”庄子说:“在瓦块砖头中。”东郭子说:“怎么越来越低下呢?”庄子说:“在大小便里。”东郭子听了后不再吭声。
庄子说:“先生的提问,本来就没有触及道的本质,一个名叫获的管理市场的官吏向屠夫询问猪的肥瘦,踩踏猪腿的部位越是往下就越能探知肥瘦的真实情况。你不要只是在某一事物里寻找道,万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离开它。‘至道’是这样,最伟大的言论也是这样。万物、言论和大道遍及各个角落,它们名称各异而实质却是相同,它们的意旨是归于同一的。让我们一道游历于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用混同合一的观点来加以讨论,宇宙万物的变化是没有穷尽的啊!我们再顺应变化无为而处吧!恬淡而又寂静啊!广漠而又清虚啊!调谐而又安闲啊!我的心思早已虚空宁寂,不会前往何处也不知道应该去到哪里,离去以后随即归来也从不知道停留的所在,我已在人世来来往往却并不了解哪里是最后的归宿;放纵我的思想遨游在虚旷的境域,大智的人跟大道交融相契而从不了解它的终极。造就万物的道跟万物本身并无界域之分,而事物之间的界线,就是所谓具体事物的差异;没有差异的区别,也就是表面存在差异而实质并非有什么区别。人们所说的盈满、空虚、衰退、减损,认为是盈满或空虚而并非真正是盈满或空虚,认为是衰退或减损而并非真正是衰退或减损,认为是宗本或末节而并非真正是宗本或末节,认为是积聚或离散而并非真正是积聚或离散。”
【原文】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1)。神农隐几阖户昼瞑(2),妸荷甘日中奓户而入曰(3):“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4),嚗然放杖而笑(5),曰:“天知予僻陋慢訑(6),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7)!”
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8)。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9),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10),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11)?”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12),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13):“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14),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中而叹曰(15):“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16)!道不当名。”
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17);无应应之,是无内也(18)。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19),是以不过乎昆仑(20),不游乎太虚(21)”。
【译文】
妸荷甘和神农一同在老龙吉处学习。神农大白天靠着几案、关着门睡觉,中午时分,妸荷甘推门而入说:“老龙吉死了!”神农抱着拐杖站起身来,“啪”的一声丢下拐杖而笑起来,说:“老龙吉知道我见识短浅心志不专,所以丢下了我而死去。完了,我的先生!没有用至道的言论来启发教导我就死去了啊!”
弇堈吊知道了这件事,说:“体悟大道的人,天下一切有道德修养的人都将归附于他。如今老龙吉对于道,连秋毫之末的万分之一也未能得到,尚且懂得深藏他的谈吐而死去,又何况真正体悟大道的人呢!大道看上去没有形体,听起来没有声音,对于人们所谈论的道,称它是昏昧而又晦暗,而可以用来加以谈论的道,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道。”
于是,泰清向无穷请教:“你知晓道吗?”无穷回答:“我不知晓。”又问无为。无为回答说:“我知晓道。”泰清又问:“你知晓道,道也有名目吗?”无为说:“有。”泰清说:“道的名目怎么样呢?”无为说:“我知道道可以处于尊贵,也可以处于卑贱,可以聚合,也可以离散,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的名数。”
泰清用上述谈话去请教无始,说:“像这样,那么无穷的不知晓和无为的知晓,谁对谁错呢?”无始说:“不知晓是深奥玄妙,知晓是浮泛浅薄;不知晓处于深奥玄妙之道的范围内,知晓却刚好与道相乖背。”于是泰清半中有所醒悟而叹息,说:“不知晓就是真正的知晓啊!知晓就是真正的不知晓啊!有谁懂得不知晓的知晓呢?”
无始说:“道不可能听到,听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能看见,看见了就不是道;道不可以言传,言传的就不是道。要懂得有形之物之所以具有形体正是因为产生于无形的道啊!因此大道不可以称述。”
无始又说:“有人询问大道便随口回答的,乃是不知晓道。就是询问大道的人,也不曾了解过道。道无可询问,问了也无从回答。无可询问却一定要问,这是在询问空洞无形的东西;无从回答却勉强回答,这是说对大道并无了解。内心无所得却期望回答空洞无形的提问,像这样的人,对外不能观察广阔的宇宙,对内不能了解自身的本原,所以不能越过那高远的昆仑,也不能遨游于清虚宁寂的太虚之境。”
【原文】
光曜问乎无有曰(1):“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2),而孰视其状貌(3),窅然空然(4),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5)。”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译文】
光曜问无有:“先生你是存在呢?还是不存在呢?”无有不吭声,光曜得不到回答,便仔细地观察它的形状和容貌,是那么深远那么空虚,整天看它看不见,整天听它听不到,整天捕捉它却摸不着。
光曜说:“最高的境界啊,谁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呢!我能够做到‘无’,却未能达到‘无无’,等到做到了‘无’却仍然是在基于‘有’,从哪儿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啊!”
【原文】
大马之捶鉤者(1),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2)。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3)。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于物无视也,非鉤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4),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译文】
大司马家锻制带钩的人,年纪虽然已经八十,却一点也不会出现差误。大司马说:“你是特别灵巧呢,还是有什么门道呀?”锻制带钩的老人说:“我遵循着道。我二十岁时就喜好锻制带钩,对于其他外在的事物我什么也看不见,不是带钩就不会引起我的专注。锻制带钩这是得用心专一的事,借助这一工作便不再分散自己的用心,而且锻制出的带钩得以长期使用,更何况对于那些无可用心之事啊!能够这样,外物有什么不会予以资助呢?”
【原文】
冉求问于仲尼曰(1):“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2),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3),今日吾昧然(4),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5);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6)!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
仲尼曰:“已矣,未应矣(7)!不以生生死(8),不以死死生(9)。死生有待邪(10)?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11)?物物者非物(12)。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13)。犹其有物也,无已(14)。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15)”。
【译文】
冉求向孔子请教:“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孔子说:“可以,古时候就像今天一样。”冉求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便退出屋来,第二天再次见到孔子,说:“昨天我问‘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先生回答说:‘可以,古时候就象今天一样。’昨天我心里还很明白,今天就糊涂了,请问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昨天你心里明白,是因为心神先有所领悟;今天你糊涂了,是因为又拘滞于具体形象而有所疑问吧?没有古就没有今,没有开始就没有终结。不曾有子孙而存在子孙,可以吗?”冉求不能回答。
孔子说:“算了,不必再回答了!不会为了生而使死者复生,不会为了死而使生者死去。人的死和生相互有所依赖吗?其实全存在于一个整体。有先于天地而产生的物类吗?使万物成为具有各别形体事物的并不是具有形体的事物。万物的产生不可能先行出现具象性的物体,而是气的聚合而产生万物。由气的聚合形成万物之后,这才连续不断繁衍生息。圣人对于人的怜爱始终没有终结,也就是取法于万物的生生相续。”
【原文】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1),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2)。”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3),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4)。安化安不化(5),安与之相靡(6),必与之莫多(7)。狶韦氏之囿(8),黄帝之圃(9),有虞氏之宫(10),汤武之室(11)。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12),故以是非相也(13),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14)?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15)。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16),则浅矣。”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听先生说过:‘不要有所送,也不要有所迎。’请问先生,一个人应该怎样居处与闲游。”
孔子说:“古时候的人,外表适应环境变化但内心世界却持守凝寂,现在的人,内心世界不能凝寂持守而外表又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随应外物变化的人,必定内心纯一凝寂而不离散游移。对于变化与不变化都能安然听任,安闲自得地跟外在环境相顺应,必定会与外物一道变化而不有所偏移。狶韦氏的苑囿,黄帝的果林,虞舜的宫室,商汤、周武王的房舍,都是他们养心任物的好处所。那些称作君子的人,如像儒家、墨家之流,以是非好坏来相互诋毁,何况现时的人呢!圣人与外物相处却不损伤外物。不伤害外物的人,外物也不会伤害他。正因为无所伤害,因而能够与他人自然相送或相迎。山林呢,还是旷野呢?这都使我感到无限欢乐啊!可是欢乐还未消逝,悲哀又接着到来。悲哀与欢乐的到来,我无法阻挡,悲哀与欢乐的离去,我也不可能制止。可悲啊,世上的人们只不过是外物临时栖息的旅舍罢了。人们知道遇上了什么却不知道遇不上什么,能够做自身能力所及却不能做自身能力所不及的事。不知道与不能够,本来就是人们所不可回避的,一定要避开自己所不能避开的事,难道不可悲吗!最好的言论是什么也没说,最好的行动是什么也没做。要想把每个人所知道的各种认识全都等同起来,那就实在是浅陋了。”
《庄子·杂篇·庚桑楚》注译析
【题解】
“庚桑楚”是首句里的一个人名,这里以人名为篇名。全篇涉及许多方面的内容,有讨论顺应自然倡导无为的,有讨论认知的困难和是非难以认定的,但多数段落还是在讨论养生。
全文大体可以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至“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写庚桑楚与弟子的谈话,指出一切都有其自然的规律,为政者只能顺“天道”而行,至于尧舜的作法,只能使民“相轧”,社会的动乱也就因此而起。第二部分至“恶有人灾也”,通过老聃的谈话说明养生之道,这就是“与物委蛇,而同其波”,“身若槁木而心若死灰”,“即随物而应、处之无为的生活态度。第三部分至“心则使之也”,写保持心境安泰,指出不能让外物扰乱自己的“灵台”。第四部分至“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转而讨论万物的生成与变化,讨论人的认识的局限,说明是与非不是永远不变的,可以转移和变化。余下为第五部分,又转回来讨论修身养性,指出扰乱人心的诸多情况,把养生之道归纳到“平气”、“顺心”的基本要求上来。
【原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1),偏得老聃之道(2),以此居畏垒之山(3),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4),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5);拥仲之与居(6),鞅掌之为使(7)。居三年,畏垒大壤(8)。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9)。今吾日计之而不足(10),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11),社而稷之乎(12)?”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13)。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14)?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15)。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16),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17)。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18),我其杓之人邪(19)!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20),巨鱼无所还其体(21),而鲵为之制(22);步仞之丘陵(23),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祥(24)。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25),自古尧舜以然(26),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27)!”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28),介而离山(29),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30),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31),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32),且夫二子者(33),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34),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35)。简发而栉(36),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37)!举贤则民相轧(38),任知则民相盗(39)。之数物者(40),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41)。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42)。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译文】
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真传,居住在北边的畏垒山,奴仆中着力炫耀才智的他就让他们纷纷离去,侍婢中着力标榜仁义的他就让他们远离自己;只有敦厚朴实的人跟他住在一起,只有任性自得的人作为他的役使。居住三年,畏垒山一带大丰收。畏垒山一带的人民相互传言:“庚桑楚刚来畏垒山,我们都微微吃惊感到诧异。如今我们一天天地计算收入虽然还嫌不足,但一年总的计算收益也还富足有余。庚桑楚恐怕就是圣人了吧!大家何不共同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他,像对待国君一样地敬重他?”
庚桑楚听到了大家的谈论,坐朝南方心里很不愉快。弟子们感到奇怪。庚桑楚说:“你们对我有什么感到奇怪呢?春天阳气蒸腾勃发百草生长,正当秋天时节庄稼成熟果实累累。春天与秋天,难道无所遵循就能够这样吗?这是自然规律的运行与变化。我听说道德修养极高的人,像没有生命的人一样虚淡宁静地生活在斗室小屋内,而百姓纵任不羁全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如今畏垒山一带的庶民百姓私下里谈论想把我列入贤人的行列而加以供奉,我难道乐意成为众人所注目的人吗?我正因为遵从老聃的教诲而对此大不愉快。”弟子说:“不是这样的。小水沟里,大鱼没有办法回转它的身体,可是小小的泥鳅却能转身自如;矮小的山丘,大的野兽没有办法隐匿它的躯体,可是妖狐却正好得以栖身。况且尊重贤才授权能人,以善为先给人利禄,从尧舜时代起就是这样,何况畏垒山一带的百姓呢!先生你还是顺从大家的心意吧!”庚桑楚说:“小子你过来!口能含车的巨兽,孤零零地离开山野,那就不能免于罗网的灾祸;口能吞舟的大鱼,一旦被水波荡出水流,小小的蚂蚁也会使它困苦不堪。所以鸟兽不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保全身形本性的人,隐匿自己的身形,不厌深幽高远罢了。至于尧与舜两个人,又哪里值得加以称赞和褒扬呢!尧与舜那样分辨世上的善恶贤愚,就像是在胡乱地毁坏好端端的垣墙而去种上没有什么用处的蓬蒿。选择头发来梳理,点数米粒来烹煮,计较于区区小事又怎么能够有益于世啊!举荐贤才人民就会相互出现伤害,任用智能百姓就会相互出现伪诈。这数种作法,不足以给人民带来好处。人们对于追求私利向来十分迫切,为了私利有的儿子杀了父亲,有的臣子杀了国君,大白天抢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别人墙上打洞。我告诉你,天下大乱的根源,必定是产生于尧舜的时代,而它的流毒和遗害又一定会留存于千年之后。千年之后,还将会出现人与人相食的情况哩!”
【原文】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1):“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2)?”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3),无使汝思虑营营(4)。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5),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6),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7)?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8)!”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9),越鸡不能伏鹄卵(10),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11)?”
南荣趎赢粮(12),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13)?”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14)。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15)?人谓我朱愚(16)。知乎?反愁我躯(17)。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18)。”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19),揭竿而求诸海也(20)。女亡人哉(21),惘惘乎(22)!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23),熟哉郁郁乎(24)!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25)。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26),将内揵(27);内韄者不可缪而捉(28),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29)!”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30),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31)。”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32)?能勿失乎(33)?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34)?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35)?能侗然乎(36)?能儿子乎(37)?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38),和之至也(39);终日握而手不掜(40),共其德也(41);终日视而目不瞚(42),偏不在外也(43)。行不知所之,据不知所为,与物委蛇(44),而同其波(45):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冰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46),不以人物利害相撄(47),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译文】
南荣趎虔敬地端正而坐,说:“像我这样的人已经年纪大了,将怎样学习才能达到你所说的那种境界呢?”庚桑楚说:“保全你的身形,护养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虑为求取私利而奔波劳苦。像这样三年时间,那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那种境界了。”南荣趎说:“盲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而盲人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聋子的耳朵和普通人的耳朵,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而聋子的耳朵却听不见声音;疯狂人的样子与普遍人的样子,彼此之间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而疯狂人却不能把持自己。形体与形体之间本是相通的,但出现不同的感知是外物有什么使之区别吗?还是希望获得却始终未能获得呢?如今先生对我说:‘保全你的身形,护养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虑为求取私利而奔波劳苦。’我只不过勉强听到耳里罢了!”
庚桑楚说:“我的话说尽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叶虫,越鸡不能孵化天鹅蛋,而鲁鸡却能够做到。鸡与鸡,它们的禀赋并没有什么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为它们的本领原本就有大有小。拿现在说我的才干就很小,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见老子?”
南荣趎带足干粮,走了七天七夜来到老子的住所。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儿来的吧?”南荣趎说:“是的。”老子说:“怎么跟你一块儿来的人如此多呢?”南荣趎恐惧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身后。老子说:“你不知道我所说的意思吗?”南荣趎低下头来羞惭满面,而后仰面叹息:“现在我已忘记了我应该怎样回答,因为我忘掉了我的提问。”老子说:“什么意思呢?”南荣趎说:“不聪明吗?人们说我愚昧无知。聪明吗?反而给身体带来愁苦和危难。不具仁爱之心便会伤害他人,推广仁爱之心反而给自身带来愁苦和危难。不讲信义便会伤害他人,推广信义反而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危难。这三句话所说的情况,正是我忧患的事,希望因为庚桑楚的引介而获得赐教。”老子说:“刚来时我察看你眉宇之间,也就借此了解了你的心思。如今你的谈话更证明了我的观察。你失神的样子真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好像在举着竹竿探测深深的大海。你确实是一个丧失了真性的人啊,是那么迷惘而又昏昧!你一心想返归你的真情与本性却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实在是值得同情啊!”
南荣趎回到寓所,求取自己所喜好的东西,舍弃自己所讨厌的东西,整整十天愁思苦想,再去拜见老子。老子说:“你作了自我反省,郁郁不安的心情实在是沉重啊!然而你心中那充满外溢的情况说明还是存有邪念。受到外物的束缚便不可避免繁杂与急促,于是内心世界必将堵塞不通;内心世界受到束缚便不可避除杂乱无绪和急促,于是外部感官必定会闭塞不通。外部感官和内心世界都被束缚缠绕,即使道德高尚也不能持守,何况是初初学道仿行的人呢!”
南荣趎说:“邻里的人生了病,周围的乡邻询问他,生病的人能够说明自己的病情,而能够把自己的病情说个清楚的人,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这样的听闻大道,好比服用了药物反而加重了病情,因而我只希望能听到养护生命的常规罢了。”老子说:“养护生命的常规,能够使身形与精神浑一谐合吗?能够不失却真性吗?能够不求助于卜筮而知道吉凶吗?能够满足于自己的本分吗?能够对消逝了的东西不作追求吗?能够舍弃仿效他人的心思而寻求自身的完善吗?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吗?能够心神宁寂无所执著吗?能够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整天啼哭咽喉却不会嘶哑,这是因为声音谐和自然达到了顶点;婴儿整天握着小手而不松开,这是因为听任小手自然地握着乃是婴儿的天性与常态;婴儿整天瞪着小眼睛一点也不眨眼,这是因为内心世界不会滞留于外界事物。行走起来不知道去哪里,平日居处不知道做什么,接触外物随顺应合,如同随波逐流、听其自然:这就是养护生命的常规了。”
南荣趎:“那么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吗?”老子回答:“不是的。这仅只是所谓冰冻消解那样自然消除心中积滞的本能吧?道德修养最高尚的人,跟人们一块儿向大地寻食而又跟人们一块儿向天寻乐,不因外在的人物或利害而扰乱自己,不参与怪异,不参与图谋,不参与尘俗的事务,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走了。又心神宁寂无所执著地到来。这就是所说的养护生命的常规。”南荣趎说:“那么这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吗?”老子说:“没有。我原本就告诉过你:‘能够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活动不知道干什么,行走不知道去哪里,身形像枯槁的树枝而心境像熄尽了死灰。像这样的人,灾祸不会到来,幸福也不会降临。祸福都不存在,哪里还会有人间的灾害呢!”
【原文】
宇泰定者(1),发乎天光(2)。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3),物见其物。人有脩者(4),乃今有恒(5);有恒者,人舍之(6),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7),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8)。
备物以将形(9),藏不虞以生心(10),敬中以达彼(11),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12),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13),不可内于灵台(14)。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15),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16),每发而不当(17),业入而不舍(18),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19),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券内者(20),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21)。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22);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23),人见其跂(24),犹之魁然(25)。与物穷者(26),物入焉(27);与物且者(28),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29)。兵莫憯于志(30),镆鎁为下(31);寇莫大于阴阳(32),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33),心则使之也。
【译文】
心境安泰镇定的人,就会发出自然的光芒。发出自然光芒的,人各自显其为人,物各自显其为物。注重修养的人,才能保持较高的道德修养境界;保持较高的道德修养境界,人们就会自然地向往他,上天也会帮助他。人们所向往的,称他叫做天民;上天辅佐的,称他叫做天子。
学习,是想要学习那些不能学到的东西;行走,是想要去到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辨,是想要分辨那些不易辨清的事物。知道停留于所不知道的境域,便达到了知道的极点。假如有人不是这样,那么自然的禀性一定会使他败亡。
备足造化的事物而顺应成形,深敛外在情感不作任何思虑而使心境快活并富有生气,谨慎地持守心中的一点灵气用以通达外在事物,像这样做而各种灾祸仍然纷至沓来,那就是自然安排的结果,而不是人为所造成,因而不足以扰乱成性,也不可以纳入灵府。灵府,就是有所持守却不知道持守什么,并且不可以着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表现真诚的自我而任随情感外驰,虽然有所表露却总是不合适宜,外事一旦侵扰心中就不会轻易离去,即使有所改变也会留下创伤。在光天化日下做了坏事,人人都会谴责他、处罚他;在昏暗处隐蔽地做下坏事,鬼神也会谴责他、处罚他。对于人群清白光明,对于鬼神也清白光明,这之后便能独行于世。
各分合乎自身,行事就不显于名声;名分超出自身,就是心思也总在于穷尽财用。行事不显名声的人,即使平庸也有光辉;心思在于穷尽财用的人,只不过是商人而已,人人都能看清他们在奋力追求分外的东西,还自以为泰然无危。跟外物顺应相通的人,外物必将归依于他;跟外物相互阻遏的人,他们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么能容纳他人!不能容人的人没有亲近,没有亲近的人也就为人们所弃绝。兵器没有什么能对人的心神作出伤害,从这一意义说良剑莫邪也只能算是下等;寇敌没有什么比阴阳的变异更为巨大,因为任何人也没有办法逃脱出天地之间。其实并非阴阳的变异伤害他人,而是人们心神自扰不能顺应阴阳的变化而使自身受到伤害。
【原文】
道通(1)。其分也(2),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3),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4),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5),鬼之一也(6)。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7)。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8),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9)。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10)。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11)。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12),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13)。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4)。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15);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16),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17);昭景也(18),著戴也(19),甲氏也(20),著封也(21),非一也(22)。
有生,黬也(23),披然曰移是(24)。尝言移是,非所言也(25)。虽然,不可知者也(26)。腊者之有膍胲(27),可散而不可散也(28)。观室者周于寝庙(29),又适其偃焉(30),为是举移是(31)。
请常言移是(32)。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33),果有名实(34);因以己为质(35),使人以为己节(36),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37),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38)。
【译文】
大道通达于万物。一种事物分离了新的事物就形成了,新的事物形成了原有的事物便毁灭了。对于分离厌恶的原因,就在于对分离求取完备;对于完备厌恶的原因,又在于对完备进一步求取完备。所以心神离散外逐欲情而不能返归,就会徒具形骸而显于鬼形;心神离散外逐欲情而能有所得,这就叫做接近于死亡。迷灭本性而徒有外形,也就跟鬼一个样。把有形的东西看作是无形,那么内心就会得到安宁。
产生没有根本,消逝没有踪迹。具有实在的形体却看不见确切的处所,有成长却见不到成长的始末,有所产生却没有产生的孔窍的情况又实际存在着。具有实在的形体而看不见确切的处所的,是因为处在四方上下没有边际的空间中。有成长却见不到成长的始末,是因为处在古往今来没有极限的时间里。存在着生,存在着死,存在着出,存在着入,入与出都没有具体的形迹,这就叫做自然之门。所谓自然之门,就是不存在一个人为的门,万事万物都出自这一自然之门。“有”不可能用“有”来产生“有”,必定要出自“无有”,而“无有”就是一切全都没有。圣人就藏身于这样的境域。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才智达到很高的境界。什么样的境界呢?有认为宇宙初始是不曾有物的,这种观点是最高明的,最完美的了,不可以再添加什么了。次一等认为宇宙初始已经存在事物,他们把产生看作是另一种事物的失落,他们把消逝看作是返归自然,而这样的观点已经对事物有了区分。再次一等认为宇宙初始确实不曾有过什么,不久就产出了生物,有生命的东西又很快地死去;他们把虚空看作是头,把生命看作躯体,把死亡看作是尾脊。谁能懂得有、无、死、生归结为一体,我就跟他交上朋友。以上三种认识虽然各有不同,但从万物一体的观点看却并没有什么差异,犹如楚国王族中昭、景二姓,以世代为官而著显,屈姓,又以世代封赏而著显,只不过是姓氏不同罢了。
世上存在生命,乃是从昏暗中产生出来,生命一旦产生彼与此、是与非就在不停地转移而不易分辨。让我来谈谈转移和分辨,其实这本不足以谈论。虽然如此,即使谈论了也是不可以明瞭的。譬如说,年终时大祭备有牛牲的内脏和四肢,可以分别陈列却又不可以离散整体牛牲;又譬如说,游观王室的人周旋于整个宗庙,但同时又必须上厕所。像这些例子全都说明彼与此、是与非在不停地转移。请让我再进一步谈谈是非的转移和不定。这全是因为把生存看作根本,把才智看作老师。于是以这样的观点来驾驭是与非,便果真分辨出次要、主要的区别;于是把自我看作是主体,并且让人把这一点当作神圣的节操,于是又用死来殉偿这一节操。像这样的人,以举用为才智,以晦迹为愚昧,以通达为荣耀,以困厄为羞耻。是非、彼此的不定,是现今人们的认识,这就跟蜩与学鸠共同讥笑大鹏那样,乃是同样的无知。
【原文】
蹍市人之足(1),则辞以放骜(2),兄则以妪(3),大亲则已矣(4)。故曰,至礼有不人(5),至义不物(6),至知不谋(7),至仁无亲(8),至信辟金(9)。
彻志之勃(10),解心之谬(11),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12),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13);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14);知者,谟也(15);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16)。动以不得已之谓德(17),动无非我之谓治(18),名相反而实相顺也(19)。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20)。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21),唯全人能之(22)。唯虫能虫(23),唯虫能天(24)。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25),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26)。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27),外非誉也(28);胥靡登高而不惧(29),遗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30);忘人,因以为天人矣(31)。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32)。出怒不怒(33),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34),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35)。有为也欲当(36),则缘于不得已(37)。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译文】
踩了路上行人的脚,就要道歉说不小心,兄长踩了弟弟的脚就要怜惜抚慰,父母踩了子女的脚也就算了。因此说,最好的礼仪就是不分彼此视人如己,最好的道义就是不分物我各得其宜,最高的智慧就是无须谋虑,最大的仁爱就是对任何人也不表示亲近,最大的诚信就是无须用贵重的东西作为凭证。
毁除意志的干扰,解脱心灵的束缚,遗弃道德的牵累,打通大道的阻碍。高贵、富有、尊显、威严、声名、利禄六种情况,全是扰乱意志的因素。容貌、举止、美色、辞理、气调、情意六种情况,全是束缚心灵的因素。憎恶、欲念、欣喜、愤怒、悲哀、欢乐六种情况,全部牵累道德的因素。离去、靠拢、贪取、施与、智虑、技能六种情况,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这四个方面各六种情况不至于震荡胸中,内心就会平正,内心平正就会宁静,宁静就会明澈,明澈就会虚空,虚空就能恬适顺应无所作为而又无所不为。大道,是自然的敬仰;生命,是盛德的光华;禀性,是生命的本根。合乎本性的行动,称之为率真的作为;受伪情驱使而行动,称之为失却本性。知识,出自与外物的应接;智慧,出自内心的谋划;具有智慧的人也会有不了解的知识,就像斜着眼睛看,所见必定有限。有所举动却出于不得已叫做德,有所举动却不是为了自我叫做治,追求名声必定适得其反,而讲求实际就会事事顺应。
羿精于射中微细之物而拙于人们不称誉自己。圣人精于顺应自然而拙于人为。精于顺应自然而又善于周旋人世,只有“全人”能够这样。唯独只有虫豸能够像虫豸一样地生活,唯独只有虫豸能够禀赋于自然。“全人”厌恶自然,是厌恶人为的自然,更何况用自我的尺度来看待自然和人为呢!
一只小雀迎着羿飞来,羿一定会射中它,这是羿的威力;把整个天下当作雀笼,那么鸟雀没有一只能够逃脱。因此商汤用庖厨来笼络伊尹,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来笼络百里奚。所以说,不用其所好来笼络人心而可以成功的,从不曾有过。
砍断了脚的人不图修饰,因为已把毁誉置之度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处不存恐惧,因为已经忘掉了死生。对于谦卑的言语不愿作出回报而忘掉了他人,能够忘掉他人的人,就可称作合于自然之理又忘却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敬重他却不感到欣喜,侮辱他却不会愤怒的人,只有混同于自然顺和之气的人才能够这样。发出了怒气但不是有心发怒,那么怒气也就出于不怒;有所作为但不是有心作为,那么作为也就出于无心作为。想要宁静就得平和气息,想要寂神就得顺应心志,即使有所作为也须处置适宜,事事顺应于不得已。事事不得已的作法,也就是圣人之道。
《庄子·杂篇·则阳》注译析
【题解】
“则阳”是篇首的人名。本篇内容仍很庞杂,全篇大体可以分成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写了头十个小故事,用人物的对话来说明恬淡、清虚、顺任的旨趣和生活态度,同时也对滞留人事、迷恋权势的人给予抨击。后一部分则讨论宇宙万物的基本规律,讨论宇宙的起源,讨论对外在事物的主体认识。
前一部分大体分作九小段,至“故曰待公阅休”为第一段,写公阅休清虚恬适的生活旨趣和处世态度。至“以十仞之台县众閒者也”为第二段,写圣人的心态和人们对于道的尊崇与爱慕。至“无内无外”为第三段,写一个人要善于自处,善于应物。至“譬犹一吷也”为第四段,通过巧妙的比喻指出人在世间的渺小,倡导与世无争的态度,同时讽刺和嘲弄了诸侯国之间的争夺战争。至“其室虚矣”为第五段,通过孔子之口盛赞市南宜僚“声销”而“志无穷”的潜身态度。至“内热溲膏是也”为第六段,指出为政“卤莽”、治民“灭裂”的严重危害。至“于谁责而可乎”为第七段,通过柏矩游齐之所见,批评当世君主为政的虚伪和对人民的愚弄。至“然乎”为第八段,说明人们的是非观念不是永恒的,认识也是有限的。至“之二人何足以识之”为第九段,谴责卫灵公的荒唐无道。
后一部分写少知与大公调的对话,借大公调之口从讨论宇宙整体与万物之个体间“合异”、“散同”的关系入手,指出各种事物都有其自身的规律,各种变化也都会向自己的反面转化,同时还讨论了宇宙万物的产生,又最终归结为浑一的道。
前一部分可以说是杂论,内容并不深厚,后一部分涉及宇宙观和认识论上的许多问题,也就较有价值。
【原文】
则阳游于楚(1),夷节言之于王(2),王未之见(3),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4):“夫子何不谭我于王(5)?”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6)。”
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擉鳖于江(7),夏则休乎山樊(8)。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9),以之神其交固(10),颠冥乎富贵之地(11),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12)。夫冻者假衣于春(13),暍者反冬乎冷风(14)。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15),其孰能桡焉(16)!
“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17),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18)。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19);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20),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閒其所施(21)。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22)。”
【译文】
则阳周游到楚国,夷节向楚王谈到则阳,楚王没有接见他,夷节只得作罢归家。则阳见到王果,说:“先生怎么不在楚王面前谈谈我呢?”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
则阳问:“公阅休是干什么的人呢?”王果说:“他冬天到江河里刺鳖,夏天到山脚下憩息。有人经过而问他,他就说:‘这就是我的住宅。’夷节尚且不能做到,何况是我呢?我又比不上夷节。夷节的为人,缺少德行却有世俗人的智巧,不能约束自己做到清虚恬淡,用他特有的办法巧妙地跟人交游与结识,在富有和尊显的圈子里弄得神情颠狂内心迷乱,不是用德行去相助他人,而是使德行有所毁损。受冻的人盼着温暖的春天,中暑的人刚好相反得求助冷风带来凉爽。楚王的为人,外表高贵而又威严;他对于有过错的人,像老虎一样不会给予一点宽恕;不是极有才辩的人而又端正德行,谁能够使他折服!
“所以圣人,他们潜身世外能使家人忘却生活的清苦,他们身世显赫能使王公贵族忘却爵禄而变得谦卑起来。他们对于外物,与之和谐欢娱;他们对于别人,乐于沟通、混迹人世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真性;有时候一句话不说也能用中和之道给人以满足,跟人在一块儿就能使人受到感化。父亲和儿子都各得其宜,各自安于自己的地位,而圣人却完全是清虚无为地对待周围所有的人。圣人的想法跟一般人的心思,相比起来差距是那么远。所以说,要使楚王信服还得期待公阅休哩。”
【原文】
圣人达绸缪(1),周尽一体矣(2),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3),人则从而命之也(4)。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5),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鑑(6),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7),望之畅然(8);虽使丘陵草木之缗(9),入之者十九(10),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11),以十仞之台县众閒者也(12)!
【译文】
圣人通达于人世间的各种纷扰和纠葛,周遍而又透彻地了解万物混同一体的状态,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为回返真性而又有所动作也总是把师法自然作为榜样,人们随后方才称呼他为圣人。忧心于智巧与谋虑因而行动常常不宜持久,时而有所中止又将能怎样样呢!
生来就漂亮的人,是因为别人给他作了一面镜子,如果不通过比较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比别人漂亮。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内心的喜悦就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对他的好感也不会有所中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圣人抚爱众人,是因为人们给予了他相应的名字,如果人们不这样称誉他圣人也不知道自己怜爱他人。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给予人们的爱就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安于这样的抚爱也不会有所终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
祖国与家乡,一看到她就分外喜悦;即使是丘陵草木使她显得面目不清,甚至掩没了十之八九,心里还是十分欣喜。更何况亲身见闻到她的真面目、真情况,就像是数丈高台高悬于众人的面前让人崇敬、仰慕啊!
【原文】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1),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2),阖尝舍之(3)!夫师天而不得师天(4),与物皆殉(5),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也偕行而不替(6),所行之备而不洫(7),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8),从师而不囿(9);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10);之名嬴法(11),得其两见(12)。仲尼之尽虑(13),为之傅之。容成氏曰(14):“除日无岁,无内无外(15)。”
【译文】
冉相氏体察了道的精髓因而能听任外物自然发展,跟外物接触相处没有终始,也显不出时日。天天随外物而变化,而其凝寂虚空的心境却一点也不会改变,何尝舍弃过大道的精髓!有心去效法自然却得不到效法自然的结果,跟外物一道相追逐,对于所修的事业又能够怎么样呢?圣人心目中从不曾有过天,从不曾有过人,从不曾有过开始,从不曾有过外物,跟随世道一块儿发展变化而没有废止,有所行动也是那么完备因而不会受到败坏,他与外物的契合与融恰又将是怎么样的呢!商汤启用他的司御门尹登恒做他的师傅,而他随从师傅学习却从不拘泥于所学;能够随顺而成,为此而察其名迹;对待这样的名迹又无心寻其常法,因而君臣、师徒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仲尼最后弃绝了谋虑,因此对自然才有所辅助。容成氏说:“摒除了日就不会累积成年,忘掉了自己就能忘掉周围的事物。”
【原文】
魏莹与田侯牟约(1),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闻而耻之曰(2):“君为万乘之君也(3),而以匹夫从仇(4)!衍请受甲二十万(5),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6)。忌也出走(7),然后抶其背(8),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曰(9):“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10)。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曰(11):“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12)。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13)。”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14)?”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15),若存若亡乎(16)?”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17),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18)?”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19)。
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20),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21),犹有嗃也(22);吹剑首者(23),吷而已矣(24)。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译文】
魏惠王与齐威王订立盟约,而齐威王违背了盟约。魏王大怒,打算派人刺杀齐威王,将军公孙衍知道后认为可耻,说:“您是大国的国君,却用普通百姓的手段去报仇!我愿统带二十万部队,替你攻打齐国,俘获齐国的百姓,牵走他们的牛马,使齐国的国君心急如焚热毒发于背心。然后我就攻占齐国的土地。齐国的大将田忌望风逃跑,于是我再鞭打他的背,折断他的脊骨。”
季子知道后又认为公孙衍的做法可耻,说:“建筑七八丈高的城墙,筑城已经七八丈高了,接着又把它毁掉,这是役使之人所苦的事。如今战争不起已经七年了,这是你王业的基础。公孙衍实在是挑起祸乱的人,不可听从他的主张。”
华子知道以后又鄙夷公孙衍和季子的做法,说:“极力主张讨伐齐国的人,是拨弄祸乱的人;极力劝说不要讨伐齐国的人,也是拨弄祸乱的人;评说讨伐齐国还是不讨伐齐国为拨弄祸乱之人的人,他本身就是拨弄祸乱的人。”魏王说:“既然如此,那将怎么办呢?”华子说:“你还是求助于清虚淡漠、物我兼忘的大道罢!”
惠子知道了,引见戴晋人。戴晋人对魏王说:“有叫蜗牛的小动物,国君知道吗?”魏王说:“知道。”戴晋人说:“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名字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名字叫蛮氏,正相互为争夺土地而打仗,倒下的尸体数也数不清,追赶打败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回。”魏王说:“咦,那都是虚妄的言论吧?”戴晋人说:“让我为你证实这些话。你认为四方与上下有尽头吗?”魏王说“没有止境。”戴晋人说:“知道使自己的思想在无穷的境域里遨游,却又返身于人迹所至的狭小的生活范围,这狭小的生活范围处在无穷的境域里恐怕就像是若存若失一样吧?”魏王说:“是的。”戴晋人又说:“在这人迹所至的狭小范围内有一个魏国,在魏国中有一个大梁城,在大梁城里有你魏王。大王与那蛮氏相比,有区别吗?”魏王回答说:“没有。”戴晋人辞别而去,魏王心中不畅怅然若有所失。
戴晋人离开后惠子见魏惠王,魏王说:“戴晋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圣人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惠子说:“吹起竹管,就会有嘟嘟的响声;吹着剑首的环孔,只会有丝丝的声音罢了。尧与舜,都是人们所赞誉的圣人;在戴晋人面前称赞尧与舜,就好比那微弱的丝丝之声罢了。”
【原文】
孔子之楚(1),舍于蚁丘之浆(2)。其邻有夫妻臣妄登极者(3),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4)?”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5)。其声销(6),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沈者也(7),是其市南宜僚邪(8)?”
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9),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10)。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11)?”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寄宿在蚁丘的卖浆人家。卖浆人家的邻居夫妻奴仆全都登上了屋顶观看孔子的车骑,子路说:“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是干什么呢?”孔子说:“这些人都是圣人的仆从。这个圣哲之人把自己隐藏在百姓之中,藏身于田园生活里。他的声音从世上消失了,他的志向却是伟大的,他嘴里虽然在说着话,心理却好像不曾说过什么,处处与世俗相违背而且心理总不屑与世俗为伍。这是隐遁于世俗中的隐士,这个人恐怕就是楚国的市南宜僚吧?”
子路请求前去召见他。孔子说:“算了吧!他知道我对他十分了解,又知道我到了楚国,认为我必定会让楚王来召见他,他将把我看成是巧言献媚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他对于巧言献媚的人一定会羞于听其言谈,更何况是亲自见到其人呢!你凭什么认为他还会留在那里呢?”子路前往探视,市南宜僚的居室已经空无一人了。
【原文】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1):“君为政焉勿卤莽(2),治民焉勿灭裂(3)。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4),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5),深其耕而熟耰之(6),其禾蘩以滋(7),予终年厌飧(8)。”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9)。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10),为性萑苇蒹葭(11),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12),并溃漏发(13),不择所出,漂疽疥痈(14),内热溲膏是也(15)。”
【译文】
长梧地方守护封疆的人对子牢说:“你处理政事不要太粗疏,治理百姓不要太草率。从前我种庄稼,耕地粗疏马虎,而庄稼收获时也就用粗疏马虎的态度来报复我;锄草也轻率马虎,而庄稼收获时也用轻率马虎的态度来报复我。我来年改变了原有的方式,深深地耕地细细地平整,禾苗繁茂果实累累,我一年到头不愁食品不足。”
庄子听了后说:“如今人们治理自己的身形,调理自己的心思,许多都像这守护封疆的人所说的情况,逃避自然,背离天性,泯灭真情,丧失精神,这都因为粗疏卤莽所致。所以对待本性和真情粗疏卤莽的人,欲念与邪恶的祸根,就像萑苇、蒹葭蔽遮禾黍那样危害人的本性,开始时似乎还可以用来扶助人的形体,逐渐地就拔除了自己的本性,就像遍体毒疮一齐溃发,不知选择什么地方泄出,毒疮流浓,内热遗精就是这样。”
【原文】
柏矩学于老聃(1),曰:“请之天下游(2)。”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3),推而强之(4),解朝服而幕之(5),号天而哭之曰(6):“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7),子独先离之(8),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古之君人者(9),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已;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10);故一形有失其形者(11),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12),大为难而罪不敢(13),重为任而罚不胜(14),远其塗而诛不至(15)。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译文】
柏矩就学于老聃,说:“请求老师同意我到天下去游历。”老聃说:“算了,天下就像这里一样。”柏矩再次请求,老聃说:“你打算先去哪里?”柏矩说:“先从齐国开始。”柏矩到了齐国,见到一个处以死刑而抛尸示众的人,推推尸体把他摆正,再解下朝服覆盖在尸体上,仰天号陶大哭地诉说:“你呀你呀!天下出现如此大的灾祸,偏偏你先碰上了。人们常说不要做强盗,不要杀人!世间一旦有了荣辱的区别,然后各种弊端就显示出来;财货日渐聚积,然后各种争斗也就表露出来。如今树立人们所厌恶的弊端,聚积人们所争夺的财物,贫穷困厄的人疲于奔命便没有休止之时,想要不出现这样的遭遇,怎么可能呢?
“古时候统治百姓的人,把社会清平归于百姓,把管理不善归于自己;把正确的做法归于百姓,把各种过错归于自己;所以只要有一个人其身形受到损害,便私下总是责备自己。如今却不是这样。隐匿事物的真情却责备人们不能了解,扩大办事的困难却归罪于不敢克服困难,加重承受的负担却处罚别人不能胜任,把路途安排得十分遥远却谴责人们不能达到。人民耗尽了智慧和力量,就用虚假来继续应付,天天出现那么多虚假的事情,百姓怎么会不弄虚作假!力量不够便作假,智巧不足就欺诈,财力不济便行盗。盗窃的行径,对谁加以责备才合理呢?”
【原文】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1),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2),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3)。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4),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5),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译文】
蘧伯玉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随年变化与日俱新,何尝不是年初时认为是对的而年终时又转过来认为是错的,不知道现今所认为是对的又不是五十九岁时认为是错的。万物有其产生却看不见它的本根,有其出现却寻不见它的门径。人人都尊崇自己的才智所了解的知识,却不懂得凭借自己才智所不知道而后知道的知识,这能不算是最大的疑惑吗?算了吧算了吧!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逃避这样的情况。这就是所谓对吗,真正的对吗?
【原文】
仲尼问于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1):“夫卫灵公饮酒湛乐(2),不听国家之政(3),田猎毕弋(4),不应诸侯之际(5);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6)。”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7)。史奉御而进所(8),搏币而扶翼(9)。其慢若彼之甚也(10),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槨焉(11),洗而视之,有铭焉(12),曰:‘不冯其子(13),灵公夺而里之(14)。’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15)!”
【译文】
孔子向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请教:“卫灵公饮酒作乐荒淫无度,不愿处理国家政务;经常出外张网打猎射杀飞鸟,又不参与诸侯间的交往与盟会;他死之后为什么还追谥为灵公呢?”大弢说:“这样的谥号就是因为他具有这样的德行。”伯常骞说:“那时候卫灵公有三个妻子,他们在一个盆池里洗澡。卫国的贤臣史奉召进到卫灵公的寓所,只得急忙接过衣裳来相互帮助遮掩。他对待大臣是多么的傲慢,而他对贤人又是如此的肃敬,这就是他死后追谥为灵公的原因。”狶韦则说:“当年卫灵公死了,占卜问葬说是葬在原墓地不吉利,而葬在沙丘上就能吉利。于是挖掘沙丘数丈,发现有一石制外棺,洗去泥土一看,上面还刻有一段文字,说:‘不靠子孙,灵公将得此为冢。’灵公被叫做‘灵’看来已经很久很久了,大弢和伯常骞怎么能够知道!”
【原文】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1):“何谓丘里之言(2)?”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3),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4),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5);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6)。四时殊气(7),天不赐(8),故岁成(9);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大人不赐(10),故德备;万物殊理(11),道不私,故无名(12)。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13),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14);自殉殊面(15),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16);观于大山,木石同坛(17)。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18),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19)。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20)。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21),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22),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蓋相治(23),四时相代相生相杀(24),欲恶去就于是桥起(25),雌雄片合于是庸有(26)。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27),聚散以成(28)。此名实之可纪(29),精微之可志也(30)。随序之相理(31),桥运之相使(32),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33)。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34),不原其所起(35),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36),接子之或使(37),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38)。斯则析之(39),精至于无伦(40),大至于不可围,或之始,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41)。或始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42);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43),已死不可徂(44)。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45)。吾观之本(46),其往无穷;吾求之末(47),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48),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49),夫胡为于大方(50)?言而足(51),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52),言默不足以载(53);非言非默,议有所极(54)。”
【译文】
少知向大公调求教:“什么叫做‘丘里’之言?”大公调说:“所谓‘丘里’,就是聚合头十个姓,上百个人而形成共同的风气与习俗;组合各各不同的个体就形成混同的整体,离散混同的整体又成为各各不同的个体。如今指称马的上百个部位都不能获得马的整体,而马就拴缚在眼前,只有确立了马的每一个部位并组合成一整体才能称之为马。所以说山丘积聚卑小的土石才成就其高,江河汇聚细小的流水才成就其大,伟大的人物并合了众多的意见才成就其公。所以,从外界反映到内心里的东西,自己虽有定见却并不执着己见,由内心里向外表达的东西,即使是正确的也不愿跟他人相违逆。四季具有不同的气候,大自然并没有对某一节令给予特别的恩赐,因此年岁的序列得以形成;各种官吏具有不同的职能,国君没有偏私,因此国家得以治理;文臣武将具有各不相同的本事,国君不作偏爱,因此各自德行完备;万物具有各别的规律,大道对它们也都没有偏爱,因此不去授予名称以示区别。没有称谓因而也就没有作为,没有作为因而也就无所不为。时序有终始,世代有变化。祸福在不停地流转,出现违逆的一面同时也就存在相宜的一面;各自追逐其不同的侧面,有所端正的同时也就有所差误。就拿山泽来比方,生长的各种材质全都有自己的用处;再看看大山,树木与石块处在同一块地方。这就叫做‘丘里’的言论。”
少知问:“既然如此,那么称之为道,可以吗?”大公调说:“不可以。现在计算一下物的种数,不止于一万,而只限于称作万物,是用数目字最多的来称述它。所以,天和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与阳,是元气中最大的;而大道却把天地、阴阳相贯通。因为它大就用‘道’来称述它是可以的,已经有了‘道’的名称,还能够用什么来与它相提并论呢?假如用这样的观点来寻求区别,就好像狗与马,其间的差别也就太大了!”
少知问:“四境之内,宇宙之间,万物的产生从哪里开始?”大公调说:“阴阳互相辉映、互相伤害又互相调治,四季互相更替、互相产生又互相衰减。欲念、憎恶、离弃、靠拢,于是像桥梁一样相互连接相互兴起,雌性、雄性的分开、交合,于是相互为常相互具有。安全与危难相互变易,灾祸与幸福相互生存,寿延与夭折相互交接,生还与死亡因此而形成。这些现象的名称与实际都能理出端绪,精细微妙之处都能记载下来。随物变化的次序相互更替总是遵循着一定的轨迹,又像桥梁连接彼此两方那样地运动而又彼此相互制约,到了尽头就会折回,有了终结就有开始;这都是万物所共有的规律。言语所能致意的,智巧所能达到的,只限于人们所熟悉的少数事物罢了。体察大道的人,不追逐事物的消亡,不探究事物的源起,这就是言语评说所限止的境界。”少知又问:“季真的‘莫为’观点,接子的‘或使’主张,两家的议论,谁最合乎事物的真情,谁又偏离了客观的规律?”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现象;可是,即使是具有超人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语来称述其自我变化的原因,同样也不能臆断它们将会怎么样。用这样的道理来加以推论和分析,精妙达到了无以伦比,浩大达到了不可围量,事物的产生有所支持,还是事物的产生全出于虚无,两种看法各持一端均不能免于为物所拘滞,因而最终只能是过而不当。‘或使’的主张过于执滞,‘莫为’的观点过于虚空。有名有实,这就构成物的具体形象。无名无实,事物的存在也就显得十分虚无。可以言谈也可以测度,可是越是言谈距离事物的真情也就越疏远。没有产生的不能禁止其产生,已经死亡的不能阻挡其死亡。死与生并不相距很远,其中的规律却是不易察见。事物的产生有所支使,还是事物的产生全都出于虚无,两者都是因为疑惑而借此生出的偏执之见。我观察事物的原本,事物的过去没有穷尽;我寻找事物的末绪,事物的将来不可限止。没有穷尽又没有限止,言语的表达不能做到,这就跟事物具有同一的规律;而‘或使’、‘莫为’的主张,用言谈各持一端,又跟事物一样有了外在的终始。道不可以用“有”来表达,‘有’也不可以用无来描述。大道之所以称为‘道’,只不过是借用了‘道’的名称。‘或使’和‘莫为’的主张,各自偏执于事物的一隅,怎么能称述于大道呢?言语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能符合于道;言语不能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都滞碍于物。道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言语和缄默都不足以称述;既不说话也不缄默,评议有极限而大道却是没有极限的。”
《庄子·杂篇·徐无鬼》注译析
【题解】
“徐无鬼”是开篇的人名,以人名作为篇名。本篇是《庄子》中的又一长篇,由十余个各不相关的故事组成,并夹带少量的议论。全篇内容很杂,中心不明朗,故事之间也缺乏关联,但多数是倡导无为思想的。
全篇大体可分为十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至“莫以真人之言謦吾君之侧乎”,写徐无鬼拜见魏武侯,用相马之术引发魏武侯的喜悦,借此讥讽诗、书、礼、乐的无用。第二部分至“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继续写徐无鬼跟魏武侯的对话,指出当世国君的作法实质上是在害民,只有“应天地之情”,才真正是“社稷之福”。第三部分至“称天师而退”,写黄帝出游于襄城之野,特向牧马小童问路,喻指为政者的迷乱。第四部分至“终身不反悲夫”,批评事事“皆囿于物”的人。第五部分至“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写庄子和惠子的对话,指出天下并没有共同认可的是非标准,从而批评了各家“各是其所是”的态度。第六部分至“吾无与言之矣”,写庄子对惠子的怀念。第七部分至“则隰朋可”,写管仲和桓公的对话,借推荐隰朋阐述无为而治的主张。第八部分至“三年而国人称之”,借吴王射杀猴子的故事,告诫人们不应有所自恃。第九部分至“其后而日远矣”,写南伯子綦对世人迷误的哀叹。第十部分至“大人之诚”,提出“无求,无失,无弃”和“不以物易己”的观点,强调不用言语、返归无为的功效。第十一部分至“然身食肉而终”,表述子綦游于天地不跟外物相违逆的生活旨趣。第十二部分至“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批判唐尧,指斥仁义是贪婪者的工具。第十三部分至“于羊弃意”,批判三种不同的心态,提倡“无所甚亲”、“无所甚疏”的态度。余下为第十四部分,为杂论,主要是阐明顺任自适的思想。
【原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1),武侯劳之曰(2):“先生病矣(3)!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4),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5);君将黝耆欲(6),好恶(7),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8)。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9)。下之质执饱而止(10),是狸德也(11);中之质若视日(12),上之质若亡其一(13)。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14),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15)。天下马有成材(16),若恤若失(17),若丧其一(18),若是者,超轶绝尘(19),不知其所(20)。”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21)?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22),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23),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24)。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25)?去国数日(26),见其所知而喜(27);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28),见似人者而喜矣(29);不亦去人滋久(30),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31),藜藋柱乎鼪鼬之迳(32),踉位其空(33),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34),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35)!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译文】
徐无鬼靠女商的引荐得见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一定是极度困惫了!为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困苦,所以方才肯前来会见我。”徐无鬼说:“我是来慰问你的,你对于我有什么慰问!你想要满足嗜好和欲望,增多喜好和憎恶,那么性命攸关的心灵就会弄得疲惫不堪;你想要废弃嗜好和欲望,退却喜好和憎恶,那么耳目的享用就会困顿乏厄。我正打算来慰问你,你对于我有什么可慰问的!”武侯听了怅然若失,不能应答。
不一会儿,徐无鬼说:“请让我告诉你,我善于观察狗的体态以确定它们的优劣。下等品类的狗只求填饱肚子也就算了,这是跟野猫一样的禀性;中等品类的狗好像总是凝视上方,上等品类的狗便总像是忘掉了自身的存在。我观察狗,又不如我观察马。我观察马的体态,直的部分要合于墨线,弯的部分要合于钩弧,方的部分要合于角尺,圆的部分要合于圆规,这样的马就是国马,不过还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或缓步似有忧虑或奔逸神采奕奕,总像是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超越马群疾如狂风把尘土远远留在身后,却不知道这样高超的本领从哪里得来。”魏武侯听了高兴得笑了起来。
徐无鬼走出宫廷,女商说:“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高兴的呢?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从远处说向他介绍诗、书、礼、乐,从近处说向他谈论太公兵法。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而国君从不曾有过笑脸。如今你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竟使国君如此高兴呢?”徐无鬼说:“我只不过告诉他我怎么相狗、相马罢了。”女商说:“就是这样吗?”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过越地流亡人的故事吗?离开都城几天,见到故交旧友便十分高兴;离开都城十天整月,见到在国都中所曾经见到过的人便大喜过望;等到过了一年,见到好像是同乡的人便欣喜若狂;不就是离开故人越久,思念故人的情意越深吗?逃向空旷原野的人,丛生的野草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路径,却能在杂草丛中的空隙里跌跌撞撞地生活,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边说笑呢?很久很久了,没有谁用真人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
【原文】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茅栗(1),厌葱韭(2),以宾寡人(3),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4)?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5)?”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6)。”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7),登高不可以为长(8),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9),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10),好和而恶奸(11);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12),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13);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14),成固有伐(15),变固外战(16)。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17),无徒骥于锱坛之宫(18),无藏逆于得(19),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20),脩胸中之诚(21),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22)。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译文】
徐无神拜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居住在山林,吃的是橡子,满足于葱韭之类的菜蔬,而谢绝与我交往,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是上了年岁吗?还是为了寻求酒肉之类的美味呢?抑或有什么治国的良策而造福于我的国家吗?”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不敢奢望能够享用国君的酒肉美食,只是打算来慰问你。”武侯说:“什么,怎么是慰问我呢?”徐无鬼说:“前来慰问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你说的是什么呀?”徐无鬼说:“天与地对于人们的养育是同样的,登上了高位不可以自以为高人一等,身处低下的地位不可以认为是矮人三分。你作为大国的国君,使全国的百姓劳累困苦,以人民的劳苦来满足眼耳口鼻的享用,而圣明的人却从不为自己求取分外的东西。圣明的人,喜欢跟外物和顺而厌恶为自己求取私利;为个人求取私利,这是一种严重的病态,所以我特地前来慰问。只有国君你患有这种病症,为什么呀?”
武侯说:“我希望见到先生已经很久了。我想爱护我的人民并为了道义而停止战争,这恐怕就可以了吧?”徐无鬼说:“不行。所谓爱护人民,实乃祸害人民的开始;为了道义而停止争战,也只是制造新的争端的祸根;你如果从这些方面来着手治理,恐怕什么也不会成功。大凡成就了美好的名声,也就有了作恶的工具;你虽然是在推行仁义,却更接近于虚伪和作假啊!有了仁义和形迹必定会出现仿造仁义的形迹,有了成功必定会自夸,有了变故也必定会再次挑起争战。你一定不要浩浩荡荡地像鹤群飞行那样布阵于丽谯楼前,不要陈列步卒骑士于锱坛的宫殿,不要包藏贪求之心于多种苟有所得的环境,不要用智巧去战胜别人,不要用谋划去打败别人,不要用战争去征服别人。杀死他人的士卒和百姓,兼并他人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和精神的,他们之间的争战不知道究竟有谁是正确的?胜利又存在于哪里?你不如停止争战,修养心中的诚意,从而顺应自然的真情而不去扰乱其规律。百姓死亡的威胁得以摆脱,你将哪里用得着再止息争战呢!”
【原文】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1),方明为御(2),昌寓骖乘(3),张若、謵朋前马(4),昆阍、滑稽后车(5);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塗(6)。
适遇牧马童子,问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7)?”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8)?”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9),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10)。”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11),予适有瞀病(12),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13)!”黄帝再拜稽首(14),称天师而退(15)。
【译文】
黄帝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赶车,昌宇做陪乘,张若、謵朋在马前导引,昆阍、滑稽在车后跟随;来到襄城的旷野,七位圣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问路。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便向牧马少年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少年回答:“是的。”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是的。”黄帝说:“真是奇怪啊,这位少年!不只是知道具茨山,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请问怎样治理天下。”少年说:“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又何须多事呢!我幼小时独自在宇宙范围内游玩,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如今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我又将到宇宙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我又何须去多事啊!”黄帝说:“治理天下,固然不是你操心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少年听了拒绝回答。
黄帝又问。少年说:“治理天下,跟牧马哪里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是去除过分、任其自然罢了!”黄帝听了叩头至地行了大礼,口称“天师”而退去。
【原文】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1),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2),察士无淩谇之事则不乐(3),皆囿于物者也(4)。
招世之士兴朝(5),中民之士荣官(6),筋力之士矜难(7),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8),枯槁之士宿名(9),法律之士广治(10),礼教之士敬容(11),仁义之士贵际(12)。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13),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14)。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15),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16)。钱财不积则贪者优,权势不尤则夸者悲(17)。势物之徒乐变(18),遭时有所用(19),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20),不物于易者也(21)。驰其形性(22),潜之万物(23),终身不反,悲夫!
【译文】
才智聪颖的人没有思虑上的变易与转换便不会感到快乐,善于辩论的人没有谈说的话题与机会就不会感到快乐,喜于明察的人没有对别人的冒犯与责问就不会感到快乐,这都是因为受到了外物的拘限与束缚。
招引贤才的人从朝堂上开始建功立业,善于治理百姓的人以做官为荣,身强体壮的人不把危难放在眼里,英勇无畏的人遇上祸患总是奋不顾身,手持武器身披甲胄的人乐于征战,隐居山林的人追求的是清白的名声,研修法制律令的人一心推行法治,崇尚礼教的人注重仪容,讲求仁义的人看重人际交往。农夫没有除草耕耘的事便觉内心不定无所事事,商人没有贸易买卖也会心神不安无所事事。百姓只要有短暂的工作就会勤勉,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会工效快、成效高。钱财积攒得不多贪婪的人总是忧愁不乐,权势不高不大而私欲很盛的人便会悲伤哀叹。依仗权势掠取财物的人热衷于变故,一遇时机就会有所动作,不能够做到清静无为。这样的人就像是顺应时令次第一样地取舍俯仰,不能够摆脱外物的拘累,使其身形与精神过分奔波驰骛,沉溺于外物的包围之中,一辈子也不会醒悟,实在是可悲啊!
【原文】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1),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2),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3),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4),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5)?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6)。”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7),以阴召阴(8),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9),废一于堂(10),废一于室,鼓宫宫动(11),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12),于五音无当也(13),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14)。且若是者邪(15)?”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16),相镇以声(17),而未始吾非也(18),则奚若矣(19)?”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20),其命阍也不以完(21),其求钘钟也以束缚(22),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23),有遗类矣(24)!夫楚人寄而蹢阍者(25),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26),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27)。”
【译文】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是预先瞄准而误中靶的,称他是善于射箭,那么普天下都是羿那样善射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本没有共同认可的正确标准,却各以自己认可的标准为正确,那么普天下都是唐尧那样圣明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问,我能够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制出冰块。’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我告诉给你我所主张的道理。’于是当着大家调整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上,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合,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调类相同的缘故啊。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五个音不能合谐,弹奏起来,二十五根弦都发出震颤,然而却始终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方才是乐音之王了。而你恐怕就是象鲁遽那样的人吧?”惠子说:“如今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他们正跟我一道辩论,相互间用言辞进行指责,相互间用声望压制对方,却从不曾认为自己是不正确的,那么将会怎么样呢?”
庄子说:“齐国有个人使自己的儿子滞留于宋国,命令守门人守住他而不让他有完整的身形返回来,他获得一只长颈的小钟唯恐破损而包了又包,捆了又捆,他寻找远离家门的儿子却不曾出过郊野,这就像辩论的各家忘掉了跟自己相类似的情况!楚国有个人寄居别人家而怒责守门人,半夜无人时走出门来又跟船家打了起来,还不曾离开岸边就又结下了怨恨。”
【原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1),若蝇翼,使匠石斲之(2)。匠石运斤成风(3),听而斲之(4),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5)。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6)。’自夫子之死也(7),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译文】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墓地,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郢地有个人让白垩泥涂抹了他自己的鼻尖,像蚊蝇的翅膀那样大小,让匠石用斧子砍削掉这一小白点。匠石挥动斧子呼呼作响,漫不经心地砍削白点,鼻尖上的白泥完全除去而鼻子却一点也没有受伤,郢地的人站在那里也若无其事不失常态。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召见匠石说:‘你为我也这么试试’。匠石说:“我确实曾经能够砍削掉鼻尖上的小白点。虽然如此,我可以搭配的伙伴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了!我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
【原文】
管仲有病(1),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2),可不讳云(3),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4)?”管仲曰:“公谁欲与(5)?”公曰:“鲍叔牙(6)。”曰:“不可。其为人絜廉善土也(7),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8),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鉤乎君(9),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10)。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11),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12)。以德分人谓之圣(13),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14),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15),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译文】
管仲生了病,齐桓公问他:“你老的病已经很重了,不避讳地说,一旦病危不起,我将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官仲说:“你想要交给谁呢?”齐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一辈子也忘不掉,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忤逆百姓。一旦得罪于国君,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
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官仲回答说:“要不,隰朋还可以。隰朋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称作圣人,能用财物去周济他人的称作贤人。以贤人自居而驾临于他人之上。不会获得人们的拥戴;以贤人之名而能谦恭待人,不会得不到人们的拥戴。他对于国事一定不会事事听闻,他对于家庭也一定不事事看顾。不得已,那么还是隰朋可以。”
【原文】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1)。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2),逃于深蓁(3)。有一狙焉,委蛇攫,见巧乎王(5)。王射之,敏给搏捷矢(6)。王命相者趋射之(7),狙执死(8)。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9),以至此殛也(10),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11)!”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12),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译文】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猴群看见吴王打猎的队伍,惊惶地四散奔逃,躲进了荆棘丛林的深处。有一个猴子留下了,它从容不迫地腾身而起抓住树枝跳来跳去,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下命令叫来左右随从打猎的人一起上前射箭,猴子躲避不及抱树而死。
吴王回身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仗恃它的便捷而蔑视于我,以至受到这样的惩罚而死去!要以此为戒啊!唉,不要用傲气对待他人啊!”颜不疑回来后便拜贤士董梧为师用以铲除自己的傲气,弃绝淫乐辞别尊显,三年时间全国的人个个称赞他。
【原文】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1),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2):“夫子,物之尤也(3)。形固可使若槁骸(4),心固可使若死灰乎(5)?”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我(6),而齐国之众三贺之(7)。我必先之(8),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9)。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10),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11)。”
【译文】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静静地坐着,然后又仰着头缓缓地吐气。颜成子进屋来看见后说:“先生,你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人的形体固然可以使它像枯槁的骸骨,心灵难道也可以像死灰一样吗?”南伯子綦说:“我曾在山林洞穴里居住。正当这个时候,齐太公田禾曾来看望我,因而齐国的民众再三向他表示祝贺。我必定是名声在先,他所以能够知道我;我必定是名声张扬,他所以能利用我的名声。假如我不具有名声,他怎么能够知道我呢?假如我不是名声张扬于外,他又怎么能够利用我的名声呢?唉,我悲悯自我迷乱失却真性的人,我又悲悯那些悲悯别人的人,我还悲悯那些悲悯人们的悲悯者,从那以后我便一天天远离人世沉浮而达到心如死灰的境界”。
【原文】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1),孙叔敖执爵而立(2),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3):“古之人乎!于此言已(4)。”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5),未之尝言(6),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7),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8),丘愿有喙三尺(9)。”
彼之谓不道之道(10),此之谓不言之辩(11),故德总乎道之所一(12)。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13)。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14),实不聚(15),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16)!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17)!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18),大人之诚。
【译文】
孔子去到楚国,楚王宴请孔子,孙叔敖拿着酒器站立一旁,市南宜僚把酒洒在地上祭祷,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情况下总要说一说话。”孔子说:“我听说有不用言谈的言论,但从不曾说过,在这里说上一说。市南宜僚从容不迫地玩弄弹丸而使两家的危难得以解脱,孙叔敖运筹帷幄使敌国不敢对楚国用兵而楚国得以停止征战。我孔丘多么希望有只长长的嘴巴来说上几句呀!”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可以称作不是办法的办法,孔子可以称作不用言辞的说辩,所以循道所得归结到一点就是道的原始浑一的状态。言语停留在才智所不知晓的境域,这就是最了不起的了。大道是混沌同一的,而体悟大道却个不相同;才智所不能通晓的知识,辩言也不能一一列举,名声像儒家、墨家那样的人也常因强不知以为知而招致凶祸。所以,大海不辞向东的流水,成就了博大之最,圣人包容天地,恩泽施及天下百姓,而百姓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因此生前没有爵禄,死后没有谥号,财物不曾汇聚,名声不曾树立,这才可以称作是伟大的人。狗不因为善于狂吠便是好狗,人不因为善于说话便是贤能,何况是成就于伟大的啊!成就伟大却不足以算是伟大,又何况是修养心性随顺自然啊!伟大而又完备,莫过于天地;然而天地哪里会求取什么,却是伟大而又完备的哩。伟大而又完备的人,没有追求,没有丧失,没有舍弃,不因外物而改变自己的本性。返归自己的本性就会没有穷尽,遵循恒古不变的规律就会没有矫饰,这就是伟大的人的真情。
【原文】
子綦有八子(1),陈诸前(2),召九方歅曰(3):“为我相吾子,孰为祥(4)?”九方歅曰:“梱也为祥(5)。”子綦瞿然喜曰(6):“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而出涕曰(7):“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8),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9)。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10),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11),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12),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13),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14)。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15),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16),不若刖之则易(17),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18),然身食肉而终。
【译文】
子綦有八个儿子,排列在子綦身前,叫来九方歅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怎么最有福气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道饮食而终了一生。”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遇!”九方歅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这是拒绝要降临的福禄。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
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梱确实是有福呢?享尽酒肉,只不过从口鼻进到肚腹里,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不曾牧养而羊子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不曾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假如不把这看作是怪事,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我只和他一应顺任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过!我因此泣不成声。”
没过多久派遣梱到燕国去,强盗在半道上劫持了他,想要保全其身形而卖掉实在担心他跑掉,不如截断他的脚容易卖掉些,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去给自己看守街门,仍能够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原文】
齧缺遇许由(1),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2),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3)。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4)。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5),譬之犹一覕也(6)。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7)。”
【译文】
齧缺遇见许由,说:“你准备去哪里呢?”许由回答:“打算逃避尧。”齧缺说:“你说些什么呢?”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张,我担心他受到天下人的耻笑。后代一定会人与人相食啊!百姓,并不难以聚合,给他们爱护就会亲近,给他们好处就会靠拢,给他们奖励就会勤勉,送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爱护和利益出自仁义,而弃置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推行,只会没有诚信,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贪婪的人借用为工具。所以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给天下人带来了好处,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是短暂的一瞥。唐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的残害,而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能知道这个道理。”
【原文】
有暖姝者(1),有濡需者(2),有卷娄者(3)。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4),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5),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6),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7),奎蹄曲隈(8),浮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9),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10),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11),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12),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13)。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14),曰翼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15),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16),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17),此谓真人。于蚁弃知(18),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译文】
有沾沾自喜的人,不偷安矜持的人,有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
所谓沾沾自喜的人,懂得了一家之言,就沾沾自喜地私下里暗自得意,自以为满足了,却不知道从未曾有过丝毫所得,所以称他为沾沾自喜的人。所谓偷安矜持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一个样,选择稀疏的鬃毛当中自以为就是广阔的宫廷与园林,后腿和蹄子间弯曲的部位,乳房和腿脚间的夹缝,就认为是安宁的居室和美好的处所,殊不知屠夫一旦挥动双臂布下柴草生起烟火,便跟随猪身一块儿烧焦。这就是依靠环境而安身,这又是因为环境而毁灭,而这也就是所说的偷安自得的人。所谓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就是舜那样的人。羊肉不会爱慕蚂蚁,蚂蚁则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羶腥味。舜有羶腥的行为,百姓都十分喜欢他,所以他多次搬迁居处都自成都邑,去到邓的废址就聚合了头十万家人。尧了解到舜的贤能,从荒芜的土地上举荐了他,说是希望他能把恩泽布施百姓。舜从荒芜的土地上被举荐出来,年岁逐渐老了,敏捷的听力和视力衰退了,还不能退回来休息,这就是所说的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
所以超凡脱俗的神人讨厌众人跟随,众人跟随就不会亲密和睦,不亲密和睦也就不会带来好处。因此没有什么特别的亲密,没有什么格外的疏远,持守德行、温暖和气以顺应天下,这就叫做真人。就像是,蚂蚁不再追慕羶腥,鱼儿得水似的悠闲自在,羊肉也清除了羶腥的气味。
【原文】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1)。若然者,其平也绳(2),其变也循(3)。古之真人,以天待人(4),不以人入天(5)。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6)。药也,真实堇也(7),桔梗也(8),鸡癕也(9),豕零也(10),是时为帝者也(11),何可胜言!
勾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12)。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13),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14)。故曰鸱目有所适(15),鹤胫有所节(16),解之也悲(17)。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18),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19),恃源而往者也(20)。故水之守土也审(21),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22),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殆也始(23)。凡能其于府也殆(24),殆之成也不给改(25)。祸之长也兹萃(26),其反也缘功(27),其果也待久(28)。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29),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于地也践(30),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31);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32)。知大一(33),知大阴(34),知大目(35),知大均(36),知大方(37),知大信(38),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39),大方体之(40),大信稽之(41),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42),冥有枢(43),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44),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45),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46),古今不代(47),而不可以亏(48),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49)!阖不亦问是已(50),奚惑然为(51)!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52)。
【译文】
用眼睛来看视自己眼睛所应看视的东西,用耳朵来听取自己耳朵所应听取的声音,用心思来收回分外逐物的心思。像这样的人,他们内心的平静就像墨线一样正直,他们的变化总是处处顺应。古时候的真人,用顺任自然的态度来对待人事,不会用人事来干扰自然。古时候的真人,获得生存就听任生存,失掉生存就听任死亡;获得死亡就听任死亡,失掉死亡就听任生存。药物,乌头也好,桔梗也好,芡草也好,猪苓也好,这几种药更换着作为主药,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勾践率领三千士兵困守于会稽,只有文种能够知道越国复国的办法,也只有文种不知道复国后将要遭受杀戮的祸害。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只有在夜晚才适宜看视,仙鹤具有修长的双腿,截断就会感到悲哀。所以说,风儿吹过了河面河水就会有所减损,太阳照过河去河水也会有所减损。假如风与太阳总是盘桓在河的上空,而河水却认为不曾受到过干扰,那就是靠河水源头小溪的不断汇聚。所以,水保持住了泥土也就安定下来,影子留住了是因为人体安定下来,事物固守着事物因而相互安定下来。
所以,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视力也就危险了,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听力也就危险了,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也就危险了。才能从内心深处显露出来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已经来不及悔改。灾祸滋生并逐渐地增多与聚集,返归本性却为功名所萦绕,要想获得成功便须持续很久很久。可是人们却把上述情况看作是自己最可宝贵的,不可悲吗?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从没有中断,却又不知道问一问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所以,脚对于地的践踏很小很小,虽然很小,仰赖所不曾践踏的地方而后才可以去到更为博大、旷远的地方;人对于各种事物的了解也很少很少,虽然很少,仰赖所不知道的知识而后才能够知道自然所称述的道理。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限。“天”加以贯通,“地”加以化解,万物各视其所见,顺其本性令其自得,各得其宜自成轨迹,各守其实无使超逸,顺任安定持守不渝。
万物之中全都有其自然,顺应就会逐渐明朗清晰,深奥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枢要,而任何事物产生的同时又必然出现相应的对立面。那么,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似的,自然的知晓好像是没有知晓,但这“不知”之后方才会有真知。深入一步问一问,本不可能有什么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没有什么界限。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却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换,但是无古无今、无今无古谁也不能缺少,这能不说是仅只显露其概略吗!何不再深入一步探问这博大玄妙的道理,为什么会迷惑成这个样呢?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再回到不迷惑,这恐怕还是当初的不迷惑。
《庄子·杂篇·外物》注译析
【题解】
“外物”是篇首的两个字,用来作为篇名。全文内容依旧很杂,但多数文字在于讨论养生处世,倡导顺应,反对矫饰,反对有所操持,从而做到虚己而忘言。
全文大体分为九个部分。第一部分至“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说明外在事物不可能有个定准,指出世俗人追逐于利害得失之间,到头来只会精神崩溃玄理丧尽。第二部分至“曾不如早索我枯鱼之肆”,写庄周家贫前往借贷的故事,借以说明顺应自然、依其本性的必要。第三部分至“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借任公子钓大鱼的故事,讽刺眼光短浅好发议论的浅薄之士,比喻治理世事的人必须立志有所大成。第四部分至“无伤口中珠”,讽刺儒家表面倡导诗、礼,暗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第五部分至“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写老莱子对孔丘的训示,指出“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誉”,倡导顺应便能每事成功的主张。第六部分至“与能言者处也”,借神龟被杀的故事,说明“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的道理,因而只得一切顺其自然。第七部分至“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通过庄子和惠子的对话,指出“无用之为用”的道理。第八部分至“亦神者不胜”,讨论修生养性,批评了驰世逐物的处世态度,提倡“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的生活旨趣,而真正要做到这一点中心又在于内心要“空虚”,因为“空虚”就能容物,“空虚”就能顺应。余下为第九部分,进一步阐明顺应自然的观点,反对矫饰,反对有所操持,希望能做到遗物而忘我,最终进入到“得意而忘言”的境界。
【原文】
外物不可必(1),故龙逢诛(2),比干戮(3),箕子狂(4),恶来死(5),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6),故伍员流于江(7),苌弘死于蜀(8),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9),故孝己忧而曾参悲(10)。木与木相摩而然(11),金与火相守则流(12)。阴阳错行(13),则天地大絯(14),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15),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16),螴蜳不得成(17),心若县于天地之间(18),慰昬沈屯(19),利害相摩,生火甚多(20);众人焚和(21),月固不胜火(22),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23)。
【译文】
外在事物不可能有个定准,所以忠良之士关龙逢被斩杀,比干遭杀害,箕子被迫装疯,而谀臣恶来同样不能免于一死,暴君夏桀和殷纣也同样身毁国亡。国君无不希望他的臣子效忠于己,可是竭尽忠心未必能够取得信任,所以伍子胥被赐死而且飘尸江中,苌弘被流放西蜀而死,西蜀人珍藏他的血液三年后竟化作碧玉。做父母的无不希望子女孝顺,可是竭尽孝心未必能够受到怜爱,所以孝己愁苦而死、曾参悲切一生。木与木相互摩擦就会燃烧,金属跟火相互厮守就会熔化。阴与阳错乱不顺,天与地都会大受惊骇,于是雷声隆隆,雷雨中夹着闪电,甚至烧毁高大的树木。心存忧喜而且在这两种心境中越陷越深就会没有办法逃避,小心翼翼、恐惧不安而又一无所成,内心像高悬在天地之间,忧郁沉闷,利害得失在心中碰撞,于是内心烦乱焦躁万分;世俗人内热如火烧毁了中和之气,清虚淡泊的心境抑制不住内心如火的焦虑,于是便精神颓然玄理荡然无存。
【原文】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1)。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2),将贷子三百金(3),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4):“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5)。周顾视车辙中(6),有鲋鱼焉(7)。周问之曰:‘鲋鱼来(8)!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9)。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10)?’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11),激西江之水而迎子(12),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13),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14),君乃言此(15),曾不如早索我枯鱼之肆(16)!’”
【译文】
庄周家境贫寒,于是向监河侯借粮。监河侯说:“行,我即将收取封邑之地的税金,打算借给你三百金,好吗?”庄周听了脸色骤变忿忿地说:“我昨天来的时候,有谁在半道上呼唤我。我回头看看路上车轮辗过的小坑洼处,有条鲫鱼在那里挣扎。我问它:‘鲫鱼,你干什么呢?’鲫鱼回答:‘我是东海水族中的一员。你也许能用斗升之水使我活下来吧。’我对它说:‘行啊,我将到南方去游说吴王越王,引发西江之水来迎候你,可以吗?’鲫鱼变了脸色生气地说:‘我失去我经常生活的环境,没有安身之处。眼下我能得到斗升那样多的水就活下来了,而你竟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如早点到干鱼店里找我!’”
【原文】
任公子为大鉤巨缁(1),五十犗以为饵(2),蹲乎会稽(3),投竿东海,旦旦而钓(4),期年不得鱼(5)。已而大鱼食之(6),牵巨鉤,錎没而下(7),鹜扬而奋鬐(8),白波如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9),惮赫千里(10)。任公得若鱼(11),离而腊之(12),自制河以东(13),苍梧已北(14),莫不厌若鱼者(15)。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16),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17),趣灌渎(18),守鲵鲋(19),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20),其于大达亦远矣(21),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22),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23)。
【译文】
任国公子做了个大鱼钩系上粗大的黑绳,用五十头牛牲做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把钓竿投向东海,每天都这样钓鱼,整整一年一条鱼也没钓到。不久大鱼食吞鱼饵,牵着巨大的钓钩,急速沉没海底,又迅急地扬起脊背腾身而起,掀起如山的白浪,海水剧烈震荡,吼声犹如鬼神,震惊千里之外。任公子钓得这样一条大鱼,将它剖开制成鱼干,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没有谁不饱饱地吃上这条鱼的。这以后那些浅薄之人和喜好品评议论之士,都大为吃惊奔走相告。他们举着钓竿丝绳,奔跑在山沟小渠旁,守候小鱼上钩,至于想得到大鱼那就很难很难了。修饰浅薄的言辞以求得高高的美名,对于达到通晓大道的境界来说距离也就很远很远了,因此说不曾了解过任公子有所大成的志趣,恐怕也不可以说是善于治理天下,而且其间的差距也是很远很远了。
【原文】
儒以诗礼发冢(1),大儒胪传曰(2):“东方作矣(3),事之何若(4)?”小儒曰:“未解裙襦(5),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6):‘青青之麦,生于陵陂(7)。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8)!’”“接其鬓(9),压其(10),儒以金椎控其颐(11),徐别其颊(12),无伤口中珠!”
【译文】
儒生表面运用诗、书而暗地里却在盗墓。大儒在上面向下传话:“太阳快升起来了,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小儒说:“下裙和内衣还未解开,口中还含着珠子。古诗上就有这样的诗句:‘青青的麦苗,长在山坡上。生前不愿周济别人,死了怎么还含着珠子!’”大儒说:“挤压他的两鬓,按着他的胡须,你再用锤子敲打他的下巴,慢慢地分开他的两颊,不要损坏了口中的珠子!”
【原文】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1),遇仲尼,反以告(2),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3),末偻而后耳(4),视若营四海(5),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6)。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7),斯为君子矣(8)。”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9):“业可得进乎(10)?”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11),抑固窭邪(12),亡其略弗及邪(13)?惠以欢为骜(14),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15),相引以名(16),相结以隐(17)。与其誉尧而非桀(18),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19)。反无非伤也(20),动无非邪也(21)。圣人踌躇以兴事(22),以每成功(23),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24)!”
【译文】
老莱子的弟子出外打柴,遇上了孔丘,打柴归来告诉给老莱子,说:“有个人在那里,上身长下身短,伸颈曲背而且两耳后贴,眼光敏锐周遍四方,不知道他是姓什么的人。”老莱子说:“这个人一定是孔丘。快去叫他来见我。”孔丘来了,老莱子说:“孔丘,去掉你仪态上的矜持和容颜上的睿智之态,那就可以成为君子了。”孔丘听了后谦恭地作揖而退,面容顿改心悸不安地问道:“我所追求的仁义之学可以修进并为世人所用吗?”老莱子说:“不忍心一世的损伤却会留下使后世奔波不息的祸患,你是本来就孤陋蔽塞,还是才智赶不上呢?布施恩惠以博取欢心并因此自命不凡,这是终身的丑恶,是庸人的行为罢了,这样的人总是用名声来相互招引,用私利来相互勾结。与其称赞唐尧非议夏桀,不如两种情况都能遗忘而且堵住一切称誉。背逆事理与物性定会受到损伤,心性被搅乱就会邪念顿起。圣哲的人顺应事理稳妥行事,因而总是事成功就。你执意推行仁义而且以此自矜又将会怎么样呢?”
【原文】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1),曰:“予自宰路之渊(2),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3),渔者余且得予(4)。”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5)。”明口,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6)。”乃刳龟(7),七十二钻而无遗(8)。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9),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10)。鱼不畏网而畏鹈鹕(11)。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12)。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13),与能言者处也。”
【译文】
宋元君半夜里梦见有人披散着头发在侧门旁窥视,说:“我来自名叫宰路的深渊,我作为清江的使者出使河伯的居所,渔夫余且捕捉了我。”宋元君醒来,派人占卜,说:“这是一只神龟。”宋元君问:“渔夫有名叫余且的吗?”左右侍臣回答:“有。”宋元君说:“叫余且来朝见我。”第二天,余且来朝。宋元君问:“你捕捞到了什么?”余且回答:“我的网捕捉到一只白龟,周长五尺。”宋元君说:“献出你捕获的白龟”。白龟送到,宋元君一会儿想杀到,一会儿又想养起来,心理正犯疑惑,卜问吉凶,说:“杀掉白龟用来占卜,一定大吉。”于是把白龟剖开挖空,用龟板占卜数十次推断起来也没有一点失误。孔子知道后说:“神龟能显梦给宋元君,却不能避开余且的鱼网;才智能占卜数十次也没有一点失误,却不能逃脱剖腹挖肠祸患。如此说来,才智也有困窘的时候,神灵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即使存在最高超的智慧,也匹敌不了万人的谋算。鱼儿即使不畏惧鱼网却也会害怕鹈鹕。摒弃小聪明方才显示大智慧,除去矫饰的善行方才能使自己真正回到自然的善性。婴儿生下地来没有高明的老师指教也能学会说话,只因为跟会说话的人自然相处。”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1),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2),致黄泉(3),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用处。”庄子说:“懂得没有用处方才能够跟他谈论有用。大地不能不说是既广且大了,人所用的只是脚能踩踏的一小块罢了。既然如此,那么只留下脚踩踏的一小块其余全都挖掉,一直挖到黄泉,大地对人来说还有用吗?”惠子说:“当然没有用处。”庄子说:“如此说来,没有用处的用处也就很明白了。”
【原文】
庄子曰:“人有能游(1),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2),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3),决绝之行(4),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5)!覆坠而不反(6),火驰而不顾(7),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践(8)。故曰至人不留行焉(9)。夫尊古而悲今,学者之流也(10)。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11),顺人而不失己(12)。彼教不学(13),承意不彼(14)。”
目彻为明(15),耳彻为聪,鼻彻为颤(16),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17),哽而不止则跈(18),跈者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19),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20),人则顾塞其窦(21)。胞有重阆(22),心有天游(23)。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24);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25)。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26),亦神者不胜。
【译文】
庄子说:“人若能随心而游,那么难道还会不自适自乐吗?人假如不能随心而游,那么难道还能够自适自乐吗?流荡忘返于外物的心思,矢志不渝弃世孤高的行为,唉,恐怕不是真知大德之人的所作所为吧!沉溺于世事而不知悔悟,心急如焚地追逐外物而不愿反顾,即使相互间有的为君有的为臣,也只是看作一时的机遇,时世变化后就没有谁会认为自己地位低下了。所以说道德修养极为高尚的人从不愿意在人生的旅途上有所滞留。崇尚古代鄙薄当今,这是未能通达事理之人的观点。用狶韦氏之流的角度来观察当今的世事,谁又能不在心中引起波动?道德修养极为高尚的人方才能够混迹于世而不出现邪僻,顺随于众人之中却不会失却自己的真性。尊古卑今的见教不应学取,禀受其意也不必相互对立争辩不已。”
眼光敏锐叫做明,耳朵灵敏叫做聪,鼻子灵敏叫做膻,口感灵敏叫做甘,心灵透彻叫做智,聪明贯达叫做德。大凡道德总不希望有所壅塞,壅塞就会出现梗阻,梗阻而不能排除就会出现相互践踏,相互残踏那么各种祸害就会随之而起。物类有知觉靠的是气息,假如气息不盛,那么绝不是自然禀赋的过失。自然的真性贯穿万物,日夜不停,可是人们却反而堵塞自身的孔窍。腹腔有许多空旷之处因而能容受五脏怀藏胎儿,内心虚空便会没有拘系地顺应自然而游乐。屋里没有虚空感,婆媳之间就会争吵不休;内心不能虚空而且游心于自然,那么六种官能就会出现纷扰。森林与山丘之所以适宜于人,也是因为人们的内心促狭、心神不爽。
【原文】
德溢乎名(1),名溢乎暴(2),谋稽乎誸(3),知出乎争,柴生乎守(4),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5),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6),草木之到植者过半(7),而不知其然。
静然可以补病,眦搣可以休老(8),宁可以止遽(9)。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10),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11)。圣人之所以駴天下(12),神人未尝过而问焉(13);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演门有亲死者(14),以善毁爵为官师(15),其党人毁而死者半(16)。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17),务光怒之。纪他闻之(18),帅弟子而踆于窾水(19);诸侯吊之(20),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21)。荃者所以在鱼(22),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23),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译文】德行的外溢是由于名声,名声的外溢是由于张扬,谋略的考究是由于危急,才智的运用是由于争斗,闭塞的出现是由于执滞,官府事务处理果决是由于顺应了民众。春雨应时而降,草木勃然而生,锄地的农具开始整修,田地里杂草锄后再生超过半数,而人们往往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沉静可以调养病体,摩摩擦擦可以延缓衰老,宁寂安定可以止息内心的急促。虽然如此,像这样,仍是操劳的人所务必要做到的,闲逸的人却从不予以过问。圣人用来惊骇天下的办法,神人不曾过问;贤人用来惊骇时世的办法,圣人不曾过问;君子用来惊骇国人的办法,贤人不曾过问;小人用来苟合于一时的办法,君子也不曾过问。
东门口有个死了亲人的人,因为格外哀伤日渐消瘦而加官进爵封为官师,他的同乡仿效他也消瘦毁容却死者过半。尧要禅让天下给许由,许由因而逃到箕山;商汤想把天下禅让给务光,务光大发脾气;纪他知道了这件事,率领弟子隐居在窾水一带,诸侯纷纷前往慰问,过了三年,申徒狄仰慕其名而投河自溺。
竹笱是用来捕鱼的,捕到鱼后就忘掉了鱼笱;兔网是用来捕捉兔子的,捕到兔子后就忘掉了兔网;言语是用来传告思想的,领会了意思就忘掉了言语。我怎么能寻找到忘掉言语的人而跟他谈一谈呢!
《庄子·杂篇·寓言》注译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