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没有根的树

　　 30岁遭遇“中年危机”？

　　杨有一米八的样子，尽管略显瘦削，有些憔悴，但仍算得上是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淡黄色的衬衫系在浅灰色裤子里，看上去十分干净利落。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眼睛不大，却总是睁得很大，似乎在努力地探寻着什么。

　　杨今年30岁，找我咨询的问题是“中年危机”。他的话让我觉得就像一个6岁的孩子讲青春期叛逆，我不禁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年轻人，发现在说这话的时候，英俊的面孔泛起了深深的倦意。

　　是什么让这个正值盛年的小伙子陷入了中年的窘迫？对于问题的探索，我还是从惯例——自画像开始。

　　我总觉得语言文字是有两面性的，一方面它创造了一个更为丰富的世界，另一方面它也掩盖了许多事物天然的面目。所以我常常在进行咨询前，请来访者画一幅自画像。这在心理学里面叫“投射”，通过这幅画，我可以看到来访者更为真实的内心世界。

　　杨的自画像是一棵树，画在纸的上半部分。树冠大而繁茂，树干挺拔，只是对树的下部没有处理，那个树干好像长到那里就突然消失了。纸的下半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

　　 我是个做销售的市场策划

　　“我最近感觉特别不好，内心深处有一种无力感。”杨一开口就带着深深的叹息。他并不看我，只是盯着地面，“今年过年我没回老家，觉得累，不愿意让家人问我什么，也不想回答。”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不想回答什么？”我觉得我有必要和他做个链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工作的事情。”我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讲。

　　他睁了睁眼睛，似乎要给自己一些力量：“我现在的工作很烦，我是做保健品销售的，每天要面对不同的客户，还要和医院保持良好的关系。”杨一边说一边摇头，好像要通过这个动作把自己的烦恼都甩去。

　　杨所在的公司是一家非常不错的外企，杨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本来是满心欢喜的。但好景不长。杨很快发现自己所期待的市场策划专员职位实在太“贴近”市场了，跟销售别无二致。他的工作根本没什么策划的含量，更多的是四处推销。所以，现在杨谈到自己的工作时，干脆就说我是做销售的。

　　“你到这个公司多久了？”我问。

　　“两年半。”杨回答。

　　两年半？我的心里升起了疑问，这是个不短的时间。如果感觉不好，怎么会一直忍受两年？

　　不水涨船高会让别人失望

　　“在自己不喜欢的职位上，这两年你是怎样度过的呢？”我问。

　　杨愣了一下，似乎他从来没这么想过这个问题。“倒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杨的第一年干得很不错，由于反应机敏、肯动脑筋，再加上有生物学专业背景，销售业绩很快就成为第一。“我那时候还是挺卖力气的，公司不错，待遇也好，做销售提成很丰厚。有相当一段时间我没有休息日，没有上下班之分，每天沉浸在工作里。”

　　“听起来你那段工作还是比较愉快的！”我看到杨的眼神里跳跃出成就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了呢？”

　　“可能从年底吧……销售这个东西总是水涨船高……”

　　年底，杨的业绩又是名列前茅。这个名次来之不易，是他拼死拼活超越自己的结果。第二年又得了第一，可以说已经绞尽脑汁了。但是，还有第三年、第四年，还能怎么办？他不知道。而形势所迫，他却不得不再给自己的业绩涨几个百分点。

　　“‘形势所迫’是指什么？”我觉得这个词背后似乎另有文章。

　　“就是大家都会往高报一些。”

　　“是公司有要求吗？还是每个人都自觉地提高计划？”

　　“公司倒没有太强制如何，但是，我是连续两年的第一，大家的眼睛都看着我……”

　　“你是说，如果你不提高业绩，大家就得不到提高吗？”我将问题严重化。

　　“当然不是！”杨赶快解释，“我只是觉得很有压力，就好像到了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上，再上不容易，下又下不去。”

　　我渐渐体会到了杨的尴尬。那是一种被架起来的悬空感觉。所谓的表面风光，内心彷徨。这让我想起了杨的自画像，那棵没有根的树。

　　“如果业绩掉下去了，会怎么样？”我想看看那背后的惶恐是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不好回答，杨的脸部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嘴唇动了几下：“会让很多人失望吧！”

　　“没落贵族”不能成为我的根

　　“失望”这个词听起来蛮有分量，甚至有点沉重。因为它可以让一个人不顾自己的现实状态和承受能力，让一个30岁的青年从内心变得无力和苍老。再回想杨最初说的无力感，我突然明白那是一种人到极限后的无奈。而杨所谓的不希望家里人询问，是不是有一份压力也来自他亲近的家庭呢？

　　“你说会让很多人失望，这‘很多人’是指谁呢？”我打算从这里深入一步。

　　“首先是老板、同事吧！他们都觉得我应该做得更好。然后是我自己，我很难接受自己不往前走。还有就是家人。我没法忍受妈妈和妹妹看我的眼神……”说到这里杨似乎激动起来，声音发颤，有些说不下去。

　　他赶快端起面前的水喝了几口，将情绪压得平稳一些。才又讲下去。

　　杨出生在一个小镇。父亲是“没落贵族”，有着随遇而安的性格，所以一直都没有正式工作，既不争斗，也不算计。到现在，手里还拿着很多别人欠他钱的白条。母亲十分精明能干，本来出身农村，和丈夫结婚之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并且慢慢把自己变成正式工。这是一项不容易获得的成就，因为有了它，妈妈就一直有工资，杨和两个妹妹及整个家庭才得以生存，杨才能考学上进。现在妈妈退休了，又有退休金和医保，让杨减轻了不少压力。

　　但可以想见，仅靠妈妈微薄的工资，生活是多么不易！杨上大学是用两个妹妹的辍学换来的。所以杨总觉得欠家里很多。他下决心要帮妈妈和妹妹摆脱贫困的命运。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从学校辞职，投身到更能带来经济效益的社会中去的原因。

　　“如果这样说，做销售不是更能接近你帮助家庭的愿望吗？”我把话题又引到职业上。

　　“是这样，这也是我没有辞职的原因。但是这样下去真的压力太大，受不了！”杨摇头感叹。这个时候，他的神色和语气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低沉。刚才的一番谈话已经让他倾泻了久藏内心的一些压力。

　　“爸爸对这件事怎么看？”我再把话题拉回来。内心里，我已经感觉爸爸其实也是杨生命中的关键人物。

　　“我不太和他说话……说实话，我一直瞧不起他。作为一个男人，不能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带来幸福，还给我们带来许多压力！”杨的脸上显出愤慨。

　　“妈妈对爸爸的态度如何？”

　　“妈妈一直都在抱怨他，但是改变不了他。她总是对我讲，长大以后不要像你爸爸一样，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话听起来让人震动，有种让人担心的力量。

　　“我感觉这种说法也会给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我说出我的担心。

　　“是吧……我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比同龄人成熟，也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杨的语调又有些低沉。

　　“那怎样才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呢？”我希望看到杨眼里的理想。

　　“有自己的事业，在事业上游刃有余，可以给家人带来幸福。”杨的描述正是父亲的反向写照。

　　“这么说，你是妈妈和妹妹幸福的希望。”我看出杨身上的双重角色。既是儿子，也是父亲。

　　“对！我是这么看的。所以，也很怕她们失望。每次回家，她们都会围着我问长问短，我很有压力。我害怕对她们说我不够好，让她们失望。”

　　“害怕失望”似乎成了杨的致命伤。脑海里杨的那棵树，飘飘荡荡地就在眼前。我突然明白杨为什么没有根了。那根就是父亲，而杨早在童年就已经对他失望，把他舍弃了。我也明白了杨为什么总要睁大眼睛，他是在寻找自己合适的身份。在心理学理论中，一个男孩的成长是离不开对父亲的认同和模仿的。如果生命中父亲角色缺失，会造成男孩的无所适从。杨的成长没有模版，只有反例。这让他对“男人”这个词充满了理想化的完美幻想。他只允许自己好，不能接受自己的局限。

　　 我感觉到自己性格中的危险因素

　　我把自己的想法和杨分享。杨很认真地听着，还在纸上做了一些记录。

　　“从小的时候，我就有种恐慌，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现在听你这样一讲，我才明白我其实一直害怕自己像父亲一样。害怕自己一生很失败。”

　　杨说自己从小优秀，一直对自己有很高的期待。工作以后也十分认真，为了获得好的业绩经常废寝忘食。

　　“这样的人常会遇到一个怪圈，就是最初把自己表现得太好，以后当大家都对你期待越来越高的时候，自己反而不堪重负。”我说。

　　“是，就是这样。”杨使劲地点头，“我在前面的几个单位就是如此。现在，我也已经开始逃避上班了，总想请假。恨不得自己摔一跤，骨折了，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休息了。”

　　这是一种自我毁灭型的性格。完美的期待混杂着强烈的不安全感，让杨无法停息地向前，自我毁灭般地向前。这样下去，可以想见发展的结果会给他自身带来巨大的伤害。

　　“是的，我也感觉到了自己性格里的危险因素，但我就是没办法。”

　　接下来我和杨探讨了两件事，一是如何在现实里扎根，二是重新寻找生命里的根。

　　“对你的这种性格，父亲会怎么讲？”我问杨。

　　“会劝我别着急吧，他是那种与世无争的人。”杨回答。

　　“如果其他的人这样劝你，你会怎么想？”我故意把父亲绕开了。不想让杨带着情绪来看父亲的话。

　　“我可能会很羡慕，他怎么就能那么自在呢？”杨感慨。

　　“这么说父亲的性格里也有一些你羡慕的东西了？”我再把话引到父亲身上。

　　杨点头，叹了口气：“是啊，他的性格也有好处。”

　　“那你回去能不能再仔细找找父亲的好处？”我给杨留了作业，让他不仅自己找，还要问问亲朋好友。总共十条，让自己找到父亲给自己带来的自豪。这是他的根，有了这些，他才会有力量不那么苛求自己。

　　在现实里扎根对杨来讲是找到自己真正喜爱的职业方向，并且对自己有一个长远的规划。在我的陪伴下，杨对自己的将来有了清晰的描述。他决定花两个月的时间再次进行职业探索，寻找自己真正想要定位的职业。

　　我的店长是爸爸

　　两个月后，杨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已经辞职到了另外一家类似的公司。虽然仍然做同样的业务，但他是整个城市的销售负责人，有了更高的自由度。

　　“我已想清楚了，我需要先有一定的资金积累和保证，因为我对家庭有责任。我的妈妈和妹妹需要我，但我也有另外的安排。我刚刚用自己的积蓄盘下了一家借阅书店，希望那些和过去的我一样穷的孩子能有书看……”杨的声音带着兴奋。

　　“你觉得，这是不是你说的，可以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工作呢？”

　　“是的，只是短期不会有明显收益，但我估算不会赔，以后还可以有新的发展。”听起来，杨很有信心。

　　“对你新工作的安排，有什么和从前不一样的想法吗？”我想看看他和从前的行为模式有什么不同。

　　“我给自己定了个5年计划，把每一年大致的奋斗目标都详细列出来了。这样，我就不用时时刻刻都要拼命，不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了。”

　　“那对于和爸爸的关系，有没有什么打算呢？”

　　“您知道我书店的店长是谁？就是我爸爸。”杨在电话的那头笑了。他告诉我，他回去很认真地询问了周围的人对父亲的看法，尤其是问了母亲为什么不放弃父亲，结果他们的回答让他大为惊讶。他第一次看到父亲重情意的一面，对世事豁达洞明的一面。他告诉父亲自己对未来的想法，父亲非常支持，并且主动提出给他帮忙。

　　“虽然我们刚刚开始，还需要磨合，但是我现在的确感到心里踏实多了。”杨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够感受到他的肢体、他的心都随着这一口气正在慢慢舒展。

　　茫茫人海中，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展现形式。而每一种展现形式的背后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看故事是不能忽略根的，虽然那根有时候藏在深处，不显眼，似乎也不重要。但是，上面能见到的哪一条枝干、哪一片绿叶、哪一颗果实不是生于斯、长于斯呢？如果一个人离自己的根遥远，那么他的生命就难免惶恐不安。现代都市里的许多人都面临着和杨相似的问题。有人说这是因为现代生活节奏快了，生活压力大了，但是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时代造成的吗？还是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