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机场到迪士尼:紫诏天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1:12:54
 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吉娜是个很调皮的孩子。

        大熊岭是附近最高的山,山中峭壁森立,草莽丛生,巨木莽莽芊芊,蔽日参天,中间生怪蟒横行,兽迹处处,毒草异花,含腥吐蕊。一进林中,远古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此山从无人类踏足一般。

        但吉娜整天呆在岭中,却连油皮都没有破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就长得娇艳艳的,看去比同年龄的孩子们大了许多。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天真与调皮。

        她最经常做的表情就是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你,一脸无辜的样子;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别人不让去哪里她偏去,别人不让做什么事情她偏做;她最让人哭笑不得的脾气就是做错了事后,又抱着你的胳膊,软语相求,叫你不忍心责怪她,但她转眼又将这错事再做一遍,而且做得更错,让你生气得不得了。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点坏心眼都没有,只是因为在她得想法中,人就应该这样活着,自由自在的。

        有想法的、好奇而又天真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总是会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的,吉娜遇到过的奇怪的事情很多,但没有奇怪过今天的,因为,今天,她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魈。

        吉娜顺着山藤,向大熊岭顶攀爬着。岭顶她已经登上很多次了,但这次不同。因为她哥哥雄鹿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没有人能从北面这座山崖爬上大熊岭,吉娜听了不服气,趁着她哥哥不注意,就偷偷跑了出来,一定要爬上去然后回去说嘴给雄鹿听。

        她的身子轻盈无比,就跟小猴子一般,顺着那山藤哧溜哧溜就爬了上去。山崖虽然陡峭,但上面布满了积年的藤蔓,全都粗如手臂,互相勾结缠绕在一起。时值初秋,各种藤叶布成五色斑斓的一张大网,倒不怕掉了下去。吉娜手脚利索,不多时,就爬到了山崖半截处。她向上望了望,遥遥就见那崖宛如天顶垂下的一条青色缎带,再向下看,却是悬崖陡峭,云雾翻涌,就如挂在半天空一般。吉娜素来胆大,也不觉害怕,索性拽着藤萝休息。突然头顶一声怪啼,数团巨大的阴影划破山岚,向她头上直袭而来!

        云南山中盛产一种名叫凤头鹫的恶禽,翅膀张开约三尺多长,生性残忍善斗,多喜欢将巢穴筑在悬崖峭壁上。见吉娜侵入了它们的家园,立时就有几只成年的凤头鹫飞了过来,围着吉娜一阵厉吼,眼中碧光粼粼,似乎随时都要恶扑上来,博人而噬!吉娜不禁骇然,两手紧握藤蔓,一时也不知如何招架。

        突然,就见崖顶上几点白光闪了几闪,那白光极为怪异,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犹自直射人的眼睛。吉娜顿觉来了救星,昂着头仔细望着。青崖上显出几个黑点,迅捷无伦地移动着,其中一个黑点移动的速度尤其快,每移动一次,都射出一道很亮的白光,向另外的黑点刺去。那些黑点就跳丸一般飞开而又聚合拢来。衬着湛蓝的晴空,只晃的人眼花缭乱,也看不十分清楚。突然之间,那些黑点全都从崖上直落下来!

        黑点越变越大,却是几个人,中间一人一身玄色劲装,突然瞥见山崖上的吉娜,脸上微微一愕,手中陡然暴出一丛耀眼之极的亮光,将另外几人逼开,那人身形在空中盘旋,向吉娜冲了过来。吉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来不及闪避,只好紧紧拉住藤蔓,心中喃喃祷告他不要将这山崖撞塌了。哪知那人来如飞星,落下之时却轻盈无比,犹如一片微尘,轻轻黏附在藤蔓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另外几个人。

        那几人落如狂风,先前的凤头鹫们不及躲闪,悲声嘶啸中,被他们凌空踩在脚下面,驱赶着向那人俯冲而下。这些人全身都是黑衣,将头脸都包住了,只露出两只小小的,三角形的眼睛来。身材都极为瘦削矮小,但动作极为便捷灵活,就如灵猿一般。凤头鹫被他们真气鞭打着,凌空划出几道弧线,分别从上下左右向那人袭了过来。

        那人左手抬起,将吉娜夹在肋下。吉娜大叫着抗议道:“你做什么!我不喜欢别人夹着我!”那人也不理会她,突然出手,一掌击在山崖上。登时一阵轰隆隆巨响,附近几十条藤蔓被他一掌击得反震而起,破空狂窜,迎向众鹫。登时七彩藤条黑影交缠,舞空霍霍,如散满天花雨,斗在了一起。

        那人轻功极为高明,脚尖在山崖上轻轻点动,却并不滑落,双手催动那些藤蔓,宛如生出了几十条极长的手臂,隔空挥舞,如彩虹破空,跟那五名黑衣人斗了个旗鼓相当。黑衣人手中光芒闪动,各自掣出几件奇形怪状的兵器,向藤蔓挥斩。剧斗之中,只听噼啪声响,十数条藤蔓被黑衣人斩断。但却有几根藤蔓悄无声息地穿过他们的防御网,末端甩动,在他们身后结成死结,凌空盖了下来。这下突出不意,顿时将五人死死围困住。但那五人配合得极好,立时两人向着藤蔓冲了过去,另外三人趁着两人阻住藤蔓,立时挥刀披斩。那人怒声长啸,藤蔓闪动犹如毒蛇,击在两只凤头鹫的腹部。那两只鹫一阵悲鸣,被藤上附着的大力甩得横飞出去,撞在了山崖上。登时头骨碎折,死于非命。鹫背上的黑衣人变招极快,一齐高高跃起,向悬崖上扑了过来。那人手一抬,又是几十条藤蔓飞出,破空之声啸耳欲聋中,乱鞭一样击在两个黑衣人的胸前,两人面立时一阵扭曲,呜哇地叫了几声,鲜血飞溅,向崖下跌了去。

        剩余的三人发出一阵尖啸,闪电般逼近那人身侧,三柄闪着蓝莹莹的光芒的兵器,一齐划至!吉娜虽然没跟别人打过架,但生长苗疆之中,自然识得其上喂了剧毒,不禁很是担心,忍不住出声道:“小心,他们的兵器上有毒!”

        那人哈哈大笑道:“什么毒能毒得了我孟天成?”脚尖在山崖上一点,又是一掌击出,彩叶飞散中,身子随着一掌之力跃起,带着吉娜避开了三名黑衣人的袭击。那三人催动凤头鹫,急风一般追了过来。孟天成笑道:“倭国贼寇,就是比较笨一点!”随着他这句话,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这一掌,震动了崖顶的山石,就见万千黑点遮云蔽空,一齐砸了下来,那三人顾不得伤敌,纷纷驱赶着凤头鹫闪避。孟天成却趁着这机会,手中藤蔓霍然挺起,宛如一柄巨大的长枪,一枪就刺穿了一名黑衣人的胸膛,紧接着横枪向另外两人扫了过去。那两人悲声长啸,裸露出的眼睛中闪过一阵悲痛与狂热之色,突然之间,一人猛地扑向那柄藤蔓拧成的长枪,巨震声中,那人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活不了,但他双手死死地抓住藤蔓,再也不肯放手。另一人大声呼喝着,凌空向孟天成扑了过去!他脸容扭曲,尽是惨烈之情。

        孟天成淡淡道:“给你天从云剑!”一蓬光芒随着他手挥出,迅速炸开,迎着那人溅了出去。那人来势极急,光芒密密麻麻地刺入他的身体中,登时将他刺成了个血红的刺猬,身子随着光芒慢慢裂开,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一片片带着血迹挂在斑斓的藤网上,秋叶也被染得血红。吉娜一声尖叫:“你……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手一合,光芒霍然消散,手中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冷冷道:“杀了他们又怎样?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

        吉娜定了定神,道:“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皱了皱眉,突然,他的眉头立了起来。就在这时,山崖中突然探出两柄利刃,闪电般刺入他的体内。孟天成一声大叫,手掌霍然击出,轰隆隆一声大响,就听一声惨嚎,崖间岩石碎裂,两条人影被孟天成击得血肉模糊,早已气断,带着鲜血跌落。孟天成脸上一片苍白,咬牙道:“你现在可知道了?”

        吉娜见他身上创口流血不止,慌了手脚,道:“怎么办?怎么办?”

        孟天成闭目不答,缓缓运气,那两柄利刃带着血花慢慢从他体内逼出,终于波波两声响,落在了地上。孟天成下指如风,点了创口附近的穴道,将血流止住。重创之下,真力一时不能为继,身子一阵摇晃,几乎跌了下去。吉娜急忙将他扶住,道:“你怎么样?”

        孟天成淡淡道:“没什么,死不了!你且等一会,待我缓过这口气来,我再带你上去。”

        吉娜道:“你伤这么重,怎么还能上去?不如让我来吧!”

        她扯了两根藤蔓,将自己跟孟天成牢牢地绑在一起,跟着就向崖顶爬了上去。饶是她身体健壮,惯于攀爬山岩,等到了崖顶,也不禁气喘吁吁的。终于两人顺着藤蔓勉强爬到了平地,吉娜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道:“你怎么这么重,简直就是一头死猪!”她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孟天成登时大为尴尬,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吉娜歇了一会,道:“你坐着,我给你采些草药去。”

        孟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知道龙舌潭么?”

        吉娜点了点头,孟天成道:“你帮我一下忙,将我扶到那里去。”

        吉娜问道:“那里能治你的伤么?”

        孟天成点了点头。吉娜哦了一声,扶起孟天成,向龙舌潭走去。刚走了几步,她又问道:“是泡在水中就能治伤么?不用采白线草?”孟天成苦笑着摇了摇头,吉娜又哦了声,两人继续走了下去。

        龙舌潭位于大熊岭的岭顶,潭很小,呈椭圆形,很像龙的舌头,是以得名。龙舌潭全都被茂密的茭叶草覆盖住,几乎看不到潭面。再往外就是密密挤挤的龙血树。秋天的时候,树干流下道道树脂,赤红如血,薄薄地盖在大地上,仿如一层嫣红的微霜。潭水碧色极浓,视力所及,不过水面下一寸,再深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和四周的红色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娇红翠碧,妖艳之极。

        传说此潭乃是天上龙神的沐浴之处,苗人笃信鬼神之言,从不敢踏足此潭周围的龙血树林。是以龙舌潭虽然妇孺皆知,但究竟潭是个什么样子,潭水有多深,却没有知道的了。吉娜来过几次,她可不管什么禁忌,径自进林捕兽,还在潭边睡过一觉。只是那潭水实在太凉,简直比冰还厉害一些,以吉娜的胆大,却也没试探过潭水多深。

        她奋力搀扶着孟天成,来到了龙血林边。龙舌潭幽幽的碧光在太阳的照射下,诡异地闪动着,仿佛山鬼阴郁的眼睛,林中一片阴森。吉娜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笑道:“进去么?”

        孟天成点了点头。吉娜倒很想看看他究竟是如何疗伤的,就顾不得劳累,扶着他走到了潭边。孟天成的伤口虽然靠点穴闭住了血脉运流,但一路颠簸,仍旧极为疼痛,脸色更是苍白如纸。被龙舌潭水的碧光映照着,更如同死人一般。他一手扶在吉娜肩上,一手缓缓从腰中抽出一柄两尺长的铜剑,插入了潭水中。

        那剑极为古旧,样式朴实,看不出任何奇特来。只是在太阳恰巧照到剑锋时,才会闪出一点极细的厉芒。孟天成一点点将剑插入,直没剑柄。突然缓声道:“出来吧,我带着天从云剑来了。”

        潭水突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一连串巨大的泡沫从潭心升起,一浮到水面,立即破开。慢慢地,一丛墨黑的水草从水中浮了起来。那团水草纠结凌乱,其中竟然闪动着几点冰霜一般的寒光!吉娜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水草,而是人的头发,而这寒光,就是那人的眼睛!

        这情形至为不可思议,吉娜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那人越浮越高,渐渐露出了半个身子。只见她周身瘦骨嶙峋,仿佛只是几条骨骼支撑起来的布偶——却是做坏了的布偶,几乎已毫无人形,只能维持着半趴的姿势。而她的一头长发,却长得异常茂盛,纠结披拂,宛如道道墨黑的水藻,在潭中散开团团乌云。纵横张布在湖波之中。远看过去,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根本不是长发,而是无数条寄生的毒蛇,扎入湖心深处,不断替寄主吸取养分。

        这个场面本已诡异之极,然而更为可怕的是,那团长发之下,竟然并生着两个头颅!

        这两个头颅孪生双成,容貌毫无分别,一左一右生长在她的脖颈上。她的形体虽然猥琐畸形、恐怖诡异,但若只看这两张脸,却宛如林中精灵一般,清丽绝尘。苗女本多秀美之姿,吉娜更是其中翘楚,但当她看到这两张脸时,也禁不住呆住了。水溶溶的皮肤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林间垂照的日光中,上面轻柔地点着细小而精致的五官,在淡淡的、由皮肤反射出的柔光地沁润下,如秋潭般氤氲化开,和这粼粼波光融而为一。看去虽不真实,却有种另人窒息的美秀。因为这种美是属于婴儿的,纯净,善良,不掺杂任何渣滓,宛如自然而生的秋江芙蓉,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娇艳的盛开着。盛开在枯萎的枝干上。

        若不是她的眼睛,吉娜说不定会跑上去抱一抱她。那不是眼睛,是四颗最坚硬的魔石,将一切光都吸收净尽,然后一点一点透出。每一点光,都浸透着无情的冰冷。这目光散布在吉娜和孟天成的脸上,忽然收缩,盯住那柄古剑,左侧的脸诡然一笑,伸手长剑抓去。

        她的手臂极短,仿佛两只柔软得诡异得触角,生在她瘦弱到极点的身体上。臂上的皮肤却仿佛在湖中浸泡得太久,也染上了诡秘之极的绿色。她眼睛盯在了那柄剑上,目中射出一股贪婪的光芒,两个头颅同时道:“果然是镆铘剑。”

        她一个声音极其生涩,宛如刮骨磨牙一般,让人不寒而栗;另一个声音却极为柔和恬美,弦音轻震,带着莫名的乐感,仿佛刻意咏叹唱出的一般,在龙血林中袅袅散开,说不出的好听。配着她那宛如山魈水怪的形貌,实在骇人之极。

        吉娜忍不住指正道:“那不是镆铘剑,是天从云剑。”

        那人从孟天成手中接过剑来,轻轻抚摸着剑身,两张脸上神色,一个欢喜,一个感伤,左侧头颅道:“天从云剑就是镆铘剑,我可以感应到的。”右侧却森然笑道:“姐姐你太健忘了,没有苍天令,天从云剑又有什么用?”左侧脸上泛起一阵萧索,似乎极为失望,右侧的头颅却露出贪婪而恶毒的目光,狠狠钉在吉娜身上。

        吉娜也不禁一惊,道:“苍天令?那是什么东西?”

        那人四道冷冷的目光注视在吉娜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她的目光极为奇异,一瞬间仿佛散开七彩的光辉,将吉娜笼在中间。吉娜也不害怕,双手拉着嘴唇,对她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那人左侧头颅上苍白的嘴唇张开,慢慢地笑了:“东方苍天令、南方炎天令、西方昊天令、北方钧天令,是武林中流传的四件秘宝,各自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了一枚,然而恰好不是我想要的那枚,所以毫无用处。”她猝然合眼,秀眉紧蹙,似乎深为这个事实而痛苦。

        吉娜好奇的道:“你想要的就是苍天令?”

        左侧头颅笑而不答,右侧头颅突然转向吉娜,诡秘的一笑道,“你,你能够拿到苍天令。”

        吉娜眨了眨眼睛,道:“我能拿到苍天令?为什么啊?”

        左侧头颅淡淡道:“因为你有这样的命运。只是你肯不肯将苍天令交给我看一眼?只要一眼就可以了。”她生怕吉娜不相信,道:“你看,我跟孟天成约好,这镆铘剑借我使用两天,现在我还用不到,所以我就将剑还给他,等有了苍天令,我再借不迟。”

        吉娜道:“可是苍天令有什么好玩的?你为什么要找它?”

        还不待左侧头颅回答,右侧头颅突然嘿嘿一笑道:“苍天令唯一的好处,就是铸在一起后,能让这把剑变得极为厉害,一剑就可以把山劈开。你若是找到了,肯借给我一会子,我就将这大熊岭一剑劈成两半,你说好玩不好玩?”

        吉娜的眼睛瞪了起来。每当她瞪眼睛的时候,就表示她的兴致来了。现在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她的兴致也又大又圆。 双头怪人乱发纷披,也笑了起来。 第二章 被薜荔兮带女萝


        吉娜又顺着那片山崖爬了下去。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再爬一遍山崖,这山崖上除了石头就是藤蔓,有什么好爬的?她一面爬,一面仔细地搜寻着,看是不是真的像那人所说的,有一块小小的突起的石头。找了半天,石头很多,却不知是那个。

        她突然想起那人说过的两棵几十丈高的古树,急忙抬头看时,就见那崖顶的另一端,果然生了两棵极为长大的树木,参天而立,将碧森森的绿影投在了满崖纠结的藤蔓上。顺着那古树看下去,十米远的距离处,果然有块大石突出,就如个小小的石台,略显平整光洁,与别的石头颇为不同。吉娜心中大喜,顺着那些藤蔓荡了过去,双脚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台上,试了试,那石台极为结实。她顿时放了心,使劲地跳了跳,那石台一动不动。吉娜踮着脚,从石台的边上向下看了一眼,大叫道:“哇,好危险啊!真的会有人住在这里么?”

        那石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上面满布了青黝黝的苔草,似乎从亘古以来,就从没人动过一般。吉娜一时又起了顽皮之心,屈起两只手指敲了敲石壁,将小小的鼻子轻轻地皱了起来,笑问道:“有人在家么?我来看你了!”

        猛然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为什么来看我?”

        吉娜一声尖叫,慌忙转过身来,就见石台外面凌空站着一个人影,虚荡荡地浮在空中,身子上下左右都毫无凭藉,在西沉的金黄的阳光下,真如幽灵一般。一袭阔大的黑衣将那人全身笼罩住,连面貌都盖住了。黑衣中仿佛蕴蓄了深沉的黑暗,完全看不见一点面目。狂风吹起他墨云般的长发,满空飞舞,更是诡异之极。吉娜虽胆子素大,但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不答,仍问道:“你为什么来看我?”

        吉娜听她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仍有一丝清润,似乎是位女子,又见那夕阳将她的影子清楚地投射在山崖上,似乎确实是人非鬼,恐惧之心渐去,笑道:“我不能来看你么?嗯,我就要来看你。”

        这种语调已近乎耍赖。那人默然片刻,也不再追问,淡淡道:“进来吧!”也不见她举步,就这么“飘”到了石台上。吉娜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忽然走到石台边上,伸手在空中捞了几捞,大声道:“咦?怎么没有绳子?”

        那人不去理她,伸手在崖壁上按了几按,就听咯咯一阵轻响,崖壁上忽然显出一个尺半多宽的小洞来,从洞中似乎透出微微的光芒。但是洞口实在太小,看不清楚里面有些什么。黑衣晕波,那人缓缓向小洞走去。就听她身上的骨骼噼啪轻响,走到洞口时,身形已然缩得极小,就这么跨了进去。吉娜大大张开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就听那人的声音轰轰然从洞中传了出来:“进来吧!”

        吉娜拿手试了试洞壁,但觉入手阴冷,坚硬之极。她小心地将两只肩膀钻了进去,然后再将整个身子塞入。饶是她身材如此苗条,也钻得吃力非常,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走”入的。

        难道那人竟然是大熊岭的山神,龙舌潭里的怪物,却是此中的龙神?自己就是龙神的使者,要向山神借东西么?那可实在有趣得很。只是这便不能告诉山神了,因为在苗族的传说中,使者是不能泄露神明的身份的。

        突然前方透过来一重极为柔和的光芒。吉娜又不禁大大张开了嘴。那洞外面虽小,里面却无比巨大。洞底到穹顶高十几丈,显得极为雄伟。里面陈设极为简单,只是布满了从未见过的石块,光怪陆离的,什么颜色的都有,青白红紫,映得洞内全都是琳琅的光芒,真宛如仙境一般。吉娜顾不得洞口狭窄,一阵奋力挣脱,跳了出来,拍手道:“做神仙就是好,竟然有这么好玩的地方!”

        黑衣人冷森森的目光投了过来:“什么神仙?”

        吉娜急忙捂住嘴,跑上去看那些石头。她看了这个,又看那个,个个都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那人道:“你若是喜欢,不妨就拿些走。”

        吉娜摇头道:“不好。还是让它们呆在这里,这里有它的兄弟姐妹,是它的家,它肯定不愿意跟它们分开的。”

        黑衣人哼了一声,道:“亲兄弟亲姐妹自相残杀的,还少了么?它们为什么一定就愿意在一起?”

        吉娜嘻嘻笑了声,不再回答。黑衣人说的这话太过于沧桑,吉娜是不会懂得的。看着她如此天真的面容,黑衣人心中竟然泛起一丝久违了的暖意。她的声音禁不住变得温和起来:“你想要什么,我拿给你。”

        吉娜眉头一震,脱口就想让那人传授给她浮空而立的法门。但突然想到,龙神是托自己来拿什么苍天令的,她急忙四处搜寻,就见墙边的木案上,放了一块好大的石头。同那些晶莹闪亮的会发光的石头比较起来,这块石头实在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但吉娜认得,这正是龙神向她描述过的苍天令。她一声欢呼,扑上去抱着那石头,道:“我就要它!”

        黑衣人身子一震,道:“你要它?你真的要它?”

        吉娜笑道:“不是我要它,是别人要我来要它……啊,不对,是我要它,我要它的!”她从未说过谎话,此时忍不住就将实情说了出来。

        黑衣人目中暗暗闪烁出一丝极为森冷的光芒来,道:“你要它也可以,但你要拜我为师。”

        吉娜道:“拜你为师,那是什么东西?”

        黑衣人道:“就是要做我的徒弟,学习我的武功。”

        吉娜道:“徒弟?武功?那是什么东西?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要我做大熊岭的土地公是不是?我可做不来的。”

        那人不再说话,突然出指,一指点在吉娜的眉心。一道炽热的气流随着她的手指直通下去,吉娜“啊”的一声叫,跳了起来。热气瞬息传到她双脚的脚心,同地面一触,登时涌生出一股柔和但坚韧的力量,托着吉娜缓缓升了起来。吉娜大喜,忍不住叫道:“好玩!太好玩了!”她一开口说话,那股力道登时消散,化作两道清亮的气息,降入小腹,顺着气血脉络散诸全身,暖融融地消为无形。一时顿觉神清气爽,胸脯之间活泼泼的,说不出的舒适,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顺心如意,似乎连体重都感觉不到了。吉娜大喜,问道:“我已经成为土地公了么?”

        那人看着她,也不知是喜是怒,淡淡道:“这是我的观大自在功,你学了之后,也可以像我一样凌空浮立,想多么自在,就多么自在。”

        吉娜道:“自在倒是自在,只是会不会摔死啊?”

        黑衣人淡淡道:“只要你好好学,便是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摔死的。我已经在你体内放了一段'气息’,你好生运用体会,早晚可以在我指点下,学会这门观大自在功法。”

        吉娜乖乖地“嗯”了一声,沿着那人指点,引导着自己体内暖暖的那股气,在周身运行起来。她悟性颇高,对于这种好玩的事情的兴致更浓,学起来竟然极为迅速。不多时,就能够凌空翻滚,如飞燕翔击了。那人再教她如何将气息运到手掌脚上,甚至布达身外,吉娜一一学得认真无比。

        洞中光明如昼,吉娜突然大叫道:“哎呀!我忘了!今天晚上是跳月大会来着!我若是不去,阿爸又要气得胡子翘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黑衣人淡淡道:“怎么办?去不就是了!”        

        吉娜差点哭了起来:“可是这里离月野坪好远啊,等我赶到时,他们早就散了!阿爸的胡子,怕不都翘光了!”

        黑衣人道:“我送你去,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吉娜立即破涕为笑,道:“那就好多了。你参加不参加跳月大会?你有没有情郎?”她说话从无遮拦,那黑衣人的神情完全被衣服隐住,却也看不出是否冒犯了。

        时正八月十五,乃是苗疆收获的季节。大熊岭的苗族在族长木阗的治理下,人人戮力,今年收成较去年多了三成。那木阗雄才大略,颇通经营之道,大熊岭苗族独成一派,不与汉人交通,却也不与三十侗族通气,但族长仁政爱民,上下齐心,族内一片铁桶江山,却是人人不敢轻视。今年再丰收,便是接连三年收成过了八千石,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荒年。是以木阗下令,趁着十五月圆,举行一年一度的跳月大会,全族一起欢庆遮翰神的荫佑。

        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苗地山水本就空净,这时更是只剩下几声野鸟的格桀,更映衬的鹿头江边灯火辉煌,充满了节日的欢声笑语。苗族少女们都戴起了满头的银饰,长长的筒裙绣满了凤凰山茶,舞动起来流光溢彩,几十人围了熊熊燃起的篝火拉着手跳舞,目光瞟着边上散乱坐着的小伙子们。这些小伙子一面回应着姑娘火热的目光,一面拿大勺子舀了边上的酒痛饮。牛羊在火堆上烤的滋拉滋拉的响,欢庆的时刻就要开始了。

        这片平野的中央,是用大木搭起来的一座高台,台上虚设了几个座位。中间一座上遮虎皮,自然是苗主木阗的了。炉火渐熊,姑娘们的歌声中逐渐掺入了小伙子们粗犷的声音。突听一阵号角声呜呜响起,雄沉郁凉,各种声音立时寂静下来。小伙子们肃然起立,姑娘们也赶忙停止了歌声,静静地站着。号角声呜呜不止,突然一阵急骤的鼓声响起,木阗率领着两个儿子新野、雄鹿以及族中长老走上台来。众人一阵欢呼。木阗面露微笑,挥手让大家坐下。朗声道:“神明佑护我们取得如此大的丰收,我们就用我们的喜悦答谢神明!今晚大家尽情欢乐,遮翰神保佑你们!”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长老送上一碗酒,木阗张手接过,一口喝干,“噗”的一声一道酒浪吐在两丈远的火堆上面。火堆受此一激,火苗窜起了老高。人们又是一阵疯狂的欢呼,立时小伙子们姑娘们围着大小的火堆疯狂地跳了起来。已经有家室的男子则在四周充当护卫。木阗转过身来,满脸的欢笑立时消失无有,低声道:“你妹子还没回来?”

        新野也低声道:“方才我问过伺候妹子的蓝花,妹子这两天都没有回来。不过父亲既然吩咐过她一定要参加这次跳月大会,我想无论如何,她是应该来的。”

        木阗面有忧色,道:“她若能来自然最好。今年她十四岁了,按照规矩,也该参加这跳月大会了。虽然说规矩毕竟只是规矩,但能参加的还是要参加的好。”

        新野低声道:“是。我想她应该知道的。”

        突地,就见一条黑影迅捷无伦地在山中跳跃着,向这边奔了过来。那黑影身材瘦削,手中提了好大一团东西,似乎是什么猎物。新野喜道:“看是阿妹回来了!”扬声道:“阿妹!这边来,阿爸在等着你!”

        就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来了!”就见那黑影倏然加速,电般一瞥,顿时蹿到了高台一侧的大树上,手中所提之物轰然掼下,将那高台砸出一个深坑来。木阗心头一沉,火光闪烁中,突地惊道:“嵯峨!”原来那砸在高台之上的,竟然是镇守大熊岭与外界通道的嵯峨,也就是木阗的长子。

        就见他周身僵硬,躺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木阗心下惊疑,就听那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们天子使节来到你们这苗疆边陲之地,这小子居然不让我们通过,我们王爷非常生气,但还是念在你们化外之民,不懂礼仪,没有取他的脑袋。叫我带他过来,问问族长该怎么处置。”

        木阗心下更惊,道:“什么天子使节?什么王爷?”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我叫欧阳健。”

        木阗吃惊道:“云现五龙欧阳健?吴越王府四大高手之一?”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你还不是太笨。我们王爷亲来,这小子居然都敢冒犯虎威,在王爷面前将把破刀劈来劈去的,你说该不该杀?”

        木阗心下忐忑不安,吴越王权倾天下,深得嘉靖皇帝宠爱,炽焰熏天,怎么会忽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而且事先居然没听到一点风声。当下试探道:“不知王爷驾临鄙处,有何公务?”

        欧阳健咯咯笑道:“这说起来啊,我就要恭喜你了。吴越王跟国师吴清风大人用先天术法推算着鱼篮观音已经降投人世,就是你的女儿吉娜。若是能让皇上跟吉娜合籍双修,借吉娜的仙气和万岁的洪福,不难共登仙界。因此万岁派遣吴越王爷为使节,前来迎接吉娜小姐到京城去。还不赶紧谢恩?”

        木阗只觉此事匪夷所思,汉人向来心眼多,这次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当下拱手道:“小女年纪还小,不堪亲近帝躯,望先生在王爷面前多加美言,此事还是息了的好。”

        欧阳健冷笑道:“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要说自己去跟王爷说去。我口信已经带到,就此别过。对了,这小子马上就是国舅了,我倒不敢冒犯太过。”一道指剑飙出,砰的一声将嵯峨打了个跟头。嵯峨跳起来大叫道:“兀那小子,咱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欧阳健的笑声就如毒蛇抽气一般:“再战?吴越王已至,你们还不准备迎接,难道想造反不成?” 他的话音刚落,月野坪外忽然冲天起了一声炮响。大熊岭苗人哪里见过如此声势?都不由得住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向外看着。就见清冷的月光下,黄钺两列,引着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来。
  第三章 旌蔽日兮敌若云


        当先一人蟒袍金冠,满面春风,见了木阗抱拳一揖道:“孤陋之人,鄙处深宫,久闻先生风颜,未缘识荆。今日一见,清健更胜所闻,实可共喜也。”

        木阗听他文绉绉的说话,片言不提纳亲之事,与欧阳健所走的正是两个极端,不由心下一沉,知道此事不是随便可了的。当下急忙率着几个儿子跳下台来,躬身施礼道:“王爷驾临鄙地,实在是蓬壁生辉。正赶上我们苗人的跳月大会和小女的出嫁之日,请王爷移驾坪内,小女的婚典,还要请王爷主礼。”

        吴越王瞳孔倏然收缩,一双眸子凛然生威,盯着木阗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的女儿要出嫁?”

        木阗道:“叨逢王爷的福气,小女姿貌虽陋,总算也有人求亲了。”

        吴越王淡淡道:“吉时在什么时候?”

        木阗俯首不敢仰视,道:“便在今晚!”

        吴越王沉声不答,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纵声笑道:“那实在不巧的很,本王原本带了诏书来,要册封你女儿为贵妃娘娘的。”

        木阗垂头道:“那实在是小女没有福分,配不上这么高的荣耀。吉时将到,还请王爷移驾。化外野人,不胜荣崇之。”

        吴越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办法。”

        木阗大喜,将身一侧,道:“王爷请!”既然先说动了吴越王,那就好说了,吉娜找不找的到,应该嫁给谁那都是小事情,大不了找几个人混充一下,反正吴越王又不可能在苗乡呆多长时间。

        吴越王突然笑了笑,他一笑,原来精明干练的脸庞就变的说不出的慵懒。吴越王等这个慵懒的笑容在脸部固定,然后消散,才轻轻道:“那本王就只有抢亲了!”

        木阗一呆,道:“这怎么可以!”

        吴越王又是一笑,这一笑就显得无比的阴沉:“怎么不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说的话,你敢说不可以?”

        木阗嗫嚅道:“可是小女已经许人,您堂堂王爷,怎么能这样做?”

        吴越王大笑道:“世人哪知什么叫对的,什么叫错的。本王只须做出来,你们遵守就可以了。问什么对与错,这不是你们的本份!”

        木阗尚未作答,旁边雄鹿见一向强横的阿爸居然一再示弱,忍不住跳向前来,拔刀怒喝道:“你们这么欺负我们苗人,除非把我们全杀了!否则遮翰神的子孙,由不得你们欺侮。”

        吴越王嘿嘿冷笑,斜睨着他道:“你以为本王杀不了你们么?慢说本王一声令下,小小大熊岭立时夷为平地,就是本王一伸手,恐怕也不是你们这几十个人能承受起的!你要不要试试?”

        雄鹿大叫道:“试试就试试!我们遮翰神的子孙,宁可死了也不受别人的侮辱!”

        吴越王倏然神情一肃,继而冷笑道:“遮翰神、遮翰神,本王倒要看看遮翰神能不能救得了你们!”说着,手一屈一送,一道掌力隔了丈余远直送而来!

        雄鹿哪知道他此掌的厉害,大呼小叫地挥刀直向前冲去。吴越王冷笑不绝,掌力潜涌,雄鹿还未冲近他身前三尺,就觉一股大力迎面扑来,登时气为之窒,一声闷哼,向后跌了出去。木阗、嵯峨、钜野见势不好,慌忙抢上去接,就觉雄鹿的身躯沉重无比,宛如山般直向后压了过来。三人胸口一口气直沉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后跌。吴越王掌势更不停留,如奔龙般追袭而来,将四人一齐冲天卷起,向那高台上跌去。就听咔嚓嚓一声响,那高台竟被他一掌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吴越王缓缓收掌,傲然仰头而立,似乎很满意这一掌所造的效果和声势。

        眼看木阗等人狼狈趴起,却又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吴越王点了点头,悠然道:“这下你们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错了吧。”一摆手:“全绑了。”回头对木阗笑道:“现在你们应该比较听话了。”再对欧阳健道:“带人,搜索整个苗乡。小小地方,也不用多了,去三千人,料想足够找出这尊水月观音的。”欧阳健自然谀词潮涌。

        吴越王一声令下,在欧阳健的呼喝声中,身后的士兵缓缓移动,走出了三千多人,整整齐齐地将整个跳月大会围住,接着便开始逐人搜寻起来。兵丁对于平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颜色,何况吴越王吩咐下了:“使劲地闹,一直闹到木老爷子忍不住自己说出来。”那兵丁们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跳月大会就设在苗人村寨边上,苗疆近几年了无战事,居积甚丰,其民又好金银首饰,那些士兵趁了这个机会,扑上去抢夺,一时鞭打拉扯之声鼎沸而起。木阗手下虽然颇训练了些壮丁,但在欧阳健等人的监视下,哪还有还手的余地?幸好这些士兵总算还顾及到吴越王的脸面,不肯在女人身上打主意,但长刀霍霍,下手却一点都不容情。眼看苗民哭啼叫嚷之声渐起,木阗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吴越王一声冷笑,挥了挥手,兵丁闹的更凶了。一名校尉抓起鞭子来将身边的苗民打得满地惨叫,另一人提起一两岁的婴儿,就要向墙上掼去。木阗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住手!”

        吴越王手一抬,刹那间寂静如同水波一样自他为中心传播开去,所有的士兵全都归刀入鞘,昂然挺立。方才夺来的财物散落一地,却没人再去看一眼。吴越王满意地扫视了四周一眼,将目光盯在木阗身上,道:“本来就是很简单的道理,本王相信木老爷子不会想不明白的。”

        木阗挣扎着爬起来,将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中,道:“我若是说吉娜不在此间,你相不相信。”

        吴越王嘴角牵动,双目略合,组成了个很讥刺的笑容,道:“本王当然相信。木老爷子说的话,从一开始本王就很相信。所以本王现在就要从这群人中找出谁是吉娜的未婚夫来。本王问一声,就杀一个人,若是一直没有人出来,就杀到你们一个人都没有为止。本王的话,不知木老爷子又信不信?”

        他的语音平静恒定,似乎是在述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木阗却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嘶声道:“我说的是真的……”

        吴越王沉下脸,冷冷道:“本王没说不相信你啊。欧阳健。”

        欧阳健忙躬身道:“属下在。”

        吴越王淡淡道:“准备好刀了么?”

        欧阳健阴恻恻笑道:“王爷放心,早就磨得风快了,绝对不会让他们多痛苦。”

        吴越王叹了口气,道:“那就放心了。可不能让别人认为本王太过残忍。”

        欧阳健大声地答应了,慢慢转身。吴越王脸露一丝嘲讽,盯住木阗。眼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地变来变去,显见心中迟疑不决,道:“很好!到现在还不答应,本王都不得不佩服你的胆气了!既然如此,就成全了你又何妨?反正料想这观音菩萨跑得也不远,几千人的痛哭惨叫之声,已足够将她感动回来了!”说着,再也不等木阗回答,手一划而下,三千人利刀齐刷刷举起,月光之下尽是冰寒的闪光,便向着苗人劈了下来!

        就听一声清脆的娇叱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快快放开我的族人!”

        吴越王抬头望时,就见一女子衣袂飘飘,卓然立于左边的山崖上,虽然衣衫已被山石挂得破烂不堪,但看去衣袂飘飘,真有些观音临风的感觉。

        吴越王笑道:“你就是吉娜?”

        那女子脆生生地道:“就是我!你赶快将我的族人放了,你要我去做什么,我去就是了。”

        吴越王微笑道:“不是做什么,而是去做天上地下,荣宠无上的贵妃娘娘。也只有这样,才配的上你观音降世的身份。明明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福气,本王就不懂你的父兄为什么这么极力反对。”

        吉娜哼了一声道:“你们汉人还有什么好心肠对我们?说的好听而已。”吴越王笑道:“你先下来,看看我们给你准备的行装,就知道端的是好心肠还是坏心肠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看你这个人就不象好人,还讲什么心肠的好坏。”倏地将身一耸,直向山崖下投来,吴越王惊叫一声:“小心!”就见吉娜如小鹿般在崖上跳了几跳,已来到了场中,身手甚是敏捷。吴越王一挥手,兵丁们井然有序地从苗人中退了出来,在吴越王身后布起了好大的方阵,甲兵铿然,这么多人,却连一点嘈杂之声都没有。吴越王道:“你看,你说放人,本王便放人,还不算好人么?来人,将贵妃娘娘坐的七宝香楝抬过来。”

        就见几十个兵丁牵着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出来。车上珠绕翠铺,宝光射眼,那车都是用合抱粗的檀香木雕就,上面刻满了山川社稷,虫鱼鸟兽,彩凤名芳,瑞趾祥鳞。璎珞重障,轻纱曼遮,浓渥的香气沁出,真是中人欲醉。华丽富贵之气,就是吉娜这生长族酋之室的贵族,也不觉瞠目。吴越王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现在就坐上去好不好?”

        吉娜兴高采烈地道:“这是给我坐的么?好漂亮哦。”

        吴越王道:“天下有资格坐这辆车的,就只有吉娜小姐一人而已。这算不了什么,到了皇宫中,比这个还好还有趣的东西多着呢。”

        吉娜随口问道:“什么是皇宫啊。”

        吴越王道:“就是皇帝和你住的地方了。里面好多好多的房子,若没有人领着,任谁都会迷路的。”

        吉娜歪头想了想,道:“那我不去了。那么大的地方,走到迷路,我想出去玩都不可以,还有什么意思?不去!”

        吴越王笑道:“到时候姑娘母仪天下,想要去玩,自然有千千万万人争着领路。”吉娜道:“那我也不去。我不喜欢住在家里,我喜欢住在外面。”

        吴越王道:“那可不行。以后你宠冠后宫,天下楷模,这些奇怪的习惯,可一点也不能再有了。”

        吉娜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家。”转身拉起木阗跟嵯峨他们,就要向外走。

        吴越王脚微一顿,一道凌厉的罡气以自身为原点飚出,席卷整个广场。刹那间仿佛起了一阵狂风,吹得众人立足不定。吴越王冷冷一笑,道:“本王没说离开,谁敢离开?”

        吉娜道:“那人家说了不去,你还要怎样?”

        吴越王慢慢道:“我知道你马上就会求着我带你走的。”手一扬,三千甲兵立时长刀出鞘,发出极响亮的崩击声。拿人命来威胁虽然不是个很好的办法,却总是那么有效。

        三千甲兵齐声呼喝,摆开谨严的战阵,长刀霍霍,向前冲去。

        突然,静谧的苗疆中,涌流充溢满逼人的杀气!这杀气隐然成形,竟然满盈的月光都黯淡了下来。顷刻之间,一物夹着尖啸从天而降,轰地击在战阵之前。那战阵竟然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气,向前推进。

        头可断,血可流,但命令不可违,他们是军人!吴越王的脸色却变了,他突然抬手,道:“暂住!”三千甲兵一起顿步,就见吉娜冲下的山崖处猛然站起了一个黑衣人,她手上托着一个巨大的石球,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石球以极为迅捷的速度旋转着,倏然化作万千碎片,暴雨一般倾泻而下,夺夺夺夺一阵厉啸,全都恰巧击在甲兵与苗人之间。吴越王的脸色变了——这又是何等样的武功?

        他仰起头来,盯着黑衣人。就见那人手中碎石散尽之后,露出一小块黑黝黝的铁片,那人一手抓住,冷冷道:“接令吧!”

        厉啸声破空裂云而起,那令牌从黑衣人手中弹起,撕拉出一道漆黑的尾光,向吴越王射了过去。物还未至,奔涌激起的风声已然先声夺人。吴越王手一张,待要接住,猛觉气息微微一沉,当下双掌齐出,“轰”然一声大响,那物向外飞去。令牌所带的劲力沉雄老辣,吴越王心高气傲,不肯后退,内息催起,奋力抵抗,一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翻转了过来。崖上黑衣人飘飘而下,伸手就令牌接在手中。

        吴越王深吸了口气,目中神光乍显,将内息纷乱一齐压住,沉声道:“苍天令主?”

        黑衣人也不答话,手一翻,将那面令牌完整地亮了出来。隐隐月华之下,就见那漆黑的牌面上仿佛有淡淡的青光流转的,如云如水,澹荡不定。吴越王脸色连变,那人并不看他,举令一挥,劲气凌空,哧的一声在吴越王的面前画了一道横线,沉声不语。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怒意,欧阳健畏惧地看了黑衣人一眼,想要止住吴越王,却又不太敢。吴越王突然哈哈笑道:“既然苍天令主亲至,本王不妨让你一步。但你护了一时,护得了一辈子么?”一语说完,再不看木阗等一眼,拂袖转身而去。三千甲兵阵型不变,肃齐划一地随着吴越王向峒外行去。木阗眼看如此声势,吴越王虽退而威势不减,来日正是大难,哪里有丝毫喜悦之情?

        黑衣人似乎也没想到他就此退去,一时也没有追赶。

        只有吉娜最是高兴,跑过去偎依着木阗,道:“阿爸,你看大坏人都走了,您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呢?来我们继续跳月吧!”木阗一声苦笑,他还能说什么?当真是护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护一世?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四章 解环佩以结言

        月华清冷,吴越王大军退后,木阗长吁了一口气,坐倒在地。眼看遍地血迹,被殴打掠夺的苗民们正扶老挈幼,收拾残败的家园,四周一片狼藉。念及吴越王的声势,不禁心下黯然。吉娜受其感染,也怔怔地不再说话。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们,道:“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木阗摇了摇头,道:“也没有别的办法,挨得一时便是一时吧。多劳尊驾相救,火倮峒八千苗人,都赖尊驾而得救。”那人默然片刻道:“我虽能带吉娜走,却不能阻止吴越王进攻苗疆。吉娜现已是我的弟子,我不能坐视不理。”木阗道:“敢问先生有什么良策妙计?“

        那人道:“这妙计就是这枚令牌。”手一翻,亮出那枚轻微泛晕着青色云光的苍天令来。木阗沉吟道:“苍天令虽然借着先生的威势,将吴越王逼退,但想必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先生又不肯久留俗世,只怕……”

        黑衣人道:“苍天令在我手中只会让吴越王一时退却,但在别人手中,却能让他不寒而栗,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木阗矍然道:“什么人,居然有这等本事?”

        黑衣人目光悠远,遥视着月光下那苍茫的苗山,许久,方才吐声道:“卓王孙!”

        木阗皱了皱眉头,道:“卓王孙?没听说过啊。”

        黑衣人道:“天外之人,自然不是你所能知晓的了。你只知道握有连吴越王都忌惮的力量就可以了。只要到了他那里,吉娜或者你们火倮峒,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因为吴越王不敢。”

        木阗犹豫道:“可是……可是他又怎会插手此事?”

        黑衣人道:“便是因为这苍天令!他一直在寻找这枚令牌,而且传言江湖,如果有人将苍天令送与他,他便答应此人一件事情,所以,苍天令又被称作'允诺之令’,只要吉娜携令送交卓王孙之手,并愿意留在他身边,吴越王只有望洋兴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木阗道:“这个卓王孙,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并不是不肯相信,因为眼前这个黑衣人,已经超出他理解的范围了,只是吴越王天璜贵胄,权炎熏天,已是他心目中最高权势的象征了,难道卓王孙是神仙不成?

        黑衣人收回的目光又投到远天之上,道:“江湖中的圣地,武林里的传说,九百年皇龙争聚的华音阁……”

        “华音阁!”木阗一震,仿佛明白了什么:“难道,卓王孙是……”

        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屑回答,自顾说下去:“他如今已是华音阁主,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流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乃是中原第一等的人物。”又顿了顿道:“华音阁主虽然众多天下第一,但年龄尚轻,也并未娶亲,你倒可以将错就错,把吉娜嫁与他为妻,反正苍天令在你的手上,他为誓言所格,也不会不答应。”

        木阗脸一红,道:“现在还不至于。”

        那人淡淡道:“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要有所准备,吉娜此去,恐怕是不能回来了。你好自为之,红尘之气于我修为有碍,我去了。”也不等木阗作答,但觉微风飒然,那人的行踪已渺。

        叮的一声,青气湛然的苍天令牌落在木阗面前。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此去飞云崖下,自然有人接应。”一语即罢,余声杳然。木阗将苍天令拿在手中,翻来覆去观看,除了沉重出人意料外,再无可惊奇之处,不知这么一件东西,究竟为何有这么大的威力,华音阁主又要来作甚。而这个黑衣神秘人,自称是吉娜的师父,而且甘愿陪上武林至宝苍天令来,将她送往华音阁,这样的好事来得太为离奇,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然而事关一族人的生死,当下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只好促装让吉娜上路。吉娜几次想悄悄溜走,都给木阗率三个儿子挡了回来。她惯于栖息山林,这么整天闷在家中,不由得整天发脾气。木阗无法,只好着吉娜的阿妈开导她说外面的景色怎么秀丽,人物怎么出色,物产怎么富饶,而城郭又怎么繁华,说出去之后有多少好玩之处,又将木阗历年搜寻的汉人的珍宝服饰拿出来向吉娜炫耀,苗人本就淳朴,并没见过真正的富贵气象,不由得什么都感到好奇,终于暂且抑制住遨游荒山野岭之心,希冀出了大熊岭之后,可以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美妙世界。如此宽解,还是不免郁闷。

        好在木阗心中着急,三天之后,终于将行囊整治完毕,足足装了三辆大车,要吉娜带着走。吉娜皱着眉头道:“这么多东西,我怎么拿的了?我要这么东西做什么?”

        阿妈温和地笑道:“傻丫头,你到那边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给你多准备点,你吃什么?穿什么?”

        吉娜胸脯一挺,道:“那怕什么?饿了就吃野果子,困了就爬到树上睡拔啦,衣服还要多少?身上穿一件就可以了。”

        阿妈抚着她的头发道:“傻丫头,汉人跟我们苗人不同,规矩多着呢。何况这一路上,又不用你自己拿,我让你两个哥哥送你过去,一路上这些苦啊累的活一点也沾不到你身上去。”

        吉娜嘟着嘴道:“这么一大堆的东西,看着也闷死我了。”

        阿妈叹了口气道:“孩子,以后阿妈想送你东西,都不知有没有机会了。”说着忍不住拿衣襟拭泪。吉娜将整个身子偎依在阿妈的怀里,道:“阿妈既然这么舍不得吉娜,吉娜就不走了,永远陪着阿妈。”

        阿妈强笑道:“傻丫头,女孩子终究是要离开爹妈的。何况这一去也是为你好,阿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木阗也是心酸,但见她们母女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硬起心肠道:“又不是生离死别,那有这么多话说。时间不早了,也该让吉娜上路了。趁着现在天气阴凉,多赶些路是正经。”

        阿妈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还说不是生离死别……”木阗赶忙向她使了个眼色,对雄鹿和钜野道:“一路上照料好妹妹,不要让她只顾着玩耍。凡事小心一点,遇到什么麻烦能让就让了。总之以大局为重。”雄鹿和钜野齐声答应了。督促吉娜上车,可吉娜怎么都不肯钻到车子里面,偏要乘马,众人无法,也只好由她。车行辚辚,一路向西北而去。等转过山弯时,吉娜回头张望,还看到父母和族人在远远的挥着手,她怎么也想不到,再见到父母时,竟然隔了那么长的时间。

        飞云崖居大熊岭西北一百余里,乃是著名险峻的地方,附近的居民都不叫它飞云崖,而叫野鬼坡,不知那人为什么约了这么个会面地点,也只好赶去。吉娜一路上倒很是欢快,毕竟走这么远的路,对她还是第一次。而且有两位兄长照料着,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木阗又置办的细致,几乎要什么有什么。这趟行程与其说是赶路,不如说是游山玩水。赶了一天的路程,就快到了,吉娜依旧兴高采烈,她那两位兄长却累了个前仰后合。路也逐渐难走起来,地面石头渐多,草木也就少了。过了重安江,再走十几里地,就到飞云崖。        

        云南八月的天气,较为炎热潮湿,人行之时就有些难以忍受,渴极思水,偏偏重安江年年泛滥,附近居民极少,很难找个歇脚的地方。

        吉娜又吵着说带的东西吃腻了,要吃些青菜,雄鹿只好命令加快赶路,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这一急赶,赤日炎炎,更觉难以忍受,吉娜先就嚷了出来。转过山脚,忽然路边显出小小的一个茶寮,雄鹿不禁大喜,道:“妹子你看,那边有个茶寮,我们可以去打尖歇一下,你想吃什么,只要他们有的,我总会想办法弄给你。”

        吉娜答应了一声。雄鹿挥手叫手下的人将车停在门口,和钜野服侍吉娜进了茶寮,只见冷清清的没几个人,老板在柜台后面忙碌着,几个茶客背对着门口斜坐。雄鹿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看,大声呼喝着让老板将所有的饭菜都端上来,吉娜则赶紧抢占了临窗的位子,拍着桌子一叠声的叫茶。

        就见茶老板悠闲地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笑眯眯地抱了抱拳,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吉娜姑娘,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冠带煌然,满脸跋扈之气,不是吴越王却是谁?

        雄鹿大吃一惊,刷的将腰刀拔了出来,抢上去护住吉娜。吴越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吉娜微笑道:“姑娘看我整治的这个店面如何?此去京师,还是让本王亲自伺候姑娘,才可以放心。”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们不去京师,也不要你管。你既然开了茶馆,为什么不给我们上茶?”

        吴越王笑容不改,道:“姑娘要茶,自然有茶。”袍袖挥拂,真气催动柜台上的茶壶,激起一道水箭,如景天长虹般,刹那间将吉娜面前的茶杯注满。吴越王袍袖轻挥,水箭灵蛇般缩回壶中,竟无半点溅出。遥闻楼上似乎有人轻轻拨了声琴弦,吉娜撇了撇嘴,道:“显什么显。”俯下身来咕嘟咕嘟将茶水喝光了,道:“再斟来。”

        吴越王手一招,背门而坐的几个茶客转过身来,赫然就有欧阳健在内。吴越王道:“给吉娜小姐倒杯茶去。”

        欧阳健俯身一礼,慢腾腾地拿起柜台上的茶壶,倒了满满一杯的热茶,走到吉娜面前,道:“吉娜姑娘请喝茶。”

        吉娜哼了一声,道:“坏蛋放下吧。”

        欧阳健面色顿时就变得难堪起来。若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坏蛋,但敬别人的茶,又不可能一直拿在手中。微一思量,一伸手拿过另外一个杯子来,道:“两度见面,我们总算是故人,客路相逢,我敬你一杯。”

        吉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放下来。”接过杯子要喝,不料什么东西都没倒出来。定睛看时,原来一杯热茶在方才的瞬间已被欧阳健掌力冻成了冰块!吉娜此时见惯不怪,笑道:“我正嫌热呢,你就送了块冰给我,麻烦你将这杯茶也变成冰吧。”

        欧阳健顿觉更是尴尬。猛地一探掌,抓向吉娜的手腕,吉娜一动不动,任由他抓住,笑道:“你抓我的手做什么?我可没打你也没骂你。”

        欧阳健倒真拿她没办法。只好冷冷地道:“跟我们走!”

        吉娜道:“那你也不用抓住我不放啊。”忽然将手往他眼前一晃,道:“你瞧,没抓住。”欧阳健一楞之下,吉娜猛一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咯咯笑道:“那是另一只手啊,笨蛋!”

        欧阳健本以她是皇帝要的人,不敢太用力,却不料又为她这小儿伎俩所耍,不由又觉好笑,又觉可气,骈指一划,茶桌从中分成两半,欧阳健运掌成风,一招雪落长空,掌影点点洒下,将吉娜全身笼罩起来。吉娜啊呦了一声,对吴越王道:“那个好人,你不来救我?”吴越王微笑不答,欧阳健掌影飘忽,忽然片片掌影归成一个,直向吉娜胸口袭来。吉娜胸一挺,眼一瞪,道:“你敢打我?”

        欧阳健一掌就要印到她胸口,猛然想起她毕竟是皇上钦选的妃子,急忙撤掌时,掌力已用的老了,身子不由晃了几晃。就听吉娜大叫道:“我跟你拼了!”无数拳脚直上直下打了过来。欧阳健也找不出她出招的章法,又不敢运起内力来将她震开,一时狼狈不堪。吉娜忽然收手,嘻嘻一笑道:“你说我们两个什么恩仇都没有,为什么要打架呢?”

        欧阳健道:“因为我们要捉你回去。”

        吉娜道:“那就不客气了!”乒乒乓乓所有的桌子、椅子、凳子、杯子都飞了过来。茶寮之中地方本小,欧阳健避无可避,凳子什么的虽没砸到身上去,却被溅了一身的茶水。这下不由得心头火起,玄功运出,在身体四周布出了两尺大的一个气障,抛过来的桌子椅子还未及身,就被弹了开去,吉娜反而要躲避弹回来的茶水杂物,情势顿时反转。欧阳健一声冷笑,嗤驰四指连弹,吉娜就觉身上一冷,似乎有什么看不到的细丝缚住了四肢,都转动不灵活了。欧阳健冷笑声中,慢慢向吉娜走来,眼中满是讥诮的笑意,似乎在说:“现在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吉娜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叫道:“观大自在!”欧阳健怔了一怔,吉娜的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凌空舞起,在空中一阵翻腾,一道凌厉的劲风直扑下来!这劲风来的好快,如斧如凿,如震雷闪电,如天帝怒发,轰然击在欧阳健胸前。欧阳健猝不及防之下,一口血箭喷出,身子直向后摔出。吴越王皱了皱眉,手一引,将欧阳健的身子带住,欧阳健又是一口鲜血标出,恨恨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属下无能,请王爷降罪。”

        吴越王摇了摇头,对吉娜笑道:“倒没想到你的武功这么好。看来你是不肯跟我们走,是一定要本王亲自出手了。”

        吉娜满脸都是惊惶,似乎也没想到会将欧阳健伤成这个样子,口中直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

        吴越王仍旧微笑道:“你一掌能将欧阳健打成这个样子,内功修为也算很不错的了。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答应做了皇妃,本王不出手也罢。”

        吉娜双手掩面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吴越王叹道:“这又是何必。”口中虽然微叹,但脚步却毫不停留地向吉娜走去!

        忽然钲琮几下琴音,吴越王就觉上方几道暗力悄没声地袭来。当下护身劲气一鼓,只听啪啪两响,锦袍左右所挂的两块玉佩被暗劲所击,掉了下来。吴越王身形不动,真气外运,锁住来袭的真气,猛然一声短啸,真气鼓涌而出,

        只见二楼上的五色帷幕如经风催,纷纷扬起,飘摇不定之间,琴音陡敛,一位少女青丝垂肩,倚栏而立,怀中一张七弦琴,乌光流逸,古色古香。只见她目如秋月,盈盈一弯,皓月一般的脸上似乎藏了无尽的笑意,她抱琴凭栏,目光往楼下微微一扫,整个茶寮中杀意顿消,似乎连窗外透入的艳阳也变得妩媚起来。

        那少女轻抬衣袖,拂了拂鬓边散发,纤指如玉,指尖一点丹蔻,真是毫无瑕疵,只听她柔声道:“久闻王爷大名,果然是好功夫。”莺语柔婉,略带了三分吴音。 吴越王淡淡道:“我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小贼,原来是琴言姑娘。姑娘不在华音阁修身养性,来这边陲之地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上的嫔妃?” 第五章 乐莫乐兮心相知


        琴言衣带微招,就宛如一片紫云落了下来,自是片尘不起。她向吴越王盈盈一礼,道:“王爷取笑了,琴言陆里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琴言猜王爷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她抬头一笑,看了吴越王一眼,道:“若是琴言这样的怀心肠做了皇帝的嫔妃啊,就怕第一天就忍不住撺掇着皇帝杀了王爷,第二天就让你的老皇帝死在我的手上哩,那多勿好呢?我这个人就喜欢看着大家都欢欢喜喜的,才不想谁勿开心呢。”她言语之中略带了点吴侬之音,姣姣软软,说不出的妩媚好听。

        吴越王淡淡笑道:“只要琴言姑娘答应了,我保证这些事情一概不会发生!”

        琴言道:“噢,那琴言就更是弗敢去了。嫁了老皇帝不弄死他我勿开心,弄死他了你们又勿开心。反正总会有勿开心的,那多勿好啊。”

        吴越王道:“既然姑娘没有这个念头,那就请让开了,不要误了我们恭迎圣妃。”

        琴言轻抬双眸看他一眼,脸上依旧一副动人的媚笑,道:“圣妃?却不知是皇宫的圣妃呢,还是华音阁的圣妃?”

        吴越王脸色一变,道:“难道这件事华音阁也想掺一脚?”

        琴言抬袖掩口笑道:“陆里是华音阁想掺王爷一脚哩,而是看王爷肯不肯赏脸让我将阁主要的人带回去。”

        吴越王看了吉娜一眼,道:“你们阁主想要这个小丫头?”

        琴言一福礼道:“琴言就知道王爷神机妙算,自然不用我来罗嗦啦。”

        吴越王冷哼一声道:“那你是不用想了。”

        琴言轻轻抱琴,一手抬袖,俏指掩面,脸上显出无限委屈:“那王爷是想要琴言完不成任务,去受阁主的责罚吗?难道王爷忍心?”此人当真如胭脂捏就的一般,妩媚已入骨中,一行一动之间,尽是怡人荡意的万种风情,却偏生做得自然而然之极,浑然没有斧凿的刻意之感。

        吴越王淡淡道:“素闻华音阁主卓王孙什么都是天下第一,江湖上更是推举为神一般的人物,本王早想拜识芝颜,可是仙山路遥,却从来没有这等机会。今日相遇,就来领教一下琴言姑娘的武功,看看强将之下,是否真的就无弱兵。”

        琴言轻轻一笑,道:“言重了……莫非王爷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做我们阁主的敌人吗?”

        吴越王双拳一聚,一道凌厉的杀气标出,厉声道:“你说什么?”

        琴言猛觉一阵寒意沛然而来,脸上的媚笑再也挂不住,神色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吴越王一怒之下,也觉自己失态,当下袍袖一拂,满室骤然生暖,琴言啧了一声道:“王爷好功夫,但可惜气量稍嫌窄了些。” 笑容甜蜜,仿佛情人之间的细语,却是让人怎么都无法生气。吴越王倒也不好发作。招手道:“欧阳健。你来会会这位姑娘。若是败了,也就不要回来见本王了。”

        欧阳健方才被吉娜一掌击伤,正是一口怨气没处发作,见琴言衣带缓召,抱琴而立,真是妩媚入骨的样子。虽然琴言的名字欧阳建也曾听过,但一见之下,不由心想这种柔弱的女子,不过侥幸成名,论实际武功还能高到哪里去?顿时起了轻敌之心。走上前来摆了个丁字步,冷冷地看着琴言,似乎还不屑于先动手。

        琴言半点也不瞧他,慢拨着弦音震出,她的声音也如这琴音袅袅,充溢了整个茶寮:“若是琴言侥幸赢了这位欧阳大哥,那又怎样呢?”语音软侬,似乎并不是在战场争杀之际,倒象是跟情郎软语相商。

        吴越王傲然道:“你若是能胜得了一招半式,难道本王还有脸皮再做纠缠不行?若是你输了,吉娜姑娘却要交我们带走。”

        琴言妩媚一笑道:“若我输了,王爷想要怎样,就怎样。”

        吴越王也不去看她,只对欧阳建道:“琴言姑娘司职华音阁新月妃,手中古琴天风环佩,自唐代传世七百年来,名动天下,你要留心了。”

        欧阳建向琴言怀中一瞥,冷笑道:“天下名宝,都应该珍藏在王爷的万宝楼中,琴言姑娘可肯割爱?”

        琴言微微一笑,既不怒也不答话。

        吴越王道:“天风环佩琴乃天下名器,唐时女剑仙卿舸无意中于蜀山凝碧岩上伐得一段万年古桐,后在隐居南溟之时用剑术剖开十里玄冰,于冰海底采出乌金,锻造成弦,共计二十年方成此琴。卿舸自幼精通琴术,寓剑法于琴音之中,创立一套武功,世称天风七叠。后卿舸将此琴和琴谱一起赠给当时华音阁主,而后飘然离去,泛余生于冰海之上,百世之下,犹称神人。后来天风七叠成为华音阁七种绝世神功之一,据说修习到极高处,亦可横扫天下。琴言姑娘华音阁新月妃子,幼得嫡传,本王尚且不敢小视,何况你?”

        还没待欧阳建答话,琴言盈盈下顿,笑道:“王爷这一夸,琴言何以克当,自从宋末那场武林大会上,鄙阁月主傅菁弦以天风七叠对决武林盟主,虽侥幸一胜,但变宫,正羽两根琴弦却被震断,从此,天风七叠只传下来了五叠,到了琴言手上,自然更是十分神妙不得其一了。”

        欧阳建冷笑道:“华音阁的武功自然是高明的,也不劳你随时再吹,我倒要领教那南极来的哑女送给你们前代阁主的信物,到底是如何厉害。”

        琴言脸色一变,妩媚的眼睛顿时凛若秋霜:“既然欧阳校卫这样讲,琴言若不奉陪,怕是折不起华音阁的面子,琴言失礼了。”

        语未完,纤指倏然在琴弦上一划,欧阳健猛觉数道凌厉的劲风袭至,有了吉娜前车之鉴,他倒也不敢大意,当下玄功暗运,呼的一掌击出,将前路来袭的几道暗劲冲开。左掌一圈,右掌一引,劲气内收为螺旋,一招潜龙腾渊,当胸向琴言击去。欧阳健的武功纯走阴柔一路,这一掌击出,满室寒气陡升,吉娜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见琴言衣袂飘飘,随着欧阳健的掌风催送,起在空中,浑然不似血肉之躯。两只纤手按住琴弦,一阵丁丁冬冬的柔音响起,就仿佛春花乍开,雏鸟共鸣,野芳新发,弱柳含苔,使人不禁有出游之兴。吉娜舒了口气,就听吴越王曼声吟道:“春分惊蜇絮满天,云开日暖响丝弦。这一曲《春晓吟》,可称绝妙。”

        琴言向他回眸一笑,琴音忽转清疏宽放,伶俐奔畅,峨峨忽有高山之意,汤汤而又做流水之磬。吴越王笑道:“好,你将我当成了樵夫了。”琴言雪腮之上梨涡浅绽,意似酬答,欧阳健只觉袭来的暗劲更加无声无息,忽强忽弱,缠绵柔软,一如琴言脸上的微笑,知道防守是防不住的了,当下拳势一展,蓬蓬蓬三拳击出。这三拳分三个方向,分袭琴言左右中路,就见琴言纵弹不息,身子微微一转,琴音忽然加大,莽然有千里平阔,浩淼森然之象,欧阳健便觉拳劲如石沉大海,暗呼不妙,还未来得及变招,一道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凌空压下。危急之刻不及细想,身子着地滚开。那股劲力在地上一触,径直向欧阳健追袭而来。

        欧阳健一闪、再闪,已到了墙边,避无可避,一声大吼,聚起全身劲力,要硬接这一来去无踪的招数。那劲力却在跟他掌接触之际,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欧阳健正收势不及,又一股悄无声息的力道自墙中涌出,他此时哪里还有变通的余地?一口鲜血标出,向前直跌出去。琴言轻轻一笑,曲子又变的轻松柔和,宛如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正在花园嬉戏。就听吴越王叹道:“姑娘武功变化多端,这琴艺也妙到不可思议。由渔樵问答而到沧海龙吟,阳关三叠追杀欧阳都尉,却由宫调变为商调,一阕寄生草就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实在不由人不叹服。”

        琴言又是微微一笑,突然丝弦错杂,拢总之声不绝,吴越王皱着眉头数道:“颤指、历音、摺分、勾抹、拂扫、擘托、轮指……”吴越王历数不绝,欧阳健已被杀的无还手之力。突听琴言柔声笑道:“你主子只顾买弄自己的才华,都不管你的死活了,我也就懒得理你,罢手吧!”

        欧阳健知道不妙,顾不得再形招架,脚一点地,全速向上跃起。就听万千琴声归为一音,清越如笛,嘹响振耳,倏忽而来,就如一只无形的利箭一般,要将欧阳健钉在空中!

        欧阳健只觉避无可避,恐惧之下,一声惊呼还未发出,眼前人影闪动,一只手凌空将这道箭劲夹住,却正是吴越王。就见他袍袖展动,将欧阳健的身形带住,目中神光暴出:“姑娘好功夫,本王来领教一招!”微一侧身,一记劈空掌隔了两丈余远劈至!

        琴言就觉一道炽热的劲力从琴上升起,全身如受电击,知道不能抵挡,危急之中,将那柄天风环佩脱手飞起,飘然向后而退。吴越王并不追赶,手一招,天风环佩凌空向他飞至,被他真气激得清响不绝,赞叹道:“果然是好琴。”

        琴言飘飘从空中跃下,笑道:“王爷的功夫,就是不显,琴言也知道绝不是对手。可是这一仗,是谁赢了呢?”

        吴越王淡淡道:“自然是你赢了。你觉得本王的武功跟你们阁主比较起来,谁的更厉害些?”

        琴言微微一笑道:“嗯,王爷问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三几年来,我们阁主可从来没出过手,不象王爷这样好动。”

        吴越王叹道:“世俗之事众多,这也是身不由己。琴还你,吉娜你也可以带走。草莽之地,龙蛇混杂,你不如到本王府中,想要什么样的前程,本王必不二言。”

        琴言接过瑶琴,摇了摇头,道:“王爷的话我自然很相信,但我一个女子,要前程做什么?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听阁主的话,将吉娜带回去就可以了。”

        吴越王叹道:“本王知道姑娘这样的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求得的。卓王孙好福气,有你这样的帮手。这一点本王是甘拜下风了。”

        琴言笑了一下,并不作答。吴越王昂天一笑,道:“我们既然输了,就输得光明磊落一点。欧阳健,你输在琴言姑娘手中,不算你的罪过。去收拾一下,我们赶紧走了,免得叫别人说本王食言而肥,不是好汉的手段。”

        欧阳健答应一声,吴越王飘然而出,长吟之声不绝,已经渐渐去的远了。琴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道:“你让我到你的府上,给我个满意的前程,你可知我所要的并不是什么劳什子前程呢。”言语之中,神色颇为复杂。

        飞云崖顶,四只拼凑在一起的眼眸从泉水中冒出,盯住吴越王的背影,突然之间,这四只眼睛一起露出种很清淡的笑容,这笑容中带着莫名的怨毒,又有莫名的欢喜,一阵如山中精灵般的细语飘了出来:“可恨的吴越王,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逼走了我的苍天令!苍天令是我的,谁都别想夺去,都别想!”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沙哑刺耳之极,但来源之处与刚才那声音极近,竟似同一个人发出的一般:“这是件好事啊,因缘从何而起,就要由何而结。吴越王逼走了苍天令,那就可以从他手中得回来。”

        第一个声音似乎被它说服,变得欢喜起来:“我在他心中看到了欲望。”

        第二个声音道:“是的,他想做皇帝,他不但有欲望,也有力量,这样的人,正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可以借助他的手,达成我们的目的。”

        第一个声音道:“以我们的神秘的力量,他必定会动心的,我们就拿辅佐他登基作为诱饵,必定会让他为我们聚合镆铘剑与苍天令的,那时候,我们就能回家了!”

        第二个声音变得兴奋起来:“回家!我们可以见到我们的姐妹了!”

        第一个声音道:“嘘!不要让别人听见。镆铘剑是我们的,苍天令也是我们的。谁也别想夺走!”

        第二个声音急忙低了下去,悄声重复道:“谁也别想夺走!”         在绿草枯树的掩映下,两只生满了水藻般长发的头颅,同时笑了起来。第六章 与女游兮河之渚


        吴越王已走,茶寮中寂无人语,琴言呆呆立着,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吉娜嘻嘻一笑,道:“琴言姐姐,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坏王爷啊?”

        琴言猛地一惊,铮地弦音一响,面色微红道:“我怎么会喜欢他!只是他肯就这么走了,倒真是想不到。”

        吉娜撇了撇嘴,道:“说不定又到前面去动什么坏心思去了。这家伙不是好人。”

        琴言微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也懂得人的好坏。好妹子,我是华音阁贵州分舵的舵主,兼领新月妃之职。昨日有个黑衣人投简报书说你会带苍天令来这里,让我接应,并将你的相貌仔细描述了一遍。这苍天令乃是阁主志在必得之物,我大喜之下,一面遣骑飞报总坛,一面亲自赶了过来。天幸虽遇到了吴越王,却幸未辱命。好妹子,你告诉姐姐,苍天令是不是在你这里?”

        吉娜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道:“什么叫苍天令啊?我不知道。”

        琴言立即急了,惶然道:“那怎么是好!我已经派人报告阁主了啊,要是没有苍天令,我怎么吃罪的起?”

        吉娜扑哧一笑,道:“瞧你急的。我这里有块破东西,就是不知道叫不叫苍天令,不如冒充来给了你们阁主,反正他也未必认识。”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柄青荧荧的令牌。琴言一见,立时破颜而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可真调皮,这可不就是苍天令么!我知道了,你是故意逗姐姐的。”

        吉娜也靠过来道:“可是我看了姐姐这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不忍心多逗了。姐姐好漂亮,我若是个男人啊,一定想尽了办法也要娶姐姐做老婆。”

        琴言给她说的一笑,道:“你小小孩子,知道什么是老婆。赶紧走了吧,你身怀苍天令,我要亲自将你送入华音阁才是。”

        当下琴言吩咐钜野跟雄鹿回去,雄鹿还想多送吉娜一会,琴言皱了皱眉,说不惯与男子同行,赶着他们走。雄鹿只好将东西留下,跟吉娜话了别,径自回转大熊岭。吉娜平时独自游玩惯了,这时倒也不很伤感,雄鹿和钜野却甚感难舍,走出好远了还回头张望。

        一时茶寮之中就只剩下吉娜跟琴言两人。吉娜笑嘻嘻的,浑不觉有什么不自在。

        琴言却叹了口气,颇有萧索之意,道:“人去楼空,我们也走吧。”吉娜恩了一声,顿了顿,道:“那这么多东西怎么办?我们一起拿走么?”

        琴言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旗子,上面用锦线绣了张小小的琴,插在大车上,那旗只有巴掌那么大,看去一点都不起眼,琴言却很放心地拉了吉娜就走。吉娜疑惑地回头看着,走了几步,并不见车子行动,不禁问道:“琴姐姐,这车子怎么还不跟着我们走啊。”

        琴言莫名其妙,问道:“车子为什么会自己跟着我们走啊?”

        吉娜道:“那你在上面插旗子做什么?难道不是用法术让车子跟着我们走么?”

        琴言笑道:“鬼丫头,我可不是巫师,哪里会让车子自己走?这是我们华音阁的令旗,看到这面令旗的人,自然就会将车子送到贵州总舵去的。”

        吉娜想了想,道:“那他为什么要送呢?这么大的车子,好费劲的。”

        琴言道:“他若是不送,可不是不要命了么?华音阁的令旗谁若不遵守,还想在江湖上行走么?这几年来,我们阁主的命令,江湖上再没有人敢违抗。不信你等着瞧,等咱们到了华音阁啊,只怕这车子早到了。”

        吉娜又回头看了一眼,将信将疑。琴言淡淡一笑,道:“看你这么关心,不妨事的。华音阁富甲天下,大不了到时赔你一套嫁妆。”

        吉娜笑道:“赔我一套嫁妆,我就把你嫁出去。我看姐姐早就有意中人了。”        

        琴言笑道:“小鬼,看你说的!” 她抬头一望,道:“天色不早,赶紧走了吧,你身怀苍天令,我要亲自将你送入华音阁才是。”言罢拉起吉娜,向江边走去。

        两人共乘一叶扁舟,顺江而下。

        这一去溯清水江以上,从阮江而入洞庭,途路虽遥,但一路水光山色交相辉映,比大熊岭大不相同。越行景色越软,吉娜看得赞不绝口。两人共乘一叶扁舟,萧然而下,并不用什么舟子,也不备甚用具饮食。每到一处,才泊了舟,便有人具帖来拜。        

        看那些人威风凛凛,颇有气势,都是朗声通报,云是某某舵主,某某帮主,然后鸡粟美食殷勤献上,无一不是吉娜爱吃的。一献上之后,就匆忙离开,似乎崇敬之中,很有惧怕的意味。琴言淡笑地看着他们,并不多做应酬,他们居然也不介意。不免看得吉娜深觉奇怪。然而她是万事不萦于怀的,既然觉得合口味,自然拿起便吃,哪里管它是谁的?琴言更如司空见惯,毫不介意。每天对水抚琴,清香一柱,落落无言。水气远映着山光,带起清碧的涟漪,映在琴言的衣服上,自然又看的吉娜赞叹不已。不过这样的安适也不过一两天而已。贵州而去浙江,两下何止千里,水行平稳,一日不过百里路程。水面之上,无甚可玩者,清音虽然娱耳,然雅不是吉娜所爱,听的多了,反觉呱噪。苗山的一景一色,又在心中鲜活起来。遨游之心频兴。然而琴言就是不准她上岸游玩。

        阮江东注牛鼻滩,再行就是鄱阳、洞庭。两湖沈波浩淼,绝彩丽辉,水天相映,融霞泻玉。苗山虽不缺水,但如此疑是出于天上、浑觉不在人间的洪涛巨波,却是从没见过。吉娜虽在烦闷之中,也看得心神一畅。琴言的琴音更是悠悠藐藐,每天除了吃饭的有限时间,都静坐船头,焚香弦语,不时因话答话,跟吉娜谈点风雅故事。吉娜反正跟琴言是说不到一块的,她那些酸溜溜的语言一律听不懂,只有俯在船舷上,拿手来舀着湖水玩。琴音淙淙中,就如无数暗桨横击水面,小船去渡如飞,鄱阳湖已过了一半。

        时近中午,渐觉饥饿,当湖中央,四望连岸都不见,更没有往来的帆影。吉娜本就想看看这些免费送饭的究竟能送到什么时候,这时不由一喜。斜看琴言,正俯首引弦,浑不以此为意。吉娜得意了不多久,腹中渐渐饥饿起来。再看琴言,还是一无所觉。她是从没受过一点辛苦的,一觉饥饿,便浑身上下,再无一处好受,终于忍受不住,大叫道:“饿死了!难道你就不用吃饭的么?”

        琴言铮铮弹了几下,住手道:“急什么。总会送过来的。”

        吉娜跳起来道:“人家为什么非要给我们送饭啊?又不是你们家的使唤丫头!”

        琴言淡淡道:“想做我们的使唤丫头,他们这辈子是没这个荣幸的了。阁主当年传言天下,华音阁所到之处,天下予取予求,有不从者,鸡犬不留。开始自然没人害怕,但山东的曹大镖头、直隶的佛手银戟、湖南的潇湘剑客都死掉之后,就没人不害怕了。今天中午我们若吃得不舒服,湖南的英雄道三天之内就会灭绝。我想他们不会考虑不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关系。虽然白道最近出了个武林盟主,吹得武功都到了天上去,但再厉害能有我们阁主的一半就算不错了。何况一个盟主能照顾到多大的地方?华音阁令行天下,也没见他敢说个不字。”

        吉娜撇了撇嘴,道:“好大的威风!现在还不是没人过来。等到晚饭的时间吃午饭,我看华音阁也不见的多有面子。”

        琴言不再理她,拂弦道:“杀戮将起,宜追清商。”一阕寂然而歌,水气上蒸为烟,几乎将整个太阳都遮住了,琴声缓缓在湖面上荡开,前音未息,后音又起,就如水波不断,增生不息。入耳辽阔深邃,听在饿得半死的吉娜的耳中,又是气得半死,不住地嘟着嘴道:“本来心情就不好,还弹这棉花的破琴。我真恨不得将这琴给摔了,免得还要再听一路子。”然而说归说,要她真的去摔琴,却还是不敢的。琴言也不管她,自顾自地纵弹不息。

        舟行依旧迅速,吉娜无精打采地俯在船舷上,不时抬首道:“饿!”琴言也不理她。转过了一个山角,忽然琴音铮的一响,琴言住手不弹,默然静坐,吉娜道:“怎么了?”琴言缓缓道:“有杀气!”

        吉娜一下子跳起来,道:“在哪里,在哪里!”

        就见几十条船从他们身边掠过,向下游驶去。船上众人都是劲装带剑,显见是武林中人。三四十条船,怕不有百余人?琴言皱了皱眉头,隐约地就听那些人谈论着什么武林大会、杨盟主、孟天成,突然,风声袅袅,传来了“华音阁”三个字。琴言心头一震,伸手理了理琴弦,慢慢弹奏了起来。琴音袅袅,很细地在江面上荡漾了开。琴言暗中将内力灌注其上,那琴音与船上众人谈论的话语形成共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琴言凝神细听,就听他们讲来讲去,似乎是孟天成从倭国盗回了一柄极厉害的宝剑,前些日子杀了几个人。引动了武林中的公愤,正在聚合几派的力量搜捕。这些人似乎也在其中,与孟天成相遇过,被打了个灰头土脸,抱怨不休。突然,就听一人道:“师兄,你说今日的武林大会,华音阁会不会派人来破坏?”

        另一人笑道:“这武林大会就是为了对付华音阁的,还怕他破坏么?管教他来得去不得!”

        剩余众人一齐附和大笑,琴言的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对付华音阁的武林大会?怎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难道正道又要做什么蠢事?今日既然撞到了,说不得,要仔细打听好了,再向阁主汇报。她转头去找吉娜,脸上的神情却突然僵住了。

        吉娜不见了。

        四面积水空阔,扁舟一叶,这个小丫头就不见了。

        琴言这一急当真不小。苍天令乃是阁主传索天下,志在必得之物,既然是吉娜得到的,那便须当让吉娜亲手交到阁主卓王孙的手中。华音阁规矩森严,琴言虽然贵为贵州分舵舵主,衔领华音阁的新月妃之位,却也不敢违背,因此,这苍天令一直放在吉娜手中,琴言可不敢私自收藏。这事若是阁主不知道还好,偏偏自己贪功,早就派人飞骑告知。倘若在约定的期限内不能将苍天令带回华音阁,恐怕自己难逃其咎!然而烟水茫茫,却到哪里找去?这可怎生是好?

        琴言再也料不到吉娜的水性那么好,趁着她凝神聆听的时候,悄没声地溜下了水,就在那些船交错而过的时候,悄悄傍着那些船榜,准备等他们靠了岸,便来个溜之大吉。这一路子可将她闷坏了,有这么好的逃跑机会,哪能不好好把握?眼见琴言在船上惊惶地四处搜找,心下这份得意就不用说了。她也怕被琴言发现,于是将头潜入水中,随那船带着自己走。反正不管它要行到哪里去,只要不在琴言这里就可以。

        桨橹唉乃,船也仍然是顺水而下。几十条船这么打横里排开,帆影点点,倒也真不好发现吉娜的影子。八月天气,水里不是很冷,吉娜悄悄地伏着,随船而行,随便听着这些江湖豪杰说些什么。就听他们谈来谈去,总离不开孟天成和镆铘剑,吉娜也就听得索然寡味。突听一人道:“你说这个孟天成跟我们杨盟主比较起来,究竟是哪个更厉害些?”

        就听另一人答道:“孟天成虽然厉害,究竟也怪我们没用,这么多人都打他不过。他的剑术虽然了得,比起我们盟主,还是差着这么一大截。别的不说,就凭盟主一招不出,能让少林方丈昙宗大师心悦诚服地认输,那就不是孟天成所能比的。”

        再一人不甚信服,道:“你们总说盟主多厉害多厉害,我怎么看不出来?就说他与昙宗大师的一场比斗,只走了几下步子,昙宗大师就宣布失败了,这也太容易了吧?我看杨盟主只怕跟昙宗大师颇有点瓜葛,两人商量好了摆架势给我们看的。”

        先前一人道:“人那叫上乘功夫,讲究天下万物皆为所用,又讲什么不战而屈人兵,哪里是你我所能料及的?就算昙宗大师是故意相让,盟主与昆仑掌门的一场比剑,那总是实打实的吧?堂堂的六大派掌门之一,号称天外飞龙,平日里不把咱们倥侗派放在眼里,上次还打了我一掌,说是略示惩戒,还不是一样被盟主一招就连剑带帽子削成两半?赛后见盟主向他问候,这老小子还不得不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嘉奖后辈的样子,真是让我觉得痛快极了!就凭这一点,我是捧定杨盟主了!”

        另一人道:“要说盟主的武功也实在是怪异,任是什么样的人,就没有走过一招的。据掌门回去说,盟主的内力也不是强到不可思议,剑招也不见得多么惊雷闪电一样的快,可就是眼看着来招躲不开想出招又怎么都伤不着他。无论什么样的来招,都是轻轻一挑就破了,还手一剑就不死即伤。你说盟主是不是用的妖法啊?”

        先一人道:“这话就露怯了吧。要是妖法,咱们瞧不出来,难道少林掌门他们也瞧不出来么?我想杨盟主所用的,一定是把旷古绝今的宝剑,要不哪能那么厉害?你看孟天成拿着镆铘剑,就能一个打我们十几个,要是到了我手里啊,他孟天成还不是照样俯首帖耳,任我宰割。所以文人要的是笔墨纸砚,历代的古玩珍宝,咱们习武的呀,却就是这么一把绝世的宝剑。”

        众人自然随声附和,连声道:“那是、那是!”

        却听又一人长声叹道:“你们运气好,都见过盟主了。上次武林大会何等盛况,偏生我那婆子生孩子,非要我在边上伺候着,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机会。到今天也只能听你们说嘴,半点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先一人笑道:“郝老兄,这次你就不用觉得遗憾了。洞庭湖再聚江湖人物,召开第二次武林大会,商量怎么对付华音阁,你想盟主有个不到的么?到时候啊,你就睁大了眼睛,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个够吧!”

        那个郝老兄喜道:“真的么?”

        另外几人哄笑道:“武林大会哪有盟主不到的道理?我们赶紧过去,占个前面的位子,好让你看个够如何?”         郝老兄喜道:“听说盟主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人品俊雅,有如神仙,乃是百年难见的人才,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地看个够本才是!” 第七章 乘回风兮载云旗


        一行人便不再多说,加紧了划船。桨声沉重,直向前行去。吉娜不禁动了好奇之心,要看看这个被吹得如此神气的盟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更加悄没声地附在船舷上。马上湖口就过了去,远处一脉青山居于水中,青螺如黛,正是君山。夕阳将落未落,浓丽的红霞映在其上,更显得山青于水,水碧于天。极目沈浩,这洞庭之辽阔,看得吉娜心神一畅。耳边听得船上的人不住地跟周围的人打招呼,也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身边船影错乱,来的人更加地多了起来。好在吉娜所附的船身巨大,谁也不料到水下还有人,也就没有察觉。红霞渐褪,水面微凉,夜色渐渐合下了。

        船晃了几晃就停了下来。吉娜也不管上面有多少人,就从船底下钻了上来。船上几人忽见一湿淋淋的美女从水中钻出,都是一愣。吉娜伸手道:“饿死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船上众人见她大模大样的,倒也闹不清楚她是什么来头,见她单身一个,以为是峨眉或武当山的女弟子,随师长来赶这个热闹,中途走散了。这两个门派统统得罪不起,于是就有人拿出些干粮牛肉来,送到她手上,道:“客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师妹随便请用一点。”

        吉娜从中午饿到现在,当然不会跟他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先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噎得难受,拿起桌上的水壶就喝。一直将送上来的食物都扫空干净,满意地拍了拍肚子,突然道:“你为什么叫我师妹?”

        那人一肚子套近乎的念头,谄笑道:“天下武林本是一家,无论峨眉还是倥侗总可排起辈分来,鄙人痴长几岁,倒要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师兄了。”说着,打了个哈哈。

        吉娜歪起头来,是一句都听不懂。想了半天,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按脸皮的厚薄来排辈分的。你的脸皮比我厚,所以就叫师兄是不是?”

        那人搔了搔头,闹不清楚吉娜这话是什么意思。吉娜凑上去盯着他的脸皮看了一阵,喃喃道:“你的脸皮也不是很厚啊,难道连胡子也要加上么?”转过头来又盯着另一个人看了一阵,道:“你的也不是很厚,估计只有做师弟的份。”一路瞧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搞什么鬼。忽然吉娜哈哈大笑,指着一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喘气道:“这个一定是你们的大~~~~~~~~大师兄了!”

        那人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呆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吉娜道:“你这一脸麻子厚厚薄薄的计算起来,肯定比他们占便宜很多,你不做大师兄,还有谁的脸皮比你更厚的来做?”

        这人外号“飞花漫天”,正是这帮人中排行最大的,其脸皮之厚,倒也真如吉娜所说。平生除贪生怕死与欺软怕硬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忌讳人家说他麻子和脸皮厚,吉娜两项全犯,而且这么大声地说出来,直将他气了个半死。但峨眉武当的名头何等巨大,在此压迫之下,哪有他发脾气的份?只好继续谄媚地笑道:“师妹说话,倒也有趣。不如就跟我们一起进去,见到尊师,也好给我们引见引见。”

        吉娜嘻嘻笑道:“好呀。那我们一起进去吧。”也不谦让,当先而行。倥侗派众人俯首帖耳惯了,别人越是趾高气扬,他们就越是言卑行简,一个个都不敢抢行,全跟在了吉娜后面。船间早搭起了船板,众人鱼贯前行。吉娜衣服湿漉漉地沾在身上,也不去管它。

        远远就见湖中几艘大船打横排开,用巨木搭了个高台,夜色四合,几十盏明灯掌着,将台上照了个亮如白昼。台下又围了几十条船,早去的就跃在上面,似乎是看台了。吉娜是一律不管,直向看台上走去。忽然两个人拦住,道:“这位姑娘,可有请贴?”

        吉娜回头道:“请贴有么?”

        倥侗派的诸人赶紧从包裹中拿出请贴来,双手奉上道:“有有有有。”

        那两人狐疑地看了看吉娜,再看看请贴,倒也不假。吉娜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一切不在乎,别人盯了她看,她就盯了别人看。那两人看了半天,一点破绽都没有。问道:“这位姑娘也是你们倥侗派的么?”

        倥侗派的师兄赶紧答道:“姑娘容彩照人,怎会出在我们崆峒派这样的小地方?她好象是峨眉的,不不不,又好象是武当的……对了,姑娘,你是哪个派的?”

        那两人怒道:“你连她什么派的都不知道,就带她来这武林大会,倥侗派什么时候出了这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敢将盟主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倥侗派的大师兄给两人一喝,脸色立即变的蜡黄,牙齿得得地说不出话来,手扯着吉娜的衣服,差点就跌在地上。吉娜眼珠转了转,道:“谁说我是他们带来的呀,我只是叫他们将自己的请贴拿出来给你们看看,难道不行么?”

        那两人颜色稍霁,道:“那你的请贴在哪里?”

        吉娜道:“为什么一定要请贴?”

        那两人道:“盟主这次召开武林大会,商量对付华音阁的事宜,为防止他们派之人混入其中,所以要以请贴为凭,来鉴别黑道白道人士。”

        吉娜道:“为什么非要用请贴来鉴别?”

        那两人道:“这样简单啊。”

        吉娜道:“为什么简单?”

        那两人道:“花钱又少,送起来方便,难道不简单?”

        吉娜道:“为什么花钱又少,送起来方便就简单?”一面说着,一面笑嘻嘻地越凑越近,看他们怎么回答。这本是乡闾中顽童惯用的伎俩,无论对方说什么,就用一句“为什么”来回答,天下言语,大概尽可用这么一句抵挡过去。那两人粗鲁汉子,几时玩过这等游戏?吉娜问一句,就老实回答一句,到后来实在无话可答,恼将起来,道:“你这姑娘究竟有没有请贴?只管扯这些淡话做什么?若没有就请回吧。这里是非之地,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来的好。”

        吉娜道:“可我想看热闹。我要进去,不陪你们玩啦。”说着,开步就向里走。

        那两人抱拳挺胸,望船头一站,道:“有请贴的里头,没请贴的请走。没有请贴,别想从我们兄弟这里通行。这是盟主亲自吩咐的。”

        吉娜哼了一声,道:“'盟主亲自吩咐的’,好了不起么?不从你们这边走就不从你们这边走,我走另一边。”说着,就要从两人身边绕过去。

        那两人伸臂拦住,道:“你这丫头怎么纠缠不清?说了没有请贴不能通行的,怎么一个劲地往前闯?还有王法规矩没有?”

        吉娜无辜地道:“你们说没有请贴不能从你们这边通行,那我绕过你们,不从你们这边过,难道还不行?”

        那两人哈哈笑道:“小丫头,当然不行了。这边是不行,那边也是不行。”

        吉娜道:“不行不行,我偏偏就行。”小姐脾气上来,哪里管他什么行与不行,就要往里硬闯。

        两人嘿嘿一笑,道:“小丫头,想在我们齐家兄弟面前放刁,那是行不通的。你也不打听打听天下不讲理的祖宗是谁。除了盟主之外,这个道路,就是少林掌门,没有请贴也不能通过!”

        吉娜哼了一声,突然向两人撞去。那两人展开擒拿手,左一招苍鹰搏兔,右一招云中现爪,各各向吉娜擒来。吉娜突然往地上一坐,“啊……”的一声尖叫起来。那两人登时慌了手脚,急忙收招时,吉娜一矮身就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回过头来向两人扮了个极大的鬼脸,那两人职责所在,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呆在了当场。吉娜得意笑道:“还说没有请贴不能过来,我这不是过来了么?我这就去告诉你们盟主去,说他的特权没有啦,没请贴就可以进来的,还有我呢。”

        她这兴冲冲地说着,可把两人吓了一跳。登时一声怒吼,扑了过来。吉娜笑嘻嘻地看着两人扑来,突然将脚下的船板一抽,那两人去势已老,空中没有借力之处,扑通扑通两声,掉在了湖里。这一下不由两人不破口大骂。吉娜却笑得直打跌。她此来反正也没有既定的目的,走到哪里,玩到哪里就是。碰到这两个讨厌的家伙,还能不好好捉弄一番?当下抓起船头的板子、凳子、桌子、席子、壶子、杯子、石子一阵乱扔,打的湖中两人闪躲不迭,狼狈万分。等两人湿漉漉地爬到另一条船上时,吉娜早溜得无影无踪了。两人一腔怒气无从发泄,找了几个知交好友,将守门的责任交付了,各提了一把刀,怒冲冲地四下里寻找。老大说逮到这个小娘皮一定要狠狠砍她几刀,老二说砍几刀还不解气,一定要捉住了浸猪笼才好。

        吉娜却哪里知道两人的想法,正一团高兴,蹦蹦跳跳地在船上走着。其时夜色渐渐合了起来,来的人也逐渐多了。什么和尚道士、男男女女的一大堆,都在嗡嗡喁喁地说着话,倒也没人注意这么个小姑娘。吉娜也就更加得其所哉,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时跟身边的人攀谈几句。也没人多理她,时间久了,颇觉无聊。突然转头看到湖中心搭的会场的高台,心下一喜,她那恶作剧的念头再也忍不住,低头就向高台钻了过去。

        与会者倒也没想到谁会跟这台子过不去,也就没设什么护卫,这下正好给了吉娜方便。她悄悄地走到了台子下面,眼珠转了几转,就将其中一根柱子的绳子解了开。她解还不是解的很彻底,轻轻地扯松了,最后几圈仍旧绑着,柱子勉强还可以支撑,却有些岌岌可危。吉娜坏笑了几声,正在想怎样让别人碰一下,嫁祸于他,就见齐家兄弟两个提着明晃晃的大刀一路叫嚷着过来了。吉娜大喜,慌忙起身向两人招手示意。齐家兄弟见了却是一呆。这小娘皮是不是脑袋有毛病,怎么我们两个要砍她她还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别不是什么魔教妖人,妖法炼得头都昏了吧?听说魔教中几个著名的老妖都是看上去好象十几岁的样子,今天不是撞了头彩,就让我们哥俩遇上了吧?这么一想,两人倒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老大!我看这小娘皮一定有问题。”

        “老二!我也觉得是。不过你看这小娘皮有什么问题?”

        “老大!这我就看不出来了。得问盟主才知道。”

        “老二!盟主来了么?”

        “老大!好象还没来。反正我没看见。”

        “老二!那就没办法了。”

        吉娜见他们两个东张西望的就是不肯上来,准备好的机关没人去踩,那不是很煞风景的事情?于是又招了招手,脸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提起脚来想跺跺以示愤慨,忽然想起绳子已经解得够松的了,这一跺脚只怕会将台子震翻,那就不好玩了。急忙伸手抱住脚,跳了两跳。不由又看得齐家兄弟莫名兼且其妙,疑神复又疑鬼。

        “老大!你记得盟主跟你说过魔教那些害人的把戏吗?”

        “老二!你知道我一不喝酒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老大!那你说这小娘皮象不象在诅咒我们啊?”

        “老二!她好象在跳什么奇怪的舞蹈!”

        “老大!我肚子有点痛……”

        “老二!你这一说我好象也有点……不会中招了吧……”

        吉娜见两人脸色越来越苦,可就是不过来,心下着急,冬冬冬跑过去,齐家兄弟登时脸色惨变。

        “老大!完了完了,她来捉我们了。”

        “老二,你赶紧走,我来挡住她,齐家的后代就靠你了。”

        “老大!好——兄弟!”

        “老二!废话少说,我腿肚子抽筋了!”

        吉娜皱眉看着两人左倒右晃,有气无力,扭扭捏捏,死乞白赖的样子,简直气的要昏倒。就算是大人陪小孩子玩也没这么不专业的。怒气正要发作,就听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就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带着几个童山濯濯的小和尚走了过来。那老和尚一袭大红袈裟,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惯于权高威重的。齐家兄弟赶忙垂首施礼道:“昙瞿大师。”吉娜也不听他们说什么,悄悄绕到齐老大后面,砰地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齐老大张牙舞爪地一把抱住昙瞿大师,两人一齐跌到水中去。昙瞿大师的武功自然极高,这一脚若是直接踹向他,只怕还没挨着衣服就被丢到了十丈外。可昙瞿大师武功再高,被齐老大一把抱住,也施展不开,这一下成了个落汤鸡,他固然是设想不到,门下的弟子也都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吉娜却笑的前仰后合的,不住指了两人大笑。

        昙瞿大师脚在水面上一蹬,湿淋淋落在船面上,满脸怒气,盯着吉娜,也摸不清这女孩子的底细。边上的几个小和尚却忍耐不住,一个个操起兵器,纷纷呼喝,向吉娜追来。吉娜大喜,却不直接奔向柱子奔,身子一溜就钻到人群中去了。几个小和尚也挤过来追拿,吉娜故意撞了这个再撞那个,众人不堪其扰。少林寺的和尚谁不认识?于是参与追杀的人越来越多,吉娜眼看时机成熟,拔腿就往支了柱子的那条船上跑。众人不知是计,纷纷跳上船来。那柱子本来就只是仅仅能够支撑,哪里还经的起如此震荡?轰隆一声响,两丈余高的大台晃了几晃,向着追来的众人直倒下来。众人都是身有武功的,事出仓促,闪躲不及的就直接跃入湖中,倒也没有死伤,只是将附近的座船砸了个七零八乱。这倒也不值什么,可煊赫一时,天下知闻的英雄大会,还没开张就让一个小姑娘给踢了,这还了得!

        与会群雄一齐大怒,成群结队地要将吉娜捉住了打个皮开肉绽。突地,渺渺江湖之上,一脉悠荡荡的话音传来:“华音阁新月妃琴言来拜,请杨盟主说话。”湖上众人声潮滚涌,这细细的一声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都是一怔,湖上刹时间安静下来。         华音阁! 第八章 洞庭波兮木叶下


        江湖群雄聚集洞庭湖,本就是要商量计策来对付跋扈一时的华音阁的,在这时候却有华音阁的人找上门来,而且还在群雄最狼狈的时候,这不由众人不齐觉诧异而又有些尴尬。昙瞿大师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月色未上,鄙盟主还未到达,女施主有什么吩咐,就请说了吧。”

        就听湖面上铮铮传来几声琴响,琴言声音飘飘渺渺地传至:“既然盟主不在,那就只有请大师作主了。我有一位女伴于湖上走散,处处都寻找不到,我那女伴是喜欢热闹的,说不定就混在了这武林大会中间,可否请大师留点法面,让我进去寻上一寻?”

        昙瞿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我们这次武林大会,与会者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并不跟华音阁有何瓜葛,女施主要寻华音阁的人,来我们这里可就找错了。女施主可请留下那人的名字,异日江湖之上,我可代为询问。”昙瞿大师以为这样总算是很给琴言面子了,他是少林长老,有道高僧,答应了的事,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办到的。他哪里知道琴言恐惧阁主的责骂,一定要在今天将吉娜找到呢?何况茫茫湖面之上,除了这里可以容身之外,还能有哪里?不由琴言不心急如焚。但她素少在陌生人面前发脾气,当下柔声道:“还请大师慈悲。我那女伴年纪甚小,只怕不能照顾自己。万物苍生无非佛果,大师何独不肯给小女子一点方便呢?”

        昙瞿大师沉吟不答,边上另一壮年汉子却插话道:“你说丢失了同伴,谁知道你是真话还是假话?这茫茫江面之上,怎么会将人丢了呢?我看只怕是你要来窥探我们的机密,故意找的借口吧。”

        琴言毫不动怒,仍用细细的嗓音道:“这位师傅还未请教大名?阁主教导过了,说我们华音阁现在招忌的地方正多,江湖相遇,能不理睬的就不要理睬。白道群雄会聚洞庭湖,我想或许就是商量怎么对付我们华音阁。阁主既然吩咐了,琴言又何敢违抗?华音阁传世九百余年,各位的先师先祖商量来商量去,也不见得对我们有什么损害,这样的机密我探听了又有何用处。还请两位行个方便,容我看一眼就好。若是两位还不放心,可请两位跟随着我,我若有什么规外的行动,想必两位也可随时制止。”那汉子只是摇头不允,说什么都不肯相信琴言真是来寻人的。

        吉娜一见琴言来了,慌忙蹲到船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了。悄悄地沿着船舷爬向外面,想趁双方交涉的空挡,赶紧溜了,免得又受那困闷之苦。众人的心神都集中在琴言身上,倒也没人注意她。她爬过船舱,猛然也是一人悄悄爬来,两人当头碰上,那人吃了一惊,张口欲叫,吉娜赶紧伸手将他的嘴捂住,却是齐家老大。齐老大听了琴言的话,猜想她所要寻找的人正是吉娜。江湖传言华音阁的人怎样怎样诡秘阴险,看这琴言的功夫就虚渺中带着种诡秘气氛,那吉娜还能好得到哪里去?他惟恐琴言找他要人,赶紧跟老二分头躲了起来,不想当头碰上了吉娜。他以为吉娜是专门来捉他的,这一下吓得面色苍白,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了。吉娜见他神情恍惚,立马按照师父所教,出手按住他的眉心,手指将真气度出,封住他的行动。吉娜眼珠转了转,小脑袋里也不知又想起什么坏主意,笑吟吟地直盯着齐老大上下打量,不免又看得他浑身发毛,全身毛孔一齐颤抖。

        吉娜突然柔声道:“你喜不喜欢穿花衣服啊?”

        齐老大不明所以,也没法动弹,只眨了眨眼睛道:“不喜欢。”

        吉娜睁大了眼睛,道:“为什么啊?花衣服多好看啊。”

        齐老大道:“我们老二说了,男人穿花衣服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我要英雄气概,不要花衣服。”

        吉娜笑道:“他是骗你的呢。你看我穿花衣服好不好看?”

        齐老大傻傻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好……好看。”

        吉娜道:“那不就得了。你们老二是怕你穿了花衣服后,抢了他的风头,所以才故意骗你的。你看我穿了这么好看,花衣服怎么会不好呢?我猜他肯定经常背着你穿花衣服,让别人称赞他不称赞你。”

        齐老大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要穿了你的花衣服,会让天下的英雄笑话的。”

        吉娜本来就拿定了主意要摆治他,那里真的在乎他答不答应?看他还傻乎乎地和自己解释,又是好笑,又是不耐烦:“你家老二不让你穿花衣服,你就偏偏穿,而且要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穿,气死他。你说好不好呢?”

        吉娜也不等他回答,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蒙头盖脸地给齐老大换上。齐老大身材魁梧,吉娜的衣服哪里穿得上?吉娜也不管,给他横竖的绑了一身。改换停当后,吉娜看他浓眉大眼,扭扭捏捏的穿着如此娇小精致的衣裳,真是要多怪就有多怪,极力忍住笑,赞道:“好看好看,好看极了。”看到齐老大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又小声安慰道:“我没有骗你哦,你想啊,衣服穿在我身上的时候是好看的,穿在你身上,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能不好看么?这么好看,又能不出去让他们看看么?”

        齐老大脸红得沁血,挣扎道:“我不出去,不出去。”

        吉娜怕他惊动大家,急忙扯下半搭在他肩上的一幅袖子,塞到他嘴里:“你着急什么,现在可不能这么出去了。穿了这么好看的衣服,当然要选择一种最能吸引人的方式出场了,是不是啊?不出就罢了,一出就一定要震惊所有的人。你说是不是呀?”

        她问一句“是不是”,齐老大挣扎一下。到后来,吉娜干脆自言自语道:“这艘船的位子很好,我若是让你爬到船尾去,望水下一跳,肯定人人都看的到,而且人人都会觉得很惊奇,一定就很多的人围绕过来想救你。一救起来一看是这么个好看的大美……男,一定会一传十,十传百传的比什么都快。外,你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办法没有?”

        齐老大听到吉娜的主意,差点吓个半死,差点将吃奶的力气都施展出来了,拼命挣扎。

        吉娜哪里管他,径直将他连拖带滚,弄到了船尾,微笑着招了招手,“扑通”一声踢了下去。同时悄悄没入水中,向相反的方向游去。

        琴言正自跟昙瞿大师争论,忽见一女子从船尾跌入水面,身上的衣服正是吉娜所穿,当下也不及跟昙瞿大师多说,铮铮琴音响起,已如轻烟一般向前掠去。白道英雄见她说不过了就硬闯,纷纷鼓噪起来,一时刀枪剑戟并起,哪里还给琴言分说的机会?她刚躲过前面的几道掌风,旁边几十把刀已经纷纷砍来。只好琴音收回,略做抵挡。这一短兵相接,立时杀了个不亦乐乎。齐老大出场声势如此显赫,也不亏了做这个替身一回。

        吉娜一面游,一面想着齐老大被揭穿后会怎样,琴言跟白道英雄这一打起来又会怎样?她丝毫不觉得这中间有何厉害的关系,只是觉得好玩而已。边想边笑,游了一会,离得众人就远了。东天上的满月渐渐升了起来,一片银辉映在碧波之上,荡出万点清光。远处君山一螺如黛,四周静悄悄的,洞庭就如一面秋镜一般。吉娜仰面躺着,随着水波的荡漾浮沉,也不在意去哪里。月光辉映天际,让她又想起了苗山中热闹的跳月大会,就哼着苗疆流行的小调,不时拍着水,自得其乐。洞庭能有多宽?能有苗疆的鹿头江那么宽么?浮在水上睡一觉,明天也就到了岸了。然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游玩,再也不受谁的拘束,多好啊。

        忽然旁边也是一阵细微的歌声传过来,吉娜偏着头听了一会,那歌声悠悠淡淡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只是歌声太过细微,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但隔水传来,空湛灵动,仿如天籁。吉娜听了没三句就忍不住了,赶紧手脚并划,向歌声寻去。

        远远就见一条很窄的艇子,泊在湖水中,舟头挑了只大红的灯笼,红光晕起,将方圆的湖面都照得朦朦胧胧的,金波跳跃,鱼浪无声。舟头一位少女,正披了头发在水中洗着,歌声就从她口中发出。那少女头发甚长,在水面上就象墨色芙蓉一样散了好大一片。她用一只象牙的梳子慢慢梳理,歌声一面就轻轻悄悄地飘出,恬美喜悦,似乎欣赏着夜色,也欣赏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一般。

        吉娜听得呆住了。苗人素擅歌舞,对于音乐有种天性的喜爱与敏感。吉娜所在的火倮峒更有甚者,峒中不乏歌舞的能者。但像这少女一样幽幽淡淡地唱歌,歌声直书胸臆而又清远真挚,有若天籁,却是第一次听见。那少女洗完了头,将如云似也的长发轻轻笼着,青纱长袖微褪,露出一段如玉雕成的手臂,在月光下看来,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她忽然停住歌声,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一叹气,吉娜就觉连月亮都暗了下来,忍不住浮出头来道:“姐姐,你唱的歌叫什么名字,好美哦。”

        那少女猛然抬头,吉娜就觉两道极为冷冽的目光射在了身上,电光般连闪数下,那少女似乎笑了一笑,吉娜不知怎地,突然就觉得身上湿漉漉的湖水瞬息之间变得冰冷无比,宛如匕首般一直插入了心肺之间。吉娜打了个哆嗦,却也没生出什么恐惧之意,依旧忽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你的样子好怪哦。”

        那少女缓缓将头发拢了拢,忽然道:“小姑娘,我要杀了你!”一句说完,她整个人就如一片紫云般飘起,手在头上一挽,一道细亮的电光急射而出,直袭吉娜胸口。吉娜大吃一惊,无边的劲力已经潮涌而至。她恍惚中似乎躲了躲,就听叮的一声,电光敛了回去,怒潮一般的劲力也无影无踪。吉娜惊魂始定,喘了几口大气,就觉胸口痛得要命,当下连连咳嗽了几声,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定定地站在船头,满头黑发披散下来,月光隐幽,垂照在她身上,就如同这湖中的精灵一般。她手中拿了一物,却正是吉娜的苍天令。吉娜低头一看,不禁又吓了一大跳。胸口的衣服不知给什么东西划了个巨大的口子,却幸好没伤到肌肤。看来是这苍天令救了她一命。那少女凝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小姑娘,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有些沙哑,却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听去只觉动听之极,仿若夜色的震波,袅袅地一直散入人的心底。

        吉娜道:“别人给我的。”

        少女蹙眉道:“谁给你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又道:“那人说要我送给别人的,你可不能抢去了不还我。”

        少女沉吟道:“那你知不知道要送给谁?”

        吉娜摇头道:“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伸手道:“还我。”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还你?杀你!”手在发上一抚,急电一般的光芒再现,这次并不斩向胸口,而如飞矢一般点向吉娜的眉心。吉娜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招架,湖中的波光却在这时闪了几下,这惊雷狂电一般的剑光竟然擦着吉娜的发边而过,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少女陡然收势,沉声道:“是谁?出来!”

        “楼仙子浴罢新妆,取活人鲜血而点眉心嫣红,纵然貌惊天人,难道便是大美?”就见一人带缓衣招,轻飘飘从芦苇中走出。洞庭的水波在他的脚下就如同平坦大道一般,鞋袜不湿。

        那少女冷笑道:“登萍渡水的功夫有什么好夸耀的?你又是谁?”

        那人也不生气,躬身一揖道:“在下杨逸之。”

        那楼仙子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杨逸之微微一笑,道:“清光正盈楼心月,天下无情何似我……华音阁正盈月妃楼仙子的大名,在下早有听闻。仙子妙相天成,本就不需要雕饰,何必多造无心的杀孽呢?”

        楼心月冷笑道:“你在教训我?”

        杨逸之轻轻拱手:“言重。大造无形,望仙子三思。”

        楼心月道:“有什么好三思的?杀就是杀,不杀就是不杀,谁不让我杀,我就偏要。”

        杨逸之叹道:“这又何必?请楼仙子赐我一点薄面,在下还有话要问这小姑娘。”

        楼心月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你的面子又值得了什么?”

        杨逸之淡淡一笑,并不回答。楼心月深深看着他,他飘逸的身形淡淡地立在清幽的湖水上面,月华垂照下来,此人便如湘水中的灵修,渺然立于水波月色之下。四周幽光腾照,秋风过处,大片蒹葭随风起伏,在他身后卷起满空雪浪。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却仿佛已然聚纳了整个世界的光华,凝结为一点清空的笑容,挂在了唇边。这个笑容虽散淡而自信,虽清远而深沉,犹如神明思索的目光。

        忽然之间,让楼心月觉得非常不舒服。她的目光刺出:“杨逸之?你姓杨?我道是谁明知华音阁在此还敢侃侃而谈,原来你就是那个白道新选出的杨盟主。”

        杨逸之笑容不减,道:“盟主什么的,只对俗人而不对仙子。不过仙子要是因此而肯赐薄面,那便是鄙人三年来首次因此封号而荣幸。”

        楼心月不答,缓缓从头上抽出一只很细很长的钗子来,那钗子映着水光,竟然也淡淡的有光影跳动。寒气逼人,看来是柄难得一见的利器。楼心月轻抚钗面,自语道:“自我铸你,十年来未尝一败,今日既然败了,你便解脱。生汝于火,归汝于水。”说着,轻轻将钗子放入湖中,碧波沉翠,那钗子眨眼间就不见了。杨逸之叹道:“这又何必?”

        楼心月决然道:“我铸剑多年,剑已经是我的灵魂。我可以败,但我的剑不能败!”

        杨逸之默然不答,似乎还在想她这句话。楼心月起身道:“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长袖飞出,将吉娜卷住,身形已如一片云般飞起。杨逸之猝然抬头,手一张,满空的光芒似乎都被他聚敛在一起,向楼心月当头击下。光芒闪动,已经将楼心月全部去路都封住!

        这招的力道他计算得恰倒好处,以楼心月的功力,肯定能接下来,但一定要空身来接。此招一出,楼心月唯一的办法就是弃吉娜,全力接招!         哪知楼心月竟然不避不闪,直向光芒撞去。这空无之剑威力之大,已经不是寻常江湖之人所能想象,楼心月首当其冲,先被打了个跟头,接着砰的一声,连下面的小艇都爆成粉碎。楼心月满脸鲜血,一言不发,抱着吉娜登水而去。鲜血点点滴下,就象水面上开了一朵朵的红莲。杨逸之似乎也为楼心月的勇悍所摄,竟然没有追下去,只凌虚站在水面上,看着这朵朵红莲由浓而淡,终归于水。长袖飘飘,竟似连心思也溶归湖波中去了。
第九章 沛吾乘兮兰舟


        楼心月挟着吉娜在湖面上疾掠而过,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神色仍是冷冰冰的,毫不动容,竟如这伤势根本不在她身上一般,连血迹都不擦。鲜血不断从她眉间额上的伤口处涌出,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看上去就如同夜魔罗刹,吉娜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心中极为担心,却不敢说出来,怕楼心月一生气,又不知拿什么出来扎她。这位大姑娘好怪,动不动就杀人,人家杀她的时候却又不还手,反正吉娜的小脑袋里啊,是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疾行中楼心月忽然一个踉跄,一口鲜血标出,嗵的一声掉在水中,就此动也不动。一只手却还是紧紧抓住吉娜。把她也拖得直往下坠去,赶紧用足力气手脚并用地往上游,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大喘了口气,暗自庆幸没有淹死。再看楼心月时,银牙紧咬,面如淡金,已经连气都没有了。吉娜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摇晃了她几下,楼心月身躯僵硬,就如同木头一般,什么动静都没有。

        吉娜哭道:“你怎么了?你虽然要杀我,但我也没怪你啊,你要我的令牌,我也给你了,你为什么突然变的这个样子了呢?”虽然她也将近十五岁了,但如此近距离地迎接一个人的死亡,在她来说实属首次,心中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这是什么样子的一件事吉娜并不知道,但她直觉地感到这样很不好,这样的事不要发生出来,就最好了。

        吉娜哭了一阵子,想起以前家里养的一只小鸡也是这个样子,姆妈拿针扎了它的脚几下就好了,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赶紧满身找起针来。但她身上是不可能有针的,楼心月身上似乎也不太可能有,找了半天,连点针的影子都没有。吉娜失望得又哭起来。突然一条鱼从水中跃起,吉娜心中一动,潜意识地凌空一抓,那条鱼不知怎么的就被她抓在了手中,却也顾不得管它。那鱼长得乱七八糟,自然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背鳍的主刺又长又尖,似乎刚刚合用。吉娜一下子高兴了起来,眼睛里还泪珠汪汪的,却就眉开眼笑地将背刺小心折了下来,然后说了好多好话,将那鱼放回水中,连连又说了几句抱歉和再见。然后站兢兢地将楼心月的鞋子、袜子脱了,拿背刺对准了她的脚心,犹豫了半天,终于大叫一声,扎了下去。一扎赶紧抽了出来,转头掩了面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子,就听楼心月微微呻吟了一声,吉娜慢慢地移开一个手指,从指缝里看了看,就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已经开始喘息起来。赶忙将手完全移开,就见楼心月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眼睛虽仍紧闭着,却已不象原来那么呆板板的如同死人了。吉娜一把抱住了她,喜道:“好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刚才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

        楼心月先不回答,胸口起伏了几下,道:“受了点伤,流几滴血,死不了的。”

        吉娜笑道:“楼姐姐这么漂亮的人儿,老天爷怎么舍得一下子就收回去呢,当然是死不了。”

        楼心月似乎对这样的谈话很觉厌烦,眉头皱了皱,突道:“你怎么不趁我晕倒的时候逃走?我是要杀你的!”

        吉娜偏着脑袋道:“我想楼姐姐只是吓吓我,就是为了要我的令牌才说要杀我的吧。我都不要那令牌了,楼姐姐当然就不杀我了。楼姐姐,你一开始就是骗骗我的,对不对?”

        楼心月哼了一声,似乎对吉娜这种天生感觉良好的人实在没什么话说。吉娜又叽叽呱呱说起刚才楼心月与杨逸之一战,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楼心月皱起了眉头,听她说来说去,要不是身子实在虚弱得很,真想一招云飞鸟渡,将她斩为两截,再一招佛果禅唱,将这两截斩成一片片的碎片,然后一招空穴来风,将这些碎片吹到八千里之外,才能摆脱这叽里哇啦的小老太婆的唠叨。吉娜问道:“楼姐姐你在想什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楼心月自然不能说是在想怎么杀她,道:“你就打算这么抱着我浸一晚上的水么?”

        吉娜“呀”了一声,道:“哎呀,我才想起来我们今天晚上还要睡觉的。楼姐姐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吉娜做了个鬼脸,道:“幸好我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碧沉沉的哨子来。

        楼心月诧道:“东天青阳宫的传音玉哨!怎么你有这个?”

        吉娜满不在乎地答道:“琴言姐姐给我的。”

        “你认识琴言?”

        吉娜一副觉得她这样说很奇怪的样子道:“当然啦!喏,那个令牌就是琴言姐姐说要送给她们什么阁主的。不过楼姐姐要喜欢就送你好了,反正琴言姐姐也没说一定要。琴言姐姐送了我这个哨子,说以后到了江湖上能有用处。我想现在我们就又在江上、又在湖上,还是要人帮忙的时候,不知这哨子有什么用,难道能变只床出来睡,变条鸡腿来吃?”

        楼心月道:“你使劲吹一下看看。”

        吉娜“哦”了一声,拿起凑在嘴上,用足力气使劲一吹,就听一阵悠悠扬扬的声音发出,她的嘴离了哨口,那声音还未停止,仿如野鹤直上晴空一般,唳声又远又长,良久方才顿息。吉娜“呀”了一声,道:“好好听哦!我再吹吹。”

        楼心月皱眉道:“不要再吹了,再吹我们就死在这里了。”

        吉娜问道:“为什么?”

        楼心月脸一冷,不做回答。吉娜嘻嘻一笑,也就不再问了。远远就听劲风击水之声间断传来,中间杂着一两声清脆的琴音。吉娜忍不住道:“琴言姐姐来了。”浮起身子大喊道:“琴言姐姐!琴言姐姐!我在这里!”

        楼心月又皱起了眉头。吉娜大叫大嚷声中,琴言衣带飘飘,伴随万千琴音淙淙,宛如天女一般自空而降。一眼看到楼心月,笑道:“你也在这里。”一语未罢,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吉娜一声惊叫,赶忙游过去将她扶了过来,才看到琴言一身的白衣,已经染成斑斑血红了。

        楼心月冷冷道:“你堂堂新月妃,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琴言苦笑道:“还不是为了找这个小丫头,闯进了人家的武林大会。哪知道正道中除了昙瞿大师外根本不讲道理,什么话也不容我分说,呼啦啦就围上了几百的人。打了半天,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只怕今晚就难以脱身了。你这正盈月妃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楼心月转开脸去,淡淡道:“我碰上了杨逸之。一招之下……”她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琴言吃惊道:“江湖传闻杨盟主对敌从来不用第二招,难道竟然是真的?能让你楼仙子也吃这么大亏的,以前可从未有过呢!”

        吉娜抢白道:“你们两个都受伤了,还老是在这里问来问去,赶快找个地方治治吧。”

        琴言点点头,问楼心月:“你怎么样?”

        楼心月道:“死是死不了,就是走不动了。”

        琴言一声叹息:“我是死倒死得了,走却走不动。武林的这些混蛋们可有的夸嘴了,华音阁两大月妃竟然一天内都折在他们手中。”

        楼心月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琴言自言道:“只要今天不死,总有一日卷土重来,大大出气。只是……今天怎么过?”她低头拂了下鬓边乱发:“我们两大高手恐怕连一个小低手都打不过了,他们一定又追得很紧,这帮家伙冲锋打仗时不怎么出力,这落井下石的时候,却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楼心月淡淡道:“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琴言道:“阁主所要的令牌还没送到,我怎么能死?死了不要紧,要是让阁主误会我私藏令牌逃走,那可就冤枉得很了。”

        楼心月仍然淡淡道:“性命都没有了,哪里还能管的到误解不误解。我看这上有上弦月,下有下弦月,你再在乎阁主也没什么用的。”

        琴言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有资格在乎先生呢?只要能每天弹琴给先生听,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楼心月摇头道:“荒谬,荒谬。”

        琴言笑道:“就算不考虑令牌的事,你那炼出柄空前绝后,举世无双的宝剑的愿望还没实现,你能安心去死么?”

        楼心月身子一震,道:“不能。你也不许死。”

        琴言笑道:“我还要弹琴给先生听,怎么会去死?但是我们除了等死外,好象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楼心月一指,道:“还有她呢。”

        吉娜茫然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琴言也道:“她一个小姑娘,人情世故不懂,武功也时有时无的,能做的了什么?”

        楼心月道:“这个世上有些招数就她这样的人施展出来来,才有效果。我虽然不屑于用,但要点拨一下她,那就足够送我们到浙江去的了。”说着,叫过吉娜,耳语几句,直听吉娜目定口呆,连呼有理。

        荆州。吴越王府后花园。

        池水微波,水中两道尖利的笑声越来越高,吴越王身子禁不住一震,奔涌升起的真气猛地滞了下来。

        两张婴儿一般的脸,在月光下轻轻转动着,宛如笼罩着一层清苍的微霜,黑色长发就结成无数道浓黑的海藻,披拂在清幽的池水上,盖住了她畸形的身体。而她美丽而诡异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笑容。

        她淡淡笑道:“你的命运,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合作?”

        吴越王脸上阴晴变幻,一时没有回答。

        怪人叹息一声,道:“我离不开泉水,每次只能走动三个时辰,就得浸入水中,长眠三日三夜,才能勉强补给够下次行动的精力。没有了水,我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还随时可能被人视为妖魔怪物,遭到杀戮。然而我却千里迢迢,从苗疆跟到荆州,为的不过是告诉你你的命运。你应该相信我的诚意与实力。”

        吴越王犹豫了。这个双头联体的怪人既然知道自己的秘密,当然也就知道别人很多秘密,这是一种力量。不管她是如何知道这些秘密的,只要善加利用这种力量,也许真的可以让自己……他的心禁不住动了起来!

        双头怪人的笑容更加诡异,因为她知道,吴越王已经被打动了。她悠然道:“我的血告诉我,你的敌人并不是嘉靖皇帝,不是太子,而是一个你本来没有注意到的人。”

        她伸出一只触角一般纤细柔软的手臂,在夜空中轻轻划了一道湿漉漉的弧线,她的的话音中也仿佛含了种神秘的力量,如神祗牵引着夜的神秘,划出芸芸众生命运的轨迹,吴越王忍不住问道:“谁?”

        双头怪人四只眼睛缓缓闭上,她舒适地浮在池水中,淡淡道:“华音阁主卓王孙,他注定是蚕食你王命的人!”

        过了半个时辰,吉娜兴冲冲地拖了一条小船过来,上面桨楫完好,还插着“山东铁剑门”的一面大旗。她不会划,只好在水里拖着走。好在她在鹿头江中练出来的水性的确非同小可,那船被她拖得飞快。楼心月道:“没有人发现吧?”

        吉娜兴高采烈地道:“都打晕了!”

        琴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两个,道:“你这不是教坏了她?”

        楼心月将旗折了,扔在水里,冷冷道:“性命都快没了,哪里还讲什么好坏?等回到阁中,再告诉她不能这样,她就又会学好的。”

        琴言想了想,道:“还是不能这样……”

        楼心月脸一沉,截口道:“快上来吧!一会武林正道的人追了来,那可是大没有面子的事情。”

        是啊,一会让人家逮住了,堂堂华音阁两大月妃,沦落为偷船的小贼,那可实在是难堪之极。琴言犹豫了会子,终于也跨进了小船。楼心月指点吉娜怎么用桨,吉娜初度学划船,兴致高得不行,全神贯注地学习,一会儿就划得似模似样的了。楼心月又教她换力运气的法门,到后来实在没有教的了,就教唆吉娜跟两边的船只比赛。吉娜大为兴奋,将船划得犹如水上流星,飞般地越过了江面上的一条条大小船只。每越过一条,她就按照楼心月的教导,放下船桨,将两手拉住下眼皮,对那船做一个大大的鬼脸,宣布自己的胜利。楼心月又告诉她,等超过了一千条船,就是吉娜胜利了。吉娜自然言听计从,一股劲地向着这个伟大的目标奋进,小舟也就离洞庭越来越远。

        不知为何,那杨逸之也没有派人追来,楼心月心中戒备也就渐渐放下,却又不免有些疑惑。至于那武林大会最后开得怎样,想出了什么对付华音阁的法子,她想也不愿去想。

        倒是琴言急着赶去拜见阁主,又被楼心月好几番讽刺。

        一路风景日见清雅,船也就沿着长江以下,过鄱阳湖、龙感湖、黄湖、泊湖、武昌湖,进入了安徽境内。遥看过了九华山,朝过了霸王祠,也就离江苏不远了。长江越走越宽阔,水势也就越缓和。四月天气,春风淡淡,春日和煦。远近点点白帆趁在碧波洪流之上,就如同只只白鹦鹉停在一块琉璃之上,又随着这琉璃的晕光缓缓流动,望之让人目悦神怡。夹岸都是些稻粟稷米之田,绿树掩映之下时有红檐粉墙露出,远远望去,风光如画,也就更能增添些游吟的情致。吉娜看着这山侬水软,自然很是高兴,也就忘了离乡背井之苦。

        楼心月与琴言的伤势渐渐好转,不再用吉娜划船。两人也渐渐喜欢上了吉娜这种天下万事不萦于怀的脾气,便不忍心再骗她,日常无事,三人指指点点,谈论些山川人物,风景旧史,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吉娜的脑袋中从来都觉得记东西极为费劲,楼心月跟琴言说的话,她转瞬就忘了,只有划船划得越来越好。至于这两个说话怪怪的姐姐,到底要带她去什么地方?那里又有些什么人?她们口中那个阁主到底什么样子?

        吉娜小小的心中,也有些神往。

        过了南京城,赏罢扬州的瘦西湖,换船入了太湖,也就进入了浙江的境内。从京杭大运河入杭州,溯钱塘江而上,过富阳、严子陵钓滩,再行百余里,就是西湖了。西湖胜景,天下驰名,吉娜已经叹为观止,待到看了富春江一段,更又忘了西湖的美处。一路行来,琳琅满目,几乎连思考比较的余裕都没有。

        一日,舟行缓怡,琴言忽然叹道:“很久没有弹琴了,今日故地重游,只有献丑。”说着,将那柄天风环佩抱了出来,理了理琴弦,邻水弹了起来。 才一动弦,便觉江潮涌起,渐渐东风送爽,山中群花皆开,引得飞鸟争相来啄。一时鸟鸣花香汇聚一起,花落瓣开的声音,都历历在耳,又仿佛这一切都萦绕在吉娜身边,所有的花都落在她身上,一时花落人去,就如一场大梦一般。吉娜摇了摇头,眼皮渐觉软饧沉重,终于鼻息微微,睡了过去。
第十章 东风飘兮神灵雨


        琴言怀中横抱着吉娜,与楼心月站在一片山脊上。八月的阳光照下来,兀自晃人的眼睛。楼心月折了一片硕大的树叶,替吉娜遮住太阳。吉娜熟睡未醒,脸上红扑扑的,正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楼心月怔怔地看着她,琴言微笑打趣道:“咱们华音阁正盈月妃向来冷面冷心,连阁主都待理不理的,怎么对这个小丫头这般呵护?”

        楼心月轻轻地为吉娜理平了鬓角吹乱的几丝乌发,叹道:“我也不知为何,自打见了她,就觉得有些动尘缘。也许上天看我修行太苦,降她下来跟我做伴吧。”

        琴言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欢她,就向阁主求个情,留她在华音阁中好了。”

        楼心月斜了她一眼,道:“莫非是你这妮子想她留下来,却要我去顶这份苦差?”

        琴言笑着抚了抚吉娜的脸蛋,道:“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我若是说不肯留她下来,那也是假的。咱们阁中过于安静,有个孩子闹闹也可改改气氛。”

        楼心月一句话要说,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只微微一笑。琴言见她神态古怪,心中一动,立即羞红了脸蛋,笑道:“我不许你说!你要说我就恼了。”

        楼心月笑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琴言大羞,身形一转,就如御风而行一般,远远掠了出去,脸上红晕犹自未退,似乎很是难为情。楼心月微微一笑,已经觉得话说的太多了。几年未回华音阁,这时踏上旧路,不由人的精神不为之一快。当下小心地将吉娜横抱在怀中,也展开轻功,向前掠去。

        等到吉娜揉着眼睛醒来时,就见琴言跟楼心月微笑看着她,眼前的景色,却浑非原来了。

        吴越王的脸色又变了。满天的乌云都罩在他脸上,他就像是初开天辟地而立的巨人,因人类侵占了他的胜利而愤恨。他一字字地道:“卓.王.孙!”

        双头怪人看着他,目中隐藏着一丝很轻淡的笑意。她很迷恋别人因为她的一句话而疯狂的满足感,或者,这是上天给她残缺的肌体的唯一的弥补。她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能够知道一些发生在未来的事情,而且可以看透人心,获知别人心底的秘密,而她,就靠着这力量而生存,因为,她只有这种能力。她连一柄剑都提不起来,肌肤更是娇嫩到极点,根本不能接受任何污染,只能活在最纯净的灵泉之中,日夜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但是她不能死,因为她和她的同伴们身上,还背负着一个神秘的使命。所以,她必须出售自己的能力,来换取生存,也换取完成这个使命的机会。而吴越王无疑是个很好的买主。

        吴越王深吸了几口气,脸色渐渐平复,拱手道:“怎样才能保住我的王命?”

        双头怪人尖尖的手指从水波中抬起,轻轻虚指在吴越王的胸口上:“王命本来就是你的,所以只能靠你自己。你现在的武功虽高,却不及卓王孙七成,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吴越王奇道:“你能让我的武功更高?用什么办法?”

        双头怪人联在一起的两个身体向下一沉,同时蜷缩起来,让池面上粼粼的波光将全身都覆盖满,悠然道:“你只管等着就是了。天机不可泄漏,我若现在告诉了你,反而不能得了。”她的眼睛慢慢合上,皮肤开始轻轻颤抖起来:“我知道你有一枚炎天令,交给我吧,我自然会让你武功天下第一,而这之后,无论武林盟主还是九五至尊,不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迎面高耸两根入云的华表,一下子吸引住了吉娜的眼睛。那华表通体莹白净洁,乃是用整块石头雕成的,虽不识得是什么石头,只觉极为好看。上面雕满了弯弯曲曲宛如符号一样的文字。吉娜虽然顽皮,但总是生在酋长之家,也自小给父母夹磨着学过汉语汉字,要说正正楷楷的写了,吉娜光认字倒能认个十之八九,但若这些字写了些文绉绉的意思,那就云里雾里,弄不明白了,更何况眼前这些篆隶行草、四骈八俪的东西?

        只见文字缭绕如云,中间盘旋飞舞着一只似龙非龙的怪物,尾巴直垂在地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却顶在华表的柱顶,昂首向着天空,模样狰狞可怕。吉娜对着那怪兽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转过眼光,就见华表后面,是一道白玉牌楼,也是通体净白,用整块汉白玉石雕成的,上面横书三个大字:“华音阁”,倒是认识。那牌楼不甚高大,也没有多少藻纹修饰,样式古拙沉雄,宛如巨人蹲踞,极为庄严。连吉娜都禁不住有些肃然起来。

        牌楼后面是水道,水道之上是一片平川展开,川上长满了绿树。中间各色花朵点缀,露出隐约的院墙楼台的痕迹,就如同色彩极好的风景画一般。那些亭台一律仿唐时的建筑,都描了很精致的飞檐,走近了看上面都画了花鸟虫鱼的涂壁,却跟四周的树木相衬得非常好,似乎建筑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楼台都是木制建筑,大大小小的用复道连在一起,错落有致,斜斜的将半个青山包住,取了个缓舒的斜角。不论建筑边上还是川上的空余地带,都种满了各式的鲜花。这飘飘渺渺的香气,就已经很使人的心神荡漾了,哪里更兼许多声色的诱惑。

        吉娜就觉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又由不得高兴起来。偏这秀色看上去又是如此的谐和而丰致,仿佛老天特意造出来让人居住的一般,不由大加赞赏。楼心月笑着问她愿不愿意住在这里时,急忙赶紧点头,哪里还想得起苗疆的家。

        当下楼心月和琴言就领她向里去。舟随水进,水波澄澈,一些大小画舫擦肩而过,吉娜倒满不在乎的,见了个人就问好,多半都住舟称赞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一路行来,就觉华音阁中的人都和气的很,浑然不是外面听到的那样。琴言也含了微笑,跟每个人点头,楼心月却板起脸理都不理。只有吉娜得其所哉。

        吉娜正兴高采烈,楼心月已经起身:“前面不远就是我的住处,我先走了。”

        琴言道:“难道你不去……”

        “有你去了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想见他。”楼心月此言一出,人已在岸上。霎时之间,便已走得无影无踪。似乎平空消逝了一般。

        “楼姐姐……”吉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人怎么就不见了?”

        琴言知道,楼心月轻功虽好,但华音阁的迷离布局的确也占了很大因素,于是拉过吉娜,安慰道:“你楼姐姐有事,不和我们一起了。”

        吉娜指着楼心月去的方向,烟雾缭绕中隐约可见一些塔尖和一道高耸的石碑:“那里就是楼姐姐住的地方?”

        “那里是菩提迦耶塔林和我们的阿育王碑。远在盛唐的时候,华音阁几代主人都信奉佛教,留下了许多唐时的佛塔、造像,你楼姐姐就喜欢住在旁边,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找她啊。”

        吉娜听得神往起来,拉着琴言的袖子:“姐姐,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琴言笑道:“那怎么行,傻丫头不要说傻话。凡地总有个主儿,来到了华音阁,当然就要先拜见华音阁的主人了。

        说起见阁主,吉娜“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常说起的那个先生了。可是为什么要我去拜见他,他怎么不拜见我?”

        琴言吃了一惊,急忙摇手,止住吉娜。吉娜忽闪着大眼睛,奇怪地看着琴言,道:“你怎么这么怕他?难道他长着三个脑袋不成?”琴言还没回答,她笑道:“两个脑袋的龙神我见过,就是没见过三个脑袋的阁主,我倒真想见一下了!走,我们现在就见阁主去!”

        琴言苦笑道:“现在你想见,我却又不敢让你见去了。不过早晚要见的,是福是祸,躲是躲不掉的。只盼着……”她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忧色,终于道:“走吧,这时候阁主应该在天籁瀑练字。”

        武当山,终年云雾笼罩的武当山。

        一个萧索的人影沿着山道缓缓而上,渐渐走近那座极为巨大的山门。自从当年剑神郭敖一剑将此山门劈成两半之后,武当派就一直未复元气,再也不是当年的第一剑派了。那人双手笼在袖中,淡淡地看着这重新建成的山门。依旧是两丈硬木伐成的大门,依旧是大红的颜色,只是不知现在还值不值得剑神一剑?

        剑神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是不是因为当今江湖,已经没有人再配这两个字?那人长长吐了口气,神色更为萧索。

        他走到山门口,盘膝坐下,便不言不动。武当山的道士们想要出入,才走近他的身边,便被一道凌厉之极的劲气避开。

        剑气!无人能够通过的剑气!

        一时之间,他萧索的神色上丝毫笼罩了一层青气,这青气让他的眉峰斜斜挑起,有说不出的狂傲,说不出的凌厉!

        时正清晨,此人当门而坐,登时将道士们全都堵在门内,无一人能出入。众道士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嘈嘈杂杂地乱成一片。直到清宁道长出来。

        他见了此人,脸色却霍然变了,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剑道通神孟天成。你不在吴越王府当差,到我们武当山做什么?难道来做看门狗么?”

        孟天成闭着的双目没有张开,淡淡道:“清宁,你的肩胛骨还好吧?”

        清宁的脸色又变了,变成了一片青紫。众道士也都看出来,此人必定与清宁师叔有过恩怨,只是不明白以清宁师叔的火爆脾气,怎么不扑上去刺他几个透明窟窿?

        孟天成将背上背着的长剑拿下,横放在膝上,道:“我今日来,是拜见敷非、敷微、敷疑三老的。”

        两人下了船,步行在绿树掩映的小道上。她们避开红廊复道联系的主道,行入偏僻之处,但仍是山石叠翠,精舍依稀,水声隐隐,彩羽纷飞,也不知华音阁到底有多大。

        水声渐渐大了起来,眼前现出一仞峭壁,上边葛罗交织,爬满各色花叶,宛如一道巨大彩屏,在镏金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

        吉娜正要去踩地上铺呈的花瓣,只见琴言忽然停住,提气道:“总领云南道新月妃琴言,拜见阁主。”她的声音并不大,仿佛怕惊起那林中的飞鸟。她的脚顿住,正踩在花瓣的边缘处。

        此声一出,似乎周围的声音一起都沉静起来,吉娜立时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猛然挥开,不自禁地就肃然而立,好象在等待什么命令的降临似的。她吐了吐舌头,就听里面有人浅声道:“进来吧。”

        吉娜悄悄道:“是个姐姐也。”琴言却板起脸,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吉娜才要说话,琴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目示意,脸上微露惊恐之色,只好乖乖地随着她向里走,心中却很不服气呢。

        依着青山,却是一片亩余大的池塘。一条白瀑从山涧中垂落下来,涛声滚滚,直击得池塘中浪花翻飞,泡沫纷涌,水气蒸腾而上,映着丽日,变幻出无边彩辉。在彩辉的中间,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麻衣,只剪裁出最简单的样式,很随便地穿在身上,头发纷披而下,被下击的瀑布吹得猎猎做响,直向后散开。他从从容容地负手站在潭中心,昂首看着瀑布从天际落下。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吉娜自转过林子以来,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似乎这人本身就具有隐秘的魔力,可以同天地之威抗衡,吸引一切人的注意。瀑布垂下的水气直腾开来,似乎想将他吹开,但他的身形一动不动,背负手的神态更象是他本身同这个世界就是隔离的,他无论关心的还是向往的,都浑然不在尘滓之中。

        就听一人浅声道:“你们等一会,阁主正在练字。”吉娜收回目光,就见潭边站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身黄衣,团团的脸,手中捧着淡紫的水晶盘,里边放着紫云青花砚,一只笔,一卷古帖,一件衣服。那姑娘脸上透出几分儒雅的书卷气,静静地站着,连说话都轻悄细声的,仿佛怕惊了这天地间永恒流动的元气。这份温柔平和,跟琴言的优雅妩媚又不相同。那姑娘见吉娜打量她,报之一笑,转头注目湖中。似乎这正是她的工作呢。

        湖中那人却一直这么凝目注视着瀑布,晶莹的水帘,只映着他出世的站姿,微微凉风,融融斜阳,漂起无尽水花,无声摇落在他身周。波光落花,似乎都被他身上那份闲散的神态所笼罩,在一定的频率中,配合得了无痕迹。吉娜再看一会,就觉瀑布都似乎在逐渐凝结起来,象这个人一样陷入永恒的静止中。这感觉越扩越大,潭水、林木、青山、天空,包括自己的呼吸,都一点一点安静下来,被这个人从无序归结为有序,随着他本身的意志运行。

        就在这一片浑成的静穆中,一道青霓突然透水光而出,不知何时,水晶盘中的笔已浓墨饱沾,被他握在手中。但见萧濯的身形从容而起,衣袂御风,腕底龙蛇游走,墨落水帘之上。登时水雾飞扬起无边氤氲,烘托着他的身影,一齐挥空落下。黄衣少女盘中的古帖,也随之无声翻动着。

        他的身影溶于水气之中,若动若静,似乎亘古以来就存于天地。他只是用笔在审视这个眼下的一切,用力量来说服万物听从,而默然伏首在他沉静的意志前面。这实在也是种惊人的美的展现,可惜吉娜这姑娘是永远不了解的,她打了个哈欠,突然大声道:“喂!你写的字歪歪扭扭的,我看不懂啦!”

        黄衣少女和琴言都吃了一惊。突然“轰”的一声响,整个瀑布突然炸开,玉龙般的瀑身化做山峰一样的惊涛骇浪,狂龙般地四下奔走。潭水受其冲击,潮涌般向四周鼓荡着。炸开的瀑布落到潭中,轰轰然爆发出丈余粗的水柱,几千万条一齐冲天而起,然后化做倾盆大雨挟着轰隆巨响滚滚落下,击得山石都裂了。一时阳光完全被遮住,身边充斥着爆炸般的连环巨响和疯狂一般的茫茫水柱,吉娜惊恐万分,琴言长袖飘起,将她完全遮住。过了一刻钟左右,这次爆发才停歇住,阳光重回,吉娜勉强睁开眼,就见附近的花木完全凋零散尽,地面上积水过足,正哗哗地汇聚成小溪,向潭中流去。潭水也变的无比浑浊,那瀑布倒还是老样子,只是也摇晃不停。吉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衣少女和琴言却拜了下去。吉娜一转身,就见一人正温和地看着她。

        从衣服上看这人应该是刚才站在水中的人,但却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方才催生天地之威的霸气。他飞扬的长发及披风都被夕阳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这满天落辉的一部分,温和而可亲近。方才直抗苍天的雄伟苍茫的样子,已经一点都看不到了。他见吉娜呆呆的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还未平定,就微笑道:“刚才吓着你了?”

        吉娜点了点头,道:“简直把我吓死了。我都不知道这么好看的瀑布发起脾气来竟然这么可怕。你们这瀑布怎么这么奇怪啊,说发脾气就发脾气。我们那的瀑布只有在夏天雨水大的时候才发脾气,而且也不象这样,这简直就是吓死人么。”

        那人见吉娜说得有趣,微微含笑了听她讲,道:“瀑布跟人一样,当然也会有不同的脾气了。”转头对琴言道:“你们带来的这个小姑娘很有趣,我们就留下她吧。”

        琴言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阁主看中了她,正是她的福气。”

        吉娜却昂起了头,道:“那你们可要好好对我,要不我还不住呢。”嘴唇微微撅起,似乎住下来还是很给这阁主面子呢。看得琴言也不由笑了起来。但随即又正色施了一礼,道:“琴言此次赖阁主之福荫,不辱使命,终于将苍天令带回阁中。”说着,悄悄施眼色,让吉娜将苍天令拿出来。

        那人随便地接过来,随便地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身边那个黄衣女子,她却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轻声道:“启禀阁主,正是苍天令。”

        那人微笑着对琴言道:“很好,你这次辛苦了。”他这随便的一句话,琴言却似乎觉得是莫大的荣宠,赶紧伏首逊谢。他却转头对吉娜道:“琴言说你想将苍天令交给我,可是真的?”

        吉娜道:“那是没办法的啦,我给琴姐姐,她不肯要,给楼姐姐,她后来又还了我。说是要我亲自交给什么阁主,就是你吧?”

        那人微笑道:“你远道而来,送这么大的礼给我们,传令月写意,开丹书阁,迎苍天神令。”

        吉娜听得莫名其妙,回头问琴言:“他说的是什么啊?”

        琴言牵起吉娜的手来,道:“走吧。还有许多很好玩的东西,你马上就知道了。”

        吉娜道:“你肯陪我么?还有那位哥哥肯陪我吗?你们若不陪我,我就不玩了。”顺手指了卓王孙一指。

        琴言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拉过来,正要责备,却听卓王孙笑道:“不但我陪,全阁中的人都陪你玩。你看楼心月和侍书仙子不是也来了么。”

 第十一章 折芳馨兮遗所思

        吉娜这时却大发脾气。原因是四个侍女拿来了几十件衣服要她穿在身上。衣服这东西简直跟吉娜天生有仇,吉娜是能不看到它就不看到它。要她一次穿十几件,还不如干干脆脆地一刀杀了她呢。当下梗起头来不理,侍女转到左边,她的头就转到右边,侍女转到右边,她的头就转到左边。小腮帮子嘟起了老高,若不是看侍女们为难的样子,只怕早就嚷了起来。

        侍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住地劝她,吉娜是理都不理。

        正为难之际,琴言急匆匆地走进来,皱眉道:“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换好?阁主都等了一刻钟了。你们这些丫头做事真是越来越回去了。”

        侍女赶紧跪禀道:“吉娜小姐总不肯换上礼服。”

        琴言拿起礼服道:“吉娜好妹子,赶紧换上礼服,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呢。”

        吉娜头一扭,道:“不穿!”

        琴言道:“为什么啊?你看这礼服绣满了芙蓉花,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的,我们的吉娜妹子一穿上,肯定全天下的人都会被迷死一半。”

        吉娜撇了撇嘴,道:“才一半啊,没意思。”

        琴言笑道:“瞧不出你这小丫头还挺贪的,天下一半的人可不就是全部男人,能迷死全部的男人,你还不满意,难道还要将我们这些女人也一并擒之?”

        吉娜一下跳起,道:“真的呀?”

        琴言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呦,好妹子,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了心上的人儿了?你进来没见几个人啊。”

        吉娜道:“哼,我不告诉你。”

        琴言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挨着她坐下,顺手将礼服拿在手中,道:“好好,不告诉我。来,把这礼服穿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迷死你那小情人儿。”

        吉娜这就顺从地从她手上将礼帽接过去,戴在头上,又正了几正,歪头对琴言道:“好不好看?”

        琴言一挥手,侍女抬过一面铜镜来,琴言搂着吉娜的脖子,将两人的头都凑在镜子面前,左右照了照,道:“美得不得了。衬得姐姐成了小老太婆了。”

        吉娜道:“不。姐姐好漂亮的。”

        琴言听了这么简单的赞美,看着吉娜那清澈漆黑的眸子,不禁心下叹道:真是天真呀!这外边的花花世界,只怕还是玷污了她。吉娜穿完了,在镜子面前照了几照,突然道:“琴言姐姐,这真的好看么?我怎么总觉得别扭啊?”

        琴言赶紧走上去道:“怎么会呢。傻孩子,一会你看大家的眼光就知道了。”

        吉娜恩了一声,道:“我们走吧。”

        琴言道:“先不要走,一会到了丹书阁上,还有些事项是要注意的。我先讲给你听,免得阁主怪罪下来,可就不得了了。”

        吉娜委委屈屈答应了声哦,皱着眉听琴言讲起华音阁的大小礼节的注意事项。华音阁祖盛唐风范,虽然行迹上比较脱略,但在真正重要的事务上,礼节却要讲得一丝不苟。当此之时乃明朝中叶,这些礼节就已荒失,在来自边陲、一味质朴天真的吉娜看来,那更是烦琐而无用,简直处处透着莫名其妙兼且做作。但她出人意料地耐性奇好,居然听琴言讲完了,而且还问了几个没记住的地方。琴言倒没想到她好起来是这么好,赶紧讲完了,带她向丹书阁走去。

        到了阁门口,琴言又叮嘱了她一遍走路的姿势,什么胸要挺,头要昂,步子要小,落脚要轻,不可苟言苟笑,不可东张西望,以及拜见阁主的礼节。吉娜答应了一声,两人一齐开门进去。阁中早张起了十几盏大红宫灯,当中坐了华音阁主卓王孙,两边或坐或立,站了十几人。

        吉娜生长侗酋之家,这种场面倒也惯经。当下并不惊慌,口中念着琴言教的礼节歌诀,一步步向前走去。她这么肃穆起脸子,雍容华贵的走着,衬着广袖长袂的盛唐衣冠,衣上绣的芙蓉脉脉流动,真是步步莲花,宛如水月观音降于凡尘之上。卓王孙一手支颐,随随便便地高坐正中,万千宫灯的光芒仿佛都集中在他身上,又从他的微笑中腾出,倾注在这盈盈走来的吉娜的身上。琴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吉娜缓缓走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拜倒,双手举过头顶,手心中就是那枚苍天令。卓王孙衣袖垂下,将令牌卷在手中,反覆看了几下,道:“平生之愿,今完其一。远道来觐,准汝讨赏。”

        吉娜茫然站立,不知如何作答。琴言赶紧走上一步,悄声道:“阁主准你任意选择封赏,你想要什么就赶紧说吧。”

        吉娜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想要的呀。”

        琴言道:“那你有什么心愿没有?”

        吉娜道:“我想到月玛玛上看看,听说那上面有好漂亮的姐姐。”

        琴言皱了皱眉,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吉娜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琴言又皱了皱眉,卓王孙却笑道:“若是一时想不起来,准你日后再奏。侍书,看看咱们这边有什么可以赏给这位姑娘?”

        日间所见的黄衣女子领侍书仙子的职位,名月写意,禀道:“启禀阁主,前日海上得来的火齐珠,还有些。属下没事拿来穿了个链子,倒很适合这位姑娘戴。”

        卓王孙点头道:“很好,就赏了她吧。”

        月写意躬身一礼,退了进去,不一会子,拿了个小小的锦盒出来。揭开来时,是一串珠子串成的项链。那珠子通体火红,个个都有拇指大小,映在烛光下褶褶生辉。月写意示意吉娜低下头来,给她带了上去。珠子触体生温,暖融融的甚是受用,在烛光映照下,都发出微淡的红色晕光,仿佛不是珠子,而是一颗颗的火苗。吉娜大喜,对卓王孙道:“你送我这么好的东西,谢谢你啦。”

        琴言赶快上去小声道:“不是这样说的……”

        吉娜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突然将珠冠一抛,道:“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说着,七手八脚地将身上的礼服全撕了下来,一双靴子也踢掉,赤足踏在地毯上,指着卓王孙道:“喂,你也不要坐得那么高了,我送你东西,你送我东西,我请你吃东西,你再请我吃东西,咱们不要谢来谢去的了吧。”

        众人听她如此说话,都是吃了一惊,刹时丹书阁中一片寂静。卓王孙也有些出其不意,他看着吉娜,眼中蕴了丝笑意,道:“你要请我我吃什么?”

        吉娜丝毫没发觉气氛有什么不对,兴冲冲地道:“吃了才知道呢。”于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绣着山茶的口袋,从里边摸出一个个三角形的绿色果实,兴高采烈地分到每一个人手上。

        月写意远远看了一眼,道:“先生,这是侗乡特产的茶苞。”卓王孙点了点头,琴言第一个送到口中,嚼了一下,只觉得清甜可口,微香满颊。其他人连忙效仿,都是称赞不止。

        吉娜心中大乐,连忙提起拖拖拉拉的长裙,上前几步,递了一个到卓王孙面前:“喏,这个是给你的。”

        卓王孙笑着接了过来,一尝之下,却皱起了眉头。吉娜小心地偷窥着他的脸色,见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还是咽了下去,不由甚是高兴,笑吟吟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蹦蹦跳跳地下去了。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们好大的胆子。”众人一惊,顿时停止了喧哗,半晌,只见他缓缓道:“原来吉娜早就和你们串通好了,这种东西分明又苦有涩,你们却都说又香又甜。”

        大家虽已明白卓王孙并无真正问罪之意,但一时也不敢出言辩解,只有吉娜偷偷掩住嘴角,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月写意看了看她,突然明白过来,顿时笑道:“原来……先生,我们可不敢骗您,吉娜两样的心,当然是两样的茶苞,我们的,是吉娜愿意把蜜糖给好朋友分享,先生的,自然是吉娜要中意的久相和她一起吃苦了。”

        众人都这才放了宽心,一齐笑了起来。卓王孙也笑道:“吉娜,什么是久相,为什么他们吃甜的果子,却要我吃这种苦的。”

        吉娜年纪还小,一片天真,对这久相的事,其实也是懵懵懂懂,她偏着头想了想:“恩,其实我也不是很知道啦。我们苗人看到自己中意的人儿,就给他吃这种味道不同的茶苞。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久相啊?”

        琴言脸上有些变色:“先生,吉娜童言无忌,您不要怪罪。”

        卓王孙没有回答,他没有回答的这段时间中,丹书阁里一片沉寂。卓王孙支颐而坐,突然笑道:“做久相就要吃这么苦的果子,倒真是没有什么意思,若是能有甜的果子吃,那倒不妨做了。”

        众人登时如释重负。琴言悄悄松了口气,只觉手心湿湿的,尽是透出来的冷汗。吉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反正这样苦的茶苞我就只有一颗,就算你还想吃,也没有了!”

        卓王孙道:“现在你已经请我吃完东西了,该我请你吃了。”

        吉娜抬起头,向天上看了看,道:“不,我们苗人找到久相后,要一起跳舞的。今天月亮这么好,我们大家都来跳,好不好?”

        卓王孙皱眉道:“跳舞?”

        吉娜道:“对呀。我们族里大家欢乐的时候,就用舞蹈来表现自己的心情。难道你现在的心情不好么?”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好吧,我们就看看你跳舞。”说着,走下座来。

        吉娜却摇着手道:“不行不行,现在还不能跳舞。”

        卓王孙悠然望着她,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吉娜道:“首先要到个空旷的地方去,再生一堆火,然后拿些酒肉来,一边喝酒,一边在火堆上烤了肉吃,然后才跳舞呀。难道你们这边不是这样的么?”

        卓王孙笑道:“好,就是这个样子。来人,小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办。”

        吉娜大喜,拉着卓王孙的手道:“走!我们先去占个好位置!”兴冲冲地向外奔去。吉娜如此放肆,卓王孙却并不觉冒犯,只因她一派天真,纯出天然,任谁都知道她的心中正是光明洁净的一片,没有任何渣滓。连卓王孙这样的一代枭雄,都被她摆布得团团转,不忍拂了她的高兴。阁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阁主今日的脾气怎会如此得好。不过既然阁主高兴,众人当然随喜,当下几人赶去置办烧烤用具,酒类肉食,其余的人跟随鱼贯而出。

        清宁道长的长眉挑了挑,道:“敷非三老闭关已久,从来不问俗事,你请回吧。”

        孟天成的眸子霍然睁开,盯在清宁道长的脸上。清宁道长身子震了震,就听他淡淡道:“我还以为清宁道长从来不说谎话呢。”

        他的眸子跟着抬起,停在紫霄宫高兀的脊顶上:“四年了,不知清宁道长的剑法长进了没有?”

        清宁道长脸色渐渐阴暗了下去,突然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上武当山,是找茬来了!剑!”

        他一语方罢,旁边他的弟子赶忙递过一柄佩剑。清宁道长看都不看,随手挥出,长袖卷着剑柄,刷的一声,将长剑抽出。剑诀一引,清冷冷的剑光犹如一泓碧水,指在了孟天成的面前。

        “拔剑!”

        孟天成并没有去看清宁的剑。这一剑离他的眉心只有两尺,但孟天成却丝毫不去理它。他的话语一如武当山间缥缈的云雾:“四年前,我败你,用了三招剑法。四年后,我再败你,已经不必用剑法了。”

        清宁道长脸上闪过一丝怒容,道:“好!我就要看你怎么败我!”长剑一引,一招孤云独去,向孟天成刺了过来。眼前倏然影子闪动,孟天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手中的古剑,正指在清宁的眉心一寸前,而清宁的那招孤云独去,却只施展了一半!

        孟天成长剑并未出鞘,但一股冰寒的杀气透鞘而出,闷撞在清宁的额头上。清宁只觉一道烈火从心头涌起,几乎就要张口将全身的鲜血都喷出去!孟天成淡淡道:“你败了。但你必定不知道败的原因。”

        清宁咬牙道:“什么原因?”

        孟天成道:“你用剑指着我,剑离我太近,这是第一失误。剑太近,再刺出的时候,力道便不足,速度便不快,便不能一举毙敌。但倘若你运用得当,未始不能克制我的行动。然而你偏偏施展自己得意的孤云独去,剑尖划开,横掠而出,然后再运劲前刺。这一招利则利矣,只是剑锋已太靠前,便在后撤的时候形成了空档,被我一剑中宫直入,夺得了先机。这是第二失误。这两个失误虽足致你死命,但尚有可为之机,你的第三个失误,将使你永将败于我的剑下。”

        清宁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孟天成道:“四年前我虽一剑败你,但你却认定我是投机取巧,今日一战,你以为身在武当,先占了地利,必能胜我,所以心气已浮。你的第三失误,就是你太高看了自己!”

        随着他的话音,古剑上真气陡地一震,清宁道长只觉周身都被这无所不在的剑意所笼罩,他才真切地知道,孟天成对剑的领悟,竟是自己永远所达不到的!

        紫霄宫中忽然腾起一个洪亮的笑声,瞬间传遍了整个武当山,震得石鼓铜钟嗡嗡大响:“好!好!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精辟的剑论了,小朋友,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呢?”

        华音阁人员鼎盛,日常用品自也就准备得充足,哪消多时,就在池塘边上用桂枝木炭生了熊熊的一堆火。侍女片了肥嫩的鹿肉和小牛腰子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旁边用大壶盛了白酒,也在火旁温着,另用泉水冰了糯米酒,放在一边。众人围火而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吉娜兴冲冲地跑到火堆旁边,拿起糯米酒就喝。这糯米酒冰得恰倒好处,入口甘凉,酒味并不很浓,却正可品评它的芳醇。吉娜赞了声:“好喝!”旁边侍女将烤好的鹿肉递过来,吉娜张口大嚼。一面喝一面吃,当真是放浪形骸。忽然抬头,看到卓王孙他们只是立在一边看她吃喝,便道:“你们也来吃啊,不吃我们怎么跳舞。”

        卓王孙手一挥,道:“大家一齐吃。”吉娜笑嘻嘻地将一桶酒递给卓王孙,等他喝完了,自己喝一口,然后递给琴言,琴言喝完了,再传给下一个人,依足了苗疆的规矩。等一桶酒传完了,大家也差不多围着火堆坐成了一个圈。吉娜笑道:“好了。酒我们喝过了,下面应该跳舞了。阁主,你先跳一个吧。”

        卓王孙脸色一沉。十几年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但吉娜睁着清澈的眸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双目中充满了期待,却又不忍责备于她。琴言插话道:“小妹子,我看这样好了,你先跳上一段,让我们看看你们苗疆是什么规矩,然后我们跟着来,好不好?”

        吉娜拍手道:“好啊!”说着,理了理头发,歪了头道:“我跳个什么舞呢?对了,你们在喝酒,我就跳个祝酒舞吧。”走到场中,忽然道:“哎呀!没有鼓子声我怎么跳啊?”

        琴言笑道:“这祝酒曲的调子我倒还记得。我就用琴音模仿一下,好不好?”

        吉娜答应一声,琴言将琴取出,铮铮的弹了起来。这祝酒曲乃苗疆中来了客人,主人在殷勤劝酒的时候所唱。一面唱,一面还要少女们跳着舞来助兴。所以在欢快之中,又有宾主酬答的雍容之情。吉娜在家并不怎么跳舞,但这祝酒舞却是阿妈说是必须要学的,从小时候就跳得滚瓜烂熟。这几年虽不跳,倒也并不生疏。琴言琴音低回悠扬地伴弹,吉娜合了节拍,踢踢踏踏地跳着,不时向了众人罗圈一揖,风姿嫣然。苗女本就大方,吉娜更是从不知害羞为何物,看在众人眼中,那是别有一番异域风味。篝火、美酒,又有这么活泼的少女献舞,大家也就不那么拘谨了。跳有一时,琴言弓弦倏拔,几个弯折上去,将琴音挑到极高,吉娜衣裙摆开,随着她琴音越高,旋转越快,突然“铮”的一响,琴音绝于无息,吉娜身形急转而下,倏然委倒在地,做了个双手朝拜的样子,围观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好”。吉娜笑嘻嘻地跑到卓王孙面前,道:“你看我跳的怎么样?”

        卓王孙也含了微笑道:“我以前见白鹤舞于青岚之上,得剑法之要义,当时只觉天地之理,已穷于此,今日见了你的妙舞,我才知道我着实错了。若是当日能看到你的舞蹈,恐怕我现在的造诣当在十倍之上。”

        吉娜嘻嘻一笑,道:“你们汉人可真是奇怪,说的话我一些都不懂。”吉娜似乎没有思考他的话,她的兴致向来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这时抢过一只鼓来,敲得梆梆做响,一会又就琴言的手中拨弦玩,让她弹不成曲子。再一会又傍着卓王孙,谈些小孩子的玩意,众人为她所引动,也就围着篝火谈笑起来。不时有人清曲一奏,娱己兼且娱人。酒肉渐渐减少,篝火也没有开始的那么亮了。

        卓王孙始终微笑而坐,并不禁止。再一会子,听不到吉娜的声音,众人看时,已经趴在阁主旁边睡着了。琴言怕卓王孙生气,急忙要叫醒她时,卓王孙挥了挥手,命令众人安静,小心地抱起吉娜,交在琴言手上。琴言倒不知道阁主怎会对吉娜如此纵容,积威之下,当然也不敢多问,带了吉娜回新月宫安歇。

        卓王孙缓缓站起,负手而立,许久道:“我们似乎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众人不知阁主究竟什么意思,往日阁主一旦如此说话,那就肯定有什么人要获罪。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动辄得咎,广场上刹时安静下来。卓王孙默然片刻,再不看众人一眼,独自向外面走去,众人难测阁主是喜是怒,面面相觑之时,卓王孙已经走远了。一场难得的大会,因吉娜一句话而高兴的场面,又在卓王孙的一句话中,冰冷下去。 第十二章 竦长剑兮拥幼艾


        华音阁的建筑基本上呈圆形向四周辐射分布。中间以阁主居住的虚生白月宫、议事用的丹书阁、司礼用的大成殿构成的三角为中心,往外是东部苍天青阳宫、西部均天太初宫、南部炎天荧惑宫、北部乾天玄冥宫,再往外是各宫下属的弟子居住区,这一区外面就是各种机关耳线,防御工事了。基本上华音阁的人事也就按照这个局势安排。阁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日则是东、西、南、北四宫弟子,分别以苍天、均天、昊天、乾天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除了四天令回归这样的大事外,卓王孙很少出他的虚生白月宫。至于阁主想的是什么,却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今天也不例外。卓王孙仍然一身麻衣,负手立在宫正中的公步厅的中央,看着四周澹荡的春光。似乎这天地间玄妙无极的元理,就盈盈浮于一瓣瓣将开已开的花朵之上,和那天边微微流动的云彩中,等待卓王孙目光的采撷。卓王孙默然站着,连神采都不变动,似乎自混沌初始,他便如此站立,又似乎他本身已经跟这流动着的天地元气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和,自身的意识早就进入到不可知的空间里去。

        朝阳嫣红的神态渐渐消去,浮腾于苍茫的东天之上,而变的渐渐明亮起来。终于它争脱开这一切的束缚,炽烈的光芒迸发出眩目的光彩,向敢于蔑视它的物类发出毁灭的警告。在这唯一的光芒的照射下,它们永远只是命运的奔劳者。一切欢欣和鼓舞都是它所赐予的,任何不敬的思想都是在唾弃自己的灵魂。正如悬空孤独傲立着的太阳,是万物永恒的统治者,排斥一切可跟它共列的物类,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孟天成站在紫霄宫的正中央,却没看到宫中拜祭真武大帝的香火。只有香案,没有香火,因为香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三个穿得邋里邋遢,身上更脏得连皮肤的颜色都看不出的老头,正围着香案大嚼。一个老头盘腿坐在香案上,手中抓着一只烧鸡,将它油淋淋按在腿上,两只手交替撕了来吃。他的裤子上全都是灰土鼻涕,沾得烧鸡上都是,他也全然不觉。另外两个人就躺在地上,各自将两只沾满了臭泥的黑脚翘得老高,一个拿了碗红烧肉,一块块地丢到空中,然后张嘴来接;另一个捧了好大一只蹄膀,那已经不能叫吃,只能说是洗脸。

        这三个老头相貌举止虽粗俗无比,但都生了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了一尺余长,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图画神仙的感觉。

        踞坐案上的老头见孟天成走了进来,笑道:“你这孩子剑法不错,讲起道理来也头头是道。比我的徒子徒孙们强多了,老道士倒忍不住想跟你比划比划。”

        孟天成目光精光闪动,道:“我趁着三位前辈开斋之日前来,目的之一就是要领教一下三位绝世的武功。”

        那老头笑道:“绝世不绝世的,都是别人说的而已。不过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倒不好意思欺负年轻人。这样好了,你用你的镆铘剑,我用这条鸡腿,如何?”

        说着,他将手中那条吃了半截的鸡腿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着孟天成。那鸡腿一大半被咬残了,油脂淋漓的,还不住地向下滴着。被老头拿在手中,显得有点滑稽。他的姿势更极为漫不经心,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要丢掉它一般。

        孟天成却丝毫都没有小看这条鸡腿。他脸色肃然,缓缓将古剑放到身前,慢慢将剑身拔了出来。那剑黑沉沉的,只有剑锋上的一线,隐透出精光闪烁来,显得无比地凌厉。那老头叹道:“这是第三次见到镆铘剑了。老头子头两次见它,都没有什么好事,不知这次是否也这样?”

        孟天成不答,淡淡道:“敷非长老神功盖世,在下不敢轻慢,虽然手持利器,但在长老看来,却与鸡腿鸭掌无异,算不得僭越。请了。”

        敷非笑嘻嘻地道:“要请就快请,打完了我们还要赶着吃呢。呸!三年就这么一天开斋的日子,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蘑菇。”

        孟天成也不管他,古剑缓缓展动,自左而右,划了个圈子,剑光霍霍透出,将整个前胸护住。渐渐真气运达极诣,镆铘剑锋脊的一线,嘶然声响中,溅出两寸长的一波青光。敷非长眉挑了挑,喜道:“剑气!”

        孟天成剑势接着运转,剑脊青光突然转为赤红,他凌空将镆铘剑一划,爆发出一声轰然震响,赤红怒卷成虹,横亘遍整个紫霄宫,一剑迅捷无伦地向敷非刺了过去!

        这一剑毫无花巧,只是太快,太急,快到犹如闪电,急到挡无可挡!剑身附着的赤虹长天怒卷,将镆铘剑乌黑的剑身烧得通红,犹如一轮烈阳般,随之滚涌而前!孟天成身化迅影,附着其后,就如上古巨人托日而临,当真是声威赫赫,大有横扫天下之势!

        敷非道长眯起了眼睛,仿佛不胜那烈阳的炽烤,淡淡道:“剑道通神,好!好!”他手中的鸡腿也刺了出去。

        有太阳,就有黑暗;有黑暗,就有光。这本是宇宙的至理,就算是神祗,也无法违背,否定。这鸡腿仿佛什么力量都没有,却偏生直破那无比炽烈的阳光而入,抵在了镆铘剑的剑尖上。镆铘剑腾放出的光芒本来宛如真正的太阳,垂照万物,但等到那鸡腿刺入之后,每个人都赫然发现,这太阳还是有盲点的,这鸡腿所指之处,就是盲点所在。

        鸡腿顶着剑尖,古剑连一分都进不了了。孟天成的脸色变了。他知道敷非长老武功绝世,乃是武当派仅存的硕果,但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一高至斯!他全力所出的一剑,竟然被他一条鸡腿抵住!

        但敷非长老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孟天成的长剑剑尖,在迅捷无伦地颤动起来!这一颤动,就仿佛太阳爆炸,突然变成万千个太阳!太阳两两重叠,就算每个太阳都有盲点,但重叠起来之后,就没有任何盲点了!

        太阳没有盲点,剑术也就不再有破绽!敷非长老的脸色变了。就在他变色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鸡腿“噗”地爆成一团粉雾!

        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静止。敷非长老歪着头,很仔细地看着镆铘剑的剑尖,脸上的神情,极为古怪。镆铘剑的剑尖就夹在他指间,孟天成的目光,也盯在剑尖上,同时,也盯着他的手指。

        没有人看得清这两根手指是如何夹住镆铘剑的,连孟天成也一样。他只是忽然发觉,镆铘剑忽然就不受他控制了。然后,这两根手指才出现。他的脸色变得深沉起来,眼中神光不见了。

        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凝聚起来,深藏在眼间最深处,等待爆发。

        敷非长老忽然收手,转身走回香案,重新拿了一条鸡腿啃着,笑道:“好剑法,果然是好剑法。老头子碰见镆铘剑,就没有好事。你这孩子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孟天成缓缓将剑归鞘,依旧背在背上,道:“在下此来,只是想让三位前辈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上前放在香案上。

        他放的,是香案上唯一一片洁净的地方。敷非长老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地上躺着的敷疑、敷微二老,也站起身来,三人尽皆面容肃然,盯住此物。

        这是一缕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没有太特殊的地方,只是太黑,太浓,纠结盘曲,却又宛如一条极细的毒蛇。敷非三老凝视着,突然叹道:“她又重出江湖了?”

        孟天成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他也并不是个多嘴的人。敷非长老脸上阴晴不定,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孟天成道:“她说,若是三老还记得她是谁,就将昊天令交给我,并请一月后至嵩山一行。”

        突然靠窗的金铃响了一下,卓王孙目中光芒一闪,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低头进来,跪下道:“启禀阁主,秋姑娘有请。”

        卓王孙眼中光芒闪烁,正用自己的神识,将四周的清空秋色转变为充盈的杀机,天地之间的一切脉律似乎都被他控制,正从柔和而变为无所不催的凌厉。

        他并没有回头看这个温顺害怕的小姑娘,却依然感到她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她也感受到卓王孙这令万物战栗的杀意,但却早就失去了抵抗的意识。

        卓王孙猝然合眼,道:“你起来,前头带路吧。”一语说完,小姑娘只觉压抑于心头浓重的死亡的感觉瞬间消失,急忙答应了一声“是”,又行了一礼,方才站立起来,低头侧身慢慢向前面走去。

        阁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三派并非并列,而是以日派为主。是东、西、南、北四宫弟子,分别以苍天、炎天、昊天、钧天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绝大多数为阁中男弟子领衔,是华音阁最为正式的编制。月派则全都是女子,直属阁主管理,就仿佛皇帝身边的御林军,在阁中享有特殊的地位,相比日派丝毫也不相让,有时亦可兼领日派之职。日月两派弟子并不一定居住在华音阁中,如琴言、楼心月则常年驻守分舵。星派则是华音阁所网罗的天下奇人异士,人数虽然众多,却没有一定的职司,只有极少数,也在名义上领衔日派头衔。而且除了阁主以外,再无人知道他们如今的名字、身份、面貌,其中还包括几个当年令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魔头。华音阁声势浩大,垂数百年而不朽,人物鼎盛不能不说是一个原因。

        虚生白月宫跟四天宫的交界之处便是月派弟子的居住之所,每一居所都似乎是个大花圃,比如相思的荷花,琴言的牡丹,楼心月的蔷薇。但最负盛名,也最绚丽的,却是下弦月主秋璇的海棠圃。圃中一色都是大红的花种,当八月中,满圃秋棠花开,繁彩蔟锦,几若行于云上。但今天走近海棠宫,却连一朵的海棠都看不到。几百树海棠都是光秃秃的,绿叶仍然迎风向人,那几千朵花却不知去向。

        卓王孙皱了皱眉,带路的小姑娘又跪下道:“秋姑娘请阁主一个人进去,请恕婢子不能带路了。”卓王孙点了点头,衣袖带开宫门,行云流水般进了去。

        秋璇最喜红色,宫中一切装饰,都以红色为主。卓王孙只将之归为怪异,倒也不怎么干涉。今天一走进来,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连青色的院墙不知被什么颜料涂成了大红的血色,还有种甜甜腻腻的气味传来,看上去诡异之极。

        院中一片花海,几千万朵剪下的海棠花堆成了个很大的花床,秋璇侧卧其上,一身水红的绸装,大半都没入了花瓣之下。她一手微搭胸前,玩把着一只琥珀杯,一手枕于香腮之下,懒洋洋的支向前方。更有意无意从裙下花上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真是海棠含露,春睡未足,无一处不撩拨人的无限情思。

        她看到卓王孙皱眉的样子,脸上笑容更甜,招手道:“请阁主过来。”

        卓王孙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坐在花床上,秋璇半喜半嗔,纤手支颐,轻轻叹了口气:“等了好久,还以为阁主不会来了。”

        “丹书阁接苍天令,只有你不曾去。”他淡淡的道。

        秋璇笑出声来,轻轻舒了下腰肢,轻轻道:“病了,怎么能去。”

        卓王孙冷冷注视着她,道:“病了?什么病?”

        秋璇顺势将满满一杯的酒递上来。那酒色也正如秋璇的衣衫,红的诡异无比。卓王孙看都不看,一口饮尽。秋璇附在他的耳边,腻声道:“一种让太昊清无之阵完全失效的病。”

        太昊清无之阵,是华音阁四重防御之一,也是太古以来,最为著名的蛊毒之阵,在《蛊神经》中排名第一,却已失传江湖数百年。华音阁多方搜罗,方才保留一脉,又经过数十年的研究,才让之能重新运转。

        这个阵法,既是华音阁守卫的重要关卡,也是阁中的不传之密,更是四重防御中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其中布满奇蛊异毒,相生相克,威力无比,甚至可以到了生杀自如的地步。而阵法随星象运转,毒性也变化不定,敌人一旦踏入,绝难生还,更不要说破解了。而蛊阵的解法,只有每一任阁主以及负责此阵运转的人才会知道。自宋末太昊清无阵开始运转以来,从没有被破坏过,而此阵一破,就说明敌人已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数百年来,号称武林禁地的华音阁如今竟被人侵入了核心,此事何等重大!秋璇作为阵法守护者,自然难辞其咎,其罪责也非削职降级能够打住的。然而她却丝毫不在意,只轻轻松松的说了出来,宛如这也是她喃呢情语的一部分,而后微笑着看卓王孙的表情。

        卓王孙的神色并未有丝毫改变,道:“你现在知道病症的来源没有?”

        秋璇低头,又斟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微微转动着,她注目嫣红的酒汁,脸色也更加娇媚,柔声道:“我以为,就和伤风一样,总是要有风,才会伤。而有人刚刚一进入阁中,太昊阵也就被侵入了。这伤风也伤得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卓王孙淡淡道:“你说吉娜?”

        秋璇好像不胜酒力,轻轻扶了扶额头:“这我可看不清了,总之,那人在两个时辰前进入迦耶索道,然后渡过霜钰湖、莫支湖、最后进入太昊清无阵。好笑的是,这些传说中绝无人能破解的阵法,好像一刻之间也都病了似的,连警戒都没有发动。”她微蹙秀眉,将手中的酒盏举起,微微沾唇,又推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浅笑道:“先生何不再饮一杯?”

        卓王孙轻轻将酒盏推开:“这就是你找我来的目的?”

        秋璇蹙眉道:“这算什么,比起我要请先生喝酒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卓王孙淡淡笑道:“你可知道失守太昊阵的罪责?”

        秋璇慵懒的支起身子,弹了弹发际的落花,漫不在乎的笑道:“什么样的罪责,也得让先生陪我喝完酒再说。”她说着一转身,轻轻靠在卓王孙肩上,伸出纤纤玉指,在酒盏中轻轻一点,然后纤指放到卓王孙唇边,眼波却如春水一般化了开去。

        秋风淡淡,卷起满地海棠,宛如落了一场红雨。而这满天落红,起落无声,仿佛也为她夺目的艳色而退避。

        卓王孙不去看她,从她手中接过琥珀盏,昂头饮尽。

        秋璇目光流转,注视着卓王孙,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有些疯狂,她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娇躯乱颤,连手中的酒盏也握不住了,残酒点点洒出,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斑斑红迹。卓王孙也不去理她,她笑够了,才拂着鬓边乱发道:“先生,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卓王孙淡淡笑道:“毒药?”

        下弦月主执掌太昊之阵,用毒之术天下第一,世人闻之,莫不心惊胆战,咬牙切齿,能如卓王孙这样从容问讯她的人,也算绝无仅有。

        “不是。”她秋波斜瞥:“什么样的人,敢在先生身上下毒呢?先生不妨再猜。”

        “迷药?”

        “不是,不是!”秋璇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卓王孙冷冷地看着她,既不制止,也不说话。秋璇笑了一阵,双目中春波潋滟,双颊红晕更盛,衬得周围的海棠都黯淡了下去,她醉态更盛,微微喘息着,轻声道:“是春药。”

        卓王孙皱眉道:“春药?”

        秋璇随手抓起一捧花瓣,微一施力,一蓬嫣红的花雨在她眼前盛开,将她长长的睫毛也染的绯红。透过朦朦红雾,她的笑声更为肆无忌惮:“对!春药!只要是人,就无法抗拒,这本来就是本性。”

        卓王孙道:“我没有人性。”

        秋璇倏然止住笑,挑战般的仰视着他,道:“对!你不是人!可我这春药就是专门为你这种不是人的人设计的。”

        卓王孙倏然回头,一把握住秋璇的长发,拉到自己怀中,俯视着她春色浓浓的眸子,一字字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控制我卓王孙。”一用力,将她推倒在花床上,站了起来。正待离去,突然心中一震,居然这一步就迈不出去。

        秋璇翻身抱住他,嫣红的脸颊上还沾着残酒的余红,笑意带着些许疯狂,却偏偏呈现出一种诡异得惊人的美艳——那是毫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偏要一刻燃尽的疯狂和快意:“为什么我做的一切你从来都是装做看不见?无论对还是错,无论对得多厉害,错得多利害!太昊之阵被破,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有没有喜怒哀乐!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一个小姑娘都这么好,对我却总是冷冰冰的?为什么?”

        卓王孙冷冷道:“因为她比你好。”

        这句话说得突兀,只有秋璇知道,他说的“她”,并不是“小姑娘”吉娜,而是另一个,和她分庭抗礼的女人。秋璇目中射出狂热的目光,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卓王孙道:“你敢。”

        秋璇凑过来一手撩拨着他的衣襟,眼睛追逐着他的视线道:“我去杀了她,你就会恨我,不管你恨我还是爱我,都会记得我了,是不是?”

        卓王孙冷冷道:“你杀了她,我就杀你。”

        秋璇凑在他的脸边,轻轻向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腻声道:“你舍得么?你知道我比她要好的多,是不是?莫非你已经忘记了?”

        卓王孙猛然转身,将她重重地按倒在花床上,顺手将一旁残杯端起,和身俯了上去,将剩下的酒液全数注入她的口中……

        海棠花似乎很伤心人类为什么这么不爱护它,都一瓣瓣地零落下来,不一会儿,满地都是残损的花瓣,再也看不到一朵整的了。卓王孙一身麻衣都被海棠花瓣染成血色,秋璇仍然俯身在海棠花上,破碎的花瓣铺陈在她的雪肤之上,宛如一袭绯红的华裳。她牵着他的手,柔声道:“怎么不去找她了?”

        卓王孙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秋璇道:“你以为我是嫉妒她么?”

        卓王孙道:“我知道你是发疯。”

        秋璇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突然神色一厉,道:“对!我就是发疯!我就是个疯子!”她声音一顿,又变得柔和无比:“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看看潜入的敌人到底躲在哪里了?或许就一直藏在对面的树上偷窥我们?”

        卓王沉着脸,正要转身离开。猛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呀?”卓王孙回头看时,却是吉娜。她坐在一枝海棠树上,两只脚丫正如两只辫子,一摇一摇的,看来已经看了多时了。

        卓王孙也不惊讶,只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吉娜道:“我去你那里找你玩,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啊。刚才你们在打架,我就去找了个苹果来吃,找来了你们也打完了。你吃不吃呢?”

        卓王孙摇了摇头。秋璇却坐了起来,连连朝吉娜招手道:“小妹妹,你下来,我请你喝我的海棠花露,这可比苹果好多了。”

        吉娜纵身跃下,道:“真的呀,甜不甜呢?”

        秋璇道:“甜的腻死你。刚才他也喝过了,你问问他是不是甜呢?”

        吉娜转头向卓王孙,意示询问。秋璇却拿起另一个杯子,倒了半杯猩红的液体,正如方才卓王孙所喝的,向吉娜递去。卓王孙脸色一沉,秋璇却轻扭着身子笑了。卓王孙袍袖一摔,走了出去。 夕阳渐沉,就听后面秋璇得意的笑声传了过来,吉第十三章 披明月兮佩宝璐


        颜道明,人人都以为他武功不高,计谋也并不特别突出,但几乎所有华音阁中的事务他都要参与,一切的决策几乎都要他筹划决断。

        因为他细心,也因为他是“管家”。

        管家的意思,就是这个家归他管。当然华音阁的主人是卓王孙,但阁主以下,华音阁最大的力量,在于日派的苍天、炎天、昊天、钧天四天主人,分管医护、外事、刑杀、内政。人人都知道这是华音阁另外四大支柱,若没有这四个人,华音阁的声势怕只有现在的一半。

        这四个人就是:财神,管家,杀手,步剑尘。

        人人都有外号,东方苍天部的主人步剑尘没有。因为谁都知道“步剑尘”三个字就足够了。连卓王孙都这么认为。有步剑尘在的时候,华音阁上下事务几乎不用卓王孙分派一毫半点。但步剑尘却在几年前去世了。所以华音阁的四大支柱就只剩下了三个,杀手、管家和财神。

        昊天部的杀手波旬,号称武功天下第三,卓王孙手下第一干将,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卓王孙。

        炎天部财神范喜,顷刻可聚财亿万,顷刻之间又可散去。天下交际经营之道无不精通,华音阁每年的花费都由他供给,如此重要的角色,当然也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好一分,所以除了卓王孙,也是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因此,三大支柱,江湖中人只知道一个,就是钧天部的管家,管家颜道明。

        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晨颜道明都要向卓王孙汇报半个月来的大小事务,这也是卓王孙最重视的几件例行公事之一。

        颜道明道:“吉娜这三天来五个时辰是在琴言那里,十个时辰在楼心月楼仙子那里,月写意处玩了两个时辰,月玲珑处三个时辰。二十二日傍晚在秋璇处昏睡了四个时辰。二十三日整夜……”

        他顿了顿,背负手对着他的卓王孙淡淡道:“那夜是在我这里住的。”

        颜道明垂手道:“是。”

        卓王孙慢慢道:“想不到这小丫头的人缘这么好。众人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吉娜跟楼仙子的感情最好,几乎楼仙子的物品全都归了她,一次留宿中,两人谈天到了四更一鼓。这在楼仙子是很罕见的。琴言留她吃了三次饭,月玲珑、月如是各一次,其余的都是在楼仙子那里吃。她似乎吃不太惯我们的饮食,每次都是楼仙子和琴言特别给她另做。”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秋璇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秋姑娘倒没有很特别的表示。二十二日那天她在秋姑娘那里喝了三杯海棠花露,醉了后是秋姑娘亲自将她抱回琴言处的。吉娜所喝的花露是纯酿的,中间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卓王孙点了点头,颜道明迟疑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卓王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有用没有我自会判断。你的职责只是汇报一切发生的事务,并不需要先行审查。”

        颜道明躬身一礼,道:“据属下观察吉娜似乎身怀武功,只是她似乎很不愿意表露出来。而且……而且这武功好象跟我们颇有渊源,似乎是前几年离开的姬云裳一脉。”

        卓王孙眉头挑了挑,道:“你从何观察到的?有几分把握?”

        颜道明道:“吉娜似乎很喜欢在树上玩,爬树的时候倒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手脚灵活,但不论多高的树,都是一跃而下。虽然落地的时候不能说是平稳,但从没出过什么事故。昨日属下看她爬东边崖上的那棵楸树捉鸟,鸟受她惊吓,向悬崖下飞去,她竟然和身扑下,向鸟追去。属下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现身相救,就见她一把抓住鸟儿,双脚象游水一样在空中上下扑腾,竟然凌空转身,扑回了树上。这种轻功身法,同姬云裳夫人的观大自在功法极为相似,江湖轻功虽多,却罕少变化如此精微奥妙的。但属下也不敢十分肯定,说出来供阁主参考。”

        卓王孙沉思道:“你是说吉娜有可能是姬云裳派过来的?”

        颜道明道:“三年前继统一战,阁主以无上的剑法击败剑神郭敖,承接了华音阁的正统,姬云裳远走西南边陲,欲与华音阁分庭抗礼。这三年虽然相安无事,但未必不暗中筹划,卷土重来。何况那人还关在青石天牢中,又和姬夫人大有瓜葛,姬夫人未必不想着救他出去。这个吉娜故作天真,也许就是姬夫人安排来探听消息的。请阁主详察。”

        卓王孙沉吟道:“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会有安排的。”

        颜道明道:“不知阁主有何对策,需要属下事先准备的?”

        卓王孙悠然道:“她要刺探我们阁中的机密,我们就要她刺探。不但刺探,而且要拱手送到她面前。然后再让她将别人的秘密,带回我们的面前。”

        他的目光没有变,依旧盯在大堂正中的那幅猛虎图上,但忽然之间,颜道明就觉身上一寒,那只猛虎好像突然活了起来,向着他猛扑而下。

        吉娜兴冲冲地跑着,一面跑,还东张西望着,似乎生怕别人发现她。夜色覆盖下来,将她小小的身形隐住,隐藏在墙角、檐下的黑影里。华音阁建筑众多,吉娜的身形又小,躲藏起来,可真不容易发觉。她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芒,似乎想起来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情,快速地挪移着,越走越近。

        她走近的,是虚生白月宫,华音阁的禁地,阁主卓王孙的寝室。这所房子连绵十余栋,坐落在华音阁的正中央,但从无人敢无事接近。因为卓王孙的权威,足以震慑所有的人,而且,这里面,存放着华音阁所有的秘密。

        很多人想要的秘密。顷刻间杀人,也可顷刻间让人成为一流高手的秘密。

        吉娜正悄悄地走近这个巨大的秘密的宝库。

        她轻轻地将宫门打开,一溜,就溜进去了。她的手脚极为灵便,绝不会发出任何的声响。接着,她像猫咪一样提着脚踩过宫内的小石子路,向后宫跑了去。虚生白月宫前宫是卓王孙处理事务的所在,后宫是他的寝间,吉娜到那里去做什么?

        她仿佛早就看好了路子一般,直着就奔向北面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很阴,被两棵极茂盛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只露出小小的一扇门来。那门并没有挂锁,仿佛中间并不住人。不住人的,岂非也正藏着某些秘密?

        房屋很简单,但很干净,而且干燥。房子被无数藤蔓染成淡绿色,就跟那两棵大树的颜色一样。整所房子没用一颗铁钉,一块石头,全都是极厚、极轻的木板镶嵌而成,吉娜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她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极细微的轻响。她并没有在意,房间里也没有灯,吉娜笔直地走到窗子前,将上面放着的一盆花木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偷偷的轻笑,依旧踮起脚跟,悄悄地顺着原路向回走去。

        突然,一个柔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谁?”

        吉娜猛然吃了一惊,一声尖叫,那盆花被她脱手扔了出去。好在她反应很快,急忙一伸手,又将盆子接住了,没有落在地上摔碎。吉娜顾不得看那人是谁,先跳了几跳,喃喃道:“吓死了吓死了,这下魂可没有了,得赶紧跳跳,将魂撞回来。”她一面跳,一面拍着自己的脑袋,过了好久,似乎才感觉自己的魂回了来,这才捧着那盆花去看究竟是谁吓了她。

        这屋内陈设很简单,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上面斜倚着躺着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看上去比吉娜还小,身子更为瘦弱,躺在那白玉一般整洁的床上,仿佛是天外偶然下落的仙子,没有一丝尘气,但也没有一丝生气。

        她的皮肤极白,白到隐隐透明,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里面的脉络骨骼,也都是苍白的。除了那头长发和两点瞳仁,白色好像是她唯一的颜色。她静静地坐着,整个房子都显得娇柔无比。她的眼睛,是最单纯的颜色,中间没有喜,也没有怒,仿佛这些感情对她都是种莫名的奢侈,她生在这个世界上,却活在尘世之外。就像一个秋夜的精灵,不小心打了个盹,从月亮的秋千上滑落下来,于是沿着清冷月光拧成的秋千索,永远迷惘而天真的望着虚空。

        她身上的衣服极轻,团团的仿佛一道雾气,似乎再重一些,就可以将她压疼。她不能承受任何的负担,哪怕是一句稍微高声一点的话语。

        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个病人,而且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病,最忌打搅的,但吉娜看不出来。在她的心中,或许是认为每个人都跟她一样健康快乐,她抱着那盆花走上去道:“这么早你就睡觉了?咱们出去玩吧,一会月亮出来了,很大的。”

        她伸手就要去拉,一股厉风陡然旋起,直插入两人之间。那道厉风如尖椎,倏然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将整张床包了起来,瞬息之间,那张床四周青荧荧的,尽是柔化到极限的真气波漩。突然之间,真气倏然震开,一离了那玉床,立即变得强劲柔韧无比,吉娜连同怀中的花盆,一齐被远远震了出去,“砰”地一声响,重重撞在了后面的墙上。所幸那木墙并不太坚硬,这一下登时撞得头晕眼花,周身骨骼都好像要断掉了。

        一双冰冷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吉娜身上。这双眸子她见过很多次,只是从未想到它能够如此冰冷,如此阴寒!

        卓王孙。

        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真气从他的身上升起,一直贯入双眸之中,在其中盘旋翻滚,顿时涌现出无数影像。这影像都投射着唯一的讯息:杀意!杀意冰寒,从卓王孙的眸子中瞬间度遍全身,轰轰然奔发而出,直冲向吉娜。在这一瞬间,吉娜丝毫不怀疑地相信,他要杀了她!从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吉娜,也不禁抱紧了怀中的花盘,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床上那个轻烟一样的女孩突然轻轻道:“不怪她,哥哥,她并没有冒犯我。”

        四围凌厉的杀意倏然散开,因为他已转过身来,对着床上的那个女孩。他的脸上显出了个笑容,让他的杀意节节冰消,终于散淡为无形。

        他是华音阁的主人,他是武林霸王,但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只是哥哥,别的什么都不是。他的笑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充满呵护感,似乎这女子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宁愿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卓王孙柔声道:“你赶紧休息吧,我不会让她打搅你的。”

        那女孩轻轻伸出手,仿佛一截月白的清光一般,攀住卓王孙的手臂,道:“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卓王孙点了点头,那女孩叹了口气,躺回了床上。她最后看了吉娜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但她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羡慕。这个冰一般清的小姑娘,虽然很想与吉娜那样活泼地玩耍,但她知道自己办不到,也就不再说出,因为她不想别人再来安慰自己。

        安慰的同时,痛苦的不仅仅是被安慰的人。这个女孩仿佛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需要经过多久的时间,受过多少的痛苦,才能明白一个这样的道理?

        卓王孙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沉,他突然出手,将吉娜手中的花盆夺了过来,轻轻放在了玉床的边上,拉着吉娜退了出来。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吉娜很痛很痛,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用力地咬住下嘴唇,使劲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卓王孙用力一抖手,将吉娜扔了出去。吉娜一言不发,低头就向前走。突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抬头看时,正是卓王孙。他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她面前,只是脸色仍旧是冷冰冰的。吉娜大声道:“你堵着我做什么?”一面说,一面用力踢着脚下的草皮,看得出来,这个一向欢快的小姑娘,真的生气了。

        卓王孙目光仍旧是冷冷的,甚至有些揶揄地看着吉娜,似乎想看她还能假装到什么时候。吉娜愤愤地踢着,一面道:“吃了我的茶苞,又不准我偷月亮菜,汉人都是奇怪的笨蛋!”

        卓王孙冷冷道:“什么月亮菜?”

        吉娜的嘴嘟得老高:“我们苗族的姑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把苦的茶苞给他吃,他若是吃了,就趁着月初月亮还没升起的时候,到他家的菜园子里去偷挖菜,一面挖还一面唱着歌,要让被偷的人知道。等月中月亮圆了的时候,就用这偷来的菜做一碗饭,送给他吃。那人如果吃了,就说明他也喜欢这姑娘,就会在夜里唱着情歌到姑娘的窗下还碗。如果不他不喜欢这姑娘,就会拿这碗装一碗水,放在姑娘的窗子下。第二天这姑娘看到了,也就死心了。这叫做偷月亮菜。一到这个时候,我们那里晚上出来偷月亮菜的一帮一帮的,可热闹了。经常会几个人在一家的菜圃里挖菜,顺便还会打起来呢。”她一面说着,一面笑了起来,眼睛中还没落下的泪珠子,晶莹莹地闪着亮。

        卓王孙的眉头却皱得更加深了:“所以你就将那株树当作月亮菜,将我当作吃了你茶苞的人,来偷?”

        吉娜道:“你这破地方什么花草都没有,我想偷别的也偷不到啊!”她说的是实话,华音阁中花虽然多,但虚生白月宫中却没有,一棵都没有。

        卓王孙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一点:“你可知道,这是株什么树?”

        吉娜哼了一声,不去回答。在她看来,所有的树都是一样的,都长着叶子,长着枝。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这棵月亮菜是五年前我派了三十位高手硬闯印度王宫抢出来的,印度王宫中一战,三十高手死了十二个,回来途中被阻击死了十个,最后回来的只有八个,还有三个终身残疾。我为了养活它,杀了十六位名医,试了六十多种方法,耗费了五万两黄金,现在还需要每天都担心它会凋落。这一切,只因为它就是传说中佛陀在其下灭度和重生的沙罗树的最后之芽,也因为全天下,沙罗树的种子,就只有这一颗了。你却简简单单地一把薅出来,然后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半个月后做成饭让我吃掉,是不是?”

        卓王孙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你又知不知道沙罗树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让人脱离噩梦,清气安神,甚至暂时忘了凡世的痛苦。就因为有它,那所房子的主人,才能够每天睡两个时辰。若离开了它,她连一刻钟都睡不着,她将永远活在烈火一般的灼痛中,你却简简单单地要一把薅出来,然后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半个月后做成饭让我吃掉,是不是?”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声音渐渐凌厉起来。

        吉娜啧啧称赞道:“这花露真比苹果好吃,再来一杯!” 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

        吉娜慢慢低下头,道:“我……我闯祸了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可以想见她双眼中的泪珠儿重又聚结,将她的双眸浸得通红。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双脚微微踏着,好生忐忑的样子,直让人怜惜。

        卓王孙叹道:“你并没有闯祸,如果你将那株沙罗树做成了饭,你就真正闯祸了,但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吉娜扬起脸庞,她的眼中果然有泪滴闪烁:“还能够补救么?那个妹妹好可怜啊,她生了什么病啊?”

        卓王孙淡淡道:“你不必关心这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做,或者能补救你的过错。”

        吉娜喜道:“什么事?你说吧,我一定尽力去做!”

        卓王孙道:“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先学好剑术,我再告诉你该做什么。”

        吉娜皱起眉头,道:“学剑啊,剑一点都不好玩,学来做什么?它老是割我的手。”

        卓王孙道:“只要你肯用心,我教的弟子怎么会让剑割了手?”

        他要亲自教她剑术?吉娜的脸庞扬起,闪过一阵惊喜。

        中堂,猛虎图。

        卓王孙背负着手站立,道:“有人侵入太昊阵,你可知道此事?”

        颜道明躬身道:“属下也是刚刚知道。此人武功极高,且对于太昊阵极为熟悉,几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只是此人没有料到阁主已经将太昊阵改造过,因此,还是被秋姑娘发觉了。”

        卓王孙道:“依你之见,有几个人有此嫌疑?”

        颜道明道:“首先便是青石天牢中的那人。倘若他破了锁骨的太玄链,杀回宫中,只怕太昊阵当真困不住他。不过前日我飞鸽传书,青石天牢如常,那人并未逃出。阁主自然也有这种力量,但想必不会自其中出入。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卓王孙道:“说下去。”

        颜道明道:“第一个可能,就是步剑尘复活了。将这已存在数百年的四天阵改造为连环相生,互为屏障的防御圈子,乃是步先生提出并筹划的。后来虽然又经多方改益,但终究未跳出其窠臼。步先生能够在其中从容出入,是非常可能的。第二个可能,就是姬云裳姬夫人离开了云南曼荼罗教,从边陲赶来。姬夫人叛出华音阁,加入曼荼罗教之前,与步先生交好,加之姬夫人当初乃是阁中重臣,是以四天阵阵图初成之时,就交了一份给姬夫人。因此,姬夫人大为可疑。”

        卓王孙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颜道明摇头道:“这四天阵精妙绝伦,绝非人力所能抗,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只力通过。天牢紧闭,步先生已死,这侵入太昊阵的人,姬夫人嫌疑最大。”

        卓王孙沉吟了下,道:“伏在云南曼荼罗教的暗桩有什么消息?”

        颜道明苦笑道:“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了。暗桩传来的消息,说他们的教主每日按时升殿,从未间断过!”

        卓王孙眼睛抬起,深深望着那副猛虎中堂,良久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好好布置一番了。”

        吉娜兴高采烈地站在虚生白月宫前面的小花圃里,她身后摆了十几把剑,这些剑各各不相同,本是卓王孙准备来让吉娜挑选的,可他没想到剑什么样子对吉娜毫无意义,因为她根本就不懂剑,一点都不懂。在她的思想里,剑跟刀是一样的,都是做菜时切肉吃用的。

        卓王孙道:“本派的剑招名叫春水剑法,于各派武功中独树一帜,只有心法,没有招式。只要领悟了心法,则剑剑劈出,都是无上妙招。乃是隋末华音阁的第一任阁主简老先生所创。简先生当年号称剑神,生平大小千余战,未尝一败。从十二岁开始用剑,到了三十岁,几乎天下剑法,无不精通。被江湖上人称为武学奇才。这套剑法就是简先生三十三岁那年所创,糅合了天下武功精要,比之少林的达摩剑法、武当的两仪剑法还要高妙。第二年简先生易名简春水,自建华音阁,收五大弟子,将春水剑法传入江湖。明年魔教来犯,简先生派了最小的一个弟子,孤身上神鹫峰挑战魔教,连败魔教五十余人,春水剑法的名头才传遍江湖,华音阁声名由此如日中天。

        这套春水剑法讲究的乃是以神为用,所以并不重于招式。凡天下剑法,施展出来是什么白鹤亮翅,平沙落雁的,但自某一时刻看来,却只是三尺长,一寸宽的一柄剑,无论他用的是什么剑招,无论速度多快,内力多高,这柄剑也只有三尺长,一寸宽,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只要深切认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得到了春水剑法的精髓了。所以春水剑法也可谓离析之剑,就是从陆离缤纷的剑招中,将那柄剑离析出来,进而由剑及招,将他破解掉。你能听明白么?”

        吉娜点了点头,道:“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听得明白。就是说,劈也罢,砍也罢,杀人也罢,剁肉也罢,剑还是剑,只要能绕过它,不让这三尺一寸追上你,那便胜了。”

        卓王孙笑道:“你这说法虽然粗俗,但意思是这样的。春水剑法形神十二招分别是冰河解冻、寒鸭戏水、潜虬媚渊、飞鸿远音、梦花照影、见月流芳、曲渡舟横、小浦渔唱、绿黛烟罗、红霓云妆、饮虹天外,怀珠沧浪。每一招都有一招基本的剑法,叫做'形’,从这基本的剑法中领会出的剑法精髓,叫做'神’,由神而分化,可以增生出千千万万的形,是以春水剑法虽只十二式,对敌的时候却可以千变万化,无休无止。你去拿一柄剑过来。”

        吉娜兴冲冲地抱了柄剑过来,卓王孙伸手接过,道:“你看,这就只有三尺一寸,上下左右都是空隙,对手很容易就攻进来。”他握着长剑的手一抖,剑光在胸前绞成一片光幕。卓王孙道:“这样一施展,就不再只是三尺一寸,就能防御住对手的攻击了。”他的左手突然穿出,透过光幕,卓王孙电伸电缩,手掌竟然分毫无损地在光幕中穿插三次。道:“但是对手如果时机把握的好,出招足够快,这柄剑在对手看来,还是只有三尺一寸。所以说快是没用的。”他一掌击出,砰的一声落叶纷纷而下,卓王孙剑法展开,每一剑都不是特别的快,清清楚楚的,但没一片叶子能够落过他的头顶。道:“你看,若是你施展的恰当,则你的剑如无处不在,那就不止三尺、三十尺、三百尺了。你想要它在哪里,它就在哪里。这是第一招冰河解冻的精义,你好生揣摩。”

        吉娜歪着头想了一阵,道:“不是很懂。”

        卓王孙道:“不懂没关系,多练习一下,熟能生巧的。”另取了柄剑递到她的手上,道:“你来攻我。”

        吉娜看了看手中,道:“那砍伤你怎么办?”

        卓王孙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你砍不伤我的。”

        吉娜犹豫道:“那我砍了。”

        卓王孙笑了笑,意示鼓励。吉娜拿着剑歪歪斜斜地砍了过来。卓王孙突喝道:“认真些!”吉娜一呆,住手不砍,卓王孙手一抬,剑尖已经指在吉娜的颔下。寒气如针,直透心际,吉娜虽然明知道卓王孙不会杀她,但害怕的感觉仍然迎面扑来。卓王孙收剑:“再攻!”

        吉娜喘了口气,一呼一吸之间,害怕的感觉猛然收缩到心间,化做一缕刺痛迅速通向右手。寒光一闪,剑走中锋,猛然刺出!

        卓王孙咦了一声,身一侧,也一抬手刺了出去。双剑紧擦而过,似乎速度都不是很快,但吉娜的剑刚刺到卓王孙的肘后,卓王孙的剑已到了她颔下。卓王孙道:“你看,并不需要快多少。”收剑,“再攻。”

        吉娜一声娇喝,一剑直劈下来。卓王孙横剑一架,吉娜又是一声娇斥,变直劈为横削,卓王孙斜剑一封,吉娜和身扑上,连人带剑向卓王孙撞去。卓王孙一飘身闪开了,吉娜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卓王孙皱了皱眉,一剑平出,又指在吉娜颔下。吉娜喘吁吁地道:“你怕了没有?”

        卓王孙忍不住笑道:“剑是指在你的头上,我为什么要害怕?”

        吉娜道:“不害怕,那你将剑拿开,我们再来打。不就是学剑么,有什么可怕的,我使劲学!”

        卓王孙手轻轻一抖,剑尖发出一种鸾凤的清音,剑身倏然变的朦胧起来。卓王孙连抖几下,在吉娜的面前荡出数朵剑花。早晨的太阳照下,剑花光芒夺目,明艳不可方物,一种森寒威严之气却荧荧然横溢而出,这凌厉的剑招竟然迸发出一股致命的美感,几乎让见到的人产生出一种窒息感。吉娜喉头一紧,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卓王孙冷笑道:“这也是春水剑法的威力。你若是潜心学习,破解我这一招不难。但若是象刚才那样自暴自弃,我一招就可以控制你的心神,再一招就刺穿你的身体!在这一招面前,你只是一只虫蚁。”

        吉娜怒道:“我不是!”

        卓王孙收剑淡笑道:“我从来不听别人的辩解。要说就用你的剑说。”

        吉娜哼了一声,将剑抛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道:“破剑破剑!”伸手对卓王孙道:“我要你那把剑!你那把剑好。我若用它一定能胜你!”

        嵩山,少林。

        少林寺的钟声仿佛是天宇中唯一的声音,在少室山上回响着,传入昙宗大师的耳朵。他听得有些出神。近日江湖纷涌并起,涌现了数十少年英豪,如同绝世奇葩,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起来,他就显得有些老了。相传了千年下来的少林寺,本应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但现在,又有谁看得起他这个少林方丈?他禁不住叹了口气,若不是几年前天罗教横扫武林时,将少林寺的经典一扫而空,少林寺何止于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武林盟主的位子,又怎会让杨逸之做了?

        昙宗大师想起六年前初见杨逸之的情形。那是一个大雪的冷天,他拿了块硬馒头,给了一个饿晕在山下的少年,他当时并没有道谢,吃完之后,就继续向南方走去了。六年之后,这少年居然重返中原,凭着一柄剑,击败不可一世的天竺高手遮罗耶那,赢得了武林盟主的称号,连昙宗大师都心悦诚服。当然,他服气的是这少年的武功,可不是他的地位。在他眼中,这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有他,这少林寺的方丈才配做。

        这是昙宗大师的心事,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是个高僧,所羡慕的并不个人的荣誉,而是少林的荣耀。能够让少林寺重新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是他心底最深处的心愿。为了这一心愿,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但是,现在的他,却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因为,失去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之后,少林功夫一落千丈,就算以他的颖悟,也不过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准而已。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怎么数都有几十人,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昙宗大师的真气随着暮夜的钟声运转,一直到秋夜的露水,将他的袈裟浸满,方才收功,缓步向后院走去。他每天入睡之前,都要去后院的水井前再坐禅两个时辰。他如此勤勉地练习功夫,冀图某一天能得悟大道,重新创出七十二绝艺来。他甚至是用苦行的方式,来祈祷佛组的垂顾。

        古井四周布满苍台,井前湿滑的青石上,摆了个破旧的蒲团,此外什么都没有。当他跨近古井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原先的那个苔痕苍苍的井沿上,竟然浸出了道道水迹,一直浸透了前方的蒲团。一井秋水仿佛突然满涨,在冷月清辉的照耀下,淌出一汪淡青色的光华,在井口正中熠熠地聚结,蒸腾起一团三尺大的水雾,还在无声的转动。

        水雾的中间,赫然是万千浓密的乌发,绵延缠绕在一起,隐隐蠕动着,仿佛活物一般。那乌发卷绕在一起,没有一根透出水雾的外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卵形。突然,水声一动,清波流溢而出,那团乌黑的巨卵从中间剖开了两尺长的一条裂缝,露出一对孪生的头颅来。

        隐约可见那头颅被一丛嶙峋的骨头撑起,浸在水雾之中,缓缓地蠕动着,仿佛在从漫溢的井水中吸取奈以生存的养分。而那两张完全一样的脸,却长得秀丽无比,青玉一般的肌肤,映着淡淡的月光,仿佛笼罩在一层拂动的水光之中。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就这么盘在井口上,等昙宗大师一进来,四道冷电一般的目光,同时注在他的脸上。

        昙宗大师自诩禅功精湛,被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地一寒,仿佛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了一般。怪物左边的那个头颅上浮起一丝笑容,道:“昙宗大师。”右边的头颅接着道:“你不用害怕。”

        这两个头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声音却极为不同。一个沙哑刺耳,一个恬美柔和,就如双生的神与魔。昙宗大师忍住心头的战栗,提声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左边的头颅轻轻“嘘”了一声,道:“悄点声,我们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昙宗大师冷笑道:“妖魔鬼怪,故弄玄虚!还不快滚,我就要用佛法除了你!”

        右边的头颅沙哑的声音冷冷道:“你不相信么?那你为什么偷偷藏起来均天令?”

        昙宗大师身子一震,忍不住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左边的头颅轻柔地笑了一声,道:“你不用害怕,我们此来,便是要帮你的。”

        说着,水声哗哗,乌发裹缠而起的黑卵忽然从中间分开,两只萎缩了的手臂伸了出来,一只手上拿了一只令牌。她缓缓松手,那令牌发出钉钉两声脆响,落在了地上。昙宗大师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道:“炎天令!昊天令!”

        左边的头颅笑声不绝:“你倒很识货。现在四天令聚起了三枚,但只怕连你都不知道这四天令是做什么用的。”

        昙宗大师吃力地将目光从两枚令牌上抬起来,望着井口这团氤氲的水雾,以及水雾中闪变的黑影。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欲望:“请施主赐教。”

        那怪物挪动了下身子,更加舒服的伏在水面上,秋风悉索,周围的树木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片片阴影:“四天令合起来,是一副藏宝图。藏的是天罗教的秘宝!”

        “五年前天罗教能那么迅速地崛起,就是因为天罗教主崇轩掘出了上代留下的宝藏。后来天罗教殒灭,这宝藏依旧被埋了起来,不但没有少,反而多了天罗教五年来新搜集来的秘笈,包括秘魔之影的炼制方法,当年从少林寺掠走的七十二绝艺跟武当、崆峒、峨嵋的剑谱。”

        她这段话还没说完,昙宗大师的目光就变了。如果说刚才他的目光只是贪婪,那现在就是堕落。他已经受够了失去全部秘籍的痛苦,现在突然有个机会,能够获得更多的秘籍,也难怪他会失常。他突然出手,一把将两块令牌抓在手中,举到面前,仔细地看着。那令牌一枚隐隐发出红光,一枚洁白晶莹,犹如白玉。昙宗大师看着看着,仰天爆发出一阵极为得意的狂笑。

        那怪物歪头看着他,四只眼睛中光芒微微闪烁着,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淡淡道:“可惜加上这两枚,你也不过才三枚。”

        昙宗大师身子一震,突然扑了上来。湛湛的月光照得小小禅院宛如白昼,更照出他的双目一片赤红,但他还是不敢靠近井口的那团雾气,狂暴地叫嚷道:“给我!给我!”

        那怪物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诸天的神魔,看着为欲望而折磨的凡人。她淡淡道:“第四枚苍天令,在华音阁主卓王孙的手中。”

        昙宗大师的身形突然顿住。因为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卓王孙手中夺得任何东西的!相反的,若是卓王孙知道这三枚令牌在他手中,只怕他马上就会有杀身之祸!他凝视着手中的令牌,一时冷汗涔涔而下。

        那怪物悠然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可以帮你夺得苍天令。”

        昙宗大师身子又是一震,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声音都禁不住有些结巴:“只要能夺得苍天令,弟子……弟子……”

        那怪物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是少林寺曾于我有恩,我不忍见他衰败下去。但我只能指点一条路给你,怎么做,就看你的了。”

        昙宗大师急忙点头。那怪物道:“你曾于杨盟主有恩。”

        昙宗大师又点了点头。那怪物道:“你现在手上有了三枚令牌。江湖上传言聚齐四天令,可以揭开一个很大的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却没人能知晓。”

        昙宗大师跟着点了点头。那怪物道:“而无论杨盟主还是你们这些正道,都急欲除掉华音阁,是不是?”

        昙宗大师再点了点头。那怪物道:“所以你可以进言杨盟主,再开天下武林大会,约华音阁主,共商武林大计。明里是以三枚天令博其苍天令,胜者便可拥有全部四枚令牌,暗里却是正道与华音阁正邪交战,战败者气焰大挫,接下三年必定没有什么作为了。杨盟主以武林安危为己任,想必会被你说动的。”

        昙宗大师脸容一阵扭曲,用力握着那两枚令牌,怒道:“你叫我交出这些令牌?不行!”

        那怪物哼了一声,道:“不舍其小,何得其大?你若只有三枚,跟没有有何差别?何况四天令流传虽久,但从无人知晓其秘,象征的意义远远大于其实际,拿做正邪交战的彩头,谁都不会起疑心。等正派夺得之后,你便悄悄记录下来,自行去挖掘宝藏,岂不快哉?反正他们又不知晓其中的秘密!”

        昙宗大师怦然心动,紧紧握住令牌的两只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可见心头交战之剧烈。他突然嘶声道:“那华音阁呢?卓王孙若是不来,又如何?”

        那怪物缓缓闭上眼睛,柔媚跟沙哑的声音一起道:“相信我,我会安排好的。”

        昙宗大师额头上青筋暴起,一直蔓延到太阳穴,青筋连鼓几鼓,将他的脸色压得通红。他终于大吼道:“我拼了!”

        那怪物满意地点了点头,眸子中闪过一丝笑意。秋月晕波,那雾气凝成的光团向古井深处隐退而去,微微水声渐渐平息,禅院中又恢复了寂静与空虚。         昙宗大师手握着那两枚令牌,坐在蒲团前的石地上,一直坐到了天明。
第十五章 乘清气兮御阴阳


        华音阁。

        第二天一大早,东方的天色刚显出一点青白的颜色,吉娜就抱着剑,咚咚咚地跑到虚生白月宫,也不管卓王孙起没起,砰砰地对着房门就是一阵乱敲。一面口中还阁主、阁主地大嚷着。幸亏琴言等人介绍的时候只是称阁主,让吉娜以为这就是卓王孙的名字,否则她一口一个卓王孙的叫起来,可就真的是大事情了。卓王孙突然将门扯开:“大清早叫什么?”

        吉娜却不管他,上去拉着他就向后花园跑,一面道:“你不是要教我剑法么?我们开始吧。”

        卓王孙突然定住,吉娜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诧异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嚓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剑已给卓王孙夺了过去。手一抖,漫天的剑影雨般向吉娜直罩过来。一时面前仿佛飞舞着几千万把剑,但每一剑都那么的清晰,连卓王孙的手势都看得清清楚楚。卓王孙随手一插,剑尖透吉娜的腰带而入,准确地插在她腰中。卓王孙再也不看她,回身走到房中,道:“这是第一招冰河解冻的变招,你依照方才的样子练习一百遍好了。练到我这个程度之前不许再叫我。”说着,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

        吉娜委委屈屈地将剑抽出来,恨恨地在空中劈了几下,几次想再去推那房门,想到卓王孙淡漠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一面也不禁为卓王孙方才的剑式所吸引。低头看看手中的剑,三尺一寸,不是很锋利,也没什么特别的美感,然而入了卓王孙的手便能焕发出夺目的光辉。剑招一展,似乎天底下的所有的辉煌全都汇聚在一起,通过卓王孙而表现在这剑上。这就是武功么?若是我努力的话,是不是也会把握住这种光辉呢?她的兴致一来,就忘了卓王孙的冷淡了,学着卓王孙提剑而立,手一抖,“哎呦”一声,将自己割了道口子。

        琴言一面小心地给她上药,一面叹着气对她道:“妹子,武功并不是那么好学的,出招快出招重,那都要先练内息的。一招剑术往往要练习很长时间才能领悟得了其中的精妙之处,若是本身就神奇的武功,则可能穷一生之精力都无法掌握它的精奥所在。这东西最是讲不得急噪的,必须要循序渐进才可。”

        吉娜道:“可是我要快点学会阁主教的剑法啊,不急怎么能行。”

        琴言笑道:“这个就更加不能急躁了。你也听阁主说了,春水剑法讲究以神为用。比其他单纯讲究招数的还要艰难万倍。虽然主要的是看个人的领悟,但动手之后千变万化,至少要将这千变万化练习个八九百变、七八千化才行吧?哪里是阁主说说,你听听就能练成的呢?”

        吉娜道:“可是阁主没有说不行,那就是一定行的了。”

        琴言淡淡一笑,道:“即使你练成了又有什么用呢?若没有内息做辅基,再精妙的招数也不过是花拳绣脚,对手内力一催,你根本近不了身的。”

        吉娜道:“琴言姐姐,什么叫内息啊。”

        琴言道:“内息就是人本身的元命之本,也就是人活下去的能量。我们现在可以活动,能够说话、走路,都是内息催动的结果,修习的目的就是培植出更多的元命之本,更好地应用它们。我们华音阁与江湖普通法门不同,讲究神而明之,大而化之,运剑而不著于剑,若无力而求其大力,这是神。重在顿悟,资质好的,可能方闻法已经入一流境界,资质差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惊人进展。”

        吉娜道:“那你觉得我是资质好呢,还是资质差?”

        琴言不由得笑了。道:“这个啊,可就不是我能说得出来了。阁主既然说你能够很快练成,想必你的资质应该很好了。”

        吉娜道:“那你赶快将内息的练法告诉我,我多化几天将它练出来,然后就可以专心练阁主教的剑法了。”

        琴言道:“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可没有阁主的本事,什么复杂繁奥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清清楚楚的了。我用的还是笨法子,按照前人留下的功谱练习。虽然这样绕着走成效不会很快,但却安全得多了,不用担心学了一辈子什么都没学到。”

        吉娜歪了头道:“那你将你练的功谱念给我听听好不好?我也先练一练看看。”

        琴言道:“好啊。正好你这几天不能练剑了,顺便养息一下也好。你听着,第一篇,总序:大道无形,天地不公……”

        三天后,黄昏。卓王孙负手站在公步亭中,看着天外卷舒的云朵,久久不动。

        吉娜又抱着那把剑来了,照例不管卓王孙在做什么,跑过去扯着他的衣服就叫练剑练剑。卓王孙淡淡道:“我前几天教你的那一招,练习好了么?”

        吉娜霎了霎眼,满脸都是调皮的样子,道:“早练好了。”

        卓王孙仍旧淡淡的道:“哦?那你施展来我看看。”

        吉娜眼珠一转,手一抬,猝然一道强烈的光芒绽出,剑式如玉龙般自下而上夭矫而出,直划卓王孙胸前七处大穴!卓王孙身子一闪,吉娜一声娇斥,腾身而起,身随剑转,剑芒集中在剑尖一点之上,流星一般向卓王孙追袭而去。卓王孙手一抬,流星突然炸开,宛如烟火爆空,化身千亿,漫空都是赤赤的剑气。剑气互相纠结、挤压、增发、爆炸,形成密集的网状,向卓王孙当头罩下。卓王孙眉头皱了皱,手往前一探,已经抓住了吉娜的手腕。暴雨一般的剑光立刻消失,只剩下吉娜满脸的迷惑,喃喃道:“怎么不行?琴言姐姐明明说可以的!”

        卓王孙放开她的手腕,道:“剑招已脱形入神,内力竟增长到能御剑的地步,实在很出我意料。楼心月与琴言给你吃什么了?”

        吉娜听了他夸奖,立时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没吃什么。我早说过我是天才的么。”

        卓王孙冷冷一笑,甩开了她的手道:“天才?还不是给我一招拿住?”

        吉娜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道:“阁主武功天下第一,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怎么练都不会及的上阁主的啦。只是……只是我这点微末的武功,还是可以看的吧?”

        卓王孙道:“武功倒没什么,你的内力是怎么来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啊,说漏了嘴了!那天琴言姐姐拿了本书给我念,说是照这本书就能练成内息,然后学起阁主的剑法就快的多了。我一想这样很好啊,就跟着那本书上学。刚试了一下,就觉得周身发热,好象火烤了一般。我吓坏了,赶紧去问琴言姐姐,琴言姐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带我去了楼姐姐那里。楼姐姐看了半天,说是我本身里面就有好多好多的内息,只是隐藏得很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就是了。她用好多好多的针扎到我身上,说要用铸剑的办法将我的内息给炼出来。炼到昨天晚上,我都快死了,楼姐姐说炼好了。拿草药给我泡了三个多时辰,我就觉得身体里有个人,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还特别好使,你看我叫她跳,她就能跳的这么高呢。”说着,吉娜突然凌空而起,拔起十丈多高,在空中顿了一顿,然后缓缓落下。似乎背上生了两只巨大的翅膀,兜得身子都没重量了。卓王孙眼中露出了种很奇怪的神色。吉娜缓缓落下,道:“你看我的内息怎样呢?”

        卓王孙道:“楼心月真是无所不能,竟然能给将你体内凌乱的气息凝炼,铸出如此神妙的内息来。你这修为,大概在江湖上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吉娜喜道:“那你可以好好地教我练剑了么?”

        卓王孙道:“你剑术已然入门,不需要我教了。”

        吉娜大失所望,卓王孙看着她,悠悠道:“不过你可以来偷月亮菜了。”

        依旧是中堂,猛虎图,卓王孙依旧背负手而立。

        “吉娜不是姬云裳派来的。”

        颜道明更恭谨地俯下身子,等着卓王孙解释。他知道卓王孙这么说,一定有很坚定的原因,而阁主一定会说出来的。他的职责,就是要仔细地听,然后提出几点小漏洞来,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

        “我教授吉娜剑术,就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武功修为。若是那天你的判断没有错误,想必吉娜身上的确怀有武功。我教她剑法,若她领悟的太快,或者露一点学过武功的痕迹,我就当场将她格杀。武功高的人,就算隐藏得再好,在真正危险的情况下,还是会有反应的,一定有。”

        他笑了下,道:“在传剑的过程中,我动了三次杀意,她并不是没有反应,但那反应却极为凌乱,根本看不出人为的控制。后来她被楼心月打通经脉,内息贯穿,虽然气机变得强悍无比,但却不会控制,经常反挫损伤自己。因此,我判断,最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将自身的功力过渡了一部分给她,却没来得及教会她怎么应用,她便进入华音阁了。”

        颜道明沉吟道:“如此说来,吉娜仍是奸细了?”

        卓王孙摇了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能够隐藏得这么好,一种情况是吉娜是个聪明绝顶而且心机深沉的人物,为别人授意而潜入华音阁的。另一种情况,就是吉娜对这些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是真正的天真。”

        颜道明道:“真正的天真?”

        卓王孙慢慢点头,道:“有的时候,真正的天真,才是最可怕的。无论多聪明多深沉的人,孤身而入华音阁,终究会露出些马脚。但若是真正的天真,则本来就没有阴谋,心中自然坦坦荡荡,无论怎么试探,都试探不出来的。”

        颜道明道:“这样说来,吉娜是无害的了?”

        卓王孙道:“天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真后面的东西。比如说,姬云裳。”

        颜道明恍然道:“阁主是说,吉娜是真正的天真,但姬云裳却可以借着她这天真,趁机窃取我们的机密?”

        卓王孙道:“吉娜这样的孩子,谁见了都喜欢的,一喜欢,难免就泄漏了点机密给她,她心底坦荡,说不定就会说了出去,那就最为可怕了。”

        颜道明道:“阁主既然洞悉了姬云裳的计谋,那打算怎么办呢?”

        卓王孙道:“此事拖得时越间长,防范的阵线便拉得越长,对华音阁就越不利。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我要封吉娜做朔月妃。”

        颜道明吃惊道:“朔月妃乃是阁中四月妃之一,声名权威仅在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阁中机密,几乎都可与闻,阁主如此做,是否……”

        卓王孙淡淡道:“若非如此做,怎么能引得出姬云裳?何况她已经侵入了华音阁中。”

        颜道明道:“只是……”

        卓王孙打断道:“想做大事,总得冒一点险的。若是现在一剑将吉娜杀了,自然一点危险都没有。但姬云裳窥探在侧,华音阁仍然不得安心。此次机会难得,纵然有再多不妥,只要能除掉姬云裳,也就值得了。只是吉娜做朔月妃这件事,不能太突兀了。我要你安排三道难关。”

        颜道明道:“请阁主指示。”

        卓王孙道:“后天我会约吉娜到我那里取一件东西,那时你就要将这三道难关安排好。第一道,传我的命令,着琴言看管住她,若是看不住,罚去新月妃的头衔,待罪一年。第二件,传东天青阳宫韩青主守住虚生白月宫,若放人进来,受跗骨针之刑。第三件,从星派调来洪十三。”

        颜道明脱口道:“快剑洪十三?”

        卓王孙道:“对。命他守住后花园,来者格杀勿论。若是吉娜能闯过前两关,也该正式试试她的本领了。能在洪十三的剑下全身而退的,想必也够朔月妃的资格。吉娜做了朔月妃,姬云裳一定按捺不住,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的眼中忽然逼出一丝冷光:“那时,也就是我败她于剑下之时。”

        颜道明躬身道:“阁主圣明。”

        卓王孙挥手道:“你出去吧。将这三件事办得妥妥帖帖的。华音阁问鼎中原,要是自家后院先着起火来,可就一点威望都没有了。”         颜道明答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卓王孙仍然昂首看着那幅啸虎登山的中堂,久久没有出声。究竟他的心中所想的是什么,看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第十六章 悲秋风之动容


        吉娜这两天忙着将自己来的时候所穿的苗族衣衫脱下来,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缝补整齐,放起来,预备后天偷月亮菜的时候穿。她一边做这些活计,一面轻轻哼着歌,脸上一片极其愉悦的样子。琴言看了却只觉得心酸。打算过去帮她一点忙,吉娜却执意不肯让别人插手,自己独自忙了两天才做完了。做完了就一个人练剑,一面练了一面笑,练得歪七八糟的,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到了后天一清早,吉娜活蹦乱跳地起床时,琴言却病倒了。在床上拉着吉娜的手,满脸憔悴道:“妹子,姐姐身上周身痛得厉害,你陪姐姐一会好不好?”

        吉娜吓了一跳,赶忙问道:“琴言姐姐,你怎么了?”说着拿手试了试琴言的额头,她生病的时候琴言和楼心月就是这么试她的。却更是吓了一跳。琴言的额头竟如自己刚练内息时一般,烫得跟火炉子一样。低头一看,琴言也没梳妆,脸色憔悴,平日灵活妩媚的眼睛这时一点水色都没有。吉娜哭道:“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琴言道:“没什么。大概前些日子你生病照顾你的时候受了点风寒,大概死不了的。好妹妹,我从小就是孤儿,一直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你能陪我会子么?”

        吉娜答应了一声,坐在床边上,伸手抱住了琴言。琴言似乎从这单纯的动作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一睡睡了两个多时辰,吉娜一些都不敢走开。琴言在睡中似乎还能感受到周身的痛苦,不断细声地呻吟着。吉娜忧愁地瞅着她不断颤动的睫毛,心中怕得不得了。有心去请楼姐姐过来看一下,但一要走开,琴言的病情就似乎加重几分。吉娜只好默默地陪着她坐着,一心放在她的病上,其他的事情倒都一时没有想起。

        琴言忽然被一阵咳嗽声吵醒了,睁眼看时,吉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小锅,折了些干草柴火,正在屋子的一角不知煮什么东西。她哪里知道怎么烧火,所找的柴草半干不湿的,只发出浓烟,却生不出火苗。吉娜将头凑在柴草上吹着,一阵浓烟滚出,将她的眼泪都呛出来了,连声咳嗽。屋子里都是滚滚浓烟。琴言轻声道:“你在做什么?”

        吉娜揉着眼睛走过来,道:“我看你一天没吃东西,你又舍不得我离开,我就找了个锅子,预备在房间里煮点粥你吃。你没被呛到吧?早知道这样,我就先学学怎么烧火了。”

        琴言心疼地拉起她手,道:“你快歇一歇,我不饿。没的去做这些粗事,你看,手上都扎了几根刺进去。来,我给你挑挑。”

        吉娜赶忙将手抽回来,道:“没事没事。你再躺一会吧,马上就好了。”

        琴言倒不好一下子做出病好了的样子,只好躺下了。吉娜跑过去依旧折腾那堆火。琴言教她将湿柴煨在火边上,等干的差不多了再点。这下好得多了。不一会子,火便生了起来。吉娜左右手交替着端了碗过来,碗中是满满一碗青梗莲子粥,让琴言吃。琴言道谢着接了过来,就闻到一阵焦糊的味道。用筷子拨了拨,一片焦粥就浮了上来。吉娜“啊”了一声,道:“姐姐不要吃了,我给你另做吧。”琴言赶紧道:“没事没事。我病了口中没味,吃点糊的正对胃口。”吉娜就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将粥吞下去。莲子粥本来就有些苦味,焦糊了后,更是难以下咽。琴言一面吃着,眼泪就滴了下来。吉娜小心翼翼地道:“琴言姐姐,粥很难吃吧?不要吃了,我到厨房再给你要一份好不好?”

        琴言强笑道:“傻孩子,有什么难吃的。姐姐是担心自己的病落下个症候,所以才伤心起来。你的粥好吃的很,下次还要再煮给姐姐吃才是。”

        吉娜道:“那我去请月如是月姐姐来给姐姐看看好不好?吃点药就没关系了。”

        琴言摇摇头道:“姐姐这病姐姐自己知道。不是吃药能够治好的。好妹子,姐姐就你一个亲的,你多陪陪姐姐,让姐姐心里舒服些,就是过会死了,心里也情愿。”

        吉娜道:“姐姐放心好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姐姐。你再睡会吧,一会我再熬粥你吃。”

        琴言答应了一声,合上了眼睛,一会就鼻息细细,睡着了。但她虽在睡眠中,似乎仍然不能离开这尘世间一切痛苦的事情,仿佛一切丑恶者依旧肆虐在她柔弱的身体上,时刻束缚了她和践踏着她。光泽和妩媚离开她温软的躯体,剩下的只是怯懦和卑微,在强者高歌的世界上,微弱地颤抖着。就连吉娜这么幼稚的灵魂,似乎都成为她逃难的庇佑者,在命运杀伐般的声讨中,仓皇地奔逃而来——生命就是一场无休无尽的追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吉娜呆呆地看着她,手握在琴言的手中,不敢抽出来。阳光终于西斜,最后舍弃这个大地,将光芒和温暖带走,只剩下迷离的幽魂般的黑夜,在静寂中追随着自己的影子生长。

        梆子一更一点地敲着,夜色渐渐深沉得就象一潭湖水,每一声低语都能扬起翻腾的浪花。吉娜突然垂下泪来,手轻轻拂着琴言的手背,道:“琴言姐姐,我知道这个时候离开你你一定会很不高兴,但我没有办法。我实在很想陪你,但我不能不去啊。姐姐,我知道你总会原谅我的,妹子……妹子就任性一次了。”轻轻将手从琴言手中抽出来,默然看了琴言许久,轻轻转身,掩上门出了去。

        琴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却有两滴泪水慢慢从眼角流了下来。

        虚生白月宫后院。

        冷月残照,窗棂上清霜如雪。月如是将一双宛如白玉的手放在在门边的水晶盆里浸了浸,然后退了出来。水盆中隐隐约约,浮动着几团血花。

        月如是叹息了一声,望了玉床的女孩一眼,将门关上,转身对等候在门口的卓王孙一礼,道:“先生……”

        卓王孙一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快速几步走到院中,才道:“她的病情到底怎样?”

        月如是秀眉紧蹙,道:“恕属下无能……沙罗花的枝叶前些日子经过折损,一时难以复原,花香已经不足以镇住她体内的剧痛,而她的心脉已经极其衰弱,这种疼痛根本无法承受,不得已之下,我只有擅自给她服用了大量的幻藤汁,也只能缓解两个时辰。现在的办法有两个,一是暂且忍耐,等待沙罗花复原……”

        卓王孙打断道:“不行,她一刻也不能等。说第二条。”

        “另外一条……”月如是沉默了片刻,道:“天下盛传,青鸟族的三位使者之一,半神星涟如今就寄居在华音阁青鸟湖中,敢问阁主,这个传说是真的么?”

        青鸟族是昆仑山下一个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称始祖为西王母的使者青鸟。经过数次浩劫之后,青鸟族的传人只剩下了三个。据说都有着不可思议的形貌,居住在人迹绝难到达的地方。更令人神往的是,她们拥有半神一般的预言之力,传说其预言有洞悉天地变化,山河改易的威力,因此,天下人人都想得到她们以为己用。然而却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她们。因为她们担负着一个极其神秘的使命,为了等候完成这个使命的时机,她们不惜身上带着可怕的畸形,时时刻刻忍受痛苦的折磨,躲藏在世间最阴暗的角落中。

        江湖风闻,三只青鸟其中之一就寄居在华音阁青鸟湖底。华音阁为了维持她孱弱的生命,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作为报答,青鸟族那一支的传人世世代代向华音阁主预言天下大事。数百年中,人们难免会将华音阁的鼎盛和这些预言联系起来,然而这些传说也始终只是捕风捉影,从来没有被证实过。

        月如是目光隐动,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卓王孙道:“她在。”

        月如是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她为自己有机会能将传说变为现实而兴奋:“如果典籍记载的没错,她们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独自在昆仑之颠修炼时,用月光割开手腕——三滴血,化作三只青鸟,所以,传说他们的血液是她们力量的源泉,可以生肌肉骨,化解一切痛苦与疾病!”

        卓王孙道:“你要她的血?”

        月如是道:“是,只用借上几滴,也不会伤害到她。然而,青鸟族的人爱惜身上的鲜血甚于性命,只怕是绝对不肯的,青鸟的体质极弱,一经惊吓,就会在血液中产生一种无法去除的毒素。所以,除非自愿将鲜血献出,否则强迫她们毫无意义。”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星涟二十年才会苏醒一次,其它时刻,都在血池中沉睡不醒,你今夜立刻前往青鸟岛,将她的血取来给我。”

        月如是道:“是。”垂首缓缓退出。

        卓王孙道:“回来。”他一展袖,手中露出一枚青色的令牌,上边水纹错动,熠熠生辉:“这是苍天令。我本来今夜准备用它迎接一位客人,你先拿去。若星涟中途醒来,你就以这枚令牌和她交换,她必然应允。”

        月如是道:“是。”小心翼翼的接过苍天令,仔细收好。

        卓王孙道:“最后记住,千万不要点燃血池周围的烛火,去看她的样子。”

        吉娜出了房子,擦了擦眼睛,就向虚生白月宫走来。她虽然出了来,但琴言的病却依然萦绕在心头,很是不快活。这时只想赶紧将月亮菜采过来,马上回去再煮粥给琴言吃。但真的可以这样么?

        虚生白月宫自然好找,华音阁中最大、最高、最漂亮的房子就是。吉娜来过几十次,当然不会找不到。但这次却不一样了。她的手刚按上宫门的狮头铜钮,就听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道:“住手。”

        吉娜猝然回首,就见一个身穿书生长衫的青年人站在竹子下面,一脸的微笑,手中什么也没拿。这人长得眉清目秀的,有些面熟,倒是怎么看都很漂亮。

        但男人若是用“漂亮”来形容,这本身就是一件恶心的事情。吉娜此时就觉得这个人讨厌无比。她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不生气,仍然笑道:“姑娘忘记了,我们在丹书阁见过面的,只是你想必不知道我叫韩青主。”

        吉娜道:“是你啊,谁管你叫什么?我要进去你为什么不让我推?”

        韩青主微笑道:“对对对,我的名字可以不管,但我的职务你却不能不问一下。因为在华音阁中……”吉娜不耐烦地道:“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好了,吞吞吐吐的倒像个娘娘腔的臭男人!”

        韩青主也不生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纸扇,唰的一声展开,道:“步剑尘先生去世后,在下暂时代理华音阁青阳宫主的职位,所管的就是阁中一切大小护卫安全事宜,夜中防盗、日中防寇的事情都由我管,你说我该不该拦住姑娘呢?”

        吉娜道:“我一不是盗,二不是寇,你拦我不着。”

        韩青主道:“那姑娘到这虚生白月宫中来做什么?”

        吉娜道:“我来偷月亮菜。”

        韩青主道:“这不就得了。粘着一个偷字,那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少不得请姑娘跟我回去一趟。若是不跟我这臭男人走也可以,就请姑娘回自己的房子,等明天由阁主陪同了再到虚生白月宫中,那时你要偷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将虚生白月宫都搬走,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吉娜道:“你罗里罗嗦地说的都是些什么。这地方我来了这么多次,就没见有谁管过我。我要进去了。你自己在这里护卫着吧。反正我一会就出来了。”说着,就要上去推门。韩青主折扇一摇,挡在吉娜面前,道:“姑娘,这个可玩不得。今天若是放你进去了,我的性命攸关。请姑娘体谅,有事白天再来。”

        吉娜道:“你这个人怎么纠缠不清,我的事是不能白天来的。再不让开我拿剑刺你了。”

        韩青主一笑道:“姑娘的剑不知是什么做的,若是香粉胭脂做的剑,韩某倒很愿意让姑娘刺上几剑。”

        吉娜哼了一声,突然寒光射目,韩青主吃了一惊,折扇来不及回架,百忙中脚尖在台阶上一点,倒跃而回。空中几缕青丝飘下,却是前额的头发被削了一片去。韩青主向来最重风仪,这时因一时大意被吉娜偷袭得手,居然劈掉几缕头发,狼狈不堪,实在是生平之辱,无甚于此的。

        吉娜收剑而立,气呼呼地道:“你再敢拦我,我就劈你的脑袋!”韩青主脸色一沉,道:“小丫头,今日叫你知道厉害!”折扇一探,身形已到了吉娜面前,一招手挥五弦,扇风笼住吉娜左半身三十大穴,左手一招饮虹霁涧,向吉娜脉门扣来。他这招全力施为,逍遥扇韩青主的名头在江湖上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吉娜究竟是初会大道,立时就觉真气一滞,手中剑如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韩青主逍遥扇或开或闭,刷刷几下进手,完全占住了场上的主动,将吉娜前后左右都笼罩了住。一柄宝扇忽刀忽剑。忽做蛾眉刺,忽做点穴镢,有时竟然使出长枪的招式,纵横开阂,忽柔忽刚,端得是厉害无比。吉娜奋力架住,几招之后,汗珠滚滚而下。韩青主倒也没想真的杀了她,扇势一缓,道:“回去吧。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哪知吉娜武功虽然不纯熟,但对以神为用这句话体会极其深刻。韩青主扇势一缓,春水剑骤然光芒闪动,抵着韩青主回收的劲力直袭过来。韩青主这时早有防备,冷笑道:“你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逍遥扇划了个半圈,将吉娜春水剑上的劲力完全吸住,待吉娜剑式用老,倏的吐出。这一下就等于合了吉娜和韩青主两人的功力,吉娜哪里禁受的住?一声娇呼还没出口,已经被砰的一声击到了虚生白月宫的宫门上。那宫门照例是不关的,木头的东西哪里禁得住吉娜的冲撞?支呀一声开了,吉娜骨碌碌滚了进去。

        韩青主却是一呆。方才打的兴起,哪里想到这一招竟然将吉娜打进了虚生白月宫!这不是故意放她进去么!想起跗骨针的手段,不禁额头涔涔汗下,高声叫道:“小姑娘你再出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吉娜被摔的七荤八素的,好在韩青主总算手下留情,她的身体内大部分内息又都处在休息阶段,自然护体,所以这一扇受的伤轻之又轻,但身子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下,任谁都不高兴。听到韩青主大喊,没好气地答道:“大头鬼你进来,我们大战四百回合!”

        韩青主道:“哼,我就知道你怕我,不肯出来。苗族来的小姑娘就是这么没胆子。”

        吉娜轻轻嘟了声:“懒得理你!”找到了自己的剑,按琴言所说的检查了下内息,提气望后花园走去。         她隐约还记得上次学剑的时候的位置,走去一看,果然有小小的一片菜,菜苗刚刚缓过劲来,正长的青翠油黄,不用吃,只看就让人觉出这田园风味的清香了。吉娜于是将剑放下,一面按照苗族的风俗哼起了歌,一面蹲下身来,剜起一棵棵在她看来有着无比重大意义的月亮菜。这一辈子的幸福,也就都蕴涵在它们中间呢。只听她唱道:
    “鹿头江水百丈长,郎在一方妹一方。

        山茶开花红满畲,小妹妹想起情哥哥的样。

        大雨落下凤凰山,郎唱情歌在山边。

        日头出来架虹桥,小妹妹想见情哥哥的面。

        月玛玛出来亮清清,南风吹树树叶明。         情哥哥不要寻错路,小妹妹窗前红溜溜灯。"
         唱的内容只管是些郎情妾意,但中国的民歌向来是无郎无妹不成歌,这些自然发于本心的乡里小曲,却每每能唱的缠绵悱恻,动人心神。虚生白月宫这时候自然是静寂的,吉娜的歌声细细的在夜风中传出,一递一唱,那自然有种清媚的姿态,很可以引人一句一句的听下去。吉娜则完全陶醉在歌声和简单的挖菜的动作中,她的心这时完全被幸福的憧憬所占据,哪里还会有别的思虑呢。         猛然一丝毒蛇般的剑气在吉娜背后腾起,悄无声息地晃了晃,直没向吉娜的背脊!
第十七章 风飒飒兮木萧萧


        剑锋入体,微微顿了顿,显见执剑之人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一剑下去,并没有他预料中刺入肌肉的摩擦声,反而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响,似乎吉娜的身体完全不是血肉的,而是金铁玉石一般。吉娜被惊了一跳,住手不挖,转头看时,却见一个人身子全都没在阴影中,只手中一丝光芒流动,身形相貌,都完全看不清楚。吉娜诧异道:“你为什么要刺我啊。要不是琴言姐姐非要我穿上这金丝软甲,你会刺得我很疼的。”

        那人瞳孔收缩,盯着吉娜的眼睛。他穿的不是黑衣服,面上也没遮什么面具,但看去就觉得朦朦胧胧的,尤其是面目神情,更是似是而非,仿佛置身幻觉中。他的身形轻轻颤动着,似乎在随时准备着偷袭。吉娜奇怪地瞪着他,越看越奇怪。突然那人身躯抽动,刷的一剑极为迅速地刺了过来。吉娜横剑一架,那人剑尖颤动,方向已改,瞬息之间,连变十余招,每一招都是直刺。他的剑形似一根细细的铁条,运转起来就如一道流光,略微抽动,就是一道厉光划过。迅捷之极。吉娜只觉他剑尖的光芒越扩越大,渐渐如群星闪耀,笼罩住了整个眼睛。当下奋力招架。那人眼睛中冰寒一片,灰蒙蒙的,丝毫波动都没有,手却灵活得象魔鬼,招数中没有削,也没有劈,只有一招:刺!他不回剑,也不招架,完全是进攻。用进攻闪避,用进攻防御,手一划,就是一连十余剑刺出!

        吉娜突然将剑一抛,道:“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那人眼睛一寒,手下丝毫不停,光芒突然大张,连在吉娜身上刺了几十余剑,丝剑如毒蛇一般没入吉娜左臂中。吉娜吃惊地看着他,身体中传来的刺痛感清醒地提醒她这个残酷的现实:江湖!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这江湖就在自己身边,不会给她任何的优待!吉娜“啊”的一声大叫,疼得眼泪都流下来了。那人冷冷地看着她,手中丝剑光芒错闪,眼中已变成一种暗淡的灰色,丝毫不以吉娜的痛苦为意。

        本来痛苦就是太主观的事情,你在意它的时候它才存在,那你又何必在意它呢。

        吉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要将那么讨厌的东西刺入她的身体,带来如此的疼痛!自幼时到现在,她并没受过任何主动的伤害,她遇到的每个人都和蔼可亲,即使吴越王这样对她居心叵测的“坏蛋”都彬彬有礼,只想达成他们的目的,并不想直接地伤害她。是以在她的心目中,伤害,痛苦,屈辱,凌虐,这些事简直是不存在的,是连想象中都不会有的东西。她的眼睛只适合看花花草草,明媚的阳光和可爱的河流湖泊。她从来不会想在这之中有什么,在这之后又有什么。但,现在,她不得不想了。

        一股愤怒和屈辱的感觉伴随着伤痛出现在她的心中,这感觉越来越大,渐渐如烈火一般烧灼着她的心,让她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动摇。这股烈火冲撞刺激着她的身体,使丝剑的伤痛反而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吉娜是个很天真的孩子,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别的情绪。她一样要强,一样不能忍受被别人瞧不起。身上的伤痛,陌生人冷冷的眼神和在月亮菜地里被别人刺杀的愤怒,让她强烈地想将身上所受的一切都施加在这个人身上!在苗人眼中,月亮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此人恰恰就侵犯了,不但侵犯了她的信念,也侵犯了允许她来采撷的卓王孙。这是吉娜第一次对月亮菜产生出了兴趣,这对于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的意义,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在卓王孙眼中,这也许只是小孩过家家的玩意;在琴言眼中,这也许只是吉娜的一厢情愿;在杀手洪十三眼中,这也许是愚昧无比的行为,但,不是的,完全不是的。每个人都有私自珍重的东西,绝不允许别人践踏。

        犯者必死!

        吉娜一声大叫,拔剑而起!

        她身上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将半边衣服都染得绯红,但她完全不管这个,盯着那人恶狠狠地看着,口中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呼呼地喘着粗气。她丝毫都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和杀气,那人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紊乱,吉娜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扑上去,仿佛身体中有种潜意识,自然而然地诱使她这么做。那人手一划,又是连环十剑,吉娜也不管她,一剑当头劈下!那人身一侧,剑式不停,反手自肘下刺出。吉娜更是直接,合身扑上,追着那人而来。当头一剑这时劈下!那人动作迅捷无比,向左跨开一步,剑已挺刺出,吉娜如影随形,追袭而至。一面口中大叫大嚷着,发誓一定要将这该死的家伙剁成肉酱。就这样,两人一个闪,一个追,都是招式不停,无一人回架。吉娜歪打歪撞,却正好使那人不得不闪避防守,也就无法运足剑式。两人拼了一刻余时,吉娜身上居然没再受伤。

        酣斗之中吉娜猛然一声大叫,抛开手中长剑,双臂一合,将那人抱住。那人骤然之间,不及提防,两人直跌下去。吉娜呜呜直叫,张口咬住那人的肩头。那人吃痛,一掌击在吉娜肩头,吉娜体内如热火鼓荡,丝毫不觉得疼痛,抱住那人在地上乱滚。一手摸到掉在地上的长剑,提起刷地一声插在那人的肩头上,将那人直钉在地上。那人的脸都因疼痛而扭曲,却紧咬住牙,不肯发出声音。吉娜站起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她这时内功已经有相当的根基,那人只挨打不还手,却哪里挨得起?不一会,被她打得趴在地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吉娜这才住手,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人眼从散乱的头发中望出去,看着月光照射下星光闪烁的夜天,嘴角慢慢浮上一个讥刺的笑容。若不是管家分派自己的任务的时候多说了一句话,自己金蛇缠丝剑法施展出来的时候不敢刺向这小姑娘的要害,十个小姑娘也死了。杀人者怀着这样的心态去杀人,可不是该死?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吉娜学剑才几日,本应连他的身体都沾不着的。

        只因为真正的决战,并不在这里。

        黑衣,仿佛一朵乌色的傲花,盛开在弥漫无边际的夜空中。她凌空浮立着,仿佛并不在这个世界中,身下是华音阁引以为傲的四天胜阵的西极太炎白阳阵中。她选择的这个位置恰到好处,既将自己的身形很好地隐藏在了阵法的树木中,也能看得很远,足够能看得到吉娜与洪十三的一战。

        她看得很仔细,但从吉娜被偷袭,到洪十三跟吉娜激斗,到两人两败俱伤,她一动都没动,甚至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然后,在吉娜摇摇晃晃地走出虚生白月宫之后,她的眉头开始皱起。

        吉娜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武功?她认得洪十三,也知道这是华音阁中有名的杀手,虽然比波旬要差了很多,但要杀吉娜,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杀人,有的时候不仅仅是艺术,而且是工作。专职杀人的人,有很多别人无法比及的特性。这特性,甚至能使他们杀掉武功倍高于自己的人。

        何况吉娜的武功不可能高过洪十三,但是她为什么会赢?

        黑衣人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突然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周围。这里有最好的掩蔽物,也有最好的视野,如果让她在华音阁中选出唯一的藏身之处,她无疑就一定会选这里。她的脸色忽然变了。最好的掩蔽处,往往就是最隐蔽的陷阱,因为你所能想到的,别人也一定能想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吉娜与洪十三一战,吸引了她太多的注意力。

        她不能不注意,因为吉娜是她的棋子,一颗连吉娜本人都不知道的棋子。这样的棋子,往往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杀伤力。她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传吉娜武功,并不惜拿出万人觊觎的武林秘宝苍天令来,让吉娜混入华音阁,并取得卓王孙的信任。这番安排也算的上煞费苦心,所以,她虽然不愿出手帮助这颗棋子,但远远看看,关心一下棋子的安危,还是能做到的。因为她必须在第一时间知道吉娜的生死。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的弱点。就因为这一点,她将自己陷入了这个“局”中。

        她并没有走,因为她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这张脸正向她走来。太炎白阳阵并不是普通的阵法,绝没有几个人能够这么轻松地通过此阵,但此人能。

        因为他是管家,管家颜道明。

        黑衣人的瞳孔开始收缩。绝大多数的江湖中人只知道颜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负责阁中日常事务的答理,但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才知道,颜道明是个可怕的高手。他的妙意九指,甚至不在波旬的魔剑之下。之所以他做了管家,而不是杀手,那是因为他做管家的才能更高。

        黑衣人显然知道,她的身躯定住。因为她还知道,颜道明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她的武功,绝不是颜道明能对付的,就算颜道明比波旬还要可怕也一样。因此,如今他这样胸有成竹的向她走过来,必定是还带了更为有力的武器。

        身后传来一阵极为细微的声响,只有像黑衣人这样的绝顶高手才能听得出来的声响。声响是从左、右、后逼近的,虽然来自三处,但却如此整齐,仿佛是同一个人发出的一般。声响在距离黑衣人四尺远处就停住了,甚至连呼吸声都没发出。这三个人仿佛是三条毒蛇,从不肯多发出半分声音。

        波旬。

        很多人都以为波旬是一个人,一个很诡异,很可怕的人,但不是的。波旬是个组织,尽管这个组织中只有三个人。这三个人,都叫做波旬,是由卓王孙亲手培养出来的。他们每个人的武功都不是最高,但三人合手,天下却无人能抗。更可怕的是,这三个人是孪生的兄弟,相互之间有种天生的默契感,使他们的配合丝丝入扣,足以格杀天下任何高手!现在,这三个可怕的杀手,已经到了黑衣人的身边。

        管家的笑容看上去仍然那么亲切,他突然拱了拱手,道:“姬夫人。”

        没有风,但黑衣人的衣服却微微泛着细微的波纹,不停流动着,宛如云霞变幻。她冷冷道:“颜道明,真是好计谋啊。我竟小看了你。”

        管家的笑容不变:“夫人并没有小看我,只是小看了我们阁主。阁主知道夫人绝不会为吉娜的生死出手,但却一定会看着,所以就命我给洪十三吃了一种药。”他顿了顿,道:“这种药,可以让洪十三的武功受到抑制,而他自己却感觉不出来。因为,洪十三并不是个好的戏子,而阁主却要他演戏。”

        姬云裳冷冷道:“你们早就知道我要来,所以才安排了这场戏?”

        管家叹道:“夫人天外神人,本来不是我们所能拘束的,但夫人不该犯了个错误。”

        姬云裳道:“什么错误?我不该传功给吉娜,还是不该踏入四天胜阵?”

        管家缓缓摇头,道:“夫人进华音阁,不该不从正门入的!华音阁入门之法,从未变过,夫人什么时候想回来,只管光明正大地回来,不该如此越墙而入。”

        姬云裳冷笑一声,她淹没在黑色大氅中的眸子发出两道清冷以极的光华:“我怎么回来,要你多管。颜道明,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

        管家退开一步,低头道:“是,夫人教训得是。阁主让我传一句话给夫人:华音阁大门永为夫人开着。”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远天,冷笑道:“开着?难道他还欢迎我回来?”

        她一笑,一道滂沛之力登时挥开,万马奔腾般向四周冲了过去,白阳阵中的黑气,立即凝结旋转起来。管家神色不变,淡淡道:“华音阁上下如今还称这一声'夫人’,而不是什么'曼荼罗教教主’,一是因为还对夫人存着敬重之心;二是华音阁还从来不曾把所谓曼荼罗教放在眼里。夫人若愿意回来,当然最好,只不过不是夫人一个人,而是带着曼荼罗教中的梵天宝卷一起回来!”

        姬云裳斥道:“荒谬!”她的身子突然飞起,登时如同夜空中闪过一道暗光,向颜道明疾冲过去。

        颜道明并没有闪避,他连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因为有波旬。有波旬在的时候,是不需要他出手的。

        果然,姬云裳身后陡然响起了三道嘶哑的抽搐声,仿佛人在极痛苦的时候发出的呻吟。三道浓墨般的剑光同时闪起,迅速跟白阳阵中稠密的黑雾搅合在一起,化作漫天焦乌的一团,自左、后、右三方,向姬云裳罩了下来!

        姬云裳身子陡然停住,黑衣在空中散开,长袖挥出,如流云般卷向那击来的三剑。乌光闪烁跳跃,波旬突地合身扑上,三柄魔剑翻滚,突地着地翻滚,竟然从她脚下攻了上来!姬云裳面容微蹙,衣袖也如狂风吹叶,倏然下击。管家突然大喝道:“杀!”

        陡然间寒风大作,三柄魔剑同时脱手,迅捷无伦地向姬云裳冲去。三名波旬的手中却都多了一柄精光闪亮的匕首,同时发出一声怒啸,匕首交叉,从后刺向姬云裳的心脏!

        姬云裳身子凌空反卷,就听嗤嗤一声响,她的衣袖竟被这三柄魔剑划开一道极细的破口,她闪动的眸子中闪过一阵怒意,突地双掌霍然挥下!这一掌看去也没有特别的地方,但波旬那宛如闪电般的身形,却突然慢了下来,慢得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手掌越来越大,宛如泰山般直压他们的头顶!

        管家淡淡道:“得罪了!”他的手指一扣,“咻”的一声轻响,一指向姬云裳射了过去。这一指,直击姬云裳的面门。她的手掌已然击下,面门处,就是完全的空门。单凭这一指,就可以看出,管家的武功,实在不在波旬之下!

        四空月色陡然一暗,骤然之间,她的手掌化作千千万万,浪涛一般向外涌了出去。这一招,如同天风海雨一般,就算有再多的敌人,也一齐挡住了!

        就在这时,三名波旬身子突然奇异地扭转,他们的脚竟然夹住了空中的魔剑,一齐向姬云裳刺了下去!三柄魔剑,三柄匕首,交织成完善的攻击圈,将姬云裳围得风雨不透。管家的妙意指,突然也变得凌厉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蓄谋已久,早就策划好了的杀招!先前的种种,不过是制造假相,让波旬能逼近姬云裳的身侧。

        奇异的脚中剑,凌厉的匕首,是波旬号称必杀的绝技,只要能逼近对手身侧一尺内,这一招从来没有失手过!现在,他们已贴近姬云裳!何况还有管家的妙意指。无双无对妙意指。

        姬云裳却没有变招。这反而出于波旬的意料。一般敌人在发觉他们迫近后,不是全力防御,就是全力攻击,但她却招式不变,依旧怒卷击出。这不变中就蕴涵了莫大的自信,竟然让波旬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紊乱。

        就听姬云裳冷笑道:“么魔小丑,鬼蜮伎俩!”那怒卷的风雨狂潮,突然变得强猛无比,崩天裂地般暴溢而出!

        虽然早就听说姬云裳的武功已经高到了宛如神魔的地步,但就连那四人也没想到,竟然能一强至斯,无论是谁,只要在这直可与天地之威相抗的劲气中多呆一刻,都必然粉身碎骨。然而波旬并没有躲。他们杀人的秘法,本就是比赛快,谁先刺中对方,谁就活着。他们对自己的魔剑有信心,坚信能够抢在敌人之前,刺穿她的胸膛!

        妙意指风云错乱,魔剑狂涛卷浪,匕首寒电冰辉,却都挡不住那充溢奔泻的劲气。这劲气如龙猛,如凤腾,倏忽之间增生成无边巨大,然后轰然爆炸,向四人潮涌般卷了出去!管家突然大叫道:“退!”

        倏忽之间,管家,妙意指,波旬,魔剑,匕首,全都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剩下姬云裳狂暴的气息,无法遏止地轰然爆发,将周围十丈之内,震成一片废墟。

        这四个人,已经借助白阳阵的帮助,逃走了。姬云裳的身影慢慢从月空中降下,看着自己的掌心。一滴鲜血慢慢沁出,沿着手掌的纹路渐渐滴落。她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起来,仿佛眼前的胜利,并不值得任何庆幸。多年了,她从未引动过十成的功力,因为,这连她自身都承受不起。——那不是人间的力量。可是,现在她却终于动用了。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迷雾一般的白阳阵中,突然慢慢走过来了一个人影。他身上的衣服宛如秋夜最纯净的月华。白得耀眼。 吉娜哭了一会,站起来身,抹干了泪水,抽抽噎噎地提起装月亮菜的篮子,向外走去。这去的时候却没人阻拦,很快就出了虚生白月宫。她走着走着,身上的伤势如同火烧火燎一般,忽然就成了爆发的火山,将她整个人吞没。她甚至没有看到琴言早就等候许久的身影,只感到很多清凉的水滴滴在脸上,就象观世音的杨枝玉露,洗涤着她烈火般的痛楚。而这感觉,也仅维持了短短的一刹那。
第十八章 凌余阵兮躐余行


        空气中充斥着压力,有些是来自姬云裳的,有些是来自那个慢慢走过来的白衣人。杀气在空中纠结,盘绕,好像互相敌视的狮子,张牙舞爪相向,亟于将对手打倒。那白衣人的步伐沉稳,一步步地缓缓踩下,姬云裳忽然发现,她的杀气竟被这一步步压退!但那白衣人只是随意地走着,甚至连真气都没有宣泄出半分。

        他身上的杀气,似乎是他心神的一部分,并不需要真气的鼓涌,就可以喷薄而出,甚至能同天地元气相抗衡。他仿佛有两个躯体,一个躯体穿着白衣,负手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的神情,似乎天下万物,都不在其眼中;另一个躯体却为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他身后展开巨大的阴影,薄天地而立,仿佛那跳动末世之舞的神明,一手持着太阳,一手持着明月。他就是整个宇宙的主宰,而天下万物也欢欣于他的凌虐。

        现在这凌虐也降临在姬云裳的身上。杀气如刀,铮然奏响在她的耳边。这并不是说她的武功没有白衣人高,绝不是,而只是白衣人得天独厚,他的心仿佛就是一柄剑,没有人能在杀气上强过他!姬云裳瞳孔渐渐收缩:“卓王孙?”

        白衣人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回答。似乎只要他往这一站,别人就应该知道他是谁一般。姬云裳方才一击制造出来的赫赫声势,也渐渐散漫在夜空中。卓王孙的白衣更仿佛明月的光辉,变得有些耀眼起来。随着卓王孙不语不动,这白色也越来越亮,渐渐不可逼视。

        姬云裳黑裳如水,在月色中微微摆动,她微笑道:“几年不见,你的武功也大进了。”

        卓王孙的头没有抬起,他淡淡道:“羁留夫人在此,是想证明一件事情。”

        姬云裳没说话。卓王孙的头慢慢抬起,清冷得毫无感情的眸子注在她的脸上:“证明我是不是真正有资格做这个阁主。”

        姬云裳不语,她的眸子变得清澈起来。每当这样时,就表明她开始看重她的对手了。卓王孙无疑是个值得所有人看重的对手。她淡淡道:“你要怎么证明?将我留在这里?”

        卓王孙摇了摇头,道:“夫人已经忘了华音阁的规矩。”

        姬云裳笑道:“自我走后,华音阁还有规矩么?”

        卓王孙慢慢点了点头,道:“规矩是不会坏的,谁走了都一样。华音阁的阁主,一定要将春水剑法的精髓参出来。我今日留住夫人,只想证明一下,我对春水剑法的理解,是不是正确的。而当今天下,也只有夫人有资格来做这个证明。”

        姬云裳水波一般的长裙微微起了一阵涟漪,她望着远方虚空的秋月,缓缓道:“可惜你永远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春水剑谱,你也永远不会体会到春水剑法的精髓的。”

        卓王孙的双目中突然透出一股很凌厉的光芒,身后膨胀着杀气的巨大阴影倏然宛如天魔敛翼一般收束而下,跟这个穿着白衣的身躯融合在一起,将那袭白衣的白色鼓涌得滟滟闪动,犹如太阳光辉:“简春水告诉我的!”

        姬云裳脸上蔑视的表情骤然顿住,她实在没有想到,“简春水”这个名字,会被人这么直接地叫出来。几十年来,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被代以“简老先生”、“华音阁第一任阁主”、“春水剑神”等名号,如此突兀地叫了出来,还是绝无仅有的。

        这一声,显然对姬云裳起了很大的作用,她淡淡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一如白阳阵中微微散淡纷飞的冷雾:“简老阁主告诉的你?他怎会告诉你?”

        她的言语本是淡淡的,这时竟有了几分波动,虽然仍是淡淡的,但在于姬云裳,无异已饱含了怒意。“我就来试试,简先生究竟是如何教你的!”

        她的广袖卷起,折过一段树枝来,劲气纵横,虚虚地将上面的枝叶斩尽。长条一摆,凌空对着卓王孙!

        “拔剑!”

        卓王孙并没有拔剑。他的笑容也没有消失。

        “我的规矩想必夫人也知道。”

        “杀名人要用名剑,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一把剑,我就用这把剑杀死他。”

        “但夫人没有。因为夫人本已在天外。”

        “所以,我不同夫人动手,只施展剑法。”

        说着,他凌空一指点出,真气嘶响,在地上激起一道尘土。真气纵横,瞬间在地上刻了几道痕迹。卓王孙再不说话,淡淡的负手站在满天月华之下。

        姬云裳一动未动,眼睛紧紧盯着那几道痕迹,她的目光忽然凌厉,忽然散淡,终于,变得落寞起来。突然“啪”的一声响,她手中的树枝,被握成了一团尘埃,爆散在夜色之中。

        她长长叹息一声,道:“这是春水剑法。”

        卓王孙道:“这句话从夫人口中说出,也足以说明一切了。”

        姬云裳默然片刻,突然目光一凛,静如秋月的双目中也透出一种刻骨的恨意:“我让吉娜把苍天令带回给你,本是想向你换一个人——青石天牢中的那个人。”

        卓王孙淡淡笑道:“夫人是想救他出去?”

        姬云裳的声音陡然一厉,道:“我是想亲手将这禽兽斩为碎片!”她那袭夜色一般的大氅仿佛也感觉到她的怒意,如水波一般鼓涌而起,在夜风中猎猎飘扬。卓王孙一言不发,依旧淡淡的看着她。

        过了片刻,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渐渐平息下来。她注目卓王孙,冷冷道:“以我现在的力量,已不能和你一战。”

        卓王孙摇头微笑道:“夫人现在出手,我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姬云裳冷哼一声,道:“你已经胜了,虽不全胜在武功上,却也让我心服口服。”她顿了顿,语气又渐渐变得凌厉:“不过,天牢中的这个人,我迟早会再来向卓阁主讨的。”语音刚落,她的身形宛如一只巨大的黑蝶,从林间飞起。片刻之间,已经迹渺天外。

        青鸟湖底。

        月如是紧紧握住苍天令,站在漆黑的隧道中。离她不远处,两点极亮的紫光宛如秋夜星辰一般不住闪耀着。月如是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一双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苍天令,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恶扑过来。

        月如是定下心神,道:“你是谁?”

        黑暗中,一个生涩的声音响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月如是的声音有些颤抖:“星涟?你……你醒了?”

        星涟咝咝的冷笑着,宛如毒蛇抽气的声音:“苍天令,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嗅到它的气味,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看到它,我心中就像有团火一样,你快把它拿给我,快……”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渐渐高到削得人耳膜生痛。

        月如是皱起眉头,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大声道:“我来找你换一样东西。”

        星涟突然止住笑,冷冷道:“你要我的血,来救步剑尘留下的孤女。”

        月如是一怔,道:“你知道?”

        星涟冷笑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的血……苍天令……镆铘剑”说着,喉头却响起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不时夹杂着几声愤怒尖啸,似乎内心极其矛盾,在不停的斗争着。突然,四周的一切静止下来,只剩下星涟重重的喘息,这喘息声听上去真如一个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四周夜色黑的可怕,若不是阁主交代的重任在身,月如是真恨不得赶快离开此地。

        过了良久,星涟好像又陷入了沉睡一般,再也没了声息。

        月如是却急了,道:“你到底是给不给?”

        星涟突然厉声道:“不!”

        月如是不再说话,却暗中垂下手去,指间已多了几枚天狐白眉针。她已经打定主意,若星涟不肯,就趁着暗色用这白眉针悄悄将她刺昏过去。

        星涟的声音却突然平静下来,道:“不是我不肯,是你有了我的血也没用。我的身体在血池中浸泡得太久,血液已经失去了原来的作用。你若拿去,只能让她变得和我一样噬血去。”

        月如是一怔,无论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绝对不敢拿那女孩的身体来冒这个风险。她双眸中显出焦急的神色,脱口而出道:“那我该怎么办?”

        星涟森森笑道:“你怕主人责罚你?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那女孩一个机会。”

        月如是渐渐失去了防备之心,道:“讲!”

        星涟道:“你手中的是苍天令,而这样的令牌,本来还有三枚。”

        月如是道:“这我知道,而且传说集齐四枚令牌,可以洞悉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星涟笑道:“对,但这个秘密并不是别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或者一部绝世的武功,而是记载着一个神奇的方术。”

        月如是皱眉道:“方术?”

        星涟笑道:“你虽然还年轻,但却是步剑尘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当今天下最著名的神医之一。所以你不该没有听说过传说中'惊精香’的炼制之法。”

        月如是一震:“惊精香!”

        星涟得意的笑道:“正是。《汉武帝内传》中说,这种惊精香一旦点燃,死亡时间在三个月内的人,都能复活。而一切的奇疾,都可以在生死还魂的过程中完全治愈。这四枚令牌,正是数百年前一位名医所铸,他死前将惊精香的炼制之法分别刻在令牌上,传给了四个儿子,本意是让他们彼此约束,不擅自利用这种方术去做违犯天命之事。然而后来,为了争夺惊精香的秘方,四兄弟骨肉相残,最后竟至于同归于尽。四枚令牌分别流落江湖,而后以讹传讹,四枚令牌被说得越来越神秘。为了传说中的宝藏、秘笈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场血腥浩劫,然而这四枚令牌本来的秘密,却被人们忘记了。”

        月如是顿了顿,道:“你是说,集齐了四枚令牌,就能炼出惊精香,治好步姑娘的病?”

        星涟低声道:“是。虽然药物的培植搜寻极费功夫,但对于你们华音阁而言却是小事一桩。只是如今这四枚天令,你们只有一枚。”

        月如是忍不住问道:“剩下的三枚在哪里?”

        星涟咯咯笑道:“以前被藏不同的人手中,不过就在几天前,突然都汇集到了武林盟主杨逸之那里。要想救活你的步姑娘,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他手中把其他的令牌夺过来!”

        月如是一呆,道:“在杨逸之手中,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星涟叹息几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阁主,他自然明白要怎么做。”

        月如是点了点头,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你呢,你要苍天令来干什么?”

        星涟森森冷笑几声,道:“谁知道呢,或许我也是想用来治我的病吧,我病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说完这句话,她尖细的语音在空气中颤了几颤,慢慢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切又陷都入了无尽的沉睡。

        几天来吉娜都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直说胡话。一会跳起来大嚷着:“杀了你!杀了你!”一会抱住琴言的胳膊哭着叫痛。不免又让琴言和楼心月陪着流了好多眼泪。在月如是的精心调理下,吉娜的伤好得很快,只是这种昏迷的情况却持续了五六天。月如是诊断说吉娜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于是开了几付药,煎了喂她服下。渐渐吉娜清醒了一些,能够辨认出琴言和月如是来。却不能说话,每天眼睛呆滞的望着屋梁,半天也不会转一下。什么饮食吃了就吐,月如是给她调配了专门的药汤,也只能每天吃小半碗。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恢复过来。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也不再是原来那种红润欲滴的小姑娘神态,而变的几乎透明一样的苍白。两颊瘦得都凹下去了,显得额头特别的大。头发黄黄的,眼睛中基本没有什么神采。从原来那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下变成了个病骨头架子。看得琴言心疼得不得了,等到吉娜可以吃东西时,就赶紧满华音阁的找那些希奇古怪的,差不多天下能找到的珍稀果物,全都集到了吉娜的床前。

        吉娜却什么胃口都没有,每天只吃点稀粥调养。又过了几天,忽然问琴言她的菜哪里去了。琴言一怔,倒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吉娜泫然欲泣,连连问她的月亮菜到哪里去了,琴言才恍然大悟,赶紧将那天吉娜昏迷时还紧紧抱着的篮子拿过来,里面总算还剩余三四棵菜,也都蔫得不成样子。吉娜抱住了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听说已经过了半个月,马上伤心得哭了起来。琴言怎么都劝不住,只好派人去请卓王孙。倒也没想到他会来,只不过万一的设想而已。不料侍女去了没一会子,卓王孙就亲自过来了。

        卓王孙一到,吉娜哭得更伤心了。卓王孙的脸色却还好,很平和地道:“你的身子刚好,哭得这么厉害,会落下病根的。快先擦擦眼泪。”说着,递过毛巾去。

        吉娜伸手接了,却并不擦眼泪,只是抓着她的篮子,抽噎道:“我的月亮菜……月亮菜……”

        卓王孙道:“月亮菜不是好好的在你的篮子里么?”

        吉娜道:“可是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我没法再做给你吃了。”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卓王孙笑道:“这有什么呢。不就是蔫了些么。拿去给厨房里整治一下,我吃了不就是了。”

        吉娜抽噎道:“可是我们族里的规矩,过了半个月就不叫月亮菜了。”

        卓王孙笑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却是什么时候都叫月亮菜。好了,赶紧送去给厨房,你洗个脸。看你哭的眼睛这么肿。”

        吉娜睁着满是眼泪的大眼睛,仰头问卓王孙道:“真的么?你们真的什么时候都叫月亮菜么?”

        卓王孙脸一沉,道:“当然!”琴言怕阁主生气,急忙笑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就是这样的,现在是汉人的地盘里,就要按着汉人的规矩办。来,咱们赶紧送到厨房去。”一面想着,到了厨房,可要嘱咐厨子们悄悄地将这几棵菜换掉了,这可怎么拿给阁主吃啊?

        吉娜一把夺了回来:“才不要嘛,别人做的怎么能叫月亮菜?”咚咚咚咚跑到后面,咚咚咚咚将菜做好了,咚咚咚咚地端了出来。卓王孙看着那盘不知道应该叫做什么的菜,脸上沉沉的,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来。琴言只祈祷阁主若是发脾气的时候,只砸东西就好了,千万不要伤人。但卓王孙竟然拿起筷子,真的吃了起来。难道阁主虽对大人们凶得不得了,却对小孩子们爱得不得了,所以这么纵容吉娜,什么都陪着她玩?琴言不禁怔怔地想着。吉娜更是回复了原来的高兴,得意的吃起饭来。今天居然还多添了半碗,浑然不是原来只吃一两口就放下了。

        自此以后,她的精神就好了多。身上的剑伤也很快好得不留痕迹,又成了那个又笑又唱又跳的苗族小姑娘了。

        这日吉娜正在房中闲坐,跟琴言说些不相干的话儿,忽然一阵清磬之声传来。琴言肃然而起,道:“阁主传众人会聚丹书阁,你也一起来吧。”

        吉娜拿着本书一摇一摇地玩着,漫不经心地道:“我去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懂得。”         琴言道:“你现在已入华音阁,阁主会聚众人,你怎么可以不去?走吧。你若不去,阁主一定会怪罪我的。”说着,一把拉起吉娜,向外走去。吉娜无可无不可,也就跟了过去。
第十九章 举长矢兮射天狼


        两人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在了。吉娜正要笑着跟各位打招呼,琴言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悄地领着她走到一边站下。就听侍女宣:“各宫主、月主、至齐,恭请阁主。”众人一起高声道:“恭请阁主!”

        就见卓王孙缓步从后面走出,向中间阁主的位子走去。众人又躬身喝道:“恭迎阁主!”卓王孙微一颔首,居中坐了。举目向座下一扫,振声道:“今天召集大家来,有几件赏罚的事务要处理。华音阁的规矩一向是赏罚分明,而且赏罚要行于众人之前,方能明制裁奖赏的公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管家颜道明捧了一张纸,望前一站,朗声念道:“封,吉娜,四极月妃朔月妃之位。罚,琴言,去新月妃之职一年,待期满后论功再定赏罚。罚,韩青主,受跗骨针之刑。”

        待管家念完了,卓王孙道:“吉娜才入华音阁不足一月,学习春水剑法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居然能败琴言、韩青主、洪十三三人,在虚生白月宫中来去自如。试问天下几人有如此天分与资质?华音阁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这样得人才我们又怎么能轻易放弃?方今天下多事,华音阁如欲雄起,后进人才必不可少。本阁多日考察吉娜心性纯良,天真朴实,待人处世一片真诚烂漫,正是块还未雕琢的美玉,不止资质好而已。所以本阁特意拔擢为朔月妃,以示本阁广开贤路,赏贤劝进的决心。赐吉娜紫绶带。”

        礼官捧了锦盒里的紫绶带,躬身向吉娜行去。当下有两个侍女伺候吉娜披上紫绶带,传承朔月妃之职。吉娜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卓王孙让她带着这带子,她就带着好了。还笑盈盈地说:“多谢阁主你啦。”众人知道她不太讲究礼节,只是全凭一片真诚行事,也就不怎么多求于她。

        卓王孙微笑着向吉娜点了点头,意示回答。抬起头时,却已变了一副冷冷的神色,在吉娜眼中,他仿佛一时间从一位温煦的兄长,变为手握冰刀霜剑,可随意生杀予夺的神明。他的目光遥遥投下,注于琴言,道:“琴言,你可知错?”

        琴言走上一步,恭声道:“属下未能达成阁主吩咐的任务,愿领罚。”

        卓王孙道:“这样说来,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了。一件任务交在你手上,完成不完成并不是受罚的根本原因,而是看你是否全力去做了。若是交与任务超出了你的能力,则责任在本阁而不在你。凭心而论,你能否在十七日拦住吉娜?”

        琴言低声道:“能。只是……”

        卓王孙冷笑道:“只是你不愿破坏了她幸福的憧憬,甘愿自己受罚,也要成全她这次是不是?你顾及了姐妹间的情面,就忘记了华音阁的利益了!今日你可以这样做,日后形格势禁,要你处置叛徒时,你会不会也网开一面,做不到赶尽杀绝呢?试问你如此居心,顾私而不顾公,本阁该不该罚你?”

        琴言伏首道:“阁主圣明,属下甘愿领罚。”

        卓王孙声音略缓,道:“本阁知道你也尽力去做了。但你尽的力远远不够,愧对新月妃之职,是以夺你职位一年,盼你能早日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不负本阁的期望。”

        琴言答应了一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卓王孙道:“韩青主。”

        韩青主也踏上一步,恭声道:“阁主。”他虽然强自镇定,要继续保持一贯的风度,但想到跗骨针的惨酷,仍不禁微微发抖。

        卓王孙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韩青主道:“属下……属下估计错误,失手将吉娜打入宫中,属下……属下该死。”

        卓王孙长身而起,身形就如天神般遮蔽住整个大殿,冷笑道:“每次本阁论罚的时候,都要先问一下受罚之人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过错,无非是想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犯过之后,若是认识正确,至少说明认真考虑过自身所犯的错误,还有些要改过自新的意思。但你不但不检省自身,发邃己错,还一味想着为自己解脱,如此用心,在小处是趋利附势,明哲保身,在大处是不明大义,才昧于能。东天青阳宫执事何等尊崇,你自问能担当此位么?”

        韩青主汗涔涔而下,道:“属下……属下……”

        卓王孙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韩青主道:“属下临敌时不肯全力以赴,过于买弄风流,将阁主所吩咐的命令不当一回事,轻视了吉娜小姐,致使很有把握的事情都功败垂成。属下……属下该死,请阁主授刑。”

        卓王孙道:“你总算不笨。不过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吉娜能将洪十三伤成这个样子,你就未必一定能言胜。对敌这么容易被假象所迷惑,怎么可以担当大事?临阵不知变通,将吉娜打入虚生白月宫后竟然不敢闯入将其阻回,也不敢鸣铃报警,你将本阁的命令当作游戏是不是?若是以后有敌人来犯,不是你所职司的部分,你也一概不理,是不是?”越说声音越厉,韩青主低首不敢答话,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卓王孙道:“三年吞吴,百炼成钢,你这青阳宫的执事,本阁也不罢你的。只罚你跗骨针之刑。你应该知道本阁成全之意,日后克勤克俭,努力向上。取跗骨针来。”

        忽听一清脆的声音道:“慢!”

        卓王孙抬首看时,却是吉娜。卓王孙道:“你有什么话说?”

        吉娜道:“你说你罚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

        卓王孙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

        吉娜道:“你刚才给我这个紫绶带,可是奖赏我么?”

        卓王孙道:“当然。”

        吉娜道:“那可不可以我不要这个紫绶带,他们也不用受罚了呢?”

        卓王孙道:“不行。本阁赏罚分明,该赏的则论功行赏,该罚的那一定要罚其根本。若是功罪能够相抵,只怕很多人要居功自傲,胡作非为,虽有赏罚,不得其用。你刚入华音阁,这些规矩不太懂,我暂且恕你一次。退下。”

        吉娜道:“可是……”

        卓王孙斥道:“退下!”

        琴言赶忙上去,将吉娜拉了回去。卓王孙道:“取跗骨针。”

        刑堂弟子急忙送了上来,一排四五寸长的银针在架子上摆开,银光闪闪,犹如寒冰。银针虽长,但细如牛毛,仔细看时上面还有更细的倒钩。韩青主的身子抖得更是厉害,卓王孙却全如不见,命令道:“行刑。”

        刑堂弟子恭声答应了。一名弟子将韩青主的衣衫撩了起来,另一名弟子拿起跗骨针来,向韩青主的肩头扎了下去。那细针才插入肉中,就仿佛具有意识一般,一点一点往里钻去。刑堂弟子脸上一点悲戚同情之色都没有,提起另一只银针,在韩青主背上扎了下去。不一会子,十二只跗骨银针,就都扎在了韩青主的身上。韩青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强忍着痛楚,脚下的石砖都被踩得裂开了尺余长的缝隙。再过一会子,终于忍不住一声惨呼,双手抓住胸膛上的衣服,片片撕裂。他双手在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痕,银针这时都没在了他身体里面,当真是看一眼就觉得残忍凶狠无比。吉娜大叫道:“住手……住手……快叫他们住手!”

        卓王孙道:“住不了手了。现在除了等银针自行从他身体里钻出来外,已没有别的法子。”

        吉娜大吼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地对他?”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他犯了错误。”

        吉娜道:“犯错了你打他屁股好了,何必这么折磨他?”

        卓王孙脸上慢慢皱起一个讥刺的笑容,道:“这种惩罚,等到你犯错的时候再议不迟。”

        吉娜不再说话,走过去跪在韩青主面前,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泪水一点一点滴下,正滴在他干涸的唇上。韩青主此时已没力气动作,虚弱地说:“你……你不必再为我求情了,我很感激你,我……我是自愿受刑的。”

        吉娜哭着摇头道:“没有人会自愿受这样的刑的。他折磨你们不算,还要逼你们说是自愿的,他……他好狠毒啊!”

        此话一出,满厅的人都怔住了。卓王孙脸色阴晴不定,突听叮的一声,一枚银针从韩青主的胸前掉出,过不多时,又是一枚钻出。每出来一枚银针,韩青主的脸色便轻松一点,等到十二枚银针全都掉出,韩青主绷紧的身子才松展开,宛如生命力全都消失掉一般,伏在吉娜的膝头再也动不了了。卓王孙挥了挥手,刑堂的弟子将韩青主抬走。

        卓王孙道:“本阁向来罚所以罚,行的是诛心之刑。琴言、韩青主两人所犯虽小,其义却大。华音阁几十年未遭变故,声势蒸蒸日上,阁中弟子的坏毛病也增长了不少。若是再不严办,难免积重难反。所以本阁用刑必酷,也无非是杀一儆百,想尽快杜绝这些风气。你们回去各自督促自己门下弟子,再有不尊阁规,将规矩当做儿戏,办事不力,怀有私心者,本阁绝不宽贷。华音阁执鼎天下,就要令行禁止。江湖之中,能人辈出,凭什么就一定要奉我们为长?若是有一天别的门派崛起,华音阁倒要奉他为主,试问各位情何以堪?扪心而问,对得起当年抟天下为己物的前辈先贤么?华音阁不是由我们手中而起,就绝对不能在我们手中倒下!能辉煌的,就决不能让他有一点的黯淡!本阁等着看诸位有所作为,华音阁必将永凌驾于各派之上,同诸位一样为天下所有人景仰!”

        众人一起伏身,高声道:“阁主圣明,华音阁永为天下之主!”每人心中都被激起了壮志雄心,鼓荡的都是要戮力而为,争天下之雄的豪气,方才跗骨针的残酷,却还有谁能记的起?就算有人记的起,也不觉得卓王孙做的有什么不对了!

        吉娜却不跪拜,仍旧站在厅中,瞪着卓王孙。这时突道:“你不处罚我么?”

        卓王孙微笑道:“你又没犯什么过错,我处罚你做什么。”

        吉娜道:“可是方才我顶撞了你啊,又说了你的坏话。”

        卓王孙笑道:“律法非为一人所设的,你顶撞了我,得罪了我,与华音阁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如何罚你?何况,我还有事情要你做呢。”

        吉娜大喜,道:“什么事情?”

        卓王孙道:“你将这张纸拿起来,念给大家听。”

        吉娜兴冲冲地跑上来,拿纸大声读道:“昔鹏举穷溟,慕希有而翱翔。抟风而运海,振北而图南。颠簸九垓,俯瞰天下,是为豪气之最也。仆心向之,陬不能效也。皎皎君子,有以教我乎?上古令分四象,仆怀其三,敝德弱姿,不敢独专,窃慕燕丹豪气,遂列为黄金之台,以待君子。君亦怀璧,能全之乎?使学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鼎镬无姓,尽可染指,或风云交际,遽得太平。还剑龙都,藏鹤仙府,人分其乐也。相邀以诚,期君月之十八,会于嵩山之巅,谈笑四令归属。仆,逸之顿首。”结结巴巴的,还错了不少地方,还算终于念完了,长舒了口气,道:“什么破玩意,一句都不懂!”

        卓王孙淡淡道:“你们怎么看?”

        颜道明沉吟道:“杨逸之此次传帖天下,召开武林大会,虽说是以争夺四方天令为由,这四令中到底隐含了什么秘密,却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夺令只是表面文章。只怕邀了我们去,是集合正道的力量,来打击我们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四方天令,自然是要的,何况他们发帖相约,华音阁若是不去,不是让他们小瞧了么?月玲珑,你做先行,拿了这请贴到嵩山去,就说我随后赶到,在我没赶到之前,一切决定华音阁都不承认。你巧言善辩,应对从容,想必先去应付应付他们还是可以办到的。下去收拾一下,这就出发吧。”

        月玲珑答应一声,吉娜高高举起了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卓王孙笑道:“你要去做什么?”

        吉娜道:“上次在洞庭湖参加他们的武林大会,可好玩了。我把他们的台子都掀翻了,气得他们要命。我这次还要去掀他们的台子。”         卓王孙笑道:“我们此去,可不就是去掀他们的台子?好,你跟着我吧。”吉娜大喜,跑过去站在了卓王孙的身边。卓王孙双眉轩动,振声道:“江湖风云,又将再起,华音阁将乘风云而直上,各位都该努力了!”众人轰然答应,丹书阁似乎也震颤起来。
第二十章 驾飞龙兮北征


        毕竟武林大会是件大事,华音阁的人陆续都分派到职司,各自出阁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琴言待罪之身,也不敢再同吉娜一起,一早就收拾了回自己的云南分舵。久未见面的楼心月也回湘南去了。华音阁图谋甚大,平时人员都分散在各省,真正呆在总舵中的,反而很少。众人都走了后,阁中一下子冷清起来。吉娜就觉找个人玩都找不到。特别是白天,每个人似乎都躲得见不到影子,吉娜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按照琴言所授,打坐了寻找身体中的另一个人。这种游戏似乎很好玩,体内的那个人开始还不听话,后来说什么它听什么了。才一动念,它便乖乖地随着吩咐而动。还能够跑到体外去,要拿桌子、倒茶都可以。吉娜真害怕它出去了就不回来了,但幸好这种事倒一直没有发生。这人跟吉娜的关系也就越处越好,吉娜每天就是在想让它能够多学会些事来做。它倒聪明的紧,什么事情都是一教就会,把吉娜宝贝的不得了。

        这天吉娜正在打坐,卓王孙踱过来道:“离武林大会也没几天了,我们下山去吧。”

        吉娜一跃而起,道:“好啊。我这几天正闷得不得了,找个人玩都找不到,下去走走再好不过了。”一眼看到卓王孙后面站了个很漂亮的小姑娘,问道:“她也跟我们一起去么?”

        卓王孙道:“她是来给我们易容的,并不跟去。她叫月佼然,封清华月女,说起来还是你的属下,化妆易容之术,说不上天下第一,总也算天下第二了。佼然,你来见过朔月妃。”

        那女子看上去虽比吉娜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多少。走上前来对着吉娜躬身一礼,口称:“属下拜见朔月妃。”吉娜赶忙执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道:“我哪里是什么朔月妃?你要这么给我行礼,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比我大,我叫你姐姐好了。”

        月佼然仍然恭敬道:“属下不敢。”

        卓王孙道:“也没什么敢不敢的。现在不是在丹书阁,这些礼数不用太拘。佼然,你这个姐姐也尽可以做的。”

        吉娜笑道:“你看连阁主都不怎么把我这个朔月妃当回事,你又何必一本正经的呢?”

        月佼然也给她说得笑了。赶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道:“阁主想怎么易容?”

        卓王孙沉吟道:“江湖上真正认识我面目的人,倒也不多,我也讨厌那些东西敷在面上,你给我略微遮掩一下就是了。”

        月佼然答应了声是,将手中的箱子打开,取出些银具来。那些银具都极其细小精致,有的象镊子,有的象锯子,但形状又全然不同,看得吉娜奇怪不已。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月佼然才吐了口气,道:“好了。”抬过镜子来,卓王孙一照,宛然是个中年公子,丝毫没有原来的江湖苍茫之气。风姿虽然俊逸,看去却平庸之极,正似个行囊丰足的世家之子,却万万不象个江湖中人。不禁点头道好。月佼然回身问吉娜想化成什么样子,吉娜撇了撇嘴道:“我不要化妆。你看他化出来丑死了。阁主,我可不可以不化,反正又没人认识我。”

        卓王孙略作沉吟,道:“不化就不化。你改了男装,行动起来方便些。”

        月佼然取出一套童仆的衣衫来,吉娜换上了,月佼然给她挽起头发,宛然是个俏皮可爱的灵童,跟在如此模样的卓王孙身边,却也正合适。随之月佼然给两人收拾了个包裹,里面放了些散碎银两,教吉娜背了,卓王孙跟吉娜也不用轻功,出了华音阁,雇了条船,仍然向杭州行去。

        从杭州换了旱路,两人在当地分舵各换了一匹马,向河南地界走来。卓王孙对马却内行得很,所挑的两匹都是日行千里的神驹,吉娜所乘的那匹尤其好,通体上下雪白,无一根杂色体毛,鬣长腿长,宛如神龙。吉娜得了这匹马,也是心爱的不得了,天天要和卓王孙比赛谁的马比较快一些。这样嬉嬉闹闹地走了两天,来到了河南境内了。

        北方景致,比起南方来,就要粗糙得多了,饮食也比较不合吉娜的胃口,美差渐渐成了苦差。气候较干,风沙也大得多,都是生长南陲苗疆的吉娜所不能忍受的。只是山川风物,雄奇开阔,非南方的一味精致所比。卓王孙就专领吉娜从那景色绝佳,少人住往的地方行走。一面鞭指山河,跟吉娜议论哪里有什么先代哲贤,哪里又有什么风流人物,哪里用兵当守,哪里用兵又当攻。卓王孙胸中罗十万甲兵,所藏的书更比甲兵还要多,吉娜一路听来,津津有味,也就不觉得北方的气候多么讨厌了。

        这日还未到中午,太阳就照得吉娜头昏眼花。一路山行过来,并不见水,看得吉娜气闷无比。转过山脚,前面却有一间茅屋,正盖在路边上。茅屋两边疏散地种着些油菜和花木,一条小溪从屋后流过,看去很是清雅。茅屋上头高挑了一面青旗,上面只书一个字:“酒”。卓王孙吟道:“茅舍不掩酒旗开,为报飞鸿日日来。”吉娜道:“天上的太阳热死了,我们进去喝一杯吧?”卓王孙笑道:“就怕里面的东西你又吃不惯,一会子将人家的盘碗都摔了,还要我赔。”

        吉娜将背后的包袱一拍,道:“银子在我这里呢?说的也不羞,要你赔。你都吃了我一路子了。”

        卓王孙道:“你也不问问那银子是哪里来的?”

        吉娜道:“管它是哪里来的,现在在我这里,当然就是我的了。你来不来,你不来我下次可不给你付帐了。”

        两人说着话,走进小酒店中。里面倒也修洁,并无气味。堂上放了七八张桌子,这时倒已经坐了四五张了。先来的酒客神情剽悍,包裹里鼓鼓囊囊的,显然都是兵器,看来也是江湖中人,不知是不是要去参加武林大会的。吉娜却不管他们,径自牵着卓王孙的手走到一张空桌前,将桌子搬了靠栏杆坐下,拍着桌子一叠声的叫老板赶紧上菜、上酒、上茶!

        众人看了卓王孙,都以为不过是个有钱的大爷带了童仆出来游山玩水,倒也不必理它。只是这个仆人如此嚣张,却是少见。酒店老板赶紧跑过来,问吉娜要吃什么菜,吉娜随便说了熊掌两字,老板赶紧赔笑道:“小店只是小本生意,哪里有什么熊掌啊?”

        吉娜道:“那你们这有些什么?”

        老板道:“倒有些新打的山鸡,还是活的。另外有些风干的鹿肉,几味野菜。”

        吉娜道:“你就随便拣好吃的上些来,少不了你的钱。”

        老板连声称是。吉娜赏了他一块银子,叫他先上一壶茶来。才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全吐在桌子上,赶紧叫老板过来,又赏了一块银子,叫他将茶壶茶碗刷二十遍,然后拿了吉娜自带的茶叶用新煮的泉水给泡了,然后端来。老板连声答应,吉娜又叫住他,叮嘱一会做菜的时候锅也要先刷二十遍,铲子也要先刷二十遍,盘子也要先刷二十遍,筷子也要先刷二十遍。若是发现菜中有一丝异味,先前赏的银子就都要回来。老板刚笑得皱纹都堆起来的脸一下白了,赶紧答应着下去。果然这次取过来的茶味道就清了很多。吉娜喝着总算满意了。卓王孙饶有兴味地看着吉娜在这里支使酒店老板,却听着旁边的客人们在说什么。

        就听一人道:“你们说这次华音阁阁主卓王孙能来么?”

        另一人道:“他来不来都无所谓。若他不来,只能说他怕了我们白道群雄,日后华音阁再那么嚣张,谁还理他这茬?若是他肯来,这么远的路程,带的人必定不会很多,我们就可以趁这次武林大会的时机,给他个下马威,甚至一鼓擒了他们首脑,看华音阁还威风个什么劲?”

        卓王孙听到这里,淡淡一笑。就听先前那人道:“好计谋。咱们盟主不愧是盟主,想出来的点子强我们太多啦。”

        后一人道:“你以为这是盟主的主意么?据说盟主很不赞成这个做法,但九派掌门组成的元老会却异口同声要如此做,盟主也就只好服从。这一招才狠哪。兄弟,我跟你说,咱们雁翎帮是小帮,也只能在这里说说,九派掌门这一招甚是毒辣,盟主已成了他们的替死鬼。若是对付得了华音阁,那自然皆大欢喜,日后再慢慢想办法;若是对付不了,大可以将过错全推在武林盟主的头上,谁叫他是头呢?而且大会上若冲突起来,卓王孙首先会找谁?当然是杨盟主了。卓王孙号称天下第一高手,谁惹上不是死?可一对上杨盟主,别的人就该逃命的逃命,该藏身的藏身,危险少了很多。这一招狠啊!”

        其余众人附和道:“大师兄所说甚是。只是杨逸之能做到武林盟主,怎么会连这么点事情都看不透呢?”

        那大师兄道:“他看透了又能怎样?当初第一次武林大会,选举武林盟主的时候,谁不是踊跃上前?当时师父还参加了呢,只不过败在天龙剑客的风卷云龙下面,没办法而已。那时谁又能想到这武林盟主,竟会只是个替死鬼而已?等到坐上了这个位子,再要说缩头不上,那就已经是没办法了。兄弟,江湖之中人心诡诈,你我武功平庸,安安分分地做人,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只听一人接口道:“你想安安分分的做人,那是不可能的了。”

        雁翎帮众人刀剑一齐出鞘,纷纷呼道:“谁?”

        就见小店大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一行人捕快装束,鱼贯进来。当先一人阴恻恻道:“你要想安安分分做人,就赶紧把请贴交出来,大爷替你去参加这劳什子武林大会,你们回家守着那点穷家薄业挣苦命去吧。”

        那大师兄刷的长剑出鞘,道:“武林盟主亲自发给我们的请贴,若是交给了你们,我们雁翎帮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做人?”

        那人咯咯笑道:“那你是不想安安分分做人了?我送你们去做鬼好不好?”

        此人一笑,吉娜猛然想起来了,他就是跟着吴越王一起到大熊岭抢亲,被自己打得吐血的欧阳健!只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他又为什么要抢英雄贴?

        吉娜微偏了头,低声对卓王孙道:“这家伙是个大坏蛋。”

        卓王孙嘴唇也未曾动,吉娜就听一股细细的声音在耳边震响:“我们且听他说些什么。”

        欧阳健露齿对吉娜阴森一笑,似乎并没有听见卓王孙说什么。转头对雁翎帮的大师兄道:“听到没有,那小子说我是个大坏蛋,请贴呢,现在是问你们客客气气的要,若是你们这帮混蛋不识抬举,那咱就按照坏蛋的规矩来,到时候我要做些什么,可就不是现在所能预知的了。”

        大师兄道:“青天白日,你能怎样?”

        欧阳健眼睛翻起,道:“青天白日怎么啦?看到没有,我们是官老爷,抓了你还要按你个造反的罪名。现在天下不安靖,还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在里面搅是生非?什么时候都抓干净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那大师兄怒极反笑,道:“你有本事只管来拿就是!你若武功强于我们,别说是一张请贴,就是割了我们的头去,我们都只有认栽。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欧阳健笑道:“你这倒是实话。我就等你这句话呢。”猝然出手,那大师兄就觉一道阴寒的劲气如针般向眼睛刺来,宝剑一扬,向欧阳健脉门截去。欧阳健好整以暇地笑道:“功夫不错么。真是难得雁翎帮还有这么好的弟子,比天龙会强多了。”待长剑快到脉门处,突然出指,铮铮铮在他的长剑上连弹三下。阴寒的劲气一道接一道传入大师兄的脉门,三指弹完,他已几乎冻僵。欧阳健轻轻用两根指头夹住长剑,笑道:“还打不打?”

        那大师兄一咬牙,道:“打!”

        欧阳健一声长笑:道:“有种!可惜我却没功夫陪你玩了!”右手探出,夹颈将他拿住,倒过身来控了几下,哗啦啦一阵响,大师兄腰间的杂物全都掉了出来。雁翎帮剩下的几个弟子大呼小叫地来救,欧阳健道:“还给你们!”抖手将大师兄抛出,雁翎帮弟子慌忙来接时,一道劲力从大师兄的身上凌厉冲出,噼里啪啦一阵响,几人一起跌倒在地。欧阳健哈哈大笑,从地上拣起一张镏金的请贴,伸指弹了弹,向卓王孙一桌走过来。冷冷道:“你这小子方才说我是大坏蛋,现在大坏蛋要装大坏蛋的派头了,我劝你还是磕头认个错,大坏蛋也许就变回官老爷。”

        吉娜看着他神秘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过来找我。”

        欧阳健倒给她诡秘的笑容弄得一楞,接着笑道:“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我向来有仇必报,砍一刀是报,骂一句也是报。”

        吉娜仍然神秘地笑着道:“但你一定想不起我是谁。”

        欧阳健低头向她打量了一下,笑道:“我倒真的想不起你是谁来。不过这样也好,若是碰到了熟人,我倒不好意思教训你了。你先不要说,等我揍完了你你再说不迟。”

        吉娜脸上泛起一个诡秘的笑靥,突然喊道:“大自在!”欧阳健砰的一声倒跌出去,脊背在地上一触,重新跃起,满脸都是惊讶的神色,叫道:“小丫头,原来是你!”

        吉娜笑道:“你看,这种方法多好啊,你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把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东西拿过来,我看看又在做什么坏事。”

        欧阳健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盯着吉娜上看下看,笑声越来越响。

        吉娜皱眉道:“你脑袋跌傻了么?怎么笑得这么恶心?”

        欧阳健笑声不绝,道:“我的脑袋没跌傻,只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宝贝太大了,它一下子欢喜傻了。你知道吴越王发下多大的赏格寻你么?我只需这么将你一绑,望吴越王府那么一送,六品的小差人就变成三品的大员啦!你说我的运气好不好?”

        吉娜看了卓王孙一眼,笑道:“你的运气是好,可惜你的命不好,这运气就只能看一眼,再想得到,那是想也休想。”

        欧阳健笑道:“是我的就是我的。现在哪里还由得你?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吉娜眼珠转了转,道:“只怕这位大爷不答应。”

        欧阳健看了卓王孙一眼,猛地将腰刀抽出,喝道:“老头子,本官现在告你个拐带人口的罪名,你跟我去见官去吧!”

        卓王孙道:“大人要带她走,只管带就是了,不用寻我的麻烦。”

        欧阳健归刀入鞘,笑道:“看到没有?你这靠山一见了官,就吓得要命。吓唬吓唬平头老百姓可以,在我们面前,那是一点咒都没的念。”

        卓王孙等他说完了,慢慢道:“只怕你带不走她。”

        欧阳健对吉娜道:“听见没有,现在就看你肯不肯跟我走了。”

        吉娜笑道:“你不怕你打不过我啊?”

        欧阳健哈哈大笑,回头对他的那些属下笑道:“你们听到没有?这个小姑娘居然说我打不过她?”

        他带来的人自然也是哈哈大笑,吉娜也眉花眼笑道:“刚才你还给我一下吓倒了呢。喏,几个月前还差点被我打死了,你那些属下不知道么?”

        欧阳健怒道:“对了,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小丫头,快快随我走,再不走我就要报仇了。”

        吉娜对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道:“谁怕你。”伸手对他道:“我要那张请贴,快拿来!”

        欧阳健四下看了看,冷笑道:“琴言这恶婆娘不在,我看你还能仗谁的势?”手一反,就来拿吉娜的手腕。吉娜在他手上啪的打了一下,道:“你这人真是的,动手动脚的讨厌死了。”

        欧阳健吃了一惊。脚一滑,退开丈余远,看着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吉娜,似乎很不相信自己的手掌竟会被吉娜拂中。吉娜又冲他扮了个鬼脸,笑道:“现在相信了吧?”

        欧阳健左掌一引,右手穿出,穿云掌带着阴寒之气向吉娜迎面袭来。吉娜呆呆地看着他的掌势,却不躲闪。欧阳健猛想起她是王爷要的人,终不能真的将她打伤,急忙收束掌力。吉娜却趁着这微妙的一点时机,中指探出,点在他手掌的劳宫穴上。欧阳健就觉掌心一阵刺痛,掌力竟然发不出去。吉娜转头对卓王孙道:“他好象还不懂什么叫以神为用。”

        卓王孙道:“笨人一般都这个样子。”

        吉娜道:“我跟你说,这个人真是笨得要死。上次我刚跟琴言姐姐见面的时候,他要来抓我,结果也是给我暴打了一顿。哈哈哈哈,你不知道他那时那个样子,你要见到了,一定也会笑的这么大声。”

        欧阳健听她如此羞辱,也不禁动怒。刷的将腰刀拔出,恨声道:“小丫头,这是你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说着,一刀劈下!

 第二十一章 青云衣兮白霓裳

        这一刀乃欧阳健全力施为,糅合了北派断门刀和南派柳叶刀的优点,刚柔并济,劲力闪烁,威力既强,招式又美观大方,真可说是颠峰之作。他本来修的是阴寒内力,这时全力施为,刀尖上一脉蓝紫光芒流动,破空声竟在刀影之后。他这一招暗藏七个变化,后续又有五个变招,名字叫做月落寒梅,乃是欧阳健保命救急的绝招,这时施展开来,声势果然不同。他一旦认真起来,就不是吉娜所能对付的了。刀风霍霍,匝地追袭过来。突地手上一空,刀已被人夺去!这一下吃惊更在刚才之上,定睛看处,方才他瞧不起的那个中年人,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的,正是他的刀!只见他仰头将杯中的茶喝干,反手一刀劈下,用的也是这招月落寒梅!

        但同样的刀,同样的招式在他手中施展,威力就大大不同。欧阳健就觉一阵冷风扑面吹来,眼睛登时酸涩得睁不开。他急忙举手来挡的时候,就听赤赤之声不绝,欧阳健就觉一阵恐怖之极的感觉涌上心头,似乎脑袋、心脏、手脚正被一点点地从身上割下来,化成碎片抛洒在地面上。他怎么也忍不住这恐惧的感觉,长声惨呼起来。赤赤之声忽然停息,欧阳健定了定神,低头看身上时,却好好的什么都没少,连衣服都是完整的。那中年人看着他微笑道:“地狱的味道怎么样?”他的眼珠中仿佛有种妖异的力量,欧阳健竟然不能抗拒它们的吸引,不由自主地盯着它们看,但目光一接触到它们,便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攫取,忍不住要匍匐在地上,用最卑贱的姿势来求乞这个人的宽恕!欧阳健惊恐道:“你……你是什么人?”

        卓王孙淡淡一笑,取过茶壶来慢慢斟了杯水,道:“我叫卓王孙。”

        欧阳健呆滞地重复了一声:“卓王孙?”突然惊恐道:“华音阁主?”

        卓王孙道:“对。就是我。”

        欧阳健道:“你……你要怎样?”

        卓王孙将茶杯放在嘴边:“没怎么样。你冒犯了吉娜姑娘,总得留下些礼物,表示歉意。”

        欧阳健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怀中取出请贴,放在桌上,道:“既然是卓阁主要的东西,我也留不住,做个人情,送给吉娜小姐好了。”

        卓王孙看也不看,摇头叹道:“礼物太轻,只怕吉娜小姐是不会高兴的。”

        欧阳建一怔,惶然:“那你要什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将杯中茶饮尽。手腕一沉,一道淡青的刀光缓缓起自袖底,他的动作很慢,刀光也并不凌厉,然而却宛如罩上了一层七彩的光影,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它的走势。欧阳建只觉得那种无所不在的恐惧顿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他非常清楚这个人的目的——他要他留下的,正是自己这条性命,而他手中的刀刃,在下一刻就要刺入自己的咽喉,但欧阳建却无法躲避。因为这道光彩从他手中透出,顿时有了妖异的力量,四周的一切都宛如被它阻隔,他的每一分筋脉,每一次呼吸都被这华光吸引、同化,再也没有自主的可能。

        欧阳建的瞳孔瞬间变得灰白,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吉娜在一旁也被这凌厉之极的杀气所摄,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门口帷幕一动,传来一声轻呼:“先生,住手!”

        卓王孙目光一动,轻一撤手,空气中宛如玄冰的杀气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他淡淡笑道:“你来了。”

        吉娜长长松了口气,一边摸着胸口,一边讶然道:“谁?”

        跟着向声音看去,一缕金色的夕阳正照在竹帘上,帘下站了个女子,她此刻皱眉看着茶寮中的众人。

        她清丽绝尘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思,似乎在为她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杀戮、争斗而忧伤。她身上一袭淡红的衣衫就宛如夕阳边浮起的云彩,缥缥缈缈地托起她那出尘的风姿。四周的一切喧哗,都瞬间沉寂下来,似乎无论怎样的执着、恐惧、痛苦、贪妄的心,都会在这一瞬间变得宁静,似乎竟连呼吸都入灭那欲逝的斜曛中去了。

        这时,竹帘轻动,那女子秀眉仍然轻颦着,嘴角却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道:“你也来了。”她一笑,就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容又那么空漠,竟似带着种忧伤的味道,似乎承接了世间一切的痛苦和哀伤。

        吉娜身子一颤,一种奇特的感觉自脚下升腾而上——她仿佛一下子被抛到了宇宙的终极处,隔着无限远的空间,看着两位光芒闪烁的神诋,在用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交谈着。而这个世界就在它们千劫万世的交谈中,毁灭,重生,然后再毁灭,再重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卓王孙挥手对欧阳建道:“你可以走了。”

        欧阳建愕然,颤抖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卓王孙注视着那女子,淡淡笑道:“在上弦月主面前,杀人是件很煞风景的事。”

        相思低头一笑,道:“先生要真能这么想,我真宁愿无时无刻跟随先生左右。”

        卓王孙笑道:“我本不愿带你赴嵩山之会,你却执意要来。那种血腥杀戮之地,本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相思摇头道:“或许尽一点力,这个世上的血腥就会少一些呢?”

        吉娜突然捂着头,摇道:“哎呀,你们说什么,都听不懂!”

        相思转头向她,笑道:“这位可爱的妹妹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她这时的笑容中神秘的尊崇隐去,只有一种温煦,也让吉娜看到了原来她一直没有注意过的女人的另一面:坚忍,温柔,温顺而和美。

        她无尽柔和的眼波,似乎并不是只注视着夕阳竹帘,而是爱惜地关注一切生长着的东西,为任何不幸的陨落而垂泪,面对渴求的乞丐,将自己瓶中甘露尽倾,而不会因此感觉有任伟大。她就这样淡淡微笑着,站立在斜阳之下,看着吉娜。

        吉娜脸挣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叫吉娜,姐姐你好漂亮。”

        相思盈盈一笑,走过来牵着她的手道:“我叫相思,在阁中司上弦月主之职。看着你这样活泼的小姑娘,都不免觉得自己老了。”

        吉娜急忙道:“姐姐一点都不老!姐姐才是漂亮的不得了呢。我原来觉得我最喜欢琴言姐姐了,现在我不最喜欢她了,我要最喜欢相思姐姐。”

        相思和卓王孙听到吉娜如此天真的说话,不禁相视一笑。吉娜急道:“你们不相信我么?我也说不出来的啦,就是一见到姐姐,就觉得很亲切,好象一见就知道一定会对我很好似的,我就想我以后要最喜欢相思姐姐啦……”

        卓王孙笑道:“这孩子本就有些花痴,是见了一个喜欢一个的,你还要顺着她说。再惯下去,直怕这就成了她打招呼的口头禅了。”

        吉娜脸通红,道:“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的!我们喜欢来喜欢去关你什么事。反正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喜欢你!”

        相思朝卓王孙微微一笑,这孩子,又哪里明白人世间的忧愁?

        吉娜突然指着一旁目瞪口呆的欧阳建等人道:“咦,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欧阳健如梦初醒,嘎声道:“今日我不敌你们,异日……”

        卓王孙微笑接口道:“异日等你武功大成之日,当来寻我报复是不是?”

        欧阳健道:“我也知道我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也不用折辱于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招手带着他那些同伴走了出去。卓王孙抬头对雁翎帮的人道:“你们也可以走了。”

        那大师兄道:“那请贴……”

        卓王孙笑道:“你若还想要的话不妨过来拿。”

        那大师兄走上两步,相思微微蹙眉,吉娜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突然醒悟,道:“不……不要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拣起长剑,垂头丧气地带着师弟们走了。

        相思拾起桌上大红的请贴,见上面蘸金墨写着行书小字,云:“月之二十日,邀足下会于嵩山少林寺,共商武林大计。武林盟主杨逸之拜。”卓王孙连看几遍,笑道:“我本以为白道的请贴会与给我们的不一样,哪知这个杨逸之竟然不肯贻我一点口实。看来白道这一次是想要大作为了。”

        吉娜疑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对付我们啊?”

        卓王孙道:“九大门派向来标榜自己才是武林正道,可惜武功往往比不过别人,只好借了人多来虚张声势。许多陈腐的规矩又多,不但自己遵守,还要逼着天下人都要遵守。若是不肯遵守的,就不问青红皂白,扣一个黑道的帽子,然后格杀勿论。倘若有人强过他们,那更是必定要打倒的。我们华音阁几百年来励精图治,上下齐心,无论武学造诣还是总体实力上都强过这些正道人士许多,渐渐江湖重心由他们而移到我们这边,你想他们能不着急么?加上咱们又极不齿这种虚伪的做法,积年累算,恩仇日增,当然要对付我们了。不过一门一派是斗不过我们的,所以要联合江湖上所有自称正道的门派,要来个以多欺少。只可惜人多而心不齐,也没几回象样的攻势,徒落笑柄而已。”

        吉娜听得似懂非懂,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嵩山啊?”

        卓王孙道:“现在就去。嵩山少林寺是中原大大有名的地方,恐怕这时候已经聚集千人,就等着我们上去了。”

        吉娜道:“我们来个火烧少林寺吧!”

        相思吃惊道:“快别这样说!你可知道起此种念头是多大的罪孽么?”

        吉娜伸了伸舌头,道:“我只是说说么。看我们的相思姐姐就是心地好,连念头都不让转。”

        卓王孙笑道:“白道群雄虽然不好,但也不能一下子杀个精光。天下人都杀光了,只剩下我们华音阁,不也无趣得很?”

        吉娜点头道:“阁主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果然不能杀光。那我们悄悄地上去,先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吧。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阁主也教过我的。” 卓王孙微一沉吟,道:“好吧。我们就先悄悄上去看看,若是真的有什么可恶之处,不妨来个火烧少林寺。” 第二十二章 车错毂兮短兵接


        当下卓王孙三人分花拂柳,斩荆攀岩而上。他们走的却不是清凉寺到南天门这一游人们惯走的平整山路,而是由安阳宫而上,沿少室山主麓而行。这一段是少室山最险的地方,便是少林寺的和尚也很少到这边来。但愈险的地方,看去风景也就愈好。三人又是武功卓绝之辈,一点小小山路哪里放在心上。吉娜走得气喘了,卓王孙轻轻将手架在她肘下,向她一笑,牵着她向前。走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便到了十方禅院。

        遥遥就听到人声鼎沸,虽然是开武林大会,但江湖人士哪里讲什么礼节顾忌?自然累了就躺,饿了就吃,一不高兴了就随摔随打。所以少林寺的和尚们,倒也不敢放这么多的人进寺。好在少林寺外是一片平地,尽可容一两千人的坐卧,只好冠冕堂皇地说些好话,请众人在寺外歇息了。一面和尚们一天三顿流水价地将素菜素饭做好,送将出来。江湖人士,倒也不计较卧游之处的好坏,只是两三天没有肉吃,没有酒喝,不免将少林寺的大和尚们的亲人们问候了又问候,更有修养不够的,当少林寺的和尚送饭来时,便指了痛骂。和尚们本来一下子给这么多人做饭就有些手忙脚乱,正自生气,哪里还经得起如此漫骂?各派的长老各自约束着,才没冲突起来。可是寺外果皮、垃圾不免丢得满地都是,少林寺和尚见了,也只有叹气而已。

        卓王孙悄悄寻了棵大树,带着吉娜相思跃上,将内息沉住不动,跟松树相合为一,然后反转回来,将吉娜和相思都笼罩在内。外面的人若用内息来查探此处,便只会感觉到松树的脉息,而不会发觉有外人隐身其中了。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们阁主既然说要来,当然就一定会来,你们若是诚心相邀,等这么一天半天有什么打紧?”声音清脆俊朗,卓王孙认得正是他派出去先参加武林大会的月玲珑。

        就听一位少林老僧道:“为天下苍生而计,自然等一两天乃至一二十天都可以。只是白道群雄千余人会于少室峰顶,卓施主却迟迟不至,恐怕这也于理不合吧?”正是上次在洞庭被吉娜捉弄入水的昙瞿大师。据传少林方丈昙宗大师在一夜静坐练功之后,突然真气逆行,走火入魔,如今正在闭关调理,不能露面这次武林大会了。方丈之位,就暂时由他的师弟昙瞿代理。

        月玲珑道:“天下礼节,在于所是者为合,在于所非者则为不合。大师说我们阁主迟迟不至是不合礼节,但在我们华音阁来看,这迟迟不至,却正是合于礼节。倘若是早早到了,却才正是不合礼节呢。”

        她这般强词夺理,昙瞿大师也不发怒,合掌道:“愿闻其详。”

        月玲珑道:“我们阁主早料到正派鱼龙混杂,各自在自己的家中,有长老管着还好些,这一放纵出来,未必不乱糟糟的。少林派向来讲究谦冲平淡,未必肯大庭广众之下,替人家约束子弟。所以这头两天,少室山上必定不堪入目。阁主千金之体,怎么可以自蹈泥淤之地?所以派了我们先来探看,若是少室山上只是一片狼藉,那也就不必来了。古人道:'远人来。’这个远人不来呢,则要追查的并不是远人为什么不来,而是要检看自身,有什么坏处毛病而不让远人来。所以我们阁主到现在还没来,自然是要大师先探视一下自身,看看究竟毛病出在哪里了。”

        昙瞿大师点头道:“原来卓施主迟迟不至,是嫌我们这个地方不好。那么请卓施主惠赐良地,老衲当率众位施主登门拜访。”

        月玲珑还没回答,就听一人笑道:“大师上了她的当了。卓王孙不来,我看十九是怕了我们,要不就是有什么图谋。”

        卓王孙看时,那人手中一把折扇,一摇一摇地扇着,折扇上是仿唐的仕女像,扇骨隐隐乌光流动,却是纯钢打就。那人方巾缓袍,全身文士打扮,面白如玉,随风吹来,似乎还能闻得到脂粉气,态度比韩青竹还扭捏。月玲珑道:“先生可是颖川秀士方自若?”

        那方自若举手一躬,道:“贱名得姑娘之诵,何幸如之。”

        月玲珑道:“在我奉阁主之命来参加这武林大会前,阁主曾吩咐江湖上须要注意的几个人中,方先生就是第一个。昙瞿大师才是第二个。”方自若大喜,正要似谦实褒地逊谢几句,就听月玲珑冷冷接道:“阁主说江湖上动刀动枪,那是寻常,死在别人手下,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没什么好说的。但若碰到了方先生,还没动手就给他的酸气熏死,可就冤枉得很啦。”

        话还没完,边上几个粗豪的汉子已经放声大笑起来。方自若自命风流,向来不大与这些江湖豪客交接,早就惹得别人讨厌了,这时经月玲珑一损,四下讪笑之声不绝。方自若呆立当场,看着月玲珑娇小可爱,一副小姑娘的样子,发怒动手不是,含糊过去也不是。他自负辩才无碍,却不料一句话就给噎成这个样子。

        月玲珑道:“你说我们阁主不来,十九是怕了你们,难道今天这次武林大会,并不是来商量一个各派共处的法子,而是吓唬我们华音阁不成?难怪各派来得这么早,一下不见了我们阁主,就死命追着问,原来今天就是要仗着人多,将我们从华音阁中诱骗出来,准备以多欺少的是不是?既然这样,何不就将我们几个杀了,也好先削弱一下我们华音阁的力量。”

        昙瞿大师咳嗽一声,道:“女施主误会了……”

        月玲珑见此时阁主还没来,心下也是着急,只想着拖延时间,抓着了个漏洞哪里肯放过?抢着道:“方先生又道我们阁主不来,是有什么图谋,那么请问,众派中的人是否都已经来了么?倥侗派的于老爷子,神拳门的周门主,武当的敷非、敷微、敷疑三长老,为什么没来?就连少林方丈昙宗大师,也托病闭关,难道也都是有什么图谋么?我知道了,定是你们在此诱引着我们阁主,他们就带了另外的人,预备攻入我们华音阁,乘虚而入,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是不是?”

        昙瞿道:“女施主言重了。哪里会有此事。敝寺方丈的确在闭关疗伤,这是全寺僧人亲眼所见,老衲愿以少林百年声誉作为担保;倥侗于老爷子近年闭门练功,有两年多未现江湖了;神拳门周门主伤重在身,据说连床都下不了,他们神拳门两位副门主都到了,也就等于周门主亲到。至于武当派的三位长老,每位都在九十岁以上,都是几十年不在江湖上行走的,我们这些俗人俗事,哪里能烦劳得到他们老人家。若说是他们会联合起来对贵派不利,那是万万不会的。”

        月玲珑道:“他们自己联合,当然不会。但若大师你拿出少林长老的尊严,或是杨盟主拿出天下英雄令来,恐怕他们也拒绝不了吧?再有方先生圆先生的晓以江湖大义,恐怕石头人都给你们说活了。”

        昙瞿合十道:“阿弥陀佛,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衲何须如此动作。”

        月玲珑道:“大师仁人心怀,当然不会如此,但能保证别人也不如此么?”

        昙瞿一时语塞。峨眉派走出个妙龄女子,也没剃度,看来是个俗家弟子,道:“这位姐姐好利的口,只是贵阁主派姐姐前来,那必定是接到请贴了,姐姐既然都说了贵阁主肯定会来,却过期不到,这'信’之一字,贵阁主是已经失了。”

        月玲珑一呆。江湖上人最讲究的,就是信字。若是不能取信于人,纵然有什么协定,哪又有什么用?这次武林大会召开,无论得出什么结果,不都是无稽之谈?这小姑娘看来甜甜的,说话却如此厉害。当下不动声色,笑道:“这位妹子叫什么名字?姐姐可看不出来。”

        那姑娘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一下子答不出我的话,要想一下子,才故意来问我话。不过我就给你赚个便宜,告诉你又何妨?我叫花如意,是守温师太的弟子,修的是平野剑法。想好了没有?”

        月玲珑更是一惊。这守温师太乃是峨眉山一个尤其古怪的老尼,整天端坐于峨眉金顶之上,也不同人交接,武功却是高得不可思议。就因为她从来不理俗务,所以心音师太圆寂之时,将掌门的职务传给了二弟子守拙,守拙不敢居掌门之位,每有要务都去请示于她,守温师太不胜其烦,就独自在峨眉最高峰上开了个小洞,闭门而居。却从来没听说传授过弟子。而师父不说什么话,弟子却如此灵牙利齿,庶为怪事。

        月玲珑于是笑道:“妹子说笑了。妹子既然知道江湖之上最讲的是个信字,当然也就知道江湖之上,风云变换,所不可知之事正多,华音阁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帮会,我们阁主也公推为天下第一,可是毕竟事有人所不能为,安知我们阁主就没有不能为的呢?又安知这不能为之事,不是就在今天发生在我们阁主身上呢?阁主就是怕有这样的万一发生,所以才派我们打头阵,无非就是要明这个'信’字。华音阁虽然没将各位当作敌人,但各位想必对华音阁一点好的印象都没有。我们三两人置于你们千万人之中,若不是为了信之一字,又能为了什么呢?各位却一再苦苦见逼,难道江湖大局比起个人的一点安逸,就是那么的不如?”

        昙瞿大师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真是菩萨心肠,但愿贵阁主也能发苏此一念,常想着江湖大局比起个人的安逸,是要远过的,则老衲苦等此生,也是甘愿。”

        月玲珑合十施礼道:“多谢大师。”

        花如意轻笑道:“可是这么多人都如期而至了,单单传说武功天下第一的卓王孙却没有来,你不觉得偶然的太大了么?”

        月玲珑也笑道:“天下何止千千万万的人,你不对他们说话,却只对我说话,不也是偶然到不可思议么?但此种偶然,在我看来为偶然,在你看来却要说是必然。现在你说我们阁主不来是偶然,等到一会子阁主来了,说不定你就要说是必然了。”

        花如意道:“那么姐姐是觉得世间一切事,无非是偶然和必然的么?”

        月玲珑道:“自然还是偶然的多,必然的少了。”

        花如意眼睛眨了眨,道:“若是我的剑刺到了姐姐的胸口,逼着姐姐问问贵阁主的下落目的,是不是也是偶然呢?”

        月玲珑道:“那一定是偶然得不得了。但我想这偶然一定会化为剑转到你胸口的必然的。好妹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

        花如意道:“我们试试?”

        月玲珑双袖垂下,拢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更浓,道:“妹子愿意,姐姐当然没有推辞的余地。只是妹子出手千万要轻一点,姐姐身子弱得很,可经不起你折腾。”

        花如意媚笑道:“我会很轻的,轻得等你死了也不会痛的。”猝然出手,一出手就是一道寒光,向月玲珑当胸斩下。这女子看起来又甜又可爱,说起话来娇娇糯糯的,出手却狠辣无比。剑光一闪,就封住月玲珑胸前九道大穴,竟然一出手,就要月玲珑的性命!

        月玲珑也没想到她剑招如此狠辣,双袖抖出,卷向她剑尖,同时双脚力蹬,向后飘出。就听花如意娇笑道:“来不及啦!”猛听一阵裂帛之声,月玲珑的衣袖已被花如意绞碎,剑芒如毒蛇般向月玲珑追袭而至。

        月玲珑一退,再退,剑尖离胸口只有三分距离,花如意剑招猝变,剑尖漾起一蓬花雨,变得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剑尖的位置,只觉胸前尺余方圆全都是疾刺而至的剑尖,花如意得意笑道:“华音阁的武功,也不过如此!”猛听“叮”的一声,手上一轻,长剑已被削去一截。月玲珑手上精光耀眼,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匕首。花如意猝不及防,月玲珑刷刷几下,将她长剑削去一半,笑道:“峨眉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花如意阴沉着脸,将手中断剑望地上一摔,后面峨眉派的弟子又递上一柄长剑,花如意接过,一言不发,又向月玲珑猛攻而至。月玲珑本并不想打架,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不要多做纠缠,哪知这姑娘的脾气竟然是越打越上,而此时敌忾之心一起,大开大阂,将峨眉派的平野剑法使得威力无比。守温师太乖僻之人,自然剑法也不会走中正平和一路,平野剑法本是祥和之剑,这时却无端掺了些诡异的变数。花如意一招天外玉龙当头劈下,月玲珑举剑挡时,她的剑尖却连颤几颤,似横劈,似直削,当真难以防范。而且花如意越打越狠,几招之后,抢上身来,右手剑招,左手擒拿,猛攻而至。却哪里象个女子的打法?月玲珑大感头痛,只得极力应付,将门户守得紧紧的,只盼花如意打的累了,就此罢手。哪知花如意只管娇喘细细,剑招却一招狠似一招,大有不将她毙于剑底决不收手之势。

        激战中花如意踏上一步,长剑横削,连挽了三个剑花,向月玲珑胸前袭来,月玲珑叹了口气,手中匕首一反,将花如意的长剑削下一截。眼看花如意毫无退意,那又何必多做纠缠。匕首回削,要在花如意未曾撤剑之时,再削一段。花如意猛的一挥手,断剑向月玲珑掷去,月玲珑侧身躲过,花如意两指抄住削下的那段剑尖,嚓的一声,刺入月玲珑胸口。

        这一下突如其来,连月玲珑都呆了,手中匕首也忘了挥出。花如意手指一弹,断剑刺入更深,借着这一弹之势,倒跃而回。看着月玲珑捂住伤口只是咳嗽,笑道:“姐姐这下知道谁的武功不过如此了吧。”

        月玲珑胸口如受火灼,真气到了胸口就倒涌而回,这一下伤得可是不轻。强吸一口气,道:“我怜你年纪轻轻,修为却甚有火候,一直没下杀手,不想竟落了个这等下场,难道这就是守温师太教你的么?”

        花如意脸一红,大声道:“我师傅怎么教的不用你管!两下动手了你还怜这怜那,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当真是不知死活。”

        月玲珑一阵剧烈的咳嗽,连气都提不上来,苦笑道:“对,我真不知死活,实在是咎由自取。你教训的很好!”突然身子前倾,鬼魅一般冲到了花如意的面前,手一扬,匕首直戮而下! 月玲珑本身武功就高于花如意,这时全力施为,再无半点真气保护自身,更仿佛功力骤然提了一倍,花如意哪里挡的住?手中长剑刚抬了一半,月玲珑匕首森寒之气已然临头,大骇之下,失声而呼,却忘了闪躲。 第二十三章 龙驾兮帝服


        就听一声冷哼,三支长剑从后面伸出,格格几声响,长剑尽断,月玲珑口中喷血,向后倒去。

        吉娜在树上看得愤怒之极,长身欲言,卓王孙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并表示月玲珑不会有事。吉娜看了卓王孙一眼,卓王孙微笑着点了点头,意示安慰,吉娜才愤愤坐下。相思却淡笑了坐着,丝毫不动容,似乎有卓王孙在,那便万事不用担心。

        花如意背后踱出一位灰衣老尼,道:“魔教孽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杀了!”她旁边跃出三名女尼,长剑一扬,赤赤风响,就待往月玲珑刺去。昙瞿大师踏上一步,道:“阿弥陀佛,手下留人。”双袖随着合十挥起,三尼的长剑竟然刺不下去。灰衣老尼眉尖陡然竖起,尖声道:“昙瞿,我杀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不是了?”

        她这话语好生无理,昙瞿大师却也丝毫不怪,缓声道:“她乃华音阁的使者,我们未见正主之前就将她杀了,恐怕于后来的大计有妨。唉,就是不杀她,将她打成这个样子,一会卓施主怪罪下来,也很难讲了。”

        灰衣老尼冷哼一声,道:“你以前是个没胆的小子,现在做了几十年的少林长老,仍然是个没胆的小子。这丫头敢对我的弟子动刀动枪,就是该死。卓王孙又怎么样?要他来怪罪我?一个华音阁就怕成这样,看我独上华音阁,挑了它再说。”

        昙瞿大师还未做答,就听一声轻笑传来:“守温师太好大的口气,可知我们华音阁在什么地方么。”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满山皆是。守温师太喝道:“什么人!敢在我面前放肆!出来!”

        轻笑突然转为一阵银铃般的长笑,道:“守温师太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么?”

        守温师太双眉几乎直竖起来,道:“我知道你还未赶到山上来,先发声恫吓,让我不敢杀你的手下。哼!魔教孽子,其心可诛。再不上来,我先一剑杀了她!”

        那声音道:“好么,你让我上来,我就上来好了。”突转柔媚,就如同跟情人讲话一般,粘粘腻腻的,听得几个年轻弟子脸不由自主的红了。猛然眼前一花,场中多了个女子,她满身水红的衣服,亮得几乎让人看不清衣服的款式,但最亮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

        这明亮并不是清泠彻骨那种,而是含着微微的倦意,就如同春睡初起,看谁都带着点微微害羞的神态。又若即若离,待向人看又不向人看。然而其中仿佛藏了一团火,眼睛一旋,在众人堆里扫了一圈,每个人都觉全身热了起来。昙瞿大师合掌道:“原来是下弦月主秋璇姑娘,老衲有礼了。”

        秋璇水红的衣裳一转,斜坐在一块大石上,笑道:“怎么我一来就成了你有'理’了呢?守温师太可别误会,我们之间当真没什么的。”

        昙瞿大师赶忙合十,道:“姑娘如此说笑,老衲情何以堪。”守温师太却怒道:“小丫头胡说八道!”

        秋璇却不理她,转首对昙瞿大师道:“我见你风度颇佳,见识也好,居然从未见面就知道我是秋璇,这在年轻的小伙子还有情可原……”守温师太怒斥道:“住口!越来越不象话了!”

        秋璇似乎不胜其怒,举手遮住额头,道:“师太先不要发怒,等我说完好不好?”她这么一遮,就仿佛有种莫名的慵懒娇弱,让人忍不住地起呵护之念,众豪都不自禁地觉得守温师太真是太过粗鲁。若不是慑于峨眉派好大的名头,当时就要有人喝止。秋璇续道:“你身为少林的长老,想必武功也是挺高的,就算不高,门下弟子多的是,何以独对守温师太如此恭敬呢?”

        昙瞿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她乃是老衲唯一的姐姐。”

        秋璇掩口道:“啊!原来如此。我原来都想错了,还以为你怕老婆呢!”

        守温师太怒道:“你起来!如此口齿轻薄,也没人教过你?”

        秋璇道:“我父母死得早啊,又没有亲姐姐,谁能教训我呢?师太莫非有这个兴致?”

        守温师太重重地哼了一下,给她来了个默认。秋璇轻轻一笑,突道:“师太的功力果然不凡,我施展出的碧沉秋烟功竟然还未粘体就被弹了回来。若是峨眉派的诸位高足都这么厉害,我可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守温师太道:“我们峨眉派的武功用不着你来评点!”

        秋璇轻笑道:“那师太为什么不回头看看。”

        守温师太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却不禁吃了一惊,就见峨眉派的弟子身上全笼了种淡淡的碧气,这碧气轻淡若尘,又在山木之中,若不是守温师太如此的眼力,当真就以为是林中树木垂下的青光。碧气虽淡而凝,竟如实物一般附在众弟子的身上,那自然是极厉害的毒物。众弟子还一毫无觉。守温师太也不回头,赤的一指点向秋璇,跟着赤赤赤赤风声不断,接连就下了几十招杀手,要逼得秋璇无暇再施暗算,然后捉住她要出解药。她的功夫自然不是花如意所能比,劲气道道如剑,霎时间封住了秋璇一切退路。

        秋璇却端坐不动,守温师太心中一动,劲气倏的一收,全悬在秋璇四周,蓄力待发。秋璇却如一毫无觉,笑道:“我就知道守温师太舍不得杀我。”

        守温师太冷冷道:“我是舍不得解药。你给我解药,我不杀你。”

        秋璇道:“没有解药。”

        守温师太道:“那你就死!”

        秋璇道:“我虽然没有,阁主有啊,所以守温师太还是不要急噪,等阁主来好了。你现在杀了我也可以,等阁主来后,看到他心爱的部下一死一伤,你猜他是不是肯救峨眉派呢?”

        守温师太重重一哼,收了劲气转身而立。秋璇轻笑道:“若是还有人说是不等,还要麻烦师太帮忙劝劝。”

        守温师太举掌在地一击,轰然声响,地上陷了个好大的坑,少林寺中隐隐传来钟鸣之声,这一掌居然连寺中司晨的铜钟都一齐震动。烟尘四起,众人骇然变色,守温师太冷然道:“从现在开始,谁说不等,我就杀谁!”

        秋璇展齿笑道:“还是这个办法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突听山下有人朗声道:“天龙门、雁翎帮、五虎刀、蔡家拳、百花会、栖凤阁、云门堡、天池会、快刀门、青龙帮、当雄山寨、飞虎镖局掌门到——”

        昙瞿大师噫了一声,道:“这几家门派虽也发了请贴,但不是就此无影无踪,就是遣人说不来参加大会了。怎么忽然联袂而来?”当下高声道:“少林昙瞿,代杨盟主恭迎十二派掌门。”

        就见山道上缓缓走上一行人来,当头一人红袍金冠,眉宇轩仰,竟然是王爷打扮,后面跟着的人众也都或侍卫,或衙役之服,竟然上来一群武官,却哪里是什么十二派掌门?昙瞿大师稽首道:“江湖英雄在此聚会,诸位因何而来?”

        那金冠王爷挥手道:“我们因何而来,说与他听。”

        旁边答应一声,走上一人,吉娜认的他是屡次被打的欧阳健,傲然道:“十二派的掌门人现在都已为朝廷效力,投靠了我们吴越王府,现在吃的好穿的好,乐得屁滚尿流,极力地托我们王爷来跟你们说一声,不用开什么武林大会,也不用再分什么少林派武当派,一律归入我们吴越王府,共享荣华富贵。有我们王爷和当今圣上的庇佑,你们也不用担心什么劳什子华音阁了。岂不是好?”

        一语未完,众人大声鼓噪起来。这些江湖好汉都桀骜不驯惯了,向来不服管制,门派观念更重于性命,现在让他们投靠朝廷,那简直比拿刀杀他还难过。欧阳健眼睛向四下冷冷一扫,道:“吵什么?想造反么?”

        大多数门派中的头面人物都是有家有室的,虽然干的是刀头喋血的营生,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毕竟不敢太过于嚣张,免得累及家人。这些人大多跟官府有些牵连,以求行事方便,知道吴越王乃是当今皇上最钟爱的弟弟,在朝中简直是一手遮天,这天下跟是他的没什么两样。当下赶紧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无故争吵。昙瞿大师待人声静了静,合掌道:“施主言十二派掌门都投靠了朝廷,可有证据么?”

        吴越王笑道:“老和尚,证据来了,接好!”袍袖拂出,几张请贴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着,向前缓慢飞去。昙瞿大师不敢大意,深吸一口气,将周身劲力都运到手掌上,一招礼拜如来,向请贴接去。手指刚碰到请贴,猛觉一道刚猛之极的力道潮涌而至,狂放恣肆,宛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又宛如洪荒猛兽,欲搏人而噬。昙瞿大师周身巨震,急忙双手合出,将请贴接在手中,就觉那力道在全身猛一鼓涌,然后悄然消逝于无形。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浑厚凶猛中,又带有一丝诡异之气。吴越王笑道:“你能接我一招龙沛于天,功夫也算相当不错了。没想到少林寺经天罗教一劫,竟还有如此人才。”昙瞿大师寿眉蹙起,也不答他的话,打开请贴看时,果然是少林寺发出给十二派掌门的武林大会请贴。吴越王若不是真的招揽了这十二门派,便是强行从他们手中夺走请贴,逼迫他们不来参加武林大会。无论哪种情况,都是非常头痛之事。虽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看他如此武功,这次所带来的部众个个都身手矫健,想必没有安着什么好心。不想华音阁之外,竟然出了如此变数。而他又打着朝廷的旗号而来,一个处置不当,在座的门派都是灭门之祸。却如何是好?

        昙瞿大师沉吟不答,吴越王笑道:“大师看了这么久,可看清楚了没有?”

        守温师太喝道:“看清楚不清楚关你什么事!要你来催!”

        吴越王翻眼看天,道:“这位想必就是以不讲理著称的守温师太了。只是你不讲理,我却是不讲理的祖宗。你再敢多说一句话,我就下令封了峨眉山。”

        守温师太道:“峨眉山又不是你的,难道你说封就封?”

        吴越王大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之大,还没有我说封封不掉的!”

        守温师太怒道:“我先杀了你!”右手双指一骈,向吴越王檀中穴点来。吴越王道:“好泼辣的尼姑!”大袖挥出,将她一指之力化解,跟着双袖翻舞,跟守温师太斗在一起。

        这两人一动手,又跟方才月玲珑、花如意的不同。守温师太大开大阂中身形倏来倏往,不时腾空搏击,每一招都欲险中求胜。吴越王却从容不迫,双袖舞成两团暗影,不时分进合击,将守温师太的招式挡在三尺之外。酣斗移时,守温师太的招式更显凌厉,吴越王扬威而来,若是让她斗到一百招外,纵然得胜又有什么好夸口的?当下双袖分开,纵身而上,两人距离倏忽拉到半尺以内。吴越王招式快如闪电,在守温师太面前一晃,守温师太一指戮来,吴越王突然一声大喝,全身功力都聚在双掌之上,陡然袭向守温师太胸口。守温招式已经用老,待要回防时,已经不能够,一咬牙,指力加紧戮出,要跟吴越王拼个你死我活。就听一声巨响,她瘦小的身子被吴越王一掌击得飞了出去。她这一指终究是慢了半分,虽然戳中了吴越王,却没能使他受伤。

        峨眉众尼急忙抢上扶住守温师太,她面如淡金,已受了极厉害的内伤。守温师太摇头让众弟子不要担心,强行运功调养真气,刚一动力,便是一口鲜血喷出。吴越王大笑道:“被我的五尊真龙之气所伤,哪里能够那么快就好?还有谁不自量力,要出手的赶紧。”

        昙瞿大师默然不答,其余各派见做主人的少林派都没动静,自己又何必强出头呢?对抗吴越王就是对抗朝廷,江湖豪侠虽然胆大,却也不由甚是顾忌。就听一声媚笑道:“若是众位英雄们都做了缩头乌龟,那么就让小妹领教吧!”

        吴越王抬头看时,秋璇慢慢从石上站起,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盈盈地向吴越王走来。当真如风拂杨柳,娇花照影,却哪里有半分厮杀的味道?吴越王笑道:“跟姑娘比较,那须要在晋云之馆,馆娃之宫,谈些脂浓粉淡,琵琶琴筝,若是动刀动枪,那就是亵渎了。”

        秋璇道:“哎呀,王爷真是好学问!可是我若是说我一点都不明白,王爷是不是会很尴尬,很生气?”她脸上盈盈笑着,却哪里有半点让人生气的样子?

        吴越王大笑道:“你若是不明白,大可随我而去,我教你那么一年半年,就什么都明白了。”

        秋璇媚笑道:“我倒很愿意跟王爷去看看京城的风华,可惜我们阁主是不会答应的。”

        吴越王道:“你们阁主?你是华音阁的人?”

        秋璇道:“王爷真是聪明,连这个都能猜得出来。我们阁主就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才天下第一,风流天下第一,计谋天下第一的卓王孙。王爷只能在阁主剩下的里头挑天下第一了。”

        吴越王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

        秋璇道:“哎呀,难道王爷还想抢阁主的名头不成?”

        吴越王道:“我此来本就有两个目的,一是凡参与天下武林大会之人,都不必回去了,随我到吴越王府享荣华富贵去。二是要跟你们阁主较量一下,看看究竟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该由谁来担当。”

        秋璇道:“呦,瞧不出阁主还有这么大的抱负。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可是包括了很多方面的。譬如内力……”一语未完,吴越王右手伸出,手心一团氤氲的紫气腾出,就如烟雾般在他的手边缭绕。众人一齐大惊,不料他的真气已到能凝虚成实的境界了!吴越王真气吞吐,那团紫气也随着变幻无方。秋璇依旧掩袖微笑,接着道:“只内力强也不行,比如招数……”

        吴越王一笑,道:“不知姑娘要考较我的是什么招数。”秋璇笑道:“马马乎乎也就是谁都会用的剑招吧。”吴越王举掌一击,欧阳健送上剑来,吴越王昂头思索了一会,道:“华音阁相传的剑法,我记得有一招叫做森罗宝相,乃取佛王化身万亿的意思。剑招虽然威力无穷,但其中却尽是慈悲之意,只肯胜敌,却不肯伤人。小王无幸亲见此招,就单凭此剑意模拟一试,入不入秋姑娘的法眼,还请鉴看。”说着,长剑一指,一片青光洒下。他长剑不断挥洒,青光一片一片游动,每一剑都包含了千万余招,当真如佛王变相,森乎亿万。他的剑招有平有斜,高低错乱,居然跟华音阁的森罗宝相有异曲同工之妙。秋璇看了做声不得。吴越王挺剑一刺,剑身嗡然做响,道:“小王的剑招如何?”

        秋璇强笑道:“剑招虽好,别人轻功若妙,还是一样刺不到人。”吴越王袍袖一拂,一道真气击在地面上,他借真气反击之力飘在空中,真气不住催逼,将他徐徐上托,吴越王袍袖展开,在空中几个翻滚,突如流星飞堕一般倏忽到了秋璇面前,秋璇本能地举手挥格,吴越王电般起步,已然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这一下震惊众人,秋璇虽然多年未见阁主表现过武功,但想来也不过如此。难道千余年来华音阁主照例武功天下第一的规矩,竟在这一代成为破例么? 吴越王见秋璇不再说话,突然提声道:“杨盟主,今天之事,你也该出来裁决个说法了。” 第二十四章 载云旗之逶迤


        杨盟主?杨逸之?难道他已经在了?

        杨逸之若在,这么多变故怎会声色不动,尽由手下的人闹去?卓王孙游目四顾,突见少林寺的门下站了个人,一身青布长衫,虽不太合江湖武士的打扮,却也不很出众,他独自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连动都懒的动,眉头微微皱起,对场中的事似听闻似不听闻,好象在思索着什么。卓王孙心头涌起种奇怪的想法:此人便是杨逸之!他的目光刚注向这人,就见他抬起头来,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卓王孙三人藏身的松树瞥了一眼,缓步向前走去。卓王孙心下一惊,拉了拉吉娜的手道:“咱们下去吧。”袍袖一拂,带着两人凌空飞下。

        卓王孙也并不特别施展轻功,只宛如凌空步虚般抢在杨逸之面前落地,拱手笑道:“杨盟主果然好功夫。卓某大大不如,佩服的很。”

        杨逸之也拱手道:“卓先生过谦了。在下也不过因为卓先生将目光投向我身,这才察觉。卓先生隐身松树上这么多时,我们若许多人竟然都未发现,实在是神人神技,杨某甘拜下风。”

        吴越王听他两人只顾自己的寒暄,并不理他,不由大怒。道:“你们两个究竟谁是杨盟主?”

        杨逸之淡淡道:“我就是。”

        吴越王转头斜睨着卓王孙,道:“那你是谁?”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卓,草字王孙。”

        他一语既出,周围一片惊声。原来他就是卓王孙!吴越王眼看卓王孙什么行动也没有,自己苦心经营的气势却几乎被消耗殆尽,这口气却如何咽得下?冷笑道:“你就是卓王孙?也并不似江湖上传说的三头六臂么!”

        卓王孙转身对杨逸之道:“杨盟主,你看此人的武功如何?”

        杨逸之也不看吴越王,道:“在江湖上,可算一流中的人才。九大掌门中,没人能胜的过王爷。”

        吴越王心下暗喜,却听卓王孙继续道:“若是盟主出手,要胜他须用几成功力?”吴越王大怒,就听杨逸之沉吟道:“武学之道,本无定法,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若论必定能胜,大约我须动八成的心神。”

        吴越王怒极反笑,道:“武林盟主,果然是好大的口气。若是在平地上,怕不连这座山都吹走了!”

        卓王孙摇头道:“盟主太谦了。象他这种药培出的功夫,劲气还未跟心神相合,若是认真出手,只用六成就够了。多用两成,只怕他连尸骨都保存不下来。”

        杨逸之摇头道:“六成功力,大约我还不行。卓先生天纵其才,或者可以。那自然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卓王孙拱手道:“别人如此称赞,大概我不但居之不疑,还要嫌他称赞的俗气,杨兄若也要如此说,那是要卓某汗颜的。”两人相对一笑,竟然如极熟的朋友,直把吴越王气了个半死,冷冷道:“你们两个若是去唱戏,大概每次都可博个满堂彩。”

        卓王孙回头道:“你不信?”

        吴越王大声冷笑,道:“若是天下第一就是这么说来的,我倒不得不信。”

        卓王孙叹了口气,一反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吴越王的长剑已到了他手中。卓王孙随意一挥,一道匹练般的剑光斩下。吴越王吃了一惊,飘身退开。

        卓王孙笑道:“不用害怕,我不是要斩你。你看我这一剑怎样?”

        吴越王定了定神,强言道:“我看也不怎样。”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看我剑法如何?”

        杨逸之叹道:“只能说是叹为观止。我也只能数出卓先生一剑之中,变了三十一种速度。每一种变化都如名曲美人,令人赏心悦目之极。”

        卓王孙笑道:“杨盟主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方才一剑中,我变了三十四种速度。盟主竟然能数出三十一种,实在是卓某生平仅见。”

        吴越王故意不屑道:“就算你变一万种速度,这么慢腾腾的,能斩到谁?”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我就说笨人总是迟钝。你觉得它慢,只是因为我要你觉得慢而已。这样如何?”

        他反手一抖,就如空间裂开一般,光芒骤然从他手中爆出,一闪就到了面前。吴越王虽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卓王孙道:“觉得快了很多是不是?其实这两剑所用时间都是一样的。之所以你觉得有快有慢,不过是我想让你看去有快有慢而已。明白了没有?”

        吴越王道:“这些歪门邪道的功夫,本王倒是宁愿不懂的好。”

        卓王孙笑道:“明明是剑道中的至理,却要说是歪门邪道,明明自己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要装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学剑不成,敢在我面前放肆,就是该死!”一举手,剑光就如炸开一般,冷森森地向吴越王面门袭至。吴越王早就留神戒备多时,这时一声大喝,双拳带着袖风猛然轰出,直向卓王孙的剑尖迎去。要待以刚猛无匹的内劲将他的剑尖震歪。吴越王情急下出手,劲猛气雄,宛然有龙虎之形。卓王孙微微一笑,也不见如何动作,剑光掣动,如游丝春絮一般,已然抢在吴越王拳力发出之前,点在了他的额前。刹时吴越王双拳凝在空中,再也不敢妄动。卓王孙剑尖顿住,悠然看着吴越王,脸上的笑意不减,剑尖上的寒气却越凝越重。吴越王汗珠滚滚而下。欧阳健喝道:“你敢刺王杀驾?”

        卓王孙微笑道:“江湖上人,可听说过我卓某不敢做什么事么?”    

        欧阳健更急,道:“我们王爷天眷隆宠,你敢动王爷一根毫毛,便是跟整个大明朝做对!任你跑到什么地方,也逃不过锦衣卫的追杀!”

        卓王孙脸色一转而为冷笑,道:“我哪里也不跑!王爷,卓某并没想伤你,可是你这位侍从罗里罗嗦的,倒好象我不伤王爷一点,便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似的。那就不由我不得罪了。”猛然吴越王就觉面上一阵森寒,这森寒之气就仿佛挟着极深的恐惧一般,竟让吴越王一瞬间兴起了无法抵挡的念头。待到一呆后双拳方要递出,卓王孙已然收剑而立,笑道:“这一副大胡子去了,王爷可英俊多了。”

        吴越王一谔,就见几蓬毛发从空中飘下,山风簌起,脸上感到一阵凉意,举手一摸,那道松蓬蓬威风无比的连腮胡须,已被卓王孙这一剑剃得干干净净。吴越王又羞又恼,眼看此日之事已不可为,甩袖道:“走!”

        卓王孙含笑看着他们气冲冲下山,突道:“我与杨盟主即将一战,王爷难道不看了再走?”

        这一下群相耸动,吴越王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卓王孙缓缓转身,对杨逸之道:“江湖之上,是是非非,往往不是话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人人都自以为是,不肯听从别人的,各执己说,往往至于刀枪相见。解决的方法,不外乎武力相决,武功低者听从武功高者,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与其谈论半天最终还是动这粗鲁,不如我们一开始就决了胜负的好。杨盟主以为如何?”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杨逸之的身上,要看他如何回答这决定江湖命运的一句话。卓王孙那仿佛带有秘魔神力的剑法已经展现过,连方才不可一世的吴越王都无还手之力,却不知最近风头最劲的杨盟主可有办法应对?就见他沉吟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说,杨某也无反对的余力。只是武林大计如此大的事情,单凭我们两人的武功决定,似乎有些草率了。”

        卓王孙大笑道:“草率?若是你们这些自命的正派无人能在武功上胜过我,凭什么要我听你们的话?”

        众人虽不敢随声附和,但都不禁在心中暗呼了声“是”。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要他听从白道江湖的安排,本就是件极难的事情。何况白道内定的“江湖大计”中,有很多都是明显牺牲华音阁的利益的。武林之中强存弱亡,乃是天然规律,昙瞿大师等几位有识之士见卓王孙如此跋扈,不禁都是忧心忡忡。

        杨逸之眼光朝几大门派的长老一扫,几位长老不禁都低下头来。杨逸之心下暗叹。白道中武功再无高过自己的,当此情形,又不能行车轮战。看来此日一战,是势在必行了。当下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说,那么杨某只有奉陪。只盼卓先生胜后能够体恤天下苍生,保得武林之中休养生息,再无混乱之事。”

        卓王孙笑道:“还没动手,怎么就说这气馁的话?苍天令在此。”说着,袖出一令牌,示意吉娜递给杨逸之。杨逸之默然无语,也从怀中取出三枚令牌,连同苍天令一起放在了早已备好的香案中。故老相传,这四枚令牌中隐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可百余年来聚齐此牌的人并不是没有,可从无人能破解出什么秘密来。是以此次悬令决战,极天四令象征的意义,更大于实际,隐隐中,就以这四枚令牌,来代表了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只是,又有谁知道,这四枚令牌,才是这次武林大会真正的目的呢?而这一切的一切,又最终被那些神秘的预言与谎言纠结在一起,谁又能知道这四枚令牌的真正作用?而命运最终的走向,又真的是能够预言的么?

        山峦寂寂,只听卓王孙淡淡道:“杀名人用名剑,这是我的习惯,可惜杨盟主不是我能够杀得了的,所以我并没有带剑。”

        白道群雄心下一宽。突然眼前一花,卓王孙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根本没动,杨逸之身边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一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众人都觉身上一重,似乎山顶的空气在一瞬间完全抽空,被扬起了九霄之上。就听卓王孙笑道:“杨盟主好高明的武功。我只听说剑道中有重境界,天下万物无不为剑,想不到盟主弱冠之年,竟然已达到了如斯成就。”

        杨逸之举起衣袖,道:“可我这风月之剑,到底还是没能挡住卓先生的一击。”

        众人不由大是诧异。原来在此一瞬间,两人的胜负就已经决出来了!当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吴越王更是又嫉又恨,他也如众人一般,只看到人影闪了几闪,至于卓王孙怎么出招,杨逸之怎么格挡,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江湖有如此人才,又哪里有他称雄的余地!

        卓王孙道:“你我的武功既然比过,下面再怎么比试,就请盟主划下道来。”

        杨逸之还未答话,忽听山下一个浑雄的啸声传了上来:“小卓,卓王孙,你在哪里?”轰轰殷殷,满山都是回音。

        卓王孙眉头一皱,是谁在此大呼小叫的?眼角向几派掌门冷冷一扫,运起丹田内息,道:“卓某在此,哪位有事相召,请上来相见。”声音也并不大,但如狂风一般卷出,刹时满山之中都是卓王孙的话声,再无其他的杂音。

        就听哈哈一声长笑,三条身影落在山顶之上。起初发声之地离此极远,谁也料不到他们来得如此迅速。连卓王孙也不由一惊。就见三人头发胡须全白,周身只穿了件邋遢之极的道袍,袖子全都短了半截,随便束了根草绳,直如行走三省的乞丐一般。不过满面红光,神情矍铄,目光炯炯向人,两条寿眉细长整洁,看去犹如画中神仙。行路两只草鞋踢踢踏踏地响,不象是会武功的样子。就见一人笑嘻嘻地走到卓王孙面前,道:“你就是小卓?”

        卓王孙脸色凝重,点了点头。那人围着卓王孙转了一圈,上下看了几眼,道:“你倒真有点天下第一的样子。老二、老三,你们看怎么样?”

        另外两个老道士也点头道:“果然不错。就是不知道能接我们几招。”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这三个邋遢道士明知道卓王孙是天下第一,还说这样的狂话,可不是疯了么?卓王孙倒不以为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三位前辈武功通玄,卓某是万万不敢与前辈动手的。”

        那老道士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今日是武林大会,你担心跟我们打输了,就不好意思再和他们谈条件。这没关系。你跟我们打架是打架,跟他们谈条件是谈条件。我们打我们的,打完之后你们再谈什么不迟。放心好了,他们都是我的后辈,我说什么,他们不敢不听的。”

        卓王孙笑道:“本来晚辈是必定要奉陪的,可是晚辈刚跟这位杨盟主打过,今天力气有些不济,还是改天再领教前辈们的神功吧。”

        那老道士顺着卓王孙的手指向杨逸之看了一眼,咦了一声,道:“老二、老三你们看,这个小伙子好象功夫也不错,几乎在身体外面看不到内息了。”

        众人又是一惊。内息运行虽叫做内息,但完全不是气那么简单。古今以来武林中人也就是练习运用它而已,要说出什么是内息,那是没人能够做到的。除了极少数修为极高如吴越王者能够将部分内息成型之外,一般人的内息都以一种不可知的形态存在着,只能被性质相近的内息感觉到,却从没人能看得见。这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见另外两个老道士也是一拥而上,围着杨逸之指指点点。杨逸之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当先的老道士忽然道:“不是看不到内息,好象就是没有内息。此人的武功煞是怪异,倒也可以指教指教。只是下手要轻一些,小心打伤了就不好了。老三,你来吧。”

        就见一位老道士往前一站,摩拳擦掌,便待动手。卓王孙皱了皱眉,道:“三位可知道此人是谁?”

        老道士哈哈笑道:“我们打架时,是从来不管他是谁的。你放心,我们下手都会轻轻的,保证打不死他。”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他就是人称天心月剑的杨逸之,也就是你们白道新选出的武林盟主。若是你们打伤了他,恐怕白道武林的面子,就再也搁不在江湖上了!” 第二十五章 带长铗之陆离


        那老道士带着一脸不能置信的神情走近杨逸之,又是一阵上下打量,啧啧称赞道:“真是不错,真是不错。你居然就是小杨。听说你当初一剑就打败了我那清鹤师侄,连我们家老三都做不到。今天碰到了,若不使劲比试一番,老头子回去一定睡不着觉。来来来,我来接你几招。你尽管出手,我看在白道武林的面子上,将劲力约束在三尺以内,保证不伤你就是了。”

        杨逸之脸上淡淡的,似乎在听他说话,又似乎心神根本就不在这边。那老道不丁不八地随意站了,众人就觉一道沛然之气倏然荡开,其势冲然刚要,绵绵泊泊似无形,蒸蒸蓬蓬而又若有迹,浑奇空廓,就如烈日神尊一般不可逼视,不由都退了开来。卓王孙衣袖飘飘,迎风而立,笑道:“三位前辈的神掌虽然夺天造化,但若只是招架而不攻击,恐怕仍然挡不住杨盟主这有若飞仙的风月之剑。”

        杨逸之仍不说话,只手指轻轻扣击着,在他指尖却淡淡地笼了一层气息,薄薄的犹如透明的琉璃,将他的指尖裹住,随着动作氤氲转动,看去诡异之极。那老道似乎也看得出神,随口答道:“飞仙之剑也好,风月之剑也好,老道士既不想成仙成佛,也早过了风月的年龄,能将我怎样?只是这武功实在是怪异,老道士看着骨头就忍不住痒痒。”说着眼中满是兴奋之色,手指轻微颤动,跃跃欲试。杨逸之双目微合,十指相叩,发出轻悄的铮铮声,气息却更加的沉重起来。卓王孙心寄天下,存心显露绝世武功,以求震慑武林,日后行事孰多助益,当下袍袖一展,他的衣带绣满了金翠朱藻,阳光照耀,彩色炫目,两人都不由得眼神一动,一触即发的气机也就宣泄而去。卓王孙缓步向前,笑道:“既然前辈有如此的雅兴,晚辈们若不凑趣,那也太过于扫兴。杨盟主算一人,在下勉强算一人,就请三位再选一人,我们三人来接前辈们的高招如何?”

        那老道闻言大喜:“你这话可是当真?”

        卓王孙道:“若是杨盟主不肯出手,那在下只好一人接三位的招数了。可是三位未免要笑我狂妄。”

        那老道点了点头,昂起头来道:“若是少林派的般舟、常行两位秃头还在,也能跟我们打那么几招。这两个秃头不在,我们就只好跟江远澈、申宏这些人玩玩,哪知连这几个人都死的早,搞得我们现在只好自己跟自己打,实在没意思之极。数来数去,江湖上能凑足这三人之数的,老头子可真是想不起来。”

        他这一自言自语,旁观群豪一阵大哗。般舟、常行乃是少林掌门昙瞿大师的师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坐化。乃是有名的佛门高僧,据称降魔禅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千里倏至,片叶杀人,江湖传说,几类真佛。江远澈号称剑神子,申宏号称刀魔,刀剑两艺上,从来都是公推第一的,声名不亚于当初犹如流星的于长空。这老头子居然敢说这些人还只是能跟他们打上那么几招,天下厚颜无耻,丧心病狂之徒,看来无过于这三个邋遢道士。

        哪知卓王孙居然点头道:“前辈所言甚是。若是选了白道中人,他们敢跟前辈动手的就已经少之又少,动手能动得有点意思的那更是绝无仅有。不如就让晚辈来替前辈挑几个人,我们来凑合着闹一闹。”

        那道士大喜道:“你若是能找出人来,那自然是再好没有了!可不知道你找的是谁?”

        卓王孙随手一指道:“就是她们。”那老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盈盈站立的,正是相思、秋璇和吉娜。老道士满脸失望,摇了摇头道:“我们老三出名的是不跟女人动手的,何况她们的武功一眼就能看到底,虽然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没有内力做根基,终究是没有用的。老头子若是想打这样的架,早跑到东海幽冥岛上去了,还用求你们这些小辈?”

        卓王孙道:“萤火微光,当然不入三位前辈的法眼。三位前辈虽然武功再无敌手,但我敢保证这三个人却不会败。”

        那老道哈哈笑道:“奇谈怪论!我们三个老道要是连她们女娃娃都打不过,那不成了笑话了么?”

        卓王孙平静道:“前辈不妨一试。”

        老道看了吉娜三人一眼,犹豫道:“老二老三,咱们试试?”

        另两个老道笑嘻嘻的道:“试试就试试。看来不先打发了她们,这两个小子是不肯出手的了。”

        卓王孙道:“三位前辈先等等,我嘱咐她们三人一句话。”

        老道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家伙要耍花招。不过没关系,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就是了。”

        卓王孙笑道:“在敷非、敷疑、敷微三位长老面前,晚辈哪敢使什么手段。”

        他这一句话一说,少室山上的群雄齐声哦了一声,嘈杂之声不绝。难怪这三个道士如此嚣张,却原来竟是并称武中圣皇的敷非、敷疑、敷微三兄弟!此三人据说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练剑,十岁的时候每一人的成就都在一流高手之上,十四岁的时候并肩闯荡江湖,半年不到,就闯出好大的名头,几乎塞北江南的武林高手全都会之一空,却从无败绩。而且行侠仗义,肝胆照人,所以江湖上人送了个“武中圣皇”的名号给他们,端的是如日中天,盛极一时。只是三人嗜武如命,每见到新奇的武功,则争奔趋之,往往强行逼人比试,一快朵颐。三人天分极高,又不喜人间一切玩娱之道,是以武功都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虽然只是为武而痴,但败于其手之人终也颇有怨怼。后来三人竟搜集天下武功秘要,要将自有人以来的武功,全都练上一遍。他们武功既高,下手又复巧妙,也无人发觉。后来夜入少林寺藏经阁,看书入迷,忘记遁出,才为和尚们发现。一场大战,到后来竟至动用了少林寺的达摩大阵和武当派的真武剑阵,才将三人拿下,却也斗了个两败俱伤。还是武当掌门亢仓子爱惜三人才华,就以天下武功秘笈相诱,劝三人投入武当门下,做了道士,从此三人闭门深山,四十多年没到红尘中来过了。若是敷非敷疑敷微三人,那么江远澈诸人只能过过招云云,就不能算是夸口。休说江远澈等,便是一直号称武林禁地的华音阁,三人都曾在少年时期闯过。闯华音阁而不死,犹可见三人武功之强横霸道。三人年轻时打遍天下,交游广阔,几乎所有知名人士全都与之称兄道弟。入武当派时也是武当掌门代先师收的弟子。所以江湖辈分大得异乎寻常。山顶上的群豪几乎全都是他们的徒孙以下。而且江湖中人仰三人之名已久,都想见识一下。当下闹喁喁地挤了个大圈子。

        敷非仍是一幅邋遢的样子道:“你们也不用拜见来拜见去了。你们不是我的师父,我也不是你们的师父,拜见个什么劲?”卓王孙却趁着这个空隙悄悄跟相思三人说了些话。三人笑嘻嘻地答应了。敷非招手道:“你们商量好了么?商量好了就赶紧过来。没架打我们就走。这么吵,老年人实在受不了。”卓王孙笑道:“这就好了。”敷非大喜,道:“那还等什么!”一道柔和的劲气逼出,笑道:“让让,让让!”众人就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却丝毫不觉受到了外力的排挤,倒如自己起意向外挤的一般。当真是神功天成,人所难量。马上退出一个大圈子来。敷非敷疑敷微三人望中间一站,道:“赶紧过来。”

        吉娜先笑嘻嘻地走到敷非面前,鞠了个躬,道:“老爷子您好。我先声明我的内功很差的,你可不许劲力来震我。”

        敷非呵呵笑道:“小丫头不用耍这些鬼心眼子了,我老人家跟你比试,要是只能靠掌力取胜,那老头子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吹大气?”

        吉娜大喜,道:“这是你说的,可不准不算数的!”

        敷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小丫头这么一说,我老人家倒有些莫测高深。不过你真气虽然小成,但散而不凝,浊气多而清气少,这样是不行的。难道你还藏着什么绝招不成?”

        吉娜霎了霎眼,扮了个鬼脸,道:“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

        敷非道:“那我倒想看看了。”

        吉娜嘻嘻一笑,突然道:“来啦!”猛然跃起,清光一闪,剑势夭矫,在长空中划了个半弧,奔马一般向敷非罩来。敷非眯着眼睛盯着吉娜的剑尖,直到剑光临体,才出指一弹,嗡的一声响,吉娜手中一震,剑锋倒卷而回。敷非叹道:“你的春水剑法比起内力来说是好的了。但是这样凌空出剑,大犯忌讳,我刚才若是想杀你,恐怕你早死了几次了。”

        却见吉娜身子一转,竟然丝毫不用借力,就在空中转了个弯,不降还升,剑锋赤赤声响,一招饮虹天外,向敷非当头罩来。敷非大声地“噫”了一声,足不抬,身不动,已然横移两丈。吉娜剑锋在地上一荡,轻悄悄地转了个弯,变剑招而为梦花照影,依旧向敷非追杀而至。敷非单指挺出,赤赤风响,一连十几指点出。吉娜娇笑道:“敷老爷子,记得不要用力太过,可会打伤我的。”剑势展开,万点青荧撒下,将敷非的指力完全化解,顺势又是十几剑刺出。她的剑招纯走轻盈一路,身子在空中仿佛无处不可借力,宛如鱼儿游动一般,迅捷无伦。敷非不能动用内力,单凭招数竟然一时并不能伤她。

        吉娜得势不饶人,剑光霍霍,大有不胜决不罢休之势。敷非呵呵笑道:“小姑娘的武功果然怪异,竟然跟姬云裳的家数差不多。看来我老人家也该认真点了,免得给后辈们笑话。”掌影一变,一招一式虽简单但极为古拙,吉娜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凝滞起来,身形再也不能变幻灵活。敷非掌势越来越慢,吉娜身形也不由自主跟着减慢,长剑越来越沉重。渐渐敷非掌势指向哪里,吉娜就被牵引到哪里。却哪里象在比试?

        吉娜砰的一声将长剑抛在地上,嘟着嘴道:“不打了!”

        敷非掌势一住,道:“为什么?”

        吉娜指着他道:“你欺负我!明明说不用内力来压我的,一看打不过了就赖皮!”

        敷非笑道:“没有啊。若说我用的内力,还比不上你现在的修为的一半呢。”

        吉娜大声道:“我不信!若是你内力比不上我,我怎么会连动都不不了。”

        敷非道:“这个只需要一点点巧妙的方法而已。所谓四两拨千斤,以无厚而入有间,武术之道,不一定就是力大的才能困住力小的。将领十则围之,倍则分之,那只是小将,若是大将之才,以一围十也是可能的。”

        他一面说,吉娜一面扮着鬼脸道:“扯大鼓,做大旗,赶老虎,吹牛皮!连我这小姑娘都不相信你!”

        敷非也不生气,道:“你还没领悟其中的微妙,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去。好,那你说怎么办?”

        吉娜道:“我们来好好过招,你不许再用这些耍赖的手段。”

        敷非微笑道:“好。你要不要先跳在空中?”

        吉娜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只有在空中才能胜你?”

        敷非道:“你若是喜欢在平地上,那我也欢迎之极。”

        吉娜道:“我偏不让你料中,你说在平地上,我就偏在空中!”长剑一圈,铮的一声响,萃山中冷风而为寒芒,宛如夜中星辰闪闪,组成一道光幕,向敷非席卷而来。敷非哈哈笑道:“说是在空中的,怎么又到了地面上来?”口中说话,手下却丝毫不停留,身形一晃,闪在吉娜身后,方要出招,吉娜大叫一声:“停!”

        敷非身形顿住,道:“这次又怎么了?”

        吉娜皱眉道:“你这还不是欺负我?嗖的一声不见了,嗖的一声又不见了,跟用内力压我有什么分别?”

        敷非想了想,道“也是。你说的很对。那好吧,我站在这里,若是双脚动了,就算我输,好不好?”说着,足下用力,在地上踩了个寸许深的脚印,敷非就站在那印子之中,端凝不动。

        吉娜笑了,道:“那就最好了!”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欺他太甚,道:“你若是忍不住,稍微动一下也没关系。”

        敷非淡淡一笑,双袖垂下,等吉娜进招。吉娜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突然道:“你真的不动?”

        敷非道:“这个有什么真的假的?动不动都一样。”

        吉娜脸上浮起一阵贼忒兮兮的坏笑,夹着长剑就绕到了敷非身后,忍不住笑道:“那我就站在这里出招了!”也不等敷非做答,赤的一剑划向他的肩头。

        这一剑走势轻灵迅捷,如烟腾秋壑,甚觉飘渺。剑尖翁翁颤动,指向的虽然是肩头,剑势笼罩之下,敷非的右半边身子却无不在她的掌控中。正是春水二十四剑中的红霓云妆。背后出剑,招式如此变幻,当真防不胜防。敷非笑道:“好狡猾的丫头!”也不回身,一反手,一掌向后击出。攻的正是吉娜剑招中的缺点。吉娜身向右走,挺剑向敷非的手掌刺去。敷非左掌一抬,又是一掌向后击出。吉娜剑如游龙,打了个回环,护住前身。敷非也不管她,一掌一掌地击出,绝不回头,掌势却巧妙飘忽之极,吉娜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后退去。

        忽听相思笑道:“不要再退了。”吉娜回头看时,就见满空的金光、银光、铜光、铁光、石光、木光、翡翠光、玛瑙光、琉璃光、珍珠光、贝壳光。相思如千手观音,也不见怎么举动,万道光芒就赤赤赤赤挟着不同的声响向敷微击去。但这些光芒尽管耀眼,却在近敷疑身时全都消于无形。敷疑的双袖渐渐隆起,面上一片古拙,似乎眼前的战事根本与他无关。吉娜道:“你们在这边打啊,那我向那边退好了。”横剑架开敷非追袭来的一掌,侧身向另一边退去。

        相思身子娇怯怯的,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似乎风一吹就凌虚而去,身上再也藏不住什么东西,各种各样的暗器却随手拈来,随手一抖,便是一道急风向敷疑打去。相思的暗器大都非常精致,打出去风声很细,只有淡淡的一道光芒,几乎觉察不出来。她的手势轻盈之极,神色更宛如闲庭信步,又红又白的腮边隐隐挂着一抹笑意,舞蹈般的盈盈纤腰微摆,双袖飘拂之中,杀手连环递出。神情虽然优雅,但下手却煞是狠辣。两边观战的人群不断退后,生怕这犹如活物盘旋般的暗器会误伤了自己。暗光满空绕走,互相交击,铮铮之声不停,就如一张大网般向敷疑罩来。虽然近其身就消于无形,但乌光在空中越来越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敷疑固然脸色丝毫不变,相思也是笑盈盈的一派和睦的气息,浑然不象是在厮杀。

        秋璇依旧慵懒地倚在山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敷微。敷微的脾气却远没有两个哥哥好,双拳交击,围着秋璇转来转去,转几圈,顿住脚大吼道:“兀那女子,你到底打还是不打?”

        秋璇媚笑道:“我不动手,难道你不会动么?你若打我,我又怎么会不还手?那不就可以开始了么?”敷微大吼道:“我带甲天龙是先出手的人么?何况你还是女人!”秋璇懒懒地伸了下腰,道:“那是你的事,我可就没办法了。现在不冷也不热,坐在这里看夕阳可舒服了,为什么要打打杀杀?你要不要也坐下来?”说着,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敷微怒道:“不要!”横手一扫,将秋璇所拍的石头打得粉碎。秋璇挥手将腾起的灰尘拂开,皱眉道:“你不坐就不坐好了,为什么非要闹的这么乌烟瘴气的,很开心么?”

        敷微也不理她,急步围着她转来转去,不时怒吼一声。秋璇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这样转来转去的做什么?难道想把自己转晕了,好自己跟自己打架么?”敷微也不理她。

        场面虽然混乱,但不能不承认,敷非给吉娜用言语约束住了,不能移步,敷疑无休无止地接着相思的暗器,敷微更是恪守不先动手的规矩,吉娜、相思、秋璇武功虽差了很远,但实已立于不败之地。吉娜再退几步,离敷非已四丈多远,这不败更成了定局。

        敷疑突然张目道:“大哥,你击了多少掌了?”

        敷非笑道:“差不多也有一百掌。要出手么?”

        敷疑道:“再不出手,恐怕老三会忍不住的!”         敷非长笑道:“好!”一语乍完,就见敷非斜斜一掌穿出,遥遥向敷疑击来,敷疑双袖张开,敷微一声大吼,双掌合拢成拳,向敷疑背部猛击而下! 第二十六章 杳冥冥兮以东行


        众人正在诧异三个邋遢道士老糊涂了,居然自己打自己人。卓王孙失声叫道:“不好!”电般腾空而起,在经过吴越王身侧时,右手倏然探出,紫光如迅雷般一闪,已然将吴越王腰间的宝剑夺了过来!

        吴越王一凛,大喝一声,双掌同时穿出,相卓王孙击去。莽龙一般的劲气熏天而起,蒸腾壮大,这两掌仿佛将整个空间都击碎了,被他托着向卓王孙轰然击来!但见人影一闪,卓王孙已离他一丈远,吴越王如此浑厚的掌力顿时扑了个空。卓王孙宝剑微微一抖,一道紫芒从剑尖涌出,春水剑法展开,划出三朵剑花,向三老分袭而至!

        剑名玄都,乃是吴越王兵库中第一名剑。杀名人用名剑,莫非卓王孙已动了杀心?

        敷非笑道:“你终于肯出手了!”一掌遥遥向卓王孙击去,敷疑、敷微手一垂,向旁边退下。卓王孙运剑如风,剑芒哧哧,向三老各递一招,笑道:“既然上了场,又何必再下去?”敷微一声冷哼,道:“不知死活!”手一抬,狂飚一般的劲力向卓王孙暗卷而至。卓王孙身形猎猎,在三老掌风中就如神龙行空,转折之际,剑芒化成的紫花点点而下,霎时落了满空,带着森森然的蚀骨剑气,向敷非三老罩来。

        那紫花更如海潮涌动,铺了漫天,望去一片紫光,将三人全都包裹了进去。卓王孙有意显弄,内力催处,紫花越结越大,越结越多,朵朵飘在空中,就如海市蜃楼一般。少室山上群豪就觉目眩神迷,恍如梦魇。剑光紫芒之间,就见敷非三老冲天而起,如此森寒剑芒,竟然阻挡他们不住!三老一冲而出,齐齐举掌向卓王孙击来。劲风凝而不散,卓王孙一剑平起,身形微侧,让过了敷疑、敷微二老的掌力,不避不闪,向敷非当胸刺去。

        华音阁主功力岂容小视?寒月一般的剑光下,敷非不敢硬接,双掌一合,夹住了卓王孙的剑身。卓王孙内力催处,剑芒骤然增发,向敷非暴射而至。敷非微微一笑,乾天真气塌天盖地一般迸发,卓王孙剑芒吞吐,竟然无法再进半寸。卓王孙手上全力刺出,大喝道:“出手!”

        杨逸之身形一动,就见敷非与卓王孙两人之间猛然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横插而来,两人同时就觉一道潜劲剥裂振出,敷非怔了一怔,突然眉心一疼,这一疼直澈骨髓,心神大震之下,卓王孙剑芒如彗星袭月一般疾扫而至,砰的一声正中敷非胸前,敷非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敷微、敷疑大惊来救,卓王孙剑芒一摆,猛然周围的紫花全部爆开,极细的紫色光芒有如银针一般狂乱爆炸,敷微敷疑二人猝不及防,勉提真力时,紫芒透体而入,已然重创。卓王孙鬼魅一般掠上,在敷疑后背上印了一掌。敷疑声都未出,倒了下去,敷微转身怒吼,一掌排空击了出去。三老当中敷微的掌力最是沉雄,这一下含愤出击,更是若天神奋怒,声势威猛之极。

        卓王孙剑尖抬起,猛觉周身一阵酸软,刚才搏击敷非、敷疑二老,看似轻巧,实则已尽全身之力,这时哪能还接的住敷微这开天辟地般的一掌?他倏然后退,敷微的掌力凌空卷动,追了过来!

        卓王孙的身后是吴越王。卓王孙身影又是一闪,这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就向吴越王冲了过去!吴越王不及细想,一道狂飚推出,却与敷微的掌力迎个正着。就觉一道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若钱潮奋发,疾涌而来,立时气血翻腾,第二道、第三道掌力又若火山迸发,沛然袭来。吴越王奋力抵挡,就听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猛听敷微一声大叫,卓王孙提剑而立,狂笑之声振得群山轰鸣。吴越王就觉全身都如散开一般,慢慢委顿在地。卓王孙弹剑长啸道:“敷非前辈,这下可打得过瘾了吧?”

        就在此时,嵩山顶上的青松群中,突然暴起了一条人影。

        人影一闪,急扑放着四天令的香案!

        那人身法好快,当真急如闪电,与会的众英雄还未有什么反应,那人的身形依然再度冲天而起,凌空一个翻滚,向外飞遁而去!

        卓王孙、敷非三老、吴越王虽然看清了来人,但他们已伤,却已没有出招的力气!

        唯有杨逸之!

        杨逸之眼睛中倏然寒光一闪,喝道:“孟天成!”突然之间,万千游离在青松针叶上的青光倏然飞起,凌空轮转,聚结成一弯新月,嘶然断响中,向孟天成追击而下!

        天下最神秘的功夫,以光、风为力,不需真气运转的风月之剑,第一次完整地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本来的姿态!

        秋阳正烈,众人却一瞬间只感到春月临空,却丝毫觉不出任何杀气,那仿佛是真正的初生弯月,只有充盈的生机,而不会造成任何的伤害。这种生之力量,虽不如杀之力量那样凌虐天地,视万物为刍狗,然而却能够把握住天地众生的脉搏,用起初的最微弱的波动,渐渐融入万物本身的频率,然后一起和谐的共振着。不可抗拒,也不必抗拒,因为在这种力量之下,哪怕死亡,都成为一种最自然的赠与,是生的另一种形式,让你不由不欢欣鼓舞地去迎接它的到来。

        满天华光之下,孟天成身形坠如流星,反手一剑撩出,向那弯新月迎去。但那风月剑气却丝毫不受阻挡,穿镆铘剑而下,正贯在孟天成的背后!

        长空血乱,孟天成一声长啸:“好剑法!”直直堕入了嵩山悬崖!

        四天令也随之堕落!

        与会众英雄都一阵茫然。此次武林大会的象征四天令,被孟天成抢走了,这大会还有召开的必要么?

        卓王孙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容,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别人。命运,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把握的,就算他武功天下第一也一样。孟天成虽然号称剑道通神,但未必能在卓王孙手中抢到东西,可谁又能想到卓王孙竟然与武当三老一战,一时间,几乎力量尽失呢?

        敷非正面受卓王孙、杨逸之联手一击,咳血甚多,神情委顿,哑声道:“六十年前败在这春水剑法之下,没想到六十年后,华音阁传人犹胜往昔,江湖上何必再有我们这帮老头子?过瘾之极,简直过瘾死了。”

        杨逸之不料声名赫赫的敷非三老,竟然败得如此惨重,心下甚感歉仄,踱上前来要说什么话时,敷非看了他笑道:“别担心,老头子身子硬朗的很,一时死不了。我们三个老不死的平日里闲着没事,四处找人打架,早就应该给人家打得爬不起来。小卓小杨这还是手下留情。我们能打得这么过瘾,心下也很痛快。”

        围观众人此时纷纷上来,什么黑玉膏、清灵散的包了一大堆上来,齐声慰问。敷非皱起了眉头,道:“老道士的身子骨跟这些东西天生有仇,你们若是还想我们兄弟三个多活几天,就麻烦让我们三兄弟赶紧回我们的狗窝疗伤罢。”推开众人,搀扶着就去。行过吴越王,突然停住脚步,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道:“你倒也是块练武的料,只是让我们老三一掌打坏了。可惜了你这小伙子。说不得,我也打你一掌吧。”说着,一掌拍下。

        吴越王全身酸软,敷非一掌击下,眼看掌势也并不多么快,可似乎一切可能躲闪的方位全都给这一掌笼罩住了,吴越王勉强格挡,敷非却早一掌击在他的背上。吴越王一声大叫,就觉一道炽热的劲气通体而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敷疑笑道:“老大和老三都打了,我也不能偷懒不打。”说着,也是一掌拍下。    

        欧阳健大叫道:“你们找死么?想造反?”敷微停手不打,回头向他笑道:“你不愿意我打他?”欧阳健给他的眼光一照,竟然觉得心头一震,急忙挡在吴越王面前,道:“无知草民,还是快快退下!”敷微收掌道:“你不愿我打,我就不打。便宜了我,又不是便宜了你。”说着一阵踢踏踢踏的鞋响,三人快速走下山去。

        欧阳健转身扶住吴越王,道:“王爷,你怎样?”卓王孙负手踱了过来,道:“你若让他打了那一掌,就没事,现在事可就大着呢。不过你们内宫好药多的是,多吃些也就没什么了。”

        欧阳健道:“你说什么?”

        卓王孙昂首淡淡道:“你知道刚才敷非敷疑老爷子用的是什么功夫么?”

        欧阳健心下微微觉得有些不妥,不由道:“什么功夫?”

        卓王孙道:“那就是江湖中传闻已久的乾天神掌。”

        一语未毕,欧阳健面如死灰。历代江湖传言,武当派为内家拳之最,这乾天神掌更是武当拳之最。倒不仅仅是因为其掌法神妙,威力巨大,而且传闻由三个功力相若,修习超过五十年的人一起将掌力击入某人体内的话,此人便能达成道家所谓的三花聚顶的至高境界。但乾天神掌修为极其不易,要找三个修为相若的,那更比自己修成三花聚顶还要困难,这件事也就一直只是传闻而已。欧阳健料不到自己一句话,居然就破坏这等天大的好事,不由心下羞愤交集。

        吴越王脸上阴晴不定。

        这乾天神掌,正是日曜给他的许诺。

        她说自己能约来武当三老,并安排命运的轨迹,让他借此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最终问鼎九五。为此,他将炎天令交给了她。然而一切的计划,却被欧阳建一个愚蠢的举动,轻而易举的破坏了。难道命运始终就是命运,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就连青鸟族最强大的预言者也不例外?    

        吴越王只默然了片刻,神色已然复原,他爽然笑道:“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强求也求不来。就是真能武功速成,有卓兄与杨兄,江湖事已不可为,要来何用?你也不必太责。”

        卓王孙拱手道:“毕竟还是王爷大度。”

        吴越王还礼道:“多有得罪,就此拜别。”转身疾步而行。欧阳健等人快步跟上,一时也走的不见了踪影。卓王孙拱手向杨逸之笑道:“杨盟主,这武林大会,我看也就开到这里算了吧?”

        杨逸之默然良久,道:“杨某日后必定约束白道,愿卓兄也不忘今日所言。”

        卓王孙笑道:“盟主所命,敢不俱从。卓某就此别过,异日江湖相逢,再与盟主杯酒两欢。”

        两人拱手一笑,人影杂沓而下,苍茫的少室山,也就逐渐恢复了原来暮鼓晨钟的安静。卓王孙与吉娜等人走至山半,回头望时,杨逸之犹自独立在松峰之巅,夕阳垂照在他一袭白衣之上,煌煌暮色,渐渐黯淡下去。

        然而,真正的决战,也并不在这里。

        镆铘剑跟四天令都摆在一个石台上。

        古拙的剑身,朴素的样式,没有拔出鞘的镆铘剑并没有任何特殊。

        孟天成的脸上血迹斑驳,好在杨逸之那一剑并不想杀他,而只是要阻止他盗令逃走,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拼命,借着这一剑之力坠入山崖。所以孟天成受的伤并不太重。

        发出淡淡青气的苍天令,如同星火跳跃着的炎天令,白如美玉的昊天令,黑沉如铁的均天令,分别象征东、南、西、北天地四极,被摆在镆铘剑的四周。每一个令牌都有自己的一种颜色,黑、白、青、红四色交映,美丽中带着诡异,一如石台背后的双头怪人。她娇嫩的脸上神情不住变幻,终于伸出两只枯瘦的手臂,一手抓住了苍天令,另一只手抓住了镆铘剑,将它们举了起来,贴住了她的心口,再也不看另外三方天令一眼。

        她的心口,在微微颤抖。这怪人的嘴唇抖索着,声音忽而娇嫩,忽而沙哑,在夜色中听起来,宛如枭鸟夜啼:“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孟天成神色不动,看着她,待她笑完了,淡淡道:“我的诺言已经完了,现在该你兑现诺言了。”

        那怪人孪生的双头霍然抬起,阴狠的四只眸子紧紧盯住孟天成,这眸子中竟然凝生着无边浩瀚的恨意。她周围涌流着潺潺的泉水,水下积淤着万千宝石,她就浸在这宝石的光芒中,身子为光烛照耀,脉脉流动。孟天成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烦恶,那怪人恬美的声音缓缓道:“我在大熊岭龙舌潭见你的时候,你受了重伤,是我救了你。”

        孟天成不答。那时他从日本皇宫中盗走护国神器,因此被东瀛忍者追杀,全赖吉娜将他送到龙舌潭边,得这怪人援手,保住一条性命。但他并不感激这个怪人,因为他遵守了允诺,将为吴越王所取的镆铘剑,也就是所谓天从云剑借给了她。

        那怪人目光灼灼,盯住他,道:“你见我轻易地治愈了你的重伤,于是恳求我疗治你妻子的眼睛。为此不惜答应我独闯武林大会,为我夺得杨逸之与卓王孙都想要的极天四令。”

        她枯瘦的双手抚摸着苍天令与镆铘剑,似乎这两者上腾起的微凉就可以给她莫大的安慰。突然,她平静的脸上起了一阵颤抖,娇嫩而美丽的脸庞倏然扭曲起来,变得无比的阴森,她一把拉开胸前的衣衫,怒声道:“你知道我用什么治你的伤么?是血!是我的血!我的血啊!”

        她长长的指甲狠命地抓着胸膛,深深地嵌入了那同样干枯、焦黑的皮肤中。一丝鲜血从伤口中沁了出来,但不是常人那样的鲜红,而是诡异的桃红,就跟春日最灿烂的桃花一样。她乌色的长发狂乱地飞舞着,狠声笑道:“狠心的世人!你们诅咒我们还不够,还要喝我的血!”夜色中,她的眼珠如同四点鬼火:“有了这令和剑,我就有了回家的钥匙。我要回去了,不会再用我的鲜血去救你的妻子!”

        孟天成身子一震,他的眼睛中闪过一阵悲凉的神情,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却仍然想冀求最后一丝希望一般。他低下头,眼睛中的悲凉渐渐变成痛苦。他可怜的并不只是自己,自己的爱妻,还有眼前这个怪人。这怪人体内蕴含着神秘的力量,能够看穿人的心底,她或者能知道天下所有人的秘密,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她也是个可怜人。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影响别人的命运,他们唯一不能影响的,就是自己的。

        孟天成仰天叹了口气,他已准备转身离开。那怪人鬼火般的四只眼睛中闪过一丝揶揄的笑意,道:“我猜你并没有想到,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就像是受她的话语召唤一般,周围浮出了四个淡淡的人影。虚无的,仿佛只有薄薄的一层的人影。那怪人的笑容在夜色中更加清晰:“想杀你的并不是我,而是吴越王。因为你背叛了他。是他最先让你去盗天从云剑的,是不是?”

        四条人影渐渐逼近,杀气收缩,刺激得孟天成的真气鼓动不休,他隐隐觉得太阳穴疼了起来。身为吴越王府第一护卫,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王爷亲自训练的幽灵铁卫,虽然谁也没见过他们出手,但据说绝没有人能逃脱他们的搏杀。

        四对一,孟天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去。他最强的武功是剑法,但他的剑,却在孪生怪人的手中。他难道要赤手搏杀幽灵铁卫么?

        孪生怪人已想离开了,她淡淡道:“最后告诉你一句,就算有我的血,也救不了你妻子的,这是她的命运,无法改变的!”

        孟天成的头霍然抬起,目光中竟然逼满了杀气,盯住了她。那怪人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害怕,孟天成一字字道:“她决不会死,不会!”

        四围空气悍然一震,孟天成霍然冲了出去!

        幽灵四卫夹击合围的阵势,不知怎么的,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从孟天成直达孪生怪人。孟天成的身形突然之间,就从这条裂缝中越过,出现在了孪生怪人面前!孪生怪人大吃一惊,她实在想不到孟天成能如此之快,也想不到威名素著的幽灵四卫,竟然挡不住他!电光石火之间,孟天成右手探出,一道劲气螺旋标出,铮铮两声响,将她手中的镆铘剑跟苍天令一齐夺了过来。他转身,挥剑,剑光匹练般冲天而起,耀亮了整座山头!

        幽灵四卫被他气势所迫,人影翻飞,退开了一步,仍旧保持着合围之势,站在孟天成的身边。孪生怪物大口喘了几口气,戟指狂吼道:“杀了他!”

        幽灵四卫倏然冲了向前!

        冲天的劲气轰然聚集起来,乱云一般散了开来,夹着无边的气势,分四面八方狂溢横走,霸猛无比地向孟天成盖了下来。双头怪人眼中流露出恶毒的笑意,她以为孟天成再强,也断不可能强过幽灵铁卫四人合手,这一招,就是将四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以己之长,攻敌之弱,一招就要孟天成的命!

        孟天成突然冲天而起,镆铘剑化作一道激绕的闪电,围着他霹雳一般闪烁着,孟天成宛如雷神降世,带着这些闪电雷霆沛然击下!两道劲气交接在一起,陡地响起一阵崩天裂地的大震,孟天成身子一滞,幽灵四卫也笑了,正如他们设想的一样,他们四人合力,孟天成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孟天成不退反进,左手倏然探出,压在镆铘剑的剑锋上,突地一声大喝,劲气狂涌而出。镆铘剑被他全身功力推动,发出一阵耀眼的闪光,剑锋之上,竟然裂出三寸长的一道青光!立时幽灵四卫聚成的真气之阵被孟天成硬生生剖开一个缺口,闪身而出!

        一脱了四人合围,孟天成的身形陡然变得奇快无比,镆铘剑追风般闪了闪,山顶上忽然飘来一阵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幽灵铁卫中的三个人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右手抚在胸前,慢慢倒地。他们身上没有一丝伤痕,更没有鲜血溅去。孟天成的剑术,早就达到了杀人不见血的境界。

        剩余的一名铁卫口张得大大的,想要呼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他看着孟天成手中闪耀的剑光,双腿越抖越厉害,终于忍不住跪在了地上。孟天成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慢慢走到了那怪人的面前,站住。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方才全力搏杀幽灵铁卫,虽然只用一招,但这一招,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真气。现在他极为疲乏,他的手被镆铘剑的剑锋割裂的伤口淌着鲜血,火辣辣地疼痛着。这些,他都不管,他盯住孪生怪人的眼睛。

        这冰一样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她又为什么能看透人间这许多的秘密?

        孪生怪人也盯住他,盯着他的手,盯着手中的古剑。她的眼睛中仍闪烁着一丝贪婪。

        古剑如月,夜色如霜,冷风。

        孟天成突然笑了,笑容中有些凄伤,他淡淡道:“你用我最为珍视之物编织了一个谎言,让我空怀了一段虚假的希望,我本该杀了你。然而我不会,只因我要让你活着,却永远都找不到这两件东西!”

        他突然转身,向山下飘去。他的轻功依旧在,苍天令跟镆铘剑也依旧在他的手中。

        孪生怪人脸上闪过一阵惊惶与恐惧,她嘶声道:“你……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对我!”但孟天成却再也不看她一眼,真气纵提,转眼就看不见了。

        孪生怪人发出一声沙哑的鸣叫,她突然从泉水中拔了出来,摇晃着要去追孟天成。但一离了泉水的滋润,她神秘的力量便急遽消失,畸形的下肢再也不能负荷身体的重量,极度丑恶地滚倒在地上。她吃力翻滚着,叫嚷着,努力想挺起身子,但却只是徒劳地挣扎着。那婴儿一样的容颜再也不复原来的秀美,尽皆是地狱恶鬼般的丑陋扭曲,山林中回响着一声凄厉的哀嚎:“回家……回……家……”         尘埃因夜色而落定,等待新的,纯净的朝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