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夜泊》诗碑运日之谜

抗日战争苏州沦陷时期，寒山寺俞樾（曲园）补书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差点被日本人掠走。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清光绪丙午年（光绪三十二年，１９０６年）秋，８６岁高龄的俞樾应江苏巡抚陈夔龙之嘱补书《枫桥夜泊》诗碑，这一年的１２月，俞樾即去世，所题诗碑成为绝笔。这块由俞樾补书诗碑名擅当时，拓本流传甚广。早在抗战前，日本旅游者来到中国就必去寒山寺观光，顺便买一张俞樾写的诗碑拓本回去作纪念。１９３９年，日本侵略军企图大量掠夺中国沦陷区文物，《枫桥夜泊》诗碑更在窥伺之列，当时的日本大阪朝日新闻社就以举办“东亚建设博览会”的名义企图掠取诗碑。

日本大阪朝日新闻社举办“东亚建设博览会”的新闻刊在１９３９年３月１５日《苏州新报》第２版，在“大阪朝日新闻社举办东亚建设博览会”的标题下，记有大阪朝日新闻社定于本年４月１日起在日本大阪甲子园举办东亚建设博览会，并分函维新、临时两政府及满洲国，征求治下名贵及特色手工参加该会，维新政府方面已派员向苏省府接洽，在苏州就地招致刺绣女工和泥水匠、造艇匠参加东亚建设博览会等内容。这条新闻中并没有提到寒山寺诗碑之事。

到了第二天，即３月１６日的《苏州新报》第２版，已是赫然大标题“寒山寺碑运日”，副题“参加大阪东亚建设博览会”。此条新闻中这样说：

日本朝日新闻社定期在大阪甲子园举办东亚建设博览会……兹悉该社此次举办之展览会中，除陈列名贵出品外，并以唐代诗人张继所咏之《枫桥夜泊》诗闻名中外，因此圆（寒）山寺之名随之大噪，至阳春三月，来苏踏青寻芳之骚人墨客，亦以一临斯地凭吊为幸，而东邦人士旅苏者亦糜（靡）不前往一游为畅，故特在会中仿照寒山寺假造一所，为逼真起见，将寒山寺碑即日搬运赴沪，再转运至大阪陈列，届时东邻人士之未履中土者，得能摩挲观赏，用意良善，并闻此碑一俟大会闭幕再行运归原处，是则东渡后之寒山寺碑将益增其声价矣。

这一番话语，说得多动听。以后数日，报上仍不断见有关于东亚建设博览会的新闻，言辞就显得露骨了。如３月２０日《苏州新报》：“凡中日满各地之文物代表作品，均广事征求”；３月２５日《苏州新报》：“凡中日满各地之文物，均极意搜罗”等。

随后，应日本人要求，南京伪维新政府派出了伪行政院宣传局科长陶艾，到苏州向伪省府接洽。此人３月１４日中午抵苏，要求就地代雇参加东亚建设博览会的刺绣、泥水、造艇等工人，不过，报纸在随后几天的报道中都没有提到他如何办理寒山寺碑运日事。

与寒山寺碑运日事有关联的，却是一个被称作“苏州班横山”的人。这里还须插叙一件几乎与寒山寺碑运日同步发生的关于寒山寺碑帖之事。苏州沦陷后，苏州市面上有了寒山寺碑帖拓本赝品，为区别真假，伪政府当局规定凡寒山寺碑帖都需加盖审定印章。这件事似乎办得很认真，伪政权在沦陷区采取这样的措施，显然有讨好日人的嫌疑。１９３９年的３月和４月，伪维新政府下的吴县文物保管委员会开过两次会，会议内容除了寒山寺碑帖加盖审定印章事外，还有关于寒山寺诗碑运日等其它一些事情。“苏州班横山”的名字就出现在这两次会议的新闻中，其中一次为列席会议，一次没有与会，仅报告他的口头通知，两次名字的出现都与寒山寺诗碑运日事有关。

且看当年《苏州新报》的记载——

１９３９年３月２１日《苏州新报》第５版记吴县文物保管委员会第九次会议，会议报告事项有二，其中第二项为：“介绍苏州班横山先用（生）列席，声称日本朝日新闻社将在大阪定期举行东亚建设博览会，拟商借寒山寺碑石运日陈列，兹特先行口头报告，即日办理正式商借文书，以昭郑重。”会议讨论事项有三，其中第三项是关于寒山寺碑帖的：“寒山寺碑文市中发现伪刻甚夥，应如何处置，敬请公决案。”会议议决有三，全部是关于寒山寺碑帖的：“一、由寒山寺寺僧刊刻‘吴县文物保管委员会审定寒山寺碑文原石挂（拓）本’印章一方，呈会备案。二、寺僧应将拓碑文，加盖该项印章，以辨真伪。三、加盖印章之碑文，零售每份大洋三角，趸批每百份大洋二十元。”不仅仅是加盖印章，连零售、批发的价格也都规定了。

过了几天，３月２６日《苏州新报》第５版又有题为《寒山寺碑帖发现赝品，文物会加印审定》一文：

吴县文物保管委员会近于市上发现寒山寺碑拓体赝品甚夥，于史迹文化均有影响，爰于前日会议时议决，刊铸图记，以便购者鉴别，得弗受愚。兹悉该项图记现已刊就，文曰‘吴县文物保管委员会审定寒山寺碑原谷榻体章’共二十字。

以上《苏州新报》两次所记的印文略有不同，却都为二十个字，后几字似以“原石拓本”为是。

不久，两件事都有了结果：审定印章启用；诗碑，中止运日。

同年４月６日《苏州新报》第５版记：吴县文物保管委员会前日召开第十次会议，会议报告事项五条中有三条与寒山寺有关，其中第三、第五条是关于寒山寺碑帖之事：“（三）寒山寺碑文严禁伪刊，已张贴布告六纸于热闹处所。（五）寒山寺碑文加盖审定印章一方，已由该寺住维（持）僧静如镌铸就绪，呈验印模，批示准予备案启用。”第四条是关于寒山寺碑运日之事：“（四）寒山寺碑石运日一节，已得苏州班横山先生口头通知，前议中止。”

苏州班横山，何许人物，已不得知，无论是他的“先行口头报告”，还是后来的“口头通知”，口吻均甚蛮横霸道！但一度沸沸扬扬的“寒山寺碑运日”事，居然就这样偃旗息鼓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至今没有确凿的说法。有一说，大汉奸梁鸿志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为献媚把原碑运出国门，于是就请苏州石师钱荣初依照原样仿刻了一块诗碑，仿碑刻得极好，足以乱真，准备把这块仿制的碑运去日本，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连这块仿制品也没有运去日本。还有一说，寒山寺住持静如恐日寇进寺抢劫，欲隐去原碑，以假乱真，用复刻之碑替代，遂请钱荣初按俞樾书碑仿刻。

抗战结束，钱荣初从乡下避难回来，进寺遍找静如不见，俞樾书碑如旧，自己所刻之碑却已不知去向。静如，１９２９年起任寒山寺住持，１９４４年病故，战争结束时，钱荣初自然是见不到他了。若按此说，国难当头，是静如和尚尽力保护了寒山寺古碑。读施蛰存杂文《寒山寺碑二题》，说有一块同样的俞曲园书碑在南京煦园，据说是为了防止被日本人偷走，汉奸江亢虎叫人从苏州搬来的，这是又一种说法。至于《枫桥夜泊》诗碑来到南京煦园的细节，希望还有人能知道详情，说清原委。

至此，寒山寺诗碑运日之谜仍未最终水落石出，为什么日本人最终放弃了掠夺？其中还有很多疑问有待大家的探求。

经过劫难，世上反倒有了两块《枫桥夜泊》诗碑，真可以说是意外的收获。

写到这里，再插一句题外话。有误以寒山寺俞樾补书《枫桥夜泊》诗碑为钱荣初所刻的说法。钱荣初生于１９０１年，１９２６年与人一起经承制南京中山陵碑刻而崭露头角，清光绪丙午年时他还是个幼儿，不会去刻碑。钱荣初刻的应是抗战苏州沦陷时期他在寒山寺仿原碑摹制如今在南京煦园的那块仿制诗碑。苏州寒山寺的俞樾补书《枫桥夜泊》碑阴末有“汉贞阁主人唐仁斋镌字”的署名，已说明诗碑为唐仁斋所刻无疑。唐仁斋是当时苏州的碑刻高手，有汉贞阁碑帖铺在苏州卧龙街（今人民路），寒山寺另有罗聘画寒山、拾得像刻石也出自唐氏之手。

拓碑卖帖，是寒山寺的传统做法。苏州沦陷时期，寒山寺内只有住持静如、徒弟海珊、徒孙果丰等数人，寺内僧人的生活很艰辛，靠着卖碑帖换几个钱，已是主要的一份生活来源。采用在拓本上加盖审定印章的办法来控制赝品，对于依赖碑帖拓本以贴补生计的寒山寺僧人来说，也许是一个办法。被加盖有二十字审定印章的寒山寺碑帖拓本，保存到今天，该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一段见证。这样的藏品，在苏州还能见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