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雷7修改版:珠箔飘灯独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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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魂归回处叶吟风
    凤栖苍梧,飞花照晚容
    孤帆远影,碧海葬离愁。


    长沙万里,无非是寥落的一帘南柯迷梦。
    暮雪千山,怎奈何盘亘成涧底百丈寒松。
    王子安之才在于华美文字下破败宿命的流转,在于悲剧人生中破碎的结局带来的哀怨的美感。
    纵有紫叶吟风,苍条振雪,青云之志,白首之心,奈何梧桐生雾,杨柳摇风,壮志难酬,凌云自惜。
    无非都是命运的伤痕,如同奈何桥边一簇芳华,孤自寂寞开无声;犹如三生石畔一滴清露,回首沧海月明处。
    那些青春年少,那些叛逆不羁,那些凌云之志,那些净澈心念,全在那歌舞升平的华丽流年和不堪隐忍的悲寂后,化作悲凉的注解。
    然而,怎能忘却,那一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君不见滕王高阁临江渚,层峦耸翠紫烟生;君不见落霞孤鹜低徊时,秋水长天远空濛。
    清梦回处,犹念万里黄沙搅长风;闲看落红,不忘金戈铁马壮志酬。
    金枪映黄甲,银鞍照白马,谁人斜倚青霜紫电,谁人横握龙雀吴钩,又是谁人将青海长云龙城飞将的情怀向往吟颂?
    怎奈何,敌不过,极野苍茫,穷途萧瑟,多少才情消融成一支凄艳的骊歌,碎裂成哀婉的音符,泣血般叹息着,连亘了整个苍穹。
    梦回何方,情归何处。可否有一页远古的信笺,将一颗失落的心寄托,又是否有一滴明艳的泪,将那些悲凉的理想冷却?
    梦想与现实,都是冰冷的温度,难以碰触。唯有天边的冷月,将唇,扬起成冷傲轻蔑的弧度。
    无论悲凉,亦难言感伤。
    生命轻如蝶衣,迎着猎猎江风,撕扯成最华美绚烂的姿态,却在浩荡的云海之际寥落成哀艳的尘埃。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再没有这样一个承载着无数信念和信仰的少年,站在凄迷的暮色间。
    一觚酒,一首赋,一个少年,一场华梦。
    还有满目惨烈的落霞和追思,无数。
    初来时,落英缤纷,翠微连横。
    回首处,沧海扁舟,天地沙鸥。

二、一种烟波各自愁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纳兰容若《采桑子》
      
      晏小山,秦少游,纳兰容若,此三子,千古之伤心人。
      情至深切,便是的断肠的温婉。
      箜篌绿绮,晓风残月,锦书难托,妆泪阑干。
      碧树西风,小楼夜雨,金缕银墙,玉阶红冷。
      一觚浊酒,便是呜咽的凄冷。
      一支晚笛,即是横断的愁苦。
      然小山之词过于清艳,少游之词过于婉弱,容若凄绝奇谲却沾染过多古人之风。
      独爱李义山,只为那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凄迷了千古岁月的哀愁。
      独爱玉谿生,只因那一纸情到深处便无题寂寥了无边时光的守候。
      光阴荏苒,胭脂成灰,多少青丝成白雪,多少红颜化枯骨。
      多少青阶红树,多少雨寂月冷,多少清幽的光阴幻化成年岁的褶皱,不可触碰。
      杜宇一声霜飞晚,寒星几点泪始干。
      清词丽句,婉转晦涩,皆是说不出的苦涩。
      弱水三千,白发三千,愁思三千,三千愁情剪不断,怎堪东风无力百花残。
      青灰一寸,相思一寸,肠断一寸,寸寸寥落理还乱,可有青鸟殷勤为探看。
      命若琴弦,不经意间铿然迸裂。
      红粉青黛,翠玉金钗,从此只为他人清越哀艳。
      千丈碧落,万里云罗,凌云之志却为空洞抱负。
      星辰海底,雨过河源。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流年锦瑟,枯荷残雨,章台婀娜,玉楼华阳。
      那些湮没在凄婉叹息中的容颜,瞬息,幻化作模糊的泪眼。
      回首处,依稀是昨夜星辰昨夜风。
      碧海青天,何处是归途。
      沧海月明,何泪化血珠。
      满纸揉碎的是桃花洇血的情愁。
      凝结后,便是化不开,解不了的蛊。
      斜斜密密,凄凄冷冷。
      寻芳不觉醉流霞,更持红烛赏残花。
      过多的叹惋无奈,说不明,道不出,亦无人解读。
      便只有一层昏黄的夜月,凋敝了寸寸柔肠。
      别离,是一个个擦肩而过换回的哭泣。
      无泪,便是横亘的愁绪,生长成静默的神情,惨淡伤人。
      青女素娥,婵娟嫦娥,何人又是蜿蜒在心头的那滴热血,顷刻凝固,朱砂的殷红。
      何为李义山,何为玉谿生。
      李商隐是天边一轮冷月,寂寞的守望离愁。
  
 三、为谁和泪倚阑干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相见欢》

    一层秋雨一层愁。夜色凝墨,梦中花落。夜半疏雨,梦回处,竟是夜雨远阁秦淮烟波。
    金陵的秋,散发着幽凄的冷,宛若冰彻骨髓的深寒,侵蚀灵魂的凄冷。
    每当此时,遥望北方的故土,干涸的眼眶突然被风,吹拂起莫明的湿度。忽而想起后主的词,对着那帘萧瑟的秋雨,凄寒了整个清秋。
    那个同我有着相同故乡的男子,如今,于雨幕的绵密间,轮廓已变得无比模糊,唯有沉积成残香的怀想,凄凄迷迷,贯穿了这个天穹。
    故土,故土。
    这两个遥远的字眼在唇间骤然迸裂成无限的温度。那些清远的叹息和思念,也在冷秋中涣散成昨夜凉风。
    相见时难别亦难,别时容易见时难。
    难,难,难。都是凄苦的怀念凝结成的失言。
    江河千里,苍山万重,可否听闻到那些云端子规不如归去的泣血呼唤。
    雕栏玉砌,瑶殿金雀,翠树琼枝,凤阁龙楼。
    阑珊醉梦,寂寞梧桐,凤笙肠断,月满西楼。
    红袖落尘添愁,依旧故国三千醉怡容。
    风霜百里惊梦,犹是千里莺啼绿映红。
    黄昏把酒,残阳沥血,斜舞歌扇动节鼓,却终是镜花水月万事空。
    清夜失神,冷月凝霜,一声羌笛怨杨柳,怎曾想虎旆貔貅思倥偬。
    泪眼婆娑时,梦影断肠处,又是何人轻罗小扇扑流萤,衩袜金鞋步香阶?
    故去的时光是一张巨大的网,可以疏漏,却终究无法逃避。
    繁复的往事和华丽的回忆,早已在那些沉寂的光阴和流转的宿命中,幻化成红枫残叶,在每一个冷雨飘摇的潮湿季节,粘连成青灰石板上孤寂的纹理。
    盛世烟云与破败残像,在无数次轮回中,消弭成一曲幽远的歌吹,在那些遥望着故土的眼眸中,积淀成远古的气息,清晰又迷离。
    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也伴着无数故去的昔影,分崩离析。
    唯有真情,唯有那些思念的心,在无尽的雨夜中,辗转出一种坚强而温润的美丽。

  四、人生若只如初见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
    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容若《金缕曲》
    
    我更愿称他公子。
    酴醾花开的时节,不解清愁的滋味。拥着半卷书轴,对着满帘月色,强说着幽愁。
    而如今,却已然懂得,懂得公子词中句句血泪的呼唤和叹惋。而彼岸的花朵,也就此凋零成隔世的惨淡。
    有些时光,只能够守望,在一季冷雨挥洒成冰绝的时节中,回首凝望。
    有些人的离去,终究无法阻挡。
    就仿佛卑微的我们,无法牵引时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那些缠绵萧瑟的语句,曾如檀香般袅娜生姿,而今,却唯有苦涩的缄默与失言。
    多情却被无情扰,这或许就是每个人心头朱砂般殷红的劫。
    情劫,情结,解不开,也化不去的结。
    那吟诵着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的声音,终究化作了惨淡的啜泣和渐逝的音线。
    在那些风动惊竹语,月落冷画屏的落寞间,悄无声息的思念,连同往昔的记忆,融释成珊枕之上泪痕红泫。
    公子啊,我们那些清澈而美好的光阴,究竟在何时,跌入了一个由爱与恨编织的深渊。
    夜无眠,月下弦,人在谁边,静数秋天。
    咫尺天涯,那是怎样的遥远;擦肩而过,又该是怎样的哀婉。
    公子啊,当那些海誓山盟绵延成伤口,究竟该怎样,将沉沦已久的灵魂缝合并且救赎。
    丁香结,相思豆,落花满砌,香衣何处。
    碧海青天,一寸相思一寸灰;长风落月,满眼春风百事非。
    公子啊,我们躲不过的,不是悲切的年华,而是魂魄深处蜿蜒的情伤,细碎如沙。
    或许,我们苍翠的年华,便是为了迎接这样一次绚烂绽放的满园芳华。
    人生,终不能,如初见。

五、彼岸花落寞如昔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过乌衣巷》
    
    彼岸花开,妖冶惨烈,仿佛华美的生命最灿烂的富丽。
    生命最初,也是繁华无数。
    春风攀玉楼,秋雨惊鹧鸪,冬雪染绛唇,夏花映蝶舞。
    这一切,曾是他生活的全部。
    红粉青黛,翠羽银钗,玉堂金马,湘瑟秦箫。繁华竞相逐。
    晏小山之词,有着与生俱来的深细婉丽,恰似泣血的夜莺,悲凉而婉弱的叹息,昭示着某种未知却又深邃的命运。
    命运,总是有着沉重而冰冷的指纹,镌刻在无数流离哀艳的灵魂。
    红莲洇血,翠苹照水,长云蔽日,远鸿失音。
    生命中的那些如花笑靥,伴随着逝水流年,慢慢清远。
    多少青丝成白首,多少红颜化枯骨,又有多少断肠的骊歌,兀自凄凉着每一个时空。
    绿绮弦裂,红笺无色,飞花逐水,佳人难得。
    春悄悄,夜迢迢,终归碧云天共,楚宫遥。
    彼岸的鲜花癫狂般绽放,仿佛只是为凄冷的后世留下一个悲艳的注脚。
    而他,却孤高地扬起了头颅,就仿佛悲凉的命运,只是一片暮霭,凄艳了他明丽的眼眸。
    沉醉悲凉,清歌断肠。
    人生似梦,经年倏忽,却为何遥远如若前世今生?就仿佛,那些酷烈绽放着的花朵,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彼岸花,曼珠沙,彼岸是远去的艳影,绝美富贵华丽宏大,此岸是寂寥的仓惶,哀愁淡漠洗尽铅华。
    黄泉碧落,天水长河,往事的幽梦,再寻不到,觅不得。
    再或者,那些浮华的烟云,只是一曲凄凉的前奏,如若飞云过尽,归鸿无信,敌不过。
    谁解落花人独立。
    难言微雨燕双飞。
    唯有那个孤高傲视的灵魂,如若九秋寒蛩,痴痴守望着魂魄中的高贵,散落一世清音。
    曾记否,那个痴而深情的男子?
    或许已不记得了。
    只有那些花前月下无数次被吟诵的丽句清词,守护着斑驳的记忆,告诉世人,曾有这样一段绝丽的往事,这样一个深情的公子,犹如那些花叶永隔的芳华,祭奠着他似曾相识的富贵与孤高坚忍的年华。
    旧时王谢堂前燕,终究飞入寻常百姓家。
    那么,请记起。
    此情可待成追忆,彼岸花落寞如昔。
六、天涯芳草迷归路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辛弃疾《菩萨蛮 书江西造口壁》
    这首菩萨蛮,是稼轩词中最爱的一首。
    清江水,行人泪,长安远望,层峦叠翠。
    黄昏近,斜阳惨,高台凌云,鹧鸪啼悲。
    常慕少伯仗剑千里,黄沙穿金甲;思东坡牵黄执苍,千骑卷平岗。
    时常思量那些烽火狼烟中迷茫的幻影,与血染的时光。
    高霞孤映,谁人低吟着“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明月独举,谁人浅唱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是谁不教胡马度阴山?又是谁怒发冲冠朝天阙?是谁横刀昆仑仰天笑?又是谁且笑天骄望今朝?
    忽而一日,梦醒时分,夜月如灯,清夜无尘。
    那些肃杀宏大的景象宛若之间流泻归退的细沙,心间唯留有一丝细弱的文字碎片。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那一刻,恍惚间,突然明晰,那是怎样的苍凉无奈。
    配得起苍凉二字的,有很多人。
    而无奈,却似乎只属于两个人。
    一个是杜工部。
    另一个则是辛稼轩。
    豪放派的词人中,独爱稼轩。
    太白狂放,却缺了些大义;东坡豪迈,却少了分轻狂。
    唯有辛稼轩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登高望远,指画江山,本该如燕赵奇士般从容洒脱,仗剑天涯。
    却怎奈心中有国有家。
    再不见,层楼之上少年人,欲赋新词强说愁。
    挥不去,五十弦翻塞外声,梦回吹角白发生。
    登高远眺,屈指击节,凭栏怅望,谁解断肠。
    当四海皆寂,六合归一,当记忆中已被抹去了盛世长歌,梦华烟云,遗忘了马革裹尸,狼烟四起,每一段故事都在时光的辗转间收拢成又一个时代。
    那些悲伤的血泪和不屈的隐忍,如若灿亮的火种,驱散了上古的洪荒与遥远的烽烟。
    逝去的时光在被名为历史的往事书中沉积成一个民族的信仰,那些坚韧而不可亵渎的精神力量。
    纵有天涯芳草迷归途,且喜青山依旧住。
    辛稼轩,或许就是一个民族的血泪凝结成的,不屈的信仰。
七、明月不归沉碧海
    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 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 投诗赠汨罗。 ——杜甫《天末怀李白》
    李太白,是九霄的一轮满月。
    就如同李义山,是远空静冷的残月。
    从前读《楚辞》,读屈原的《九歌》,脑海中却不时勾勒出盛唐中那个清逸的幻象。
    李太白,就仿佛脱胎于那些远古的粗犷却瑰丽的怀想。
    子规啼血,杨花落地,青崖白鹿,黄金白璧,都只是笔尖干涸的墨色,被清酒,晕染成浅淡清渺的色泽。
    残阳斜,黄昏近,谁家玉笛暗飞声。
    蜀道难,洞庭阔,兴酣落笔摇五岳。
    只不过,繁华夜色终究是明月沉落。
    苍梧山崩湘水绝,怎知抽刀断水水更流?
    高堂明镜悲白发,谁解举杯消愁愁更愁?
    长安不见,太虚尚远。
    那么,就对影举杯邀明月,将悲凉,融释在清冽的杯酒。
    世人皆醒,便让你独醉吧。
    沉醉在那不经轻狂的时光,沉醉在那幻象中的庙堂。
    不是狂放,是心中失去了那些信奉着的希望。
    不是洒脱,是世间再没有那些守望着的坦荡。
    所以,还是迷醉吧,迷醉在酒与月色编织的氤氲惆怅。
    所以,还是欢歌吧,欢歌于诗和才情交错的俊逸豪放。
    那,才是真正的故乡。
    故乡啊,对于你来讲,是否只是漂泊的途中,一抹黯然的神伤?
    不是不愿踌躇满志,只是阅尽升平的生命,再不能摧眉折腰。
    不是不愿扶摇直上,只是历经沧桑的臂膀,再不能乘风破浪。
    宿命和彷徨,悲寂的灵魂栖往何方?
    朱明望舒,在飘零的命途中交替升落,犹如命运不堪寂寞单调的过往。
    我愿相信,你是谪仙,在三月的飞花中投落绝世独立的飘逸和俊朗。
    哪怕命运就是这样,荣华与凄凉,一如既往。
    倘若明月不归,已然沉溺于碧海。那么就让白云愁色,悲寂那空远的苍梧吧。
    你,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灵魂。
    看尽了兴亡与盛衰,却看不透你痛饮狂笑后,凄凉的泪光。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沉醉吧,唯有酒,能救赎你那暗淡了的抱负和遐想。
    你是月,却更像是月落水中的倒影,将那些盛大高远的梦,寄托在混沌的尘世,然后在滚滚红尘中将自己的理想眺望。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太白之前,诗中无仙。
    太白之后,仙绝诗间。
八、秦时明月汉时关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这首《从军行》了,只记得最后两句诗自此便犹如凌霄的鸿鹄,徘徊在心头。
    盛唐的边塞诗人中,最爱王昌龄与岑参。
    岑参更多的是平沙莽莽黄入天的雄浑磅礴。
    而王昌龄,却是撩乱边愁听不尽的深沉幽怨。
    这个人,总是让我感到凄凉。
    不同于义山深切的悲哀,亦不同于稼轩沥血的无奈。
    他似乎处在一个由豪壮与哀怨相接的断面,亦如处在大唐即将由盛至衰的时代。
    这个人,仅在史书上留下寥寥的记载,就恍若连横的天山彼端,消隐了的烽烟。
    而今,只能够通过那些铿锵亦或是哀婉的诗句,触碰那些金戈铁马,楼船夜雪的匆莽流年。
    似乎,再没有哪个边塞诗人,如同王少伯一般,雄奇壮阔,又悱恻缠绵。
    天山连亘的肃杀宏大,轻舟采莲的灵媚清新,羌笛醉月的孤寂乡愁,夜破楼兰的壮志豪情,在破空的长沙烈风中,撕裂成玉门关外的杨柳春风。
    我相信,这终究是一个寂寞的男子。
    即便有着不教胡马度阴山的万丈豪情,却终究在流转的光阴中遗失了梦想,化作一声喟叹。
    狼烟四起,烽火连天,守望着遥遥雪山的心灵,终究会疲倦。
    不是倦惰于凄苦的征程,亦非那些洪大的理想已不堪重负,而是疲惫于那些征夫思妇的悲怨,疲惫于战火硝烟的残酷现实。
    也许自那时,慷慨从戎、抗敌御侮的壮思都只化作唇边一抹苦涩的弧度,伴着残损的记忆,消逝成思泪的温度。
    驰骋沙场,建立功勋,这一切的一切在烟花三月的凄迷剪影中,消隐成悲凉的夙愿,被胡天的飞雪冰透。
    或许,还有一个梦中的身姿,在那些秋月照长城的霜夜,萦绕在眼前。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悲哀,不仅仅是报国无门,或许还有那些被战火侵蚀了的枯骨和灵魂。
    我相信,他终究是一个寂寞的男子。
    无论他走过多少地域,无论他写下多少诗句,无论他如何憧憬着秦时明月汉时关,无论他怎样向往着日暮云沙古战场。
    无人,能够拯救他内心的荒凉。
    真实的现实中,没有封侯进爵,亦没有龙城飞将,有的只是塞上怒风哭龙荒,边关皓月掩尘骨。
    战争,永远不是荣耀,而是残酷。
    我能解读的王昌龄,至此画上了休止。
    我无法探寻那些迷离往事间失落散轶的断章,已无法知晓那个满身风尘的诗人为何豪迈又怅惘。
    还是将那些破碎了的冰心,尘封在秋月下的玉壶,让夜深还过女墙来的夜月,倾诉我们不可追忆的往事,和离伤。
  
九、多情自古行离别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恋花》
    
    高中同桌最爱李后主,柳三变。
    对于柳永也是在那时渐渐熟识。
    同晏小山,秦少游一般,这是个多情的男子,而这份多情,又沾染了些轻狂。
    我眼中的柳永,或许并非那个烟花柳巷,寻觅着浮华和恣肆的白衣卿相,而是如同浪子,在漂泊的命途和辗转的浮世中,追寻着方向。
    然而,越是寻寻觅觅,越是偏离了最初的境况。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眼眶中凄迷的,是多少诉诸不尽的离愁。
    那些功名利禄,那些君子英雄,那些伪善而纷乱的表情,那些虚假而肮脏的面孔,都在韶华渐逝的悲寂离歌中,化作你淡漠的笑容。
    你只是取一支笔,湮开浓烈的涸磨,用一字字婉转清幽,换回那些寂寥红颜下,深邃的无奈和哀艳。
    流落风尘,岂是过错,而这,却唯有你懂。
    你肯将那名利抛却,栖身在这繁华却悲戚的烟花巷陌,听那些悲伤的朱颜,将凄苦与孤寂诉说。
    他人眼中污浊的秦楼楚馆,却比这浊世,更加清明。
    然而无论外表的光鲜,心,终究是冷的。
    被孤独牵绊,被寂寞冷却。
    何处才是归途,何处才是出路?
    你找不到,便只有将残乱的思绪散落成满纸桃花般,凄婉的柔红。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他人眼中白衣翩然的风流才子,竟也会涌现出浓烈的愁。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无可奈何啊,终归还是在离乱的运途中蹉跎了时光,终归还是在沉醉的华年中埋葬了前方。
    可你不悔,只是用一抹嫣红,将不羁的骊歌唱响。
    苹花渐老,梧叶飘黄,断鸿声里立斜阳,未知何处是潇湘。
    不是你远离了世界,而是尘世背离了你。
    不是你选择了放浪,而是你只能选择放浪。
    半城缟素,一片哀声,当那些为你而恸的女子将帝都的繁华湮没在无限的哀伤,你或许是欣慰的吧。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多情自古伤离别,而别离后,是无数次期盼和思念拼接成的断章。
    这就足够了,你是浪子,注定要漂泊在宿命流转,红尘万丈。

十、心怯空房不忍归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竹里馆》
    读王维的诗。读的是一种恬淡。
    可我以为,王摩诘本身就如同一个美丽的错误般。
    小时候学习书法,写的第一副对子便是那两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那是还不能感受到诗中些许的寂寞凄凉,只道是一种幽深淡漠的景象。
    王摩诘之才,在于诗,在于画,在于精妙的乐律演奏出的曼妙年华。
    他就仿佛是佛经中的乾达婆,沉醉在那些飘渺和淡薄的命运的旋律。
    错误本身,或许不在于惊世的才华,而是本该拈花自笑,俯瞰红尘的心,坠入了人间繁华。
    他是诗佛,是慈,是悲,是思,是哲,是终南别业中远离浮世的魂魄,不食人间烟火。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曾有几人,能有如此的淡泊?
    陶潜算是一个,但他更多的像是一个寄情山水的农人,沉浸在真实而朴素的简约。
    而王维不。
    他就像是庙宇中被焚香和诵念萦绕着的金身佛陀,超然于世,却也离不开尘世的烟火。
    开元九年,一曲郁轮袍,于繁华的长安烘托出一个妙龄白皙的少年,那是何等的风流无限。
    那一年,多少繁华,多少绝调,多少清俊,多少才情,在长安帝都浩荡而缱绻的风月中,一一呈现又清解。
    而因此,诗佛终归无法成为真正的佛。
    解不开的华贵雍容,褪不尽的富丽娇艳,这一切,在独坐幽篁里的诗句后,渐渐清远,却不愿离散。
    曾几何时,也曾遥想着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遥想着那些逍遥尘世的宏大和清隽。
    曾几何时,也曾思量着泉松咽石,日色冷松,思量着那些文采风流的情怀和往事。
    只是,再多的怀想,都只是铁马惊尘的空梦。
    无论是人是佛,皆是从尘世中走出,并最终要回到尘世中去。
    神佛,一旦远离了尘世的信仰,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而诗画乐,也是一样。
    清水芙蕖,倚风自笑。
    这是后人对于王维极为贴切的评价。
    王摩诘,他何尝不是一朵清艳的芙蓉,奈何要在尘世的风尘中绽放清颜。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这或许是错。
    但却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因为他是一个有着真实情感的人,而非普度众生却遗忘了美好真情的佛。
  
十一、我有迷魂招不得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李贺《致酒行》
    除却李义山,王子安,李太白,我最爱李长吉的笔调。
    太白的世界是青云紫烟,迷花倚石;而长吉的世界则是九霄飞光,秋坟鬼唱。
    这就好像,那些光怪陆离的思绪和心念,都源自上古楚地的畅想。
    李太白继承的,是楚辞中飘逸清隽的仙气,而李长吉,则更多是扑朔迷离的鬼意。
    不知屈子宋玉,那些婉艳的才情,到了盛唐,还剩了几分。
    而楚地那些远古却神秘的文化,却在神州的脉络中打下深深的烙印。
    诗鬼李贺,便是其间的传承之一。
    若要用四个字来概括李贺,那么便是诡谲瑰丽。
    这个失意而落魄的男子,在无奈的命运中,将无限的抱负和心绪,寄托在那些冥冥中凝望着尘世的鬼怪神祇。
     这是一种悲哀,却也注定了他的命,将陨落在这些宏大却卑微的幻想里。
    他不是李白,他没有那种似乎源自西域胡地的狂放,因而,他无法仰天大笑,笑问我辈岂蓬蒿。
    他也不是李商隐,他不具备那些仿佛与生俱来的愁思哀婉,所以,他亦不能肠断难扫,所得沾衣。
    这就是诗史上被人们称作三李的那三个人。
    一样的无奈,一样的命运。
    而李贺,却在这同样的失意中,越发凄伶。
    是的,他没有,他没有贵妃捧磨,力士脱靴,龙巾拭吐,御手调羹的意气风发,让后人咋舌惊叹。
    是的,他没有,他没有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身无彩凤,心有灵犀的奇绝凄绝,让后世掬泪追忆。
    他只是他自己。
    他让诗中生长出无数绚烂斑驳的色彩,然后再将驰骋的神思束缚于“老”“死”二字。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原来,在凄清和落魄的纷扰间,已然明彻。
    一切幻想,一切壮思,一切迷梦,一切豪情,都只是飞光,只是迷雾。
    可为什么,还要沉沦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
    后来,我终于懂得。
    当生命处在无限伤感和巨大病痛的边缘,唯有精神,是唯一的良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江娥素女,女娲羲和,仙人烛树,清琴醉眼。
    唯有这一切,能将他拯救于生死的边缘。
    他就如同一个反复探寻生命奥义的先知,在生与死的断崖徘徊,然后于某个寂寥的晨曦,忽而懂得,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或许,他所祈求的,并非是浩渺云端的神明,他信仰的,是自己的精神,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自己。
    我有迷魂招不得。
    这是他最好的诠释,迷途的魂灵并非飞向远土他国,而是禁锢在他自己创造出的,最华丽,最美好的梦乡。
    人人称他诗鬼。
    我却认为,他是一个漂泊在绝美幻境中的孤魂。
  
十二、若有人兮山之阿
    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兴来犹杖履,月断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杜甫《祠南夕望》
    楚宫遥,湘水寒,巫山暮雨合,高唐朝云散。
    长江于此,将一种远古的婉转浪漫与纷争迷乱一同积淀。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皆是那个时代纵横之处,纷乱的愁肠和动荡。
    泛舟三峡,溯流而上。怪石嶙峋,虬松劲绕,砯崖转石,九霄飞光;又或素光流绮,星汉参横,晦明变幻,阴阳昏晓。
    江是包容的,无论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还是星河鹭起,彩舟云淡,都在那蜿蜒万里的血脉中,糅合成不可分割的分流支脉。就仿佛是一种博大而坚定的文明与信仰,在无数历史的倾轧间,凌驾于历史之上。
    九歌招魂,东皇神女。巴楚文化在奔涌的江水和连横的云霭间,以隐忍而光辉的姿态,寂寞却辉煌了千年。
    一首离骚为谁叹息,一支山鬼缘何哀艳。
    屈子涉江,怀沙问天,问不出的是命途清减的乱世烽烟。
    却不如取一觚清酒,沉醉在流年的凄婉笙歌。让身后之人去评估这样一种悲哀的姿态,华丽凄艳却又凝结着无数柔韧倔强。
    觞,伤,殇。
    酒觞,魂伤,国殇。
    酒到愁处,便是断肠。
    前面的帖子中曾经说,配得起苍凉二字的,有很多人。而无奈,却似乎只属于两个人。一个是杜工部。另一个则是辛稼轩。
    然而三闾大夫,却远非无奈二字便可消解的愁情。
    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那是怎样一种清醒的苦涩痛楚,又是怎样一种时代的悲哀叹息。
    楚辞,本是粗犷而瑰丽的存在,犹如原始的歌谣,镌刻在时光彼岸。
    然而,这个一唱三叹的落魄诗人,却赋予了楚辞真正的灵魂。
    九天的神祇与山野的精怪,那些只是楚辞的血肉,是远古的雾霭间鲜活却纷扰的存在。
    而那牵系着家国山河的心,才是楚辞真正的精魂。
    后世的楚辞再无从到达屈子的高度,只因那些惊艳的言辞都已化作一纸浮华,被风尘清减。
    唯有那颗被乱世打磨得剔透晶莹的心,牵系着一种博大的情怀,投身滚滚汨罗。仅留下一柄龙泉,夜夜悲鸣,记载着那些大彻大悲的年代。
    楚王神女知何在,云锁巫山十二峰。前尘往事,浮生幽梦,皆已为空。
    若有人兮山之阿,又是谁人,将无端的思慕和绝望的悲痛散失遗落?
    山精木魅,杜若兰芷,朝思夜想的,只是与故国难以割舍的血脉。
    江河,却依旧浩荡,依旧坚忍着破山凿石,婉弱地飞溅流淌,犹如那些名垂千古的士人,在历史的封印和践踏后,投落寂寞却粲然的微笑。
 十三、月明林下美人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王实甫《西厢记》
    王实甫大概是个有趣的人。
    他曾为监察御史,这本该是风光无限的差事。
    可他不。他辞了官,便时常混迹在寻常巷陌,楚馆秦楼。
    歌台舞榭,勾栏瓦舍,便成了这个官宦子弟的全部。
    他绝不是高士,却比那些隐于山野却心系官场的隐士们更加接近物我两忘的境界。
    从某种程度上说,王实甫才是真正的隐士。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王实甫是个真正潇洒的人。
    他不似柳永,在繁花锦绣中谱写着一种哀艳,也不像杜牧,在烟雨杏花中编织着一分怅惘。
    他栖身于此,并乐在其中。
    他从不像那些失意的仕人,落魄的才子,将满腹愁情湮没在一杯浓烈的桃花美酒,再将无限的才思溶解在花鼓罗袖。
    王实甫是乐观的,这或许便是整部《西厢记》之所以唯美的根源。
    《莺莺传》本不是完美的存在,元稹这个人,也着实让人爱不起来。
    可是王实甫,却偏将那传奇,演化成另一段绝美精致的传奇。
    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就是这个乐观而又有些天真的男子,自笔端流露出的真情。
    元曲之中,最爱《西厢记》《汉宫秋》。
    《汉宫秋》是琵琶怨曲,凄凄漠漠,《西厢记》却是瑶琴吟哦,娉娉婷婷。
    九曲黄河的波澜磅礴,红罗软帘的悱恻娇羞。
    别离欢聚,誓言情语,皆在淡月胧明的清幽中,生长成如血殷红的相思豆。
    就如同一株生长在妖媚春野的刺玫瑰,诉说着最美好的情感,却是用着最叛逆的手段。
    纵情风月,声色犬马,这些和旷世的绝恋似乎毫无关联。
    可正是这样一个人,用背经叛道的方式,演绎了一场似有非有的情,亦真亦幻恋。
    做不了独卧山中的高士,便做那花间的美人吧。
    甚至无需更多的言语,王实甫便是那精妙的文字本身,是那些华丽清婉的灵。
    他不同于温庭筠。温八叉那些奢靡而富丽的幻象在文词间犹如馥郁的檀香。
    他更像是月下的芳华,在幽寂的夜雾间,吐露着淡紫色的迷情。
    温庭筠是绽露着猩红色泽的妖异狂花,而王实甫则是独立花间的美人,花面交相映,却比彼岸的花火更加清丽寂寞。
    笑倚红尘,却又不食人间烟火。
    这仿佛,就是他真实的自我。
    语笑嫣然,姽婳婀娜,那些纷乱的胭脂红颜,就在他笔下游走,融释成他心底那些纯净却渺然的呼唤和企盼。
    曾几何时,撑一柄绢伞,在迷朦的烟雨中怅望着空濛的远岚,又在某刻,携半卷书轴,在淡渺的月色里倦数着九天的星斗,失落的心,忽而被那些清媚妖娜的文字揉碎成红尘一抹。
    破碎的情感,纷乱的往事,忽而在云端留步,在心头驻足。
    长风卷起长发,飞向长空,才忽若惊醒于幽寂的长梦。
    阶上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这才发觉,原来思念,竟能使时光如此蹉跎。
    西厢记,王实甫。
    谁在花间,将碎梦拼接,又将浅叹消逝在隔夜的烟火。
    天际的下玄月,隔岸的风语者,字字珠玑,字字斑驳。
    月明林下,是谁笑靥如花。
    雪满山中,是谁青石独卧。
    斩新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
    王实甫,他莫不是人心头的朱砂痣,伴着缱绻的时光,鲜艳而萧索。
  
十四、云锁寒水葬风流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督。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曹植《洛神赋》
    这是两个人的故事。
    这段前尘往事中的两个人,似乎已化作不可分割的并蒂莲,又似那些苍茫的浮云,横亘于穹庐尽头。
    乱世风烟,皆在那些旖旎却伤感的悠悠水波,和脉脉斜晖中,渐渐清远。
    直到有一日,一个狂傲的男子将天下之才分为十石,继而张狂地微笑着,说道,天下之才八石当属曹子建。
    于是,似曾相识地,仿佛望见那悠悠洛水边,苍白却绮丽的容颜。
    甄宓。
    曹植。
    才子佳人,还有一曲断肠的清歌,在萧瑟的秋水中渐生渐灭。
    宓妃,站在远古的时光消融的方向,让洛水映彻出绝美的笑靥。
    伏羲大神的女儿,在隔世的烟云中,化作一个绝色的女子,一段不可捉摸的情缘。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后人的追思,在暮春的晚霞撕裂空冥的时刻,生长成某种弥散的情感。
    可是,世人,却更愿意相信,这样一段似乎从未发生过的爱恋。
    而我愿相信,一切,不过是尘世间宿命的哀婉。
    政治的倾轧,后宫的争斗,这些污秽与无奈,犹如深沉的烙印,自始至终便要与他二人相伴。
    落魄的皇子,寂寞的美人,伴随着一支华丽而落拓的《洛神赋》,穿越了流转的华年。
    与世无争的淡漠,不慕皇权的洒脱,却偏偏在那些混乱的朝夕,被粉碎,被蹉跎。
    如若可以,他只想做那踏歌而行的潇洒文人,在浩渺烟波中携一叶孤帆,纵情遨游。
    如若能够,她只想做那平凡无忧的素颜女子,在三月狂花中采一枝碧柳,浅歌街头。
    或许,还有,他们心底深处那些真正不为强权左右的情感,和一次美丽的邂逅。
    只可惜,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曹子建是一个过分真实的人。
    他就好像李从嘉,真实而天真着。
    幸与不幸,他人皆不可知解。
    然而,那心底深沉的压抑和无奈,却在苍茫的云水间,连亘成一线。
    有些人,并非他选择了命运,而是被命运选择为一种凄凉的注解。
    曹植,甄宓,那些浮华褪尽后的悲哀,其实只是一种渴望自我的长叹。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一双璧人更能令人扼腕?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一段传奇更能令人叹惋?
    是实是虚,又与这美丽的清愁有何相干?
    如若是虚幻,便让它成为一个美丽的谎言。
    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段忧愁的梦幻,作为一种惨烈的祭奠,直至曲终人散。
    而我们,却要在笃定的悲伤前,选择坚强,只因为,在那些风起云涌的彼岸,有人在我们身上寄托了全部的思念。
十五、湘江水逝楚云飞
    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但飞萧萧雨,中有亭亭魂。
    千载楚襄恨,遗文宋玉言。至今青冥里,云结深闺门。
    ——孟郊《巫山高》
    
    宋玉这个人,就好像是巫山经年不散的云雾般,是一个远古的谜团。
    如果说,屈子道出了楚辞的筋骨,那么宋玉,便是楚辞瑰丽的而神秘的容颜。
    他于史书中只有一些浅淡的记载,远比不上他那伟大的师长——屈原。
    然而,就是这个男子,留给后世无尽的遐想和怀念。
    神女知何处,高唐云雨散。
    这个留给人们无限怀想的男子,却如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令人不可探寻。
    初中时,读郭老的《屈原》,剧中的宋玉是一个软弱的文人,毫无气节可言。
    但我着实无法赞同,因为这个人,透露了太多的无奈与伤感。
    如何能够苛求,苛求一个人微言轻的侍从,如位高权重的三闾大夫那样直言进谏。
    这个出身低微的文人,只能用一曲《招魂》来祭奠恩师,用一篇《神女》来委婉劝谏。
    我更加赞同王逸的说法,《招魂》出自宋玉,而非屈原。
    我相信,这个目睹了恩师流放投江的青年,心中唯有无限的伤感。
    他将这一切化作楚人最原始的信仰,希冀着用这最后一丝幻想,召唤恩师的魂灵,挽救国家的危亡。
    他何尝不想,何尝不想施展抱负。
    他何尝不愿,何尝不愿一展宏图。
    可是,长乐宫中迷醉的君主,却在这个贫贱的寒士身上,在那些富丽婉转的词赋间,看到了那个已经投身汨罗的身影,骤然惊惶。
    他无话可说,只是写下一曲曲悲伤。
    他或许希望,能够将自己举荐给昏庸的君王。
    谁说巫山神女不是这个悲伤青年的化身,只希冀着能够将微薄却有力的言辞,递达至楚王,哪怕是在幻境梦乡。
    他文思敏捷,他儒雅风流,若说屈子是沧海明月,那么他便是流岚锦霞。
    他不是公子王孙,却比那些皇族贵胄更加让人倾心神往。
    甚至那心高气傲的白衣卿相,也以宋玉自比。
    只可惜,纵多的愁思,不尽的失意,终究是水涸湘江,云散高唐。
    就如同他的笔调,阳春白雪往往是曲高和寡。
    同他尊敬的夫子一样,楚王为他选择的路,只有流放。
    或许那时,他俊美绝伦的面容上,只是勾起一丝轻蔑的微笑。
    这也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对着权贵,对着他曾经希冀渴求的阶级,淡漠微笑。
    也正是这时,他体会到身为三闾大夫门人的骄傲。
    他想必已经全然理解,恩师心中深深的压抑与强烈的悲愤,于是他只是转身,将楚都旖旎的风月全然抛至身后,纤尘不染的衣袂无风自舞。
    从那以后,回归到原有的贫寒,原有的自由,不再在政治的灰暗间逐流,只是偶尔,远方的战讯传入耳畔,死灰般的心竟还是会微微触动。
    云梦之田的山泽中从此多了一个泛舟的男子,谪仙般孤卧在舟中,眼眸忧郁而灵动。
    有时他也会吟句作赋,只是那些语句,有着与山水极不相容的沉郁悲愁。
    宋玉,正是如玉般澄澈的男子,温润却坚硬。
    湘江水逝楚云飞,往事的迷烟,唤不回那些漂泊的灵魂。
    他们就如同风,捉不住,却萦绕在指尖。
    宋子渊,便是那浓云下风一般孤独却永恒的容颜。
  
十六、十年一觉扬州梦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江南春》
    相比较李义山,杜牧之的诗更加能令人触碰到其中的真谛。
    这个在烟花扬州流连放荡的公子,有着和奢靡繁华格格不入的忧思。
    他不同于柳三变,醉了就醉了,且将忧愁隔放。
    他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清醒,并痛苦着。
    他将愁情寄予风月,希冀着在那些缱绻的柔情,迷乱的酒香中,解脱不可治愈的伤。
    只可惜,梦醒时分,浓烈的酒香伴着清冷的月色,将繁华和欢笑,一同埋葬。
    寒水白沙,青楼明月,这一些华美,却无法将倾斜的国运挽回。
    为何,不能沉醉,让混沌的世界,只留有陈年佳酿散发的迷醉。
    飞金鸣玉,妙手敲琴,为何辗转的命运只换来一个薄幸名?
    烟水寒沙,秦淮酒家,为何盛大的筵席只记得一曲后庭花?
    他不懂。
    他从满帘风月中看到的不是红颜凄寂,不是时运不济,而是一个王朝的颠覆,与危亡。
    红粉青黛,软玉温香,长梦尽头,却是缭乱的凄惶,甚或是悲怆。
    悲怆,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用在这个文辞清丽而峻峭的男子身上。
    可我却从他身上,看到了穷途末路时,不尽的惆怅。
    诉不尽的愁肠,剪不断的惆怅,
    斑驳的青苔又侵蚀了雨巷,谁在歌唱,谁的思绪颠覆了时光浩荡。
    看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看透繁华后凄清的过往。
    这样的人,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屈平老杜,用血泪书写不可比拟的哀伤,一种是阮籍嵇康,将才情寄托于玄妙飘忽的竹篁。
    或哀怅,或倜傥。
    可杜牧,却不是任何一种,他希冀着沉醉,却终不免直面凄凉。
    他就像一场浩大的烟火,华美,却匆莽。
    杏花烟雨,笙歌断肠,二十四桥,红药清泠。
    任他高霞孤映,明月独举,旖旎柔情后,无非是青石上残落的蝶衣。
    清醒是一种苦,一种罪,一种难以忘怀,却又情不自禁的感怀。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几乎是自嘲的言语,在江南雨巷的迷朦婉约中,兀自升腾颓败。
    一切都只是那个盛世最后的音符,崩塌的挽歌。
    他比烟花寂寞。
    他比风尘寥落。
十七、桃花依旧笑春风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元稹《离思》
  
  
  关于崔护,更多的是一个近似于唐传奇和聊斋志异的传说。
  赶考的仕子,花下的美人,缱绻的相思。
  这一些浪漫情怀,皆纷乱成离人的思绪。
  传说总是美丽,有着完美的结局,才子佳人相守一生,这迎合了大众希冀美好的心理。
  《西厢记》,《牡丹亭》,无一不是这样精妙的美丽。
  可是,这并非是诗中所要表达的本意。
  这本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透露着无限的伤感和失意。
  那一年,灼艳的桃花犹如绚烂的花火,开遍京都的寸土。
  苍蓝的穹庐犹如巨大的织锦,鲜衣怒马的少年从满目落红间飞驰而过,散乱的马蹄踏着青川的碧莎,远去成乱花一抹。
  他独自徘徊在城郊的桃花林中,碎裂的花影在他黯然的眸中漾成伤怀的失落,美艳却哀颓着。
  有人在林间小院弹着一首不知名的琴曲,纷扬的落花沾满他青色的衣裾。
  整个世界,似乎都浓缩成那一曲清音,恍若不散的迷云。
  千山暮雪,万里云罗,燕宿雕梁,月度银墙,荷粉露垂,杏花烟润,这一些绝丽的景象竟在失落的灵魂中缓慢生长。
  原来,除却功名利禄,除却理想抱负,世间并非一无所有,那些纯净的心智和绝美的景致,就在这妖冶的春日幻化成不尽的思绪。
  乱花的狂舞似随着那渐弱的音律,轻浅下去,犹如一声叹息,化作孤寂的余音。
  竟是在何时,身已步入园中,妖艳的桃花宛若寂静的旋火,灼烧又灰灭成隔世恍惚的袅娜。
  那人端坐树下,身后粲艳的花犹如隔岸的烟火,轰轰烈烈绽放成一场宏大的梦境,唯美而壮阔。
  影来池里,花落衫中,粉色的轻衣在四月的花雨里,清丽如梦。
  人面桃花相映红,那灿若桃李的容颜绽放在煦风的清透。
  多少柔情,多少呢喃,多少朦胧的迷幻,多少清澈的爱恋,皆在馥郁的花香中,消解。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这最美丽的时刻。
  为此,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这一次今生的相逢,是前世多少次凄清的回眸。
  三生石,彼岸花,忘川水,轮回井,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你我的缘分阻挡。
  可是啊可是,孤天上的诸神,总是将幸福散落成花雨,散落成情殇。
  在美的容颜,再深的思念,也终究是去年此园。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一切,终归是虚空,是捕风,犹如一场瑰丽,却短暂的梦。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没有了牵挂之人,再绚烂的花朵,也都是一片荒芜。
  叹,叹,叹。
  倘若叹息可以将悲伤消融,那么就让叹息生长成横亘在往事与现实间的高墙。
  倘若泪水可以将思念吞噬,那么就让泪水湮没成浩淼在欣悦与孤寂间的苦海。
  离泪海,叹息墙。
  有多少人,在物是人非的过往中彷徨。
  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
  当想要把握之时,那些远去在浩荡光阴中的背影,却唯留有一抹浅淡的痕迹,化作永世的记忆。
  那些清澈的美丽,或许只适合成为回忆
  唯有如此,才会被人铭记。
  人,为什么永远不懂得珍惜。
  崔护,他不是传奇中的男主角,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拥有着繁华的过往,还有,空茫的记忆。
  自那以后,多少旖旎,多少温煦,才会被忆起。
  那一地的落花,大概是一颗凋零的心。
  但这样,或许也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她永远,留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