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dna双螺旋结构模型:玫瑰花与紫罗兰——说诗词之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9 05:38:14

 

   

玫瑰花与紫罗兰——说诗词之异




不同文体当有不同特性。不同特性根本应在风貌情味不同。

关于诗词之异,前人之言夥矣。举其要者,近人王国维先生所谓“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人间词话?删稿》),和今人缪钺先生所谓“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词散论?论词》),可为代表。盖词贵幽微婉约、旖旎近情,体所使然,体所当然。

论由词体风貌之所以形成,与情味之所由传达,首先取决于词家细敏的慧心灵性,其次有赖于词家绵密的构思立意,同时与配合音乐和长短参差的句式有关,而独独无关乎题材和语句之异同。人们常好以诗词同题材、以诗句入词和隐括诗为词为“以诗为词”的表现,这是对于以上所言诗词之根本差异未能深思的缘故。  

众所熟知的晏小山名篇《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下片: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胜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与杜子美《羌村》三首之二后半段: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二者相较,末二句所写久不见面,一旦相逢既喜且疑的情景,显然同出一辙。

清人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却偏偏认二者为“诗与词之分疆也”。道理即在于后者笔触凝重,沉郁顿挫,“带泪写其情弥挚”(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之二),而前者“‘胜把’与‘犹恐’四字呼应,则惊喜俨然,变质直为宛转空灵矣”(俞平伯《唐宋词简释》)。故二者虽有下语设景之承递,却无文体混淆之瓜葛,反倒成了用以体味诗词之别的一桩好例。  

除了语意的相袭,干脆成句挪用的也不罕见。还是晏小山,另有使其负誉传名的一联,出自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的上阕: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自来词家、词论家赞声不绝于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谭献选评周济所编《词辨》亦谓之“名句千古,不能有二。”又沈祥龙《论词随笔》:“晏叔原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非诗句也。”

这几人,尤其是陈、谭二人,是清后期词学理论史上的有名人物,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两句词的“娘家”是五代翁宏的《春残》诗: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这就同样很奇怪,明明是诗句,为什么说成是“非诗句”?明明是以诗句入词,为什么说“不能有二”?这是因为,诗词二体,品性虽殊,不排除诗中固有许多近词之句。因其体格近词,在诗中反嫌不当,或者说本不当入诗。取而入词,则正本色当行,得其所宜。不仅为整首词作增光添色,也使得词句本身由在诗中的平淡无奇,一变而为词中的千古绝唱。其原为诗句,反不为人所知矣。  

这类情形远不止一二见。小晏的父亲晏元献《浣溪沙》词: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其中最有名的句子也是取自诗作: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假中示判官张寿丞、王校勘》)  

只是与前举两例不同,这首诗的作者与词作者同是一人!  
同出一人的二句十四字,所以不以诗句名而以词句名,原因即在上述“取而入词,得其所宜”一节。张宗橚《词林纪事》卷三评:“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情致缠绵,音调谐婉,自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胡薇元《岁寒居词话》亦谓其“本公七言律中腹联,一入词即成妙句,在诗中即不为工”。并云:“此诗词之别,学者须于此参之,则他词亦可由此会悟矣。”大诗人王士祯《花草蒙拾》同样以之为领悟诗词异调之契点,曰:“或问诗、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其间消息,正堪寻摸。  

提到秦少游这位宋代另一位婉约派大词人,我们知道其诗屡遭“时女步春”(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引《臞翁诗评》)、“女郎诗”(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四)之讥。其实作为诗人的失败,与作为词人的成功,在他不过是一件事情的正反两面。盖其天生具有慧心善感的心性情思,与词体之境界正相吻合,故作诗像词,作词则本色当行。他亦善于引诗句入词,如《临江仙》(千里潇湘挼蓝浦)下片: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后两句便取自中唐诗人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诗。杜文澜《憩园词话》卷一评曰:“诗之幽瘦者,宋人均以入词。如‘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联,秦少游直录其语。”所说诚然。但宋人引以入词者,并不能以“幽瘦”二字概括,以上所引诸例可以看出这点。  

邹祇谟《远志斋词衷》云:“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上引各例可以说都是善于引用的成功范例。这种善于引用,表现的是词作者对于诗词特性的深刻把握。这种把握,无疑是以体认诗词之别的能力为基础的。

宋词人除以诗意入词、引诗句作词外,还常隐括诗成词,同样能抓住近于词格的诗作,加以运化改造,再现在读者面前的,便俨然是一首声情并茂的绝妙好词。  

长期以来词论家认为隐括体乃“(东)坡之创制”(夏承焘先生《东坡乐府笺?序》语),这里举一首行辈高于东坡的刘几之作:

汉宫中侍女,娇额半涂黄。盈盈粉色凌时,寒玉体,先透薄妆。好借月魂来,娉婷画烛旁。唯恐随、阳春好梦去,所思飞扬。
宜向风亭把盏,酬孤艳,醉永夕何妨。雪径蕊、真凝密,降回舆、认暗香。不为借我作和羹,肯放结子花狂。向上林,留此占年芳。(《梅花曲》)

  所隐括的是王安石诗《与微之同赋梅花三首》之一:

汉宫娇额半涂黄,粉色凌寒透薄妆。好借月魂来映烛,恐随春梦去飞扬。
风亭把盏酬孤艳,雪径回舆认暗香。不为调羹应结子,直须留取占年芳。  

再举一首贺方回的《晚云高》:  

秋尽江南叶未凋,晚云高。青山隐隐水迢迢。接亭皋。
二十四桥明月夜,弭兰挠。玉人何处教吹箫。可怜宵。  

与杜牧脍炙人口的原作《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相对读,从中是否可以感受到诗词二体各自不同的风格韵味和艺术魅力呢?  

马克思用诗人的语言表达哲人的思想:“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

诗之与词,以及词之与曲,体格应不同,情味须有分,在今天或可认此为多事之举,在古人却乃其普遍的文艺观念。
李渔《窥词管见》云:“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
沈谦《填词杂说》:“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
杜文澜《憩园词话》卷一载曹秋岳语:“上不牵累唐诗,下不滥浸元曲,此词之正位也。”……
明乎此,不仅可以理解当时人对“词如诗”者如东坡的批评,同样可以理解当时人对“诗如词”者如少游的责难。(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八)。

要之,紫罗兰的香味是很好闻的,但玫瑰花散发出的,不应当是紫罗兰的芳香。

我们古有“同工异曲”一语,按辞书的解释是调子不同而精采无殊,又比喻不同的辞章有同样的意趣。那么,我们从一组同样或基本同样的辞章中集中领会诗词二体不同的风味情调,是否也可以称之为“同曲异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