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力单位是什么:羊孩一九九九

               
     她看到我后，径直向我走来，然后，在离我只有一步的距离处停了下来，她微微弯下了身子，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脸。她似乎在观察我的眼睛，而且，还很认真细致。她怎么能这样看着我呢？何况，还是一个我从不认识的女人，我忽然感觉到，我的心不知何时已经在咚咚直跳了，脸好像也变得绯红了。我不想看她的眼神，不对，我应该是不敢看吧，我蓦地觉得这场景太糟糕了，对我不利，我不应该坐以待毙，我轻轻的向后挪了挪了脚步，却发现后面是一堵墙，对啊，我怎么忘了我是站在墙角的啊。 
 
     我决定悄悄转移我的目光，向四周望去，可这时操场上的所有人的目光这都聚集在我这里，大麦和石头他们竟然还在偷偷的笑。看来，我是没有退路了，可是，这儿那么多人，她为什么单单盯着我看啊？难道我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吗？不应该啊，同学们平时都觉得我很土气，长得土，穿的土，还给我取了一个更土的绰号——羊孩。对了，她一定是觉得我是这里面最土的一个，才会专门把我当把戏看吧？可她的目光，我觉得分明是透着温柔与笑容的啊。你看，她穿着一件淡蓝格子衬衫，肩上挎着一个棕色的小皮包，留着微微卷曲的长发，虽然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可我猜想她一定拥有一双美丽清澈的大眼睛，她来自遥远而又陌生的大城市，可她给人的感觉，却一点也不陌生遥远，反而，让人感觉到亲切。
     
     我觉得，我也应该看看她的眼睛，但是，她忽然不看我了，而是轻轻抬起头瞥了一眼天空中的白云。接着她又走了一步，这次离我只有半步之遥了，她似乎是准备拥抱我，我显得有些慌张，好像在准备躲闪来自这个陌生女人的拥抱，或许不是，反正连我自己也忘了当时的情形了。
 
     她轻轻一笑，又用刚才的眼神盯着我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羊孩，哦，不对不对，我不叫羊孩，羊孩是我的小名，我的书名叫何乔木"。      
    “哦，羊孩，你今年多大了？"
    “爷爷说，我今年九岁了，吃十岁的饭”。
    “ 哦，羊孩，------你家是不是养了很多的大山羊啊？”
    “ 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我猜的，那你家住那啊？”
    “ 那儿，你看到没有，就是有许多竹子的地方。”我用手指了指山上的一片竹林。
    “ 那你愿不愿意请我去你家做客啊？”
    “好啊，好啊，我爷爷最喜欢客人了……”还没等我说完，她忽然俯下身子，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哦，不对，是两下，左眼和右眼。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九九年，大概是在山青花艳，草肥羊壮的时节。那时我正读小学四年级，留着整齐的小平头，穿着灰蓝的小中山装。怕生，孤僻，不爱与人说话。我唯一的乐趣，是放羊与看稀罕，看稀罕是我们这儿的方言，就是看那些从小村庄开过的各种各样的车辆。她就是我趴在学校的围墙上看稀罕时，从一辆陈旧的白色班车上走下来的。她的名字叫叶夕，来自于遥远的大城市——西安，她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还有着一双灵巧的双手，因为她能画出最美丽的图画。她就是那个吻我眼睛的女人。   
                 
     金黄色的油菜花在山路旁烂漫的盛开着，小蜜蜂淘气的在里面飞来飞去，大巴山没有成片成片一望无际的黄绸子，油菜花不规则的分布在翠绿的群山之中，这使得从远处看，那些布满金黄的土地，像绣在毯子上的形状各异的小动物。
 
     见到这样的景色，她显得很兴奋，我呢？似乎还在为她刚才猝不及防的吻而心乱如麻，她怎么能当着那么多的人面亲吻我呢？这多让人难为情啊，明天去学校，同学们一定会笑我的，特别是大麦和石头他们，总喜欢拿我寻乐子。可是，她的轻吻那么温暖，她身上，还有淡淡的比这油菜花还好闻的香味，我该怎么办呢？我偷偷向她看去，她怎么手里还多了一个包，我刚才怎么没发现？她没走过这么崎岖的山路，一定很累的。
 
    “夕儿姐姐，我来帮你拿这个包吧。”我说。“没关系，我不累，你每天都要从这条路去上学，对吗？”她轻轻的说。“对啊，我每天都要走好几遍的，有时候冬天还要打着黑走。”我答道。“那你体育一定是很厉害的吧."她说完，从她的手上的包里，取出了一块木板，上面还贴着一张白纸，还拿出了一根铅笔。
 
     我说：“夕儿姐姐，你怎么还装着木板啊，那么重，我爷爷就有很多这样的木板。”她转过头，望着我笑了一下，说；“羊孩，这可不是普通的木板，是画画用的画板，懂了吗？"我点了点头。“来，羊孩，你就站在那片油菜花前面，别动，我来给你画张画，好不好？”
 
     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几朵小花飘在了她的头发上，她画画的样子多好看啊，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一样，我痴痴的望着她，她忽然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完了完了，她一定发现我偷偷看她了，我的脸又泛起了红晕。她呢？似乎又在用刚才的目光打量着着我。我决心打破这微妙的尴尬。“你是一位大画家，就像齐白石一样，对吗？”我问道。她好像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但她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笔，笑着说：“ 齐白石，羊孩，你喜欢看书吗？”我说：“我喜欢看啊，我平时放羊时就喜欢看书。”“那你都看什么书啊？”“嗯，有《三国演义》《岳飞传》 ，还有一本讲毛主席的故事的书。”“是你爷爷给你看的吗？”我说：“都是爷爷叫我看的。”“那你妈妈呢？”她轻轻问道“他们啊，出门打工去了，在我很小时就出去了”。我说“他们没回来看你吗？”她接着问道“没有，他们已经五六年没回来了？只是每年寄些钱回来。”她听完，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晚霞映照着翠绿的群山，山羊的咩咩声混杂着老牛的哞哞声，还有庄稼汉子的吆喝声，使小山村显得格外温馨。“羊孩，来，画已经画好了，你看像不像你？”她侧着头，我接过画板。画中有一个皮肤白皙，笑容干净的男孩子，背着书包站在金黄的油菜花地里。这真的是我吗？我真有那么好看吗？特别是那双眼睛，那么明亮清澈。我想问她，但是我没有。
 
     我们到家时，爷爷正靠在老藤椅上晒太阳，爷爷前不久生了场大病，现在才刚刚好了一些。爷爷见来了客人，显得很高兴，她走过去，主动和爷爷打招呼，奶奶忙着准备茶水。为了迎接远方的客人，奶奶特意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饭，爷爷还特意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土包谷酒，吃饭时，不住的给我们讲述当年他和下乡知青的故事。
 
     我们吃完饭后，已经是深夜了。巴山的夜晚非常寂静，偶尔的几声鸟鸣也会让人恐惧之感，对于我来说，这些都习以为常了，但她似乎还有些害怕。“床我已经铺好了，羊孩，你去领着这位姑娘睡觉吧？”奶奶喊我道，我嗯了一声，对她说：“夕儿姐姐，我们去睡觉吧!"走到正房时，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想要逃出房去，我叫住她 ，她用手指了指放在神龛下的棺材，我说：“夕儿姐姐，没事的，这是我爷爷为自己做的木头，放在这里好久了。"走到偏房，床上的铺盖都是新的，因为奶奶害怕她嫌这里条件差，特意换了新的，我说：“夕儿姐姐，你晚上就睡这里，你晚上如果想解手，床下有尿壶。”她说：“羊孩，你睡那里。”我说：“就在隔壁”。她说：“你一个人睡吗？"我点了点头，说：”我从六岁时就一个人睡一张床。”她说：“羊孩，你不害怕吗？你今晚跟姐姐就跟姐姐睡在这里，好不好？”我犹豫了好久，说：“夕儿姐姐，我整天跟羊在一起，身上很脏的。”她笑了一下，说；“没事。”
           
     她的怀里真温暖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我印象中，从没被除开我奶奶的其他人抱过，要是我真有一个姐姐就好了，可是，这要是被石头她们知道就惨了，她们一定会乱讲的，我躺在她的怀里胡思乱想，久久不能入眠，她呢？似乎已经睡着了。窗外淅淅沥沥，正下着夜雨，“羊孩，你睡着了吗？”她忽然问我，用手指抚摸了一下我的眼睛，我说：“没有呢！你也睡不着吗，夕儿姐姐。”她说：“是啊，要不我给你讲讲城市里的故事吧。”我说：“好啊，我从没去过城里面，我听听我们语文老师说，城市里面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车，还有许多商店，游乐场，热闹的很。”她说，“你那么喜欢城市吗？”我说：“我想去找我妈妈，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她就在城市里？”“那你爸爸呢？”她问道，“我不知道，但是听听妈妈上次说，她好像没跟妈妈在一起。”“那你想他们吗？”我没有回答，只是忽然哭了起来。她抱着我，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头。
 
    令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几天以后，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大麦和石头将我拦住了，他们两个人平时就仗着粗壮高大，在学校经常欺负我。石头手里拿着一根竹棍，指着我说：“羊孩，这几天你问啥老躲着我们，别以为你学习好，在学校有老师给你撑腰，就不把我哥俩放在眼里，我问你，你是不是把人家黄花大闺女给睡了？"我气急了，高声说："你们听谁乱嚼舌根子？我把谁给睡了？”大麦说：“就是那天在操场亲你的那个女人，李老二告诉我们的，他说他亲眼看见你们睡在一起的。”我说；“李老二的话你们也信 ，他就是一个疯子。”石头堵在路上说；“那她为什么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你，你们之间一定有奸情，你给我从实招来，否则，我们就让你回不了家。”石头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气得差点哭了，说：“她比我大十几岁呢，她是我姐姐，姐姐亲弟弟，有什么错？”石头说：“你别狡辩了，你这么小，就敢睡人家大姑娘，你不要脸，就跟你老子一样，是*奸犯。”我大声吼道；“不是，不是，谁说我爸是*奸犯”石头说："就是，全村的人都在说，要不你妈怎么跑了，不要你了呢？”我非常气愤，就大喊：“不是，你爸才是*奸犯。”石头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们走过来，把我压在地上.我们撕打了好久才爬起来,我手臂上被磨出拉一个口子，满是血迹，衣服也被他们扯烂了。我没有回家，独自坐在她给我画画的油菜花地里。夜风从山谷刮来，呼呼作响，我望着山谷暗自发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难道我真有一个那样的父亲？难怪每次爷爷让母亲回来看看我，她都因故拒绝.要是我是一只羊就好了，至少它们还有父母亲陪在它们身边.


    “羊孩，羊孩”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她，我似乎有些慰藉了，我从油菜花里跳了出来。她看到我，露出了一丝笑容，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但随即又焦虑起来，说：＂羊孩,你怎么了."没事,我刚才在路上不小心摔倒了．我答道．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流了这么多血，疼不疼啊？”我说：“不疼，夕儿姐姐。”她从包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轻柔的系在我手臂上，我怔怔的望着她，又闻到了股那熟悉的味道。“羊孩，你在这里等姐姐，我去小树林一下。”我很乖的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株红色小花的小草，我说；“姐姐，你喜欢小花吗？我们家就有，比这还好看。""是吗？”她说，她把小花摘下来，递给我，把绿色的叶子放在嘴里嚼，慢慢的，绿汁从她嘴角溢出，她吐出来，敷在我的胳膊上，灼热的伤口瞬间就变得清凉了，不那么疼了。我说：“姐姐，这是什么草啊，还能止血。”她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妈是医生，我小的时候，就像你这么大，有一次，在乡下，我也是不小心弄伤了脚踝，她就用这个给我止血。”我听完，低下了头。”“羊孩，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还疼啊。”她问我“不是，我在想我要是也有妈妈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小声说，她慢慢蹲了下来，把我抱住，吻了我的嘴唇，绿色的汁液很苦，我尝到了。

     月光从窗子里洒进来，一只小老鼠正躲在墙角里，偷吃粮食，她似乎也在观察它，“羊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告诉我，好不好？”她说。“好啊，我一定如是会答”."你是不是 和别人打架了，”“我轻轻嗯了一声。她说：“好了，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姐姐相信你以后不会了，是吗？”“夕儿姐姐，我以后一定不会了，可是他们说你坏话，”。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姐姐知道，但以后做事别那么冲动，好吗？姐姐以前就因为太冲动，犯了很多错误。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上次给你讲了那么多关于西安的故事，你想去西安吗？''"想啊，我做梦都想，”“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以后考上大学，就能去了。”'我一定听姐姐的话”我说道。“好，那你说姐姐漂亮吗？”她望着我的眼睛问道，“漂亮，姐姐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姐姐，”我笑着说“羊孩可真会说话,那你说，你以后会想姐姐吗？"我点了点头，说：“一定会的。”？”“当然会啊，但是你要答应姐姐一件事情，让我在吻一次你的眼睛。”她的轻吻依旧那么温暖，让我难以忘怀。但我似乎感觉到她眼睛有些湿润了。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爷爷告诉我，她已经走了，给我留下了一封信，还留给我了五千块钱，让我上学用。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副画，画中是一个抱着洁白小羊羔的孩童，皮肤白皙，眼睛清澈，我知道，那是我。还有一张天蓝色的纸，几行娟秀的字迹：
                     
     羊孩，我走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所以你能原谅姐姐的不辞而别，对吗？虽然我们只相处了几天，但我知道你很想有一位关爱你的母亲，是不是？可是，生命中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其实，姐姐跟你一样，我的爸妈在我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着我的母亲过，但是前几天，她也去世了。我说这么多，只希望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坚强的去面对。等你以后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别忘了，你对姐姐的承诺。
 
                                                                                                                                                                                                                             ——你永远的夕儿姐姐
                  
     这就是一九九九年所有的故事。
     十一年后，我走下火车，来到了那座她生活的城市。望着斑驳沧桑的城墙，我忽然感觉到应该写下那个故事，或许，它早已不是故事，因为我也早已不是那个眼神清澈的羊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