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助角公式的 φ怎么求: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16:26:25

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五)

                    

      胡氏

     直隶有巨家[1],欲延师[2]。忽一秀才,踵门自荐。主人延入[3]。词语开爽[4],遂相知悦。秀才自言胡氏,遂纳贽馆之[5]。胡课业良勤[6],淹洽非下士等[7]。然时出游,辄昏夜始归;扃闭俨然[8],不闻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惊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恶,优重之[9],不以怪异废礼。
     胡知主人有女,求为姻好,屡示意,主人伪不解。一日,胡假而去[10]。次日,有客来谒,挚黑卫于门[11]。主人逆而入。年五十余,衣履鲜沽,意甚恬雅[12]。既坐,自达[13],始知为胡氏作冰[14]。主人默然,良久曰:“仆与胡先生,交已莫逆[15],何必婚姻?且息女已许字矣[16]。烦代谢先生。”客曰:“确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惭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曰:“实无他意,但恶非其类耳。”客闻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客乃遁。遗其驴,视之,毛黑色,批耳修尾[17],大物也。牵之不动,驱之则随手而蹶,然草虫耳[18]。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备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骑或步,或戈或弩[19],马嘶人沸,声势汹汹。主人不敢出。狐声言火屋,主人益惧。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飞石施箭,两相冲击,互有夷伤[20]。狐渐靡[21],纷纷引去。遗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则高粱叶也。众笑曰:“技止此耳[22]。”然恐其复至,益备之。明日,众方聚语,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余,身横数尺;挥大刀如门,逐人而杀。群操矢石乱击之,颠踣而毙[23],则刍灵耳[24]。众益易之[25]。狐三日不复来,众亦少懈。主人适登厕,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乱射之;集矢于臀。大惧,急喊众奔斗,狐方去。拔矢视之,皆蒿梗。如此月余,去来不常,虽不甚害,而日日戒严[26],主人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众至。主人身出,胡望见,避于众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主人曰:“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何故兴戎[27]?”群狐欲射,胡止之。主人近握其手,邀入故斋,置酒相款。从容曰:“先生达人[28],当相见谅。以我情好,宁不乐附婚姻?但先生车马、宫室,多不与人同,弱女相从,即先生当知其不可。且谚云: ‘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29]。’先生何取焉[30]?”胡大惭。主人曰:“无伤,旧好故在。如不以尘浊见弃,在门墙之幼子[31],年十五矣,愿得坦腹床下[32]。不知有相若者否?”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颇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主人、起拜,胡答拜。于是酬醉甚欢,前俱忘[33]。命罗酒浆,遍犒从者[34],上下欢慰。乃详问居里,将以奠雁[35]。胡辞之。日暮继烛,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年余,胡不至。或疑其约妄,而主人坚待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温凉已[36],乃曰:“妹子长成矣。请卜良辰[37],遣事翁姑[38]。”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果有舆马送新妇至。奁妆丰盛,设室中几满。新妇见姑嫜,温丽异常。主人大喜。胡生与一弟来送女,谈吐俱风雅,又善饮。天明乃去。新妇且能预知年岁丰凶[39],故谋生之计,皆取则焉[40]。胡生兄弟以及胡媪,时来望女,人人皆见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直隶:清代直隶省,即令河北省。

     [2]延师:聘请家塾教师。延,招聘。
     [3]延入: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延之”。
     [4]开爽:开朗爽快。
     [5]纳贽馆之:付给胡秀才聘金,留他住了下来。贽,初见礼品。馆,除舍留客;为之设馆,聘为塾师。
     [6]课业:对学生的授业和考课。
     [7]“淹洽”句:谓其学问渊博贯通,非一般秀才可比。下士,一命之士 (得过一次功名),即秀才。
     [8]扃闭:锁闭。
     [9]优重之:对胡生优礼重待。
     [10]假:告假。
     [11]黑卫:黑驴。卫,驴子的代称。
     [12]恬雅:安闲文雅。
     [13]自达:自述来意。
     [14]作冰:作媒。
     [15]交已莫逆:已是知己之交。莫逆,心意相投,无所违拗。[16]息女:亲生女。许字:订婚,许配人家。
     [17]批耳修尾,尖耳长尾;好马的体形。批,谓尖如削竹。杜甫《房兵曹胡马诗》:“竹批双耳峻。”大物:谓躯体高大。柳宗元《三戒·黔之驴》:“虎见之,庞然大物也。”
     [18]“然”句:《诗·召南·草虫》:“草虫。”,蝈蝈叫声。草虫,指蝈蝈,又名织布娘、络丝娘。
     [19]戈、弩:兵器名。戈,长柄有刃。弩,一种用机械发射的弓。[20]夷伤:创伤。夷、伤同义。
     [21]靡:势衰。
     [22]技止此耳:本领不过如此而已。
     [23]颠踣而毙:倒地而死。
     [24]刍灵:草扎的送葬物。
     [25]易之:把它看得平常,轻视它。
     [26]戒严:严密戒备。[27]兴戎:兴兵,动武。
     [28]达人:通情达理的人。
     [29]“瓜果”句:相当现代俗谚“强扭的瓜儿不甜”。
     [30]何取:何必取此强婚下策。
     [31]在门墙:犹言受业。门墙,师门。语本《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32]坦腹床下:意谓做胡生家的女婿。用王羲之东床坦腹而卧的故事。见《世说新语·雅量》。
     [33]:通“隙”。嫌隙。
     [34]犒 (kào靠):以酒食相慰劳。
     [35]奠雁:献雁,指迎亲之礼。古婚礼中新郎到新娘家迎亲,先行进雁之礼,取嫁娶以时,夫妇和顺,长幼有序之意。
     [36]道温凉:道寒喧。指相见时互致相思慰问之意。
     [37]卜:占卜;谓选定。
     [38]翁姑:即下文“姑嫜”,指公婆。

     [39]丰凶:丰年和灾年。
     [40]取则:据为准则;指按她的意见办事。

    直隶地方有一大户人家,想请一位塾师。有一天,一位秀才登门自荐,主人把秀才请进屋内。这位秀才谈吐爽朗不俗,主人非常高兴。秀才自称姓胡,主人就聘请胡生为教师。胡生执教十分勤勉,学识也很渊博,不是那种凡庸的士子。但胡生常常出游,有时夜半才归来,可是关门闭户,听不见叩门声,他已在室内了。因而主人很惊诧,以为是狐仙,不过看来胡生并无什么恶意,因而还是给予礼遇和优待,不因他行为怪异而废除礼仪。
    胡生知道主人有个女儿,就向主人求亲。多次暗示,主人假装不知。有一天,胡生告假离去。第二天,有位客人前来拜访,将一头黑驴拴在门口,主人将客人请进门。见这位客人年约50多岁,衣帽整洁,态度非常安详文雅。客人落座后,作自我介绍,才知道是为胡生做媒来的。主人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才说:“我和胡先生已是莫逆之交,何必还非联姻不可呢?况且小女已经许给别人了,请您代为向胡先生表示歉意。”客人说:“确确实实知道令爱正待聘闺中,您为什么这样坚决拒绝呢?”再三恳求,而主人始终不答应。客人很尴尬,说:“胡先生家也是世家出身,为什么和您就差这么远呢?”主人于是直言不讳地说:“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厌恶他本不属干人类。”客人听了大怒,主人也大怒,互相辱骂越来越厉害。客人起来抓打主人,主人则命令家人拿木棍驱赶客人。客人慌忙逃走。客人把驴子丢下了,细一看,这驴遍身黑毛,竹批耳朵,长长的尾巴,身量也很高大。可是牵它不动,推赶它一下,随手倒地,变作一只鸣叫的草虫。主人从客人那愤怒的言词,知道他们非来报复不可,让家人加强戒备。
    第二天,果然有大批狐狸兵涌来。有骑兵,也有步兵;有的执戈,有的挽弓。人喊马嘶,其势汹汹。主人不敢出门,孤兵威胁说要烧房子,主人更加恐惧。有位健勇的家人,率领众人呐喊着杀出去,投石放箭,双方激战,互有损伤。狐兵渐渐战败,纷纷散去,战刀遣落在地上,竞如霜雪,走近抬起一看,却是些高粱叶子。众人笑道:“能耐也不过如此啊!”但是,怕狐兵再来,更加戒备他们。第二天,众人正聚在一起闲谈,忽然有一个巨人,从天而降。巨人身高1丈多,横宽也有好几尺,挥舞一口像门扇般的大刀,追着人砍杀。众家人用石块、弓箭打他,射他,这巨人倒地而死,原来是个殡葬用的稻草人,众人更觉得打败狐兵是件容易事。孤兵有3天没来,众人的戒备也就稍稍懈怠了些。正好赶上主人上厕所,猛然看见狐兵挽着弓携着箭来到,乱箭齐发,都射到主人臀部,因而大惊,急忙喊众家人迎战,孤兵才退去。拔下臀上的箭一看,原来是些蒿草梗子。就这样,双有相持1个多月。狐兵来去无常,虽然造不成大害,可是天天警戒着,主人很是苦恼。
    一天,胡生率领孤兵来到,主人亲自出门迎战。胡生一看,隐身于众狐兵之中。主人呼唤他,不得已,才走出来。主人说:“我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对先生失礼的行为,为什么要刀兵相见呢?”群狐兵要射,胡生制止了他们。主人走近,握住胡生的手,邀他到原来的屋室,置办酒菜款待他。主人从容平静地说:“先生是位通情达理的人,必能谅解我,以我们二人的深厚交情,能不愿结为姻亲吗?但是先生的车马、官室,多和别人不同,让我的小女去跟从你,先生你也必知道是不会合适的。而且没听谚语说吗:‘强扭的瓜不甜’,先生能这样做吗?”胡生非常羞惭。主人说:“没有关系,我们往日的关系依然长存。如果不嫌弃我们尘世之人浊俗的话,我还有个小儿子,今年15岁了,愿意到你府上当一个东床快婿,不知有没有年貌相当的小姐?”胡生高兴地说:“我有个小妹妹,比令郎小1岁,品貌相当不错,去侍候你的公子,怎样?”主人听罢,起身拜谢。胡生还拜主人。于是二人饮酒畅叙,十分欢洽,尽释前嫌。又命设酒宴,犒赏胡生的所有部下,上上下下,一片欢腾。主人详问胡生的地址,准备来日好去迎亲。胡坐没有告诉主人。宴请持续到日暮,入夜叉秉烛再饮,一直到酩酊大醉,胡生才离开。从此,相安无事。
    过了一年多,胡生一直没有再来,有人疑心胡生应允的婚约是骗人的,可是主人坚持等他。又过了半年,胡生忽然来了,寒暄了一番之后,他说:“我小妹已经长大成人了,请选个吉日良辰,娶过门侍奉公婆吧。”主人很高兴。胡生和主人一起议订好了婚期后辞去。这天夜晚,果然有车轿把新娘子送来了,嫁妆十分丰盛,把个新房摆得满满的。新娘子拜见公婆,只见她非常美丽温柔,主人大喜。胡生和一个弟弟前来送新人,兄弟二人谈吐都十分风雅,也都善于饮酒,直到天明才离去。新娘子还能预知每年的丰歉,所以经营生计,都有所参考。以后,胡生兄弟和他们的母亲,常常来看望她。大家都见过他们。

     戏术

     有桶戏者,桶可容升;无底,中空,亦如俗戏[1]。戏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入桶中;旋出,即有白米满升,倾注席上;又取又倾,顷刻两席皆满。然后一一量入,毕而举之,犹空桶。奇在多也。
     利津李见田[2],在颜镇闲游陶场[3],欲市巨瓮,与陶人争直,不成而去。至夜,窑中未出者六十余瓮,启视一空。陶人大惊,疑李,踵门求之。李谢不知[4]。固哀之,乃曰:“我代汝出窑,一瓮不损,在魁星楼下非与?”如言往视,果一一俱在。楼在镇之南山[5],去场三里馀。佣工运之,三日乃尽。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俗戏:民间戏法,今称魔术。
     [2]利津:县名:清代属山东武定府,即今山东省利津县。李见田:李登仙,字见田,利津人。幼即研习占卜术数,长而遨游燕、赵、齐、鲁间,往往不占验而前知,言多奇中,一时号为李神仙。康熙十一年八十二岁卒。康熙十二年《利津县新志》八“仙伎”载其预言明末清初事数则。王士《池北偶谈》二十二“李神仙”条亦载其为化李呈祥卜前程事一则。
     [3]颜镇:镇名,即颜神镇。在益都西南一百八十里,明嘉靖间创筑,李攀龙、王世贞为作记及铭。今属淄博市,是该市具有悠久历史的生产陶瓷器皿的中心。
     [4]谢:推辞。
     [5]南山:颜神镇南有南博山,当即此之南山。

    有个玩桶戏的人,他的桶能装一升米,但这个桶不是家里盛米的那种桶,它只有桶边,却没有桶底。在玩魔术时,他先将两张席子铺在地上,然后把一个量米的空的升子放进桶里,等他从桶里取出升子时,升子里已装满了白米。他就这样不停地从桶中舀出一升一升米,不一会儿,先前铺的两张席子上就已堆满了白米。接下来,他又把这些米一升一升舀回桶里,舀完之后,再举起桶,人们看到的仍是一只空桶。观看魔术的人对变白米倒不觉得十分惊奇,但对这位魔术师能变出那么多的白米却有些不可思议。有个叫李见田的人到附近一个制陶作坊闲逛。他本想买一口大瓮,但由于与作坊主人讨价还价,结果没有买成。他有点扫兴地回家了。到了夜晚,作坊主人开窑一看,发现窑中还没有拿出来的六十多口陶瓮都不见了。作坊主人不由得大吃一惊,转而一想,这窑中的东西别人是不会一下子都拿走的,很可能是那个李见田跟我开玩笑。于是,他赶忙上门求见。但李见田不承认他拿走了陶瓮。作坊主人苦苦哀求,李才说:"我代你出窑,一口陶瓮也没损坏,不都在魁星楼下吗?"作坊主人按他说的去魁星楼一看,果然看见放置得很整齐的六十多口陶瓮。这魁星楼离作坊有三里多路,作坊主人雇人搬运,花了三天时间才搬完。

     丐僧

     济南一僧,不知何许人。赤足衣百衲[1],日于芙蓉、明湖诸馆[2],诵经抄募[3]。与以酒食、钱、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终日未尝见其餐饭。或劝之曰:“师既不茹荤酒[4],当募山村僻巷中,何日日往来于膻闹之场[5]?”僧合眸讽诵[6],睫毛长指许,若不闻。少选[7],又语之。僧遽张目厉声曰:“要如此化!”又诵不已。久之,自出而去。或从其后,固诘其必如此之故,走不应。叩之数四,又厉声曰:“非汝所知!老僧要如此化!”积数日,忽出南城,卧道侧如僵,三日不动。居民恐其饿死,贻累近郭,因集劝他徒,欲饭饭之,欲钱钱之。僧瞑然不动。群摇而语之。僧怒,于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内,理肠于道,而气随绝。众骇告郡[8],藁葬之[9]。异日为犬所穴[10],席见[11]。踏之似空;发视之,席封如故,犹空茧然[1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百衲:此从青本,底本作“白衲”。即百衲衣,僧服。百衲,谓以碎布缝缀。
     [2]芙蓉、明湖诸馆:芙蓉衔、大明湖,两处邻近,在济南旧城西北隅,为当时繁华、名胜之地,多茶楼酒馆。
     [3]抄募:零星地募化财物;指僧人化缘。
     [4]茹:吞食,吃。
     [5]膻闹:膻腥喧闹;谓不洁不静。
     [6]讽诵:念佛号、诵经文。
     [7]少选:义同“少旋”,一会儿。
     [8]告郡:报告济南知府衙门。郡,明清作为府的别称。[9]藁葬:草草埋葬。语出《后汉书·马援传》。此指以藁荐、芦席裹尸埋葬。
     [10]穴:穿洞。
     [11]见:同“现”,露了出来。
     [12]“席封”二句:草席封裹完好,但像无蛹蚕茧,不见尸体。

    济南城有一个和尚,不知来历,赤足,穿百衲破衣,成天在芙蓉和明湖等会馆念经化缘。人们给他酒食、钱、粮米,他都不要,问他要什么,又不回答,从来也没见他吃过饭。有人劝他道:“禅师既然不好酒肉,就该到荒村野店或偏僻小巷去化缘,为什么天天往来于洒肉羶(shan)臭、嘈杂不宁的场所呢?”这位和尚闭耳诵经,眼睫毛长一指多,好像根本没听见。过了一会,有人又对他说了一遍,这和尚忽然睁开眼厉声说道:“就要如此化缘!”接着又没完没了念起经来。
    和尚念了好一阵经,就径自离去,有人跟随在他身后再三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化缘,究竟是什么意思。和尚继续往前走,一声不吱。跟的人再三再四地问他,则又厉声喊道;“这不是你能知道的事!老僧就是要如此化缘!”
    过了8天,这老僧忽然出了南城门,在道旁僵卧,3天3夜不动。居民怕他饿死,影响附近的平安,因而都聚集他身旁劝他离开,并告诉他,要吃饭有饭,要钱有钱,老僧仍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众人于是边摇晃他的身子边劝告他。老僧大怒,从袈裟里抽出一把短刀,把自己肚子剖开,把肠子扯出来摆在道上,最后咽气身亡。众人大为惊恐,抬到官府,官府派人用草席卷上,把老僧埋了。过了几天,野狗在老僧坟上扒开一个洞,露出了席子,人们试着踩一下,席筒子是空的。挖开一看,襄尸的席子卷得好好的,尸体却没有了,就像一个大茧壳一样空空如也。

     伏狐

     太史某[1],为狐所魅[2],病瘠[3]。符禳既穷[4],乃乞假归,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5]。门外有铃医[6],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投以药,则房中术也[7]。促令服讫,人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8],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9],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昔余乡某生者,素有毒之目[10],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夜宿孤馆,四无邻。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11],穿窗而去[12]。某犹望窗外作狎昵声,哀唤之,冀其复回,而已寂然矣。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13]。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史:翰林。明清时多以翰林院官员兼史职,故习称翰林为太史。
     [2]魅:迷惑。
     [3]病瘠:得了精气亏损所致枯瘦之疾。
     [4]符禳:用符咒驱除邪祟。
     [5]涿:河北省涿县。
     [6]铃医:摇铃串巷的江湖郎中。
     [7]房中术:《汉书·艺文志·方技略》著录房中八家,其书今皆佚。后世方士有所谓运气、逆流、采战等术,大抵言阴阳交合之类方药,称为房中术,简称房术。
     [8]辟易:躲避,退缩。语出 《史记·项羽本纪》。
     [9]营脱:想法脱身。
     [10]有毒(làoǎi涝蔼)之目:有大阴男子之称。毒,战国末秦相吕不韦的舍人,与秦太后通,操纵朝政。始皇八年,封长信侯。次年,矫诏发卒欲攻蕲年宫为乱,事败被杀,夷三族。世以声为淫徒的代称。目,称谓。
     [11]如鹰脱 (gōu沟):好象猎鹰摆脱羁绊,迅疾飞去。,皮革制作的臂衣,用以停立猎鹰。发现猎物,则解脱束缚,放鹰飞捉。
     [12]穿窗而去: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去”上有“出”字。
     [13]“宜榜门”二句:应该把“驱狐”二字当广告贴在门上,以此作为职业。

    有位官居太史的某公,被狐狸精媚惑,病弱不堪,他画符念咒以驱除狐狸精,用尽办法仍不见效,于是就请假回了故乡,希望能躲避其纠缠。可是太史走到哪里,狐狸精就跟到哪里,太史极为恐惧,不知所措。有一天,太史正在琢州城外歇息,遇见一位摇铃郎中,打保票能制服狐狸精。太史把郎中请到屋里,郎中给太史投了药,是房中术所用的春药。太史吃了药,与变作女人的狐狸精交配,锐不可挡,狐狸精有点受不了,开始躲避,哀求太史停止,太史不听,动作更加勇猛。狐狸精翻滚挣扎,可怎么也跑不掉。过了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仔细一看,已经现出狐狸原形死了。
    从前我家乡某生,阳具特大,说一辈子没能痛痛快快一展身手。有一天,夜晚独自住在一空院,四面没有邻居。忽然间有个女人来到房前,门没有开人就进来了。某生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狐狸,可仍然快快活活地和她欢会。这女人刚刚解开衣服,某生就刺破裙裤,长驱直入和她交合,狐狸精剧痛大惊,发出吱吱的啼叫声,如同疾飞而起的鹰一样,跳起穿窗逃走了。某生还在凝望着窗外,以亲呢的声调,恳求呼唤,希望她能回来,可是等了一半天,已经寂然无声了。这位某生真算得上是征服狐狸精的猛将,应当在门前挂牌,以驱狐为业。

     蛰龙

     於陵曲银台公[1],读书楼上。值阴雨晦瞑[2],见一小物,有光如萤,蠕蠕而行[3]。过处,则黑如蚰迹[4]。渐盘卷上,卷亦焦。意为龙,乃捧卷送之。至门外,持立良久,蠖曲不少动[5]。公曰:“将无谓我不恭?”执卷返,仍置案上,冠带长揖送之[6]。方至檐下,但见昂首乍伸[7],离卷横飞,其声嗤然,光一道如缕;数步外,回首向公,则头大于瓮,身数十围矣;又一折反,霹雳震惊,腾霄而去。回视所行处,盖曲曲自书筒中出焉[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於(wū乌)陵曲银台公:曲迂乔,号带溪,山东长山县(今属邹平县)人。明神宗万历五年(1577)进士,历官至通政使司通政使,著有《光裕堂文集》。於陵,春秋齐邑名,长山县的古称。银台,通政使的别称。宋门下省于银台门内设银台司,掌国家奏状案牍,职司与明清通政使司相当,故沿为后者代称。
     [2]晦暝:天色昏暗。
     [3]蠕蠕而行:二十四卷抄本作“蠕蠕登几”。[4]蚰:蜒蚰;即蛞蝓,俗名鼻涕虫。是一种无壳蜗牛。一说即蜗牛。二虫过处皆留有状印迹。
     [5]蠖屈: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蠖曲。蠖,虫名,即尺蠖;行时屈伸其体,如尺量物,故名。《易·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
     [6]冠带长揖:穿戴官服,深深作揖。表示恭敬。
     [7]乍伸:突然伸展躯体。乍,骤。
     [8]书笥:书箱。

    于陵有位姓曲的通政司,有一天正在楼上读书,是个阴雨天气,忽然看见一个小东西,身上有萤火虫样的光芒,在书桌上慢慢爬行。所爬过的地方,留下蛐蜒一样黑色的焦糊痕迹。这小虫慢慢爬到书本上,书页也出现了焦糊痕迹。曲公心想,曲是一条龙,于是捧起书本把小虫送出去。到了门外,这小虫卷这着一动不动,曲公说:“您恐怕是认为我太不恭敬了吧?”又把书本捧回来,仍放在书桌上,穿戴整齐,深深作了个揖,再将小虫送出去。刚到屋檐下,只见这小虫昂起头来,把身子放开伸长,从书本上猛然起飞,发出嗤嗤的响声,一道白光。这小虫飞出几步,回头看了看曲公。这时,头已变得比一只缸还大,身长几十围。又翻转一下,发出霹雳般的轰响,腾空而去。曲公回身在书桌上察看这龙行过的痕迹,原来是从一只书箱中爬出来的。

     苏仙

     高公明图知郴州时[1],有民女苏氏,浣衣于河。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有苔一缕,绿滑可爱,浮水漾动,绕石三匝。女视之,心动。既归而娠,腹渐大。母私诘之,女以情告。母不能解。数月,竟举一子[2]。欲置隘巷[3],女不忍也,藏诸椟而养之[4]。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终以为羞。儿至七岁,未尝出以见人。儿忽谓母曰:“儿渐长,幽禁何可长也[5]?去之,不为母累。”问所之。曰:“我非人种,行将腾霄昂壑耳[6]。”女泣询归期。答曰:“侍母属纩[7],儿始来。去后,倘有所需,可启藏儿椟索之,必能如愿。”言已,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矣[8]。女告母,母大奇之。
     女坚守旧志,与母相依,而家益落。偶缺晨炊,仰屋无计[9]。忽忆儿言,往启椟,果得米,赖以举火[10]。由是有求辄应。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给于椟。既葬,女独居三十年,未尝窥户[11]。一日,邻妇乞火者,见其兀坐空闺[12],语移时始去。居无何,忽见彩云绕女舍,亭亭如盖[13],中有一人盛服立,审视,则苏女也。回翔久之,渐高不见。邻人共疑之。窥诸其室,见女靓妆凝坐[14],气则已绝。众以其无归[15],议为殡殓。忽一少年入,丰姿俊伟,向众申谢。邻人向亦窃知女有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植二桃于墓,乃别而去。数步之外,足下生云,不可复见。后桃结实甘芳,居人谓之“苏仙桃”,树年年华茂,更不衰朽。官是地者,每携实以馈亲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郴 (chēn琛)州:清代为直隶州,属湖南,即今湖南郴县。[2]举:生育。
     [3]置隘巷:扔进小胡同;指抛弃。《诗·大雅·生民》:“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
     [4]椟:木柜,木匣。
     [5]幽禁:禁闭不使见人。
     [6]腾霄昂壑:昂首于涧壑,飞腾于云霄。是以困龙腾飞自喻。[7]属(zhǔ主)纩:将死。《礼记·丧大记》:“疾病,……属纩以俟绝气。”属,附着。纩,新丝绵。人将死,在口鼻上放丝绵,以观察有无呼吸,叫属纩。因以作为将死或病危的代称。
     [8]杳 (yǎo舀):辽远不见踪影。
     [9]仰屋:愁思无计的样子。
     [10]举火:生火做饭。
     [11]窥户:指出户。户,家门。
     [12]兀坐:独自静坐。
     [13]亭亭如盖:高耸如车盖。《文选》曹丕《杂诗》之二:“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李善注,“亭享,迥远无依之貌。”
     [14]靓妆:盛妆。凝坐:端坐不动;僵坐。
     [15]无归:未嫁,因而无处归葬。

    这是高明图任郴(chen)州知府时的故事。有一位姓苏的姑娘,在河边洗衣裳。河里有一块巨石,苏女蹲在巨石上,有一缕水草,翠绿柔滑,在水中浮游荡漾,绕着巨石漂了三圈,十分可爱。苏女看了为之怦然心动,回去不久就有了身孕,腹部逐渐隆起。母亲悄悄追问是怎么回事,苏女把实情说了,母亲还是大惑不解。几个月后,苏女竟然生下一个儿子,本想把孩子丢在小胡同里算了,可是苏女又于心不忍,就把儿子放在柜子里养着,并且决心不出嫁了,以表明抚养儿子成长的心迹。但是,没有出嫁而有身孕,总是件羞耻的事,所以孩子长到7岁,没有出去见过人。
    有一天,儿子忽然对苏女说:“我渐渐长大了,怎么能长久关在家里呢?让我走吧,我不能再做母亲的累赘。”苏女问儿子到哪里去,儿子说:“我本不是人种,就要腾飞上天去了。”苏女问他何时归来,儿子回答说:“等母亲临终时,我会回来。我走之后,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打开我藏身的柜子,必能得到您想得到的东西。”说罢,拜别母亲就离去了。出门一望,已杳无踪影。苏女告诉母亲,母亲也非常惊奇。从此,苏女坚守原来的志向,和母亲相依为命,而家境日益衰败。有一天,做早饭的米也没有了,苏女忽然想起儿子临别时的嘱咐,就去打开了柜子,果然得到白米,做了早饭,以后,凡有所求,都能如愿。过了3年,母亲病故,一切丧葬开支,都从柜中取来。安葬好母亲,苏女独自生活了30年,大门不出。
    有一天,邻家妇人到苏女家来借个火,见她独坐在空屋,和她谈了一会儿话才离击。又过了一阵,这位邻家妇女忽然看见有彩云在苏女家房舍上缭绕,好像一张大伞,彩云中有一人穿着华美的服装站着,仔细一看,原来是苏女。这彩云飘摇缭绕了好久,越飞越高,终于消失在天空。邻人们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往苏女家去看个究竟,见苏女盛装美饰,安坐在那里,已经气绝身亡。众人商量,苏女无亲无故,大家出钱把她安葬。忽然,有一少年人从外面进来,长得俊美高大,向众人致谢。邻人们过去也知道苏女有过一个儿子,所以也都不怀疑。少年出钱安葬了母亲,在墓前种植了两株桃树,告别众邻居而去。他刚离开几步,脚下便生出彩云,人也看不见了。后来,这两株桃树结的桃子香甜无比,当地人称为“苏仙桃树”,年年都茁壮茂盛,一直不衰不老。在此地做官的人,常常摘一些桃子去馈赠亲友。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1]。抗直有肝胆[2]。忽暴病,家人进药,却之曰:“吾病非药饵可疗,阴司阎罗缺,欲吾暂摄其篆耳[3]。死勿埋我,宜待之。”是日果死。
     驺从导去[4],入一宫殿,进冕服[5];隶胥祗候甚肃[6]。案上簿书丛沓[7]。一宗,江南某[8],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9]。鞫之,佐证不诬[10]。按冥律,宜炮烙[11]。堂下有铜柱,高八九尺,围可一抱;空其中而炽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铁蒺藜挞驱使登[12],手移足盘而上。甫至顶,则烟气飞腾,崩然一响如爆竹[13],人乃堕;团伏移时,始复苏。又挞之,爆堕如前。三堕,则匝地如烟而散,不复能成形矣。
     又一起,为同邑王某,被婢父讼盗占生女。王即生姻家[14]。先是,一人卖婢。王知其所来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购之。至是王暴卒。越日,其友周生遇于途,知为鬼,奔避斋中。王亦从入。周惧而祝,问所欲为。王曰:“烦作见证于冥司耳。”惊问:“何事?”曰:“余婢实价购之[15],今被误控。此事君亲见之,惟借季路一言[16],无他说也。”周固拒之。王出曰:“恐不由君耳。”未几,周果死,同赴阎罗质审[17]。李见王,隐存左袒意[18]。忽见殿上火生,焰烧梁栋。李大骇,侧足立[19]。吏急进曰:“阴曹不与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则火自媳。”李敛神寂虑,火顿灭。已而鞫状,王与婢父反复相苦。问周,周以实对。王以故犯论答[20]。答讫,遣人俱送回生。周与王皆三日而。
     李视事毕,舆马而返。中途见阙头断足者数百辈,伏地哀鸣。停车研诘[21],则异乡之鬼,思践故土,恐关隘阻隔,乞求路引[22]。李曰:“余摄任三日,已解任矣,何能为力?”众曰:“南村胡生,将建道场[23],代嘱可致。”李诺之。至家,驺从都去,李乃。
     胡生字水心,与李善,闻李再生,便诣探省。李遽问:“清醮何时[24]?”胡讶曰:“兵燹之后[25],妻孥瓦全[26],向与室人作此愿心[27],未向一人道也。何知之?”李具以告。胡叹曰:“闺房一语,遂播幽冥,可惧哉!”乃敬诺而去。次日,如王所,王犹惫卧。见李,肃然起敬,申谢佑庇。李曰:“法律不能宽假[28]。今幸无恙乎?”王云:“已无他症,但答疮脓溃耳。”又二十余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如杖者。
     异史氏曰:“阴司之刑,惨于阳世;责亦苛于阳世[29]。然关说不行,则受残酷者不怨也。谁谓夜台无天日哉[30]?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耳[31]!”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沂水:县名。即今山东省沂水县。清初属沂州。
     [2]抗直:也作“伉直”,刚强正直。有肝胆:肝胆照人,对人诚信。
     [3]摄(shè涉)篆:代掌印信;又叫“摄任”,即代理官职。[4]驺从(zōu zòng邹纵):显贵出行,车乘前后骑马导从的人员。驺,骑士。
     [5]冕服:古代帝王的礼服。此指阎罗冠服。冕,王冠。
     [6]隶胥祗(zhī知)候甚肃:吏役敬候,气氛非常庄严。隶,衙役。胥,小吏。祗候,恭敬侍侯。肃,庄重、严整。
     [7]簿书丛沓:簿籍文书多而杂乱。
     [8]江南:清初置江南省,辖江苏、安徽两省地,康熙初废。[9]稽:考
核,计数。这里意思是合计、总计。私:奸污。
     [10]佐证不诬:证据具在,没有虚妄。
     [11]炮烙:殷纣所用酷刑,以铜柱置炭火上烧热,令人爬行而上,即坠炭火中烧死。这里借为冥中之刑。
     [12]铁蒺藜:大约是一种有刺的铁锤或铁棒,用作刑具。《六韬》、《汉书》等所载军中设障之具有铁蒺藜,非此物。
     [13]爆竹:古时以火燃竹,用其爆裂之声以驱山鬼,叫爆竹,见 《荆楚岁时记》。后来以纸卷火药制作,又叫爆仗。
     [14]姻家:儿女亲家。
     [15]实价购之:谓实系出钱购婢,而非“虚价实契”盗占人女为婢。[16]惟借季路一言:意思是,只借重你一句诚信之言,证明我被人诬告。季路,孔子弟子仲由,字子路,一字季路。孔子曾说他“片言可以折狱”(见《论语·颜渊》)。朱熹《论语集注》解释说:“片言,半言。折,断也。子路忠信明决,故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王某之言,是要求周生据实证明其婢是从他人处廉价购得,以求从轻论罪,如盗占,则罪重矣。[17]质审:接受质询和审理。
     [18]左袒,脱袖袒露左臂,表示偏护一方。语出 《史记·吕后本纪》。
     [19]侧足立:侧身站着,表示敬畏戒惧。
     [20]以故犯论答:以明知故犯之罪,判处笞刑,即俗语之打小板子。王某明知所买之婢“所来非道”而买之,因称“故犯”。
     [21]研诘:仔细询问。
     [22]路引:官府颁发的通行凭证。
     [23]道场:佛教、道教规模较大的诵经礼拜仪式,都称为道场。
     [24]醮:祭祀神灵。《文选》宋玉《高唐赋》:“醮诸神,礼太一。”
     [25]兵燹 (xiǎn险):战争造成的烧杀破坏。
     [26]瓦全:谓苟全生命。《北齐书·元景安传》:“天保时,诸元帝室亲近者多被诛戮。疏宗如景安之徒议欲请姓高氏。(元)景皓曰:‘岂得弃本宗,逐他姓!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27]室人:犹言“内人”,指妻。
     [28]宽假:宽贷,宽容。
     [29]责:阴司之责;指阴司对官吏执法的要求。
     [30]夜台:指阴间。无天日:暗无天日,指吏治昏暗。
     [31]堂:官署。,官舍。堂,官衙中的正厅。此句针对阳世官府徇私枉法而言。

    李伯言是沂水人,为人耿直刚强,有侠肝义胆。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暴病,家人给他送来药,他推辞道:“我的病不是药可以治的,阴曹阎罗那里缺一位文书,想让我暂时去代理一下。我死后不要理,等待变化。”这一天,他果然死了。有走卒引导李伯言进了一座宫殿,给他换上官服,戴上官帽,两旁衙役肃立伺候,十分恭谨。给他使用的书案上文书案卷很多,堆积得很零乱。李伯言拿起一份来看,上面记载江南某生,经调查一生奸污良家妇女82人。把江南某生提来审讯,证据确凿,按阴司的法律,应处炮烙之刑。厅堂下立有一根铜柱,高八九尺,粗细约一抱,柱子中空,里面装上烧红的炭,里外通红。一群小鬼用铁蒺藜驱赶抽打江南某生爬铜柱,江南某生两手移动,双脚盘柱而上。刚爬到柱顶,只见烟气飞腾,啪的一声响如爆竹,人就坠到地上,蜷伏了一会,又苏醒过来,群鬼又抽打他爬柱,爬到顶依然爆响一声落到地上。就这样爬上摔下,第3次落地变作一股烟慢慢消散,再也不能成为人形了。
    还有一宗案子,是李伯言一个县的王某,婢女的父亲控告他私自占有女儿。这位王某原是李伯言的一位姻亲。早些时候,有一人来卖婢女,王某知道不足正道来的,可是贪图价钱便宜,就买了下来。接着王某暴病而死,过了两天,他的朋友周生在路上遇着他,知道是碰见了鬼,急忙跑回家中躲避。王某也跟着周生来到他家,周生十分害怕,问王某要干什么,王某说:“请你到阴司去做个见证。”周生惊问:“出了什么事?”王某说:“我那个婢女真的是我按价购买的,而今天误被控告私自强占。这件事你是亲眼看见的,只是想借你君子一言给以证明,此外没有什么事。”周生坚决拒绝了王某的要求。王某临走时说:“这事恐怕就由不得你了。”不久,周生果然死去,和王某一起到阎王爷那里上公堂对质。李伯言见到王某,暗中有袒护之意。忽然看见阎罗殿上起火,燃着了房梁。李伯言大为惊惧,不敢直身站立。只听阴司一位小官急忙说道:“阴间和阳世不同,一点私心杂念都不容,赶快消除杂念,这火自然会灭。”李伯言收了杂念,心情平静下来那火立时就灭了。
    过了一会,开始审讯,王某和那婢女之父反复申诉,互相指责。阎王问周生,周生据实以告,王某以明知故犯罪被判痛打80大板,打过之后,阎王派人把周王等人都送回阳世,周生和王某都在死后3天复苏。
    李伯言处理完公务,乘马车返回。路上遇到几百个缺头断脚的鬼伏在地上哀嚎。李伯言停下车来探问究竟,原来是一些死于异乡的鬼魂,思念故乡,恐怕关卡阻碍,乞求李伯言给带路。李伯言说:“我在阴间任职3天,已经离职了,还能有什么能力呢?”众鬼魂说:“南村有位胡生,将要设道场,念经超度亡魂,请转告于他,会帮我们。”李伯言答应了,回到家里,随从的人马都离去了,他也苏醒过来。
    胡生字水心,和李伯言有交情,听说李死而复生,便来探望。李急忙问:“道场何何时开设?”,胡生惊讶道:“经过兵荒马乱之后,妻儿幸而保全下来,前些时和内人吐露过这种心愿,没向另外一个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李伯言把实情告诉了他。胡生慨叹道:“闺房里说句话,就能传播到阴曹去,太可怕丁!”于是恭谨地答应了李伯言的嘱咐离去。第二天,李伯言到王某家去,王某仍然懒卧在床,见李来到,马上起身;恭敬致谢,感谢李的庇护。李伯言说:“阴司的法律是不容有丝毫侵犯的。如今你身体还好吗?”王某说:“已经没有别的症状,但是打板子的伤口已经化脓溃烂了。”又过了20多天,王某的伤才好,伤口烂肉都掉了,留下了板子一样的瘢痕。
    异史氏说:“阴司的惩罚,比阳世更惨。可是,一切讲情袒护都行不通,那些受酷刑的人也都没有怨言。谁说阴间暗无天日?真恨没有那样一把火在阳世的公堂烧起来。”

     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斋于苕溪之东[1],门临旷野。薄暮偶出,见妇人跨驴来,少年从其后。妇约五十许,意致清越[2]。转视少年,年可十五六,丰采过于姝丽[3]。何生素有断袖之癖[4]。睹之,神出于舍[5];翘足目送,影灭方归。次日,早伺之。落日冥[6],少年始过。生曲意承迎,笑问所来。答以“外祖家”。生请过斋少憩,辞以不暇;固曳之,乃入。略坐兴辞[7],坚不可挽。生挽手送之,殷嘱便道相过[8]。少年唯唯而去。生由是凝思如渴[9],往来眺注[10],足无停趾。
     一日,日衔半规[11],少年至。大喜,要入[12],命馆童行酒[13]。问其姓字,答曰:“黄姓,第九[14]。童子无字[15]。”问:“过往何频?”曰:“家慈在外祖家[16],常多病,故数省之。”酒数行,欲辞去。生捉臂遮留[17],下管钥[18]。九郎无如何,颜复坐[19]。挑灯共语,温若处子[20];而词涉游戏[21],便含羞,面向壁,未几,引与同衾。九郎不许,坚以睡恶为辞[22]。强之再三,乃解上下衣,着裤卧床上。何灭烛;少时,移与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23],苦求私昵。九郎怒曰:“以君风雅士,故与流连;乃此之为,是禽处而兽爱之也[24]!”未几,晨星荧荧[25],九郎径去。生恐其遂绝,复伺之,蹀躞凝盼[26],目穿北斗。过数日,九郎始至。喜逆谢过;强曳入斋,促坐笑语,窃幸其不念旧恶。无何,解屦登床,又抚哀之。九郎曰:“缠绵之意,已镂肺鬲[27],然亲爱何必在此?”生甘言纠缠[28],但求一亲玉肌。九郎从之。生俟其睡寐,潜就轻薄。九郎醒,揽衣遽起,乘夜遁去。生邑邑若有所失[29],忘啜废枕[30],日渐委悴[31]。惟日使斋童逻侦焉。
     一日,九郎过门,即欲径去。童牵衣人之。见生清癯,大骇,慰问。生实告以情,泪涔涔随声零落[32]。九郎细语曰:“区区之意,实以相爱无益于弟,而有害于兄,故不为也。君既乐之,仆何惜焉?”生大悦。九郎去后,病顿减,数日平复。九郎果至,遂相缱绻。曰:“今勉承君意[33],幸勿以此为常。”既而曰:“欲有所求,肯为力乎?”问之,答曰:“母忠心痛,惟太医齐野王先天丹可疗。君与善,当能求之。”生诺之。临去又嘱。生入城求药,及暮付之。九郎喜,上手称谢[34]。又强与合。九郎曰:“勿相纠缠。谨为君图一佳人,胜弟万万矣。”生问谁。九郎曰:“有表妹,美无伦。倘能垂意,当报柯斧[35]。”生微笑不答。九郎怀药便去。三日乃来,复求药。生恨其迟,词多诮让[36]。九郎曰:“本不忍祸君,故疏之;既不蒙见谅,请勿悔焉。”由是燕会无虚夕[37]。
     凡三日必一乞药。齐怪其频,曰:“此药未有过三服者,胡久不瘥?”因裹三剂并授之。又顾生曰:“君神色黯然,病乎?”曰:“无。”脉之,惊曰:“君有鬼脉[38],病在少阴[39],不自慎者殆矣!”归语九郎。九郎叹曰:“良医也!我实狐,久恐不为君福。”生疑其诳,藏其药,不以尽予,虑其弗至也。居无何,果病。延齐诊视,曰:“曩不实言,今魂气已游墟莽[40],秦缓何能为力[41]?”九郎日来省侍,曰:“不听吾言,果至于此!”生寻死。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与生共笔砚[42];十七岁擢翰林。时秦藩贪暴[43],而赂通朝士[44],无有言者。公抗疏劾其恶[45],以越俎免[46]。藩升是省中丞[47],日伺公隙。公少有英称[48],曾邀叛王青盼[49],因购得旧所往
来札,胁公。公惧,自经。夫人亦投缳死[50]。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萧也。”诘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躯返魂。留之不可,出奔旧舍。抚疑其诈,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于公。公伪诺,而忧闷欲绝。忽通九郎至,喜共语言,悲欢交集。既欲复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51]?”公曰:“余悔生劳,不如死逸。”因诉冤苦。九郎悠忧思[52]。少间曰;“幸复生聚。君旷无偶[53],前言表妹,慧丽多谋,必能分忧。”公欲一见颜色。曰:“不难。明日将取伴老母,此道所经。君伪为弟也兄者[54],我假渴而求饮焉。君曰 ‘驴子亡’[55],则诺也。”计已而别。
     明日停午[56],九郎果从女郎经门外过。公拱手絮絮与语。略睨女郎,娥眉秀曼[57],诚仙人也。九郎索茶,公请入饮。九郎曰:“三妹勿讶,此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系驴于门而入。公自起瀹茗。因目九郎曰:“君前言不足以尽[58]。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言之为己者,离榻起立,嘤喔而言曰[59]:“去休!”公外顾曰:“驴子其亡!”九郎火急驰出。公拥女求合。女颜色紫变,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应。曰:“君自有妇,何丧人廉耻也?”公自陈无室。女曰:“能矢山河[60],勿今秋扇见捐[61],则惟命是听。”公乃誓以缴日[62]。女不复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让之[63]。九郎曰:“此何子萧,昔之名士,今之太史。与兄最善,其人可依。即闻诸妗氏,当不相见罪。”日向晚,公邀遮不听去。女恐姑母骇怪。九郎锐身自任,跨驴径去。居数日,有妇携婢过,年四十许,神情意致,雅似三娘[64]。公呼女出窥,果母也。瞥睹女,怪问:“何得在此?”女惭不能对。生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稚气,胡再不谋[65]?”女自入厨下,设食供母,食已乃去。
     公得丽偶,颇快心期[66];而恶绪萦怀,恒蹙蹩有忧色[67]。女问之,公缅述颠末[68]。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忧?” 公诘其故。女曰:“闻抚公溺声歌而比顽童[69],此皆九兄所长
     也。投所好而献之,怨可消,仇亦可复。”公虑九郎不肯。女曰:“但请哀之。”越日,公见九郎来,时行而逆之。九郎惊曰:“两世之交,但可自效,顶踵所不敢惜[70]。何忽作此态向人?”公具以谋告。九郎有难色。女曰:“妾失身于郎,谁实为之[71]?脱令中途雕丧[72],焉置妾也?”九郎不得已,诺之。公族与谋[73],驰书与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74]。王会其意,大设,招抚公饮。命九郎饰女郎,作天魔舞[75],宛然美女。抚惑之,亟请于王[76],欲以重金购九郎,惟恐不得当[77]。王故沉思以难之。迟之又久,始将公命以进[78]。抚喜,前顿释[79]。自得九郎,动息不相离[80];侍妾十余,视同尘土。九郎饮食供具如王者[81];赐金万计。半年,抚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辇金帛[82],假归公家[83]。既而抚公薨。九郎出资,起屋置器,畜婢仆,母子及妗并家焉。九郎出,舆马甚都[84],人不知其狐也。余有“笑判”[83],并志之:
     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86];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87]。迎风侍月,尚有荡检之讥[88];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89]。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90];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入[91]?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92]。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93];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94]。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95];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96]。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97];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98]。或是监内黄,访知交于昨夜[99];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100]。彼黑松林戎马顿来,
固相安矣[101];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10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苕 (tiáo条)溪:又名苕水,在浙江吴兴县境。有两源,分出浙江天目山南北,合流后入太湖。
     [2]意致清越:意态风度清雅脱俗。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致”字。
     [3]姝丽:美女。
     [4]断袖之癖:指癖好男宠。《汉书·董贤传》:“(董贤)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董贤是汉哀帝的臣,后因以断袖喻癖好男宠。
     [5]神出于舍:心神不定;心往神驰。神,心神;舍,人的躯体。[6]落日冥:太阳落山,旷野昏暗。冥,幽暗不明。又作“冥蒙”。《文选》左思《吴都赋》:“旷瞻迢递,迥眺冥蒙。”[7]兴辞:起身告辞。
     [8]便道相过:路过时乘便相访。过,过访。
     [9]凝思:犹云结思,形容思念集中。
     [10]眺注:注目远望。
     [11]日衔半现:太阳半落西山。半规,半圆,指半边落日。《文选》谢灵运《游南亭》诗:“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
     [12]要 (yāo邀):遮路邀请。
     [13]馆童:即斋童,书房侍童。
     [14]弟九:排行 (同祖兄弟间按年岁排列次序)第九。
     [15]童子无字:《礼记·擅弓》:“幼名冠字。”旧时未成年的男孩只有名和乳名,二十岁才有字,以便应酬社会交往。
     [16]家慈:犹言家母。
     [17]捉臂: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掉臂”。遮留:遮(挡)道留客。
     [18]下管钥:关门上锁;表示恳留。管钥,旧式管状有孔的钥匙;开锁后钥匙留在锁上,上锁后才能取下来,所以“下管钥”就是上锁。[19](chēng撑)颜复坐:红着脸又坐了下来。,赤色。颜是羞惭、困窘、尴尬的表情。
     [20]处子:处女。
     [21]游戏:犹言调戏。
     [22]睡恶:睡相不好;睡觉不老实。
     [23]髀 (bì闭):股,大腿。
     [24]禽处而兽爱:以禽兽之道自处和相爱。
     [25]荧荧:微亮的样子。
     [26]蹀躞:小步踱来踱去。义同蹀踱、徘徊。
     [27]镂肺鬲:犹“铭肺腑”,谓牢记不忘。
     [28]纠缠:此从青柯亭本,底本作“纠缕”。
     [29]邑邑:通悒悒,忧郁不乐的样子。
     [30]忘啜废枕:废寝忘食,形容焦虑思念之深。
     [31]委悴:委顿憔悴:谓疲困消瘦,委靡不振。
     [32]涔涔 (cén—cén岑岑):泪水下流的样子。
     [33]勉承: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免承”。

     [34]上手:拱手。是致谢或致歉谢过的表示。
     [35]报柯斧:以作媒相报答。《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后因以执柯斧喻作媒。报,二十四卷抄本作执。
     [36]诮 (qiào俏)让:谴责。诮和让都是责备的意思。
     [37]燕会:燕婉之会,即欢会,幽会。
     [38]鬼脉:谓脉像沉细有鬼气,为将死之兆。
     [39]少阴:人体经络名,即肾经。病在少阴者,脉常微细,嗜睡。[40]魂气己游墟莽:谓精气已消散殆尽,濒于死亡。魂气,精神和元气。墟莽,荒陇,丘坟。
     [41]秦缓:春秋时秦国的良医,名缓。他曾奉命为晋景公治病,发现晋景公已病入膏肓,不能医治。晋景公称他为“良医”,赠之厚礼。见《左传·成公十年》。
     [42]共笔砚:共用笔砚,指共桌同塾的同学。
     [43]秦藩:秦地藩台,即陕西省布政使。
     [44]朝士:泛指在朝官员。
     [45]抗疏:上书直言。劾:弹劾、检举。
     [46]越俎:越俎代庖,见《庄子,逍遥游》。谓各人有专职,虽他人不能尽责,也不必越职代作。翰林职司不在谏议纠弹,所以被当权者加上越职言事的罪名。[47]中丞:明清巡托的代称。中丞,御史中丞,相当于明清时都察院副都御史;明清各省巡抚多带此京衔,故以代称。
     [48]英称:犹英声,谓名声出众。英,杰出。称,名。
     [49]邀:博取、获得。青盼:即青眼;意为看重。晋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则以白眼对之,惟嵇康赍酒携琴来访,乃以青眼相对。见《世说新语·简傲》注引《晋百官名》。青眼是以瞳子相向,即正眼看人。叛王:清初藩王叛清者有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此未详所指。
     [50]投缳 (huán环):义同“自经”。缳,绳圈。
     [51]那:底本作“焉”,据文义改。
     [52]悠忧以思:深沉地为之忧虑思索。以,且。
     [53]旷:成年男子无妻叫旷。
     [54]伪为弟也兄者:假称是我的哥哥。弟也兄者,意思是弟(九郎自称)之兄。 《礼记·檀弓》有这类句法。
     [55]君曰“驴子亡”,则诺也:意思是,你说声“驴子跑了!”就算表示应允或相中了。
     [56]停午:正午。
     [57]娥眉秀曼:娥眉,或作“蛾眉”,美女的修眉。秀曼,清秀而有光泽。《楚辞·大招》:“目宜笑,娥眉曼只。”王逸注:“曼,泽也。……蛾眉曼泽,异于众人也。”
     [58]前言不足以尽:意思是,九郎从前所说,还不足以把他表妹的美貌形容尽致。
     [59]嘤喔:鸟鸣声,形容女子声音娇细动听。
     [60]矢山河:古人常对着山河日月等被认为永恒的物体发誓,表示这些东西不改变,自己的誓言也不变。
     [61]勿令秋扇见捐:不要像对入秋的扇子那样把我抛弃。《玉台新咏》
载:汉成帝班仔失宠居长信宫,作《怨诗》一首,以纨扇自喻,叙述了“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的受到宠爱;接着又写出“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的自我忧伤。本句取义于此。捐,弃。[62]誓以日:指着光明的太阳发誓。《诗·王风·大车》:“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日。”
     [63]色然怒让之:面色改变,怒责九郎。色然,作色,变脸。让,斥责。
     [64]雅似:很像。
     [65]胡再不谋:为什么始终不和我商量?再,再三;引伸为自始至终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66]心期;心愿。期,期望。
     [67]蹙蹙 (cù-cù 促促):局促,心情不舒展的样子。《诗·小雅·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笺:“蹙蹙,缩小之貌。”[68]缅述颠末:追述始末。
     [69]比(pì毗):亲近。顽童,即娈(luán峦)童,旧时供戏狎玩弄的美男。《书·伊训》;“比顽童。”
     [70]顶踵所不敢借:意思是不吝身躯,全力以赴。《孟子·尽心》:“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
     [71]谁实为之:是谁造成的?
     [72]脱令中途雕丧:假若让翰林半道死去。脱,假如。雕,通“凋”。
     [73]族与谋:聚而与之谋划。族,聚。
     [74]致:奉献。
     [75]天魔舞:元顺帝时的一种宫廷舞蹈。由宫女十六人杂佛俗装束,赞佛而舞。天魔又叫天子魔,佛教认为它是“欲界主”,沉溺于世间玩乐,所以元宫作此舞象之。见《元史·顺帝纪》。
     [76]亟请:多次要求。
     [77]不得当:不当其值;出价不够。当,相抵。
     [78]将公命以进:按照翰林的吩咐把九郎献给巡抚。将,秉持,奉行。
     [79](xì细):同“隙”。嫌隙,仇怨。
     [80]动息:犹言动止。
     [81]饮食供具:饮食和其他供应。供具,供应物品。
     [82]辇:用车辆搬运。
     [83]假归公家:告假回到某翰林家。
     [84]都:华美。
     [85]笑判:开玩笑的判词。按:作者这段判词,是游戏之笔,但格调庸俗;注文重在释词,只略疏句意。
     [86]“男女居室”二句:《孟子·万章》:“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此错综其词,意思是:夫妻之事,是人伦(伦常:又叫五伦: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关系的重要方面。
     [87]“燥湿互通”二句:燥湿、阴阳,喻男女。正窍,指男女性器。
     [88]“迎风待月”二句:谓男女幽期密约,尚且受到人们的讥讽。唐元稹《莺莺传》莺莺邀张生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荡检,逾越礼法的约束。
     [89]“断袖分桃”二句:喜爱男宠,更难免使人厌恶其丑恶不堪。断袖、分桃,均指癖爱男宠。断袖,已见本篇前注。分桃,据刘向《说苑·杂言》:
战国卫君的臣弥子瑕,曾把吃了一半的桃子给卫君吃。这是亵渎国君的行为,而卫君却称赞他“爱我而忘其口味”。掩鼻,谓臭不可闻。
     [90]“人必力士”二句:借用李白《蜀道难》诗中“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颠”,“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等句的有关字面(鸟字又变其音读),并用“生开”二字,写男性间发生的不正当关系。
     [91]“洞非桃源”二句:用晋陶潜《桃花源诗并记》渔人入桃源“洞”事,并用“误入”,喻男性间发生不正当关系。
     [92]“今某”二句:括何子萧惑于男宠的丑事,领起下文;谓其甘愿舍弃正当的性生活,堕入卑污而不知悔悟。
     [93]“云雨未兴”二句:云雨,本宋玉《神女赋》,喻性行为。上下其手,本《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上其手”、“下其手”,此系借用。
     [94]“阴阳”二句:首句点明同性,下句写不正当关系。
     [95]“华池”二句:意谓好男宠者置妻妾于不顾,假称清心寡欲。华池,《太平御览》卷三六七《养生经》:“口为华池。”此处“华池”与“蛮洞”对举,当为女阴的词。入定,佛教谓静坐敛心,不生杂念;此指寡欲。
     [96]“蛮洞”二句:谓醉心于同性苟合。蛮洞:人迹罕至的荒远洞穴。不毛之地:瘠薄不长庄稼的土地。见《公羊传·宣公十二年》注。眇帅:唐末李克用骁勇善用兵,一目失明;既贵,人称“独眼龙”。见《新五代史·唐庄宗纪》。称戈:逞雄用武。以上数词皆隐喻。
     [97]“系赤兔”二句:赤兔,骏马名,吕布所骑。见《三国志·魏志·吕布传》。辕门射就也是吕布的故事,见《后汉书·吕布传》。辕门,军营大门。这里辕谐音为“圆”,与“赤兔”都是隐喻。
     [98]“探大弓”二句:《左传·定公八年》载:春秋时鲁国季孙的家臣阳虎,曾私入鲁公之宫,“窃宝玉、大弓以出”。斩关:砍断关隘大门的横闩,即破门入关。二句隐喻。
     [99]“或是”二句:直用男色故事,监,国子监。黄,即黄鳝。知
     交,知己朋友。《耳谈》载:明南京国子监有王祭酒,尝私一监生。监生梦黄鳝出胯下,以语人。人为谑语曰:“某人一梦最跷蹊,黄鳝钻臀事可疑;想是监中王学士,夜深来访旧相知。”见吕湛恩注引。
     [100]“分明”二句:意谓同性相恋,即使两世如此,也不会生出后代。朱李,红李。《世说新语·俭啬》:晋“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钻报,钻刺的效应;双关语。
     [101]“彼黑松林”四句:这四句仍是隐喻。前两句指爱男宠者,后两句指男宠。
     [102]“宜断”二句:是“笑判”对故事中同性苟合两方的判决词。前句针对爱男宠者,后句针对男宠。

    何师参,字叫子萧,书馆建在苔溪东岸,门外是一片旷野。有一天傍晚时分,何生偶然外出,见一位妇人骑驴而来?后面跟随一个少年。这妇人年约50岁,很是清秀而高雅,再看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十分俊秀,比美女还要漂亮。何生素来有同性恋的癖好,一见这少年,就神魂颠倒,翘起脚来,目送他远去,直到望不见影子才回家。第二天,何生又早早地等在那里,到了日落西山,暮色渐浓时,少年才从这里经过。何生对这少年尽力讨好,笑脸相迎,问他从哪里来。少年说:“从外公家来。”何生邀请少年到书馆休息,一会儿,少年以没有工夫辞谢,何生生拉硬拽,少年才跟他进了屋。少年略略坐了一会便告辞,何生怎样挽留也没有用,于是便拉着少年的手相送,殷勤嘱咐他常来作客,少年点头答应后离去。
    何生从此如饥似渴地想念少年,成天在门口溜来逛去,东张西望,一刻也不消停。有一天,太阳半落西山时分,少年忽然来了,何生大喜,将少年请到书馆中,让书馆的书僮摆上酒菜。问少年姓名,少年答道:“姓黄,排行第九,年少还没有正式名字。”何生又问:“你多次在此经过是为什么呀?”九郎说:“家母住在我外婆家,常常生病,所以多次去看望;”喝了几杯洒之后,九郎想离去,何生抓住九郎胳膊,挡住道苦苦相留,并把门闩插上。九郎没有办法,满面通红,又复坐下。何生与九郎在灯下谈话:九郎像大姑娘一样温和,一谈到淫邪之事,便含羞不语,扭头面向墙壁。过了一会,何生要和九郎同床面眠,九郎说自己睡着了不老实,不愿同眠。何生再三强求,九郎才脱下外衣,穿一条衬裤躺在床上。何生吹灭了蜡烛,过了一会,移过身子和九郎同枕,一手搂脖一手放在大腿上紧紧拥抱他,苦苦乞求搞同性恋。九郎愤怒地说:“因为你是个风雅文士,所以才和你来往;而你这样做,真是牲口圈里的禽兽行为呀!”过了一阵,天色渐亮,晨星闪烁,九郎不顾何生纠缠,径自离去,何生怕九郎和自己断绝往来,仍然在门旁道边踱来踱去地张望搜寻,望眼欲穿。过了好几天,九郎才露面,何生高兴地迎接他,检讨了上次的非礼,又把他强拉进书馆,两人促膝相谈,笑语不断。何生因九郎不念旧恶,心中暗喜。过了不久,二人又解衣脱鞋,上床歇息。何生又抚摩着九郎哀求交欢。九郎说:“你对我的一片缠绵情意,已铭刻在心,可是二人亲爱何必非要干这种事?”何生甜言蜜语地纠缠,只求亲近一下肌肤就行了,九郎答应了他,解裳让他亲近。等九郎睡着了,何生偷偷下手,遂了心愿。九郎被惊醒,披上衣服猛然起身,连夜逃走。
    何生从此郁郁寡欢,怅然若有所失,以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渐衰弱憔悴。有一天,九郎从何生门前经过,就要过门不入,书僮牵着他的衣服把他迎进书馆。九郎见何生非常消瘦,大为惊异,并加慰问。何生把实情告诉九郎,啜泣出声,泪如雨下。九郎悄声说:“我的本意是,你我相爱于弟无益,而于兄有害,所以不愿这样做。可是你既然这样喜欢,我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何生听了大喜。九郎去后,何生病状立时大为减轻,又过了几天,病就全好了。九郎果然前来,与何生鱼水交欢后说:“今天我是勉强按你的心意办,千万不要以这种情形作为常例。”接着又说:“想求你点事,肯为我出力办吗?”河生问是什么事,九郎答道:“我母亲患心痛病,只有齐野王太医配制的先天丹可治,你和他有交情,是能求来的。”临走时又嘱咐了一遍。何生于是入城求来了药,傍晚时分就交给了九郎。九郎十分高兴,请何生坐在上首致谢。何生又强迫与他交合,九郎道:“不要再纠缠了,容我为你找一个佳人,胜过我千万倍。”何生问是什么人,九郎道:“我有位表妹,美貌无比。你如有意,我可为你做媒。”何生微笑不答。九郎拿了药就走了。过了3天,九郎再来取药,何生恨他来得太晚,话里话外,流露出责怪之意。九郎说:“我本不想加祸于你,所以才想方设法疏远你。既然你不体谅我这片苦心,以后的事可不要后悔。”于是,二人夜夜欢会,一天不拉。过3天何生必进城求一次药。王太医对他如此频繁取药很奇怪,说:“这药没有吃过三服以上的。是什么病这么经久不好?”因而,包了三服药一块给了何生。接着,又看了看河生面色道:“我看你神色黯淡,有什么病吧?”何生说:“没什么病。”给何生号完脉,王太医道:“你有鬼脉,病在少阴脉上,如果不慎重对待,好好治疗,那就危险了。”何生回到家,就把这番话告诉了九郎。九郎叹气道:“真是良医啊!我其实是一只狐狸?时间长了恐怕对你是不利的。”何生怀疑他是骗人,就把药藏起来?每次都不给他足数,怕他以后不再来。过了不久,何生果然生了病,请王太医去诊治,大夫说:“前一阵你不说实话,如今真魂已经离开躯体,我又何能为力?”九郎时常来看护,对何生道:“不听我的话,果然到了这种地步!”不久,何生病故,九郎痛哭而去。
    在此之前,本县有位少年,少年时和何生是同学,17岁即成为翰林。当时有个奸臣秦藩,既贪且暴,因贿赂了朝廷高官,无论怎样胡作非为,没有人敢说一声的。翰林上疏皇帝揭露其罪恶,反被加上越级干涉朝政的罪名而免了官。秦藩兰与了翰林所在的这个省的中丞,成天窥伺方向,准备找碴。翰林年轻时英雄豪侠,很有名气,曾得到一位反叛朝廷的侯王的青睐。秦藩就从旧书市上买了翰林和侯王之间从前的往来信件,用以威胁翰林。翰林十分恐惧,上吊而死,夫人也上吊而死。翰林过了一宿忽然复苏过来,自称“我是何子萧啊!”一问他,回答的都是何家的事,大家才明白是何生借翰林躯体还魂。大家留他也留不住,于是就跑到何生的房子去了。那位秦藩怀疑他是假装的借体还魂,还是打定主意陷害他,就命人向翰林索取千两银子。翰林表面上答应给钱而实际上毫无办法,愁闷得要死。忽然见九郎来了,翰林和他很高兴地谈话,悲喜交集。接着,又要求交合。九郎说:“你有三条命吗?”翰林说:“我真后悔活在世上,活得太累,不如死了,也就安生了。”接着又诉说自己的冤和苦。九郎听了,很伤心地考虑他的话,过了一会,对翰林说道:“很有幸能和你在人间重聚。你至今没有妻子,先前给你讲的我那位表妹三娘,既漂亮又聪明,很有谋略,必然能为你分忧。”翰林想和九郎的表妹见一见面。九郎说:“见面不准。明天我将接她去陪伴老母,从你门前经过,你就装作是我的一位把兄弟,我假装渴了,求你给茶水喝,你如果说一句‘驴子跑了!’,就表示你答应了。”两人设计好了,九郎离去。
    第二天中午,九郎果然随一骑驴女郎从翰林门前经过,就是三娘。翰林拱手和九郎东拉西扯地闲谈,略略膘了三娘一眼,则见她秀丽文雅,真是仙人一般。九郎求茶水,翰林请他们进屋喝茶。九郎说:“三妹不必见怪,这位是我的把兄弟,我们不妨到屋中歇一会儿。”于是扶她下驴,把驴系在门口,就进了屋。翰林亲自给九郎和三娘倒茶,瞥了九郎一眼道:怨了。”三娘似乎听出来他们二人是谈的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娇声细气地说:“咱们走吧!”翰林往门外看了一眼道:“驴子跑了!”九郎闻声急忙跑了出去。翰林则抱住三娘要求交合,三娘脸色急得变作紫色,窘困不堪,如同囚徒一般,大呼“九儿!九儿”没人答应,于是对翰林道:“您自有夫人,为什么干这种败坏别人名誉的事?”翰林说自己尚没有娶妻。三娘说:“你若能对天起誓,保证日后不抛弃我,我就任你摆布。”翰林对天起誓,三娘也就不再拒绝。完事之后,九郎回来了,三娘勃然变色,愤怒地责备他。九郎道:“这位是何子萧先生,过去是一位名士,如今是翰林,和我最为相好,人是很可倚靠的。此事就是让舅妈知道,也不会怪罪的。”到了傍晚,翰林请女郎住下,三娘怕姑母担心怪罪,九郎愿独自承担责任,骑上驴走了。过了几天,有位妇人带着婢女从门前经过,年约40岁,相貌神态,很像三娘。翰林叫女郎出来看看,果然是她母亲。母亲看见女儿,很纳闷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呀?”女郎羞惭地无法回答。翰林将妇人请到家里,行拜见之礼,禀招了实情。妇人笑道:“九郎太幼稚了,为什么不把事情办得再完满些呢?”三娘于是到厨房做好了饭菜招待母亲,母亲吃过饭才走。
    翰林得到这样美丽的妻子,心中非常高,可是仍有一丝苦恼情绪萦怀,常常皱着眉头,流露出忧愁烦闷的神色。三娘问他为何忧心,翰林从头到尾叙述了事情的原委。三娘笑道:“这事九哥一个人就能解决,你还愁什么呢?”翰林问是什么缘故,三娘说:“听说那位秦藩巡抚耽溺于声色而特别喜爱美少年,这都是九兄的特长,投其所好,把九兄献上去,你的忧愁可消,冤仇也能报了。”翰林怕九郎不肯,三娘说,“只好请你苦苦哀求了。”过了两天,翰林见九郎来了,匍匐在地爬着迎接他。九郎惊异道,“你我是两世的交情,但凡有事用到我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什么用这种大礼对我呀?”翰林把和三娘设想的计策告诉了九郎。九郎面有为难的神色。三娘道:“我失身于郎君,是谁促成的这事?如果郎君不幸盛年么亡,我可怎么办呢?”九郎不得已,答应了。
    翰林暗暗设下圈套,给一位朋友王太史去信,向他介绍了九郎,王太史心领神会,于是大摆宴席,招待秦藩来饮酒。王太史命九郎扮演一位少女,跳天魔舞,活脱脱是一位美女。秦藩大受诱惑,极力向王太史恳求,想以重金买九郎,就怕得不到。王太史故意沉思犹豫,吊他的胃口。迟疑了好久,王太史才按计划把九郎送上去。秦藩大喜,对翰林过去的仇隙一下子都消解了。自从得到九郎,秦藩和他形影相随,片刻不离,侍妾十余位,视如粪土,不屑一顾。九郎饮食器用的供应如同王侯一般,赏赐的银子以万两计。过了半年,秦藩生了病,九郎知道他活不多久了,就把金银绸缎等用车马送回翰林家。不久,秦藩病死。九郎拿出钱来建造房屋,购置器物,蓄养仆婢,九郎母子及舅妈家都富了起来,车骄出入,十分豪华,大家都不知道九郎原来是狐仙。
    针对九郎的故事,我写了一首《笑判》,一并记在这里:    男女之间的房事,是夫妻生活的主要联系,男女器官干湿不同,是阴阳相配的正常通道。未婚之时的交欢,尚被人讥为放荡,而搞同性恋的勾当,更难免被当作为人不齿的丑闻。男性必得身体健壮,才可攻破处女的屏障,而肛门并不是正常的通路,怎能容许异物误入?而今这帮搞同性恋的人甘愿搞下流勾当不知觉悟,舍弃男女房事正常通道而不用。未有男女间的云雨。却见男人之间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狼狈为奸,做出鸡奸丑行,真令人恶心。一旦被攻击的男人大便忽来,那攻击者将如何抵挡?真应然把那造孽的物件切断,并且把那迎污纳垢的洞穴堵住。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赵某,以故自城中归,见女子白衣哭路侧,甚哀。睨之,美。悦之,凝注不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顾我[1]!”赵曰:“我以旷野无人,而子哭之恸,实怆于心。”女曰:“夫死无路,是以哀耳。”赵劝其复择良匹。曰:“渺此一身[2],其何能择?如得所托[3],媵之可也[4]。”赵忻然自荐,女从之。赵以去家远,将觅代步。女曰:“无庸。”乃先行,飘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5]。积二年余,谓赵曰:“感君恋恋,猥相从[6],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赵曰:“曩言无家,令焉往?”曰:“彼时漫为是言耳[7],何得无家?身父货药金陵[8]。倘欲再晤,可载药往,可助资斧[9]。”赵经营,为贳舆马[10]。女辞之,出门径去;追之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颇涉怀想,因市药诣金陵。寄货旅邸,访诸衢市[11]。忽药肆一翁望见,曰:“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见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辍。赵衔恨遽出。翁又曳之返。女不顾如初。翁命治具作饭[12]。谋厚赠之,女止之曰:“渠福薄[13],多将不任[14];宜少慰其苦辛,再检十数医方与之,便吃著不尽矣。”翁问所载药。女云:“已售之矣,直在此[15]。”翁乃出方付金,送赵归。试其方,有奇验。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臼接茅檐雨水[16],洗瘊赘[17],其方之一也,良效。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夫夫也”句:“那个男人家,不走你的路,只管看我做什么!”前一“夫(fú)”字,指示代词,这或那。后一“夫(fū)”字,称呼男子。《礼记·檀弓》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夫夫也,为习于礼者。’”注:“夫夫,犹言此丈夫也。”
     [2]渺此一身:流离孤身。渺,通“藐(miǎo)”。庾信《哀江南赋序》:“藐是流离,至于暮齿。”
     [3]得所托:从二十四卷本,底本作“其所托”。所托,托身之人。指未来的丈夫。
     [4]媵之:当人的侍妾。
     [5]操井臼:汲水舂米;泛指家务劳动。
     [6]猥相从:苟且跟了你。猥,姑且,苟且。
     [7]漫为是言:信口这么说。漫,信口。
     [8]身父:我父。身,自称之词。《尔雅·释诂》下:“朕、余、躬,身也。”注:“今人亦自呼为身。”
     [9]资斧:旅资,盘费。
     [10]贳 (shì市):底本作“赀”,此从二十四卷抄本。租赁。
     [11]衢市:街道和集市。
     [12]治具:置办酒席。
     [13]渠:他。
     [14]不任:担当不起。
     [15]直:通“值”;指卖药所得贷款。
     [16]蒜臼:捣蒜用的石臼。
     [17]瘊赘:瘊子。

    沂水居民赵某,有一天从城里办事归来,见一位穿白衣的女子在道旁哭泣,甚为哀痛。瞥了一眼,见这女子长得很美,赵某十分喜爱,定定地瞅着她,不动地方。女子泪流满面道:“先生啊,你不往前走,管我干什么呀!”赵某说;“我看这旷野无人,而你又哭得这样伤心,实在让我心酸。”女子说:“丈夫死了,无路可走,正为此而哀伤。”赵某劝她挑选一个好丈夫再嫁,女子说:“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挑选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当一个小妾也行啊!”赵某欣然自我推荐,女子愿意跟他走。赵某说离家太远,要去雇车马代步。女子说:“不用。”并且领先起步,飘飘摇摇如仙人般迅速。
    女子到了赵某家,操持家务十分勤劳。过了2年多,对赵某说:“为了感谢你对我的眷恋之情,所以不顾自己丑陋跟随了你,不觉已过了3年,如今应该是我离去的时候了。”赵某说:“你先前说没有家,如今要到哪里去呢?”女子说:“当时是随便乱说的,我怎么没有家呀!我父亲在金陵城卖药,你如想和我再见,可运一些药去,我们可帮助你一些钱。”赵某为女子离去作了些准备,租了车马。女子说不用,出门径直走了,赵某追也追不上,不一会影子都不见了。
    又过了好久,赵某很想念这女子,于是买了一批药材去了金陵,把货寄放在旅店,到街市上去寻访。忽然,被药店里一位老翁看见,说:“我女婿来了。”把赵某请进店中。女子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见了赵某不说话也不笑,继续洗衣。赵某很生气,马上就退出院外,老翁把他强拉回来,那女子仍和刚才一样毫无表示。老翁让女子做饭摆酒,并打算赠给一份厚礼。女子制止老翁道:“他这人福气薄,给多了他承受不起,应当慰问慰问他的辛苦,再拣十几副药方给他,这就够他吃用不尽了。”老翁问赵某运来的药在哪儿,女子说:“已经替他卖了,钱在这里。”老翁于是把药方和药钱都给了赵某,送他回家。赵某一试这些药方,有奇效。沂水县还有知道这些药方的人。用捣蒜臼接茅草屋檐下雨水,洗身上的瘊子,是其中一方,效果很好。

     汤公

     汤公名聘[1],辛丑进士。抱病弥留[2]。忽觉下部热气,渐升而上:至股,则足死;至腹,则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难。凡自童稚以及琐屑久忘之事[3],都随心血来,一一潮过。如一善,则心中清净宁帖[4];一恶,则懊烦燥[5],似油沸鼎中,其难堪之状,口不能肖似之。犹忆七八岁时,曾探雀雏而毙之,只此一事,心头热血潮涌,食顷方过。宜待平生所为,一一潮尽,乃觉热气缕缕然,穿喉入脑,自顶颠出,腾上如炊,逾数十刻期[6],魂乃离窍[7],忘躯壳矣。
     而渺渺无归[8],漂泊郊路间。一巨人来,高几盈寻[9],掇拾之,纳诸袖中。入袖,则叠肩压股,其人甚伙,薅脑闷气[10],殆不可过。公顿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号[11],才三四声,飘堕袖外。巨人复纳之。三纳三堕,巨人乃去之。公独立徨,未知何往之善。忆佛在西土,乃遂西。无何,见路侧一僧趺坐,趋拜问途。僧曰:“凡士子生死录,文昌及孔圣司之[12],必两处销名,乃可他适。”公问其居,僧示以途,奔赴。
     无几,至圣庙,见宣圣南面坐[13]。拜祷如前。宣圣言:“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因指以路。公又趋之。见一殿阁,如王者居。俯身入,果有神人,如世所传帝君像。伏祝之。帝君检名曰:“汝心诚正,宜复有生理。但皮囊腐矣[14],非菩萨莫能为力[15]。”因指示令急往。公从其教。俄见茂林修竹,殿宇华好。入,见螺髻庄严[16],金容满月[17];瓶浸杨柳,翠碧垂烟。公肃然稽首,拜述帝君言。菩萨难之。公哀祷不已。旁有尊者白言[18]:“菩萨施大法力,撮土可以为肉,折柳可以为骨。”菩萨即如所请,手断柳枝,倾瓶中水,合净土为泥,拍附公体。使童子携送灵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动,霍然病已[19]。家人骇然集,扶而出之,计气绝已断七矣[20]。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汤公名聘:光绪九年《溧水县志》九:汤聘,祖籍江宁县,隶籍溧水县人。顺治十四年丁酉举人,十八年辛丑进士,曾官平山县知县。冯镇峦评此篇谓:汤聘死而复生,系顺治十一年甲午就试省城时事,其获观音救助则因“见色不淫”。(所据《丹桂籍注》当系登科记之类科第名录,今未寓目。)而首句下冯评又云:“汤公字稼堂,仁和人”,则显指中乾隆元年恩科,仁和籍,官至湖北巡抚之别一汤聘,为蒲松龄所未及知闻者。冯氏于两处评语内偶将二人混为一人,易致读者误会,故附辨之。
     [2]弥留:病重将死。
     [3]琐屑:琐细。
     [4]宁帖:宁静安适。
     [5]懊 (nāo孬):烦闷,郁闷。
     [6]数十刻期:过了几十刻的时间。刻是古代刻在铜漏上的计时单位,一昼夜共一百刻。
     [7]离窍:犹言离体。
     [8]渺渺无归:神魂远驰,无所归托。渺渺,远貌。《管子·内业》:“渺渺乎如穷无极。”
     [9]寻:古代长度单位。《诗·鲁颂·闷宫》:“是断是度,是寻是尺。”注:“八尺曰寻。”

     [10]薅 (hāo蒿)恼:烦恼,不快。
     [11]宣佛号:高诵佛的名号,如“阿弥陀佛”之类。
     [12]文昌:文昌帝君,道教尊为主宰功名、禄位之神。按:文昌,本星名,亦称文曲星、文星,古代星相家认为它是吉星,主大贵。宋、元道士假托梓潼神降生,作《清河内传》,称玉皇大帝命他掌管文昌府和人间禄籍。元仁宗延三年(1316)加封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遂将梓潼神与文昌星合二为一:成为主宰天下文教之神。
     [13]宣圣:孔子。孔子自汉以来被历代封建王朝尊奉为圣人。宣,是他的谥;汉平帝元始元年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后代又曾被谥为宣父、文宣王等。
     [14]皮囊:相对于灵魂而言,指躯体。
     [15]菩萨:此指观世音菩萨。
     [16]螺髻:盘成螺旋状的高髻。
     [17]金容满月:形容菩萨面容丰满而有光彩。梁简文帝《惟卫佛像铭》:“灼灼金容,巍巍满月。”
     [18]尊者:梵文“阿梨耶”的意译,也译“圣者”,指德、智兼备的僧人。
     [19]霍然病已:《文选》枚乘《七发》:“然汗出,霍然病已。”李善注:“霍,疾貌。”
     [20]断七:旧时人死后,满七七四十九天,招僧道诵经,称断七。一“七”为七天

    汤公名聘,是辛丑年间进士。汤聘身患重病,将要死去时,忽然觉得身体下部有股热气,渐渐上升。升至大腿处,双脚就死去;升到腹部,大腿死去;升到心窝时,心却极难死去。种种童年的回忆以及诸多细小琐碎早已遗忘的事情,都随着心血而来,潮水般在心头一一浮现。回忆起一件善行,觉得心中清净安宁;想起一件恶行,则懊悔烦躁,如同放在油锅里煎炸一般,其痛苦滋味,难以言状。想起七八岁时,曾到鸟巢掏得幼雏杀死取乐,只是这一件事,就使他心中的热血潮水般翻涌。大约一顿饭工夫才平静下来。直到平生所作所为,一一掠过心头,才觉得那股热气轻轻穿过喉咙,进入脑部,从头顶冒出,如同炊烟般升腾,过了几个时辰,魂灵才脱离躯体而去。这飘飘摇摇的魂灵,无归无依,飘荡到城郊的大路上。
    这时,一个身高8尺的巨人走来,拾起汤聘的魂灵,收藏到袖筒里。到得巨人袖筒,里面人已很多,肩腿相压,空气恶浊,憋闷不堪,无法忍受。汤聘忽然想起只有佛祖可以解救危难,就祷念起“阿弥陀佛”来,才念了三四声,就飘出巨人的袖筒。巨人马上把他拣回来。巨人拣回他3次,他从袖中又掉落3次。最后巨人终于走了,汤聘此时孤零零的,不知往哪里去为好。想到佛祖在西天,因而向西方走去。不多时,看见路旁有一个和尚在打坐,就前去施礼问路。和尚说:“凡是读书人的生死簿、都由管功名的文昌帝君和管教他的孔圣人二位掌管。必须在他们那里一一勾销了名字,才能离开阴间到别处去。”汤聘问孔圣人和文昌帝君的地址,和尚一一告诉了他,于是,立即前往。
    汤聘来到孔圣庙,见孔子面朝南端坐在那里,于是像从前一样跪拜施礼,陈述了自己的心愿。孔子说:“生死名册的变更,仍然归文昌帝君掌管。”又指给他去找文昌帝君的路,汤聘又急忙赶去。见一座殿阁,如帝王宫阁般壮观,低头弯腰走进,果然里面有位神人,像世间所见过的文昌帝君像一模一样,就跪伏在地祈祷。文昌帝君知道汤聘的来意,翻检名册说:“你为人心诚,品格端正,理应生还人间,但是你的躯体已经腐烂了,除了观音菩萨谁也没有办法。”丁是又指给他路,让他急速去见观音菩萨。汤聘听命而去。走了一段路,忽见一片繁茂的树木和竹林,掩映着一座美丽的殿阁,进去一看,见观音菩萨梳着田螺形的发髻,神态端庄,金碧生辉,面如满月般美丽。座前的宝瓶内插着杨柳枝条,依依低垂,葱翠如烟。汤聘恭恭敬敬地叩拜,叙述了文昌帝君的那番话。观音菩萨表示很难办到。汤聘就哀求不已。旁边有位仙人说:“菩萨施展大法力,撮土可以当肉,折柳枝可以做骨头。”观音菩萨就按这位仙人的求情,折下柳枝,倒出宝瓶中的水,和上净土成为泥,把柳枝和泥都拍附在汤聘身上,让仙童把他送回停灵的地方,推开棺木,让汤聘进去又合上棺盖。此时,汤聘家人忽然听见棺内有呻吟和翻动之声,都十分惊骇,打开棺木扶他出来,已霍然痊愈,算来汤公气绝已经7天了。

     阎罗

     莱芜秀才李中之[1],性直谅不阿[2]。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或问所见,则隐秘不泄。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语人曰:“李中之,阎罗也。余至阴司,亦其属曹[3]。”其门殿对联[4],俱能述之。或问:“李昨赴阴司何事?”张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5],答二十。”
     异史氏曰:“阿瞒一案[6],想更数十阎罗矣[7]。畜道、剑山,种种具在[8],宜得何罪,不劳挹取[9];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10],故使之求死不得也?异已[11]!”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莱芜:县名,清属泰安府,即今山东省莱芜县。
     [2]直谅不阿:正直诚信,不曲徇私情。《论语·季氏》;“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商君书·慎法》:“夫爱人者不阿,憎人者不害,爱恶各以其正,治之至也。”
     [3]属曹:属官;属下分职办事人员。旧时朝廷和各级官府分职办
     事,称分曹;其属官称曹官。
     [4]门殿:阎罗王府的大门和正殿。
     [5]提勘:提审。曹操,字孟德,汉沛国谯人。年二十举孝廉。曾参与镇压黄巾起义。后起兵讨董卓,逼献帝都许昌,击灭袁绍、袁术、刘表,逐渐统一我国北部地区。位至丞相,大将军,封魏王。曹丕代汉称帝,追尊为魏太祖武皇帝。在多数旧史家、文人和人民群众的心目中,曹操是恶行累累的奸臣。蒲松龄也持这种看法。[6]阿瞒:曹操小字。《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太祖一名吉利,小字阿瞒。”
     [7]更:经历。
     [8]“畜道、剑山”二句:意谓冥罚恶人转生为畜牲或到剑山等处受酷刑,种种章程都很明确。
     [9]“宜得何罪”二句:意谓曹操罪恶昭彰,量罪用刑并不费难。挹取,谓斟酌量刑。
     [10]“临刑之囚”二句:被判死刑的罪犯,以速死为快,以免零星受苦。
     [11]异已:太奇怪了。已,同“矣”。

    莱芜县秀才李中之,为人刚直不阿。他过不几天就昏死一次,如僵尸一般,三四天后才能苏醒。人们问他在阴间所见,他总是守口如瓶,不曾泄露半点。县里有位张生,也常常几天昏死一次,他对人说:“李中之,就是阎罗殿上的一位阎罗。我到了阴曹,也就是他的部下。”那阎罗殿门上的对联。这位张生都能背述下来。又有人问他:“李中之昨天到阴曹处置了什么事情?”张生说:“我不能细说,但记得他提审了曹操,并打了20大板。”
    异史氏说:“曹阿瞒的案子,想来已换过几十位阎罗审理了,变牛变马,刀山火海,种种惩罚想必也都用过,应该判什么罪,也不难决定。可是几千年定不下来,至今还在提审,是什么缘故呢?是不是临刑的囚犯多求快刀速死:而专门让他们求死不得活受罪呢?真是怪事!”

     连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1]。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2],声如涛涌。夜阑秉烛[3],方复凄断[4]。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5]。”反复吟诵,其声哀楚[6]。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7],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8],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9]。”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10]:“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11],若不胜衣[12]。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13],随父流寓[14]。十七暴疾殂谢[15],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16]。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17];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18],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19]!”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20],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21],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22]:“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23]。”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24],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25]。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26],录诵之。使杨治棋枰[27],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28],不则挑弄弦索[29]。作“蕉窗零雨”之曲[30],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31],则为“晓苑莺声”之调[32],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33],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34]。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35]?”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36],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37],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38]?乃已喋喋向人[39]!”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40],暮与窗友二人来[41],淹留不去[42],故挠之[43]: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44],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浸有去志[45],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那得好句?呜呜恻恻[46],使人闷损[47]!”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48]。次日,始共引去[49]。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50]。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
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51]。”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52],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53],岂屈身舆台之鬼[54]?然一线弱质[55],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56],必不听自为生活[57]。”杨大怒,愤将致死[58];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59],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石挝门[60]。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61],猬毛绕喙[62]。怒咄之。隶横目相仇[63],言词凶谩[64]。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所,遥见一人,腰矢野射[65]。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66]。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67]。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停时[68],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69]。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70],义不敢忘。然彼赳赳[71],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72],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73],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74]。”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
     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75],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76],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77],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78]。计至百日,使家人荷插以侍[79]。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81]。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81],细于属丝[82]。渐进汤[83],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泗水:又叫泗河,源出山东省泗水县;因四源合为一水,故名。
     [2]萧萧:风吹草木声。
     [3]夜阑;夜深。
     [4]凄断:凄绝;心境非常凄凉。

     [5]“玄夜凄风却倒吹”二句:意思是,在这漆黑的夜间,冷风挟着潮气一阵阵向人袭来,飞动的萤火虫时而掠过丛草,时而停落在衣裙上。玄夜,黑夜。凄风,挟着潮意的冷风。《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却倒,犹言“颠倒”、”反复”。沾,附着。惹,触及。韩,此处通“帷”,裙的正幅。[6]哀楚:袁怨凄苦。
     [7]杌 (wù物):坐具,短凳。
     [8]珊珊:本来形容女子小步行进,环相摩,其声舒缓,这里义同款款、缓缓。
     [9]“幽情苦绪何人见”二句:意思是,衣衫单薄地伫立在初升的月下,这隐秘凄苦的心情有谁知道呢?幽情苦绪,隐秘而凄苦的心情。翠袖,翠色的衣袖,代指女子衣衫。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10]敛衽:整敛衣襟 (一说衣袖);指旧时女子敬礼的动作。参《陔馀丛考》。
     [11]瘦怯凝寒:身躯瘦削,举止畏怯,肌肤凝聚了一股寒气。
     [12]若不胜 (shēng升)衣:仿佛经不起衣服的重量。
     [13]陇西:县名,即今甘肃省陇西县,明清为巩昌府治。又,今甘肃东南部一带,秦汉为陇西郡地,亦相沿称为陇西。
     [14]流寓:漂流寄居。
     [15]殂 (cú徂)谢:猝死。
     [16]孤寂如鹜 (wù 务):孤单寂寞得像失群的野鸭。鹜,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骛”。
     [17]思久不属(zhǔ主):文思久不连贯。意思是长期思路未通,因而前诗未能成篇。
     [18]鸡头之肉:喻女子乳头。鸡头,芡实的别名。相传杨贵妃浴后妆梳,褪露一乳,唐明皇扪弄云:“软温新剥鸡头肉。”见《开元天宝遗事》。
     [19]罗唣:纠缠,骚扰。
     [20]连昌宫词:唐代元稹所作七言长篇叙事诗!借宫边老人叙述连昌宫的兴废盛衰,批评了唐玄宗晚年的荒淫腐败,寄托了作者对清明政治的向往。连昌宫,唐行宫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宜阳县,距洛阳不远。
     [21]剪烛西窗:夜深灯前,亲切对语。李高隐《夜雨寄北》(北,一作内)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写夫妻久别重聚情事的佳句。
     [22]辄:从二十四卷抄本改,底本作“辍”。
     [23]恶客:野蛮粗俗的客人。
     [24]鱼水:鱼水相得;喻夫妻和好。《管子·小问》:“桓公使管仲求戚,甯戚应之曰:‘浩浩乎!’管仲不知,至中食而虑之。……婢子曰:‘诗有之: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室家,则召我安居。子其欲室乎?’”后因以鱼水喻夫妇相得。[25]甚于画眉:夫妻感情亲密,比起丈夫亲自为妻子画眉,更进一层。《汉书·张敞传》:张敞,字子高,宜帝时为京兆尹。无威仪,为妇画眉。有司奏之。召问,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26]宫词:以宫庭生活为题材的诗。用《宫词》为题始自中唐王建,大历中著《宫词》百首。其后历代皆有继作,为诗中一类,大都是五七言绝句体。
     [27]棋枰:指围棋棋盘。

     [28]手谈:下围棋。 《世说新语·巧艺》:“王中郎 (坦之)以围棋是坐隐,支公 (遁)以围棋为手谈。”
     [29]弦索:琴瑟琵琶之类弦乐器。
     [30]蕉窗零雨之曲:以隔窗聆听雨打蕉叶为意境的曲子。指一种声情凄婉的曲子。
     [31]卒听:听完。
     [32]晓苑莺声之调:以清晨园林中流莺啼鸣为意境的、旋律明朗欢快的曲子。
     [33]作剧:作游戏。
     [34]张皇:匆遽,慌乱。
     [35]戏具:指上述琵琶、围棋等娱乐用品。
     [36]小字:小名,乳名。
     [37]卷挟:把诗卷卷起,夹在腋下。
     [38]所言伊何:跟你是怎么说的?伊,助词,无义。
     [39]喋喋向人:多嘴多舌地告诉别人。喋喋,多言貌。
     [40]支托:支吾推托。
     [41]窗友:同学。
     [42]淹留:久留。
     [43]挠:扰乱。
     [44]白眼:用白眼球向人;表示冷淡、厌恶。晋阮籍见凡俗之士,则以白眼对之。见《世说新语·简傲》注。
     [45]浸:渐。
     [46]呜呜恻恻:形容吐字引声曼长而情调悲伤。
     [47]闷损:闷煞。
     [48]恚愤:怨恨,恼怒。[49]引去:退去。
     [50]谢过不遑:忙不迭地告罪。
     [51]愧恧 (n女去声):惭愧。
     [52]龌龊(wò     chuò沃绰)隶:下贱衙役。龌龊,卑污。
     [53]清白裔:清白人家的女儿。裔,后代。
     [54]舆台:舆和台,古代奴隶的两个等级。 《左传·昭公七年》:“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55]一线弱质:犹言一介弱女。一线,喻孤单无助;弱质,谓体质单薄。
     [56]齿妾在琴瑟之数:把我看作妻子。齿,列。琴瑟,喻夫妻。[57]必不听自为生活:必定不会任其独自挣扎求生。生活,求生存。[58]致死:拚命!拚死效力。
     [59]薄饮;喝了少量的酒。
     [60]石挝门:拿起石头砸门。,握持。挝,击。
     [61]赤帽青衣:旧时宫府衙役的装束。
     [62]猬毛绕喙:嘴边长满刺猬毛般的硬须。猬毛,胡须粗硬开张的样子。喙,嘴。
     [63]横目:立起眼睛,发怒、仇视的样子。
     [66]凶谩:凶横狂妄。谩,言词傲慢。
     [65]腰矢野射: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猎。
     [66]殪:死。

     [67]具:全部,一一。
     [68]停时:逾时;过了一会儿。
     [69]先容:事先介绍。
     [70]将(qiāng羌)伯之助:指别人对自己的帮助,伯,对男子的敬称。《诗,小雅·正月》:“载输尔载,将伯助予。”传:“将,请。伯,长。”
     [71]赳赳:勇武的样子。 《诗·周南·兔》:“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72]粤中:古称广东、广西之地。
     [73]割爱:断绝、舍弃心爱的人和物;后来多指以心爱之物予人。[74]非中华物:非中国所产。承上“购于粤中”,意谓出自海外,乃西洋之宝刀也。中华,中国。[75]烟火:烟火食,指人间熟食。
     [76]念余日:二十多天。
     [77]青鸟:相传是西王母的使者,其形如鸾。
     [78]浃辰:十二天。我国古代以于支纪日,自“子”至“亥”周十二辰,称为“浃辰”,相当于地支的一个周期。浃,周匝。辰,日。详《左传·成公九年》疏。
     [79]插:又作、锸;掘土的工具,即铁锹。
     [80]发圹 (kuàng矿):掘开墓穴。
     [81]咻咻(xiū xiū休休);呼吸急促声。此从青本,底本作“休休”。
     [82]属 (zhǔ主)丝:一丝相连;喻气息微弱。
     [83]:当作“”(yí饴),稀粥,米汤。详 《说文》段注。

    杨于昆从外地迁到了泗水边上居住。他的书房面对一片空旷的荒野,院墙外有不少古墓。每到晚间,白杨萧萧,声音就像那奔腾的波涛。一天深夜,他秉烛独坐,感到无限凄凉。忽然听到墙外有人在吟诵:
    黑夜刮起清凄的旋风,
    流萤掠过草地扑向帘栊......
    这哀伤凄楚的诗句,不断反复吟哦。仔细一听,声音细脆柔婉,好像是个女子。杨生很感蹊跷。第二天一看墙外,没有一点人影,只有一条紫色的带子,失落在荆棘之中,就拾起来放在窗台上。到了夜里二更时分,那凄凉的诗句又像昨夜一样吟诵起来。杨生搬来个方凳踩着往墙外看,吟哦声立刻停止了。于是,杨生才明白了,这本是一个鬼。但尽管如此,杨生却非常倾慕她。第三天晚上,他伏在墙头等待。一更快要过去时,就看到有个女子慢慢从草丛中闪出来,手扶小树,低着头吟诵那哀伤的诗句。杨生轻轻咳嗽一声,那女子马上就隐没在荒草中了。杨生就隐伏在墙下等待着,听到这女子吟诵完之后,隔着墙接续下去吟道:
    这寂寞哀伤谁能体察?
    单衫儿怎耐月上时的清冷?
    过了好长时间?仍然是一片沉寂。杨生才回到屋里。刚刚坐下,忽然看见一个美人从外面进来,扯起衣角儿施礼道:“因为君子您是个风雅的文人,我才这样胆怯地躲着您。”杨生很高兴,拉她坐下,只见她瘦恹恹怯生生的,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单薄得好像禁不住衣衫的分量。杨生问她:“你家乡在哪里?寄住此地很久了吗?”女子回答道:“我是陇西人,随父亲漂泊异乡,17岁暴病夭亡,至今已有20多年了。九泉之下,荒凉旷野,我寂寞得有如孤单的寒鸦。我所吟诵的诗句,本是我自己所作,用来寄托我的悲怨、愁恨的情怀。我苦思了好久没有作定,承蒙您代我续写,使我在九泉之下感到欣慰。”杨生想拉她求欢,女子紧皱眉头说:“我本是坟墓里的枯骨,不比生人,和我这鬼魂儿欢合,要减阳寿的。我实在不忍加祸于您呀!”杨生才作罢。他又把手伸到女子胸前抚摸,感到女子的双乳还像姑娘一样丰满坚实,又想看她裙下的一双小脚。女子低头笑道:“疯秀才你可太能闹了!”杨生捏着她的脚抚弄着,只见她穿着月白色丝袜,一只脚上系着一缕彩线,另一只脚上系着一条紫色袜带了。就问:“为什么不都系上袜带?”女子说:“昨天晚上躲避你的时候,不知丢在哪儿了。”杨生说:“我给你换一只来。”说着就从窗台上取下那只袜带交给女子。女子惊奇地问是从哪儿得来的,杨生告诉了她是怎么回事,女子就解下彩线换上了袜带。后来她又随便翻阅桌上的书,当看到唐代元稹写的《连昌宫词》时,慨叹道,“我在世时最爱读这首诗,今天又看到它,真像做梦一样。”杨生和她谈诗,觉得她非常聪慧可爱。杨生和她在窗下剪着灯花一起夜读,就像得到了一个好朋友。从此后,每天晚上只要听到她的吟诵声,过不一会她一定会来到。女子常常嘱咐杨生:“请你严守秘密,不要对外人说。我从小就胆小,怕来些恶客欺负。”杨生答应保密。两人感情融洽,如鱼得水,虽然没有同床共枕,但比夫妻还要亲密和幸福。女子常常在灯下为杨生写字,字体端正柔媚,又自选诗曲上百首,抄下来诵读。她还让杨生准备了围棋、琵琶,每天晚上教杨生下围棋,不下棋就弹琵琶,奏《蕉窗零雨》曲,声调凄酸,感人肺腑,杨生伤心得听不下去,女子又改奏《晓苑莺声》,听了顿时觉得心胸舒畅。两人在灯下尽情玩乐,不知不觉天就快亮了。每当见到窗口曙光拂照,女子就慌慌张张离去。
    有一天,有位薛生来访,正赶上杨生在睡午觉。看到他屋里有琵琶和棋局,因知道他原来并不善于琴棋,翻书时又看见所抄写的词曲,字迹非常工整秀丽,就更加起了疑心。杨生醒后,薛生问:“你准备这些乐器、棋盘干什么用呀?”杨生说:“我想学一学。”薛生又问那些词曲是谁抄写的,杨生又支吾搪塞说是别的友人写的。薛生反来复土地端详,看见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某月某日连琐书。”就笑遭:“这是姑娘的小名,你怎么骗人呀?”杨生非常尴尬,一句话答不上来。薛生更拼命刨根问底,杨生就是不说。薛生要把词曲抄本拿走,杨生更加不安,就把实话告诉了他。薛生要求见一见连琐,杨生就向他叙述了让他保密的嘱咐。可是薛生仰慕连琐的心情太急切了,杨生不得已答应了他。夜间,连琐来了,杨生代薛生向她致意,连琐怒道:“我告诉你什么来的?想不到你竟多嘴乡舌当别人乱讲!”杨生说出薛生强求的情况表白自己,连琐说:“我和你的缘分算是完了!"杨生百般劝慰,连琐始终愁眉不展,起身告别道:“我暂时躲一躲他。”
    第二天,薛生又来了,杨生替连琐说了不愿见面的意思。薛生怀疑杨生骗他。晚上他又和两个同窗学友同来,借故不走,成夜喧哗吵闹,杨生非常厌烦。可又对他们无可奈何。这几个人闹了几夜,见没有动静,感到无聊,都有离去的意思,吵闹声也渐渐消停下来。忽然又听见了吟诵声,几个人一听,那声音真是凄婉欲绝。薛生正出神地倾耳细听,同来的一位武生王某,捡起块大石头向墙外抛去,大喊道:“扭扭捏捏不见客人,念的什么好诗!哭哭啼啼,叫人听了发烦!”吟诵声立刻停住了。大家都很埋怨王某,杨生更是气得满面怒容,斥责了他几句。第二天,这些人才离去。杨生独自住在空房,盼望连琐再来,可是连个人影都没见。过了两天,连琐忽然来了,哭着说:“你招引来的这帮凶恶的客人,快要把我吓坏了!”杨生连忙认错道歉。连琐急匆匆地走了,对他说:“我早就说咱们的缘分完了,从此分手吧。”杨生想挽留时,她早已渺无踪影了。等了一个多月,连琐再也没有来过。杨生十分想念她,茶饭不思,骨瘦如柴,真是追悔莫及。
    一天晚上,杨生正在独自饮酒,连琐忽然掀开门帘进来,杨生欣喜万分地说:“好妹妹你原谅我了吗?”连琐泪洒衣襟,默默无言。杨生急忙问她是怎么回事,连琐欲言又止,终于说:“我怄气走了,又有急事求人,难免有些惭愧。”杨生再三盘问,连琐才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肮脏下贱的衙役,硬逼我当他的小老婆,可惜我清白人家出身,怎么能委委屈屈受这种下贱死鬼的侮辱!可是我只是个柔弱的女子,我又怎能抗拒得了?你如果还肯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一样看待,一定不能听之任之。”杨生听完大怒,气愤得要死,可是又顾虑人和鬼不在一界,自己有力使不上。连琐说:“明天晚上早点睡觉,我到梦中去找你。”于是两人又促膝谈了些知心话,一直坐到天亮口连琐临走时,嘱咐杨生白天不要睡觉,专等夜晚梦中相见。杨生答应了。因为午后稍稍饮了点酒,有些醉意,蒙了件衣服躺在床上睡着了。忽然看到连琐来了,交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来到一座院落,刚关上门,想问问连琐,就听见有人用大石头砸门。连琐惊慌地说:“仇人来了!”杨生开门猛然迎了出去,看见一个人,红帽青衣,一脸刺猬一样的络腮胡子,就愤怒地斥责这个家伙。这个衙役也横眉立目,十分凶狠地叫骂。杨生大怒,冲上去和这个家伙拼命。这个家伙就拿石头打他,石块像急雨一般飞来,打中了杨生的手腕,疼得他握不住佩刀。正在危急之时,远远看见一个人,腰间挂一张弓,正在射猎。细一看,是那位武生王某。杨生大声求救,王某张起弓急忙赶来,一箭射中那衙役的大腿,再一箭把他射死了。杨生非常高兴地感谢王某。王某问杨生怎么来在这里,杨生就说明了原委。王某自认为已经将功折罪,就和杨生一块来到连琐屋里。连琐战战兢兢,十分羞怯害怕,远远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王某看见桌上有一把小佩刀。才一尺多长,刀把上镶嵌着金玉,从刀1匣里取出来,只见刀光闪闪,可以照出人影。王某连声赞叹,爱不释手。他和杨生又略略说了几句,见连琐这样羞怯可怜,也就告辞而去口杨生也回到自己家去,越墙而入,跌倒在地,猛然惊醒,此时已是村鸡乱叫的时候了。只觉得手腕很疼,天亮了,一看,皮肉都红肿了。中午时分,王某来了,就说夜间做了一个怪梦,杨生问他:“没梦见射箭吗?”王某很奇怪他怎么能先知道自己的梦。杨生伸出手来让王某看,并且把始末告诉了他。王某回忆起梦中所见到的连琐的姿容,遗憾的是不能真正见一面,他自以为对连琐有功,又请杨先生给连琐通个消息。夜晚,连琐来道谢。杨生说应当归功于王某,并代王某表示了求见的恳切心情口连琐说;“王某救助之恩,义不敢忘。但他是个赳赳武夫,我实在怕他。”接着又说:“我看得出王某很喜爱我这把佩刀。这把佩刀本是我父亲出使南粤的时候,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非常珍爱这把刀,缠上金丝,镶上明珠。父亲可怜我年少天亡,用这把佩刀给我殉葬。今天我愿意忍痛割爱赠送给王某,见到佩刀就和见到我一样。”第2天,杨生把连琐的意思告诉了王某,王某十分高兴。到了晚上,连琐果然把佩刀带来了,并且说:“请嘱咐王某好好保存,这本不是中国出产的东西呀。”从此,连琐和杨生来往又和当初一样了。
    过了几个月,有天晚上连琐在灯下笑脸看着杨生,好像要说些什么,脸羞得通红,几次欲言又止。杨生抱住她问有什么事,连琐说:“这么长时间蒙受你的怜爱,我得到了活人的生气,吃些人间烟火饮食,觉得枯骨忽然获得了新的生命。可是还需要活人的精血,才能使我复活。”杨生笑道:“本是你不肯,难道是我爱惜那点精血吗?”连琐又说;“你和我同居后,一定要大病20多天,但是吃药可以治好。”于是两人共枕欢娱。连琐穿衣起床后又说:“还需要一点活人的鲜血,你能为了爱情忍受点疼痛吗?”杨生就取来快刀在臂上刺出血来,连琐躺下,把鲜血滴到她的肚脐中。然后连琐起来说:“我不再来了。你记住以百日为期,看到我坟前有青鸟在树上鸣叫,就马上掘坟救我。”杨生非常认真地答应了连琐的嘱托。连琐临出门,又嘱咐到:“千万记住,不要忘了。时间早了晚了都不行!”说完走了。
    过了10几天,杨生果然病了,肚子胀得要死,大夫给他吃了药,泻下来一些像污泥样的脏东西,过了10几天就好了。算到百日之期已到,杨生就让家人带着镐头等候在连琐墓前。傍晚,果然看到有两只青鸟在枝头呜叫,杨生欣喜地说;“行啦,开始吧。”于是斩去荆棘,挖开坟墓,见棺木已朽烂,而连琐却像活人一样躺在那里。摸摸还微微有些热气,就蒙上衣服把她抬回家去,放到暖和地方。连琐慢慢有了气息,微微如细丝。又慢慢喂她一点汤水,到了半夜就苏醒过来。后来,她常对杨生说:“20多年真像一场梦啊!”

     单道士

     韩公子,邑世家[1]。有单道士,工作剧[2],公子爱其术,以为座上客。单与人行坐,辄忽不见。公子欲传其法,单不肯。公子固恳之。单曰:“我非吝吾术,恐坏吾道也[3]。所传而君子则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窃者矣。公子固无虑此,然或出见美丽而悦,隐身入人闺闼,是济恶而宣淫也[4]。不敢从命。”公子不能强,而心怒之,阴与仆辈谋挞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细灰布麦场上:思左道能隐形[5],而履处必有印迹,可随印处急击之。于是诱单往,使人执牛鞭立挞之[6]。单忽不见,灰上果有履迹,左右乱击,顷刻已迷[7]。公子归,单亦至。谓诸仆曰:“吾不可复居矣!向劳服役,今且别,当有以报。”袖中出旨酒一盛[8],又探得肴一簋[9],并陈几上。陈已,复探;凡十余探[10],案上已满。遂邀众饮,俱醉;一一仍内袖中。韩闻其异,使复作剧。单于壁上画一城,以手推挝,城门顿辟。因将囊衣箧物,悉掷门内,乃拱别曰:“我去矣!”跃身入城,城门遂合,道士顿杳。后闻在青州市上,教儿童画墨圈于掌,逢人戏抛之,随所抛处,或面或衣,圈辄脱去,落印其上。又闻其善房中术[11],能令下部吸烧酒,尽一器。公子尝面试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韩公子,邑世家:淄川韩氏,自明代韩源以来,仕宦相继。王士《贞烈韩孺人传》称:“韩为淄川著姓,自嘉靖以来,冠盖相望。”[2]工作剧:指擅长幻术。
     [3]道:与“术”对举,指施此幻术应遵守的原则。
     [4]济恶而宣淫:助长作恶,而张大淫邪的行为。济,助。宣,发扬张大。
     [5]左道:邪门歪道。旧时多指未经官府认可的巫蛊、方术等。[6]牛鞭:耕作时赶牛用的一种鞭柄极短,鞭身特别粗长的皮鞭。[7]迷:谓不知所往。
     [8]一盛 (chéng成):犹言一器。盛,客器。
     [9]簋 (guǐ轨):古盛器名,形近盂而有双耳。
     [10]探:掏取。
     [11]房中术:见本卷《伏狐》篇注。

    韩公子,是城中豪门弟子。当时有一位姓单的道士,善于变戏法,公子很喜欢他的奇技,引他为座上之客。单道士往往正和别人在一起或坐或站,突然间就隐身不见了。公子想学学这种隐身法,单道士不肯教。公子再三坚决恳求,单道士说:“我不是吝惜我的法术,而是怕败坏我所坚持的德行。如果传给君子还罢了,传给小人就不行了,会有人借此隐身法而行窃。对公子您倒不用担心这种事,可是如果见着美女而动了心,隐身偷偷进入人家闺房,就是帮助邪恶,放纵淫行。不敢按您的意思办。”公子不能强迫道士,可心里很恨他,暗地里和仆人们合计把道士痛打羞辱一顿。怕道士隐形逃走,就把细灰撒在道士必经的麦场上。公子想,道士施展法术虽可隐形,但走过之后必然在细灰上留下脚印,可以沿着脚印寻找,迅速下手痛打他一顿。
    于是,韩生把单道士骗来,让人拿牛鞭猛然抽打他。道士忽然不见了,细灰上果然有脚印,于是这些人乱打一通,顷刻之间把脚印打乱了。公子回到家,道士也到了。道士对仆役们说:“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这一阵子麻烦你们伺候我,今日分别,应当有所报偿。"说完把手往袖简里一探,取出一壶美酒,又取出一盆菜肴,都放在桌上,然后再把手伸进袖筒,又取出一盘菜,往袖中探取十几次,桌上已摆得满满的了。于是邀众仆役饮酒,这些人全都喝醉了。喝完洒,又一一将酒杯菜盘等放进袖筒。韩生看到他这套奇技,又请他变戏法。单道士在墙上画了一座城,用手一推,城门就开了。并且将自己的包裹衣箱等物全都扔进城门里去,扔完了向韩生拱手道别:“我走了!”接着跳进城门,城门关闭,道士踪影皆无。
    后来听说道士在青州城街市上教儿童在手心画上一个黑圈,遇到人就对着人家一抛。手上的黑圈马上消失,落在人家脸上,衣裳上。又听说这单道士也善于搞房中术,能用阳具喝吸烧酒,一次可吸进一壶。韩公子曾当面见他试验过。

     白于玉

     吴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见其文,每嘉叹之。托相善者邀至其家,领其言论风采[1]。曰:“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因俾邻好致之曰[2]:“使青庵奋志云霄[3],当以息女奉巾栉[4]。”时太史有女绝美。生闻大喜,确自信。既而秋闱被黜[5],使人谓太史:“富贵所固有,不可知者迟早耳。请待我三年,不成而后嫁。”于是刻志益苦[6]。
     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谒,白晰短须,细腰长爪。诘所来,自言:“白氏,字于玉。”略与倾谈[7],豁人心胸[8]。悦之,留同止宿。迟明欲去,生嘱便道频过。白感其情殷,愿即假馆[9],约期而别。至日,先一苍头送炊具来。少间,白至,乘骏马如龙。生另舍舍之[10]。白命奴牵马去。遂共晨夕[11],忻然相得。生视所读书,并非常所见闻,亦绝无时艺[12]。讶而问之,白笑曰:“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饮,出一卷授生,皆吐纳之术[13],多所不解,因以迁缓置之[14]。他日谓生曰:“曩所授,乃 ‘黄庭’之要道[15],仙人之梯航[16]。”生笑曰:“仆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使万念俱寂[17],仆病未能也[18]。”白问:“何故?”生以宗嗣为虑。白曰:“胡久不娶?”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19]。’”白亦笑曰:“‘王请无好小色。’所好何如?”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生曰:“此遐迩所共闻[20],非小生之目贱也[21]。”白微哂而罢。次日,忽促装言别。生凄然与语,刺刺不能休。白乃命童子先负装行。两相依恋。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别。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22],杳入云中。生乃知其非常人,错愕良久[23],怅怅自失。
     逾数日,细雨忽集,思白綦切。视所卧榻,鼠迹碎琐;然扫除[24],设席即寝。无何,见白家童来相招,忻然从之。俄有桐凤翔集[25],童捉谓生曰:“黑径难行,可乘此代步。”生虑细小不能胜任。童曰:“试乘之。”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声,凌升空际。未几,见一朱门。童先下,扶生亦下。问:“此何所?”曰:“此天门也。”门边有巨虎蹲伏。生骇俱,童一身障之。见处处风景,与世殊异。童导入广寒宫[26],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27],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28],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童言:“王母宫佳丽尤胜[29]。”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连,导与趋出。移时,见
白生候于门。握手入,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疑桂阙[30]。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来荐香茗。少间,命酌。有四丽人,敛衽鸣[31],给事左右[32]。才觉背上微痒,丽人即纤指长甲,探衣代搔。生觉心神摇曳,罔所安顿。既而微醺,渐不自持,笑顾丽人,兜搭与语[33]。美人辄笑避。白令度曲侑觞[34]。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35],便即筵前,宛转清歌。诸丽者笙管敖曹[36],呜呜杂和[37]。既阕,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与一谈白软绡者,吃吃笑暗中[38],互让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来把盏。生托接杯,戏挠纤腕。女笑失手,酒杯倾堕。白谯诃之[39]。女拾杯含笑,俯首细语云:“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40]。”白大笑,罚
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41]。生辞不能酹,女捧酒有愧色,乃强饮之。细视四女,凤致翩翩[42],无一非绝世者。遽谓主人曰:“人间尤物[43],仆求一而难之;君集群芳[44],能令我真个销魂否[45]?”白笑
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当巨眼之顾[46]?”生曰:“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生颠倒不能自决[47]。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被奉客。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48]。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49]。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问主人,童曰:“早诣待漏[50],去时嘱送客耳。”生怅然从之,复寻旧途。将及门,回视童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堕。一惊而寤,则朝已红[51]。方将振衣[52],有物腻然坠褥间[53],视之,钏也。心益异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54],而尚以胤续为忧[55]。过十余月,昼寝方酣,梦紫衣姬自外至,怀中绷婴儿曰[56]:“此君骨肉[57]。天上难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寝诸床,牵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强与为欢。乃曰:“前一度为合卺,今一度为永诀,百年夫妇,尽于此矣。君倘有志[58],或有见期。”生醒,见婴儿卧褥间,绷以告母。母喜,佣媪哺之,取名梦仙。生于是使人告太史,自己将隐,令别择良匹。太史不肯。生固以为辞。太史告女,女曰:“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令改之,是二天也[59]。”因以此意告生。生曰:“我不但无志于功名,兼绝情于燕好。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太史又以商女。女曰:“吴郎贫,我甘其藜藿[60];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使人三四返,迄无成谋[61],遂诹日备车马妆奁[62],嫔于生家[63]。生感其贤,敬爱臻至。女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逾二年,母亡,女质奁作具[64],罔不尽礼。生曰:“得卿如此,吾何忧!顾念一人得道,拔宅飞升[65]。余将远逝[66],一切付之于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
     女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67]。梦仙渐长,聪慧绝伦。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68],十五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封葛母一人而已。值霜露之辰[69],辄问父所,母具告之。遂欲弃官住寻。母曰:“汝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想已仙去,何处可寻?”后奉旨祭南岳[70],中途遇寇。窘急中,一道人仗剑入,寇尽披靡,围始解。德之,馈以金,不受。出书一函,付嘱曰:“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烦一致寒喧。”问:“何姓名?”答曰:“王林。”因忆村中无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贱,贵官自不识耳。”临行,出一生钏曰:“此闺阁物,道人拾此,无所用处,即以奉报。”视之,嵌镂精绝。怀归以授夫人。夫人爱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终不及其精巧。遍问村中,并无王林其人者。私发其函,上云:“三年鸾凤,分拆各天[71];葬母教子,端赖卿贤[72]。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后书“琳娘夫人妆次”[73]。读毕,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执书以泣,曰:“此汝父家报也[74]。琳,我小字。”始恍然悟“王林”为拆白谜也[75]。悔恨不已。又以钏示母。母曰:“此汝母遗物。而翁在家时,尝以相示。”又视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长生。”母不遽吞,受而藏之。会葛太史来视甥[76],女诵吴生书[77],便进丹药为寿。太史剖而分食之。顷刻,精神焕发。太史时年七旬,龙钟颇甚[78];忽觉筋力溢于肤革,遂弃舆而步,其行健速,家人坌息始能及焉[79]。逾年,都城有回禄之灾[80],火终日不熄。夜不敢寐,毕集庭中。见火势拉杂,侵及邻舍。一家徊徨[81],不知所计。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脱臂飞去。望之,大可数亩;团覆宅上,形如月阑[82];口降东南隅[83],历历可见。众大愕。俄顷,火自西来,近阑则斜越而东。迨火势既远,窃意钏亡不可复得;忽见红光乍敛,钏铮然堕足下。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左右前后,并为灰烬,独吴第无恙,惟
东南一小阁,化为乌有,即钏口漏覆处也。葛母年五十余,或见之,犹似二十许人。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领:领略;意为观察得知。
     [2]致之:传话给吴生。致:致意,转达。
     [3]奋志云霄:指奋发立志取得科举功名。
     [4]奉巾栉:侍奉盥沐:以女许婚的谦词。
     [5]秋闱被黜:乡试落选。秋闱,指乡试。
     [6]刻志益苦:更加刻苦励志。
     [7]与: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于”。
     [8]豁人心胸:使人心胸开朗。
     [9]假馆:借宅寄居。馆,房舍。
     [10]另舍舍之:出别院给白生居住。
     [11]共晨夕:朝夕相处。陶潜 《移居二首》之一:“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12]时艺:相对于古文而言,明清称科举考试所用的八股文为时艺,又称“举子业”、“四书文”。
     [13]吐纳之术:旧时方术家养生健身的法术,类似于深呼吸。参卷一《灵官》注。
     [14]迂缓:迂阔而不切于实用。
     [15]黄庭:《黄庭经》。道教经典《上清黄庭内景经》和《上清黄庭外景经》的总称。两书皆以七言歌诀讲述养生修炼的原理,为历代道教徒及修身养性者所重视。要道,指养生修炼的重要原理。
     [16]梯航:梯子和渡船,喻成仙的凭借。
     [17]万念俱寂:一切世俗杂念都归于寂灭。
     [18]仆病未能:我怕做不到。借用枚乘《七发》楚太子回答吴客用
     [19]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借用《孟子·梁惠王》齐宣王搪塞孟子的话。下句“王请无好小色”,借用同篇孟子诱导齐宣王的话。
     [20]遐迩:远近;谓一方周围。
     [21]目贱:眼光庸陋,鉴赏力低下。
     [22]嘲晰(zhāo zhā招渣):象声词,又作“嘲”、“啁哳”。形容声音繁细。此指蝉鸣声。
     [23]错愕:仓皇惊诧。
     [24](kǎi慨)然:叹悔貌。 《诗·王风·中谷有》;“有女仳离,其叹矣。”集传:“,叹声。”
     [25]桐风:鸟名,即桐花凤。店李德裕《李文饶集》别集一《桐花风扇赋序》:“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26]广寒宫:月宫。详卷一 《劳山道士》注。
     [27]两章:两株。大村曰章,见《史记·货殖列传》索隐。
     [28]亭宇:亭子和房屋。《楚辞》宋玉《招魂》:“高堂邃宇,槛层轩些。”注:“宇,屋也。”
     [29]王母:王母娘娘;古代神话中“西王母”几度变后的形象。在《山海经》中,西王母是半人半兽职掌瘟疫、刑罚的怪神。在《穆天子传》、《汉
武内传》里,她被人化为美妇人型的女仙。在《墉城集仙录》里,她成为掌管女仙名籍的神仙领袖。经历长期民间传说,她的住处由西方搬到了天上,而仙桃或蟠桃盛会,成为西王母——王母娘娘形象的重要特征。
     [30]桂阙:即月宫。因相传月中有桂树,故名。
     [31]敛衽鸣:谓近前礼窖。敛衽:整敛衣襟。妇女行拜礼的动作:指对客人致敬。鸣:走动时腰间玉饰相碰击,琅作响。
     [32]给事:供役使,侍奉。
     [33]兜搭:搭讪。
     [34]度曲侑 (yòu又)觞:唱曲劝酒。
     [35]引爵:斟酒。
     [36]敖曹:义同“嗷嘈”,声音喧闹。
     [37]呜呜杂和:伴唱者曼声相和。呜呜,拖着长腔。《汉书·杨恽传》报孙会字书:“仰天击缶,而呼呜呜。”
     [38]吃吃(qī īq七七):忍笑声。
     [39]谯 (qiào俏)诃:同“谯呵”,申斥。
     [40]“冷如鬼手馨”二句:手凉得象鬼手,硬要来抓人的胳臂。《世说新语·忿狷》:“王司州(胡之)尝乘雪往王螭(恬)许。言气少有牾逆于螭,便作色不夷。司州觉恶,便舆床就之,持其臂曰:‘汝讵复足与老兄计?’螭拨其手曰: ‘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馨,晋人用作语助辞。
     [41]飞一觥:疾忙斟满一杯。飞觥,通常叫“飞觞”,对方刚刚饮完前杯,又急速为之斟上,意在让对方多饮。[42]翩翩:形容风采美好超逸。
     [43]尤物:本指特异超俗的人或物。后多指绝色美女。
     [44]群芳:群花,喻成群的美女。
     [45]真个销魂:俞焯《诗词馀话》:詹天游风流才思,不减昔人。宋驸马杨镇有十姬,皆绝色,其中粉儿者尤美。杨镇召詹次宴,出诸姬佐觞。詹看中粉儿,口占一词:“淡淡青山两点春,娇羞一点口儿樱,一梭儿玉一云。白藕香中见西子,玉梅花下遇文君,不曾真个也销魂。”杨镇乃以粉儿赠之,曰:“天游真个销魂也。”后诗文多以真个销魂指男女交合。[46]巨眼:意思是眼力高,识见超卓。恭维别人有眼力的说法。[47]颠倒:反来覆去。
     [48]绸缪:这里义同“缠绵”。形容男女欢爱,难舍难分。
     [49]金腕钏:金手镯。
     [50]待漏:百宫黎明入朝,等待朝见皇帝。这里指等待朝见玉帝。[51]朝暾 (tūn吞):朝阳。
     [52]振衣:抖动上衣。起床的动作。
     [53]腻然:细柔滑润的感觉。
     [54]赤松:赤松子,传说中的仙人。为神农时雨师,服水玉以教神农,能人火不烧。后至昆仑山,常入西王母石室,随风雨上下。见刘向《列仙传》及干宝《搜神记》。《史记·留侯世家》:“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55]胤续:后代。胤,嗣。
     [56]绷:同“”,柬裹小儿的布幅,即襁褓。这里意思是用布幅束裹着。
     [57]骨肉:指亲生儿女。
     [58]有志:指有志于修炼成仙。
     [59]二天:两个丈夫。《仪礼·丧服传》:“夫者,妻之天也。”[60]藜藿:藜与藿,贫者所食的两种野菜。《韩非子·五蠹》:“粝粢之食,藜
藿之羹。”
     [61]成谋:成议,协议。
     [62]诹 (zōu邹)日:选择吉日。诹,咨询。
     [63]嫔(pīn拼):新妇嫁住夫家,俗称“过门”。此句谓吴生未行亲迎之礼,太史主动送女完婚。[64]质奁作具:典押妆奁,为婆母治葬具。
     [65]一人得道,拔宅飞升:《太平广记》十四《许真君》引《十二真君传》:许逊,字敬之,东晋道士:家南昌。传说于东晋宁康二年(374),在南昌西山,全家四十二口拔宅飞升。
     [66]远逝:远去。逝,往。
     [67]井井:有条理的样子。《荀子·儒效》:“井井兮其有理也。”[68]神童:指特别聪慧的儿童。唐宋科举有童子科,应试者称应神童试。明清无此科,谓以少年参加乡试中举,如古之膺神童举。[69]霜露之辰:《礼记·祭义》:“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后因以霜露之辰指祭祖的日子。
     [70]祭南岳:岳,又作“”。汉宣帝时曾定安徽天柱山为南岳。后改定湖南衡山为南岳,相沿至今。汉时五岳秩比三公,唐玄宗、宋真宗封五岳为王、为帝,明太祖尊五岳为神。历代封建帝王多亲往致祭,或按时委员代祭。
     [71]各天:各在天之一方。
     [72]端赖卿贤:确实仰赖夫人贤慧。
     [73]妆次:意思是奉达妆台左右。旧时致平辈妇女书信的一种习惯格式。
     [74]家报:家信。
     [75]拆白谜:又叫拆白道字。用离析字形来说话表意的一种修辞格式。因为所拆字夹杂在语句中间需要辨测,近于谜语,所以叫拆白谜。[76]甥:女儿的子女。《诗·齐风·猗嗟》:“不出正号,展我甥兮。”传:“外孙曰甥。”
     [77]诵:念;口述。
     [78]龙钟:身体衰惫步履蹇滞的样子。
     [79]坌息:呼吸急促,喘粗气;此谓急行气促。坌,喷涌。
     [80]回禄之灾:火灾。回禄,我国古代神话中的火神。《左传·昭公十八年》:“郑禳火于玄冥、回禄。”注:“玄冥,水神。回禄,火神。”[81]徊徨:徘徊,彷徨。
     [82]月阑:月亮周围的光气,其形如环。通称月晕。
     [83]降:座落。

    吴筠,字青庵。少年时就以才学出众闻名。有位葛太史,见到吴筠的文章。总要赞叹一番,就托和吴筠有交情的人把他请到家中,领略他的言谈和丰采。葛太史说:“哪有才能像吴生这样,而长久贫贱的呢?”并且让邻舍友好传话给吴生:“如果吴生能奋发上进,考取功名,我就把女儿嫁给他。”当时,葛太史有个女儿非常美貌。吴生听了这话大喜,而且很有信心。不久他在秋季的考试中落榜,就让别人传话给太史道:“找能富贵那是命中注定,只不过不知知道是早是晚,请太史等我三年,实在不成功再把女儿嫁给别人。”于是他的学业更加刻苦上进。
    一天夜晚,在明月之下,有一位秀才前来拜访吴生。这位秀才长得面色白皙,留短胡须,细腰身,长指甲,问他从哪儿来,他说:“我姓白,宇于玉。”吴生和白于玉略略交谈几句,就觉得心胸豁达开朗,因而非常喜爱他,留他在一块住下。天明后白干玉要告辞,吴生嘱咐他要经常来看望,白于玉对吴生的盛情非常感激,愿意搬来和吴生同住,约定好了日子才离。到了约定的那灭,先有一个老仆人替白于玉送炊具来。过了不大一会儿,白于玉骑着一匹如龙的骏马来了。吴生另外安排一间房子让他住下。白于玉让仆人把马牵走后,两人朝夕相处。十分欢洽。吴生一看白于玉所读的书,并不是经常见到的书,其中绝对没有八股文之类,就非常惊讶地问他是怎么回事,白于玉笑道:“人各有志,我本不是功名中的人啊!”每到晚间,白于玉经常请吴生饮酒,并拿出一卷书交给吴生,书中都是气功方面的事,大都不懂,认为不是正务,也就放在一边。过了几天白于玉对吴生说:“前几天我给你的书,本是《黄庭》经的要旨,羽化登仙的入门教材呀。”吴生笑道:“我所急需的并不在此。况求仙的人一定要断绝情缘,万念俱灭,我正苦于做不到达一点。”白于玉问他:“为什么呢?”吴生说就怕不能传宗接代。白于玉问:“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有娶妻?”吴生笑道:“你没听《孟子》里说的吗?‘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于玉也笑道:“《孟子》里也说,‘王请无好小色。’好色就好一个绝代佳人。你所爱的是怎样一个没人呀?”吴生把葛太史女儿的事原原本本都给白于玉讲了。白于玉怀疑她未必真那么美貌,吴生说:“这是无论远近人人公认的,确实不是我眼光低呀!”白于玉微微一笑,没再问下去。
    第二天,自于玉之忽然整顿行装要辞行。吴生凄凉地和他话别,话说也说不完。白于玉就让家童背着行装先走。他们两个人互相依恋,难舍难离。忽然看见一只青蝉叫着落在桌上,白于玉告辞道:“我的车马已经驾好了。让我们就此分手吧。如果你想念我了,就扫扫我的那张床睡在上头。”吴生正想再问几句,转眼之间白于玉已经变得像手指一样细小,很轻巧地跨到青蝉背上,青蝉载着白于玉,“吱”一声飞走了,远远地消失在云间。吴生这才知道白于玉原来不是平常人,惊愕了很久,怅然若失。
    过了几天,天下起小雨来,吴生想念白于玉的心情更迫切了。一看白于玉所睡过的床,上面有不少老鼠粪,就叹息了一声把床扫除了一番,铺上被褥睡在上面。不一会儿,看见白于玉的家童来请他,吴生就很高兴地跟着家童去了。接着就看见有一种叫桐凤的小鸟成群飞来,家童抓住一只对吴生说:“天黑道路不好走,可以骑这只鸟代步。”吴生说怕小鸟太瘦小禁不住他,家童说:“你试着骑骑看。”吴生试着骑到小鸟背上,觉得非常宽绰有余,家童也骑到鸟尾巴上,只听这鸟戛然一声呜叫,凌空而起。飞了不长时间,看见一座红漆人门,家童先从鸟背上下来,又扶吴生下来。吴生问:“这是什么地方?”家童说:“这是天门。”门边有大虎蹲伏,吴生非常害怕,家童就用身子遮挡着他。吴生看到这里的风景,处处和人间不同。家童领吴生来到广寒宫。里边的台阶是水晶雕成的,人走在上面好像在镜子里一样。有两棵高大的桂树,高耸入云,粗可合抱,花香随风飘荡,久久不断。亭台楼阁都是朱红门窗,不断有美人出出进进,一个个姿容秀美,都是绝代佳人。家童说:“王母宫里的美人比这些还漂亮。”但是怕主人等候太久,没有工夫多停留,就领着吴生快步走了出来。不一会儿,见白于玉正在门口迎候。吴生和他拉着手进了门,见房檐下是清清的流水,白白的沙底,小溪正涓涓流淌,还有那玉石的台阶,雕花的栏杆。此时,吴生开始怀疑这是月宫。几个人刚刚落座,就有二八佳人,来献香茶。用过茶,白于玉又让人上酒,于是有4个美人,手提罗裙,环佩叮冬,站在他们身旁伺候。吴生刚刚感到背上有点发痒,就有个美人用那纤指上长长的指甲,伸进他衣服里去给搔痒。吴生觉得神魂摇荡,六神无主,接着就有了些醉意,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智,笑着看那几个美人,搭讪着和她们说话。美人总是嬉笑着避开他。白于玉让美人唱曲劝酒。有个穿绛红色薄纱的美人,拿着酒杯向客人劝酒,就在酒筵前,唱出悠扬婉转的歌声。其他几个人吹奏笙管伴和,乐声也是那样优美动听。一曲歌罢,又有一个穿翠绿薄纱的美女,一面敬酒一面唱曲;还有一位穿紫衣的美女和一位穿淡白色软纱的美人,吃吃笑着,暗中互相推让不肯上前敬酒。白于玉让她们俩一个斟酒一个唱曲,穿紫衣的美人便来把盏,吴生接杯时,偷偷挠她的手腕,美人一笑,失手把酒杯掉在地上,白于玉把她申斥了一顿。美人含笑拾酒杯时,低头小声对吴牛说道:“手爪子像鬼样冰凉,干嘛硬来抓人家的手?”白于玉听了大笑?罚她连唱曲加跳舞。紫衣美人歌舞完毕,穿淡白衣的美女又向吴生敬一大杯酒,吴生推辞不能再喝了,一看敬酒的姑娘端着酒杯面有愧色,就勉强喝了下去。吴生细看看这四个美人,个个风度翩翩,没有一个不是世上少有的。于是突然对白干玉说:“人间的尤物,我想得到一个都很难,而您这里却是群芳会聚,能让我真的春风一度吗?”白于玉笑道:“您心中自有钟情的佳人,这几个姑娘,您这么高的眼光哪能瞧得上?”吴生说:“我今天才知道还是自己见识不广呀!”白丁玉就把几个美人喊求,让吴生挑选。吴生颠来倒去不知挑谁好。白于玉因为吴生和紫衣美人有那段挠手腕的情缘,就让她拿来衾被伺奉客人。两个人极其缠绵。吴生向她索求赠品,紫衣美女摘下腕上金镯子赠给他。忽而家童进来说:“仙人和凡人不是一界,请您快点走吧。”美人匆匆起床走了。吴生问白于玉哪儿去了,家童说:“清晨去早朝,走的时候嘱咐我送客。”吴生怅然若失地跟家童走了。仍然沿旧路回去,快到门口时,回头一看家童,已经不知到哪儿去了。忽然老虎跳起咆哮,吴生惊慌地逃走。一看脚下是无底的悬崖,而自己已经失足掉了下来?他猛然惊醒,一看已是红日东升的时候了。刚想抖抖衣服穿上,有件东西轻轻滑落到褥子上,一看,原来是金镯子,心里非常奇怪。
    从此,吴生原先眷恋葛太史女儿的热情就冷下来了。常常想出家访道,但还以不能传宗接代为忧。过了10几个月,一次白天睡觉睡得正香,梦见邢位紫衣美人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对他说:“这孩子本是你的骨肉,天上难留,只好把他带来送给您。”说着就把婴儿放到吴生床上睡下,拿件衣服盖上,急匆匆就要离去。吴生强留她欢愉。美人对他说:“前一次是新婚,今天却是永别了。我们此生夫妻一场,也就算完了。您如果有心,或许还有相见的日子。”吴生醒后,看见果然有个婴儿卧在身旁,抱去告诉母亲,吴生的母亲很高兴,雇了个奶妈喂养孩子,给他取名梦仙。吴生于是派人告诉葛太史,说自己将要出家隐居,请太史的姑娘另选佳婿。太史不同意,吴生仍然坚决辞婚。太史告诉了自己的女儿,女儿说:“远近没有不知道儿已许配给吴郎了,如果改聘于别家,岂不是好女嫁了二夫吗?”太史把女儿的意思告诉了吴生。吴生说:“我如今不但对功名利禄没有兴趣。并且对婚姻之事也决不再考虑了,之所以还没有马上入山隐遁,只是因为有老母的关系。”太史又去和女儿商量,女儿说:“吴郎贫穷,我甘心到他家吃糠咽菜;吴郎走了,我侍奉他的父母,我已决心不再嫁别人。”传信的人往返了三四趟,也一直没有谈妥。于是葛太史就自己选了个吉日,准备好了车马嫁妆,把女儿送到吴生家成婚。吴生对葛女的贤德十分感功,十分敬爱她。葛女侍奉婆母很孝顺,真是尽心尽意,百依百顺,超过了贫家出身的姑娘。过了两年,婆母已故,葛女把自己的嫁妆典当出去置办了棺木,殡葬婆母,礼节上没有不周全的地方。吴生说:“得到你这样的妻子,我还愁什么?我总惦记着一人得道,举家连房舍飞升的事,所以我要远走出家,家中的一切部交给你了。”葛女听了十分坦然自若?一点也不挽留,吴生于是就走了。
    吴生走后,葛女对外操持家业生计,对内教育幼儿,井井有条。梦仙渐渐长大,聪慧绝伦,14岁时以神童闻名,考取举人,15岁进士及第做了翰林。当朝廷封他的母亲为诰命夫人时,因为不知道生母的姓氏,就只封葛氏一个人。
    每到霜降时节,梦仙便问自己的父亲到哪里去了,母亲葛氏把实情都告诉了他,梦仙想弃官寻父,母亲说:“你父亲出家已经10几年了,想来已成仙而去,到哪里去寻找?"后来梦仙奉旨到南岳衡山祭祀,途中遇到强盗。正在十分危急之时,见一个道人持剑来救,强盗四散奔选,因而解了围。梦仙很感激他,赠以盒银,道士不接受,拿出一封信交给梦仙,嘱咐他道:“我有个朋友,和您是同乡,请您代为问候。”梦仙问:“您这位朋友名字叫什么?”道人答道:“叫王林。”梦仙回忆村子里没有谁叫这个名字。道人说:“那是个草野间的微贱百姓,您是贵官,自然不认识他。”临别时,道人拿出一只金镯子说:“这是闺阁里女子的东西,我拾来也没什么用处,就奉送给你吧。”梦仙一看,这金镯子雕镂镶嵌得十分精美。拿回家去交给母亲葛氏。葛氏十分喜爱,就让巧匠依样配造一只,可终究不如原来的那只精美。梦仙问遍全村,也没有个叫王林的,就私自把信拆开,信上写道:“3年夫妻,天各一方,安葬老母,教育儿子,全赖你的贤德,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恩情,奉送丹药一丸,剖开吃了就可以成仙。”最后写“琳琅夫人妆次”。读完后。梦仙不知是谁写来的,拿着信去告诉母亲葛氏,葛氏捧着信泪流满面道:“这是你父亲的家信啊。琳是我的小名。”这时梦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林”二字本是隐语。因为错过和父亲招认的良机,十分悔恨,又把金镯拿给母亲看,母亲说:“这是你生母的遗物,你父亲在家时,曾给我看过。”又看那丸药,像豆粒那么大,梦仙高兴地说;“我父亲是仙人,您吃了一定长生不老。”葛氏没有马上吃,好好收藏起来了。等葛太史来看外孙时,葛氏为他读了吴生的书信,并把丹药献给葛太史?太史把药丸切开与女儿分吃了。顷刻之间,就觉得精神焕发。此时太史已经70岁了,老态龙钟,十分衰老,忽然觉得筋肉充满活力,要涨出皮肉之外,于是丢下车辆步行,健步如飞,家人气喘吁吁才能赶上他。过了一年,城中发生火灾,大火终日不灭。梦仙一家人夜晚不敢睡觉,都聚集住院子里防备。只见火势凶猛,已经烧到邻舍家。一家人惊慌万状,不知怎么办好。忽然间。葛氏夫人手腕上的金镯子戛然一声飞去,猛然问长得有儿亩地大,把房子圈上了,形状犹如月晕,金镯开口处正对若东南方,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众人正十分惊愕,不一会儿,大火从西方烧过来,烧近金镯圈时就斜着向东烧去。等到火势越烧越远时,本以为金镯飞去再也同不来了,忽然看见一圈红光猛然收回,金镯当的一声又落到葛氏脚下。这次大火城中民宅被烧了几万间,左右前后,都化作灰烬,唯独吴家房舍安然无损,只不过东南有一间小阁楼烧光了,正好是金镯开口的地方。葛氏年纪到了50多岁时有人见过她,还像20多岁那样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