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鬼神:亦舒《心之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9:27:06
 
心之色——选自短篇小说集《传奇》
  她背着我坐。
  穿的衣服没有什么特别,闪光的钉亮片晚服,人各一件,没有什么了不起。发型也
普通,垂至肩膀的直发,连发夹也没有。
  直至有人叫她:“吉永,吉永。”
  她转过头来。她并没有连肩膀一起转动,只是缓缓的把面孔作四十五度角的倾斜转
过来——
  哗,看到她的五官,我便屏息。
  天底下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我一向不喜白皮肤,偏偏她的肌肤胜雪,一双眼睛黑瞳瞳,似冒出灵精,长睫,浓
眉,鼻子很小很挺,嘴唇是肿肿的,象征感情丰富。
  不过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一副不起劲,叫她的人趋向前去同她说话,她亦没有什么
表情。
  我拉住同学会主席问:“吉永是谁?”
  “陈吉永?”主席反问:“你住在亚拉斯加?连陈吉永都不知道?陈吉永就是陈吉
永。”
  “愿闻其详。”
  主席笑说:“这就是在外国一住十五年的结局,明天看报纸吧,明天她的摄影展览
开始。”
  我问:“她是摄影师?”
  “不是,是那么简单就不是陈吉永了。”主席拍拍我肩膀走开。
  我顿时心痒难搔。
  这时候吉永站起来,我看清楚她一身装扮,丝织的短窄裙,黑色鱼网袜,掠皮高跟
鞋,都不是我喜欢的打扮,但在她身上,看上去就觉得华贵熨贴。衣服要配合场地,这
是种礼貌。
  我最喜欢女人穿男朋友的大毛衣,与贴身牛仔裤,俏皮中带性感,挑逗中又不失天
真纯朴,那才真的有味道。浓妆的女人一向给我恐怖的感觉。
  但是此刻的吉永正是蓄意打扮过的,又该怎么说呢。
  我拉住同学甲,“帮我介绍一下,我想认识陈吉永。”
  同学乙诧异,“你不认识她,快来。”
  [吉永!”
  吉永抬起眼睛,向我一扫描,我顿时慑住。
  “这是林秋里。”他们介绍,“林是六八年的,是你的学长,吉永。”
  她向我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
  [吉永,这么快走了?”
  她歉意的说:“我有点累,先走一刻。”
  “有没有人送你?”
  “我自己有车子。”
  她竟没有再向我看一眼,便扬起衣袂走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
  拉住旧时的同学,“来,告诉我,关于吉永的故事。”
  “背后说人?”他们笑。
  “谁背后不说人?别假撇清了。”我推他们一下。
  “吉永是艺术家。摄影绘画音乐无一不精。”
  “她最擅长是什么?”我问:“一个人总有他一门技艺,这往往是他的职业。”
  他们困惑,“可是吉永没有职业,是不是?她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但是她从
来没有上过班。”
  “那么她何以为生?”
  “她丈夫剩给她一大笔款子。”
  “剩?”我的心一紧,“怎么,他过了身?”
  “是的,很不幸,三年前过身,他们极之恩爱,世事往往如此,打打杀杀反而可以
做一辈子的夫妻,以他们相敬如宾的一对璧人,就不得长久。”
  “他做什么?”我问。
  “是个医生,家里很有名望。”
  “有没有孩子?”我继续追问。
  “没有。”
  “那么她目前的时间如何打发?”我很担心。
  “开展览呀,一个接着一个……她有朋友吧,总可以消磨。”渐渐声音弱了下来。
  大家都觉得很乏味,很惋惜。牡丹忽然不见了绿叶,多么难堪,以后的日子便寂寞
下来。
  那么美丽的女人,忽然失去了伴侣,一个人守在间屋子里,滋味如何?不过已经三
年了,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真亏她熬下来的。
  “她先生是怎么过的身?”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苦笑,“癌。”
  我缄默。
  第二天看早报,看到文艺版大页刊登著有关陈吉永的摄影展,题材非常特别,是世
界各地的孩子。我极有兴趣,跑去看了。
  成绩平平,一般摄影师用好相机好底片,选个专门题材,都可以使观众略为惊喜一
下,开开眼界。手法也还细腻,把孩子们拍得活泼可爱。
  她特别喜欢孩子哭的一刹那,猎取不少宝贵的镜头。
  正当我在欣赏的当儿,一抬头,发觉她站在门口招呼客人,今天她的打扮完全不同。
  平跟鞋,球衣胡乱加外套,一条粗布裤,头发用一条橡筋东起,面孔素净,忽然年
轻了,少了那种沧桑,一双眼睛仍然闪亮有神。
  我身不由主的走过去,“吉永。”我叫她。
  她看着我,展览厅中的光线柔和而充足,我连她的眉毛都可以数清楚。我那一见锺
清的神采必然一览无遗,声音温柔得连自己都不置信。
  她一霎时没把我想起来,但是她礼貌且矜持地看牢我,一边努力思索。
  “林秋里。”我提醒她,“昨夜同学会才认识的。”
  “哦。”她应了一声。
  我搭讪,“很精彩,要跑遍大江南北才能得到这些照片。”
  大概有点陈腔滥调,她没有作答。
  我忽然觉得自己站在她面前是多馀的,但仍然鼓起勇气问:“吉永,可要喝杯咖
啡?”
  “我走不开。”她说。
  “我买上来。”我说。
  她很犹疑,“不用客气。”
  “我这就去。”我匆匆下楼。
  买了两杯咖啡,像是干什么神圣的任务,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真是神经兮兮的。
  匆匆再上展览厅,把饮料递她手中。
  她坐在窗口,缓缓喝一口,说:“正想喝热东西。”
  听在我耳中,真是比任何赞美之词都管用。在这个上午,忽然之间,我发觉我在恋
爱了,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迅雷不及掩耳,连自己都震惊得呆呆的,行为举止没有平
时一半水准。
  我终于放下纸杯子,跟她说:“我要走了。”
  她轻快的抬起头,“再见。”
  她并没有告诉我她的电话的意思。我逼得老起面皮,同她说:“我怎么跟你联络?”
  她几乎有点讶异,像是想不出有什么跟我联络的必要。
  我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说了一个号码。
  我拚死把它记住,发誓一辈子不会忘记。
  “再见。”我说。
  我像个傻子似的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忽然站住,抬头一看,唉呀,停车场在另
一头哪,走错路啦。
  我又往回走。心里面有大大的忧虑,小小的喜悦。
  我爱上了陈吉永,但是她不觉我的存在。我怎样唤醒她?我如何开口?
  我到同学会去商量请吃饭。
  主席说:“阿林,一共三百多个会员,试问你怎么请?就算全体人马出席,你也没
有时间与吉永说话。”
  我怔住,“为什么要这样说?谁说我专请陈吉永?”
  “唉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瞒谁呢?爱情与咳嗽,忍都忍不住,那天你初
次惊艳,那神情谁看不出来?”
  我涨红面孔。
  “为什么看上吉永?”主席问。
  “你不觉得她美?”我很神往的问。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笑“美是非常主观的一回事。”
  “可是她是那么美,”我悠然地说:“任何不相干的人都会发觉。”
  他还是单笑不说话。
  我吁出一口气。
  “我教你一个法子,好教你有藉口接近她,她打算将是次摄影作品出一本集子,你
与她联络,说你可以承办这件事,不就得了。”
  “可是,”我急说:“我并不会设计呀。”
  “说你老实,真的老实,你可以帮她介绍给设计公司呀。”他笑。
  “她自己为什么不同设计公司联络?”我问。
  他答得理直气壮,“你太不明白女人,事事亲力亲为,女人要男朋友来干什么?”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做这么琐碎的事?”
  “这算琐碎?这简直是大前提呢,我认识一位仁兄,每星期买冰淇淋到女友家去,
就得开二十公里的车!那家冰店在乡下,可是她女友非那家不吃,你瞧瞧。”
  我目瞪口呆的坐在那里。
  难怪这么多年我还做着王老五。这些女人真会作贱男人。
  随即心平气和起来,如果吉永叫我去买一毛线小吃,我也同她去,只要她高兴,只
要她扬一扬嘴角,我已经得到应得的报酬。
  真的,我不会介意她差使我做些什么。
  我跳起来,“一于如此!”
  主席笑着摇头,“恋爱的滋味不好受,苦乐参半。”
  我哪里还听得进去,别说参半,参百分一,千分一,也只好这样子,谁叫我爱上了
她?
  我拨电话上她家,她又一次忘了我是谁。但当我提起那本摄影集的时候,她的兴趣
渐渐来了,她不太爱说话,措辞往往非常简洁,只有三五个字,不过我已经非常满足。
  我们约好周末见面,在她家里,进行选择相片及文字工作。
  事先我做足功夫,先找到杂志社中的朋友,商量一番,免得届时一点头绪都没有,
然后才更衣沐浴,专程上她家去。
  选衣服的时候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终于穿一件掠皮夹克,我不想大隆重,也不想
太轻佻。
  她前来应门,穿着一件旧的丝棉袍子,抱只热水袋,热水袋上还有只碎花巾套子,
我见了她这种打扮,先是惊喜,一阵温暖跟着缓缓袭上心头。
  这是我母亲年轻时代的打扮哩,松松的袍子,滚两道边,因室内热水汀不敷用,都
抱一只胖嘟嘟的热水袋。
  我一直在微笑,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吉永一定在想:这个人好不奇怪,怎么这样爱笑?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与她坐下,佣人斟上热茶。
  屋子是半新旧西式洋房,家具亦半新旧,大方整洁朴素,像她的人。
  她取出底片与我研究,我把我那自朋友恶补来的三道班斧施展出来:
  “——照片一概放一个尺寸,文字我去找专人来写,以访问记的形式最好,写一万
字足够,说明就得由你自己负责。本人照片要不要登?”
  她考虑很久,“不必吧,我怕人家认得我的样子。印多少本呢?又要卖多少钱呢?
出书之前,要不要先发一些新闻稿?我当然想有人买,筹得现款,捐给保护儿童基金。”
  “太好了。”我说:“我会安排的。”
  “个人宣传越少越好……”
  “艺术是很私人的,不宣传个人,难道宣传群众?”
  她笑出来,我看到她笑,整个人便如沐浴在春风里,暖洋洋地,有说不出的舒服,
单是盯着她的一颦一笑,已经心满意足。
  她说:“也不必假撇清了,就这么办吧,选照片恐怕要一段时间,我手头上有一万
多张照片。”
  “我们一起挑选。”我道出了醉翁之意。
  她竟不拒绝,“那太好了,多一双眼睛会客观些。”
  我如饮了醍酬似的,浑身飘飘然。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她前去接听。
  她没有说什么,但是在眉梢眼角中可以看得出,这个人是时常打电话给她的,她的
双目中有期待的喜悦,无法抑止,我看得呆了。
  这是她的男朋友,一定的。
  她背着我,“嗯,嗯,我有客人在这里,好,一会儿见。”放下了话筒。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但声音是轻绵绵的,直到回到原来的座位,嘴角仍然荡漾着
笑意。
  我为之销魂,这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人?
  我是否来迟了一步?
  不行,在这个阶段,仍然不知道鹿死谁手,我不能气馁,不能放弃,一定要斗到底,
何况我已经得到这样好的机会,可以与她一起工作。
  吉永跟我说:“那么大概什么钟数你比较方便?”
  我说:“下了班比较好,我一天来两个小时,恐怕一星期之后,便可以把照片选出
来。”
  “太感激了。”她说。
  “不算什么,大家做善事耳。”我说。
  她送我出门,看样子她是约好了人,就要赴约。
  我到门口,才发觉自己有多么可笑,我竟也恨不得廿四小时与她在一起——这就是
人们结婚的原因吧,相爱甚深,以便一有馀暇便聚在一间屋子里。
  林秋里,我同自己说:别太贪心,明天你就可以见到她了,你也算得是个幸运的人,
一星期下来,恐怕有所进展也说不定。
  我把好消息报告主席。
  他说:“这就看你的了,你这个人傻呼呼的,唉,早三五十年,还有出路,现在的
女人,都喜欢有点邪气的男人。”
  “不是吧,”我为自己抱不平,“不会吧?哪有自讨苦吃的道理?”我张大了嘴。
  “唉,女人是很愚蠢兼天真的,她们要把一个邪气的男人训练成一个好男人,以证
明她们的魅力,你想想,有这个可能吗?前仆后继,女人!”
  “不是吧,不会吧?”
  “不会?你怎么解释那种绰号叫大嘴巴、粗口王的男人也找得到情妇?”他笑。
  我无言。
  “秋里,拿点劲出来。”
  “是是是,”我又问:“什么叫劲?”
  “真拿你没折。”他摇头。
  其实只要给我机会看见她,已经很满足了。只要踏上她的门槛,已经心跳,更何况
她在屋内等我。
  在以后的那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满足的一段日子。每天下了班准时到她家,先喝
杯热茶松弛,随即工作,她准备了清淡的小菜叫我留下吃饭,饭后说几句才告辞。
  照片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多,我不想对她不起,把我的审美眼光尽情施展出来,真的
不能下决断,便带回去问我的出版社朋友,渐渐我成了半个专家。
  唯一的荆棘便是那个神秘客人一到七八点,便会打电话来。
  吉永扑到电话机那头去的神情,像一种小动物,轻快活泼,与平时的举止完全不同。
  我会竖起了耳朵来听,通常他们的谈话不会超过三分钟,通常以“一会儿见”为结
束,我的心很受刺激,快速地跳动,这到底是谁?竟与我分享了她的时光。
  吉永的话随着时间渐渐增多。
  说到以前的感情生活,她告诉我:“……其实他在生的时间,我们的感情并不见得
特别好,他女朋友很多,我常常为这个生气——”
  什么?有了她还要女朋友?
  她说下去,“那些女人简直离谱,猖狂得厉害,他去世前,我已立意要同他离婚,
他竟要跟一个什么才女去同居!我发觉的时候,他们往来已经有五年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之至。
  “但是他不肯离婚,嬉皮笑脸的同我拖,结果一直到去世,那个女人还到医院去看
他。”
  “这件事很多人知道?”
  “怎么不知道?同学会里传为佳话,”她苦笑,“就你一个人不知道而已,不过人
都死了,给我留个面子。”
  停了一会儿,她说下去:“不过他没有留给她什么,他没有遗嘱,太自信了,一切
东西便属于我,结婚十年,吵吵闹闹,没想到他去世之后,我着实安静了几年。”
  我黯然,我想法错了,我以为他们是神仙眷属。
  “哪来那么多神仙,一家不知另一家的事,最好是像你,秋里,抱定独身主义,多
么清爽高贵。”
  “我?不不不。”我连忙否认。
  她笑了,“哪个女孩子嫁你,真是几生修到。”她说。
  我大着胆子,“他们说老实人不吃香了。”
  吉永活泼起来,“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
  我想打蛇随棍上,问一句:那你爱的是什么?
  这句话一直在喉头打转,直到喉咙发痒,还是说不出口,但耳朵辣辣发烫,大约是
发红,一直烧到脖子上去,烧得透明。
  真窘。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秘客。
  那日我带着印刷所的小蒋到吉永家去,碰见的。
  我们在研究用哪一种纸,书总共有多少页。
  忽然门铃响。
  吉永显然也不知他会来。她有点诧异。
  门一打开,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他。
  高大、粗犷,百分之一百的男人,那么冷的天气,他才穿一件薄薄的短袖上身,一
条粗布裤,腮络下巴,英俊得来充满了男子气概。
  吉永一见他,马上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她轻轻说,语气中略带责怪的意味,却亲昵得无以复加。
  我怔住,心马上碎开来,怎会有这么强的对手?这个人像刚刚在一部超级荷里活灾
难片中救了三十个小市民,怎么会有这般出色的人?我不相信。
  “来,”只听得吉永说:“让我来介绍……”
  我麻木、胡乱地点点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如坐针毡。
  我很伤心。这个贪得无厌的男人,已经得到那么多,还要来霸占我的时间。
  我恨他。恨。
  我握紧了拳头。
  只见他与吉永说了几句话,吉永站在他身边,他那么高大,映得原本不见娇小的吉
永也娇小起来。
  我喉咙如被人塞进一国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干燥得很。
  一边小蒋还不识趣,在说:“三十磅纸太厚了。”
  “三十磅……”我喃喃复述。
  “你怎么了?”小蒋瞪着我。
  幸亏他没说几句话,就告辞了。
  吉永一直送他下楼去。
  明明是天天见面的,还要这样十八里相送,好不肉麻。
  她从来不会送过我。
  小蒋在那里说:“……”我一句都听不见。
  我的心一直呆着,直到吉永回来,没到一会儿,我们也告辞了。
  没有留下来的原因,一切交结清楚,想不走也不行,难道在人家家中赖死不成?
  回到家,一颗心大力跳动,无法抑止它从口腔中跃出来的企图。
  我失眠。照照镜子,一副书生样,下巴胡都不多一根,三十多岁,还似一个大孩子,
人家,人家壮得像牛,一走近就保证有股男人气息。
  我还是死了这条心,好好的替吉永做妥这本书,将来她也会想起我。
  我沮丧得要命。
  主席摇头叹息,“真倒霉。没想到你碰上定头货。”
  “那人是谁?”我忍不住问。
  “是一个油井工程师。”
  “你这死鬼,明知有这么一个人,还推我前去送死。”
  “话不是这么说,女人没有结婚之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公平竞争,你说是
不是?”
  “怎么竞争,我手无缚鸡之力。”
  “你不愿意而已,你重视自己的力气与自尊,叫我这个师爷没折,”他大声疾呼,
“有时明知没有希望也可以过一个瘾,为什么不?”
  我低头细思量,“我没有说不同她做好这本书。”
  主席翘起大拇指,“对呀,这样才是君子人,君子成人之美。”他大力拍着我的肩
膊。
  我被他说得啼笑皆非。
  我不出声,默默地做那本书,与出版社的朋友工作到深夜,花尽心血脑筋。小蒋笑
说:“他快变成专家了,以后可以业馀替人设计书本。”
  照片选好,设计妥当,吉永的说明也交在我手中,慢慢整理出来,一本书渐渐成形。
  吉永说:“最近你很少来。”
  我有点难过,我尝试把爱情升华,升到那本书里去。
  “工作比较紧张,”我找籍口,“这本书……”
  “浪费你那么多时间,”吉永说:“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好,也许不是我疑心,
我觉得你瘦了一点。”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不说什么。
  她说:“有空拨时间来吃饭。”
  分明是想感动我,我不需要这种怜悯式的感情,我决计不要,但嘴巴只能说:“好
的,有空我来。”
  半个月后,我还是去到她家,不过是送书的大样去的。
  我都快变成出版社的小厮了,慨叹的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又缺乏体育精神。
  她煮了许多好菜等我去尝,她竟把我当作兄弟了,真糟糕,一入这个“自己人”部
门便万劫不能超生。
  我把大样交给她,叫她自己做三校。
  她爱不释手,“真没想到这本书会印得出来。”
  我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她说:“谢谢你,秋里。”她快乐得像个孩子。
  我被她感染,也高兴起来,花些少力气,博得美人一笑,何乐而不为。
  我大大方方的吃了这顿饭,在喝上好龙井茶的时候,很大方的问:“你那位朋友
呢?”
  “啊,他。”吉永含羞了。
  这个女郎,受了前夫的十年气,是应该过些温馨的日子。
  她问:“秋里,你觉得他怎么样?”
  真的把我当自己人了。
  “很好,外型很好,长相极佳,他们科学家,自有一股慑人的气质,非同凡响,看
样子他对你也极佳,怎么样,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我是这样的心平气和,连自己都
惊异起来,感情真的升华了?
  “秋里,你对我真好,”她感激的说:“你支持我吗?他向我求婚哩,秋里,你说
我该不该答应他?我有点胆怯,人们会怎么说?”
  我默默看她一会儿,她容光焕发,雪白的皮肤饱满丰盈,简直会滴出水来,我从没
见过她这么美丽过,一定是恋爱了。
  我说:“想清楚之后,就不必理会别人怎么说。”
  她很快乐,泪光盈盈,“秋里,你真要看住我。”
  “我会的。”我说:“大家兄弟姐妹一样。”
  那日我步行回家,一路踢石子,几乎踢穿了鞋头。
  兄妹一样!嘿,个个兄弟为姐妹做这么琐碎不讨好的事,那还了得。
  可是我已经得到了报酬,她在家招呼过我,处处刻我表示过关注,对我笑过、谈过
天、诉过苦……还要怎么样?爱一个人,不是要从她身上压榨什么,小女孩爱洋娃娃,
从来不盼望洋娃娃也回爱她,这才是爱的真谛。
  到家的时候,我很疲倦,但是毫无睡意,我想我会继续失眠一个时间。
  唉,吉永将永远不会知道我心之颜色。
  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