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剀任实业有限公司:[原创]读书忆旧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12:48:25
读书忆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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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祖父是个老私塾先生,一生都非常爱书。他七十多岁时,还经常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诵读唐诗宋词,偶尔还写点旧体诗,自得其乐。


       我爱读书,就是祖父熏陶出来的。现在,有三天未读书,虽未觉得“口臭”,却总像有点对不住谁似的,又如果是心烦意乱时,手里有一本内容新鲜充实的好书,我就会乐而忘忧。这样说,绝无自诩之意,是我的真切感受。古人云“一事无成惊逝水,半身有梦化飞烟”,我已经三十有余尚一事无成,有什么可自诩的呢?但我的确爱读书,从书中领悟了很多真谛,也为书做了不少天真的梦。回顾一下自己读书的轨迹,也许不失为一件趣事。


       十岁,在书店里读林汉达编写的《西汉故事》,为项羽的命运痛哭流涕。学万人敌,破釜沉舟,唱“垓下歌”,“不肯过江东”,自割头颅以谢乡亲,这些小故事使我感慨万端,当时我想,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失败了也光荣。又想,做不成项羽,至少也要像林汉达一样写一本书来,使别人读了像我一样痛哭。那时,我并不知道《西汉故事》是《史记》的通俗仿本。在心底里,我把这一天看成是我“立志”的日子。


       十二岁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了三遍以上,哭了三遍以上。令我惊奇不已又不胜惋惜的是,保尔怎么会舍弃冬妮娅?他和冬妮娅并肩站在桥上,冬妮娅说:“难道我们的友谊就像这落日的余晖吗?”每次读到这里,我就痛苦地搁起书本,深深地叹息或流泪。后来保尔双目失明仍顽强写作,并终于获得成功的喜悦,我也分享得最多。六九年我十三岁刚满下放农村时,把《西汉故事》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带到乡下。这两本书后来都被别人借去后丢失了。借这两本书的两个人,我至今仍记得,当时我简直不能原谅他们。


        下放之初,读《古文观止》,读鲁迅作品最多。当时是文化专制时期,《古文观止》只能偷着读。记得祖父最欣赏《阿房宫赋》,父亲偏爱《李陵答苏武书》,哥哥背诵《滕王阁序》最上劲,我对《五柳先生传》百读不厌,另喜欢《岳阳楼记》和《马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闲静少言,不慕荣利”,“既醉而退,曾不厷情去留”,这些都是我当时向往的人生最高境界。同时,《西汉故事》的残余还没有彻底消化,因而我又是以“千里马”自居的,好像其时我已经有满腹经纶又智勇兼备似的。鲁迅在那时的地位与封建王朝时期的孔丘相仿佛,他的作品满街都是。鲁迅生前曾嘲讽孔丘是“敲门砖”(比喻用过就扔了),他自己的作用后来恰恰如此:反胡风,反右,文革和反“四人帮”时,都把他抬出来砸人或敲门。鲁迅的新诗写得一般,旧诗有佳句但无上品,倒是小说和杂文写得别具一格,尤其是杂文,我特别爱读。这个人对中国的“国民劣根性”有着入木三分的认识,落笔尖刻辛辣,虽然有时未免缺乏长者气度和大家风范,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中肯的。我现在这么看,真读懂了《阿Q正传》的人,对中国的农民,对农民的“革命”,对“革命”的水平,一定会生出“无限惆怅”。据说,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读《阿Q正传》读得怆然泪下,多半是有感于此。


          十五岁读《红楼梦》,越读越爱读,后来把“十二支曲”和“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等都背得滚瓜烂熟,又读过几本红学专著,就此以“红学迷”自居。至今我仍相信《红楼梦》是中国一大杰作,现代许多小说家如普鲁斯特、沃尔夫等,论“细腻”已超越了雪芹,但若论“精巧”,长篇巨制里,没有几个比得上他!源于至情,成于真实,归于虚无——我这么看《红楼梦》。此外,对于女性,我一向都不能恰如其分地认识她们,倾向于把她们神秘化,这很可能是“中毒”的表现------中了《红楼梦》的毒。


           七一年“九·一三”事件后,“批林批孔运动”闹得不亦乐乎,使许多原本对儒家毫无兴趣的人对孔丘倒产生了敬意。我就是其中一个。孔夫子的政治观未必正确,也许有保守的成分。但他反对动乱希望大家都安居乐业,这却是无须怀疑的;再就是那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观,那种“君子固穷”的节操,那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人生态度,那种“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教学方式,都值得后人认真借鉴。孔夫子在我心目中,越来越显得可敬可亲,但那时候,我更佩服老子。老子的“柔能克刚”,“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的观点,是我所特别欣赏的,我学用“辩证”的方法看问题,由此而始。以我当时的水平,也辨不出什么精华糟粕,因而很自然地接受了老子的处世观:像“吾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像“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这一类“老子语录”,我都曾工工整整地抄下贴在书桌前,视为座右铭。记得父亲对我的懒散和对大事小事都很不在乎的态度极看不惯。一次,他指着一群正在争食的小鸡,借题发挥道:“你看,后到的那只小鸡只因为动作慢了一点,就一颗米都没吃到嘴。做人就该学这争先恐后的鸡。”我一笑,不以为然,回答说:“我听韩非子说过‘不争最先,不耻最后’,我觉得这样最好。”父亲一听,勃然大怒:“放屁!你跟我谈什么韩非子?我告诉你,”他吼着说,“当仁不让!”父亲七三年去世,如今有隔世之感了,但他怒气冲冲的音容神态,我记忆犹新。我承认他骂得好,可我却并未因此而长进,惭愧!


            七三年读《普希金文集》和《安徒生童话集》,两位作者都生得“尖嘴猴腮”,与我“体貌相当”,我一直引为同道。由此我还发现一个人喜爱某位名人,总和这位名人的身世性格以至外表有着某种相似的微妙的联系。下放等于流放,特别是像我这样家庭的人。普希金为流放者和在自己遭到禁锢时写下的诗歌,对于我当时迷惘而又焦渴的年青的心田,恰似一道清凉的泉流,我从未读过给人如此亲切如此安慰如此鼓舞的诗行,普希金当时就是我的最大偶像。我开始一本正经地学写新诗以及这一年年底,我突然坠入初恋的情网,都和这位诗人大有关系。亲爱的普希金,我会永远怀念你的!《安徒生童话集》是一部人性的赞美诗,优美得令人无法不神往。其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和《海的女儿》,都催我下泪。高尔基说:“人是世间最高贵的”,读了《海的女儿》后,我才对此有了真正的认识。


             七四年~七五年,我自命为“哲学生”,以别于哲学家,开始对西方哲学产生兴趣,比较系统地读了一些哲学书,有了一些当时沾沾自喜现在只觉得肤浅的见解。彼时,在古希腊思想家中,我最喜欢苏格拉底和赫拉克利特,首先是为他们的人品高尚所打动。德国哲学家中,我讨厌康德的行文晦涩,对黑格尔就亲近多了。马、恩、列中,我喜欢恩格斯的幽默,但更爱读马克思的东西,因为马克思的美文学笔调更能吸引我;同时受海涅的影响,认为议论严肃的哲学问题或尖锐的政治问题,是美文学笔调所不能胜任的。列宁则是一位出色的政论家,气势逼人。再就是尼采,这位怪杰给我的印象极深;我深信他对人生和社会有透彻的理解,对他的行文中屡见不鲜的那种自命不凡的“超人”态度和语气,我也敬之如神。同一时期,我读历史书籍也颇上瘾。当时我的“年薪”只有六十元左右;有一年我全年收入只三元零三分,一天不到一分钱。但我咬牙花七元多在县城书店中买了一套《世界通史》。读这部《世界通史》,等于是在读自己的血汗。


              七六年,我的业余时间的一半以上都用来做两件事:读《辞源》、抄《辞源》和收集古今中外的成语、谚语、歇后语等。七五年底,邻村张老伯迁回城市,临别送我一套《辞源》。七六年,自始至终,我光是抄《辞源》就抄了满满五个练习本,记录书中的轶闻掌故,常常抄到鸡叫仍乐此不疲。但到第二天出工干活,队长又会骂我:“屁股懒出了青蛇!”这时,我眨巴几下眼睛,赖在床头,给他一个世间最“甜蜜的微笑”,然后皱起眉头叫苦道:“我确实肚子痛”。这已经“著名”的肚子痛,恐怕使我的队长头痛了几十遍,遗憾。我当时抄书抄报成癖,几乎我见过的所有的成语有一万多条,我都抄录过;《唐·吉河德》被我翻来覆去,满腹牢骚,仅为了摘录几条西班牙谚语。如果有一句我新发现的歇后语尚未抄在本子上,我会坐立不安。我把抄这些东西看成是日后当作家必不可少的基础,但我比我的队长老爷更遗憾的是:我的肚子白痛了,连作家式的充满书香气的嗝都未曾打一个。


               七四、七五、七六这三年,是我的艰难岁月,也是我的黄金时代。说艰难,是七三年父亲去世,七五年哥哥回城,我开始独立生活。当时又是“批邓”又是“学大寨”,空气紧张,劳动繁重(七五年我曾连续劳动八天,每天二十小时以上,累得挑着一满担土还掺瞌睡),又兼正长身体却缺衣少食,有时饿得啃生红薯、嚼生麦子,有时穷得连二分钱一盒的火柴都买不起。说是黄金时代,是我年轻力壮,充满朝气,对生活富于幻想,对人对事都怀着真诚的热情。回想起来,这三年也是我知识上收获最丰,人生观世界观和知识面都比较正式地定格的三年。此后的日子,无不与这三年有关。


                                                                  


                                                            1989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