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鉴定费用谁承担:许知远:另一个温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5:11:01
许知远:另一个温州

·古树、流水、庙宇等意象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高楼、霓虹灯、汽车,还有高利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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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木窗、灰瓦,重新翻修过的两进院落,孤零零地竖立在四营堂巷上,四周是环绕的高楼。它是朱自清的旧居。一九二三年三月到十月,他居住于此。他是浙江第十中学的国文老师,也是一名正兴起的文学新星。中国的文学传统正在发生激烈的变化,如何创造一种既通俗又典雅的文体,是他这一代人的挑战。

旧居如今是一座小型的博物馆,陈列着朱自清的生平,其中一部分着重讲述他与温州的渊源。我这才意识到,中学课本里读到名篇《绿》、《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原来是在温州写作的。不过,重读挂在墙上的文章片段,太多的形容词,太抒情,真是甜腻。因为他们是语言革新的第一代,还是因为经过几十年的革命、斗争与再造,我早已不能体会这单纯的情绪。

秋日的下午,只我一个游人,隔壁有几个中年女人的私语,她们是无所事事的管理员和她的朋友们。她们的温州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本地人喜欢说,温州话是中越战争中的密码语言,它的发音奇特,难于破译。

也不知她们的谈话是否与高利贷有关。我是为此而来。自从九月,温州信贷危机的新闻四处传扬。一些人逃离了,一些人跳楼了,更多人则魂不守舍。它或许还可能激发一场更大的危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温州是中国改革的风向标。在这里,出现了中国第一份私人工商执照、第一批股份合作企业、第一个私营企业条例、第一座农民城、第一个跨国农业公司……它比中国任何地方都更早地应对了一九七八年后的中国难题——用市场力量取代计划体制,把农民多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过去十年,温州则成了一个暴发中国的缩影。这里的街道上奔驰着中国密度最高的名车,人们像喝水一样饮下最贵的法国红酒,他们还四处出击,炒房子、炒煤矿、炒红酒,什么利润高,就买卖什么。最近的一次,他们在炒钱,靠着高利贷网络大发其财。似乎短短三十年,他们就从兢兢业业的生产者变成了纯粹的食利阶层。这里吃饭、睡觉、唱歌、见面,都是为了钱。金钱,就像马克思说的,抹平一切历史与复杂的社会关系。

看过几家工厂、几位志得意满的投资者,还有失意的生意人,见识过臭气阵阵的工业区,还有人头攒动的劳工市场之后,朱自清的旧居散发出特别的魅力。它安静、雅致、有历史感,提醒我这个以厚颜无耻地追逐金钱而著称的城市的另一面。

从旧居出来,来到瓯江边的码头。只可惜,那成片的老房子已拆除,只剩下宽阔的江边大道与连成一片的高楼,像是江边的一排屏风。乘上名叫「吉尔达」的渡船,只五分钟就到了江心屿。轮渡上有吵闹的游客、谈情的恋人,站在我身旁的老太太要去江心寺念佛。

狭长的江心屿上有黄墙的江心寺和红顶的英国领事馆旧址,还有一东一西两座塔。它们都建自宋代,西塔是中国式的,有白塔身与一层层的飞檐,东塔却光秃秃的像一座灯塔,塔顶上长出一棵歪树。据说当英国人占领这座岛屿时,强拆了这些飞檐。在一八八四年的教案中,温州人焚烧了教堂,惊惧的洋人和他们的中国追随者躲避到孤岛上。

不过这个下午,拍摄婚纱照的男女们围绕在领事馆旁。「头再向新郎歪一些」,「再亲密些」、「姿势再优雅点」,摄影师喊着。在下一个镜头的拍摄前,新娘抱着自己的裙摆走来走去,穿燕尾服的新郎等待着,面带顺从与厌倦。

雨驱赶走了新人,天也暗了,江水依旧浑浊,流速加快了,涨潮的时候到了,偶尔,一艘平底货轮经过,发出汽笛声。寺庙的门关闭了,领事馆旧宅的灯亮起来,它被改造成一家叫「国际公馆」的高级餐厅。人均至少要五百元,门口的侍从冷冷地对我说。

游人们坐渡轮回去了,食客们纷纷到来,他们在「国际公馆」里推杯换盏,唱卡拉OK。

我该怎么描述夜晚的江心屿?李白、杜甫、谢灵运、甚至文天祥都到此游历过。一直到朱自清一代,中国文人一直沉醉于山水与月色,在雨后的寺庙里谈禅。但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这种心境与能力。古树、流水、绝句、月光、庙宇这些意象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高楼、霓虹灯、汽车、玻璃、金属、水泥,还有市盈率与高利贷,我还不知道,怎么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属于它的诗意。■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极权的诱惑》由台湾八旗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