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遂人愿 英文:附录 自发哲学家的精神漫游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0:09:45

附录 自发哲学家的精神漫游

--读《务虚笔记》

读《务虚笔记》,越读,越感到它不是一部一般意义上的小说,而更像一个自发哲学家的精神漫游。

史铁生所具有的自发哲学家的气质,基本上已为评论界所公认。身处人生的困境,他一直在发问,问生命的意义,问上帝的意图。对终极的发问构成了他与世界的根本关系,也构成了他写作的发源和方向。他所追问的问题,皆属于虚的、形而上的层面,是地道的哲学问题;不过不是来自教科书的理论命题,而是源于史铁生的生命感悟,是从他的精神探索中生长出来、完完全全属于史铁生本人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史铁生进入"写作之夜"--在案前灯下,他的心魂脱离了躯壳,飘离了具体的时问和空间,远离了喧嚣芜杂的日常现实,在沉思冥想中飞向宇宙苍天,俯瞰红尘人世、芸芸众生(包括自己),窥视人生世相的因缘组合,细察自然造化的源起流变,探索人类生存的深层秘密。总之,你明显感到,你不是在听小说家向你讲述一个来自现实的悲欢离合的故事,而是一个思想家、哲学家带着你进行自由的精神漫游。在这里,你在精神上的收获,远远大于情感上的激动;你在人生智慧方面获得的启悟,远远多于在知识方面的积累;你主要不是"知道"了什么,而是"明白"了什么;你驱散了一些人生困惑,又发现了更多新的困惑;你感到自己活得清醒了,而清醒的标志是你看到了原来无迷茫之处存在的迷茫,以至于你看到人生无处无迷茫。总之,你随史铁生从"白昼"走进了"黑夜",你的肉体之眼闭上了,灵魂之眼张开了。你终于确认,《务虚笔记》是一部别开生面的小说,一部以小说的形式思考人生、探索存在的小说,一部中国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新型小说。

一、目的:探究存在之谜

《务虚笔记》作为小说,与传统小说最大不同在于,后者的对象是"现实",而前者的对象是"存在"。

传统小说关注的是现实--当然是想象和虚构的现实,但是必以客观存在本身为蓝本、为参照、为基础,人物、故事、情节具有因果逻辑关系,具有可解释性和可体验性。通过小说,作者或者反映某一时代某一地域某一人群的具体生存状态(现实主义),或者表现作者的某种社会理想(浪漫主义),或者通过对现实的变形传达作者对现实世界的质疑与反抗(现代主义)。总之,传统小说家关注的焦点是客观存在的现实世界,而《务虚笔记》关注的恰恰不是"现实"而是"存在"。

《务虚笔记》符合米兰·昆德拉关于小说的见解。昆德拉在他的文论《小说的艺术》中,称小说家为"存在的勘探者",把小说的使命确定为通过想象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他说:"小说不研究现实,而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小说家发现人们这种或那种可能,画出'存在的图'。"

那么什么是"存在"呢?通常人们的理解是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之物才是存在,其实存在主义所理解的"存在",意义要广泛深远得多。存在主义理论代表人物海德格尔说,任何一个现实存在物,都是天地神人的"集合"。用中国哲学术语说即"天人合一"的整体。任何一物都与世界万物(包括人在内)有千丝万缕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它的"集合"作用乃是集无穷的东西于一身。它表现为在场的东西,而它的内涵和意蕴则寓于无穷无尽的不在场的东西之中。由于它所寓于其中的东西是不在场的,因此,它的内涵和意蕴也可以说是隐蔽的(遮蔽的)。每一存在物都隐蔽、躲藏在不可穷尽性之中。而那个隐蔽的不可穷尽的东西,即所谓"存在",人们常称之为"神秘"、"宇宙"(非物理学意义上的)、"造化"、"造物主",史铁生常常称之为"上帝"。

存在是哲学家研究的范畴,也是文学家研究的范畴;是米兰·昆德拉思索的对象,也是史铁生思索的对象。昆德拉认为,要把握存在,小说比哲学更有优势,因为存在本身深邃复杂微妙难言,很难用抽象的概念和逻辑将其穷尽;相反,小说的诗意方式却是接近存在的天然条件。所以昆德拉宣称,"如果说欧洲哲学没有善于思索人的生活,思索它的'具体的形而上学',那么,命中注定最终要去占领这块空旷土地的便是小说--正是在小说的历史中有着关于存在的智慧的最大的宝藏。"

与昆德拉一样,史铁生对于以小说的形式思考存在,有着清醒而自觉的意识。他说:"大概是我总坐在四壁之间的缘故,惟一的窗口执意把我推向'形而上'。想,或者说思考,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时问。"思考什么呢?思考"存在"。"存在"在史铁生这里,有时候叫作"混沌"。什么是"混沌"呢?在《务虚笔记》里,史铁生借下医生对诗人说的话作了如下解释:"你的诗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根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混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混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的编织。"而写作,就是要尽可能地接近"混沌",勘探"错综无序地编织的世界全部消息"。换句话说即探究"存在"的全部秘密。

探究"存在"的秘密,史铁生说他用的是"第五只眼":"我向往着这样的写作--史铁生曾称之为'写作之夜'。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只眼睛--对生命意义不肯放松的眼睛。--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眼睛,尽可都排在它前面,总之这是最后的眼睛,是对白昼表示怀疑而对黑夜秉有期待的眼睛,这样的写作或这样的,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缕游魂,看重那游魂之种种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携带的消息。"什么是黑夜?"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写作一向都在这样的黑夜中。从我们的知识("客观性真理")永远不可能穷尽世界的奥秘来看,我们其实永远都在主观世界中徘徊"。史铁生的意思是说,我们的知识永远不可能穷尽外部世界的奥秘,所以必须辅之以"心魂"的漫游;因为存在的真理并不都在"白昼"(清晰、明白、确定)中,所以还必须到"黑夜"中去探寻。从这一意义上说,写作的实质即是"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问路",是渴求生命意义的心魂在黑夜中的漫游。--而这,就是史铁生的写作观、文学观,也是史铁生创作《务虚笔记》的基本目的。

二、手段:把思想"还原"到它产生的地方

心魂在黑夜中漫游,用第五只眼睛探索存在的秘密,而存在因其混沌无边,不但无法归纳概括(逻辑和哲学),而且也无法用一个因果关系明确的故事(传统小说)加以说明。因为"故事"只是实现了的一种可能性,而"存在"中却包孕着无限的可能性。那么,怎样用小说的形式来探究存在的秘密呢?史铁生想出的办法是--把思想还原到它产生的地方:

比如说一个道理,一种意义,你感到了,但你要是把它表达为一种简洁的哲学逻辑,就很难理解,虽然它也许并不错,但是它已经近于枯萎,有时甚至你根本就无法作这样的表达。你必须把它"还原"到生活中去,让它活在它产生的地方,它才能发出它的全部消息,很多消息是存在于文学和逻辑之外的。这种"还原"就接近文学了

把思想"还原"到它产生的地方,就是说将它"还原"到产生它的心理活动、思维过程中。而这些思想是怎样产生的呢?它往往是各种"生活"、各种消息在思维流程中交织、组合、碰撞产生的,因而要想揭示某种"思想",必须如实揭示各种消息在思维过程中交织组合碰撞的原始状态,从这里看到"思想"产生的缘因,看到"存在"中的无限可能性。

《务虚笔记》的基本表现手段可以说就是"还原法"。在"还原法"中我们大体可以窥见史铁生创作心理的基本流程。为了还原思想,史铁生别出心裁地独创了许多表现方法。

1.故事的实验性

如前所述,史铁生创作的目的是探究存在之谜,是想看一看上帝是怎样玩它的游戏,怎样创造这个世界的。出于这种目的,史铁生常常以造物主的身份编织故事,设计情节,让故事情节处于一种开放状态,或者说是发展状态、未完成状态,看故事在某些因素随时变化情况下到底有哪些可能性。因此我们说,《务虚笔记》中的故事都带有思想实验的性质。

思想实验是爱因斯坦及其他科学家进行科学实验的一种方法。爱因斯坦要探索的是宇宙的奥秘,但他不可能到宇宙中去进行实验,也不可能把宇宙放到自己的实验室去任意摆布,于是,他把宇宙置于自己的思维空间中,进行种种神奇的"思想实验"(科学家又把它叫做"理想实验"、"假想实验"、"抽象实验")。经过令人赞叹的思想实验,爱因斯坦终于创立了科学史的奇迹--相对论。

史铁生的目的和爱因斯坦一样,都是要探索宇宙的秘密,不同的只是一个是广义的,一个是狭义的(物理时空)。造化的运行神秘莫测,瞬息万变,而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是其中实现了的一种可能性,从中远远不能窥得造化的真相,所以必须站在现实故事之外,在心理实验中想象其未实现的无限可能性。(例如,鸿门宴上刘邦走了,就有了现在的历史;如果刘邦被项羽杀了,中国就是另一种历史,说不定整个世界历史需要重写也未可知。"未知"隐于"存在"中)--这就逼出了史铁生笔下的"故事的实验性"。

例如第四章"童年之门"中,走进那座美丽诱人的房子的九岁的男孩到底是谁呢?作品告诉我们,可以是"我",是C,是2,是L,是WR,是Ⅲ,总之,那个小男孩走进那座房子的基本"事实"中,随便;即变换一种因素,就可以演变为不同人物的不同故事,而每一种故事都是"存在"的一种可能性。史铁生让这么多人在那个冬天的下午走进那房子,就是要"实验"出"存在"的无限可能性。

2.人物的符号性

《务虚笔记》中的人物全部无名无姓,无外貌特征,而代之以符号,以英文字母名之。这让具有心理定势的读者初读起来感到不习惯,不理解作者为什么这样做。对此,史铁生对访问者曾作过一个解释:

我很久以来写小说不使用姓名了,姓名让我感到特别别扭,好像一个姓名马上就把人物给限制起来了。姓名的几个字太有限制性了,比如说叫一个娇滴滴的名字会是什么样,叫一个古板的名字又是什么样,就是说这种束缚已经相当于文字本身的魔力了,或者叫"霸权"。我试图打消这种"霸权"。这是一个根本的考虑。于是我用字母代替人物姓名。

正如史铁生所说,专用名的固定性、限制性、特指性太强了,独一无二,不可置换,不可通约,这在传统小说中是必要的;而对以思想实验为基本特点的《务虚笔记》来说,并不适用,所以史铁生改用字母代替。字母的符号性、可通约性、可置换性为史铁生的思想实验提供了方便。例如在"恋人"一章里,他写道,在写作之夜,谁是那座迷宫般美丽的房子里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儿呢?我有时感到她就是。在某些时问,某些地点,某些事件和我的思绪里,那女孩儿变成了,变成了医生从童年开始就迷恋的那个女人。那飘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过若干年,走过若干人,在经过的时候停一下,在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种和谐,得以延续。于是,又一种虚无显化成真,编进了的网结--准确地说应该是,编进一张网的结上,从而有了历史。但思绪是没有年龄的。因而,她并不一定就在这结上永远停留,在这之前、之后,或与此同时,她也可能是别的女人,比如是,是,比如也许很简单她就是。没人预先知道,思绪会把她变成谁。

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不止一次地阐明过他的"写作原则":在写作之夜,"谁一定就是谁,在此并不重要,因为说到底,写作之夜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我的思绪"。"甚至谁是谁,谁一定是谁,这样的逻辑也很无聊。亿万个名字早已在历史中湮灭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使人梦想纷呈,使历史得以延展"。说到底,史铁生研究的、思考的不是具体的张三和李四,而是"人",是人的处境,人与世界的关系,所以他不用姓名而用符号

3.叙述的独白性

在《务虚笔记》中,叙述人的身份是显在的(以第一人称"我"出现,而且常常与作者本人相重合、相等同),叙述声音是清晰的。叙述人常常走出故事,直接与读者对话。如全书开头:"在我所余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见那两个孩子了。我想那两个孩子肯定不会想到,永远不会想到,在他们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后,他们正被一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他们正在成为一本书的开端。"再如,"过一会,我就要放下笔,去吃午饭,忘记,忘记,暂时不再设想,那时就重新死去,那时就再度消失,那时就差不多是还没有出生。如果我吃着午饭忽然想到这一点,就势必又会复活,就肯定还要继续,就又在被创造之中,不仅在和的踪迹上,还会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踪迹上复活、继续、创造。"

史铁生这样做的目的,在于提醒读者,你现在正在听(看)的是"我"叙述给你的内容,这一内容是"我"的内心独白,思维流程,而不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这样做要达到的效果是,把观众的思路纳入"我"的思维轨道,跟上我的思索,与我一路同行,而不要进入幻境产生幻觉,以至于动情忘情,迷失了自我。总之,我要的是你的思考而不是你的眼泪;要的是你的理性而不是你的幻觉;要的是你和我一起与上帝对话,而不是和你搞笑,逗你取乐。

这种叙述策略让我们想起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叙述体戏剧"中常用的间离手法:剧作家常常插入剧情,通过某一角色直接面向观众说话。这样做的目的,布氏说是要把观众从被描绘的世界以及描绘的过程本身中解脱出来,借以启发观众的理智,引发观众的思考。史铁生的叙述策略与布氏有异曲同工之妙。

4.对话的自我性

在《务虚笔记》中有大量十分精彩的对话。这些对话一般不是故事内容的组成部分,而是对一系列深奥复杂的人生问题的思考与探索。这些对话的主体表面上看是人物,实质上是作者,是作者在思考过程中的自我对话,即主我与客我,情感与理智,一种思想与另一种思想,思想的某一侧面与另一侧面的对话。这些对话形成矛盾与冲突,互相辩驳,似剥笋一样,层层深人,环环相扣,把问题讨论分析得极为精细和深刻,极具思辨力和说服力(如关于差异、爱情、叛徒等的思辨)。

《务虚笔记》的对话让人联想起西方文化史上的"对话录"。对话录作为一种文体,产生并流行于古希腊、罗马时代。色诺芬、琉善、西塞罗,尤其是柏拉图,都是这种文体的高手。柏拉图在《理想国》和三十六篇对话体力作中,以苏格拉底代表他自己,同谈话对手展开辩论,借用提问、推理、诱导等方式,一问一答,由近及远,以浅喻深,循序渐进,将思想表达得淋漓尽致。对话体被引入小说,当推启蒙运动旗手狄德罗。他在《拉摩的侄儿》等小说中,设置两个人物代表两种观点,既针锋相对,又相辅相成,多侧面、多层次地表达了他的思想,深受马克思、恩格斯的喜爱。对话体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出现,《务虚笔记》应该是第一部,而且,首次使用就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平。对话体特便于展开那些极为复杂深刻细腻微妙的思想与人生感悟,从这些对话中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出史铁生思想的"原始状态",理出他思想的基本流向。总之,对话体的成功运用,避免了思想的简单化、绝对化、粗糙化、抽象化。思想对话,成了《务虚笔记》文体的一大特色。

5.情境的互通性

在《务虚笔记》中,我们发现,同一情境往往会再现于不同人物身上。如N和Ot都曾在热恋中被陷于无奈的情人抛弃,她们都曾于无意中观察到情人结婚的场面,并与情人无言对视,而且又都在失恋后匆忙结下无爱的婚姻,二人的经历简直互为翻版。再如,和都出生于南方,父亲与他们在临解放时失去联系,可能到了海外,母亲为了儿子有一个好的"出身"而改嫁到普通工人家庭;作者都让他们(还包括我)在那个冬天的下午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都在那个小学校的夏夜里听到了自己出身不好的消息。总之,"在我的印象里他们的少年境遇不断混淆,在写作之夜有时会合而为一"。

作者这样处理所要告诉我们的信息是,人生中某些情境,遭际,是共同的,普遍的,可以发生在不同人身上,可以在许多人身上重演。就某一个体的人来说,某种遭际可能是偶然的,但从上帝的角度看,却是必然的。人间戏剧需要各种角色,各种情境,这些角色或遭际轮到谁的头上,全看上帝临时的安排。角色可以变换,然而情境、遭际却是不变的,永恒的。

6.视点的多面性

世界上任何事物、现象的原因都不可能是惟一的、单向的,而是无限多原因错综组合的结果。这些原因,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谁也猜不透它们到底是怎样组合的。事物的真相永远隐藏于神秘的"无底深渊"中。这正是"存在"的真相。史铁生深明此理,他说,任何现象,都比我们看到或想到的复杂千倍。所以,《务虚笔记》在讨论某一事物、某一现象的原因时,从来不做确凿的、惟一的、单向的解释,不轻易下断语,而是从多角度多侧面加以分析、猜测。例如,WR或z的母亲带着儿子企盼丈夫归来,但后来终于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而另嫁他人。原因是什么?"我"、诗人,医生各有自己的猜测,仅诗人的猜测就有四种。再如的死,作品曾用很大篇幅加以叙述。关于的死因,专设一章加以"猜测"。书中所有主要人物都参与猜测,包括自己(遗书)。每个角色都是一个视角,每种视角都有一种新的解释,都暗含着一种可能。--史铁生知道根本无法穷尽或确知某一现象的所有原因,但他想尽可能了解得全面,想调动各种艺术手段最大限度地接近事物的真相。

三、内容:问题多于答案,迷茫多于清晰

整个一部《务虚笔记》,四十多万字都是作者的精神漫游,都是作者对人生对存在的思考与探索。在漫游过程中,作者思考探索了许多关乎人的生存的基本问题,然而却从来不作肯定性判断,不给出惟一的确定性答案,不确认一条所谓终极的、绝对的真理。相反,作者对所讨论的所有问题,都充满困惑和迷茫。即使是人们习以为常、司空见惯、认为没有疑问的是,他也从深层看出其中的重重矛盾和疑问。总之,《务虚笔记》对人生、对存在题的讨论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以"问"为基本形式。也就是说,他的思考就是"问","问"就是他思考的过程与形式。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说他的思考没有结论,而是说他的结论之中包含着疑问,结论之外仍然连着疑问。他永远走在问--思--问的路途上。他用"问"写完了他的长篇小说,所以《务虚笔记》思想内容的基本特点,笔者认为可以用作品里的一句话概括:问题总是多于答案,迷茫永远多于清晰。

全面总结并转述《务虚笔记》的思想内容是不可能的。这里,我们想就作者提出并思考的主要问题,以关键词的形式整理出来,以便从中看出作品思想内容的大致轮廓。

命运,是史铁生所有创作同时也是《务虚笔记》所讨论的中心议题之一。命运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这问题永远让史铁生同时也让所有读者着迷。在第四章"童年之门"中,史铁生讨论了命运的偶然性,随机性,对初始点的依赖性等。那座美丽的房子中有好多门,这些门作为意象,其象征意义是人生之门,命运之门。面对许多门,你可能会随便推开一个门走进去而无法再走进另一个门。走进哪个门,其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没有人能够知道。所知道的是从两个门可能会走到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如一首外国诗的意境:一个人在林中遇到两条路,他只能选一条,心想等一会儿再回头走那一条。但他一路走下去,歧路之中又有歧路,他再也无法回头再走另一条路。因此,"看似微小的这一点点儿不同,便是命运发挥它巨大想像力的起点。"那么,人的命运到底以哪儿为起点,这是上帝的事。上帝手里握有无数条线,他把哪一条哪几条随便抛给你,谁也说不清。所以人们对命运永远感到神秘,永远充满疑惑。正如史铁生所说,"人永远不是命运的对手";"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

有访谈者问史铁生,"爱情"是不是《务虚笔记》这部长篇小说的主题。史铁生回答说,应该是这样。他对于有人称《务虚笔记》为爱情小说不表示异议。他说爱情问题的深意应该贯穿到人的所有领域里去,它作为永恒主题也就在这里,而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史铁生的意思是说,爱情有广义(人与人之间的广博之爱)与狭义之分。《务虚笔记》中的爱情既是狭义的也是广义的,当然讨论更多的还是狭义的。

关于爱情,史铁生通过人物命运提出了诸多思想,诸多疑问。

一个漂亮、聪慧、要强的女性,少年时与真诚相爱,成年后又与从政者相爱,但都因对方现实功利的考虑而遭到失败。美丽的爱情在现实功利面前显得脆弱无力。一生都在问:这个世界上除了现实之外还有没有另外的什么是真的?至死都在为爱情讨一个说法。她拍摄的一部电影的基本构思就是,一对失散了的恋人在茫茫人海里相互寻找......

由于性格的软弱,在父母与恋人两难选择中终于放弃了爱情,但他死不甘心,一辈子都在追寻未实现的梦想。他想,如果上帝不能让他的梦想实现,那么就让它停留在一个最美丽的位置上。最美丽的位置,不一定是指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煎熬的位置也可以。

一个蹲在春天的荒草丛中,蹲在深深的落日里执拗于一个美丽梦境的孩子,一生一世都没能从那春天的草丛和深深的落日里走出来,不能接受一个美丽梦境无可挽回的消逝的悲剧,所以她与恋爱失败,与结婚又发现让她失望时,仍执拗地追问:爱到底在哪儿?她追求人的平等,可人间处处是差异,而且永远会有差异,那么爱能平等吗?爱是征服吗?还有,人活着干吗?人到底是要往哪儿去?有没有一种超越光荣与屈辱的存在?世界上有没有天堂和净土?佛说要普度众生,那么可以度到哪儿去?那里就没有矛盾和差别吗?活在自己美好的精神追求中,但一连串不尽的迷茫把她送向了死地。诗人,浪漫多情,一生喜欢美丽的女人,自称既是真诚的恋人,又是好色之徒。他梦想所有的女人都爱他,他也爱所有的女人,但他又声称尊崇专一的爱情。他的恋人因不能接受他的梦想走了,给他留下无穷的迷茫:从什么时候,都是什么原因,性,成为羞耻了呢?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丽的部位,从什么时候和因为什么需要遮盖起来?什么是专一的(忠诚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如果那是普在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类为什么要赞美它?如果幻想纷纭(或欲望纷纭)是真实的、不可消灭的,人类又为什么主张专一的爱情?如果爱情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又为什么只应该一对一呢?还有,如果"专一"只是对他人的要求,而不是也对自己的控制,这专一为假。如果"专一"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只是出于控制,这专一为恶。如果欲望纷纭为真,又为什么要控制,为什么不允许纷纭的幻想变为纷纭的现实?但如果那样,爱情又是什么?爱情与性欲与嫖妓的区别何在?人与兽的区别何在?爱情的不可替代的魅力是什么?这人间为什么除了性之外又偏偏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呢?而且被赞美,被渴望,被舍生忘死地追寻呢?类似这样的迷茫之"问",还有许多,给人的感觉是他是为爱情而活着的,为思考爱情而存在的。然而,关于爱的疑问,他一个也不能解答,一个也不能摆脱。史铁生借助于,把他关于"爱情"的无穷天问传达出来。这些疑问内容极为丰富,可以视为史铁生的爱情哲思录。我是谁"我是谁"的问题主要是借助于F的思考来探讨的。医生的论文写了几十年,都没有写好。吸引他的是神经细胞、大脑组织乃至精神方面的问题:物质以什么样的结构组织起来就有了感觉,脑细胞以什么样的形式联系起来就能够思想?大脑里怎样埋藏着幸福和痛苦?有多少希望和梦想?不能把那些痛苦从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乐移植进去么?什么是灵魂,灵魂到底在哪JL?灵魂是以什么方式存在和离开大脑的?经过多年的玄思,他感到灵魂("我")是一个结构,在哪儿也找不到却又无处不在。就像音乐,它并不在哪一个音符里,但它在每一个音符里,它是所有音符构成的一种消息。灵魂或者"我",既不能离开我的身体,也不能离开身体以外的世界而存在,不能离开土地、天空、日月星辰,不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不能离开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独地是"我"。总之,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整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人的所有的欲望里。

"我在整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这一观点极为深刻,与现代哲学观念相吻合。现代哲学认为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是内在的,相通相融的。人是一个寓于世界万物之中、融于世界万物之中的有"灵明"的聚焦点,任何一个人,作为一个"当前出场的东西",都是同其背后未出场的天地万物融合为一、息息相通的,简单说任何一个人都是整个世界的全息缩影。如张三,其"出场"上可追至其父母,祖父母,往上追十代其祖宗有512人,追至二十代有524288人,二十一代就是一百多万人,因此说张三联系着整个世界绝非玄言,而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实。张三的思想呢?那当然也与整个世界相通,与整个世界纵纵横横的精神之网相通。一滴水中见世界,此之谓也

自我与世界

在传统观念看来,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是,自我是自我,世界是世界,世界万物是独立于自我(人)之外的,人通过认识把握世界,从而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现代观念认为人与世界的关系不是彼此外在而是彼此内在的:没有世界则没有人,没有人则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人是世界的人,二者浑融一体,即我在世界中,世界也在我之中。对于这一观念,史铁生心领神会,结合自身体验有许多精彩论述。他说,没有一个纯粹客观、独立的世界,世界只能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因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远找不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对我而言,惟有那些进入了我的心灵的人和事才构成了我的世界,而在进入的同时也就被我的心灵所改变。史铁生说,我没有统计过我与多少个世界发生过关系,我本想借此关系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结果他们只是给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构筑了这个对我来说的世界。正如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现实与梦想(或自由与平安)

史铁生以国外的裸体浴场为例,借助于和的思考,讨论现实与梦想,或者说是平安与自由。

在裸体浴场里,没有人感到那是羞耻,相反,穿着衣服的人却感到自己就像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一样,羞愧,猥琐,无地自容。看来,所谓羞耻,其实就是与群体通行的规则相背,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是群体的不予接受。你是独特的,但你必须向统一让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须向禁忌妥协。因为你渴望亲近群体,渴望他们的接受,你害怕被群体驱逐。这就是说,你想自由吗?那你只能在梦境里,不要走进现实,不要触犯禁忌,否则你便没有平安;你想平安吗?那么你必须接受现实,向禁忌妥协,交出你的梦想,以牺牲自由为代价。看来平安与自由很难两全,现实与梦想很难统一。这,难道是人类生存的永恒困境吗?!残疾与爱情

在写作之夜,残疾人仰头冥望深阔的苍天,心中想着涌动的人群,勘破了生命的密码:残疾与爱情。

残疾,既是狭义的,也是广义的。广义的残疾意指生命、现实存在的不圆满、不理想;指孤独、差别、不幸、灾难等一切人生的缺憾,既包括生理的,自然的,也包括社会的,精神的。这就是说,残疾泛指人的一切苦难。看来,苦难是人的根本困境;但是,人的本性却是倾向福音。那么,怎样由苦难走向福音呢?史铁生说,惟有依靠爱情--狭义的和广义的爱情。狭义的好理解,广义的爱情即广博之爱。史铁生认为惟广博之爱才是人类可以期盼的拯救。

史铁生对时间的流逝非常敏感。他说,命运把我置于一所狭小的房子里写一种叫做小说的东西。仿佛只是写了几篇小说,时间便过去了几十年。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已经没有了,那么它到底到哪儿去了呢?人是怎样长大的呢?怎样从孩子变为老人,从孙子变为爷爷呢?太阳从这边走到那边。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家的房顶上咕咕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就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轮回的是万物,永恒的是时间。那么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间的本质是什么呢?

人人都追求平等,都渴望尽可能地消灭差别,但是,事实却是,人生来就不平等,就不可能平等。因为人生来就有差别,比如出生的地域、家庭,比如身体,比如智力,比如相貌,都不可能平等。当然以上几项主要是先天决定的不平等,那么社会呢?社会是根据人的自由意志建构起来的,应当体现平等的原则吧!可事实又如何呢?社会领域里崇尚的、通行的是价值原则,而价值本身就意味着差别,就不可能平等,否则还谈什么价值?!当然在社会领域里平等逐渐地多起来,但不平等仍然到处可见。平等是相对的,不平等是绝对的。从根本上说,平等问题不仅仅是一个社会问题,而是一个终极问题。因为从哲学角度看,世界是由矛盾构成的,有矛盾才有运动。可平等就是没有差别,没有差别怎么能有矛盾,怎么能运动?这就是说,从社会角度看人们追求平等,但从终极角度看却永远不可能平等。莫非,这又是人的生存的一种困境?!

诸如此类关于人的生存的根本性哲学命题,在《务虚笔记》中随处可见。它们有的被展开,被深入讨论,其思想的深刻、思辨的透彻,都给我们留下极深的印象;而有的仅只是提出问题,只留下一些疑问,虽然思想的光亮只是一闪而过,但也使某一问题从虚无中析出,留在一片澄明之中。总之,史铁生带领我们走进他的写作之夜,随着他进行了一番自由而深沉的精神漫游。通过漫游,借助于史铁生的灵魂之眼("第五只眼"),我们初步勘察了一些造化的秘密,透视了一些存在的真相,看清了一些人生的根本困境。当然,我们很难说在这些问题上已经大彻大悟--因为永远没有所谓的大彻大悟,彻悟没有标准,没有底线;但起码,在关乎人的生存的一系列问题上我们获得了小彻小悟,因为我们毕竟在这些问题上有了比以前清醒明白的理解和认识。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即世界万物通过"此在"(人)而得以"澄明",世界万物在"此"被照亮,存在开始显现它的意义。用史铁生的语言表述即--

我醒来,我睁开眼睛,虚无顷刻消散,我看见世界。

虚无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消散,世界从虚无由之消散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随着我的盼望拓展......关于史铁生,两年来断断续续地写下了书中这些文字。工作过程中,越写越想写,越写越觉得还有话想说。但人生匆忙总有一些更急迫的、你不得不做的事来打扰你,让你从容不得宁静不得,于是决定暂时告一段落,将来有机会再继续。

如今,我才真正切身体会了佛家的一句话,真心佩服它的辟与智慧。这句话是:天下事,犹了未了,以不了了之。既然"下事"皆如此,那么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犹了未了,以不了一之"是一种普遍的、根本的、无奈的人生状态。

读史铁生,写史铁生,我感受到极大的精神满足和愉快。种愉快,既来自艺术上的美感,更来自思想上的开悟。读史{生,总感到他不怎么太像文学家,而更像思想家、哲学家。他作品,尤其是l985年之后集中讨论人本问题的作品,总有超一般的思想深度或者说是哲学高度,总能让人受到豁然开朗f醒悟和洞彻心灵的启发。人们常说佛家道家等等是什么大彻:悟,但他们在许多问题(如人生)上的思想,远不及史铁生那样彻。所以,要说大彻大悟,我认为当推史铁生。当然史铁生本,肯定不承认这一点,而我说他大彻大悟,也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也仅是相对而言。因为,所谓"彻悟"也实在没有一个标准,没一个底线。

史铁生的思想与儒、道、佛、基督,与中西文明史上各种思想都有因缘,但又绝不等于其中任何一家。他出入各家又超越各家,吸纳各家又扬弃各家,他穿行于思想的密林里,终于成就了自己,使自己的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树起一座丰碑。哲学家周国平说史铁生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家,不依靠概念,仅仅凭自己的悟性便进入了几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问题,史铁生的存在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幸运。--诚哉斯言!这才是对史铁生创作精神价值的恳切评价。

作为现实生活中一个具体的人,史铁生的命运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幸的:二十一岁截瘫,四十六岁又得尿毒症,每三天到医院做一次血液透析,生命延续一天就要饱受一天疾病的痛苦折磨。从生理角度看,他活一天就等于多受一天罪。在常人看来,活着对他来说真正是痛苦极了。然而这只是"一般来说",这只是"常人"按常情的推理。(你从史铁生本人的文字中一点也读不出他的绝望和痛苦,读不出他的悲观和怨气。他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我绝对相信他没有"装",没有作秀,这种事是无论谁也装不出来的。进入这一境界,靠阿Q精神绝对不行,而必须依靠极坚强极深厚极恢宏的精神力量≥史铁生的思想、精神早已超越了他的肉体生命,而进入超凡入圣的境界。他从终极角度(即他常说的上帝)接受了苦难,理解了苦难,从而也就化解了苦难,超越了苦难。在苦难面前,他的肉体是个弱者,而他的精神却无比强悍。他让所有哪怕只是听说过他的人肃然起敬。别的且不说,仅仅是他超越苦难的精神历程,就可以让所有人从中获得对人生、对命运的诸多感悟。

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过分注重实用注重功利,因而不大关心什么灵魂的归宿、精神的寄托之类的终极问题。影响至今,人们还是更热衷于关注文学的意识形态价值,注重文学的现实关怀(当然这是必要的但不应该是惟一的),而不大关注文学的精神价值,即终极关怀。但,无论是个人,还是人类,其精神结构中无论如何不应该少了"终极关怀"这一极。少了这一极,个人、人类的生活就容易失去平衡,就容易变得浮躁、轻飘、无重量,无深度,无价值。极度失衡之后人们才发现"重建精神家园"的必要,而要重建的精神家园,内容甚为丰富,但基本内容无疑应该是终极关怀。中国文化中终极关怀的薄弱,凸现了史铁生创作的精神价值及现实意义。但遗憾的是,史铁生的价值目前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还有待学界必要的关注。

这本书,仅仅是我个人对史铁生的阅读心得。由于"第一人称"(史铁生一短篇小说之名)视角的限制,"我"仅仅写出(甚至写不出)了"我"所看到的史铁生。而这,当然远远不是本原的史铁生,也不是史铁生的全部。你看了这本书,如果对史铁生产生了兴趣,那么这本书就没有白写。它的作用就是告诉你,史铁生是一位很有深度的作家,值得一看、再看,可我还是说不清他,你自己去看吧!

本书得到河南大学研究生处的资助。

作 者

2004年12月4日于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