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原罪2 救赎卷轴:闫桂勋:北大与我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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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松花江上/闫桂勋
作者:北大数力系1953级  闫桂勋

1960年3月学校在松花江北边又建农场。我们作为劳改的“右派”从哈尔滨郊区畜牧场调去建场。我们盖草房、建猪舍、垒羊圈。又招了几十个从关内因挨饿逃难“闯关东”的“盲流”。有的种地,有的养猪,有的放羊,农场就建起来了。在农场我干过各种农活,还养过猪、放过羊、打过鱼。

放羊的羊倌是招来的“盲流”,老者病了,我放了几天羊,成了牧羊人。每天赶着羊群到草甸子放羊,野草很高,荆棘丛生,羊群自由漫步其间,一个个低头吃草。北风吹来,真有点“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感觉。整天放羊,连饭都吃不饱,面对空旷荒凉的原野,思绪万千。我想:难道人民培养我大学毕业就是为了让我来北大荒放羊吗?不承认强加的罪名就长期劳改吗?岂有此理!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气愤。面对此情此景,我就想到苏武牧羊的故事,就唱起了河北民歌《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贫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塞上时听笳声入耳心痛酸。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帷。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终教匈奴惊心丧胆拱服汉德威。”一遍又一遍地唱,高亢悲愤,潸然泪下。我跟着羊群,步履蹒跚,悲愤不已。我想苏武在北海放羊时也是这样吗?孤独一人赶着羊群在北海之滨来回转悠,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报,也是这样悲愤吗?我想我现在的处境真有点和他相似。也是赶着羊群在草原上放羊,也是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报。不过他是在北海之滨,我是在北大荒而已。我仰望长空,天空蔚蓝,白云朵朵。举目远眺 ,大雁横飞。想念故乡父老,惆怅不已。西风瑟瑟飞晚霞,亲人好友在天涯,忽闻雁叫人字飞,满目荒凉催泪下。

生产队有网房子打鱼,队长为了拉关系经常送几斤鱼来,这启发了场领导也想打鱼。从生产队借来打鱼能手段把头,又挑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右派”我和祁某,用一条小船就在松花江上打鱼。

开始是下钩,一根长二、三百米的细绳,隔不远拴一鱼钩,把蚯蚓挂在鱼钩上,有序地放在木盘上,用沙子埋好,别让鱼钩互相钩住。这样做两、三盘。傍晚,我们两个“右派”划船,段把头在船尾把木盘上的鱼钩顺序放入江中,在绳头拴一块木板飘在江面上为记号。第二天起大早找那块木板起钩,钩上有鱼就用抄罗子捞上来。有时钩到大鱼,要慢慢地捞才行,不能太急,太急了大鱼挣脱鱼钩就会跑掉。每天打十斤、二十斤的,鱼少只能少数人享受,而打鱼的“右派”只劳而不食。每天日未出而已作,日已入而未息,整天劳累。有时还弄得浑身是水、满脚是泥。

雨季到了,连着下了几天大雨。由于当初建房建在了低洼处,雨水把房子全泡了,屋里有三十公分深的水。木板搭的床下部泡在水中,下床出屋都要趟着水走,回来时趟着水进屋,涮涮脚再上床。男男女女都光着脚在水中出出进进,我们成了“水上人家”。更可气的是房顶还漏雨,连阴雨时下时停,外边大下,里边小下,外边不下,里边滴答。让人没地方藏,没地方躲,所遭的罪非笔墨所能形容。用帐篷搭的厨房,里外也全是水,无法做饭。厨师是从生产队请来的老邓头儿和一个山东来的女“盲流”,一老一少,一筹莫展。人不能不吃饭,怎么办?平时我干活好、可靠,所以有难干的活场长总是找我去干。这时场长又找我,让我帮他们做饭。我用铁锹挖泥在炉灶周围筑一道围墙,把里边的水淘出来,这样就可以生火了,柴草全淋湿了点不着火,就用劈柴蘸柴油把火生起来,我们贴饼子,熬菜汤,到中午才吃上早饭。吃了饭,我用铁锹围着厨房挖沟筑墙,把厨房里的水淘出去,做饭就方便多了。大雨小雨连绵不断,房子是土坯垒的,用水泡着怕它倒塌,就用木杆支撑起来。之后场长让大家按照我在厨房的办法,围着房子挖沟筑墙,再把屋里的水淘出去。这样的水上生活有四、五天的样子。这几天老下雨不能干活,我抽空补衣服。几年来老干活,衣服全破了。买新的?一是没钱,一是没布票,一个人一年才发三尺布票,连一件衣服也买不了。所以,衣服破了就补,补了又补,补丁一层压一层。大家都这样,谁也别笑话谁。 一个雨季,下过两次大雨,遭过两次罪。

当时最严重的问题是挨饿,粮食定量每天一斤,实际上每天还吃不上一斤,每顿饭两个饼子一碗汤,晚上喝粥。由于干活累,根本吃不饱。有人已经浮肿,大腿一摁一个坑。我们打鱼的更是劳累,经常是饥肠辘辘,饥饿难忍。段把头农民出身,打了三十年鱼了,他找领导说:打鱼的吃不饱就打不上鱼来。这也有点道理,因为吃不饱就没劲儿划船,船慢了鱼就跑了。领导为了吃鱼也就通融一些,经常给十斤、八斤的食堂粮票,这样我们可以多吃一些。就算多劳多吃吧!

夏锄时集中所有劳力,起早去间苗、除草,等送饭的来了才吃饭,吃了饭就干活。中午也在地里吃饭,吃了饭还干。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真是疲乏极了。天黑了才收工,往回走都没有劲儿。当时我年轻力壮干活总在前边,干完自己的活还帮助别人,总得好评。夏锄时早晚有蚊子咬,蚊子特大,一咬一个包,痒痒极了,两手挠个不停。更厉害的是有一种小虫子本地人叫“小咬”,在脸上、头上乱咬,还能钻到头发里边咬,疼痛难忍,两手打来打去。在河北老家没见过这种小虫子,“小咬”大概是东北的特产吧。

玉米、黄豆半熟时,“盲流”小平、小刘很同情我,干活休息时他们烧玉米、黄豆经常给我,这在挨饿的年代,等于救命一样,使我终生难忘,我真感激这些善良的人们。玉米快熟了,一天夜里,生产队的社员们到我们玉米地里偷玉米棒子,把快熟的玉米棒子全擗走了,所剩无几。场领导派两个“盲流”去看着也无济于事,社员们照样来偷,根本管不住。再说“盲流”们也不管,他们说:都是饿的,为了活命,不能管!但愿少饿死几个人就是了。去年我们老家就饿死不少人。我们跑出来当了“盲流”,找一条活路,就算万幸。说话时心情很沉重。(据现在看到的材料,那三年因为几千万人大炼钢铁,粮食没人收都烂在地里。人民公社化,“大跃进”,说假话成风、放高产卫星,大搞水利,深翻地,大办公共食堂等人为造成的大灾难全国饿死三千多万人。)以后发展到连生产队的庄稼也抢了。“民以食为天”,人类生存最根本的条件是要有粮食,要吃饭。饿着肚子见了粮食就要动手,这是求生的本能。

秋天江水下落,场里又挑了十多个“盲流”,段把头带领我们在江中沙丘上盖网房子,住在那里打鱼。我打过扒网,两个人一条小船出去打扒网,行动自由,“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可以煮鱼吃。每天打上鱼来,就在岸边用小铁桶煮鱼,江水煮江鱼,放点盐就行。在那挨饿的年代,胜过美味佳肴。吃完鱼,赶紧打鱼,打个十斤、八斤的回去就可交差,大家心里都明白,心照不宣。我也在沙滩上打过拉网,每天打六、七网,打鱼多少不等,赶上倒霉时干一天也打不了多少鱼。段把头经常说:“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以前江里有的是鱼,一网就能打几百斤,现在不知怎么的鱼就少了,打不着鱼了。在沙滩上打鱼也可以煮鱼吃。段把头说“要想马儿跑得好,就要马儿吃得饱。人吃饱了才能干活,”他朴实忠厚,具有农民本色。

有一天场部让我回去开会,原因是“右派”张某夜间钻进厨房偷窝头,让炊事员老范碰着,老范看到厨房里有人就吓蒙了,大喊“有贼”,大家赶来见是张某偷窝头。“右派”夜间钻进厨房偷窝头,这还了得,当然要开会整治一番。在会上,张某检讨一遍,大家批评几句,相煎不太急,主持会议的贾老师没有深究,让张某写个检讨也就过去了。多年之后,张某常说:我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偷窝头,这是饿的,那时全国都挨饿,好多地方都饿死人,这是人为制造的。他们当官儿的在办公室吃的饱饱的,我们饿的偷窝头,他们敢声张吗?我有什么羞耻的。他不但不感到羞耻,还有点得意的样子。古人云“衣食足而后知廉耻”,饿着肚子也就不顾廉耻了。

冬天来了,江面开始跑冰排,几天之后江面全封冻了。段把头领着我们打冻网。他就是打冻网出名的。先选择好地点,打两排冰眼,围成圆弧形,这头打一个下网口,那头打一个出网口,把网下到冰层下面,人在冰上操作,网在冰下移动,到出口时把网拉上来,就把鱼打上来了。出网时鱼在水中乱窜,用抄罗子捞鱼,扔到冰上,鱼蹦几下就冻死了。一天打一网,就是几百斤的样子。有一天一网打了五千多斤鱼,学校来汽车直接从江上拉回去,轰动全校。可是我们打鱼的一斤鱼也没有吃上。“盲流”们很不满意,经常骂武队长。武队长就是一个溜须拍马的人,经常拿着鱼给官儿送去,讨好当官儿的,可是对群众太刻薄。粮食定量少,根本吃不饱,还不让吃鱼。段把头也发牢骚:哪有打鱼的连鱼也不让吃的,以前给地主打鱼还让吃鱼呢!吃饱了肚子才能干活,饿着肚子就不干了。《史记》上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可是有的领导连这点儿道理也不懂,祸国殃民,最后弄得个身败名裂。

打冻网最辛苦,从早晨出去,整天迎着风雪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冰上打冰眼、下网、拉网、捞鱼,弄得一身水,转眼就冻成冰。棉衣、棉鞋、棉手套全结一层冰。赶上下雪天,远远看去一个个就像雪人似的。

段把头是个好人,很体谅大家,每天让炖一锅鱼,每顿饭每人一碗高粱米饭 ,再加一碗鱼,吃不饱也能将就了。吃过晚饭,都无精打采地躺在土炕上,有的连话都懒得讲。

日复一日,整天劳累,不看报、不听广播,每天是几月几日都不知道。忽听“盲流”们问段把头过年休息几天,我这才意识到春节快到了。真有点“江上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感觉。我赶紧给家寄点钱去,以报养育之恩。

春节到了,俗话说,年三十儿谁们家还不吃顿饺子。我们年三十儿也包饺子,没有猪肉就包鱼肉馅(就是把小鱼剁碎)饺子,吃着也挺香的。下午“盲流”们都回场部找老乡团聚去了,段把头也回家了。除夕晚上就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网房子守岁。屋外狂风呼叫,大雪纷飞;屋内油灯昏暗,炉火跳动。我一个人感到很孤独,有点失落感,坐在炉边陷入沉思:

开始是想家,三年多没回家了,家中来信说父亲病了,请假也不准。之后是想在北大的四年学习生活:紧张有序,团结友爱。想到未名湖畔:绿树成荫,栁暗花明,湖光塔影,绿草如茵。北大学子,三五成群,欢声笑语。想到整风,号召大家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给党提意见。可是不久变成反右派,还规定比例每个班必须抓几个右派。小组长等人给我歪曲捏造材料,说我是右派,后来系里说不够定右派的。我说材料不对,要求核实。系里同意给核实,给我分配工作,让我离校。我到哈尔滨教了半年书,档案过来又说是“右派”,让我劳动改造。我提出意见,也无济于事。几年来,尽管我有意见,但好好劳动,还被评为“劳动先进分子”。1959年学校党委决定第一个给我摘帽子,让我写材料,我如实地写出意见,不承认是右派,结果不给摘帽子,继续劳动改造。我想:难道不承认强加的罪名就让我长期劳改吗?这到什么时候算个完呢!我满腔悲愤,又唱起了《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贫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一遍又一遍地唱。之后,我又唱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也是一遍又一遍地唱,泪流满面,悲愤不已。他们二人爱国,有气节,有骨气,坚贞不屈,家乡父老都敬仰他们。

这一夜我想的很多很多,万分痛苦,心如刀割,踱来踱去,难以成寐。夜深了,窗子都有些发白,我昏昏沉沉地躺到土炕上……

大年初一我一个人在屋外,面对大江,迎着风雪,一遍一遍地唱“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贫愁十九年,……”,“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悲愤交加,难以忘怀。

过了春节,仍然是打冻网,打扒网,在沙滩上拉网。农忙时还回场子干活。我在松花江边劳动两年,我的大好青春年华都随着松花江水流逝了,无法挽回,深感遗憾。那是悲愤的两年,难忘的两年。

极左路线时期,道德沦丧,人格扭曲。真假颠倒,是非混淆。说假话者受赏,说真话者挨整。挨整者劳动改造,整人者成为英雄。结果,主持正义的人、坚持真理的人太少了。说假话的人,整人的人太多了。我出生在河北,地处燕南赵北督亢膏腴之地。燕赵男儿,性情倔强,追求真理,有正义感。我是北大人,在北大精神“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影响下,具有“独立人格”“思想自由”的品质,在强大的压力之下,面对强加的罪名,威武不屈,坚持真理,从不低头,不承认是右派,不做违心的检查,没有出卖良心。并且向中央秉笔直书“历史将宣判我无罪!”这招来更大的*,我并不畏惧。“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大有燕赵男儿之英雄气概。经过42年的抗争与磨难,付出很大代价,终于在1999年得到平反。我争得的是真理,是人格的尊严。

风风雨雨几十年,独裁专制苦无边;
抗争磨难坎坷路,坚持真理意志坚。
正义事业终胜利,邪恶小人心胆寒;
壮志未酬今已老,正直清白留人间。

(此文曾刊载于《中华老年》等刊物。此次发表略有增改。)
五柳村2006/09/11收到
作者已发在五柳村中的文章  北大与我的恩恩怨怨  2005-12-12 21:35:00
http://56cun.anyp.cn/blog/archive/108800/060912041435527.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