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警阀加泡木罐安装: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8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23:14:33


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第四章)1
 

作者:郑磊

 

     第四章:“远中近”与“近中远”:宝玉情感的B面

 

题曰: 

近者相远远者亲,孽海定盟未定心。

情机一转情天破,情悟分定早属金。 

曹雪芹用心血与智慧塑造了宝钗与黛玉这两个不朽的女性形象。小说不仅凭借通常的文法,描绘了她们性格中鲜明夺目的“正面”,更以神来之笔,点出了她们罕为人知,却可能更为本真的性格“背面”,犹如兵法上的“奇”、“正”相生之道。其中,袭、晴、金、红四婢之于钗、黛的“双重复借影结构”,便是最为形象的例证!与这种情形相对映,书中男主角贾宝玉同两位女主角之间的亲疏远近,乃至爱份情缘,也有着这么一种A、B两面的正反构造。从表面上看,宝玉自然是亲黛玉而远宝钗的,但若去皮见骨,深入内里,则宝玉与黛玉的“相近”之中,却也包含了隔膜、疏离的一面;宝玉与宝钗相互“疏远”的背后,却蕴藏了思想上更大的相近与共通!“木石前盟”是“有缘”里隐藏着“无缘”,“金玉姻缘”是“无情”中包孕了“至情”。用脂砚斋的话说,这就叫做“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而在笔者看来,小说中这样一种相当复杂的设计和布局,则实实深透着作者在《红楼梦》之“色空”主题上所下的机心! 

还是让我们从最基本的现象开始说起吧。 

宝玉与黛玉实际上是一种似近而实远的关系。在一般人的眼中,宝、黛二人大概是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一对绝世佳偶了。不是吗?他们心心相印、呼吸相关,每一滴眼泪都发自肺腑,每一句盟誓,都刻骨铭心。然而,笔者所要指出的是,这样的看法,却不过是一种因情害义,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见识!如果肯于将狂热的情绪,放进冷静的理智中,淬一淬火,我们倒也不难发现,宝、黛二人其“心心相印”、“呼吸相关”背后的“志不同”与“道不合”!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论证“宝黛爱情的叛逆性”,成为了红学界流行的一个热点。论者往往抓住第32回宝玉说的“林姑娘从不说这些混帐话”,以及第36回所谓“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一句,一遍又一遍地大做文章,以为是找到了宝黛爱情“共同的思想基础”以及《红楼梦》的“反封建”性质。可事实上,黛玉又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叛逆”吗?她真的不拿所谓的“混帐话”来劝谏宝玉吗?在本文的第一章里,我们就已经揭破这个流传甚广的神话!我们还是来看看第34回,黛玉探望宝玉时,她的言行表现吧!小说第33回叙,宝玉“不肖种种大承笞挞”,遭到了父亲贾政的毒打。第34回,黛玉即前往怡红院探伤。黛玉见了宝玉,“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地说出一句话来。可她说出的这第一句话,却是: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第34回)

 好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可见,林妹妹的头脑中,也并非没有所谓的“混帐思想”呵!宝玉挨了打,受了皮肉之苦。此刻,他最需要的恰恰是知己的宽慰和恋人的支持。可是,自己满心喜爱的林妹妹,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居然也说出了这样的“混帐话”来,这又如何不令他黯然神伤呢?果然,宝玉听了黛玉的劝悔之语,也不禁要“长叹一声”,告诫她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是为这些人死了,我也是情愿的!”我们不难从中读出多少失望与无奈的情绪!

 由此,回溯前文,那黛玉又是否真的自幼不劝宝玉立身扬名呢?我们再来看看小说第9回中,黛玉听说宝玉要上学去时,她又是如何鼓励、劝勉宝玉的吧:

 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第9回)

 “蟾宫折桂”四字,脱口而出。你看,黛玉心中,她所念念不忘的,还是宝玉将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荣耀!无独有偶,在黛玉最为喜爱的一部戏剧——昆剧《牡丹亭》中,其女主人公杜丽娘,也恰好写下过表示自己将来要嫁个状元郎的诗句:“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看来,“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所“警”之“芳心”,还绝不仅仅停留在“情小姐以情小姐词曲动之”这样的水平之上。“情辞”、“艳曲”的背后,是二人同样的价值趋向:一旦获得了钟意的爱情与婚姻,她们都无可避免地将向传统的、世俗的人生道路回归。而我们知道,这种回归恰恰是宝玉最为耽心与害怕的东西。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女孩子嫁了人,就变得和男人一样! 

然而,这一切还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更重要的是,宝、黛二人对于贾雨村这类的“禄蠹”的认识和态度,几乎判若天渊。贾雨村系何许人也?在宝玉眼中,他是“须眉浊物”的代表,是“沽名钓誉”的“禄鬼国贼”。宝玉为什么反感别人对他说“混帐话”?因为他对于贾雨村这类的人物,有着几近于本能的厌恶,根本不愿与之为伍。可是,我们知道,在小说中,贾雨村正是黛玉的启蒙老师!当然,不能说贾雨村的思想就等于黛玉的思想,可黛玉对于她的老师,以及像她老师这样的贪官墨吏、须眉禄蠹,却从未表示过任何形式的不满或者异议,这也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人们说,黛玉是个“叛逆者”,又赞美她“冰雪聪明”。可是,连宝玉这样天资“愚钝”(相对于钗黛而言)的人,都能一眼洞穿贾雨村之为人,而如此“聪明”,又如此“叛逆”的黛玉,却偏偏不能对其发出一言,这不是很可怪的事情吗?黛玉诗云:“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第18回,《世外仙源》)、“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第50回,《騄駬》谜),她想象自己将像千里马一样,为“主人”、为“王者”效力,博取足以傲立天下的功名。而宝玉却显然不可能有黛玉这种“邀宠”、“立名”的思想!别说安安静静地做贾雨村的学生,跟他学习,只怕连见上贾雨村一面,他也是极不情愿的吧! 

那么,一个相关的疑问也就突显出来了:既然黛玉并非宝玉“不说混帐话”的知己,那宝玉又为何对她情有独钟,甚至还一厢情愿地认定“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呢?笔者以为,这就需要从黛玉和宝玉两个方面来加以讨论了。关于黛玉方面的原因,我们在本文第一章里,即已讲过,主要是因为黛玉的心机,以及她对宝玉许多特殊癖好的熟悉,使得她很善于在宝玉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思想。别忘了,在小说中,黛玉可有一个偷香窃玉的小耗子精的形象!作者说她“虽年小身弱,却是法力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她在“偷”东西的时候,总要变化摄形,是从不会学人“直偷”的!至于宝玉方面的原因,则不能不提到心理学上讲的“晕轮效应”了。所谓“晕轮效应”,指的是当某种主观情绪足够强烈时,人们观察事物,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对其进行一些修正,以至于使主观印象与客观存在发生相当大的偏差。曹雪芹生活的年代,自然没有什么心理学的术语,但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却是“晕轮效应”,在爱情上的最典型、最直观的表现。那女子未必就真的美若西施,艳比王嫱,只是因为她出现在了“情人”的眼中,不说是天下无双,也起码是世间罕有的美人了。一句话,不是因为美,所以爱;而是因为爱,所以美。而宝玉对于黛玉的态度,就与此颇有些类似。根据小说交代,宝玉与黛玉从小一块长大,一同吃,一同住,远较别的姊妹更为熟惯。既熟惯,便觉的亲密,既觉的亲密,便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我心中怎么想,你也必定抱有同样的观点,而不管对方是否真的如此。这样的错觉,绕开了思想意志层面的理性思考,在情绪与情感的层面上,有时也可以同对方达成某种默契,甚至是很深的默契,并由此演绎出一段刻骨铭心、缠绵难舍的恋情。譬如,宝玉那惯于在女孩面前“做小伏低”的习性,就与黛玉那孤高自傲、目下无尘的个性,吻合得臻于天衣无缝。这几乎使宝玉无法正视黛玉同自己在思想上的巨大差异。但错觉又毕竟是错觉,两假相逢,终有一真。一旦“逢真”,那将是怎样一副景象呢?恐怕就免不了会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失落与痛苦了。所以,作者特别地用了八个字,来概括宝、黛之间的关系。这就是: 

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第5回) 

对此,脂砚斋也说: 

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甲戌本第5回眉批)

 何谓之“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就是在强调主观错觉,给二玉感情,带来的致命伤害了。人与人,总是存在差异的。可为情所陷的恋人,却常常无视这种差异。宝玉把自己心目中最美、最崇高的自我形象,投射到黛玉身上,而黛玉又毕竟承载不了这样的最美、最崇高。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到时候,就不免会生出种种难以预料的分歧、冲突和忧忿,以至于反成远离之端了。这,也正是宝、黛虽爱到死去活来,却最终不能走到一起的本质原因!

 

其实,这样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也经常地暴起于宝、黛日常的斗口、角胜之中。第29回,二人又因为一些无谓的猜忌大动干戈起来。为此,作者又专门地作了一段长长的“说明”,且录如下: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第29回)

对于这段文字,一般人仅从表面的字句出发,便大谈什么宝、黛爱得多么深沉、多么纯真,“封建礼教”多么“万恶”云云。但这些都实在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皮相之论。脂砚斋却提醒我们,读《红楼梦》一书,千万要注意:

不要被作者瞒过。(甲戌本第5回侧批)

又说: 

是书勿看正面为幸。(甲戌本第8回侧批) 

所以,对于这段“说明”,我们还是应当尽可能地从反面去理解作者的真实意图。从反面读,能读出什么呢?这里,作者虚晃一枪,提出了一个观念:“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然而,请读者细想,二人既为“一心”,但又为何仅仅因为“多生了枝叶”,就会弄到“反成疏远之意”的地步呢?二人为什么不能抛开这些多出的枝叶,直接体谅到对方的苦衷?这恐怕就是因为二人“一心”的背后,又各有各的“私心”和“痴性”了。——他们之间,虽然彼此相爱,却又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宝玉的爱是无私的,他每每甘为丫鬟们充作仆役。自己烫了手,还问端汤人是否烫着(见第35回)。而黛玉的爱,却明显有着自我中心主义的倾向,一切都以自己的得失为转移。譬如,就在这一段文字中,宝玉想到的即是:“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而黛玉却认为:“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一个甘愿为对方而死,一个对对方却处处充满了算计和狐疑。两者的高下,岂可同日而语哉?!宝玉因为对贾雨村一类的“禄蠹”充满了厌恶,所以才宁可躲到女儿国中去寻求逃避。黛玉却始终不能理解宝玉的这种“爱博”。在她看来,宝玉与别的女孩在一起,只能是浮浪公子用情不专的表现。反过来,那宝玉却绝不可能有黛玉这么多的心机和城府。于是,我们也就看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不论宝玉如何剖心表白、赌咒发誓,都始终无法令黛玉彻底释怀。而且,他愈是表白,还愈是被黛玉视为“做贼心虚”的表现。直到第45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宝、黛之间已经历了无数次述肺腑、表衷肠,可黛玉躺在床上独思,她想到的仍然是:

“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第45回) 

凡人与人之间,相爱易,相知难,相谅尤难。爱对方,便要对方围绕着自己的意志旋转,这不过是一种低层次的相爱。爱对方,而甘愿为对方牺牲一切,包括比生命更重要的名节、名誉及尘世的幸福,这才是伟大、崇高的悲剧精神。黛玉与宝玉从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后来又爱到死去活来、誓同生死的程度,可即便如此,他们在思想意志层面上,仍不能达成更高的一致(在这一点上,黛玉甚至不如袭人)。那么,在小说的总体构架当中,这种低层次的恋爱,就不能不为更超脱世俗、更震撼人心的爱情而“让路”(白盾《红楼梦研究史论》)了。 

其实,从“木石姻缘”的神话结构本身来看,这种“让路”,也是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众所周知,所谓“木石前盟”,是以神瑛浇灌、绛珠“还泪”的故事为核心的。诚如《枉凝眉》所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这种命定的宿缘,使得宝、黛初会之日,便有似曾相识的感受。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泪”寓言的另外一面,却很少为人提及:小说既以泪为债,就必然会有泪尽债清的一日。如果说绛珠仙子下凡一世,就是为了偿还泪债,那么在泪已尽、债已清之后,她与神瑛侍者的尘缘,又还能存续得下去吗?这当是个不言而喻的结论了。所以说,“木石前盟”本身就是“有缘”中包含了“无缘”。——“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可是,通灵顽石下凡一世,却是为了历尽人世的沧桑,由“色”悟“空”,复返大荒,而绝不仅仅是为了接受绛珠的还债。换句话说,所谓“木石之盟”,反而是石头入世历劫时,所“夹带”的一项内容,并非主旨所在。那么,“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戌本第1回侧批),“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庚辰本第42回总评),让宝钗推动宝玉“悟道”,进而复归大荒,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癞僧”、“跛道”,也即作者本人所考虑的又一个重点。 

同宝玉、黛玉的情况相反,宝玉、宝钗之间,却体现出了一种似远而实近的关系。世人通常以为,宝玉是最厌恶那些“峨冠博带”之徒的,他宁死也不愿踏入“经济仕途”,宝钗却劝他读书仕进,“入了禄鬼国贼之流”,简直与宝玉的思想格格不入。讵料,在小说中,除了宝玉之外,最为愤世嫉俗,而且对那些读书做官之人抨击最力的,恰恰就是这个宝钗!那宝钗对于“峨冠博带”之徒的的憎恶,也丝毫不在宝玉之下!譬如,第32回,宝钗对贾雨村的尖刻讽刺,即为明显的一例。这一回中叙,贾雨村升任“兴隆街大爷”之后,又跑到贾政那里去投机钻营,名为作客,实为巴结讨好。宝钗听说以后,她便立即开口讥讽道: 

“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第32回) 

此处,反感之情,鄙夷之态,已经溢于言表。在《红楼梦》中,贾雨村这一人物,正是当时整个官场形象的一个典型、一个缩影。对贾雨村的反感,实际上也就代表了对整个官僚阶级的现状的否定。宝钗不仅没有“入了禄鬼国贼之流”,相反,她在思想言行上,还恰恰表现出了与这些“禄鬼国贼之流”形如水火、势同冰碳的价值取向。而相比之下,黛玉作为贾雨村的学生,她对于她的老师,又何尝有过如此明确的非难呢?那么,钗、黛于宝玉,究竟孰近、孰远?这倒是很耐人寻味的了。

 

第42回,宝钗向黛玉表示: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 

——在她看来,那些读书做官的男人,读书既不能明理,只一味地祸国殃民,“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正是基于这种对现实的负面认识,宝钗写下了全书中那首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宝钗此诗,将官场上如贾雨村一流的贪酷之辈,比做横行无忌的螃蟹,进行了一番酣畅淋漓的嘲骂。尤以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把此类贪官污吏的丑态,刻划得入木三分。众姐妹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螃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连宝玉看过,也不禁高呼:“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有心的读者还记得宝玉是如何称呼贾雨村之流的吧?他把这些人称为“禄蠹”。“蠹”者,蛀虫也。“禄蠹”,就是食国家俸禄的蛀虫。而现在,宝钗又把这些人比做了横行的螃蟹,并预言其虽猖獗一时,却最终会落入釜盘,受到正义的惩罚(“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这与宝玉的“禄蠹”之喻,不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么?不言而喻,要说什么“共同的思想基础”,至少在反对世俗官僚的问题上,宝玉与宝钗反而有着更为接近、一致的立场! 

说到此,许多坚持“拥林派”观点的读者,一定会站出来反驳了。譬如,有一位知名的“红学家”,就针对上述情况,作了如下一番辩解。他说: 

薛宝钗与贾宝玉都批驳了读书人,但我们认为,两人的思想观念还是相当不同的。首先在于他们对读什么书的看法上不同。宝玉是“愚顽怕读文章”,这里所说的文章是指《四书》、《五经》。在宝玉看来,《四书》以外没什么好书,如第三回他对探春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又如第十九回袭人说宝玉的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又说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第三十六回更是写到宝玉“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可以说宝玉将《四书》以外所有儒家经典差不多都否定了。一句话,宝玉不喜欢读书,是指他不喜欢读封建家长规定的所谓“正经”书,他喜欢的则是“杂学旁收”。这些恰恰同薛宝钗相反。在薛宝钗看来,读书就要读正经的书,读有用的书,什么诗、词、“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等等都是杂书。读这些杂书不仅无用,最可怕的是会“移了性情”。而从上面引述的她批驳读书男人们的话,没有一点否定“正经书”的意思。她认为书是好的,问题是男人们没有读好,没有达到“读书明理”,以致“把书糟蹋了”。其次,宝玉与宝钗在为什么读书的目的上也根本不同。宝玉最厌恶八股制艺那一套东西,根子在于他坚决不走封建家长规定的科举考试读书当官的道路。他鄙视功名利禄,甚至不愿与贾雨村一类为官做宰的人接触。薛宝钗与他则相反,她认为读书的目的在于要“明理”,要“辅国治民”,她反对宝玉“杂学旁收”,除了怕“移了性情”外,更在于读那些杂书于科举考试无用。她希望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将来在仕途道路上能有重大作为。在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上,宝玉与宝钗有着尖锐的对立。所以,从不劝宝玉去谈讲仕途经济的学问的林黛玉获得了宝玉的深深的爱,而同样美丽漂亮的宝钗则被斥为“禄蠹”。(张庆善、刘永良《漫说红楼》第44-45页)

论者以上这一番辩解,自然是想通过“排查政治动机”、“找准阶级立场”的方法,让宝玉和宝钗在思想上重新“划清界限”。然而,诸如此类的分析,却存在着一个极大的漏洞!不错,在小说中,宝玉确实是一个“愚顽怕读文章”,也最怕同为官做宰之人相接触的人物。但宝玉如此地“鄙视功名利禄”,反对官场中人,这真的是因为他具有与宝钗不同的什么“反传统”、“反封建”的思想吗?论者却并没有作一番认真的考察。对此,我们还是来听一听宝玉自己是怎么说的吧。 

且看第63回,宝玉与芳官的一段对话: 

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再来看第36回,宝玉与袭人的一番对白: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

——“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

——“那文官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

——“那武将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

——“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读者请看,宝玉的这些反官僚的言论,恰恰是从维护“君父”的立场上出发的!宝玉为什么“鄙视功名利禄”?为什么不愿走“科举考试读书当官的道路”?这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反封建”的、“叛逆”的思想,而只不过是因为他耻于同贾雨村一类自我标榜“文死谏,武死战”的庸官俗吏相接触而已。他又为什么这么厌恶这些“为官做宰”之人呢?他不是反对这些人身上的“封建主义”,相反,他是嫌这些人还不够“封建”!——所谓“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论者指责宝钗说:“她批驳读书男人们的话,没有一点否定‘正经书’的意思。”但我们来看宝玉批驳文官武将的这些言论,所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又何尝有一点否定儒家经典及其宣扬的“君臣大义”的意思呢?论者又指责宝钗说:“她认为书是好的,问题是男人们没有读好,没有达到‘读书明理’,以致‘把书糟蹋了’。”可同样的逻辑又何尝不适用于宝玉呢?很明显,宝玉也认为孔孟等儒家先圣是好的,而问题是出在后来的陋儒身上,是这些陋儒“不知大义”,没有把《四书》(尤其是《大学》)读好。就如论者自己举出的例子中所讲那样,在宝玉看来,《四书》以外的其它的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繤出来的。”这种推崇先圣,反对后世陋儒、伪儒的思想,同宝钗的观点——男人们“读了书倒更坏了”,“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不是如出一辙吗?至于论者引用宝玉烧书的例子,来论证宝玉的反儒倾向,也怕是只能适得其反。请注意,第36回,宝玉烧书,烧掉的恰是《四书》以外的“别的书”!试想,他若真的存心要同所谓“封建家长”较劲儿,为何不把《四书》也一并烧了呢?可见,在宝玉的心目中,孔孟之言、君臣大义一类的观念,仍占有相当崇高的地位!诚然,宝玉是“愚顽怕读文章”,但他真正所“怕”的,恐怕还是后世陋儒的文章,而并非《四书》等经典本身!宝玉是看重君臣大义的。而现实中,那些口口声声“文死谏,武死战”的官员臣僚,却不过是借着儒家的理论,在那儿沽名钓誉,暗中跑官搂权。正因为看到这些人,“并不知大义”,没有把“君”、“国”的利益真正放在心上,只是白白消耗国家的俸禄(所谓“禄蠹”是也),宝玉才坚决不愿与之为伍,而宁可躲到女儿国中去寻求逃避。一句话,宝玉的“不喜读书”、“厌恶仕途”,恰恰是因为他对于朝廷、对于君父、对于《四书》的理论,有着别样忠诚的缘故。而这样的出发点,与宝钗的政治主张——男人们应该“读书明理”、“辅国治民”,不能贪赃枉法、横行无忌、祸国殃民,否则,“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本质上又有什么两样呢?宝钗劝宝玉读书仕进,显然不是要宝玉也成为贾雨村那样的贪官,正好相反,她恰恰是希望宝玉通过掌握权力,来惩治、消灭这些“禄蠹”!宝钗《螃蟹咏》中有云:“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其含义也正在于此。“菊”,冷香高洁之物也。“姜”,热烈辛辣之物也。集此“冷香”之品格、“热毒”之手段于一身,方能澄清吏治、致君尧舜,还给天下一个清宁世界!所以,宝玉看了宝钗的《螃蟹咏》,也不禁要为之叫好称绝,并大感“痛快”。由此可见,在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的问题上,宝玉与宝钗的选择看似“尖锐对立”,其实却正好体现了他们同样的价值判断和政治理念,不过是同一大背景下的两种殊途同归的方案罢了。论者只浮面地看一眼二人读书的对象和目的,瞥见了一些表面的“相反”,便匆匆地转入了“右黛左钗”式的结论,却惟独不肯正视这些所谓的“相反”之处,其背后所体现的思想一致性。这真真是忽略了作者“是书勿看正面为幸”的忠告! 

忧世、愤世的最终目的,仍然是要改造社会,再补苍天。然而,现实之中,再补苍天又谈何容易?正义难伸,壮志无酬,也往往是说不得的事情。于是,佛、道所主张和推崇的“出世”哲学,也就成了历史上许多仁人志士难以抗拒的精神归宿。而这种由儒入道(佛),由“愤世”而“出世”的心路历程,也正是宝玉、宝钗在思想层面上的一个共通之处。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再来回忆一下小说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时的情景吧: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庚辰本第22回)*[注21]*

 

早在本文第一章里,我们即已讲过,《山门·寄生草》表现了花和尚鲁智深行侠仗义,嫉恶如仇,一腔正义却无法伸张,自身的个性反不能为俗世所容的悲怆、愤懑之情。值得注意的是,这么一些充满了《水浒》式孤愤、反叛色彩的词藻,为什么竟会独得了宝钗的钟爱,以至于被她认为是“填的极妙”?那宝钗不是被很多人说成是什么“封建淑女”吗?其实,这个所谓的“封建淑女”,她的内心深处也同那些英雄好汉一样,充满了对这个堕落世界的义愤!只不过,她是一个闺中弱女,不能像鲁智深那样尽情发挥,凭借武力打杀恶人,而只能把一股子愤世嫉俗的激情,寄托在这些蕴藏了道锋禅机的辞曲之上。所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这是好汉们的英雄失路之悲,又何尝不是宝钗对于现实社会的失望的写照?而“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乃至“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则不仅仅标志着舞台上鲁智深的人生道路的转折,同时也被作者借了过来,巧妙地暗点了宝钗由“愤世情结”向“出世情结”转化的思想升华过程!显而易见,这首《寄生草》一经宝钗之口念出,便也立即引起了宝玉思想上的共鸣,喜的他又是“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是称赞宝钗“无书不知”。宝玉何以动情若此呢?内中的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他和宝钗一样,也是一个现实社会的激烈批判者。《寄生草》所富含的庄、禅哲理,亦为他由“骂世”向“遁世”的转变,提供了精神抽逃的空间。

 

然而,要想真正完成由“愤世”向“出世”的转化,却也需要一种特殊的眼力,一种从极“闹”、极“热”的场景中看出极“冷”的眼力!在以上这个例子当中,我们可以充分地感受到宝钗的这种眼力之强。别人过生日,大概都喜欢繁华的场面,看热闹戏,听吉利曲文。而宝钗却放着那么多热闹的曲文不听,独独选中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一出。在旁人眼中,这《山门》大约也不过是一场热闹的武戏吧?可宝钗却一眼洞穿了其“热闹”背后的冷峻:“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仔细品味一下这句话中那种自得自傲的语态,不由使人想起了老子的名言:“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世俗的人们熙来攘往,争名夺利,好像要参加盛大的筵席,好像在春日竞相登高远望,我却独自恬然淡泊,无动于衷,混混沌沌的样子,好像一个还不会笑的婴儿,孤独疲惫的样子,好像一个无家可归之人。)那么,这样的眼力,又是否存在于宝玉的身上呢?巧得很,小说的情节发展至第28回,宝玉听了黛玉的《葬花辞》以后,就也作了这么一番“出尘网”、“逃大造”的联想: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28回)

 

从鸟声花影、美人怨泣,联想到万事无恒,物我两空,摒弃了个人的得失,却以一种大悲悯的态度来体味人生世态。它使得原本旨在自怨自艾的《葬花辞》,立即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理解空间。这样的眼力,亦不可谓不超脱凡庸矣!第50回,在小说中的第二次元宵节灯谜诗会上,宝玉《天上人间》谜,写下了“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的诗句,宝钗《镂檀锲梓》谜,写下了“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的诗句。一个是要关注来自仙家的消息,一个则感叹世人难以领会佛法禅宗的真谛。显然,作者如此的安排,绝不是随心所欲的巧合。

应该说,从智力上看,黛玉也完全是能够获得这种眼力的。甚至有时候,她的“灵心慧性”,灵光一闪,连宝玉都不能稍及。如第22回,黛玉的续偈:“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就是明证。但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倾向,却显然阻碍并凝滞了其性格的发展。她不能由“悟道”而“出世”,不能放弃或减少自己对尘世利益的追求。用脂砚斋的话说,这就是“慧刀不利,未斩毒龙之故”(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于是,我们也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在第二次元宵节灯谜诗会上,甚至连湘云都发出了“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的感慨,而黛玉所写下的、所念念不忘的,却仍然是“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之类的世俗荣耀!在第22回,宝玉“听曲文”一节,钗、玉俱为《寄生草》的苍劲、悲凉而感动,黛玉却不无妒意地讥讽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在《红楼梦》中,宝钗实际上是外儒内道(禅),黛玉实际上是外道内儒。但长期以来,人们印象中的宝钗,却似乎是一个“封建卫道士”,一个时时以维护“封建礼教”为己任的“女夫子”。在“文化大革命”那段“评法批儒”的岁月中,甚至有人干脆直指宝钗为“穿着女装的儒”、“大观园里的周公”(三人战斗小组《〈红楼梦〉是一部政治斗争小说》)。读者之所以会形成诸如此类的印象,笔者以为,这大概是受了一些表面化阅读影响的缘故。因为小说中,宝钗对黛玉、湘云等人,也的确说过许多正言相劝的话语。譬如,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女孩儿家总以贞静为主,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什么“最怕看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如此等等。单看这些文字,也确实容易产生出所谓宝钗“女夫子”的观点。然而,表面化的东西,又毕竟是表面化的东西。脂砚斋反复提醒读者注意的一条,就是《红楼梦》该书“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甲戌本第27回回末总评),“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如果把宝钗真实的言行表现,同她对黛玉、湘云等人的劝告作一番对比,我们倒不难发现,二者之间竟会有多么大的参商了。

 

就拿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来说吧。宝钗自己是否就遵循了这样的律条,学着做了一个“无才”的女子呢?我们来看看第42回,宝钗所作的一番“画论”:

 

“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第42回)

 

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但以上这番画论,又岂是“无才”之人所能够道出?如此的条理清晰、观点明确,所谓“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不能成画”,这已绝不仅仅是在论画,连许多“拥林派”的红学家,也公认这亦是曹雪芹自己创作《红楼梦》时,其“美学思想的直接、具体的体现”(《红楼梦鉴赏辞典》“情节场面”部分/邸瑞平/文)。这到底是“无才”,还是“博学”呢?某“红学权威人士”断言,宝钗系“程朱理学的忠实信徒”,但很明显,这第一条原则,宝钗就没有符合理学的要求!

 

再来看第二条:“女孩儿家总以贞静为主,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以及第三条:“最怕看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宝钗又是否做到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并主动地远离“杂书”的影响呢?答案恐怕是截然相反的!第22回,宝钗《更香谜》云:“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同回,《寄生草》云:“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第38回,宝钗《螃蟹咏》讽刺贪官云:“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第50回,《镂檀锲梓》谜感叹世事云:“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焦首”、“煎心”、“英雄泪”、“梵铃声”,读者请看,这些远远逾出传统闺范、闺训范畴的意象,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于宝钗的视野之中!不仅如此,甚至就连第40回牙牌行令,宝钗脱口而出的,竟然也是李白、唐寅等人的忧世忿世、孤绝卓异的诗句:“三山半落青天外”(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处处风波处处愁”(唐寅《题画》二十四首之三)。*[注22]*而这,还能说是“总以贞静为主,只做些针黹纺织”的样子么?前面张庆善先生断言:“在薛宝钗看来,读书就要读正经的书,读有用的书”,但不知道像《寄生草》、《螃蟹咏》、《慧能语录》,乃至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唐寅《题画·芦苇萧萧野渚秋》这样的诗文曲赋、道锋禅语,又有哪一点“正经”,哪一点“有用”呢?是对“科举考试”有用呢?还是对“入选才人赞善”有用?又有论者申言,宝钗是“正心诚意”地维护朱理,自觉地同“杂书”划清界限。但这样的界限,真的划清了吗?事实上,把《寄生草》这样的“杂书”主动推荐给宝玉的,正是宝钗呵!她若真欲同这些“异端”划清界限,那她自己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触那些能“移人性情”的东西?由此可见,宝钗自己也未必将那些大道理奉为了不可逾越的圭臬。她对于黛玉、湘云等人说的不过是“劝善”之语,而并非本心的认同!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宝钗自己就是一个“杂学旁收”,深爱“杂书”、“杂曲”的。她又为何偏要用那样的大道理去劝告别人呢?如此地“心口不一”,是否说明了其为人的“虚伪”呢?恰恰相反,笔者以为,这倒正是小说中宝钗待人真诚的表现!而这是需要有一番说头的。且看第42回,宝钗向黛玉所作的一番劝告: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42回)

 

宝钗以上这一番表白,在以往大约只是被人们简单地看成了所谓的“封建说教”,但实际上,这一段文字,却向我们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原来,宝钗从小就是一个爱读“杂书”,“怕看正经书”的女孩。“杂书”、“杂曲”对她的影响,甚至还远远早于她所受到的正统教育。后来,是家长们的打、骂、烧,才迫使她不得不丢下心爱的“杂书”,用礼法约束自己,学着做了一个合乎闺训的淑女。人们说宝钗是一个“严格按照封建礼教和传统文化培养出来的女孩子”。但以上这个例子,倒恰恰说明了薛家对于宝钗所施的正统教育的不严格和不成功!宝钗的父亲只令她读书识字,却并没有事先对其阅读的书目严加控制(譬如像李纨的父亲李守中那样),以至于任其“杂学旁收”、沉迷其中,方采用打骂一途,强行制止。于是,便反而造就了宝钗一系列独特的心理结构。第22回,宝钗道:“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她何以知之?因为她自己就是被那些“道书禅机”移过性情之人。第42回,又云:“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她又何以知之?因为她自己就曾经因为迷恋“杂书”,而受到过家长们的严厉惩诫。——可以这么说,正因为宝钗自己就是被那些“杂书”移过性情之人,所以,她才深知一个人若是公然坚持自己非正统的偏好的话,她将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宝钗为什么要劝黛玉、湘云等人不要看“杂书”,不要被“移了性情”?说到底,她正是出于爱护她们的目的,不忍其也像自己当初那样受到正统社会的严责呵!佛法大乘宗有一句话,叫做“佛度有缘人”。佛陀只引度与之存有宿缘之人。一个人若是慧根不足,或者机缘未到,强欲度之,岂不反而是害之?对这种人,倒少不了反以“正言”(“入世”之言)相劝矣。宝钗之劝黛玉、湘云的态度,即是如此。——黛玉等人显然都不是与佛、道“出世”哲学有缘之人。君又不见警幻仙子乎?那警幻仙子在宝玉真正“悟道”以前,受了宁、荣二公的嘱托,不也劝他“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么?难道论者认为太虚幻境的主人,也可以被斥为“禄蠹”不成?劝之,不过是爱其之深的表现而已。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作者并没有把宝钗对黛玉的劝慰,视为迂腐之论加以贬斥,反而赠之以清洁芬芳之“兰言”二字,在回目上大书“蘅芜君兰言解疑癖”。黛玉也没有把宝钗的话当成剌剌可厌的说教而不与理会,反而“心下暗伏”,心中充满了感激:“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第45回)不过,“劝善”之语又毕竟是“劝善”之语。宝钗的内心深处却始终没有改变其对于“杂书”、“杂曲”的偏好。她亦有“情不自禁”的时候。譬如,第22回的那一次,她明明知道“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可是一不小心,她还是忍不住把那支《寄生草》,主动地推荐给了宝玉。

自然地,宝钗对黛玉等人的劝告,给她的形象抹上了一层儒家的色彩。然而,究其实却恰恰是她自己精通释、老,深知其中厉害的表现。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倒也符合了老庄的美学思想:“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老子》第四十一章)——懂得了“道”,却好像没有懂得一样;靠近了“道”,却好像后退了一样;平直坦荡地行“道”,看上去,却好像崎岖蜿蜒一样!脂砚斋称赞《红楼梦》一书曾说:“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巢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甲戌本第1回眉批)。那么,从这儿上看,在塑造人物深层与表层的性格方面,作者“宗庄”的痕迹,亦可谓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