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半锯:义兄崔有成——《大成若缺》节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5:34:07

大成拳界,皆知我得了崔有成的东西。他与我并非师徒,是一种特殊的传艺关系,我叫他“义兄”。

我早年修习八卦掌,拜师张国盛,后习大成拳,拜师于永年。于老坐着讲课,爱拿个教鞭,你想坐着跟他聊,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只能站桩,你想坐,他就拿教鞭指你,你也不好意思坐了。

于老讲话:“到我这,先站哆嗦了,再谈。”你来了,看你状态,他心里就给你定下一个钟点,站不够不行。见于老一次,浑身上大刑的疼,许多人一听去于老那,心里就犯憷。

我想“不就是哆嗦十分钟么”,站桩最难受的是临结束前的十分钟,我是去了就站。后来发现,自己在家里站不强烈,非得在于老跟前,才能痛成那样。

我的八卦掌底子,于老早就看出来了,他不言语,见我能一直老实学,提高得快,便对我别有所传了。

那时我做水产生意,为我跑业务的人叫张洪栋(后改名张洪成 ),一聊,知道他是大成拳家王斌魁的徒弟。他是个憨厚的人,只是爱喝酒,他整年住在我家,半夜醒了,一抄床头的酒,就是半瓶。他传授我不少大成拳真东西。

我早听说崔有成大名了,抡拳如疯似狂,是位技击天才。我就跟张洪栋聊崔有成,不料张洪栋说崔有成也是王斌魁徒弟,跟他是拜把子兄弟,问我想不想要崔有成的东西,说:“你要,我就能保票(保证让他教你 )!”当时正喝着酒,他拉上我就去崔有成家了。

不料,崔有成推到他身上,说:“你就挺棒的,你教就行,干吗找我啊?”张洪栋就叫了:“你不是有名么?”崔有成明确表态:“喝酒行,这不行。”

张洪栋说:“你不应下这事,我就不走了。”一下就躺到床上去了。崔有成也不急,说:“你就会跟我来这套。”张洪栋说:“你应不应吧?”崔有成没说不应,始终也没说应,我尴尬极了。

我觉得要表现出诚意,得自己去,后来我总去崔有成在后海的场子看,也去崔有成家拜访,就这样过了三年。他了解了我的人品,也处出了感情,多少给予些指点。中间有一次,崔有成说:“只是有一样,教,你就得拜师。”我说我是于老的徒弟,要忠于于老,没法拜他为师。

后来我发生家族矛盾,崔有成说:“住我家吧。”当时崔有成有个院子,三间北房里,他住一间,我和妻子儿子住两间,一住便是两年多。

他提议让我拜王斌魁为师,跟他当师兄弟,他以“代师授艺”的名义教我。我说我还是不能对不起于老。

他尊重我,没有坚持,悉心教了,于是我和他就有了这种不是师徒、又超出师兄弟的关系。

外界说崔有成实战行,理论不行,这是误传。崔有成的“只打不说”是个典故,年轻时他被带到祖师王芗斋面前,让演示一下,他说:“有人,我能做出东西来,空做,我不行。”王芗斋说:“上人!”上来人跟他对打,他闪身发力,来人一下就飞出去了。

见到王芗斋了,他想露出自己最真的东西,不愿意做一般的。他去师兄弟的场子,也是不耐烦做示范,要人对打,说:“有人,我给你们发发疯。没人,就算了。”

这些事传到外面,就变成他“只会打不会说”了,其实他是一个非常有口才的人,做他的徒弟,得从说开始。他的教学方法是“聊拳”,聊,就是训练。

他跟我晚上聊拳,滔滔不绝,不让睡觉,边聊边试手,他说这叫“夜习拳”,也叫“熬油”。每次聊完,我都遍体鳞伤,也不敢说。

一次他聊兴奋了,拉我到院子里比步法,我正周旋呢,突然他拳头就顶在我咽喉上,完全反应不过来。他让我打他,根本打不着,又让我摔他,一贴身,我就被掀翻。他一笑,说:“不行,缺实际。”

不得不服啊,他聊拳,没有虚伪的东西。问你的感受,问得很细,他这时候人特别温和,听完了会聊出一段你意想不到的精彩的话,是他即兴发挥的,听了兴奋。看你的感触对了,就说:“练去吧,一练就出功夫。”
崔有成是聊明白了再练,于老是练不明白不说,正相反。对于我跟崔有成学“抡拳头”去了,于老说:“多学好,只是有一样,学回来,自己总结。”自己总结——是于老的口头禅。

但我有新体会,去找于老聊,于老不跟我聊,待了会儿,就让我走了,说我百分之九十几的话,都是白费。听得我脑子一下就炸了,觉得什么意思啊?

跟崔有成练得久了,再去看于老,于老反而主动跟我聊,说:“你明白了,我再给你捅。你不明白,我不捅。你一辈子不明白,我一辈子不给你捅。窗户纸,我一辈子也捅不了几个。”捅窗户纸,也叫点真话,即直说秘诀。

原来他不说,是你的话不入耳(不对 )。于老精通技击,根据我随崔有成学技击的程度,不断点拨我。但他不露技击,以养生家面目对外。

为何保守?王芗斋有话:“本是宝,到他身上成废物了——这样的人,能教吗?”习武要变废为宝,不能反过来,所以徒弟练到了再教,这不是保守,是老派的教授之道。

于老讲,王芗斋话少,但看中了你,话真多。他当初是这么学的,所以他也这么教。

崔有成天性活跃,爱跟人比做俯卧撑,爱戴墨镜、穿皮夹克,开玩笑的时候表情、用词都逗极了,像个很容易兴奋的艺术家,前辈们说他“无第二人”,指“大成”门内,没出过他这种个性的。这样的人能不爱说、会说吗?

但他在外人面前不说,留下的文章、录像都很少,他讲话:“我不能出卖我自己。”他对钱看得淡,有位香港人拎着一皮兜的钱来,让他给轰走了,说:“这是在骂我。他要不拿钱来,没准儿还能得我点东西。”

他录过一次像,别人求着买,他却禁止录像外流。他是保守,也是他一生求实,不看重宣传,不喜欢“搞出公之于众的一套,自己又另行一套”的做法。所以他这个能说的人,给传说成了不能说的人了。

崔有成的拳头上都是骨折骨裂的痕迹,不是打沙袋打的,是比武打的。打人能把自己拳头打裂了,可想他的力度有多大。

他身材瘦小,胆量过人。有一次游玩,他要上山看风景,别人拦他,说山上藏着小偷流氓,他说:“谁打谁啊?”一人上了山。结果真碰上了,愣让他的气势给镇住了,他说:“趁早走,你们不行。”这帮人就走了。

前辈们形容他,是“突出了胆子大”,有野性。他训徒弟时会说:“您练,您得有胆子啊!”他先培养徒弟的精神意志,说:“行不行?不行,有胆,也占上风;行者无胆,必下风。”

为了刺激徒弟,他会说凶话:“拿对方当大傻子!接触啊!打过一次人,你就想打第二次了。”

我年轻的时候好战,有拔尖的心理,老想在人之上,别人说我:“你是个灭火罐,谁火大,你灭谁。”我在人前得意,但在人后总觉得欠缺点什么。在崔有成这里,我找到了这点东西,就是精神意志和神经反射,用一个词表达,叫“应手”。

崔有成形容赢人赢得漂亮,说:“那么地应手!”应手,就是我求的那点东西。得心应手——想应手,要先得心。

崔有成如果不练拳,会是个各色的人,他练了拳,便是硬汉了,他的各色反而令人佩服。他的处世原则是“谁的账都不买”,名人、富豪、有权的、狠的,统统不买账,一辈子不给人做帮衬。遇上亡命徒,也是“你亡命吧”,敢于斗争到底。

一次他和两人在一小饭馆吃饭,七八个冲进来就打,他带的两人立刻跑了,结果发现他没跑出来,回去看,见他把这七八个人都打倒了。事后问他:“您怎么不跑啊?”他说:“跑什么啊!”

他最讨厌扛着前辈名号混事的人,说:“别说关系,别说你师爷,说你,看你能不能过我这关。”

但他对朋友仗义,从不背后说人坏话,讲:“朋友之间,背后不讲人。”朋友不对了,说:“再不好,也是朋友。一辈子,什么人跟什么人来往,都是缘分。”

他又硬气又义气,气质可以服众。跟着他走路,觉得自己也威风。跟了他一段时间,我自觉胆气壮了,奇怪这胆量哪来的?是他感染的吧,受了他的磁场了。

他脾气大,但他发脾气的时候,听人劝。一次他跟家人发火,我拦不住,就冲他急了,没想到他乐了,说:“建中,你也这么大脾气啊?”

还有一次,我故意激他发火,喝酒的时候,说:“咱俩这么多年,什么话也不在乎了,我讲句话,你要觉得不对,我立刻走人。”他没想到我说这么重的话,认真了,说:“你说。”

我说:“你没教过我真东西!”崔有成一下就火了,把我儿子喊过来,吼:“你儿子成天看着呢,你问问他,我有没有教你真的?”我:“他是孩子,他知道什么?”崔有成:“他知道,我教他!”

崔有成是真生气了,把话说乱了,但他说话算数,过后真的亲自教了我儿子。那次,他发着火,给我讲解斗步,又说:“话说到这了,我给你讲个‘一顺鞭’吧,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讲的一顺鞭,就是随便。说走路的时候,人是很随便的,出拳的时候,要找到走路那么随便的感觉,照着走路,去实战。

——这就是应手,给了我很大启发。他的确对我没藏私的心,但他的话,也得在一种特殊状态里,才能出来。拳是艺术,得要灵感,好比作家写文章,几天都写不出一个字,灵感一来,就下笔千言了。

灵感不是总有的,中医讲,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均不同,两小时一个变化,在阴阳变化当中,机缘巧合了,才有灵感。他一天到晚家里不断人,都是来聊的,大部分时间是泛泛之谈,但一天总有一小段的兴奋期,身上的功夫和气血、氛围契合上了,就讲出一个妙点。

他得了癌症后,禁止喝酒。他说一半不说了,往桌子上一趴,来听话的人知道他要酒喝,就把备好的酒拿出来了。他管这时候的酒叫“加汽油”,来催自己的状态,酒后吐真言——老话讲“宁教千招会,不教一句真”,有人为求这一句真,会整天耗着他。

我半开玩笑半批评地对他讲:“你被惯坏了。”他承认,也不改,只求尽兴。他过世时,我落了泪。这么长时间以来,没觉得他不在了。他的过早逝世,是他的生活方式出了问题,不是他的拳学,这是两码事。

他一生求实、求尽兴,他追求到了拳学的实质,活出了自己的品位,我为他感到欣慰。
崔有成原是专业跳舞的,早年跳芭蕾。他说:“我是娘们腿。”芭蕾舞训练得他成了八字脚,两膝盖往外撇,习拳后,他是用了苦心才矫正过来。

他的步法活、快,看着神秘。我亲眼见人用扁担抡他,抡不着他,他贴着扁担就闪进去了,一拳把对方撂倒。挨过他打的人说:“太快了,哪见得到人啊,回想他的影子,都回想不透。”

于老讲:“大腿比胳膊难,小腿比大腿难,最难的是脚丫子。”功夫出在两只脚上,崔有成的步法神秘到那种程度,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先对芭蕾有很深的领悟,学武后化成了武术,这是他得天独厚处。别人没跳过芭蕾,但就算跳过,也化不成武术,所以还是他天赋高。

他专门跟我聊过芭蕾,说跳舞的步子就是打人的步子。他说:“跳舞,神了,你的脚自己会变。”跳舞的时候,脚下步法的变化,不是头脑想出来的,是自动调节的。

普通人打架的时候,还不如跳舞呢,脑子一急,就空白了,脚下的步子就只进不退了。步法能在实战时发挥关键作用,因为步法里有“制”和“化”,制约和化解。只进不退,就丧失了制、化,无法取胜了。

他的步法训练叫“斗步”,封闭式训练时教的,是他的秘密。大原则不神秘,跟跳舞一样,你进步,我就不能再进步了,否则两人撞一块了。

斗步,不练拳,先练步,所谓“手不作拳,脚斗步”。双方互侵地盘,以步子来攻守。你的战术全体现在斗步上,练了斗步,等于学了《孙子兵法 》。

大成拳基础的步法有蹚拉步、摩擦步、滑行步多种,“基础的”——这个词就说明还不够,必须得到发挥,才能打到人。斗步,是发挥,不发挥,便脱离了实战的本质。崔有成的斗步,是尽情发挥。

他吸收拳击、散打,吸收芭蕾,都是在步法上吸收。“两手变化随步开”是至理名言,讲清楚了拳法、步法之间的奥妙关系,拳法是从步法里延伸出来的东西——为强化这种主从关系,我改为“两手变化步先行”。

八卦掌要走“蹚泥步”,在泥地里走不动,还要走。人生的路不平坦,从坎坷里练出灵巧,是人生之道,也是武学之道。

都说练拳求整劲,整劲出来,有一个千古不易的途径。下身的功夫出来了,自然传到上身,结果成了整劲。相反了不行,你上身打拳打得再好,也传不到下身,这是死路一条,多少人都折在这里。

斗步,开始有形,是个四方形,里面有斜角,再变为五角星形,再变为米字形,再变为十字形,最后脱形而无形了。无形,说明是高度综合性的运用。

这套方法,是王芗斋传下来的,崔有成的秘密在于细微处。细微,是为了吻合实战。细微,是变。

崔有成家中养一条黑背,高大凶猛。他闲了,会戴上拳套,跟黑背斗步,黑背给挑起了凶性,连扑带咬起来,他就跟它抡拳头,直到把它打得趴在地上服软了。黑背不听话时,他就去拿拳套,黑背马上趴在地上不叫了。

王芗斋言:“我不教照猫画虎。”学了,到你身上没改变,就是“受看不受用”,打不了人。高谈学术,脱离现实,因为你欠缺一变,永远在死框框里。

崔有成打破了这个死框框,他的理论就是他实战的程度,所以他在理论上有发展。他看得远,也能达到,说:“我就是这块材料。”

他这个人摔不了跟头,踩空了,能把自己提上来。一次我跟他走路,说着话,他一迈脚,要踩上个脏东西,重心已经移到这只脚上了,要是别人就收不住了。他也没看到,一下把脚提起来了,都是本能反应。他的重心是怎么换过来的?你看不明白。

不要小看了这小事,用在比武上,就太厉害了。比武时,要虚实转化,你看着我是实的,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变虚的,你就打不过我了。

大成门内,对徒弟要考问。王芗斋有个考问:“前面是悬崖,后面刀逼着,你怎么办?”一问,就把人考住了,回答“拼了”,往精神意志、本能上扯的,都不对,王老问的是步法。

王老还会追问:“你当时要是坐着呢,蹲着呢,你怎么办?”

崔有成跟我研究这个考问,他的答案是:“就是左右互换,换步!不要考虑位置,什么悬崖、刀阵,在哪儿都一样。不论你坐着、站着,你的高度就是你的范围,敌人入了你的范围,你就换步。敌人进来总有个高度,把握住这个高度来换步,一旋转,他就没了(跌出去了 )。”

崔有成的这番话,我在现实里得到了验证。一次我在服装批发市场拿货,有小偷摸我钱包,我没看见,只是感觉有点异样,一回身,什么招数都没有,小偷跌出去三米,撞了两排人。

我的步法,也有与众不同的细微处,就是有“扣、掰”两法,来源于八卦掌。崔有成早年的芭蕾成了他的天赋,我早年的八卦掌也成了我的天赋。

我练八卦时,是走圈不练式子,不受学招的诱惑,就是一圈圈地走——这是定力,定力就是习惯,形成习惯,才有自然。

练得多,会得多,功夫大,都打不了人,只有到了自然的程度,才能打人。老话讲:“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有真意。”拳中的玄机,就是拳到自然。

崔有成考验我的三年里,私下跟张洪栋说过:“什么也别让建中看见,给他个头,他就知道尾了。”

教了我之后,我就成了他的靶子,身上都是青的。拳打自然——我是付出了血的代价,补上了神经反射这一课,才明白“自然”这两个字。

我相信于永年讲的“笨人专心”这句话,他拿我当靶子,我就拿自己当傻子,不显本事。真有本事,到他这来干吗?有个来学拳的,跟崔有成试手时炫耀本事,崔有成一下打飞了他,说:“你心术不正。”永远轰走了。

教学的效果全在融洽时,一融洽,师徒俩都有灵感,就能出东西、得东西了。守在崔有成身边,你要是心细,什么场合都能吸收。他说话即兴,针对性强,跟别人讲的,听了也有好处。我把心当成笔记本,回家就写纸上,反复揣摩。

我认识他二十年,几乎没有听到他说“打”这个词,都是用的“抡”。他早年向李永宗①学,李永宗跟他一样瘦,本是力薄之人,但抡拳头快得跟泼水似的,凶得跟野兽似的。
根本没法跟他论功夫。他的站桩、试力看着好像没功夫,你觉得比他功夫大,但他照样抡倒你,冤枉死了。你能把人打飞出去六七米,有浑圆力,他力薄,一拳可能也就出五斤力,但你打不到他,他抡上你,这五斤力足够撂倒你。

李永宗是久打成精,他那个骨架体重,能以弱胜强,甚至是以弱欺强,不是功夫是什么?输给他,一点都不冤枉。看着像是没功夫的把有功夫的打了,其实他功夫比你大,他还是浑圆力,只是运用上特殊化了。

崔有成有王斌魁的灵活,李永宗的快捷,姚宗勋②的气势。大成拳讲“肌肉若一”,协调统一是为了产生爆发力,浑圆力是高级的爆发力。你的浑圆力那么大,却被我五斤的拳头打了,说明你不得力,是假的浑圆力。

真有浑圆力,别人摸不准你的劲。崔有成的特殊化,是将浑圆力跟距离、时间差巧妙配合上了,看着蛮横粗野,其实打得精明。

传言崔有成打人不收手,不管输赢,不抡痛快了不停,跟个艺术家似的,光顾自己过瘾——哪有这回事,跟他这么多年,我算计着呢,他打人最多七拳,一般是三拳内解决。是他太强烈了,给人感觉是一动步,上百拳就抡过去了。

他看着疯狂,但他步法走得那么准确,说明控制力极强。“最多七拳”也是他给徒弟灌输的标准,说:“会是会,精是精。七拳打倒的和三拳打倒的,差距大了。”

李永宗、崔有成,都是吃亏吃出来的。我早年,过一段就失踪一段,因为比武吃了亏,回家关门总结。吃了亏,才有体验,关门一百天,闷出来一个东西,就玩这一个东西,再出门比武,就试这一个,结果好东西一个一个逼出来了——这就是李永宗、崔有成的路子。

对于“抡拳头”的说法,我对崔有成说:“打和抡是两个概念,抡是个圈,抡没有停。”他说:“我自己张口就这么说,也没总结过这个字。没想到,你抠字眼,抠出学问来了。”一个人喜欢用的词,往往透露了他深层的意识。

他说:“越有劲的人,越好抡他。他一较劲,就败了。”说明抡拳头不是蛮干,有力学上的巧妙。

组合拳,关键是怎么连上的,这拳如何转成下一拳?练组合拳的一般原则是“先求开阔,再求紧凑”。先求开阔,不是把架势拉大了,而是把上下拳之间的转化做明确了。紧凑,是把转化做隐蔽了,让敌人看不出来你一拳接一拳,是怎么连上的。所以,“连”字做好了,就赢在“连”上了。

我总结他的抡,是点中有刺,刺中有炸。点、刺、炸都在一拳里,只有自己心知。崔有成的炮拳炸力大,跟手榴弹似的,这就是浑圆力。

他的拳,看似拳击不是拳击,因为拳击没有这种力度。王芗斋说:“没有绝招,但训练有法。”训练是大成拳的训练,王老讲:“四密不传,四密不说。”起码有四个拳击所无、大成拳独有的训练法,训练不同,力度就不同。

崔有成的训练里有此四密,当然是正宗的大成拳。有人把降龙桩、伏虎桩也说成四密之一了,不对。崔有成留下了站降龙、伏虎桩的照片,便讲讲,这两桩叫功力桩,太吃功夫,腰酸腿痛得一般人受不了,但这两个桩特别强肾,力从哪里来?力从肾上来。强肾,是壮阳气。阳气足了,就有火。

今天觉得邪了,想打,还想找强手打,说明你火大了。浑圆力是火,中医讲,心是火,知道大成拳为什么练意了吧?打人是火的状态,意决定成败。

有人贬低“抡拳头”,空抬浑圆力“搭手即飞”的效果,把两个词搞成了对立的概念,这种做法脱离了实际情况。但学术就是求绝对,不偏无以成家,所以也无可厚非。

崔有成“搭手即飞”的事例多了,我亲眼所见,一个一米九的黑人跟他推手,一搭就飞出去。黑人蒙了,爬起来就摆拳击的架子,他一抡拳头,黑人又飞了,过程快极了。他说:“你不摆拳击的架子,也不会换这打。”黑人说他是本能的,请原谅。
崔有成对外说自己“不善于推手”,其实他精于推手,只是不愿意推手。他说:“推手就是断手,我能断就能推。现在的人推手都生顶,快成摔跤了,论摔,他们也摔不过我,何必跟他们费力气呢?”

他的摔法得了老辈跤手的东西,身边也有一批摔跤的朋友。他摔跤是“搭手即飞”,两人一交错,一碰一撸,对方就飞出去了,将大成拳的浑圆力化入了摔跤里。

他说推手要先制手,控制对方的来劲,在对方的来劲中找自己发力的点,口诀是“搭手如号脉”,我加上了“彻悟旁通”几字。

大成拳的核心是站桩,传统教法也是“首由站桩起”,有人说崔有成不站桩,就会教人抡拳头。的确有人来了先让打,打够了,再站桩。不是他错,而是他在教育上经验深,从实际里总结出的新做法。

比如当兵的人来学拳,站桩直得跟标杆似的,别人教可能就要不断纠正,崔有成教,不纠正,说:“改他干吗,他自己就能改过来。不对的里面,也能出来对的。”就让他错着练,错到不舒服了,就往对里走了。

小伙子喜欢打,硬让他站也站不住,崔有成就让他打,观察他本能地喜欢什么动作,然后就着这个动作教他,他追求这个动作的时候,感到需要用站桩来定型、加工了,自己就站桩去了。

学拳,先求一。我教徒弟也是,不管是什么,你得先有一样做到了。一生万物,你做到一个,后面的自然都出来了。做不到一,学得再多,也没用。

如果你一天就早晨八九点兴奋,我就在这两个小时里教你。你就喜欢养生桩,我在养生桩里教你技击,就着你的一,来生万物。崔有成教一个年轻人,教他一个炮拳,叫他只用炮拳跟人对打,禁止别的动作,这也是“一生万物”的教学原理。

你站不了桩,崔有成可以先让你做试力。他的试力跟老派做法不同,不是单纯的练功,先问:“为什么做试力?为技击服务。”做试力就要有临阵状态,要找对敌角度,含着发力,不是一板一眼的试力。

年轻人看不明白了,直接做成发力了,他就让你发力,然后点你:“发中也有试。发力就是试力,试力有多法,法法不定形,求力学之变,力学中求意念之转换。”

年轻人脑子绕住了,他就让他们对打。打完了,他说:“你们练得都觉得自己挺好,为什么在实战时就有了差距?还是练得不对!没有斗意,为练功而练功,你们就永远练不对。”

你只喜欢对打,他说:“对打是通过体验对方,找出灵活性。”你找不着,或者找着了,也在身上养不住,他就给你讲站桩了,一个桩通过几方面去站,就能站出兴趣了。
我教徒弟,崔有成来了,徒弟们求他说说。他讲:“学会抡拳头,就会站桩了,因为你懂了拳理。”徒弟们求他:“那您给说说桩。”

他说站桩要站活桩,开胯虚实,心中有物,眼前有敌。他站桩,显得轻松,好像什么功夫都没有,就是随意地一站,但他也能很随意地用——这就厉害了。轻松,是为培养灵活性。

他的桩法在调形换劲上十分独到,说:“站桩不调形换劲,岂不白站?”他不死抠外形,不穷讲究,你站你的,他只问有无效果,有效果,他就认可。

他的桩法,在角度上细微极了,有他多年总结出来的一系列指标,培养角度意识和角度的准确性,能派生步法,称为“应击感”。他会考问徒弟:“在实战中有无此角度?”无角度,就无活力,站得再讲究,也是死桩。

他个人常站的桩,为技击桩( 矛盾桩),因为角度变化丰富,为了体现他的特点,我将之称为“螺旋桩”。手脚之间要有力牵引,构成三角,三角旋转起来,产生了圆,有圆才可以打人。

老话是“力走螺旋”,我言“意走螺旋”,口诀为“活三角形求争敛,搏击应感变化灵,螺旋克敌断敌力,搂劈点刺钻炮横”。

桩也是要聊的,徒弟讲体会,我知道他对了,但我提出一个逆向的说法,刺激他,这就是“填桩”,往桩中补意念,提高他的预应之感。

我和崔有成都爱用“渗透”一词,说一个人理解了,是“渗透了”,说一个人练得深入了,是“有渗透”,给徒弟填桩,也是“慢慢渗透”。

所以,“抡拳头”里面有很深的内涵,我喜欢这个词。

打和抡不同,捅和攮不同,一字之差,凶劲就出来了。光学动作没用,意是个心态问题,人能干成什么,都要有个氛围,在崔有成场子里,一个人可以得到激发。对打时,被人制住了,一急,倒能突破了。不先制你一下,你的心态永远不对。

崔有成有个绰号叫“崔疯子”,早年在后海,沿着河边做试力,没留神掉水里了,爬上来继续做,身上湿了不管。人们传他疯了,内行人听了则说:“真吃功夫!”

他身具浑圆力,拳头落上就是透力。大成拳也像拳击一样打沙袋,根本不同,我们不叫“打沙袋”,叫“物质操拳”,借用物质,重点还在意上。

物质操拳从大到小,从沙袋打到小棉球。小物件能出神光,眼神出来了,意就出来了。操棉球,就不是要你作力,你打不着它,作不上力,力量怎么打出来?用意念去打它,日久有透力。

我一次去健身房,一打沙袋,沙袋没动,中央一线有点弯度,二十多个大汉在健身,一人绕到沙袋后面,发现鼓出来一个小包。他们轮番打沙袋,荡起多高的也有,但就是鼓不出这个小包,有人就求拜师了。

这个小包,是透力的效果,我用了三年,才练出来。老前辈们操棉球、操树叶、操狗皮,这些破玩意儿,比拳击的专业器械好,操软的东西,才能练出透力——这是《道德经 》讲的“柔弱胜刚强”。

于老在卢沟桥给外国人办过一次《道德经 》讲座,说大成拳是《 道德经 》上的道理,让我与十多位外国人试手,以不同的方式将他们一一打飞,什么话有什么样的验证,外国人没想到中国哲学能变为现实,还能具体到这种程度,表态说改变了他们的观念。

崔有成的大成拳骨子里运用的还是道家的法则,但他形成了个人风格,是现代派。变动不居——这也符合道家的思想。

《 道德经 》上言“大成若缺”,大成就的人往往表现得有缺陷。有缺陷,才有发展的余地,才能保持成就,传承下去。

王芗斋言:“学者能从我之所学所说,推出我之未说。”大成拳等于是王老留下了一道上联,后来人要能对出下联。

崔有成的意义,在于他是一个作对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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