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力公司电费查询:故园情 (公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0:58:42
   故园情
  朋友代外地企划的一本书向我约稿,规定的题目叫作《故园情》,我答应了:一定认认真真地写,老老实实地写,说心里话,摆客观事实,让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成为打从我脉管中流淌出来的鲜血:我既非那种不说谎就成不了大事的政客,也自以为基本上告别了天真与幼稚,我想,只要自己能从惯于沉迷其中的梦呓中拔身出来,这一切该是能够办得到的。

  首先我要自问,我有没有所谓的故园呢?似乎有,但又确乎没有。因此,在这篇短文里,我要倾诉的是一种没有故园的故园情。

  人生烦恼字始。我这一辈子,填写过多少调查表啊,其中不少面目狰狞,只有个别几份稍具温情,而绝大多数都是公事公办,当然,虽则厌烦,也只好以奉行公事的态度对待之。在打头的籍贯一栏里,我历来报的都是江西南昌,尽管在那儿我头尾不过居停不满十五个年头。鬼子打中国,我便浪迹于赣州、吉安、永丰、雩都和宁都,在这一座又一座破败的山城,度过了整个的少年时代,并且品尝了青春最初的苦涩。

  一九四七年与一九四八年之交,我从一所大学校园中仓皇出走,只身飘泊到杭州、上海和香港。这些灯红酒绿的大都会,一个个头戴天堂、乐园、明珠之类的皇冠,它们怎么会自贱身价,让逃犯与乞儿高攀为家山呢?

  不久,我去当了兵,下云南。云南,倒真是一处魅力非凡的所在,因了工作的方便,我的足迹遍及全滇,直至根本没有路的穷乡僻壤。也因了纯属偶然的机缘,我曾如同猿猴一般攀越红河铁桥,出入过对岸的老街;还曾随军巡逻,踏勘过当时尚无界碑的复杂地段,在如今已明确划归缅甸的木姐和永必烈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正是云南的神奇乳汁,决定性地将我养育成全国范围略为人知的文学青年。我的第一部诗集《边地短歌》是歌唱云南的,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国境一条街》是描写云南的,我的第一部电影剧本《阿诗玛》也是表现云南的,如此说来,云南是否算得上故园呢?好像也不尽然,至今她待我仍旧慈蔼,我对她照样赤忱,不过,她毕竟只能被唤作乳母。我本是没有亲娘的孤儿。

  在云南待了五个年头,我奉调上北京。不知道我怎么冒犯了这方的神灵,接踵而来的竟是从头到尾的噩梦。

  于是,我被罚往山西"改造",一去便是二十一载。在这片自古赫赫有名的河汾大地,体验了变相集中营生活,接受过群众专政。先参加了一个半水库(之所以有半个之说,是由于肚皮饿得滚下了马鞍),拦腰插进来的大炼钢铁,我又去没有矿的地方找矿,差点当了狼的一碟小菜,我扛过沉重的道轨和同等沉重的高压电杆,在滚珠轴承化的人民战争中,我当过磨工和滚桶工,我还抡过十磅大锤往铁砧上锻打自家的命运,特别是我在摄氏一千二百度高温的土鼓风炉前,充"无产阶级"都不愿干的热处理工,不管春夏秋冬,都要先将全身披挂的千疮百孔的护胸、护腿、护踝用凉水泼个精湿,再以赴汤蹈火的大无畏气概,挥舞起丈八蛇矛式的长钩,为大跃进火中取栗。……刚刚吃饱了几顿棒子面窝窝,"文化大革命"爆发,我和一些人又一道被秘密遣往河北石家庄,形同软禁;一年之久,依旧打发回娘子关内,这一次是种地了,那是金代诗人元好问家乡的黄土地。

  二十一载,远比我在江西的时间长出许多。莫非山西才是我真正的故园?我读到唐代诗人刘皂的著名绝句:"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向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叹息,落泪,但我无法认同刘皂的这份可以理解的感情。

  我的生命纵然被山西这块磨刀石磨掉了三分之一(不是磨利了,而是磨钝了),使我的整条脊椎变形,胃大出血,而且埋下了尔后脑栓塞和右眼失明的祸根,可我被心地纯朴的受苦人认作了乡亲,欣慰之余,也着实有那么一丝自豪。

  不妨顺便扯一段闲话。我的父亲是一条外刚内柔的男子汉,有许多长处,也有不少弱点:在我的记忆中,他几乎从来绝口不提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就连我们家几代人的辛酸身世也不谈,因此,至今我不清楚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祖母姓甚名谁,同样也不清楚我那"理论上有过的"外祖母姓甚名谁(我母亲是可怜的童养媳)。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听见他无意间在和别人谈话时漏出来的字句:"刘氏宗谱上写着,刘家的元祖来自山西辽城。"

  山西辽城?莫非就是这个缘故,命中注定我必须回归故土去亲身体验一遍列祖列宗胼手胝足的万般艰辛?!

  我自幼有个抱着地图册神游的怪癖,我终于用手指摸索到了太行山和山下的一个小圆圈,旁边标芝麻粒儿大小的两个铅字:辽城。如今,它已改名为左权。左权是一位将军。无巧不成书,左权正是江西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落叶归根?

  江西--山西,一字之差,古人有云:诗得江山助。我得以忝列为诗人,难道这其中也隐藏着某种暗示么?

  我还要坦率相陈,随着马齿徒增,在我脑袋中萌生的杂草似乎越来越芜蔓了。我变成了一个怀疑主义者,换言之,我变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这,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我不相信我是汉人,我寻思,倘或我的血脉真的发源于辽城,焉知我不是鲜卑人?契丹人?突厥人?眼下我诚然姓刘,但谁又能保证我不是那个混上皇帝宝座泼皮刘邦所宠幸所倚重因而赐姓为刘的某个胡儿的后裔?去他的吧,一切的一切于我都无所谓了。

  面对风云变幻,我的思虑更多了。我到过南斯拉夫,结识了一大群塞尔维亚的、克罗地亚的、斯洛文尼亚的、黑山的、马其顿的、科索沃(阿尔巴尼亚血统)的和伏伊状丁那(马札尔即匈牙利血统)的诗人,也结识了怀抱吉他出入酒吧卖唱糊口的吉普赛歌者,他们和我们欢聚一堂,英语加上手势,畅怀笑谈,轮番朗诵,共叙人类的"天伦之乐",怎么一夜之间,我的朋友们会怒目对视,甚而枪口相向呢?民族主义究竟是什么?天使乎?魔鬼乎?或者双面怪物乎?

  我也去过德国。我不无挑剔地观察、探问,我最后确认了,那儿的人并不个个都接受了希特勒和戈培尔的"洗脑",恰恰相反,那儿有不少人真诚地痛恨过去,为自己、为自己的父兄深感忏悔,其中有些人比非德国人还更为警惕,注视着任何黑衫党徒的一举一动;这样的德国人是和我们一样的善良人,是我们可信赖的兄弟。另一方面,毫无疑问,有一个巨大的历史疑团,至今尚未得到完备的解答,这就是:到底是甚么物质制作的导火线,能引爆日耳曼这一发音并不生硬粗暴的单词?

  我还去过美国。美国是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国度,你以为懂了,其实并不曾真懂。中国人特别爱嘲笑人家的历史短、资格嫩,却很少去考虑人家严酷的开拓与惨烈的竞争中所压缩的分量和所筛选的质量。毋庸讳言,居于主导地位的某些白人歧视、压迫有色人种,然而,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就整体而论,祥和的理性精神与宽容的人道主义还是占着上风。你能断言在拳击运动中、田径运动中和风靡全美的橄榄球赛中,那些抬起夺冠的黑皮肤英雄的自发热情是虚假的么?你能相信那千百万观众对他(她)们所崇拜的"黑天鹅"歌星的倾倒痴迷,也是什么人"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的阴谋"么?我以为,正确的态度是尊重别人,包括尊重别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以及感情的内涵。

  让世界充满爱,这个口号并没有错。不过,爱的基础是相互理解,要是连相互理解的愿望都被排斥掉,那么,大同世界将还是个乌托邦。

  拿我来说,我就严格要求自己,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汉--理解任何人对自己家乡的夸耀。然而,我却无情嗤笑关于欧洲贵族之所以为贵族,乃是由于他们的血液是蓝色的瞎说,我也痛恨关于凉山彝人以骨头的黑白区分主奴的谰言。

  至于我自己,我一直自认是一棵树,奇异的树,没有根、不开花、不结果,上帝将我当作拐杖,携我云游。我的父亲死于"反右",我的母亲死于"文革",我三次结婚,三次离异,至今仍是鳏夫。第一任妻子极其革命,虽然给我生下一个女儿,偏偏拒绝喂奶,理由十分简单:她是"狗崽子"。大概"狗性"有遗传吧,我女儿也是个迄今只知道北京出生不知道家园何处的中国人。

  上半年,有人邀请我去湖南,我专程跑了一趟以花炮闻名于世的浏阳,目的是敬谒谭嗣同陵墓和访问胡耀邦故居。浏阳县的县长谭仲池对我说,按照辈份排下来,谭嗣同是他的叔祖。他们谭姓一脉两支,始祖来自江西。胡耀邦的胞兄胡耀福也娓娓叙述了他家的渊源,同样来自江西。听了这样的话,我并未产生丝毫的激动。我激动的仅仅是,谭嗣同和胡耀邦,不愧为浏阳花炮,轰隆轰隆响过一阵,虽然只一阵,却惊天动地。浏阳也有劣质花炮,或者虚有其表的臭炮。什么地方都有好人,什么地方也都有恶人、坏人。姓文的并不一定都会写《正气歌》,姓侯的也并不一定都变节负心。

  归根结蒂,公刘无故园。如果人人必得有一个故园,那么,我就回答你:我的故园是小小的地球村。我爱世上所有英俊的男子和漂亮的女子(这不仅指的是形体,尤其指的是灵魂),不管他(她)们的族别、肤色、语言、宗教和习俗。我们的这个地球太美丽又太脆弱了,她已经被折腾得疮痍满目,再也承受不起践踏和杀伐了。趁她尚未彻底破碎之前,且让我拥吻一次我的家园,道一声珍重吧。

                    1991.8.20 上海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