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市洞头电视台招聘:寻访终南隐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0:36:48
寻访终南隐士(一) 文/张剑峰



    在黄河和长江之间的群山里,在白云升起的地方住着一群人,他们芒鞋、纳衣、饮露、食草,他们洞彻天地智慧;他们保留着这个世界最初的秘密,过着一种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生活;他们“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们对待生和死像呼吸一样平常……

终南山名片

    终南者从长安南连接葱岭万余里。俗云:万里终南八百里秦岭。《西域记》云:终南山相属数千里未尝间断。其山为天下之祖。出异类之物,不可胜数。
    道家有人认为广义的终南山包括昆仑,崆峒,太白、华山,武当,嵩山等山。
    终南上逼诸天,觉红日之近。下睹渭水,绕长安之城。
    终南山也称太一、太乙、南山、橘山、楚山、秦山、周南山、地肺山,在道教典籍中秦为大地的肺部。终南山诸峰中的华山,山中有洞可以通地心。
    《诗经》中有句子描述终南山: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自古中国流行的一句祝福长寿的话:“福如东海水长流,寿比南山不老松。”
    南山就是终南山,南山本来长寿又生长一种不老松,也叫龙血树,它还有个绰号叫不才树。它们才质疏松,树身中空,枝杆上都是窟窿,既不能做栋梁,又不能做烧柴,点着后只冒烟不起火,樵夫们砍柴都不会青睐它们。它们几百年才长成小树,几十年才开一次花。它们是目前这个世界上被发现的最长寿的树。或许最初深山里的修道人曾经从它们这里得到过启示。
    止语十年参大道

【大道无形】
    全真庵道士长于岭南,曾经学习气功,十多年前他出家于华山玉泉院。在那里,他跟着师父修道十多年。后来到了这里,他带我去看他开始来到这里住过的茅屋,那是个四面走风的屋子,不同于旷野它只是有个顶而已。那是山民以前遗弃的,后来他自己动手建造了这个茅屋,茅屋顶上是茅草和木头,木头被用树藤绑在了房子的檩条上。炊烟从厨房芦苇杆编织的天窗里出去,鸟鸣从天窗里进来。
    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决定止语十年体悟大道。
    他说在华山东峰对面的王刁岭,有道士在住山洞,可以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得遇。我想问他的师父是谁,他只是告诉我道都是有师承的,道门中独特的传承,非世人所能知。当你真心求道时师父会来找你,至诚感通,关键在自己平时用什么心。

【全真庵邻居】
    我们在纸上对话,抬头时已经到吃饭时间了,他说该去烧饭了,复又让我去看茅屋旁的鸟巢。那个鸟巢建在树枝的最中央,这棵树不是很粗,山上的风很大,鸟巢在风中像一只风筝,看着让人担忧。
    一会儿饭就好了,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板凳是砍柴用的树墩。午饭是面条,道士的面条擀得异常劲道,调料里没有盐,盐罐里也见了底,我们以吃米饭的方式开始吃面条。炒菜是道士自己种的莴笋,味道极好。道士看我饭量大,又给我单独加煮一把挂面,结果我很惭愧地吃剩了,我想我是太贪婪了。
吃完饭,道士带我看鸟巢,讲了他的这个邻居的故事:
    “这只喜鹊为了筑巢,花了半年时间还未搭上一根枝,所有枝都试过,就是搭不上。可能因为这个椿树旁枝太少了,树枝又非常光滑,若在别处是很容易的事。(它为何不选择别的树去搭,我想这是这只喜鹊与道士之间的秘密)。
    到去年过年后终于搭上了,不到十五天已经大体完工了,第一步就这样难,我们搭庵修道也一样。”
    巢搭好了,也有小鸟了,在地震的前一周,鸟突然又开始搭巢加固。他带我去看这只喜鹊搬的树枝,顺着他的手我看去,在那个巢下面又搭了几根拇指粗的树枝,这些树枝比喜鹊身体重两倍不止,想象不出喜鹊是如何做到的。道士说,人不如鸟,人若能有此专一之心,何事不办?

【“无心石”】
    下午,道士在茅庵中打坐,见院子里有砍刀,柴已经烧完,我便从门外拉来几根树枝,开始劈柴。我的身边是那块挡在门口的大石头,道士说这块石头叫“无心石”。这是地震前一周移下来的,很平坦的地面但三个人移到门口怎么也移不动了。地震后,见本来要将石头移到的位置被震开了个大缝。如果当初把石头移到那个位置,石头岂不滚下河谷里去了,石头有心无心?

【三个水池】
    随道士去菜地拔草,草长得与菜一样高,菜地边是三个水池,饮水就从这里取来。这三个水池品字形分布,上下错落。最上面的水池,有溪水从草丛中渗过来,水质清澈,能透视池底,水池周围没有杂草,水中没有任何虫子。第二个水池低一些,第一个水池的水流满自溢,流入其中。第三个亦如是,不同的是水质依次不同,第二个水池中有几只蝌蚪,第三个则更多,我问道士这水池有何玄机,他拿来一把锄头放在第一个水池里开始搅动,水旋转起来,过了一刻浑浊的水逐渐变清澈,恢复如初。
    道士告诉我,这三眼泉犹如人身中上(神)、中(气)、下(精)三丹田。

【归 去】
    太阳收起翅膀,夜色开始进入山谷,道士开始在院子里走动,他挥舞着手,抬脚,舒展手臂,像要飞翔,又像在散步、在舞蹈,他的动作很优雅,如是往复。我想他在行太极拳。
    夜色彻底落下来,人似乎掉进墨汁里了,茅屋里没有点灯,我们各自晏坐。
    第二天早晨,我在满山的鸟鸣声中起床,我想道士平时不用依表看时间,就在这鸟声和花香中与草木一起醒过来。
    他的蚊帐非常狭小,或许每天夜里他都是这样打坐的。
    早饭是在瓦罐中煮出来的玉米红薯粥,瓦罐下的炉子通向火炕,柴火的烟都进入炕里变成热量。
    虽然我向来排斥喝粥,但这粥被我喝得干干净净,就差去舔碗底了。
    吃完饭,披上了挂在门背后的蓑衣和超大的斗笠,于是我变成了一个“盗版”的隐士。
    他说这附近还有一位道士也在止语,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满目青山,除了清风过处,林海如潮,什么也看不到。他建议不要去打扰为好。我会意道别。
    临走,道士送我一双芒鞋,祝愿我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如此脚下会生起光明。又送我一句话:如婴儿,看见什么不加意识分别,即是真。是日所见所闻皆非道,不必在意。

遇隐士于清流边

    凉水泉是一个地名,它用一条山泉做了自己的名字。这条清流日夜流淌在隐士的茅蓬旁,绕过茅蓬,从茅蓬的后院流出去。
    这个茅蓬规模比较大,山门左右各有砖木结构两层僧寮和三间大殿。大殿的隔壁是大道师父的茅蓬。
    这里曾经是一座村庙,以前演理师住在太兴山的伏藏谷,村民们盖了这座庙请他来看庙。每年,这里会定期举办庙会,山外的村民会将院子的两层楼住满。现在它空着,上面没有门窗,木头的楼板年代比较久远了。演理师睡觉的地方是用木板挡了一下挂了一个布帘,同样没有门。我不知道冬天当这个山谷里落满雪的时候,他是如何度过的。现在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年了,如果有一天山民不让他在这里住,他就再去别的地方。
    十多年前出家后,他去了藏地的五明佛学院,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在藏地,为了表示对佛法的崇敬,他燃掉了自己的食指。现在他的左手上少了一根,他说看别人燃他也就燃了,手指燃烧起来的时候也没怎么疼,疼得已经麻木了,别人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舍弃生命,他可能做不到舍掉这条命,舍弃一根指头又算什么,色身只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他是一位爱笑的和尚,他的笑声比他的话语丰沛,谈话不时被笑声打断。他的语言很清新,而又有质感,他的笑声与院子里的泉水相互落差回荡在空气中。
    天色将晚的时候他煮了面条端上来,这碗面条量太大了,吃得我感觉气都不顺畅了。吃完饭,我们坐在大殿的台阶上盘腿而坐,我占了他的大棕毛蒲团,演理师在小凳子上跌坐。天上出了星星,夜风落在大殿上,树叶如潮水起伏。演理师披上了他从藏地带回的藏红色大袍,我围上被子。演理师说他平时晚上就在台阶上合衣而眠。
    冬天的时候,夜晚坐在这里,几十里以外的说话声,这里听得很清楚。
    演理师说:所有事物都是妄想先行,先有意识后有物质,比如现代科学证明树叶先有一个叶子的轮廓在虚空中形成,之后叶子才长成那个形状,那个叶子的形状其实是之前就产生了的一个幻像。
    现代的物质这么发达,为何人却觉得压抑难受?因为围绕人类的都是非自然的物质,都不是自然生长的了,比如屋子,古人只用木头和石头,现在却全是人工的物质化合的材料建筑。
    关于生死、人有无轮回?演理师说:追寻生命的第一个瞬间,你的这个生命总有过去,生命轮回的道理是:如果没有前一个哪来后一个,生死犹如昨天、今天、明天,像这样体悟生命的轮回,道理就简单了。
    人们面对死亡总是无形的恐惧,其实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小孩子都怕打针,其实打针没有那么可怕,你要小孩子不要怕,那不可能,实际上这都是心理在作怪。死亡犹如一个黑暗的屋子,如果你熟悉它的内部,那么就不怕了,生死的道理就是这样,我们要克服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在这个山谷,能看见的东西太多了,特别是到冬天的时候。关于这些他不太愿意多说。
    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这山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寂静极了,雪围困着寒冷的茅蓬,我想象着住山人与自己的影子为伴,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打坐,窗外雪落下来,山中更加空灵,让一切东西迷失了方向。但夜晚却能真切地听见有人来敲门,或听见有人在说笑。
    多年前,演理师住在五华洞,时值冬天。大雪封山,他在洞内打坐,听见门外有响声,似有脚步由远及近,他心里打了个妄念,想这样的雪天动物也要避风雪,如果它进这山洞,自己在这打坐不方便,洞旁边还有一小洞,如果它能找见,那里是可以避一避。正这么想的时候外面的来客似乎能通他的心念,脚步就移到路边的小洞边去了。第二天,风住雪停,门前雪地上有脚印大如盘子,看得出是两条腿的动物,脚步间距有一米多,在这么高的山梁上一般很少有动物。
    演理师当年在太兴山伏藏谷住山时,常听到击鼓声,时远时近,听很多在那里住过山的人说,一到腊月能听到天鼓鸣响,声音如何生起不得而知。
    山中的境界尤其多,人在境界里内心潜在的习性和污浊会出现,对修行人构成障碍,这是禅病之一。没有定力,没有恒心要么被带入境界,迷乱心智修道不成反成癫狂,这是很遗憾的事,在这山中出问题的不在少数。
    夜色在眼前淡下去,天色亮起来,讲了一夜故事的演理师困了,爬在台阶下放满经书的书桌上打盹,我开始裹着被子昏睡,这时已经快四点了,天色将明。
    早上我在鸟鸣声中醒来,演理师已经起来做早饭了。他指着屋檐下大约三尺的一个檐缝让我看,那里有一条大蟒蛇,是他和邻居大道师父共同的邻居,它一直在屋梁上。有一次,它在大道师父的屋梁上露出胳膊粗的一点尾巴,演理师推测说它可能有一丈多长。又有一次,演理师在屋檐下读书,它就在书桌上面的檐隙里吹气,那个气吹的呼呼响,好象一个委屈的人的喘息,但它始终不肯以全身示人。

隐士已去箪瓢在


    从龙口茅蓬的门前上去是观音洞的山顶,往西望去是雪瓦山的最高处。义净师讲:民国时,有天然比丘尼住山,她后来就在山上的山洞里坐化,并成就了肉身不坏,人们称她为天然尊者。文革中红卫兵上山,将她的遗体推下山崖,人们去山崖下找却再也找不见了。
    唐朝时,那里曾住一位僧人。大雪封山前山上的粮食快吃完了,弟子要下山去打禅七,师父叮嘱米只剩下两碗了,禅七打完不要停留,带些粮食上来。徒弟下山后打完禅七,雪就封山了,山下的寺院留他住下,打算等来年开春雪融之后再上山。
    第二年春天,冰雪融化,山路重新可以攀登的时候,弟子这才想起师父下山的嘱咐,想来师父只剩两碗米,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师父肯定已经饿死了。弟子号啕大哭,带上几个山民上山准备给师父料理后事。上山以后看见师父正在山上扫路迎接他,再一看米竟然还剩一碗半。老僧说见大雪封山送粮无望,就一天煮一粒米充饥,度过余年。
    我登上观音洞的山顶,拍了一张龙口茅蓬的照片开始往山谷里走,穿过似乎有人迹踩过的灌木丛,爬上了通往雪瓦山的山径。
    山上有两块大石头,石头下面有一茅蓬,茅蓬门大开着,有生锈的引磬和已经破碎的锅。
    院子里的草长得很软,四处生着野花,转过茅蓬有一个狭长的深谷。这个深谷是两块巨石的缝隙,那里有个水池,池上的石头洁净发白,石头像一个大蒲团。三面是山谷,风从三面来,石头上不着一尘,它竟比我的衣服还清洁。我坐上去,影子印在上面,对面青绿的山像透明的山水画,带着水气丝丝浮动在眼前,我想将它拓在我的灵魂里带走。
    一位老僧在我身边打坐,山洞里篝火红如梅花,周围春草、夏雨、秋云,冬雪,树木在风中禅定,石头于枯木上敲木鱼,我在这里不知道坐了多久,起身一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四顾时一切都变成了金色,一朵莲花一样的云起伏在龙口茅蓬后面,我调了几次焦距都没能将它装在相机里。于是便从山道上反身退下来,走这样的山路才叫走,一步一念,少一念就可能失足滚落。修道的路却比这更凶险。
    下了山身上的汗被山风一吹,我觉得身体被山风染透了颜色,现在是夏天,如果是秋天的话可能是火红的吧。
    赭色的天空中,山像雕刻出来的。大台的兴庆寺有地方借宿,我重新回到那里,在夜暮中敲开了兴庆寺的大门。
    打坐之后,我在慕贤师父给的蜡烛下诵完经倒头就睡。房梁上的老鼠也许很久没亲近过访客了,它们很兴奋,在上面跳了一夜的舞,而且还有伴唱。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谁也不能将我从床上拽起来。
    第二天看完日出,我坐到斋堂里拉起了风箱。火塘里的火像雪地上的梅花,灰尘洋洋洒洒飞起来,变成了雪花一样的白,一会落满了我的眉毛。
    这里海拔1800多米,水很难烧开,吃饭是件不容易的事,慕贤师父执瓢下厨,不久,我吃到了他亲手种的碧绿的菜和他做的雪白的面条。

云的邻居狮子茅蓬

    狮子茅蓬是终南山众多茅蓬中的圣地,当年虚云老和尚在狮子岩下搭茅蓬,这里下山取水太远,只有化积雪饮雨水,食物是种的洋芋,每年种三百六十五棵,每天挖一个棵,结多少就吃多少,随缘而食。他的床板只有三尺长短,想来他几乎不怎么睡觉。
    在这里,他坐看对面岭上云来云去而虚空不动,以此自号“虚云”。
    一年腊月虚云老和尚洗洋芋下锅,柴火点燃禅坐,准备等煮熟了再吃。茅蓬外万山积雪,山风彻骨,他身心清净不觉进入禅定。第二年正月初六,附近茅蓬的戒尘法师、月霞法师及复成法师等来给他拜年,到茅蓬跟前,只见雪地上老虎足迹印满了,失声叫到老和尚被老虎吃掉了吧?进门一看老和尚仍在定中,叫几下没有反应便敲引磬为他开定,出定后大家问用过斋没?老和尚说刚才煮的芋头应该熟了吧,大家揭锅一看芋头发的霉已经长到一寸,计算时间二十多天已经过去了。
    对于这段时光他曾经赋诗:
秦山雪里梦惊回,拨尽寒炉不见灰。
者片冰心谁领略,阳回春信自开梅。
    虚云老和尚的舍利塔下有两座茅蓬,一座是本虚禅师的,另一座是他弟子的。
    我正好赶上吃晚饭,晚饭比较丰盛,米饭和烧土豆,还有青翠的黄瓜,菜都是师父自己种的。
    本虚禅师清瘦而单薄,但他的目光清澈而淡定。听一位居士说,本虚禅师以前在这破旧的茅蓬中打坐时,从山上滚下来一块巨石砸破了后墙,他没有动,那块巨石就在他贴身的地方停下了,第二天清早他才搬出了破损的茅蓬。
    饭后下起了小雨,本虚法师带我参拜了虚云老和尚舍利塔。舍利是从云居山请来的,本虚禅师发动居士、僧人集资建造了这座塔,它将永远与这满山的树一起站在这里,以后还会有更多人来这里参拜。
    嘉午台后山名为狮子山,山体如一只雄师蹲卧,茅蓬后是狮子岩,高数丈左右。虚云老和尚的狮子茅蓬以前是依岩石搭建的,本虚禅师来到这里的时候茅蓬已经废弃,于是他们在原址上修建了现在的茅蓬。在茅蓬后面,本虚禅师指给我看当年虚云老和尚茅蓬在岩石上搭建留下的痕迹和被烟火熏黑的石壁。
    半个世纪以前老和尚还住在这里,风云变幻,一切都变了模样,只有这山岩还是以前的岩石,不过那白云还是老朋友,它们现在是本虚禅师的邻居。
在一个连绵秋雨天,我又一次来到狮子茅蓬,我将这个山谷的路程想象得太简单了,当我手脚并用在雨中爬上狮子茅蓬时,天色已经变成了黛色,我的鞋子被露水打湿了。见到本虚禅师我长出了一口气,他正在听半导体广播里直播的中国“神七”上天的报道。我在火塘边烤干了鞋子和裤腿,本虚禅师的弟子用一个小盆为我泡了满满一盆泡面,我将它吃得一点不剩。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坐下来与他详谈。十三年前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位隐士在这里住,虚云老和尚的舍利是那位隐士从云居山请来的,他将这里留给本虚禅师便去云游了。那时的茅蓬是虚云老和尚当年住过的,在虚云老和尚离开这里以后的半个世纪,这里几乎没断过修行人的身影。围墙是以前的,但屋顶已经由茅草换成了瓦,当时茅屋四面漏风漏雨。第三年冬天,雪落了齐腰深,万山寂静,山谷里竟然爬上来一队人,其中一位年龄很大的老人一见他就哭起来。那位老人说自己生了绝症,生命何时结束已经知道,但一场梦将他的命延长了。
    在梦里,一位僧人为他摩顶治好了病,他很感激问僧人住在何处,僧人回答终南山狮子茅蓬。
    几天以后病果真去除了,他向出家人打听后知道,在终南山深处真有个狮子茅蓬。他终于找到了,老人说梦中僧人的相貌就是本虚禅师。
    看到这里这么艰苦,老人又一次哭了,后来他带领众人翻修了这个茅蓬,并重修了虚云老和尚的舍利塔。
    在虚云老和尚舍利塔下有一间闭关房。半年前,来这座关房闭关的修行人从来没有断过,现在这个闭关房住着猫居士的一家。
    当我进入关房的时候,从炕上的被子里钻出来两只大猫,它们打量着我,神情孤傲,它们共同有十个孩子。这半年没有人上来闭关,这里就成了它们的地盘,本虚禅师亲自为它们护关,中午的时候本虚禅师为猫居士一家端去食物。
    本虚禅师的弟子圣德还收了一些山中的异类居士,它们冬天大雪之后才来这里化缘,它们中间有喜鹊、鸽子和老鹰等。
    松鼠居士的法号叫安心,它们是一群,大清早蹲在窗外敲玻璃窗,吃食的时候排着队。老鹰即使在冬天也不会来这里伤害小动物。
    本虚禅师说,实际上人七天不吃饭是饿不死的,吃饭也是人的习气之一。人只要念头清净,所需要维持生命的食物一点点就够了。在饥饿的前三天想要吃东西的念头太强了,将它压下去就好了,过了三天以后就没有吃东西的念头了,人也精神多了,心再没有杂念,杂乱的念头升不起来,再往后身体感觉都很轻松。
    虽然七天不吃东西但排出体外的却是留在身体多年的杂物,比如小时候吃进身体里的不易消化的东西都给剔除出来了。人的身体也是不可思议的。
    本虚禅师说以前佛爷掌住一位道士每天只吃二两黄精,已经有十多年不食五谷,多年只坐不卧,没有瞌睡。
    坐禅有一种修法叫内视。很多时候我们的心犹如浮尘,一刻不停,随着身体以外的事物流转起伏,因而心思散乱。因为不确凿的事物而喜怒哀乐,迷失在贪爱、嗔恨中却看不清自身的实相,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当下这一刻对我们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可能活在过去,它已经消逝无踪;也不可能活在未来,因为它是永远难以把握的。
内视就是放松身心,放下心中一切事情而关注自己的身体内部,一意存想体内五脏,一个个如悬挂的古式钟磐,斑斓奇妙,最终可以了解自己的身体内部丝丝脉路犹如看到别人。 他曾经通过修习这种禅坐了解了自己的身体。
    一次走路突然看到自己,就像看到别人那样,惊异之下一切都没有了。本虚禅师说这种现象是神识外溢,当很放松内心异常宁静的状态下,精神犹如水满容器外溢出来,很多喜欢静坐的人也许都有类似经历。当非常平静的状态下,人可以忘掉一切,包括自己的这个身体,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无边大,很遥远的地方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
十多年前,有一位修行人听说这山谷里有茅蓬,想上来住,当时这个山谷里也没有明显的路,他走迷失了就在山坡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听到木鱼响一路忽远忽近引着他找到了狮子茅蓬,当时山谷里只住几位师父,也没人敲木鱼。
    有一次茅蓬里来了几位修行人。一般来了修行人早上要上殿,第二天早上三点多就听到有人上殿,钟磬齐鸣,有诵经声嘹亮,起来一看几位师父都在睡觉,而那些声音却都在茅蓬周围。
    佛教史上很传奇的民国高僧大愚法师,他的再传弟子听说有人在终南山曾经见到大愚法师,曾来终南山寻访并在狮子茅蓬留下大愚法师的照片。本虚禅师说要见到他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即使见到了又能怎样。
    听有人说遇见过隐僧,相貌看起来有三十多岁,问起住山多少年,答住了三十多年了。终南山宽四百多里,长万里,每个山谷都有隐居的人,还有一些常人到不了的山谷,在那里仍有隐修人。
    在这十三年,他曾经收下了三位弟子,他们现在都云游在四方。终有一天他们最终会回到这里。
    晚上我睡在寮房,床背后隔着一面墙就是虚云老和尚当年入定的茅蓬遗址。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本虚禅师变成了虚云老和尚,与另外三位高僧在一起禅坐。
    在虚云老和尚来到这里的那些年,狮子茅蓬正对面的山谷里的香炉峰上有三棵落叶松,它们长得笔直,犹如三根香插在香炉峰上,后来竟然被人砍去了。
    虚云老和尚离开这里之后的五十多年,这里来来往往有不少修行者的身影,只有本虚禅师住的时间最长了,本虚禅师说也许不久之后他也该离开了,这一切都是因缘。
    下山的时候我将抄录本虚禅师的禅诗拿出来轻轻的吟起来:
有人来问法
无门自超宗
言说绝有天
处事趣玲珑
动契无为法
动静有为空
非空非有处
如网罩松风
时时并处处
现前起大用
木鸡才啼晓
画手解梨耕
非是道玄妙
圣哲趋大同
……

雨夜宿天宝茅蓬


    妙莲师父的“天宝茅蓬”在山谷的密林深处,我看到了屋檐写着“止语”。
    她住在这里已经多年了,这里有两座屋子,斋堂里很潮湿,屋子看起来有年代了,墙是用石头砌的。
    我晚上将要住的屋子有一通大火炕,火炕的一半用破被单遮起来。屋子漏雨比较严重,火炕那一半都潮湿了,用被单来挡一挡多少能减少些漏下来的雨。
    木鱼声穿透雨声中传到我的耳朵里,在夜里,我听着这木鱼声睡去。
    第二天清晨推开门,雨水在屋檐上挂起了清亮晶莹的线。山谷里一片混沌,大雾中一切都不存在了,大雾好似虚空,昨天的一切都变去了。
    早餐是新蒸的馒头,我吃到了师父亲手种的菜,很奢侈,菜是用油炒过的,这使我有些不安。
    雨停之后下山,妙莲尼师手上捻着佛珠从屋子里慌忙出来,她用手语制止我下山。见我执意下山,她拿来把雨伞要我带上,我一再拒绝可是伞还是被塞到手上。
    依依辞别走出很远,烟雨中妙莲尼师还站在院子的高处,她还在保持合十的姿势。
    一个多月后,我又一次站到了天宝茅蓬的院子里,妙莲师已经止语圆满。她说当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地方住,在山谷下面找到一个山洞,里面全是鹿或者野羊的粪便,睡上去当时很感激,觉得那是极乐国,很清净。后来找到这个废弃的茅蓬,修了修便住了进去,刚来的时候水都没有,要下河谷里去挑水,冬天化雪水吃,后来水越来越旺,水吃不完,就引一条让它流到河谷里去,另一条水被引到院子里来,潺潺的溪水就从院子流过。
    妙莲尼师说只要你放下一切,这个山上的树叶子都够吃了,一辈子都吃不完。真正放下一切的时候饭你也吃不完,水你也喝不完。修道的人是不会饿死的。
    在来到终南山以前她曾经在河北建了好几个大寺院,寺院建成之后请其他修行人来住,自己来到这里。经常有居士从遥远的河北寻到这里来供养她,为她做饭、护关。将来她打算在这个茅蓬的边上建造一座大殿为以后的修行人提供方便。
    听上面狮子茅蓬的本虚师父说,常能听到这个山谷里时远时近的木鱼响,妙莲师说她也经常听到,有时是木鱼,有时是上殿的法器声,声音就在她住的茅蓬旁。
    经常大清早三点左右,铛的一声磬响就起来做早课。这山谷里有没其他人,那个声音不可思议。
    有时晚上打坐能听到有人喊她,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这些都不必理会,一心只管修行就行了。打坐念佛经常可以一天一夜,常常是晚上睡一个小时然后一直念佛到第二天。
    妙莲师说你看这水一刻不停,古代的祖师看着这水就能开悟,它们都是无常,刹拉不住。就是一棵草,你看它四季枯荣变化,也是无常,你看看这些你还有何放不下的,你心里要挂着东西就不要谈修行。
    我们站在院子里的溪水边,这水清澈的可以照见自己的表情,二千多年前渔夫唱着一个歌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而这水能洗涤我心上一切凡尘。
    这时山谷里的雾升起来,这终南山的雨似乎变成了绿色,而我当披着金黄的蓑衣在这绿色的山岚雾霭中漂泊,忘记归期。
  文/张剑峰
【终南山】
终南山,有人将它解释为“月亮山”。传说中,那里是太阳和月亮睡觉的地方,在它神秘的群峰中,坐落着天帝在尘世的都城,还有月亮女神的家。于是,这里就成为某些人试图接近月亮的神德,及其力量根源的地方。因而,它就成了隐士的天堂。
——比尔•波特《空谷幽兰》

宿仁法禅师茅蓬

    在终南山里,每个山谷都有修行多年的人。我走过擂鼓石,沿着雨季的大河往上游一路行走。虽然是连绵大雨,但河谷里的水却是碧绿的。这碧绿的水让我想起一位住在沣河边的僧人的句子。他写碧水的忧伤,碧绿的水纯洁无瑕,流出山谷就面临着被污染的命运……
    在偌大的终南山里,这条河流是比较特别的。不仅因为它与隐士有关,还因为它养育着娃娃鱼。这种国家二级保护鱼类长相像人,叫声像婴儿的啼哭。
    在一个山坡下,我与一位年轻的行者相逢。他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消瘦儒雅,头发和胡子都很长。青衫似乎多年没洗了,变成了灰色,芒鞋竹杖,行囊沉重。我想他应该是一位出家不久的沙弥。
    他说,一位隐士托他为人头山上住山洞的慧因禅师送道粮下来。在我回头的时候看见了他的另一位同伴,也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虽然他们现在远离红尘了,可是上学的经历还是给他们留下了这一辈子都摘不下来的纪念。
    他们住在擂鼓石上面的文殊洞。辞别后,我准备下次上到那里去。
    山中的雨都卧在云里面,它们随意地飞,飘到哪里就下一阵雨,无事就飞过千山去,像李白一样洒脱不羁。
    离开狮子茅蓬时,我将伞遗忘在那里了。在雨中行走几个时辰,太渴望有一堆火给我温暖。
    黄昏的时候我向一位山民问路,按照指点,我走进了一个山谷。这个山谷堆满了石头,在巨大的石头中间散落着树木,在树木下散落着泥屋。山民很少,大部分是修道人的茅蓬。
    山谷中间流出一泓山泉,雪白的芦苇漫山遍野,站在这样的黄昏里我觉得自己很苍老。
    在一个潮湿的柴垛后,我遇见了一位山民。他说这个山谷是隐士的家,山谷里住着四五位道士,一位道姑,还有五六位和尚,以及一位居士。在他的院子上面,我看到一个茅蓬,茅棚的主人法号仁法。他正在做晚饭。放下行囊,我坐到他茅蓬的火塘前照看柴火,顺便也可以解决晚饭。
    仁法师说他懒得做饭,上午在别的地方吃过。提来泉水洗菜之后,我坐到面条前面,柴太潮湿了,为了等待这一碗面条,我已经咽了很多口水了。
    仁法师看起来属于那种心宽体胖的人。他说起话来缓慢极了,等他说话像口渴的人等待从岩石上流淌下的水滴。
    仁法师的茅蓬比较宽敞,用土坯隔成了三个房子。仁法师说这个茅蓬看起来有,但也可以说无。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刚来的时候,找到山民的房子借住。之前在太白山住了很多年,那里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这个房子的东家愿意让出家人来住,于是他就将它收拾了一番,暂时住下了。现在,房东又要将它卖掉,已经催几次了,他随时都有可能要走。
    这个山谷里山民的房子大都被买下来了。一些修道人有缘了得到供养,就凑钱买下山民的房子,好有个比较固定的住处用心修道。即使自己将来不住,也可以让给后来的修行人住。
    除了茅屋,那些山洞并不是每个修行人都能找到的。
    吃完晚饭,洗脚上炕。夜里只有风声吹响在屋顶上,不远处山泉奔流如兽吼。
    我们盘腿敷坐,秉烛夜话。
    仁法师拿出他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称谓:爸爸、儿子、女婿、孙子、爷爷、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叔叔、侄子、舅舅、外甥、师父、徒弟、领导、下属……
    一个人可以很简单,但却要在这个世界中扮演数不清的角色。就如演戏,很多人在生活这场大戏剧中太入戏,进入角色不能自拔。
    很多人都知道人生是加法和减法的过程。从小到大一直是加法,要文凭,要工作,要钞票,要房子,要车子,要结婚,要生子,还要子孙,实际上我们像个笨孩子,抓住了,却放不下。给心上放那么多东西,直到咽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才不得不撒手放下。很多人就是能拿得起,却放不下。而出家人首先要做的就是彻底放下。
    这个茅蓬在有与无之间,这个世间的一切也都在有与无之间。有一句话讲,“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要那么多挂碍干嘛?
    住山的人最终要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归真,归真就是你的心最终往哪里去。
    仁法师说他没有兴趣办道场,他现在要做的是先住下来,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睡眠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后半夜我醒来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仁法师在打坐中睡去了。窗外的流水声在空气中传来,却又刹那消失,但听起来却从没有停歇。
    清晨金色的阳光从合叶窗里透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鸟鸣将山谷的空间无限地放大了。我去泉边掬一把水洗脸之后,挑一担水回来生火。仁法师煮了小米包谷粥。吃完饭,我去拜访几位住在山谷上面的道士。

玉箫声吹与白狐听

    一条摇曳着野菊花的山径将我带到了一座没有围墙的茅蓬前,两位道士正在院子的柿子树下晾晒松籽。
    他们都是谭道长的弟子。谭道长下山去八仙庵了,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
    阳光下,我坐在院子里,和这两位年轻的道士聊了起来。
    王道长来自山东崂山,前不久他从太白山的深山里来到这里。他说在那里仍有很多道士,不过他们大多年龄已经很大了。在那里,他种的土豆还没来得及挖,就留给别人或者山中的动物。
    他在山谷上方找到一块巨石,下面有一个两间屋子大的山洞,旁边有从大石头上流出来的山泉。我参观了他正在改造中的这个洞府。他已经砌好了一个朝阳的小窗子,洞中潮湿,石头间还在渗水。谭道长带他们将洞中地面挖开了两道很深的水渠,作为下水道。他打算在水渠上盖上石头,那样住上去就好多了。经过改造后,这里会成为一个理想的洞 府。
    在王道长暂住的茅庵里,我看见挂在书橱上的洞箫。他常常坐到山顶上去吹箫,在那里他还有一位伙伴——一只白狐。据说白狐都修行,可以变成妙龄女子。那只白狐经常在他吹箫的时候不请自来。
    我调侃王道长,建议他将那位白狐发展为神仙眷侣。王道长羞涩地笑了,他性格像一位古代的书生。
    他请我吃自己过冬的道粮——松籽,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清香的松籽。王道长说我与道有缘,山民们吃不下刚采的松籽,他们觉得炒过的松籽更好吃。
    在王道长的茅庵后有一座山峰高入云天,上面有朝阳洞,朝阳洞对面是太兴山。太兴山的山形像一条巨龙,龙头上有一天然山峰,像一位仙人骑在龙头上,那个山叫人头山。
    有一次,王道长在那座峰顶上采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下山的路。那个山顶很小,但是怎么走都找不到下山的路。山顶上雾太大了,就他一个人,但却能听到大雾里有人说话,最后他坐在山顶上等到大雾散去,半天后才下山。
    王道长对说话不感兴趣,能吸引他的是松籽和山上的清风,半天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他总是不停地操劳着,收拾着过冬的道粮:一堆晾晒的松籽和刚从树上采下来的松果。

问道黄道长

    黄道长个子很高,站在那里倒像一株清风拂面的松树,他的老家在遥远的东北。
    陶渊明有一架无孔琴,黄道长有一架筝。他的茅庵离泉水很近,他常常携筝坐在泉边的岩石上,拨弦给明月听。从老子的著作里,他选了个名字叫若水,作为自己的道号。
    他说修道是因为自己的思想、习惯,很自然地走上这样的道路。当他放下一切的时候,是这一生的世俗生活中最富有的时候,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舍弃了。
出家以前他从没缺过钱,很多事都不用管。他说这十几年,一直不醒悟,直到有一种病找到了他。当他想玩好的,吃好的,当他去接近俗人想拥有很多享受的时候,病就开始折磨他了。
    2006年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当中,前三天他一口水都没喝,东西也不吃。人都说七日不食则亡。后来一顿吃两个水果,到第七天的时候他也害怕了。他把想到的都写下来,留给亲人。他们给他的东西太多了,他无以为报。他的姐姐、妻子还有孩子,后来当他的心渐渐放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很自在。很多病都是人吃进去的,现在人都讲营养,肠肥脑满了才满足。
    古人认为很多东西不能吃,而现代人是在讨论天上、地下、海里还有哪些东西没有吃过。
    他自小就很喜欢远行,经常一个人背着包四处走。当他在大理旅游的时候,在街头遇见了他的师父。他背着一个包,上面写着“为你医百病”。他很好奇,因为他的很多事情都是因为病而起。他想自己二十多年的病,没有人能治好。
    师父在大理街头买银饰,他怕他上当就跟着他。师父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一回头的瞬间人就不见了。他放下东西往前面追去,在一个电话亭门口看见师父在那打电话,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两个异乡人一起相处七八天,与师父在一起有种莫明的感觉,甚至胜过了父子。后来师父认他做弟子,指点他去老君洞出家修行。
    他跟师父一路走过很多地方,师父为人治病不要钱,用道家的符咒,化水为药治好了很多人的病。他与人结缘,人家给五毛、一块,回来一数竟然经常是六十多块,尽管他们对钱不感兴趣。
    师父是云游的,从新疆到西藏,从西藏到云南,到任何地方从不停留,他始终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但行走却像风一样。
    以前学道,师父先教一些手段用来弘道。但是一些人常常将那些手段用在不道德的事情上。现在我们学道,先要学的是怎样做一个合乎道德的人,然后才能谈其他的。
    很多人跟着师父修道需要十多年时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学到一些东西。
    道是隐的,像金子一样被深埋着。太阳一直在天上,乌云遮住了,但是太阳还在。我们的太平盛世,大家将道丢在一边。在大难来临前,才会想要用它。这些智慧是我们最好的良药,当你吃药的时候,你已经生病了。
    我们忽略了道,危机就来了。但是我们不觉得,像鱼网捕鱼,鱼不知道何时就进了网,当知道的时候已经被网住了。
    人在灾难面前才能醒悟,才有真感情,才知道反省。但时间一长又犯糊涂。
    我们总不知道,为何灾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这些都不是偶然的,只是我们不能认识它。只有少数的智者才能看清楚。比如诸葛亮、张良、刘伯温那样的人,他们的智慧通天地。
    我们现在的人连自己都认不清,更不用说通天地,我们将它们丢弃了。
    所以用出家的这种形式在人群的边缘,是可以看清楚大部分人的问题和危机的。
    有时,人能看到但还做不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只有道心胜过一切,身心才能清净。只要心一天挂着钱财,牵肠挂肚,想着妻子儿女,修道都是不现实的,都是假的。
一切放下,将道放在第一位的时候,你才能认识它。
    能懂得这些,我已经很幸运了。
    三教的存在是上天以三种不同的方式来教不同的人,因为思想智慧都不一样,上天要厚待人。
    我看到身边的一些人就知道更多的人,看到身边的一切就知道整个世界,我知道他们需要这些。
    我们需要修真悟道,恢复本来纯真清净的心。修真不是修其他的,不管你做什么,闲下来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己的心休息休息,哪怕五分钟、十分钟。那一刻坐下来什么都抛下,你这个人就会慢慢获得智慧,那是钱买不到的。
    大多数人一直到死都没有让自己的心休息过,你这个心从小到老,从没有休息过,整天为物所转,很可怜。
    心无所不在,所以要上收心猿,下栓意马。孔子都讲过知止而静,静而定。它是一步一步来的,什么东西再好,你都不知道止那很可惜。任何东西都是两面的,人人都要懂得适可而止。但是人们会将它当作耳边风,你说它的分量在哪里?不认识,不知道,用它就没有分量了。
    有智慧的人求缺,满招损,他永远到不了那个极致。比如月亮,初一到十五变圆,十六之后就开始变缺。一切都是生灭,升起落下,阴阳均衡,在恰当的位置才能保证不得不失。
    人们常说仙风道骨,所谓仙风道骨是一个习气,那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是累生累世形成的干净的灵性透出来的。一个整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人,气质会是污浊的,山里修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东西说起来太玄妙,玄妙得让你觉得不可思议。
    修真悟道,道是无私的,道要是真正可以给的话,我想用它换来一切。作为老百姓,我献给国家;作为父亲,我传给儿子。这都是人的私欲!正因为道是无私的,它才不可能言传。想成道就必须大公无私,有一点私心都没有道可言,说出来的只是理。
    就比如这是个台阶,台阶只是个名词。等你走上台阶,你才能感觉它是什么。
    关于生死,人有生有死才公平。不然一个人老不死,他会绝望的。死是对生的交代,有开始就要有结果,不然怎么叫阴阳平衡。
    对于修道,我知道自己要付出很多的艰辛和苦闷。道是自然的,很多东西是自然而然得来的。我经常回头看看自己的来路,我的路就像八仙里张果老倒骑驴那样。其实没有什么倒骑驴,就是告诉世人没事的时候回头看看路,想想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并不是要想过去美好的东西。
    古人讲闲谈莫谈人是非,现在人将古人的这些根本的东西扔了。五常都不要了,会出问题。
    我没有读过太多书,这些都自然存在的。当我想说话的时候,它们自然就被讲出来,它们并不是我学来的。
    晾晒完松籽,我们开始生火做饭,河水在屋子后面。我劈柴,黄道长生火。正午的烟火在屋子里不肯出去,它们将黄道长裹在中间,只留一个影子,像是给他穿了一件庞大的淡蓝色道袍。
    茅庵上空升起的炊烟招来了附近的山民狄施主。狄施主是谭道长这座茅庵的邻居,他的哥哥多年前出家为僧,他天生喜欢与修行人往来。
    他认为像我这样的山外来客,应该尝尝这里的土豆糍粑。在他的怂恿下,王道长蒸了满满一锅小土豆。他们开始在院子的石臼里,将蒸熟土豆捣成土豆泥,再将它们变成糍粑饼, 盛进白瓷碗里撒上青野菜。
    我们将小桌子放在水边的院子,一人一碗洋芋糍粑,吃得我感觉像醉酒一样,想在午后的秋阳里睡去。
    狄施主说离这不远有个莲花洞,他愿意带我去看看。莲花洞曾是民国高僧印光老和尚出家的地方,黄道长和王道长都没到过那里,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翻山一起去。
    第二天,我们爬过三座大山和两条河谷,到达莲花洞。莲花下的泉水依然清冽,有一位老居士和一位僧人照看香火。
    老莲花洞里盘踞着大小几十条龙,每条龙的鳞爪和须角都很分明,但却全是天然的。
    等我们从莲花洞回来,谭道长已经回到茅庵。

朝阳洞访谭道长


    看见谭道长的时候,他在地里挖土豆。如果他没有像古人一样的发髻,你会以为他是山中的老农。他有着农民的手,那双手长满了茧。我问起他怎样修行,他说什么也没有修,只是在山中种地养活自己,随缘度日。
:住在这山里感觉清净吗?
谭道长:真正的清净要在你心里找。最美的山水也在自己心里,而不在身外。住山也不是住山,只是随缘度日而已。如果真要说住山的理由,那是因为它相对僻静,适合自己而已。
    (谭道长的道袍穿了四十年了,在八仙庵黄道长的身上穿了二十多年,现在谭道长每天穿着它。这件道袍的袖子颜色深浅不一,在四十多年中,衣袖缩短后再缝上一截,也从不换洗。黄道长说师父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洗澡了,这二十多年他终年只穿这件道袍。我坐在他身边,只闻得到草木的清香。)
:穿这么单薄的衣服,如何做到不冷?
谭道长:像山里的野兽一样,你说它会冷吗?
    他二十多年来不睡床,只在地上铺张席子。席子很短,一米见方,我猜不出他如何睡觉。他的被子从来不晾晒,但从不会发霉或受潮。
    朝阳洞在山谷上面的山崖下,每天太阳可以从早上晒到黄昏。大雾从来不会靠近这个地方。谭道长的菜地下,野猪将山谷的土每天晚上翻一遍,但它们从不靠近他的菜地。
    每个修道的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谈到修道的因缘,谭道长说,早年的时候全国除四害,人们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开始找老鼠或者麻雀,那是动物们的浩劫,他曾经打死过两万只老鼠。
    但有一次,抓到一只特别大的老鼠,打死了它。后来那只老鼠常在梦里找他的麻烦。
    因为那个老鼠的原因,一个陌生的女人找到他妻子,拿给他妻子一笔钱,让他的妻子将丈夫让给她。
    后来,他的眼睛失明了,那一年里,他两次梦见有两位道人进他家催促他出家。后来他终于出家修道,眼睛就奇迹般好了。
    但那个老鼠并没有放过他。二十多年前他出家在南岳衡山,那被老鼠指挥的女人到道观里找他,纠缠不休,上茅厕都跟着他。
    十三年前他反复做一个梦,梦见自己飞在云屋之上,见到一处洞府,那个洞就是他后来找到的朝阳洞。
    这些故事对于一个修道的人来说,一点也不奇怪。
    所有灾难都是自己招来的,《太上感应篇》讲: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天、地、人三皇(共五万四千年),加上有文字记载的人类社会共六万年历史。
    天地之初,人与野兽共同生活在天地间,后来人却要吃野兽,天地开始不和谐。
    轩辕黄帝时,万法出现,丝、文字、医药、农业、蓑衣等等,也是那个时代产生的。黄帝时代因为人们已经吃野兽,蚩尤为野兽的首领,那些被吃的野兽转生成人,与黄帝交战。那个仇恨没办法消除,最后黄帝请九天玄女帮忙,方才平息了战乱。
    汉朝开国时全国瘟疫横生,汉高祖问道。高人指点说,人百无禁忌,哪有不招致灾难的?
    古代生活中的忌讳很多,古代人讲戌时不能远行、不能操作。戌为地母,比如每个月都有一天为戌日,这一天诸事不宜。
    现在人更无忌讳,地下的煤都快挖空了。煤矿每天都在死人,生态平衡破坏到一定程度,哪能不招致灾难?
    修道先修人,人道难修,仙道难成。人做得完美接近圣人,就离仙不远了。一个人无欲无求,清净才能生智慧。有所求就会迷失心智,你求神保佑,你的心就被迷乱了,人只管做善事,神不会不保佑你的。
    比如一个人大公无私,一心为别人,他有困难大家自然也会来帮助他,哪用得着自己去求。世上的事大多是求不可得。
    晚饭前山谷深处茅庐的主人也下来了,他和黄道长聊着流水弹琴、梅妻鹤子的话题。他说多年来住山,他就喜欢听这山谷里的水声。他们能听懂水在弹什么,听流水弹琴比自己会弹什么曲子有趣味多了,在我听来流水在弹奏高山流水。
    狄施主和王道长一起捣土豆和核桃,山中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他们准备再做一顿土豆糍粑。

幽谷偶遇王维

    到过的很多地方都有名字,而我不知道陈居士的茅庐应该叫什么名字。叫清风明月庐,或者叫终南草庐,似乎都不够妙。
    这个山谷四面环山,一条小溪从院墙下流过,我在一排长满了巨大松树的篱笆门前停下来。篱笆门内有大大小小许多水池,荷花叶子碧绿。每个水中倒映着白云和太阳,篱笆门内的小路尽头是一个茅草苫顶的门楼,板筑的土墙上覆着茅草。
    茅庐上的草里,鸟雀在散步,屋檐下的长廊和栏杆上停着喜鹊。院子里种着几株竹子。


    我跨进篱笆门的那一刻,一位年青的女子正坐在阳光下读书。尽管我轻轻地向她问好,可还是使她吃了一惊。茅庐的主人从屋子的光阴里走出来,让我想起了《聊斋》里的宁采臣,他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喝茶。
    屋檐下有一桌,围满了树桩做成的凳子。
    茅庐主人说这个山谷,山民已经送给他了。现在他正带领居士们建茅蓬,以后更多的修行人就可以在这个山谷里修道。

    我问做这么多事情,建这个茅庐是怎样做到的?
陈居士:不为自己,任何事情都好办。这个地方我又带不走,将来还是众人的。音乐的最高层次是音符,每个音符出来以后,下一个音符之间的空隙,虚实相合而成妙音。这个虚实就是阴阳,阴阳即道,这阴阳无非还是道的状态,那么道以外是什么?谁一直在搞一个道呢?
:有很多事情是客观存在的,比如说现在的科学很发达,但我们在享受科学带来的实惠的时候,也面临许多科学带来的威胁,如人类的疾病,自然危机、水资源危机、气候变暖、核危机、感情危机、克隆人、道德危机。人类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面临如此多的自然的责难,而这一切都因人们过分迷信科学,滥用科学而致。
    包括现在有真正好的教育吗?科学的发展像一轮失控的马车,我们明明已经知道它的危险,但你能让它停下来吗?谁能让它慢下来都是问题,虽然我们知道如今科学有这么多副作用,但是我们都在享受它的福利。你让它停下来,或者回到以前,很多人还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状况,我们是有为还是无为?
    是让大家认识到科学发展的负面影响,使人重回古老的传统道德体系,还是让人们在一个道德的社会体系里,享受人性的愉悦,在无穷无尽的物质里糜烂?这些问题是不是庸人自扰?
陈居士答:科学的发展本质没有错与对,心净则国土净。若是真修行人不见世间,自清其意,诸恶莫做。你若挑剔社会,矛盾永远存在,这些都是心以外的现象,心清净了外在的环境也会转化。你将有限的生命浪费到这些心以外的现象上,能抓得完吗?
    我们能做什么,一切都很自然,只需要放下纯净或不纯净的念头。
    问者急切,答者从容。再要问却一时忘言。
    屋檐下一位居士在煮茶。茶嫩水老火匆匆,流水潺潺,我们喝茶声咕噜咕噜在山谷中回响。
    我在本子上抄下陈居士的一页山中札记:
    一日,一道士问:道是什么?
    拿起手掌翻了个个,道士施礼。
有人问:什么是佛法?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问疼吗?
:当然。
    又伸手抚了一下,来人若有所悟。
    一天,一禅师见墙上筝已落满尘埃,问弹筝否?素筝尘满弦无常自奏,谁人知?有人问:如何见性?
:你听见什么?
:鸟声、水声、风声。
    一日有山外来客,问:像你这样隐居山林,对社会有何贡献?
答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有人问:你这样修行多年,有何建树?
:没建树。
:没建树为何住山?
: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开心干活。
有人问:有何悟?
    抬头指向一朵白云,漫不经心自语道:要到那里去了。
:有佛有众生吗?
:无佛无众生。
:你现在听到了什么?
:鸟叫而已。
:居士闲来写诗吗?
:我们现在就在写诗。
    鸟在写诗,水在弹筝,松风在歌吟,云在霓裳羽衣舞。
    我说我要用镜头将这里装进去带走,可是照片是平面的,永远只能照到它的一个影子,我又不能将这个山背到城市里去。我想最好在水声鸟语和清风里睡一觉,在混沌中将这里拓在我的梦里带走,这样以后到哪里都揣着它。
    我又怀疑自己是否真到过这样一个地方,这个流水入梦,白云为客,鸟雀与人为伍的地方。

寻访终南隐士(续)
——问道华山
文/张剑峰
    终南山,有人将它解释为“月亮山”。传说中,那里是太阳和月亮睡觉的地方,在它神秘的群峰中,坐落着天帝在尘世的都城,还有月亮女神的家。于是,这里就成为某些人试图接近月亮的神德,及其力量根源的地方。因而,它就成了隐士的天堂。
                                                              ——比尔•波特《空谷幽兰》

在黄河与长江之间的群山里
在白云升起的地方,住着一群人
他们芒鞋、纳衣、饮露、食草
他们洞彻天地智慧
他们保留着这个世界最初的秘密
他们“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们对待生和死像呼吸一样平常……
 
烟霞鹤影
 
    华山自古以来便是隐士的故乡,我曾经多次在居住的城市里眺望华山。我住的地方在宋朝以前被称为长安,是当年东方朔、李白、王维、白居易、八仙和长安游侠、隐士经常聚会的地方。
    我以为自己前世是华山深处的一个樵夫,在华山的云雾深处伐木叮叮,常与隐士或者仙鹤为伴。
    夏天雨后,在城市十层楼以上向东方眺望,目光越过唐朝人折柳送别的那条灞河再往东,能看见雪白的山峦,那是华山。它像一朵莲花,根在红尘中,花蕾摇曳在云雾之上。
    上古时轩辕黄帝曾经登临华山,在轩辕黄帝之后,尧来到华山。华山的地方官员祝福这位圣人多子、多福、多寿,尧一一谢绝了,他说多子则多忧患,富贵则多烦恼,长寿则多辱。
    东汉时有个叫费长房的人,他喜欢在酒楼上喝闷酒。有一天他看见街上有一卖药的老翁,悬挂着一个药葫芦兜售丹药。黄昏后行人散去,老翁悄悄钻入葫芦之中。
 
    费长房断定老翁绝非等闲之辈,买了礼物,拜见老翁。老翁知道他的来意,领他一同钻入葫芦中。葫芦中仙鹤祥集,仙山琼阁别有洞天。临行前老翁送他一根竹杖,说是骑上它就可以飞翔。老翁还告诉费长房,日后可以上华山壶公石室找他。
    当他返回故里时,家人都以为他死了,原来已过了十多年。
    华山有七十二洞,洞是道家隐士们的家,洞天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通道,真正的神仙洞府只有仙人才能到达。历史上很多道家的隐士都选择在深山洞室中餐霞饮露,修真养性,并将他们的修行秘笈刻在洞室石壁上,或者著书藏在岩缝间。
    明代的莲峰逸士王处一记载华山有四洞:东曰昭阳,西曰西玄,南曰正阳,北曰水濂。据《云笈七笺》记载,华山西玄洞为道家十大洞天中之第四洞天。西玄洞在西峰岩壁,草木遮掩难以寻觅,洞中周长三千里。洞中有日月星辰,西峰绝壁上还有洞玄石室,东门上接云霞,西门下临地中,传闻解放前有道士潜到其中去修炼,至今不知所踪。
    正阳洞是八仙之一的钟离权隐修的洞府,昭阳洞云深不知处,水濂洞在西峰山崖,天晴时可以隐约看见洞口。据说洞深三百里,人迹罕至,时出异色云气。
    在棋亭,西汉时有人看见华山仙人卫叔卿和洪崖先生、许由、巢父在那里下棋。宋朝时陈抟老祖与宋太祖在那里也下过一盘棋。我站在棋亭对面的山崖上望过去,他们曾经下过的棋局还在那里。可惜我晚生了八百年,没有赶上观看那一场对弈。
 
    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他的伴侣萧史从渭河边来到华山,在这里他们一起飞升而去。后来仍旧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还能够有幸听到萧史的箫声飞过山下的河流和山川进入城市和乡下。
    秦朝的时候又有毛女隐居华山以食松针为生,据说她的身体生满了绿色的羽毛,如闪电那样飞跃山峦。直到宋朝的时候,陈抟老祖还经常见到她。
    曾经有个名叫邓绍的人,八月间入华山采药。在山中遇见一位童子,拿着五彩锦囊收集柏树叶上的露水。露水被收集在他的锦囊里,像珍珠一样粒粒可数。邓绍好奇,童子告诉他,这是赤松先生采集来用以明目的。现在华山一带的人们,仍旧要在八月天做眼明袋,敷眼明目。
 
云雾之上是仙乡
 
【壹】
    在终南山的雨季,住在大峪河上游的黄道长下山,邀我一起随杭道长上华山。
    杭道长住在华山群仙观石室里,他在那里已经住了十多年了。他擅长草药,曾为很多人治好了顽疾。古时候,道士们都随身背着一只葫芦,走到哪里都可以随时为人开药治病。不过,杭道长却将葫芦换成了一个布包袱。他说为了采药,华山周围的山,他全走遍了,甚至连黄河对面的中条山他都去过。
    杭道长的老家在黄河对面的山西,他的父亲精通《周易》,喜欢为人卜卦。他出生后,父亲的一位朋友说他前世是生于北魏渭州,曾与道有缘,今生命格中注定了要在青城山出家。十多岁的时候,他学了木匠手艺开始谋生,但是诸事不顺。于是辞别父母,由山西经陕西入川,去寻访师父。
    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先找活为人家做家具换路费。有时候,钱花光了就沿街乞讨,晚上睡觉没地方,就睡野地里。在陕川交界的阳平关,他走了三个村没有讨到一个馒头。那时候下了雪,他的衣服也单薄,于是发烧病倒在村头。一个小旅社里的女人用粥将他喂醒,接下来他在那个小旅社躺了二十多天才退烧。
    在四川老君山,他找到了自己的师父,作为新弟子有很多粗重的活等着他。冬天天不亮,他就得踏着雪去凿冰挑水,还要受师兄们的欺辱,杭道长说这些都是修道的内容之一。
    师父在青城山拜访过多位高人,师祖是青城山天师洞剑仙派传人,白须拂胸鹤发童颜,已有百岁。听一位老道长说他是当今为数不多的剑客之一。
    杭道长向我们展示了他从悬崖上采下来的灵芝草。他说灵芝草有草灵芝和悬崖上生长的石灵芝。一般人只能有幸采到生长在泥土中的灵芝,生长于悬崖上的灵芝会发光,一般人采不到。他说草药有灵性,山中的草会跑。他曾经采过几支何首乌,泡在盆子里转身就不见了。
    杭道长的石室有三间,屋外是华山对面的群山,窗下是悬崖和白云。鸟很少见到。他的石室里堆满了书籍和各种药罐,每次下山前,他要先在石室里炼治好药丸。
    在来到华山以前,吃饭和睡觉是没有保障的。华山是国内著名的风景区,山中常住的道士都由华山脚下玉泉院的道教协会统一委派。杭道长被派往这里,一住就是十多年,除过偶尔下山为人治病,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在这个庙里度过的,照看这个庙是他的职责。
    群仙观的建筑借山崖而建,大殿的后墙就是华山的白色岩石,吕洞宾真人的像被供奉在大殿后墙上凿出来的洞里。
    杭道长每天清晨五点起床,清晨第一件事就是为吕洞宾真人供上一杯清水,点燃香烛,拜这位在华山成仙的前辈。我和黄道长被安排在大殿一角的石床上,听着熟悉的檐滴进入梦乡。
    秋雨中上山的游客不多,很少有人能在这里停留并进来燃香,倒是山雾经常来做客。群仙观里幽雅清静,大殿的台阶下就是白云,山风从松林里经过,以松针为弦,它们奏着什么曲子只有隐士能听懂,堆起皱纹的泉水在白色的石头上流淌,无声无息。
    这里曾经有一群神仙,可他们都骑着白鹤飞走了。举目四顾天空苍茫,不见他们的消息,只剩下群仙观这个名字。
    杭道长说,目前华山道教协会派往山上常住的道士,有十多位。这里的道粮及生活所需都是道教协会雇挑夫挑上山的。尽管这里已经很清静了,但有些修道人还是嫌这里不够清静,他们离开华山主峰,去往那些游客们去不了的地方隐居。
    在那里他们几乎不太需要粮食,那是需要相当修为的,不是每个修道的人都可以做到的。隐居修道意味着完全超脱世间,完全放下一切世间的牵挂和名利,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修道必须要经过这个阶段,才能与道接近。虽然有的人隐居一生,并没有达到那个终点,但重要的是,他已经走在通往道的路上。
    要真正见道是要敢于舍弃一切的,什么都不牵挂,那样才会有重生,才有可能得遇仙缘,得到秘传。
    在长空栈道对面的三公山上有两个洞,那里一般人几乎爬不上去。三公山的山峰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样子,危石林立,没有固定的攀登道路,一般人很少能到这里。
    汉明帝时,道士燕济受仙人裴君指点,隐栖山顶石洞,绝粒辟谷,也鼓瑟弹琴,吟咏诗文。只吃一点苍术与黄精。他居住的山洞,常有五色祥云环周飘浮。据史料记述:一日,燕济下山,居住在华阴县城附近的一座茅庵里,有三位道士拜访,并把香的配方题写在洞的石壁上。燕济后来才知那位道长就是清灵真人裴元仁,所传香名叫三神香,得到这香可以开天门,启地户,通神灵。后来他也成为华山上的神仙之一。
     晋朝的时候,道士焦道广也住在三公山上的石洞里,他以煮白石头为食。据说他煮的白石头,味道像煮熟的洋芋,还经常邀请贫苦人一同享用。他的容貌忽老忽少,后来离开华山,不知所踪。
    在群仙观大殿的石床上我和黄道长住了两个晚上,雨一直在下,我想拍几张华山的风景照片。山雾像白鹤的翅膀,将一切都隐去了,拍照片成了问题。我本来计划要去爬陈抟老祖羽化的张超谷的,可这山雨徘徊不去,我们上山也没带雨具,杭道长很少雨天出门,也没有斗笠和蓑衣给我们。我们只好计划多住几天,再去爬落雁峰和长空栈道,然后下山。
    杭道长说,如果我有仙缘,或许可以见到一位隐居华山的高人李道长。在华山修道的人都知道他,并称他为李大仙。可惜他现在不在山上。不过他说我们或许该去见见另一位住在九天宫的闻道长,幸运的话能从闻道长那里,了解一点关于这位隐士的情况。可是这位闻道长很少与人说话。他曾经与李道长一起在华山主峰对面的王刁岭修道多年。
    多年以前,杭道长曾经在青城山与这位李道长共住过一个庙,李道长对他很照顾,可是那时他贪恋的东西太多,心不在修道上。他曾经亲眼见过李道长住山洞辟谷时,洞口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两条大蟒蛇,长卧洞口不肯走。他当时吓坏了,后来才知道那两条蟒蛇是为李道长护关的。杭道长说,这些事情他一般不愿意对别人说,说了人家也不肯相信。但是修道中的确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山中行走,一个整天吃大鱼大肉的人,可能会被动物袭击。因为他身上有腥臭,动物会辨别。但是一个清修的人走在山林中,动物却不会伤害他。如果你的身心是清净的,你的气息动物也会喜欢,它们会亲近你。
    杭道长说李道长每年冬天才回华山,平时他就云游天下为人治病,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听说前几个月,他受几位佛教界人士邀请,在天津当众辟谷五十七天,其间只喝点  水。他在山洞里曾经辟谷八十一天。听杭道长讲完这些,我想这位李道长或许会成为我在终南山寻访的一位重要隐士。
    对着烛火,听着窗外的秋雨,我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大殿里吕洞宾端坐的那个山洞不见了。在大殿的石头墙之上有一个平台,那里有一个山洞,几位道士在那里下棋。我得到允许爬上去,在一旁参观棋局……
    早晨,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多,黄道长催我洗脸,一起上落雁峰去。
    云雾中山间长树摇风,山雾如尘拂落一身又满,黄道长在山径边的岩石上遇见一只松鼠,黄道长称它为鼠道友。它站在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我们,像是守侯已久。黄道长从道袍里掏出一把板栗留给它。
    登上落雁峰时,太阳出来了,头顶天空湛蓝。云雾之下的渭河、泾河在那里遇见黄河。山下一层灰色,尘雾之上却是明澈蔚蓝。
    黄道长说,我们就是从那一层浑浊的万丈红尘之中爬上来的。不管山下的天空如何变幻,云层之上的虚空始终不动,无雨也无晴,连云都没有,甚至也不存在一个虚空。
    从落雁峰下南天门,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位道姑招呼我们喝水。她的道号叫李致坤,她从遥远的东北来到华山。她说,这里是华山上唯一有女道士的道观。这里除了她,还有她的师父姜道长。她在大殿照看香火,这里是喜欢探险的人们去往华山最险的长空栈道的大门。从大殿的后门出去穿过一个石头洞,就是宽仅一脚的栈道。它的旁边是聚仙台,那里三面悬空,五千年前黄帝曾经在那里会见群仙。
    姜道长正在休息,李致坤带我们去看她提水的地方,那是一个三面悬空的小平台。石头上有一眼绿色的水池,通往那里的是一个很窄的石梁,宽不足巴掌,两面都是悬崖。
李致坤说她第一次跟师父过去提水,是骑着爬过去的,眼睛都不敢睁。每天清晨她要过去提水。姜道长七十多岁了,去那里如履平地。黄道长想走上去试试看自己的脚力,结果被一旁的景区管理员呵斥了回来。
    我只看了看那个地方,就觉得头发晕。
    当我们从悬崖边退回来,姜道长已经坐在大殿一角。她看起来清瘦而精神,她有十多年没有下山了,她让弟子拿来前几天才爬树采来的松籽给我们吃。李致坤说这些松籽可都是师父从悬崖峭壁上采来的,山上的风特别大,师父在树梢上就像站在浪里一样摇摆,吓得她脚酸了几天。
    应弟子和我们的要求,姜道长讲起她开始上华山的经历。她说几十年前她背着家人来到华山脚下出家,她的家人找到她将她强行带回家,她又跑出来。以前华山有个山规,不允许道姑住山。她便趁着夜色爬上山,住在大上方下面的山洞里,那个山洞里有水流过,她住在山洞深处,怕被人发现,只能晚上悄悄出来,跑去洞外的菜地里刨土豆和茄子吃。每天偷一点,偷多了怕被发现。在那个山洞里,她住了三年没有被人发现,直到后来病得奄奄一息,才被人发现救出来,再后来她获得了在这里住山的权利。
    现在这里环境已经好多了,可以致心一处修道。(未完待续)


寻访终南隐士(续)
文 / 张剑峰

 

    终南山,有人将它解释为“月亮山”。传说中,那里是太阳和月亮睡觉的地方,在它神秘的群峰中,坐落着天帝在尘世的都城,还有月亮女神的家。于是,这里就成为某些人试图接近月亮的神德,及其力量根源的地方。因而,它就成了隐士的天堂。
                                                      ——比尔•波特《空谷幽兰》

在黄河与长江之间的群山里
在白云升起的地方,住着一群人
他们芒鞋、衲衣、饮露、食草
他们洞彻天地智慧
他们保留着这个世界最初的秘密
他们“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们对待生和死像呼吸一样平常……

云朵上的莲花

【一】

终南山里,一位行走多年的隐士曾说过,世界上有三大文化名山,它们分别是喜马拉雅山、终南山和阿尔卑斯山。它们隆起成为了地球的最高处,就像额头一样,它们代表着神圣和智慧。世界的宗教和人类文明的发源地都起源于这三座山。
直到今天,在这三座大山上,依然能找到修行者的足迹。其中,在终南山隐居,成为众多修行者心中的向往。
不管与学者们的意见有多大冲突,更多的道教徒都愿意将终南山与昆仑山联系在一起,因为它们都是神仙的代名词。
从地质学上讲,终南山与昆仑山是两个独立的山脉。但是,在文化意义上,它们是一座山,广义的终南山包括了昆仑山。
比起道教传说中的海外三山,终南山和昆仑山的历史显然更为久远。中国早期神话中的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就在昆仑山。从终南山的最东端,河南省的陕县以东,向西横贯陕西、甘肃、新疆、青海的这一片广袤的群山,是中国的道教修行者和佛教修行者公认的圣山。
一些道教的修行者,在修行到一定阶段后会选择住在昆仑山的石洞里。在海拔五千米左右的西王母瑶池,至今仍有修行者们在岩洞里隐居。对于这些修行到一定层次的隐居者来说,寒冷不是问题。但如果修行没有达到调动身体内真火的层次,要住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山洞里,是不可想象的。
一位道教徒认为,早期的昆仑山包括了终南山的主峰太白山,那里海拔接近三千八百米,常年积雪,每年都有登山者在那里失踪或者留下残骸。明朝的《封神演义》一书中写到,姜子牙受师父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派遣,下山助周伐纣、替天行道,完成封神大业。
元始天尊门下弟子有:姜子牙、南极仙翁、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清虚道德真君、太乙真人、玉鼎真人、赤精子、黄龙真人、广成子、慈航道人、灵宝大法师、惧留孙、道行天尊。其中,慈航道人、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分别成为后世的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选择在终南山修行。
太白山的修行者们都认为道、佛、儒三家本是一体,这种三教一家的思想流传了几千年。这一切都能在《封神演义》中找到,而这部书的作者,被认为是一位名叫陆西星的明朝道士,也有人认为作者是许仲琳。但是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作者真正掌握了上古文化传承的秘密。
一位隐居太白山三十多年的修行者,保存着通天教的经典。没有人能确切知道这些经典出现的年代。但至少可以推断,道教没有发展成体系之前,应该有很多其他形式的上古文化存在。它们最后都汇入了道、儒、佛这三条洪大的河流。
《封神演义》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太白山,现在山上仍有拔仙台、万仙阵,万仙阵由重约数十吨的石头组成。进入万仙阵,有时天气会突变,狂风怒吼,并有杀喊声,风能削人皮肉。有不少人进入阵中迷失方向,不到一天就变成了干硬的标本。
在我们上山的前几天,有一位游客在山里迷失了方向。山上随时都会下雪,失踪者在大雪中走了三天,庆幸的是最后他找到了有人的地方。
曾经有一些专业登山者,他们刚开始并没有把太白山放在眼里。征服过喜马拉雅山的登山者,在登太白山之前被当地人告戒,但是他们没有听从劝告,最后他们被这座山征服了,成为太白山上探险者的先驱。
太白山延绵数百里,跨越周至、眉县、太白山几个县,向西连接龙门洞、崆峒山和昆仑雪山,往东不到二十里是古楼观。沿着山脉继续往东是华山和嵩山,往南是武当山,这个地带是古代道家最早的活动区域。
传说,上古时有两条龙日夜打斗,后来被太白金星降伏,压在山下。这两条龙分别是东边的黄河和南边的长江。太白山的西边是嘉陵江的源头,南边则是汉江的源头。
山顶有六个天池,常年积雪,雪水融化汇聚成河流,河水流出峡谷被称为黑河。关于黑河最早的记载出自《山海经》,黑河在流出平原的地方被拦截,并在山下一百多公里外的西安,供上千万人饮用。
太白山由两部分组成,东面的部分包括主峰被称为东太白,西面的群山被称为西太白,也叫青峰山,它还有个名字叫武功山,不过这个名字已经被遗忘了。《三才图会》记载:西太白山上有葛仙炼丹池,雷崖洞可容数百人,再上有数十洞,恍惚有人居其中,可望而不可即,盖为葛仙处。
在道教的“三十六洞天”中,太白山被列为第十一洞天。在太白山主峰上的高山湖泊大爷海旁边的山崖上有个洞,据说,那里就是道教的十一洞天,有人曾经爬进去过,但很快就被冰雪和要命的寒气吓退了。


【二】

历史上,太白山的山神有好几位,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抱节守志。中国的古人们,从来都将死亡看成是对道和自我操守的升华和注解。
我想象着太白山的山神们,他们彼此在一起一定会成为知己,他们长卧在烟霞里,微笑地看着红尘的幻灭,正如同在看蜉蝣在水中做梦。
最早的太白山神是太白金星。夜晚抬头遥望天空,北斗星西边最明亮的那一颗就是太白金星。太白金星在神话中的形象是一位鹤发飘然的老者,一身白衣就像他掌管的太白山一样。
商朝末年,华北平原一带的孤竹国国君临终遗嘱立次子叔齐为继承人。而叔齐认为他的哥哥伯夷身为长子理所应当成为孤竹国的继承人,为了让位给他的哥哥,在孤竹君死后,叔齐悄悄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来到西周境内隐居。伯夷也不愿即位,他也选择了与叔齐一样的隐居生活。
周武王伐纣时,他们两个人跪在即将出征的大军前劝说武王退兵。武王灭商后,他们为了拒绝吃周王朝土地上长出的粮食,隐居在太白山东边的首阳山,依靠野菜生活,但是有人说野菜也是周王朝土地里长出来的,于是他们连野菜也放弃了。最后,他们饿死了,不久成为了太白山的山神。
唐朝诗人李白因为母亲梦见太白金星受孕而生,所以,也被称为太白山神。李白一生曾多次登临太白山,他在《古风》中描述了一位道士,李白称他为绿发翁。这位绿发翁披着五彩云霞,长卧在绿松之下或者白雪间,神情飘渺,肃然无言。李白长跪在他面前,请他传授仙诀。绿发翁传授完丹丘真诀,忽然如电光一闪而去。
明末清初,太白山下的眉县人李柏,为躲避清朝统治者的征召,隐居太白山三十八年,自号太白山人。
在一首诗中,李柏记载了顺治二年清兵在扬州连续烧杀抢掠的“扬州十日”。满人入主中原,圣贤之道不可能行于世。为了守道,他只能选择隐居。对于清朝的统治者来说,汉族的读书人也许比手里拿着武器的军队更难对付。
李柏一生都在太白山中度过,他曾经三次躲避乡试,有时躲在野寺内,有时藏在枯井中。母亲去世,他守孝三年之后,脱掉冠服隐居太白山。与清朝的前任统治者不同,康熙皇帝对中原文化的认同感更强烈一些。在李柏隐居太白后,关中不断有关于李柏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一道又一道的征召从京城送达关中。但这些并没有打扰到李柏在太白山广袤的群山里继续隐居。恼怒的皇帝下令封山三十年,禁止纸笔和粮食进山。或许他们以为没有了纸和笔,这位爱写诗的隐士大概会结束隐居。
后来,人们在太白山的河边经常检到一些槲叶,树叶上是李柏用血书写的诗句,后来这些诗句被收集起来结集成册。
李柏在他的《槲叶集自叙》中说:“山中乏纸,采幽岩之肥绿,退心血之余沥,积久盈筐,遂为集名。”
独坐在孤峰上,嚼着冰雪,你会听见李柏的喃喃独白:“我爱月下雪,我爱雪上月。月光荡雪花,乾坤青白彻。高士怀素心,宁与雪月别。一滴饮贪泉,雪残月亦缺。”
太白山的石头像雪一样洁白,流水碧绿像苌弘的血一样清澈,只有清澈的太白山雪水才适合李柏洗梳。我想象着他经常长卧在太白山的河流边,掬起一捧碧水,照见了满山的白云和天上的一轮明月。
在太白山上,有人说李柏没有死,他就是太白山的山神。


 【三】

有人将终南山称为隐士的天堂,关于终南山最高峰太白山的最早隐居者,有记载的是春秋战国时的鬼谷子。他是中国历史上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的身份,永远像终南山上的云雾一样飘渺。
他的户籍几千年来就像一个人参果,谁都想咬一口。中国的很多地方,都认他为老乡。有记载说,他出生在河南,也有人考据说他出生在江西。《眉县志》又说:“鬼谷子,扶风人,自幼入太白山拜师学艺,后传道授艺于眉县汤峪河谷的管子沟。曾在人间活了百余岁,而后不知去向。”在太白山北坡有个山洞,学者们经过考据确认那是鬼谷子曾经住过的地方。
汉朝时,道士谷春在太白山修道,汉成帝时,人们在太白山建神祠,奉祀谷春神。
东汉时,在长安街头卖药的韩康,常年在太白山采药,因为不二价而路人皆知。汉桓帝多次请他做官,最后他干脆躲进终南山里隐居,再也没有出来过。
据史书记载,南朝的陶弘景隐居太白山多年,采药炼丹。
唐代高道孙思邈,隐居太白山南坡十余年。他前后两次拒绝了隋唐两朝皇帝的征召。在他那里,一切生灵不分种族贵贱都是要解救的。他一生著作颇丰,主要有《千金要方》、《千金冀方》等。
唐朝诗人张籍在诗中描写了一位号称太白老人的道士,这位道士头戴竹巾,腰围藤带,暗修黄符,深种胡麻,住在灵泉围绕的茅屋中,院子卧着黄犬,屋中的杵臼之声不断。这位道士常和太白山洞府的仙家来往,壶中的灵药是人间没有听过的名字。
唐代的岑参也有两首关于太白山的诗。诗中提到了一位大约自西域来到太白山的胡僧。人们不知道胡僧有几百岁,只见他眉长数寸,用草和树叶做成衣服,经常捧读《楞伽经》。胡僧看见太白东峰上有两只老虎搏斗,在弱者将死的时候,用僧杖将它们隔开,使它们和解。西边的湫池中有条毒龙,为一方的祸患,胡僧将毒龙收入钵盂中,藏在床下。


诗人卢纶在太白山西峰住宿时,遇到车尊师和祝尊师,这两位仙翁在石室和卢纶长谈,卢纶却不知道洞府的名称。
魏晋时,道教楼观派兴盛,先有田谷十老在距离太白山东面二十多公里的楼观台附件的通道观修道,因为老子当年在楼观台讲《道德经》,后往来于楼观与太白山之间。一部分楼观道士也选择隐居太白山。从此太白山成了楼观台的后山。
一部分需要隐修的道士离开道观去太白山找地方隐居,那里多的是天然的洞穴。只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上太白山意味着与死亡一起呼吸。
关于太白山的传奇,年代最近的版本与诗人卢纶的奇遇类似。十多年前,山下一位山民因为家庭纠纷,心中郁闷,离家向山上走去。
当他行至路边的一棵树下休息时,被一头正在哺乳期的熊抓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山洞,一位年轻的道姑用树叶子在岩壁上接水给他喝,并治好了他的伤。下山后,才知道自己在山洞中住了几个月,但是后来再没有找见那个山洞。


 【四】

每年只有六七月份的时候,朝山的人和游客才能登上太白山的顶峰。那时候,山上的几个驿站会有人准备好食物和棉衣,并提供住宿。其他季节要上山顶,需要自己负重背上帐篷和睡袋。
四月份的时候,山上基本上不会有人。我们在山下四处打听住在山上的隐士,得到的答案有点让人泄气,没有人能肯定地说出哪里有修行人。有人说,在南坡的铁甲树道观有几位道长常住,更高的山上没有人能呆得住。但是,我听一些经常在山中行走的人说,有人在多年前就在太白山的某个常人无法到达的山洞中隐修了。我太习惯对一些飘渺的事情投入想象了。
从周至县去往太白山南坡,只能在周至县汽车站坐车,开往那里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可惜的是,我们错过了。背着行囊,我们望山兴叹,感慨古人的脚力。
县城距离我们要到达的厚畛子,还有上百公里的路程。在四个轮子的车子面前,我们对自己的两条腿失去了信心。
在地图上,太白山下周至境内的几个镇分别是马召和终南镇,在周至的西边是眉县,从那里上山是汤峪,山下有横渠书院,镇子因为横渠书院得名。
横渠书院的开创者是北宋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关学领袖横渠先生张载。
张载在朝廷任同知太常礼院,后来,因为他的弟弟监察御史张戬反对王安石变法遭贬,辞官归隐。
张载的学术建树从对《易传》的解释开始,论述宇宙的本体是“气”。气的本初状态是太极。由于气具有阴阳彼此对立的属性,因此永远处于运动状态。气聚则成万物,气散则归于太极。
由此,张载得出了“万物本是同一”的结论。他把天地、宇宙视为一个大家庭,认为人应该亲近同类和万物,他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张载曾提出过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是他对读书人的基本要求。在他死后,宋宁宗赐谥号明,宋理宗追封他为眉伯,将他的塑像供奉在孔庙供人们祭祀。
马召的地名与马融有密切的关系。马融和他的弟子郑玄都是东汉时期著名的经学家和文献学家。他在太白山下设帐授徒,门人有千人之多。
终南镇是终南山下唯一的一个以终南山命名的镇。我们的寻访就从这里开始。
我们向一位卖苹果的老人打听道观的分布。按照他的指引,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破败的庙。庙的名字叫火神圣母庙,显然庙里供奉的是火神圣母。庙里的建筑看起来像是文革时期的。
院子里坐满了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们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喝水。
我们进庙看望火神圣母,墙上的壁画告诉我火神圣母的故事:
春秋时期,晋国发生内乱,晋国公子重耳逃亡,随行贤士五人其中有介子推。有一年逃到卫国,一个随从偷光了重耳的资粮逃入深山。重耳向田夫乞讨,不但没要来饭反被农夫们用土块当成饭戏虐了一番,几次饿晕过去。为了让重耳活命,介子推将自己腿上的肉割了一块,与采摘来的野菜煮成汤给重耳充饥。
结束十九年流亡生活后的重耳,最终掌握了晋国王权,但是,在封赏功臣的时候却唯独忘记了介子推。当使者寻找介子推的时候,他已经背着自己年迈的母亲,在黄河东岸的绵山隐居了。
晋文公重耳愧疚,于是,在绵山下三面放火想将介子推逼出山来。当大火将绵山烧成焦土后,人们也没有见到介子推。
为了纪念介子推,后人供奉他为火神,介子推被供奉为火神圣母。由于民间普遍崇信介子推的忠孝精神,人们为他设寒食节,举行纪念活动。
拜完介子推,我们见到了看庙的道长。他住在这里五年了,很少走出这个庙。他说自己的职责就是照看这里的香火,虽然这个庙里基本上没有多少人来烧香。
他建议我们去豆村找孙道长,在我们离开火神圣母庙的时候,那些坐在椅子上的老人们,站起来以道家的礼拱手送行。她们的表情像老祖母一样亲切。

 

【五】

这一带还有几个庙,在终南镇的南面是集贤镇,那里是财神赵公明的故乡,刘道长在照看那个庙,还有几个庙在村子里。正午的时候,我们背着行囊走在通往豆村的乡村公路上。豆村很早以前被称为天下第一村,它以人口众多而闻名天下。据说这个村子的人口在古代的时候就过万了。多年以前这个村子还有一圈城墙,像西安城一样,它也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和十二条街道。
似乎为了证明与豆子有关系,这个村子周围几乎全部种满了豆子。豆子的花像雪一样洁白。我们向一位老人打听孙道长的庙,这位老人上下打量着我们说:“你算是找对人了,在这个村子里,我是对道最有研究的人。”他得知我们来访道之后,很激昂地给我们推荐了几位住在首阳山下的隐士,然后就走了。
在距离要寻找的庙不远的路边上,我们看见了一位老道长。他看起来很精神,我想他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和我想的一样,孙道长说前面不远就是他的庙,他才出门回来,庙里的钥匙没有带,他正在这里等人送钥匙过来。
他住在这里十多年了,这里距离他出生的地方不远,他说在这里他的职责就是解决人们的具体需要。很多人有病就来找他,他不用草药,只用聊天的方式就能解决病人的问题。人们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些什么。
我们请教他如何做到看起来很轻盈的样子,他说没有秘密,吃睡而已,平时无事,自己不找事。他所做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悠闲地度日子,修仙不是他的追求,养生就足够了。
村子的街道两边开满了桐树的花,从终南山上吹下来的风,漫过田垄带着麦苗的清香。我们急着赶回周至县城,去搭乘第二天早晨开往太白山的车,于是告别了孙道长。
在车站旁的小旅馆里,我和摄影家郭风脱了鞋子,在脚臭味和鼾声中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开往厚畛子的公共汽车像一个移动的村庄,几乎所有的人都彼此认识,坐在车里都是拉家长,可以想象厚畛子没有多少人。几年以前,厚畛子是采药人聚集的地方,现在住在那里的人,大部分都在经营农家乐,也没有猎户,动物被保护起来,没有人对打猎感兴趣了。
公路开通在黑河水边,在山谷口是迁徙过的仙游寺。仙游寺的旧址被淹没在黑河水底,那里曾经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与萧史相遇、相恋的地方。弄玉擅长吹箫,通晓音律,住在寺边的玉女洞。据说她的箫声能引来祥龙瑞凤。后来他们到了关中平原东面的华山,在那里隐修成仙、骑龙飞去。“乘龙快婿”的典故从此开始流传。唐朝的时候白居易住在这里,以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为主题写下了长诗《长恨歌》。
一路上,车子不断有人挤上来,车厢像个压缩包,我不断地扭动着脖子寻找新鲜空气,一面发挥着想象,尽量使自己周围的环境变成仙境。
从山口到厚畛子,汽车行进了四个小时,最后吐了一口气才将我们放了下来。厚畛子距离被遗弃的清朝佛坪老县城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车上的一位山民邀请我们去他们那里看看,他说他们家住在县衙门口。
那里同时居住着的还有金丝猴、羚牛、豹子以及大熊猫。作家叶广岑专门为老县城写了一本书,很多人因此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坐在水边上看着满目青山,闻炊烟的味道。
坐在一家酒馆里,我们豪气干云,有一种想模仿武侠小说里侠客大喊小二上酒的冲动。老板拿上来一瓶啤酒,我就有点醉意了。在作了大量调查之后,摩托车代替我们的脚将我们带到铁甲树道观的下面。穿过一片落满松针的原始森林,就是铁甲树道观了。这里以前的名字叫太白庙。这是太白山南坡条件比较好的道观,道观的名字是向一棵生长了三千年的树借来的。
道观没有围墙,一位居士蹲在铁甲树下,似乎等我们很久了。居士自号云烟散人,等我们拜过了太白山神伯夷和叔齐并说明来意后,他朝河边的树林子呼喊起来,河对面有声音回应,一会孙道长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古代的书生。刚才他去那边采药了,孙道长说,听人说山上有白石头城,有缘分的人能够找到进城的门,那里是神仙的城市,希望我们能有幸被邀请到那里去。
孙道长是楼观台监院任兴之道长的弟子,这里很早以前就成为楼观台道院的下院,经常会有从楼观台来的道长来这里静修。孙道长的房子里挂着一支洞箫,以及两盘棋子。他来这里五年了,他说住在这里时间最长的是黎道长。
孙道长将我们带进一间被烟火熏黑的土屋子里,黎明道长正在睡觉,土炕边上靠着一把龙头拐杖和一把大刀。一会,黎道长突然从土炕上坐起来问:“你们是要上去探险吗?”看到我们抱拳施礼,他松了一口气。我说我们是来问道的,他哈哈大笑说,他这里只有酒。
黎道长很符合《水浒》里黑旋风李逵的形象,他穿黑色的道袍,眼睛很大,目光如电。五十多年前,他在武当山出家。在武当后山隐居习武十多年,近几十年他主要研究草药。孙道长补充说,黎道长在炼制丹药,这使我联想到长生不老药。
我注意到挂在房梁上大大小小的几十个袋子,那些都是黎道长从山上采来的药材。黎道长说当年孙思邈真人为了达到医道的最高境界,向太白山神借地方培植药材,太白山神将现在药王殿附近周围几十里的地方送给孙思邈真人。这座山上没有一棵是草,在那一带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在药书上找到记载,有太白米、太白梅、太白茶,以及紫色狼毒,独角莲、天蓝星、龙凤草、铁筷子等很多珍稀药材。
两天前黎道长的弟子刚上山找地方去了,他也计划在这座山里隐居。在三合宫上面,还有一位三年前来的修行者。他在那里隐居,基本上没有人见过他。
再往上走两天的路程就是玉皇池了,在那里不能高声说话,声音的震动会使云变成冰雹砸下来。在山上,风的名字叫“围围”,当你说出风这个词的时候,你会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惹恼了风的人,会被像树叶子一样吹到空中。
那里住着一位道长,他是一位老道姑的弟子。在这里被楼观台道院接管以前,是那位年老的道姑恢复了这里。她在这座山上住了五十年,经历了磨难,现在她住在另一个地方。
我问黎道长住在这里这么多年的理由,结果他说哪里要那么多理由,在这里也没有时间,白天晚上一样喝酒睡觉,闲时上山采药,以前想要追求医道的最高境界,现在就是喝酒。孙道长在屋子一个角落里找出一壶药酒,酒中的几棵人参是黎道长采来的,它们每一棵都生长了几百年了。“喝酒吧!”黎道长说,“人生就像一场雨、一卷云、一切都很好。”
喝完酒,他拿了几味药材给我们认识。孙道长从道观门前的河里,提来一桶水开始生火做饭。晚餐是炒白菜、馒头和稀饭,这很符合我的胃口。烟云散人替我们惋惜,他说我们要是早来两天就可吃到一种开在树上的花,味道鲜美,那种花的花期只有三天,而且很难采摘。我在心中谢过太白山神安排的这顿饭后,开始解决眼前的一大堆馒头。黎道长继续喝酒,他说十多年来他只喝酒,基本处于辟谷状态。他一天能喝去好几斤酒,最近酒缸要见底了,所以喝得少了。
吃过饭,黎道长上炕打坐去了,我们和烟云散人坐在铁甲树下听着河水的背景音乐,漫无边际地聊天。空气中分辨不出是哪种草木的清香,没有来路,不知去路,时有时无。
烟云散人指给我们看一块大石头,那是黎道长睡觉和练功的地方。大部分时间,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这块石头上睡觉。
道观四周都是山,前面的河流是从云层之上的大爷海流淌下来的。大爷海现在还是冰雪水面,大约要到一个月之后才开始解冻。河水在阳光里细看似乎冒着几丝冰凉的烟尘,水边的野花烂漫,松果铺满了草地,我很想找个人在河水中的石头上下一盘棋。这时,烟云散人吟颂了苏东坡的句子,“松下围棋,松子忽随棋子落。”
烟云散人说河里的水不能直接喝,水冰凉彻骨,手放入水中几分钟就会麻木。煮茶喝倒是很理想,不过这里很少有人喝茶,到处都是仙茅灵药或者松针煮的,这些就够了。
夜色像云雾一样从山谷里开始上升,我们很快躺到床铺上去。夜里,有时候羚牛或者熊会闯到道观的院子里来。睡觉前孙道长将道观里的两条狗放开了,晚上它们像保镖一样四处在巡逻。
第二天我们没有爬到拔仙台去,我们没有作任何在雪上睡觉的准备,也许还不到太白金星的召唤。古代曾经有人做了一首得意的句子,半夜叫醒书童去找朋友分享,他们从半夜走到黄昏,当走到朋友的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进门。书童很疑惑,他说那个时候心是那样的,现在已经在心里完成了这个过程,现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没有痕迹了,进门去是多余的。
因为没有上到太白山的高处去,我想着这位古人给自己找到了理由。
吃过早餐,我们向太白山神和铁甲树缓缓道别。临走时,烟云散人在宣纸上写下李白的一首诗送给我们: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封神榜上的山河

自古以来,中华民族总是与隐士有着密切的联系。在轩辕黄帝向隐居在渭河上游的广成子问道大约一千五百年之后,另一些隐士在终南山下隐居,那时候秦帝国还没有出现,终南山的名字还没有被秦岭所替代。
那时候,华夏大地的主宰是纣辛。因为遭到后世的唾弃,纣王成了他的名字。纣王辛在晚年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宠幸妲己,造酒池肉林,滥用酷刑,杀死了自己的叔叔比干,囚禁了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贤人,文王和箕子等。在被囚禁期间,周朝的开创者周文王在伏羲创制八卦的基础上,对中华文明最核心的《易经》进行了整理和发展。而箕子则在商朝的国都被攻破后被解救,带着一部分商朝的遗民远走朝鲜,建立了东方君子国。
虽然西伯候在散宜生、姜子牙等人的帮助下,回到了周的首都西岐。但是西伯候和姜子牙后来在磻溪边的相遇,演绎了一个流传千年的经典。
姜子牙在八十多岁的时候,依然过着流浪的生活。早期的时候,他入昆仑山修道。离开商朝首都后,他在渤海隐居了四十年,在商朝的一千五百多个诸侯国中,西伯候领导的西岐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替天行道、解救天下的诸侯国。
周的祖先古公,名亶父,早期带领他的部落居住在渭河北边的高原上,并在那里建立了古豳国,他是农业始祖后稷的第十二代孙。后来因为不愿意与狄发生战争,于是带领部落沿着泾河迁到岐山下的周原(在今陕西岐山北),建筑城邑,设立官吏,改革戎狄风俗,开垦荒地,发展农业,使周族逐渐强盛起来。
《封神演义》里说,姜子牙是受师父元始天尊的托付才下山的。他的任务是助周伐纣,并且在这一场人神大战中封三百六十五位正神。所以,姜子牙在距离西岐十多公里以外的太白山下的磻溪隐居十多年,只为等待一个人。
西伯侯有时候会去磻溪游览,于是,姜子牙就在那里隐居垂钓。与所有的垂钓者不同,姜子牙只选择一块特定的石头,跪在那里,背对着水面将鱼竿扛在肩膀上,鱼钩离水面三尺,而且鱼钩还是直的。
有一天,姜子牙的直钩竟然钓到了一条鱼,而且鱼的肚子里还藏有一本兵书。当天晚上,西伯侯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遇到了一位高人。
听说磻溪边有位直钩钓鱼的异人,西伯侯就直接找了过去。姜子牙向西伯候讲述了自己的抱负,而西伯侯正在为讨伐纣王搜罗人才,所以就对他说:“我的先祖太公早就寄希望于你了。”于是,后来的人们便称姜子牙为太公望。
西伯侯给了姜子牙极高的地位,并在他的帮助下,消灭了商朝。一百三十九岁的时候,这位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隐士留下遗蜕在渭河边上,回到神仙的世界中去了。后世儒、道、法、兵、纵横诸家都认他为宗师。直到今天,中国民间几乎所有行业的神都是他封的。
在中国的版图上,西周的泥土还在,被文王的辇车压过的西周的大地上,苦菜一茬又一茬的在历史的夹缝中生长着,这些野菜不仅养活了周,还养活了秦帝国,还养活了后来中国历史上最辉煌和强盛的唐王朝。
磻溪的现代名字叫钓鱼台风景区,地址就在宝鸡市虢镇。从太白山西面群山的青峰山里流淌出来的磻溪水,在二十里外汇入渭河。我和摄影家郭风计划先到宝鸡寻访一位民间的隐士孙居士,之后再去磻溪拜访姜太公。
在孙居士位于渭河边上的家里,我们看到了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很多人物留下来的经书,以及很多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古老的修行体系。在堆积如山的书垛里,孙居士拿出一个册子,那是姜子牙留下来的打醋坛法和打神鞭法,以及《封神演义》里的截教和阐教的经书。面对如此强大的信息,我的脑袋半天反应不过来,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么多传说中的秘笈。
现在这些真实的秘笈,全集中在一个人手里,这使我有理由相信在大约三千年前,应该有更多元的文化,而这些文化后来慢慢地汇入了道家文化的河流。但是,它们仍然有些像暗河一样在民间继续流淌,以恰当的方式滋润着中国的主流文化。
孙居士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就如五行和五味。酸、甜、苦、辣、咸,你不可能只吃一种调料。
在这些调料里,盐代表着君子,任何菜都需要盐的调和,但是最后却尝不出盐味。这就像隐士的精神。中国的主流文化是在交融之后才形成流派的,在老子、孔子和释迦牟尼佛之前,他们都曾经学习和吸收过其他文化。在这之前都是古老的道。孙居士有十多位老师,有道家,佛家显宗和密宗的师父,以及其他古老的文化体系的传承。
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实修体系一直在传承着,从来没有断掉。在民间,一直以来,都有着一群默默继承着中华民族隐秘文化的人。但是,他们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不一定能认出来。金庸的小说里就有这样的人,渔、樵、耕、读,他们总是以最平民的形象隐藏在民间。
这十多年来,他为了收集民间的古老书籍,跑遍了中国北方大部分乡村。孙居士说如果我们不上山的话,可以背两口袋书回去。
也许是金庸小说读多了的后遗症,我对剑仙派很好奇。孙居士说剑仙是以练肺精杀人,剑仙派在青城山和汉中有传人,但是我们基本上没有可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告别孙居士,我们站在黄昏的街道拦了一辆公共汽车。这个城市没有多少现代都市的气息,倒像一个乡村。在人们的脸上,你看不到焦虑,每个人的灵魂似乎都在另一个时空。
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叫磻溪宫的小旅馆。这里距离磻溪还有二十公里,在北面五里以外是丘处机曾经隐居的地方。
八百多年前,丘处机在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羽化之后,守陵三年来到磻溪。他隐居的目的是要降心化性。
大多数人都是喜欢热闹和群居的。除去安身所需要的最简单的条件之外,隐居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降伏来自内心的孤独。
在磻溪隐居的六年,他每天去河边背人过河。据道教典籍记载,他不设箪瓢,日中一食,乞讨于磻溪。夜间胁不沾席,一蓑一笠,寒暑不变,人称蓑笠先生。
离开磻溪之后,丘处机继续往西,隐居龙门洞。在龙门的岩洞里隐居七年之后,他应成吉思汗的邀请,带领弟子行程万里,途经今天的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最终在阿富汗的大雪山见到了成吉思汗。那时候成吉思汗的大军已经占领了欧亚大陆。
成吉思汗向丘处机请教长生之道。丘处机告诉他,长生的秘诀就是清心寡欲、不滥杀。成吉思汗很认可这位修行者的意见,于是改变了战争中的大规模屠城计划。在那之前,他曾经计划着在占领中原以及中国南方的大片土地之后,杀掉那里的人并且将农田变成牧场。
清晨六点多的时候,我们穿越一片开满油菜花的田地和村庄,站在姜太公钓鱼台风景区的大门口,磻溪被一堵墙遮住了,只能看见后面的青山。风景区售票的地方,连一只猫都看不见,我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听着磻溪的涛声,进入了无何有之乡。
突然出现的几个人打断了我的神游,他们很感兴趣我们大清早背着笨重的行囊来这里是为什么。交谈之后,其中一位自称是这个风景区管理委员会主任的人说,他可以带我们从不买票的侧门进去,那是领导车辆的特别通道。
几乎与我的想象一样,磻溪是一个幽静的地方。除了涛声和波光,剩下的只有宁静。如果秋天水面上升腾着云雾,鸟的鸣声使气流回旋成微风,我会甘愿住下来,在这里做个清道夫。
找到姜太公当年垂钓的那块石头,我终于仍掉了行囊。不能成为一个像太公那样的隐士,在这里,我可以做的只是借着这山水,照鉴自己。石头上有两块一寸深的被膝盖磨出的痕迹,据说是当年姜太公留下来的。我在那里坐下之后,感觉周围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了自己。
在太公钓鱼石下,据说有一个泉眼是通往东海的。有一年,庙里的旗子被风吹进溪水,后来却有人在东海边上捡到了。
钓鱼石附近的山崖上有一些摩崖石刻,上面写着:苍崖如有迹,大钓本无钩。
这是一条被赋予了太多寓意的溪流,虽然它的水面不够开阔,甚至不能被称为河流,但是这并不影响它滋润无数中国人的心灵。流水开阔的地方屹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它被取名为:孕磺遗璞。
据说这块大约几百吨的巨石,是从姜子牙钓到的一条鱼的肚子里找到的,清朝的时候有人在上面刻了这四个字,从此它便有了名字。
磺是没有雕琢含玉的石头,璞是将要成器的玉石。姜太公在磻溪钓鱼得璜被周文王聘为国师,辅佐周武王统一天下,但是在民间有多少没有被寻找到的隐士,他们所需要的可能只是用直钩垂钓的方式获得贤人的青睐。有的石头虽然怀着美玉,但是它们并没有以此为美,所以永远不为人所知。
在那块巨大的石头边,有三间庙,里面供奉着姜太公。我走进去,拜访了这位三千多年前的隐士。看庙的是个地道的关中人,他正在一张报纸上忘我地练习着书法。我向他打听这附近的情况,他说庙门前的四棵侧柏树已经一千三百多岁了,它们分别代表着日、月、星、辰。这个庙只有三间,这也与道教的三清有密切的关联。
在这个山谷上面的一个绝壁上,有当年那位垂钓者住过的静室。他曾经在那个很小的洞穴中住了十多年。附近还有一些庙。在磻溪的上游,政府建了一座水库。从那里坐船进去,就是当年丘处机住过的洞穴。
山谷里有三国时代的栈道。前一段时间,深夜里山里下了暴雨,磻溪的水涨起来从门缝里流了进来,庙里变成了河流。他在这里看庙已经十多年了,不愿意再回家去了,他觉得这里的幽静、清闲,很适合自己。
这位看庙者说,自姜太公之后,直钩钓鱼成为了一门学问。以前这条溪里还是有鱼的,但是在姜太公钓到像文王那样的鲲鹏之后的几千年里,人们纷纷来到这里模仿这位隐士垂钓,这条河的名字也被改为伐鱼河,后来又被改为乏鱼河,因为来这里垂钓者太多,河里的鱼都绝种了。
直钩钓鱼的隐喻是一些人选择隐居,但又愿意被另外一些人找见。这样的相遇,因为有了默契而变得美妙。我们既是鱼又是垂钓者,在鱼的眼里垂钓者是一条“鱼”,因为它只看到了钓钩上的食物;在垂钓者眼里鱼只是鱼,除非他的心里没有得失。
说完这些之后,他说与读书、睡觉和练习书法比起来,他很不喜欢与人交谈。离开的时候,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得到的回答是:山野村夫。
透明的风从山谷里吹过来,磻溪岸边柏树的种子簌簌落下,敲打着衣领。绿水荡漾,天下到处都是贪婪的渔翁,没有哪一条河像这条溪水想念鱼和一位垂钓者。
  

寻访终南隐士(续)文/张剑峰

 

 

 

 

山风为簪

 

 

从华山回来之后的大约半年里,玉泉院的刘道长曾经来到我的茶室喝茶。他的到来在提醒我,该再次去和他一起攀登那些更多我没有到达的地方。他甚至准备好了攀登那些传说中的山洞的工具。据说有的山洞里还有经书,我想象在那里遇到须发拂地的隐世高人。

等我终于从城市的生活中暂时解脱出来,找到华山脚下的玉泉院时,刘道长已经不知去向。

道观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没有给任何人透露过去向,悄悄从人群中消失了。

有人说前些年华山曾经有个梅花道人突然失踪了,至今没有找到。我在想,刘道长可能正在白云深处的某个洞穴里听着风声。

我们曾经约好了要一起爬毛女洞的,我想听听毛女的琴声,但现在看来这个愿望变得遥远无期了。

在计划好上华山的前一周,我突然想给景秀道长打电话。她出生在法国巴黎,九年前来终南山朝拜《悟真篇》的作者紫阳真人,接着就在终南山出家做了道姑。之前她正在巴黎大学攻读医学博士。

我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终南山南麓的擂鼓台隐居,她说恰好她也想给我打电话,在中国这九年她一直想去华山。

从西安的南郊出发,路上堵车,我们延误了最早的一班火车。车站的工作人员给我们换了没有座位的票,我们被拥挤着,爬上了车,站在洗手间的过道边。

我站水龙头边上,景秀站在洗手间和垃圾桶之间,上厕所的人开门的时候她踮起脚,有人倒垃圾她需要举起手。触景生情,我想给她取个绰号:厕所所长兼垃圾看守员。还没等我来得及说出口,她抢先说了,“你看我是不是像那些收费的所长?”说完我们相视大笑。

这时旁边有人喊出了景秀的名字,一个年轻人说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对景秀的采访。这列车从新疆开往江苏,这个年轻人激动不已,他刚从新疆的戈壁滩回来。他说自己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当走出那片无人区看到一头猪的时候,他激动得想来个拥抱,想不到竟然还能在车上遇见电视上的人,生活太离奇了。

在站立了大约两小时之后,我们在华山下车了。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有人很热烈地用笨拙的英语向我身边的这位外国道长打招呼,他们也许认为这位外国人会慷慨地消费。

我们吃完一碗面条之后,去小旅馆里午休了一会。景秀脱下脚上的鞋子,发现几个小洞,那是老鼠咬掉的。她说这双鞋子是她出家的时候,爸爸带着她买的,是当时法国最好的鞋子之一,在十年前大约花了一千元。

这双鞋子跟着她走遍了地球的很多地方,想不到会在华山走完它的最后一段路。为了消除她的忧伤,我说你的鞋子死了,或许你应该给它修一座坟,再立一块碑。景秀笑得像一棵水草那样摇晃。

我们先到玉泉院拜访华山派的开创者郝大通的塑像,看庙的道长也认出了景秀。道教协会的邹会长不在,我们失去了免费进山的机会。

华山的主峰在晴空里洁白无暇,在我眼里华山是我心中的玉,温润而一尘不染。路边的岩石上有陈抟老祖写在石头上的“寿山”两字,也许在这座山面前,陈抟老祖当时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愉悦。

我和景秀计划先到九天宫去挂单,那里有泉水可以煮茶喝,还有舒服的床铺。八月的太阳下到处蒸腾着雾气,我感觉身上的能量在变成透明的热量往天上飘浮。汗水很快将衣服打湿了,值得庆幸的是华山的蚊子比终南山里的少多了。但还是有几个很快被汗水的气味吸引,要是被它们扎在皮肤上,会比打针还疼,而且还会留下一个毒包。

虽然我试图发慈悲心让它们吸一口,但是它们太贪婪了,我不小心就犯了杀戒。不过它们似乎对景秀更有兴趣,也许它们认为,这个从法国巴黎来的人血液里会带着香水的味道。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原因,河流的水声小了,有的地方露出了河床,河水在有的地方潜入了地下,水柔弱但却迂回向前。

在五里关之上的路边,我们发现树林深处一片开满花朵的平地。几位农妇坐在那里,地里站着一位须发很长的老道长。

我们走过去行礼,农妇们立即将石头桌子让给我们喝茶。那几位农妇都是山下来的居士,这二十多年来她们一直来这里帮忙干活。

老道长介绍说这个地方叫桃林坪,山崖下有几个岩洞,分别供奉着玉皇大帝和三官。三官在大地上曾经的名字是尧、舜、禹。

二十多年前他来到这里,这里曾经是个道观,现在只有两间石头垒的房子。他说因为有人来烧香,他就在这里照看香火躲避纷扰。

老道长建议我们去拜访住在大上方的曹道长,他说她已经住在山里很多年了,不愿意再回到山下去。

老道长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咕噜咕噜地喝着水,目光望着群山。在这里就是清闲,他种的桃树上挂满了果实,菜地种满了各种水果和蔬菜。我们喝着他泡的大叶子的茶,味道很淡,有隐约的清香。他批评一位居士干活时不专心,回头走到树林的深处去了。

喝了两泡茶,我们起身告辞,抬头看见了河对面的一个山洞,居士们说那是龙王住的山洞,没有人能爬到那里去。

到达九天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文道长在茶室等着我,他正在练习他的书法。自从我上一次下山之后,文道长在终南山的一个山谷里住了大半年。他找到一个据说是没有鸡叫和女人声音的地方清修。有人说他在修一种秘法。

大约几个月前,他又回到了这里,他比以前更年轻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稚嫩的感觉。白天和晚上他几乎都在道观后面的山洞里静修。用他的话说,除了修行,目前他对其他的事都没有兴趣。

文道长将道院里收藏的所有的好茶都拿了出来,那些茶是台湾的居士供养的上好乌龙。喝了一壶茶,我拿起壶去山谷里取水,华山的水永远都是青绿色的,不管它们在山谷里奔跑得急促或是安静,色彩一直不变。这些水盛在茶杯里,变成茶汤后色彩更美妙。

每次到九天宫就是喝茶,喝茶修道是这里的特色,喉咙里鼓荡着柔软的茶汤,我回味着去年的这个季节,文道长带我爬上道院后面的岩石上去采八月楂。那些果实只挂在山崖边的树木上,它们的藤缠绕在灌木上,果子像猕猴桃。

八月份的时候,它们皮肤会开裂,剥开后果肉像十月的雪。果肉里均匀分散着黑色种子,味道像香蕉却带着清凉和甘甜。我喜欢这种果实的味道,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冬天吃的雪的味道,清凉而又有淡淡的甜。

黄昏的时候,文道长打了一声招呼就回到他的山洞里去了,我开始站在院子里练习上次文道长传给我的采气法。练完功我吃到了刘居士煮的雪白的面条,然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叫醒景秀,我们朝山谷进发。我们要下到山谷里去,再从桫椤坪的河对面爬上去,到白云峰山顶的大上方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对我身边这位金发的洋道士感兴趣,他们不光眼睛不放过,还在语言上表达出他们的惊讶,而我已经习惯了做一片绿叶。

当我们坐在山岬上休息的时候,景秀发现她的发簪不见了,我笑她成了冒牌的道士。山风适时地将她的头发吹起来,景秀释然地笑了,她说:“你看,山风不是最好的发簪吗?”

 

 

 

 

 

 

明月入怀

 

 

很快我们开始爬大上方的路,与上次相比这次更吃力。不过再次爬这样的一条路感觉已经没有第一次那样惊险了。

中途休息了两次,我们到达雷神坐落在山洞里的家。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岩缝,在比较宽敞的地方端坐着雷神,他的故乡在山下洛河的对面,在他的前面是悬崖,在雷神的头顶附近是一口井一样的隧道,有台阶和铁链通上去,上面是大上方。

我意外地发现路边上竟然有线缆,看来山上通电了。

大上方以前的主体建筑是岩洞,现在是岩洞和石头房子组成的道观真武观,在宇宙中真武大帝掌管着北方的天地以及大地上的战争。

在道观的门口我们与一位道姑相遇,她很急促地与我们打着招呼,带我们推开曹道长房间的门,然后闪进了厨房。

曹道长的房子太小了,我庆幸我的体形正好,如果我再肥胖一些会进不了房间的门。曹道长坐在炕上,盘着腿正在念经,房间里狭小得几乎无法站立。我坐到了炕边上,景秀立即提醒我需要站着,她提示说曹道长是坤道,我要保持距离。

曹道长看起来很精神,对于我们的到来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已经八十四岁了,她是道教界为数不多坤道中的大师。大约六十四年前,她跟着母亲来到华山出家,她的师父梅嘉瑞道长让她住在南天门下的紫气台道观。1959年以后很多出家人被赶下山加入生产队,为了继续修行,她在太白山深处找到一个大石坎,在那里隐居了十二年,直到宗教政策恢复,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修行生活后,她才回到华山继续修行。

我向她请教修行从哪里入手,她脱口而出:“先学做人。”然后低头继续念经。

我追问:“做好人在山下也可以,在山上有何不同?”

她回答:“在山上更清净一些。”

为了打破沉默,我继续追问:“做个好人需要用一生来实践,人做完了,一生也结束了,是不是意味着修道也完成了?”

她沉吟片刻,看着我说:“当然不是,你只管做人,人做好了祖师自然会来点化你。”

到了她用斋的时间,一位老居士送来斋饭,斋饭是大枣和花生,这位居士告诉我们曹道长这几年来的食谱里没有粮食,只有草药和花生、土豆、大枣。

我们从曹道长的房间里退出来坐在屋檐下休息,在喝一杯茶的时间里,我看到了另外两位道姑。这超出我的想象,大上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两位道姑其中一位一袭白色的道袍,走路像要飞起来一样。

与乾道不同,在她的发簪后面一块玉被穿起来戴在头发上,我在向她打招呼之后才知道她带着她的弟子——另一位更年轻的道姑从四川的群山中来大上方。

我想知道她的道号,结果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她曾经在九华山佛学院挂单的时候看到过《问道》和我笔下的那些隐士,怕成为我笔下的又一个隐士,她拒绝告诉我她的道号。于是我在心里悄悄地给她取了道号:清风道长。她的弟子则是明月。

清风道长的师父是曹道长,她说她们在师父这里蹭饭吃,说这话时她哈哈大笑起来。

大上方的粮食由山下玉泉院的道教协会供给,他们只供给曹道长,其他人的口粮都是从曹道长这里分出来的。山下很久没有送菜上来了,中午我们只能吃土豆了。老居士端出一盆土豆,我们坐在院子的树荫下,一起为土豆脱皮。

在蓝色的炊烟里,我靠在石头墙上打了一个盹之后,拽着石壁上的铁链子,爬到了离地面大约一百米左右的山崖上一个小石穴里去。那里被人工开凿出来,坐进去还能放一些东西,如果躺下来,就须缩起身体才能容得下。我盘好腿朝洞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华山的西峰和落雁峰上的松树,视线和风景都很好,但再待一会我怕会眩晕得掉下去。

 

刚返回地面,午饭就做好了。顾不上客气,我和景秀加入了吃饭的队伍。在吃过金黄色的土豆之后的很多天,那些土豆的香味顽固得无法告别,它们出现在了我的梦中。

吃过午饭后,清风道长像电影中的侠客那样,很轻盈地站在屋顶上,明月道长在为她递工具,她们用泥浆修补屋顶和瓦楞之间的缝隙。曹道长在每一尊神像前点燃香火,包括土地神和灶神,之后回到炕上去继续诵经了。

我站在真武观对面向道观看过去,清风道长的脚下望不见边际的深渊像天空一样深邃,我在心里为她祈祷。道观的房屋全部建在悬崖上,山风吹来,一切都像树木一样摇曳起来,老木门在风中自己关了又开。为了不被山风扫荡去,树丫上的毛巾被打成结。院子里的花木在山风里舒展着,黑色的籽簌簌地落下来,新的生命开始了另一个旅程。

我趴在道观门前的台阶下看蚂蚁在搬家,直到星星像山花一样在天空中显出橙黄色。

暮色中,清风道长终于回到地面上。洗净手,清风道长招呼说带我们去个好地方。我和景秀紧跟上去。她的任何一个动作似乎都有号召力,假如她要带我们去爬悬崖,我想我也不能拒绝。可是她带我们爬上了一个大石头,那个石头太高了,在曹道长的屋子上面。

清风和明月道长都上去了,清风道长站在石头上面,将景秀像拎一只枕头一样提到石头上面,我爬到了那块石头上,看到不是悬崖,而是满天的星星和对面山上的灯火。清风、明月道长说在这以前,她们也像我一样,在终南的群山里漫游,她们曾经在太白山呆了大约一年。

我在石头上躺下来,听明月道长讲她的故事。

明月道长说,你知道莲花的味道吗?夏天的时候,我们在黄昏时将采来的茶叶放到莲花的花蕊中去,夜色中花会收起花蕾,第二天清晨花瓣舒展开了。从花中将那些茶叶收集起来,用泉水冲泡,你会得到莲的清香。我们经常这样收集各种花的味道。

明月道长的声音很清脆,使我想起春天树枝上的百灵鸟。她说走了那么多地方就觉得太白山最美,那里的云最白,天也冷得有味道。冬天的时候刚洗完脸的毛巾随后去拿,发现手粘在上面了。那里的树很大,黄昏后躺在树上,树被山风晃动着,透过树林遥望天空,等待月亮爬上山。

停在山顶上休息,那时候满山的清辉,只有月光和自己的影子,在寂静中你会感受到生命的奇妙。山里的月亮比山外面的大,看着月亮经常会在树上睡过去,被风吹醒之后,有时候天就快亮了。

听着清风道长的声音,我以为我也睡在有月光的夜空下,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奢华的星空。星星像秋天原野上的野菊花开满了夜空,它们为欣赏它们的人绽放。我用眼睛贪婪地收集着它们,同时用耳朵收集满山的风声。风声里有陈年的松果坠地的声音簌簌入耳。

明月道长说这么多年来她们的脚没闲过,一直在跑,风里在跑,雨里在跑,雪里也在跑,白天黑夜也在跑,别人过年的时候她们也在跑。有时候自己也想要个答案,为什么这样,现在答案不重要了,跑中有乐趣,经常还碰见近百岁、一把白胡子的老修行者也在到处跑,他们不在这个山上就在另一个山上。唐朝的时候李白也是这样,他一生都在山水间漫游。

这些年她和师父结伴走了很多山,其实路走多了你会觉得越走越轻盈,在师爷这里除了做功课之外她们没有多少活干,就去爬山或是在石头上睡觉。

每天清晨师爷比树上的松鼠起得早,她会站在明月道长的窗前咳嗽几声。如果等一会没有反应,她会很耐心地叫徒弟清风道长的名字说,你看看那只懒猫是不是还在睡觉,等到这句话,明月道长会以最快的速度推开门,跟上师爷和师父去石洞前诵经。

师爷的食物中有明月道长最喜欢吃的大枣,师爷用斋时明月道长会不眨眼睛地盯着师爷的食物看,这时师爷会瞪着徒孙明月道长的眼睛打目光战。

之后她会先笑起来说:“谗猫”,明月道长会因此分到一份师爷碗中的食物。最后明月道长会为自己辩白,师爷你那些食物如果吃不完会被老鼠偷去,与其便宜老鼠为什么不多赏赐一些给“谗猫”?曹道长像小孩子那样笑着说:我有罪!我有罪!

夏天的夜晚,很多游客会趁着清凉的夜风登华山,山谷里灯光闪耀。那些灯光向山上移动,四周的山像一片森林,头顶上的星星不停地变换着位置。

晚上,我的住处被安排在接近地面的仓库里,那里有一个大炕,我刚跨进门,老鼠就用了很大的声音来欢迎新室友,它们的声音听起来兴奋又隐忍。

炕大极了,我只占用了一边,我想如果我的那些毛茸茸的室友愿意,它们可以在这宽阔的炕上跳一支舞。

第二天清晨,清风道长计划下山去背一些蔬菜上来。当我站在真武观的上方准备拍照片时,曹道长已经诵完经在菜地里拔草了,我也加入进去。

菜地里的白菜苗很小,还不能进厨房,曹道长在菜地以外采了一些野菜,那是野苋菜。早餐的时候它们出现在餐桌上,曹道长在所有的神像和灶神前燃香之后早饭开始,早餐是稀饭馒头和土豆。

吃完饭我背上行囊准备下山,景秀去向曹道长辞行,她神秘地对我说想拜曹道长为师。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进了曹道长的屋子。曹道长对这位法国来的修行者是抑制不住的喜爱,她接受了景秀的请求。

我在一边趁机建议景秀赶快拜谢,曹道长闪开了,她让景秀面对斋堂里供着的观世音大士顶礼。之后,曹道长在一张纸上为景秀写下新的道号:景宗秀。在这之前景秀是全真教龙门派第三十二代传人,在曹道长这里她则变成了第二十三代传人。

从大上方下来,我们用了大约一个小时,回到了桫椤坪,休息了一会儿继续登山。当景宗秀的力气接近极限的时候,我们又回到了青柯坪。两天的跋涉使她的脚跟不上心了,我猜想她大约支撑不住了。

回到九天宫,文道长依旧毫不吝啬地抱出一堆茶叶罐招待我们。吃过晚饭,道观里来了两位外国人投宿,他们和景宗秀聊了起来,一会儿景宗秀过来说她不能陪我继续走了,明天她和两位法国老乡回西安去。这两位法国人汉语都很好,他们来到中国求道并且工作。

受隐士和修道的吸引,他们想到西安一带的终南山里看看。景宗秀拿出她的电话,她的电话中,我的名字被用英文“隐者”这个词语代替了。她告诉他们,要找隐士可以找我寻求帮助。她还告诉他们说我这里有寻访隐士的地图。他们上当了,立即围上来要我在纸上写下那些不拒绝被寻访到的隐士的名字。

晚上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早上我辞别景宗秀和文道长,背上行囊计划翻过山脊去仙峪寻访文道长说的那位隐士。出门的时候,文道长从院子的菜地里摘下两个黄瓜让我带在路上吃。推辞不过,我就带了一个,然后开始爬九天宫后面最陡峭的那一段路。

在老君梨沟的下面,我看到一位清道夫。他在陡峭的石壁一侧探出身子,用夹子去清理那些游客留下的塑料袋。我想表示对他工作的敬意,可惜我不抽烟,口袋里没有招呼的东西,于是停下来看着他干活。我感叹丢下这些垃圾的人没有觉悟,“没有什么关系”,这位清道夫说:“有的人喜欢破坏,觉得那样做有成就感,有的人做好事同样有成就感,这之间没有区别,只是每个人的心态不同而已。”

我想与这位清道夫聊几句,可惜无法停留,于是继续爬剩下的那一段路。

 

 

 

 

 

 

岭上多白云

 

 

路上我在想文道长说的那位隐居在仙峪深处的隐士,据说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会被他的琴声吸引。他走到哪里都背着琴,即使睡觉也将琴放在身边。

按照文道长的叙述,我需要趟过河,隐士的茅屋就建在河边上。我想象着他会坐在水边弹琴,云雾从水面上升起来,隐士头发披散在青色的岩石和墨绿的苔藓上,被山风梳过。琴声使空气生出一圈圈的气浪。

爬上山脊时,白色的太阳落满了整个山谷,山脊像一个集市,游客、卖纪念品的摊贩将山脊上的空间占满了。

从莲花峰的山脊上下来,南边的山脊上有青色的云团在移动。向北方望去,我想象着能看见黄河和渭河,但眼前只有浮动的白色雾气。我开始朝游人的禁区走去,在我的身后是青色和白色相间的峭立的山峰,它们像从水墨里长出来,淡淡地隐在云烟里。一条路穿过旅游局的职工宿舍,在河流的上游延伸过去。

雨季开始之后,山里变成了草的世界,路边上兰花一样的草和青翠的绿箩将路全部掩盖了。在旅游局的职工宿舍边遇到一个人,我向他打听隐士所在的那个地方。那里只有一户山民,那个人说大概需要两小时左右的路程,我心里踏实了一些。

他建议我应该拿一只手杖,用它提醒草中的蛇避让,我照办了。一个被河水冲刷下来的树根做了我的手杖,我用它来划开齐腰的草。

河边上有些茅屋,门挂着锁,路边的石头上有采来的药材在晾晒。采药人的扁担还放在那里,四周没有人迹,一些桃树出现在河边上,桃子上的绒毛还没有褪去。

路有时候在河上或者沙滩上,有时候在河水上有几块石头,几乎看不出人摆弄的痕迹,只能凭感觉走。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发现我找不到路了。

河床越来越宽,到处都是巨大的石头,没有鸟兽的痕迹。除了石头,四周都是像树一样的草,踏上去半条腿就被淹没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可以问路,只有水里的黑色的蝌蚪,我只好原路返回,终于再次在草中间找到了路的痕迹。

在河边上我捧起一掬河水,痛饮而下。这些水在口中撞击有酒的清冽,再想品一品却又淡至无味了。回头时,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发现了一双草鞋,但没看到采药人或牧羊人,我想那或许是河神的鞋子。河神不穿鞋子可能河水要涨了。

抬头时山谷深处的云浓厚得看不见根,我小跑起来,在一个山崖下出现了几堆牛粪。这些牛粪给了我鼓励,看来我的目的地快到了。终于,我在树林里发现了三头牛,它们看见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过来,立即让开了路。

牛的蹄印开始出现在河滩的各个地方,周围依旧没有人。我想附近可能有茅屋,环顾山谷,在一个岩洞一样的山崖下,我看见几面旗子和一间茅屋,那个茅屋建在山崖下,通往山崖的路被牛踩出了千万条。怕打扰了隐士的清净,我压住想呼喊的想法,我想他可能正坐在那里等我。

一口气爬到房子前面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是牛的大本营,四处都是牛的气味。茅屋的门敞开着,三面红、黄、绿旗子在风中招展,我联想到刚才看到的三头牛,这三面旗子应该是那三头牛喜欢的。旗子插在那里可能是提醒那些牛,不要看见青草就忘记了回家的路。

从牛的营地下来,我沿着河水继续往前走,终于在两条河汇聚的地方看见了几间茅屋。从水中的石头上跳过去到了河对面,一只狗出现在我头顶,接着又有一只更大的狗向着我叫起来。

我对狗没有好印象,它们的出现让我觉的自己像一个如假包换的盗贼,或者不被欢迎的人。我猜想它们会在我的腿上哪个部位咬下去一口。在它们都冲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包里还有一块有点发霉的烧饼。

那块烧饼是我从山上一个商店的路边上捡来的,本来我计划着在赶路的途中用来做午餐,现在我将烧饼分了一块扔了出去,它们立即去抢烧饼,我趁机往茅屋下走去。

吃完了那一点烧饼,这两条狗又堵住了我的去路。它们威胁着我,直到吃完了我手上的烧饼。这时茅屋的门推开了,一位抽着烟锅的山民出现在我眼前。他像计算好了时间一样,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两只狗这时开始向我摇尾巴。

我向这位老者打听,那位会弹琴的隐士是不是住在这里,他说不知道。我想他可能听不懂我的话,于是再用方言重复了一遍,回答还是不知道。

我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开始翻行囊。我想看有没有一包烟送给这位他。整个包都翻遍了,很无奈,我只好向他道歉说我没有带烟上来,也许看在我如此真诚的份上,他突然说:“你要找的是那个道士吧?他就住在河对面的房子里。”

我一回头,看见路边的一座茅屋。山民建议我和他分享那一锅旱烟,我拒绝了。如果我没有戒除烟瘾,我一定会滋滋地猛吸几口。

我向他问起山中隐士的情况,他告诉我前些年山谷里有一位道人在他的茅屋里坐化了,人们路过发现他的时候,茅屋门被石头从里面砌起来。人们拆了那些石头,发现他已经不知道何时停止了呼吸。在大约半天的路程以外的王刁岭,现在还有六个道人住在石洞里。

过了河,回到路上,我奔跑起来,远远地看见一位清瘦的道士站在路边上,我想他应该有很长的胡子,结果没看到。他说我路过他的茅屋时,他坐在屋子里,在我身后打过招呼,遗憾的是我没听见,结果就是我将那块烧饼送给了那两只狗。

我跟在他身后,踩着车前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到了河边上的茅屋。门前的草很茂盛,看不出有人走动的痕迹,这是我刚才忽略这座茅屋的原因,我以为它是荒废的。

茅屋里走进去像一个洞穴,道人在锅里盛了一盆白米粥和一碗辣椒面递给我。他说除了这个没有其他菜可以下饭,他每天就吃这个。

我想起来我包里还有文道长送的黄瓜,于是拿出来。道士说正好可以给我下饭,我建议他留下来,我们推让起来,最后我还是将它留在了灶台上。

我看了看辣椒面,又看看门前青绿的野草咽了些口水,快速地喝光了那盆粥。

道士说这锅粥他已经喝了两天了。冬天的时候,煮一锅粥喝三天,夏天煮一锅喝两天。有时候想吃菜了,会挖一些黄精炒了当菜吃。做一次,可以吃很长时间。

我建议道士看在这高山流水的份上弹奏一曲,他说琴已经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进山前就将琴送人了,在这里不需要多余的。

在屋子里我没有发现茶,只好喝着河水,坐在树桩上看松涛,听流水发呆。

中午的时候,道士去散步了。茅屋的窗下有炕,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山顶,有这扇窗子,我喜欢遐想的老毛病又来了。我想夜晚山高月小,窗外无古也无今,只有流水寂寂山风吹衣。

流水声里我午睡醒来,道士还不见踪迹,山雨开始落下来,涛声震耳,一会太阳又出现了。我站在河边的石头上摘了几个核桃,用石头砸开剥去绿色的皮壳,掏了清甜的核桃慰劳一下寂寞的肠胃。

接近黄昏的时候,道士散步归来,他说有时想出去走走,就在山野里半日乱走,从山谷的分岔走半天可以到王刁岭,另一个山谷可以走到终南山的南麓。

我问,在这里有所得吧?他说一无所得,想得到什么就不会来山里,在这里你会体悟大道,大道超出世间,不以人的善恶为准则。你看动物们弱肉强食,你可以很轻松地改变它们,你依照的标准是你自己的,不是自然。北方的草原狼很多,牧人的羊经常被吃掉,前些年有很多人用猎枪打狼,很快狼被打完了,人们发现羊开始因为疾病大量死亡。后来有人从远处带来狼,狼出现的时候,羊群重新开始变得有活力。

生死也是自然,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如果你的眼睛只看到人,那么你只会站在人道上说话和决断;如果你的眼睛看到的是整个地球,你的道就超出了人和其他生命,而大道就是整个宇宙。

人们有烦恼就想着去解决它,其实有些烦恼不需要解决,只需要包容。你看天上的云,它们瞬间涌起似乎遮盖了日月,其实遮盖的只是你的眼睛而已。如果你的眼睛看到的是没有边际的虚空,那么它们可以忽略。有什么不能被包容?以前在我的眼里,琴是整个世界,丢掉琴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有烦恼的是人,想要清净的也是人。

 

 

山谷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云雾从山顶上一眨眼就飞到了屋檐上,雨开始下起来。

我很想在这里住下来,遗憾的是我的心被分裂了。城市里有很多事牵着我,无法将它们斩断。

道士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要下山要趁早,晚一步雨会很大,河水要是涨起来,你就要吃苦头了,说完找了一件雨衣给我。

我背好行囊仓促道别,在河床上小跑前行,山雨在屁股后面追着。刚跑过牛群呆过的地方,雨就追了上来,雨衣几乎没有作用了。山风揭起了雨衣,大雨将我洗了一遍。我的眼睛很快睁不开了,水在脸上流成了瀑布,鞋子在过河的时候装满了水。

我的速度已经败给这场大雨,我索性慢慢地走,到了山谷口,我在路边上摘了几个桃子揣在怀里下山。

走出山谷的时候,雨被阳光照亮了,雨停之后满山都是闪亮的露珠。我抑制着冲动,我真想将这些水珠收集起来带回城市去,洗亮很多人的眼睛,让大家可以透过城市的灰尘看到淡蓝色的山,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天边,在那里有流泻着的碧绿泉水和摇曳的野花,还有悠闲的白云。

 

 

                                              摄影   张剑峰  

无弦琴

唐朝的时候出了朱雀门向南,走过长安街和樊川就开始进入山林,在潏河的对岸是渡鸭或者白鹤的领地,那里河流纵横,《诗经》中的蒹葭在风里摇曳着,隐士、樵夫、采药人和诗人从那里开始进入山泽,在那里可以躲开城里权贵们的目光。

 

自古以来城里的统治者们对城外山林里的不配合者们都既尊敬又惧怕,在中国古代,不管任何时期,能左右天下人心的除了城墙里的君王,就是那些藏身山泽中的隐士或深居巷陌的贤人。自从三皇五帝之后,再没有出现过一位天下人所期望的内圣外王的圣人来替天行道,尽管历代君王们都自称为上天的儿子,但是他们深知天道以及它运行的规律已经在那些藏着的人那里,如果一位有德行的隐士站出来指责君王那意味着帝国的大厦将会动摇。

春秋战国的时候,那些隐居在城外广袤的终南山中的墨家不时地出现在都城里,墨家是中国的头陀行者,它是中国原始道家的分支,他们可以随时向不施仁政的君主施加压力。墨翟带着他的门人专门阻止那些试图对别国发动战争的统治者,而禽滑离则派他的弟子们帮助大秦的统治者们建造了秦的都城咸阳。

正如有人说的那样,城市是阻挡变化的,然而山林,那些隐居在山林里像飞鸟一样的隐士们深知,变化的只是人心。他们不时地向城墙里的世界投去一丝关怀,当然他们更愿意将更多的时间投向自己的内心世界。

汉朝的时候,长安城的中轴线从朱雀门出来就是太乙山,隋唐的时候长安的中轴线是南五台有人称呼它为朱雀山,现在的西安依然延续了唐朝的坐标。

朱雀山下的河流是潏河和滈河,从静峪垴发源的涝河和发源于大峪的潏河在长安城的南方冲击出了神禾塬,再往西发源于石砭峪的滈河在香积寺门前和潏河与沣河汇合,王维的《过香积寺》中描述了那时候的情景: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在朱雀山的东面是霸河和浐河,它们在长安城的东门外共同冲击出白鹿塬。灞河更早的名字叫滋水,春秋时秦穆公很得意他一生所建立的霸业,于是就将这条河流的名字改成了灞河。唐朝的时候,朝廷在河的两岸设立了驿站,向大唐的东方远游必须在这里折柳送行。沿着河岸生长着柳树,春天柳絮纷飞如雪,“灞柳风雪”成为长安八景之一。

现在在终南山下距离城市不远的地方只有潏河和涝河边仍然有茂密的树林,在潏河边上相距不远有两座寺院,海莲寺和香积寺。与香积寺相比,海莲寺显得更寂寞一些。我几次路过寺院门前泥泞的河岸,寺院的门一直关着。寺院的旁边一些僧人和居士筑了几间茅屋,种了几竿竹子,他们在每年的冬天在修行的间歇制作一些茶,并为它取名叫终南禅茶,潏河从终南山的大峪山谷里流淌出来向西流去,我多年以前经常去河边上采摘刚抽出嫩芽的竹叶,在夏天的时候将它们泡在我的茶杯里,帮助我静心。

 

过潏河桥向南是神禾塬,在西安向南的中轴延伸线上是蒋介石在西北的行宫——长宁宫。民国时期,终南山下的大片土地都属于长宁县,1918年蒋介石为了督促张学良将军转战西北战场围剿陕北高原上的共产党,在那里修建了一个行宫。长宁宫在终南山和西安距离的中间,尽管蒋介石不算对终南山或者中国传统的文化有多么深的信仰,但是那里的视野足够的开阔,况且在这条狭长的高原上前面有潏河,后面是涝河,再往南大约10公里就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分界,中华民族的父亲山——秦岭。

在神禾塬上的东南部大约10公里是张学良公馆,在张学良公馆的旁边,涝河在那里冲击出了一个小小的峡谷。大约30年以前,它改道了,那里曾经是商王朝的“中流砥柱”闻仲隐居的地方,现在当年的山洞依然在那里,四周长满了草,每年附近的农夫们会如期在那里祭祀这位封神榜上的尊神。在距离闻太师洞大约100公里的终南山下是赵公明出生、修炼和隐居的地方,民间传说当年赵公明经常来与闻太师相互参访。自从姜太公封神之后,赵公明坐了财神的第一把交椅,从那时候起他就成为了中国众多神仙中最忙碌的一位,我在很多庙里看到人们争相向他祷告或者用香火供品“贿赂”他,想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金钱。

在和闻太师的洞隔一条山沟的荒芜的乡村里藏着叶隐的家,与山中的修道者不同,叶隐不愿意住到山中去,他认为住在山里少了一段审美的距离,住在荒芜的村庄里,界于城市与山林中间,抬头就可以悠然地看到南山淡淡的影子。 


寒露之前,我和我爱山的朋友们一起打算去向这位隐居在陋巷里的隐士讨一杯茶喝,顺便吹吹终南山上下来的松风。朱雀山下的农夫正在收割地里最后一片水稻,村庄的道路上堆满了稻草,一些农夫站在地里插秧,朱雀山下种植水稻的历史大约从汉朝开始。

霜降已经很久了,但是田埂上的野菊花还在顽强地开着,大约已经忘记了季节。

在涝河岸边的公路边上有一所军事学校,公路上站了一排荷枪的士兵,堵住了马路。我们吓了一跳,部队正在横穿马路开往对面的院子里去,我们在站岗的士兵面前停下车。我们的司机看见枪兴奋起来,笑着问一位端着枪的士兵,你的枪里有子弹吗?他的话刚问完,那些拿枪的士兵似乎羞涩起来,他们相互传递了一个表情就跑了,扔下了身后大队的队伍。

 

叶隐隐居的村庄在军事学院上边的原上,村子中间有一棵千年的古皂角树,几百年前不知道因为是什么过错,它被雷劈开了,后来又开始从根部生长,几百年后它依然长成了大树,树下面村民盖了一座小庙,里面祭祀着树神。

叶隐的庭院长满了荒草,院子墙上的苔藓长了很多年了,已经可以拿来做厨房里的燃料了。日本的小说《阴阳师》中描写了一位神秘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他的庭院里也长满了荒草,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从空中召唤出现精灵变成的妙龄女子做他的使者。

叶隐的庭院门口有一圈篱笆墙围住的菜地,我们敲过门之后狗叫起来。门打开后叶隐站在昏暗的门洞里,他清瘦苍白,目光像秋月。叶隐的庭院里泥土松软,似乎从来没有脚踩上去过,荻草或者藤本植物在颓败的墙角,我向庭院的草丛里望去,想看看那里会不会随时站出来另一个神秘的人。叶隐的狗立即激动起来,跳起来想拥抱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叶隐叫着它的名字“奥巴马”,狗立即安静了,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禁笑起来,在终南山净业寺的本如法师身边有一只狗,它的名字也叫奥巴马,一点也不奇怪,希望发财的人可能会给它的狗取名叫旺财,而有些山中的隐士对政治一点也不陌生。

叶隐的庭院里光线很多被茂密的树木遮挡了,一天能晒到的阳光并不多,我猜想更多的时间他们就在这寂静的庭院中像尘埃一样寂静。多年以前叶隐住在白鹿塬上一大片竹林的中间,后来来到这里,这个地方甚至比山中更隐秘。这几年在终南山中隐居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寂静,驴友占据了所有的山头,一些隐士被迫进入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了,这些城市和山林过渡的地方侥幸成为最后一片可以隐居的地方,这里没有优美的风光,只有黄土,驴友对于黄土塬暂时还没有兴趣。

叶隐的庭院是目前中国乡村都流行的水泥结构,他以极其廉价的租金将这里变成自己的栖息地,对于隐居者来说所要的只是一段幽静的时光,建筑越简单越理想,有时候一个岩洞就足够了。

进了房子,出乎我的预料,叶隐的隐居生活并不简陋,堂屋里竟然有古琴和古色古香的茶桌,屋子里有袅袅的茶香,在屋子的书架旁我看到一幅对联:

伊尹付鼎何至于米

幽家清供相期吃茶

伊尹是我喜欢的古代隐士之一,夏朝的时候他曾在“有莘之野” 躬耕隐居。早期的时候他以厨艺登峰造极而闻名,为了见到商汤并辅佐他建立新的帝国,他使自己成为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的陪嫁品,背着汤鼎跟随陪嫁队伍到了汤的身边,他以自己烹制汤羹的原理和治理天下的智慧联系起来被赏识而后被委以阿衡,后来他帮助汤灭了王朝。汤死后他辅佐了汤的儿子和孙子。

 

叶隐说这里很久没有接待过来客了,正好他有存放了一些年头的好茶,他今天有兴趣喝而我们正好赶上了。听着茶壶里的水声,喝着正宗金骏眉,我们淡淡地聊着一些关于隐士的话题,除了对真正的学术和修行感兴趣,他不肯透露一点关于自己的消息。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的一切都像是突然长出土的树木。

对于叶隐这样的隐士,一般人都有很多疑问,他们不是出家人,他们没有正式的职业,没有人供养,我很想问他的米是用什么换来的?但很快我发现这个问题太庸俗了,因为在这个封闭的庭院里,你几乎想不出来要钱有什么用,在这里,有的是清风、阳光和清寂,它们是不需要花钱的,但这恰恰值得隐士们用远离世俗来换取,想要获得真正的自在你需要有简单的生活就足够了。

这个村子距离下边的集市有一段路程,想花钱是不容易的。多年以前叶隐做过一些生意,他不需要买房子,买车子。他已经用了多年时间在注解《茶经》,他的生活除了写书、读书,就是喝茶,当然这些都是他修行的一部分。

叶隐说,中国的传统文化不是它是否具有优势的问题,而是怎样使用和转化,古人走过的路我们还在走,自然人,文明人,修道人,中国文化面临两个挑战,一个是内部的挑战,一个是外部的挑战,然后是物质,最后才是现代化的问题。

历史上的亡国都是因为贪图安逸,那些被灭亡的国度大多是在奢侈中种下了将灭亡的种子,面对后起的西方文明我们不认识自家宝藏。

他隐居在这里想做的是将古代的文化移植到现代,提起中国隐士文化,叶隐声音高昂起来,他看我一眼,说你可以听听。我是热衷于追捧隐士的,这正是我最感兴趣的话题。

叶隐说《史记》中说老子“隐君子也”,老子被称为隐中君子,司马迁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上看的。从司马迁时代,道家的东西就已经衰落了,司马迁实际上是具有道家色彩的,黄帝以前的历史他不谈了,百家对黄帝存而不论使他已经分不清真伪了。

历史上每当大动乱时期产生的都是政治隐士,对于一个隐士来说重要的是你是不是藏着宝,你为中华文化保留了哪些东西。

隐士首先是一个“士”,士首先是一个文明人,岳飞对于士的要求是:“武将不爱才,文人不怕死”,这个标准是世间的修行完成,因为个人的挫折而厌世那不是隐士,范仲淹身处江湖之远,心系庙堂之高,恰恰是因为离开红尘的这种张力和距离才能对于红尘有更好的审视。近世纪的隐士像张横渠那样在太白山下筑了几间茅屋,为儒家在理学之外独开了一个派别,他如实地完成了自己的愿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一个人只有对名利生死超脱才能称为士,这时候才能为天地立心,你的心就是天心,佛家称为菩提心。在古代,那些能够洞达一切的智者早就告诫世人,名利如危庐不可久居,他们认为就连身体也只是个房子。

叶隐说衡量一个儒家的隐士,你可以先问他有没有经历过穴居的生活,如果没有,那说明他还是名利之徒。

隐士是有次第的,不要先轻谈隐居和超脱名利,要没有经历岩穴而轻谈名利那是自欺欺人,中品的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及天下,上品的隐是为往圣继绝学,为文化保留真种子,他甚至不谈旷野,环境怎样变化都无所谓。如果事实将他逼到荒野了,他就在荒野里,之后需要回到世间就在世间怀壁其玉。

道家的隐士,下品是逍遥游,第二个层次是入山清修不出山的,但是假如将他们放在街市里,就是一个小贩一点也看不出来。第三个层次是成就之后不出来的,像鬼谷,他的几个弟子就将春秋时代的格局轻易地改变了,之后还可以轻松地收拾残局。

在历史的每个时期都有道家人物在背后伸出手来,他们不忍心看黎民之苦,就在一旁使力加剧摧枯拉朽的力量。

而佛家隐士的上品是修成了还要回来做船夫渡人。


一个真正的修行人,他的外表可以是任何形式,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古代的圣人就像世人的保姆一样,对众生,他们吃不了硬食,就给一点流食吃,很多道法和规矩都是玩具,因为智慧的障碍给真枪他们不会用还会出事,所以给一个木头枪玩。所以老子说“圣人皆孩之”。

古代的君王在物质之后都转向了仙道,道家的经世致用之学一直秘有传承。唐宋以后外丹没落了,对于丹道王重阳祖师一语道破“借助天地为鼎炉,假合四大来入药”,语言是灵性的假物,所有的修道最后都要突破语言的假象获得灵性的敞开。

 

叶隐说以前涝河在这里绕了一圈,后来河流改道了,现在只在村庄后面剩下一条沟,他带我们踏过长满车前草、芦苇和野菊花的田埂去看村庄旁闻太师曾经隐居的洞,那里看不到一个人,洞门锁着。以前涝河在这里分开,将这个村庄绕了一圈,后来水小了变成一条小溪流。

另一条参与冲击这个高原的潏河几十年以前曾经分成两条,一条支流经过少陵塬下的牛头禅寺,现在那里留下了那条干枯的河流的名字——皂河。

 

参观完这一带的地形和景色,我完全相信,假如我的事情完成了,我也会选择这样的地方躲开人群去过寂静的生活,我对喧闹深厌痛绝。我想很多喜欢山林、自由、新鲜空气的人一定与我有同感,选择这里的另一个理由叶隐没有说但是我可以肯定,那是因为闻仲这个著名的隐士曾经选择在这里住过。

对于闻太师这个人历史上一直有争议,很多人认为他只是《封神榜》那部神魔小说的功劳,但是叶隐拿出了自己的说法,他认为秦汉时期的大臣腰上带的那些名叫翁仲的玉石就是闻仲,曾经有的学者认为翁仲是古代越南那一代一个以神力著称的人,但是秦始皇怎么可能会以一个大力士作为国家臣子的榜样?虽然闻仲效力的主子是中国历史上最昏聩的纣王,但是因为有了他,才使得商王朝的覆灭变慢了起来。

闻太师是一位入世的隐士,后来他战死后被他的天敌著名的直钩钓鱼的隐士姜太公封为雷神,他曾经将商朝的江山一直拓展到了现在的越南。

下午的时候,吃过叶隐煮的红薯和南瓜汤白米饭该回到城市去了,我参观了叶隐的一些收藏,那是一些罕见的木版年画,笔法古拙,色彩青绿,年画的题材是久违了的诗意:踏雪寻梅。

孟浩然少年好学酷爱梅花,中年的时候游历长安,王维邀请他进入内署,那天恰好唐玄宗来了,孟浩然不想被发现就爬到床底下去。王维想给唐玄宗推荐这个有才华的诗人,他告诉唐玄宗床底下藏了一个人,孟浩然无奈只好站出来,唐玄宗想听他吟颂自己的诗,据说他从孟浩然的诗里听出了孟浩然无心作官,于是就放他回归江湖。

孟浩然曾经说“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下雪的时候要是能够进山,孟浩然绝不会呆在城市里,他一定会跑到城外的山里去寻找梅花,在那里飘着几缕炊烟。那是隐士们的地方,只有幽客们喜欢与山林为伴,在雪下煮茶,如果遇见还没有开放的梅花,孟浩然一定会站在树下傻傻地等待它们开放,像等待美人从睡梦中醒来。

在城外的滩渚上,大雪将进山的路都封了,有时候能看到一个中年人披着风帽,在沙滩上徘徊,他既不是在等待约会也不是要渡河,一会看着烟蓝的终南山一会看着脚下。一个樵夫好奇问他,天气这么寒冷,你一个人在这里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吧?孟浩然微笑,看着晶莹的雪花飘落慢悠悠地说:“我在这里寻梅。”樵夫看他脚下,雪地上的脚印像一朵朵正在开放的梅花。

很久没有看见雪了,我只能在心里温习过这些古老而温润的意境,缓缓告别隐士。

我们离开的时候,终南山上的月亮照着颓败的土墙和篱笆,雏菊在茶色的夜空里摇曳着。隐士和他的荒村很快就变成了辽阔的地平线的一片苍茫。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像尘土一样甘愿被淹没在城外的山林或灰尘之中,也许他们认为那才是回家,而我们将要回到那日夜犹如白昼,灰尘和噪音覆盖的城市中去。

   

大约两周之后我打电话给与我一样钟情山林的朋友郭风。我一直想去寻访八仙的遗迹,这听起来是个荒唐的想法,他们名字像九州大地上的方言一样在不同的地域流传着,他们的踪迹遍迹四海之内,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记录历史的儒者们对那些闲云野鹤的异人很吝啬笔墨,即使在野史上也只有零星的文字记录他们的背影。在神仙传记中他们大多从广袤的终南山中走出来,有时候混迹在集市上寻找可以点化的人,并且以此磨砺自己的修行。

长安城的街道曾经多次更名,终南山下的河流已经改道很多次了,想要寻访八仙的踪迹唯一可行的就是去找他们当年曾经隐居修行的那些山洞。

值得庆幸的是在城市里和终南山中,至今仍有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曾经隐居过的遗迹。在长安的现代版西安城朝南的朱雀门里有一条街道,因为那里有一座纪念韩湘子的庙而命名,韩湘子的庙在两条路的中间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那里住着几位修道者,他们是道教全真派的传人。公元10世纪,八仙中的钟离权和吕洞宾在终南山下的甘河边上将道传给了喜欢喝酒的王重阳,若干年后王重阳和他的七名弟子将八仙注重内丹的性命之学传遍了中国和周边的国家,全真教的注重戒律和济世救人的思想使道教自公元11世纪之后到现在成为道家文化的真正继承者。

在湘子庙里除了韩湘子的一尊塑像,看不到更多的。我将目光投向城外的终南山,在朱雀门一直向南的朱雀山后山有湘子洞,据说他曾经在那里修道很多年。山下的人们说韩湘子曾经很长时间带着他的妻子林英住在山洞里修道,为了清修,他在岩洞的石床上,在自己和妻子之间划了一条线。前些年的时候有人进入湘子洞的更深处,在小洞后面有更深的山洞,据说大到可以容纳三千人。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一把唐朝时的发簪,有人猜测那是韩湘子曾经用过的。

除过道教徒承认韩湘子曾经真实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大多研究历史的学者们却认真地怀疑他只是传说中的人物,唐朝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记载,韩湘子是韩愈的侄孙子。并且说他生性放荡不拘,不好读书,只好饮酒,二十岁去洛下探亲的时候,心慕山林而一去不返。二十多年后的唐元和年间,韩湘子忽然回到长安,衣衫破旧,行为怪异,韩愈让他入学读书,但韩湘子只喜欢跟下人赌博,喝醉了就睡在马厮中三五日,有时露宿街头。韩愈责问他“就算小贩也有一技之长,你如此胡闹,将来能做什么呢?”韩湘子说:“我也有一门技巧。只是你不知道。”当时正是初冬,他令牡丹开花并且不停变换颜色。

元朝人所著《韩湘子引渡升仙会》、《韩退之雪拥蓝关记》中讲述了韩湘子得道成仙的故事:韩湘子原是苍梧之野、宾龙峰西经皇老洞中,东华公、西城公(道教中的神仙)座前的白鹤,因经常听仙人们讲道而深有感悟,只因它是鸟类,不能成仙。后来吕洞宾教他先转化为人类,韩湘子于是投胎于河南孟县韩家,出生后取名韩湘。他自幼丧父母,叔祖父韩愈将他养大,希望他能攻读儒学。吕洞宾化名为“官无上”,点化韩湘,后来他上了终南山修道成为八仙之一。

一个重要的线索是全唐诗中收录的韩愈的一首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因为上书反对唐朝的皇帝奢华迎奉佛祖舍利而被贬,将要流放到潮阳去,在距离长安城100公里以外的蓝关大雪封锁了道路,他连人带马被困在大雪中,那个时候韩湘子在蓝水河边上的碧天洞修道,据说韩湘子在那里救了他。

韩愈的另一首诗《徐州赠族侄》也说出他与韩湘子的关系。

击门者谁子?

问言乃吾宗。

自云有奇术,

探妙知天工。

 

在终南山一带关于八仙修行的遗迹很多,就像全国各地都有八仙的传说一样,我推断那些大多是在他们修成正果之后出现的,在终南山属于蓝田县的蓝桥镇的河边上有一个山洞,县志里记载那里曾经是韩湘子隐居的地方,县志里还说在那个洞里有韩湘子的遗骨。

蓝田一带的人们说韩湘子成仙后先度了他的父亲,后来又度了韩愈,至今在大峪河的上游还有文公庙。

我很想听听韩湘子的萧声,于是我和郭风直奔蓝水河边的碧天洞。

 

关于蓝水河我所知道的故事与隐士无关,庄子的《盗拓篇》中讲了一个的故事,春秋时代蓝水河属于陈国管辖,尾生与一位女子相约夜晚在蓝水河上的桥下相见,夜里天下起了大雨,尾生一直在桥底下等待着,雨也许太大了,那个女子没有来赴约,后来洪水来了,尾生就死死地抱着那个桥墩。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尾生,他已经死了,但是仍然没有放开双手,尾生的等待使蓝桥后来成为悲剧式爱情的标志意象。

沿着蓝水河溯源而上,在河的东边是王顺山,在道教的神仙地理中,王顺山以及它东边的一部分被称做玉山,当地的人们说那里有舜的陵墓,自古以来玉山就成为道教隐士们选择隐居的地方,王顺山距离玉山的路太远了,我查阅的资料说碧天洞在和王顺山隔河相望的山上,我们打算先去王顺山看看。

多年以前,当地政府看中王顺山的旅游资源已经将这里开发了,要进入山中不管你是不是隐士先交门票30元,在广袤的终南山,风景太美的地方都面临被开发的处境。

中午的时候,我们在景区外找了一个农家乐准备先慰劳一下饥饿的肚子再去打探隐士的消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