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乡宝龙公寓:钱穆:《论语新解》电子版——述而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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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论语新解》电子版——述而第七

2006-03-29 09:05:01 来自:

述而篇第七

(一)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述而不作:述,传述旧闻。作,创始义,亦制作义。如周公制礼作乐,兼此二义。孔子有德无位,故但述而不作。
信而好古:谓信于古而好之。孔子之学,主人文通义,主历史经验。盖人道非一圣之所建,乃历数千载众圣之所成。不学则不知,故贵好古敏求。
窃比于我老彭:老彭,商之贤大夫,其名见《大戴礼》。或即庄子书之彭祖。或说是老聃彭祖二人,今不从。窃比于我,谓以我私比老彭。
本篇多记孔子之志行。前两篇论古今贤人,进德有渐,圣人难企,故以孔子之圣次之。前篇末章有有德无位之感,本篇以本章居首,亦其义。是亦有憾叹之心。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只传述旧章,不创始制作,对于古人,信而好之,把我私比老彭吧!”

(二)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默而识之:识,读如志,记义。谓不言而存之心。默而识之,异乎口耳之学,乃所以蓄德。
何有于我哉:何有,犹言有何难,乃承当之辞。或说:除上三事外何有于我,谓更无所有。今从前说。
本章所举三事,尽人皆可自勉,孔子亦常以自居。然推其极,则有非圣人不能至者。其弟子公西华、子贡知之。或以本章为谦辞,实非。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多言说,只默记在心。勤学不厌,教人不倦,这三事在我有何难呀?”

(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德之不修:德必修而后成。
学之不讲:学必讲而后明。或说:讲,习义。如读书习礼皆是讲。朋友讲习,讨论习行亦是讲。
闻义不能徙:闻义,必徙而从之。
不善不能改:知不善,必不吝于改。
本章所举四端,皆学者所应勉。能讲学,斯能徙义改过。能此三者,自能修德。此所谓日新之德。孔门讲学主要工夫亦在此。本章亦孔子自勉自任之语,言于此四者有不能,是吾常所忧惧。

白话试译
先生说:“品德不加意修养。学问不精勤讲习。听到义的,不能迁而从之。知道了不善的,不能勇于改正。这是我的忧惧呀!”

(四)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燕居:闲居义。
申申如:伸舒貌。其心和畅。
夭夭如:弛婉貌。其心轻安。或说:申申象其容之舒,夭夭象其色之愉。
本章乃所谓和顺积中,英华发外,弟子记孔子闲居时气象,申申,夭夭,似以树木生意作譬,此乃整个神态,不专指容色言。大树干条直上,申申也。嫩枝轻盈妙婉,夭夭也。兼此二者,不过严肃,亦不过松放,非其心之和畅轻安,焉得有此?孔门弟子之善为形容,亦即其善学处。或说:申申,整饬义,言其敬。夭夭,言其和。

白话试译
先生闲暇无事时,看去申申如,像很舒畅。夭夭如,又像很弛婉。

(五)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吾衰:年老意。
梦见周公:孔子壮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时或见之。年老知道不行,遂无复此梦矣。
此章断句有异,或作甚矣断,吾衰也久矣断,共三句。今按:甚矣言其衰,久矣言其不梦。仍作两句为是。或本无复字,然有此字,感慨更深。此孔子自叹道不行,非真衰老无意于世。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吾已衰极了!吾很久不再梦见周公了!”

(六)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志于道:志,心所存向。
据于德:据,固执坚守义。道行在外,德修在己。求行道于天下,先自据守己德,如行军作战,必先有根据地。
依于仁:依,不违义。仁者,乃人与人相处之道,当依此道不违离。
游于艺:游,游泳。艺,人生所需。孔子时,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人之习于艺,如鱼在水,忘其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乐。故游于艺,不仅可以成才,亦所以进德。
本章所举四端,孔门教学之条目。惟其次第轻重之间,则犹有说者。就小学言,先教书数,即游于艺。继教以孝弟礼让,乃及洒扫应对之节,即依于仁。自此以往,始知有德可据,有道可志。惟就大学言,孔子十五而志于学,即志于道。求道而有得,斯为德。仁者心德之大全,盖惟志道笃,故能德成于心。惟据德熟,始能仁显于性。故志道、据德、依仁三者,有先后无轻重。而三者之于游艺,则有轻重无先后,斯为大人之学。若教学者以从入之门,仍当先艺,使知实习,有真才。继学仁,使有美行。再望其有德,使其自反而知有真实心性可据。然后再望其能明道行道。苟单一先提志道大题目,使学者失其依据,无所游泳,亦其病。然则本章所举之四条目,其先后轻重之间,正贵教者学者之善为审处。颜渊称孔子循循然善诱人,固难定刻板之次序。

白话试译
先生说:“立志在道上,据守在德上,依倚在仁上,游泳在艺上。”

(七)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束脩:一解,脩是干脯,十脡为束。古人相见,必执贽为礼,束脩乃贽之薄者。又一解,束脩谓束带脩饰。古人年十五,可自束带脩饰以见外傅。又曰:束脩,指束身脩行言。今从前一解。
本章谓只修薄礼来见,未尝不教诲之。古者学术在官,事师必须宦学,入官乃能学艺。私家讲学之风,自孔子开之。自行束脩,未尝无诲,故虽贫如颜渊、原思,亦得及门受业。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从带着十脡干脯为礼来求见的起,吾从没有不与以教诲的。”

(八)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不愤不启:愤,心求通而未得。启,谓开其意。
不悱不发:悱,口欲言而未能。发,谓开发之。
不以三隅反:物方者四隅,举一隅示之,当思类推其三。反,还以相证义。
不复:不复教之。
上章言孔子诲人不倦,编者以本章承其后,欲学者自勉于受教之地。虽有时雨,大者大生,小者小生,然不沃不毛之地则不生,非圣人之不轻施教。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心愤求通,我不启示他。不口悱难达,我不开导他。举示以一隅,不把其余三隅自反自证,我不会再教他。”

(九)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丧者哀戚,于其旁不能饱食,此所谓侧隐之心。曰未尝,则非偶然。哭指吊丧。一日之内,哭人之丧,余哀未息,故不歌。曰则不歌,斯日常之不废弦歌可知。然非歌则不哭。余哀不欢,是其厚。余欢不哀,则为无人心。颜渊不迁怒,孔子称其好学。是哀可余,乐与怒不可余。此非礼制,乃人心之仁道。本章见圣人之心,即见圣人之仁。或分此为两章,朱注合为一章,今从之。

白话试译
先生在有丧者之侧进食,从未饱过。那天吊丧哭了,即不再歌唱。

(一o)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用我者,则行此道于世。不能有用我者,则藏此道在身。舍同捨。即不用义。
唯我与尔有是夫:尔指颜渊。身无道,则用之无可行,舍之无可藏。用舍在外,行藏在我。孔子之许颜渊,正许其有此可行可藏之道在身。有是夫是字,即指此道。有此道,始有所谓行藏。
子行三军则谁与:凡从学于孔门者,莫不有用世之才,亦莫不有用世之志。子路自审不如颜渊,而行军乃其所长,故以问。古制,大国三军,则非粗勇之所胜任可知。
暴虎冯河:暴虎,徒手搏之。冯河,徒身涉之。此皆粗勇无谋,孔子特设为譬喻,非谓子路实有此。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成,定义。临事能惧,好谋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问。行军不能必胜而无败,胜败亦不尽在我,然我不可以不问。惧而好谋,是亦尽其在我而已。子路勇于行,谓行三军,己所胜任。不知行三军尤当慎,非曰用之则行而已。孔子非不许其能行三军,然惧而好谋,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复深一步教之。
本章孔子论用行舍藏,有道亦复有命。如怀道不见用是命。行军不能必胜无败,亦有命。文中虽未提及命道二字,然不参入此二字作解,便不能得此章之深旨。读《论语》,贵能逐章分读,又贵能通体合读,反复沉潜、交互相发,而后各章之义旨,始可透悉无遗。

白话试译
先生告颜渊说:“有用我的,则将此道行于世。不能有用我的,则将此道藏于身。只我与你能这样了。”子路说:“先生倘有行三军之事,将和谁同事呀?”先生说:“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死了也不追悔的人,我是不和他同事的。定要临事能小心,好谋始作决定的人,我才和他同事吧。”

(一一)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执鞭,贱职。周礼地官秋官皆有此职。若属可求,斯即是道,故虽贱职,亦不辞。若不可求,此则非道,故还从吾好。吾之所好当惟道。孔子又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昔人教人寻孔颜乐处,乐从好来。寻其所好,斯得其所乐。
上章重言道,兼亦有命。此章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此两章皆不言道命字,然当以此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富若可以求,就是执鞭贱职,吾亦愿为。如不可求,还是从吾所好吧!”

(一二)
子之所慎,齐,战,疾。
慎:不轻视,不怯对。
齐:读斋。古人祭前之斋,变食迁坐,齐其思虑之不齐,将以交神明。子曰:“我不与祭,如不祭。”若于斋不慎,则亦祭如不祭矣。
战:众之死生所关,故必慎。
疾:吾身生死所关,故必慎。
此章亦言道命。神明战争疾病三者,皆有不可知,则亦皆有命。慎处其所不可知,即是道。孔子未尝屡临战事,则此章殆亦孔子平日之言。

白话试译
先生平常谨慎的有三件事:一斋戒,二战阵,三疾病。

(一三)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子在齐闻韶:韶,舜乐名。或说:陈舜后,陈敬仲奔齐,齐亦遂有韶乐。
三月不知肉味:《史记》作“学之三月”,谓在学时不知肉味。或说:当以闻韶三月为句。此三月中常闻韶乐,故不知肉味。
不图为乐之至于斯:孔子本好乐,闻韶乐而深美之,至于三月不知肉味,则其好之至矣。于是而叹曰:“不图为乐之移人有至此。”或说:斯字指齐,谓不图韶乐之至于齐。
今按:本章多曲解。一谓一旦偶闻美乐,何至三月不知肉味。二谓《大学》云:“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岂圣人亦不能正心?三谓圣人之心应能不凝滞于物,岂有三月常滞在乐之理。乃多生曲解。不知此乃圣人一种艺术心情。孔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此亦一种艺术心情。艺术心情与道德心情交流合一,乃是圣人境界之高。读书当先就本文平直解之,再徐求其深义。不贵牵他说,逞曲解。

白话试译
先生在齐国,听到了韶乐,三月来不知道肉味。他说:“我想不到音乐之美有到如此境界的。”

(一四)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为卫君乎:为,赞助义。卫君,卫出公。灵公逐其太子蒯聩,灵公卒,卫人立蒯聩之子辄,是为出公。晋人纳蒯聩,卫人拒之。时孔子居卫,其弟子不知孔子亦赞助卫君之以子拒父否?
伯夷、叔齐:已见前。其父孤竹君将死,遗命立叔齐,叔齐让其兄伯夷,伯夷尊父命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子贡不欲直问卫君事,故借问伯夷叔齐是何等人。
怨乎:孔子称许伯夷叔齐为古之贤人,子贡又问得为国君而不为,其心亦有怨否?
求仁而得仁:此仁字亦可作心安解。父命叔齐立为君,若伯夷违父命而立,在伯夷将心感不安,此伯夷之能孝。但伯夷是兄,叔齐是弟,兄逃而己立,叔齐亦心感不安,遂与其兄偕逃,此叔齐之能弟。孝弟之心,即仁心。孝弟之道,即仁道。夷齐在当时,逃国而去,只求心安,故曰求仁而得仁,何怨也。
夫子不为也:夫子既许伯夷叔齐,可知其不赞成卫君之以子拒父。

白话试译
冉有说:“我们先生是否赞助卫君呢?”子贡说:“对!吾将去试问。”子贡入到孔子之堂,问道:“伯夷叔齐可算何等人?”先生说:“是古代的贤人呀!”子贡说:“他们心下有怨恨吗?”先生说:“他们只要求得心安,心已安了,又有什么怨恨呀?”子贡走出,告诉他同学们说:“我们先生不会赞助卫君的。”

(一五)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饭疏食:饭,食义。食,音嗣。疏食,粗饭义。
曲肱而枕之:肱,臂也。曲臂当枕小卧。
乐亦在其中:乐在富贵贫贱之外,亦即在富贵贫贱之中。不谓乐贫贱。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人而不自得。”然非言不义之富贵。孔子又
言:“富与贵,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不义而富且贵,是以不道得之,存心不义,营求而得。浮云自在天,不行不义,则不义之富贵,无缘来相扰。
本章风情高邈,可当一首散文诗读。学者惟当心领神会,不烦多生理解。然使无下半章之心情,恐难保上半章之乐趣,此仍不可不辨。孟子书中屡言此下半章之心情,学者可以参读。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吃着粗饭,喝着白水,曲着臂膊当枕头用,乐趣亦可在这里了。不义而来的富贵,对我只像天际浮云般。”

(一六)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
加我数年,五十以学:古者养老之礼以五十始,五十以前未老,尚可学,故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如孔子不知老之将至,如卫武公耄而好学,此非常例。加,或作假。孔子为此语,当在年未五十时。又孔子四十以后,阳货欲强孔子仕,孔子拒之,因谓如能再假我数年,学至于五十,此后出仕,庶可无大过。或以五十作卒,今不从。
亦可以无大过矣:此亦字古文《论语》作易,指《周易》,连上句读。然何以读易始可无过,又何必五十始学易。孔子常以诗书礼乐教,何以独不以易教,此等皆当另作详解。今从《鲁论》作亦。

白话试译
先生说:“再假我几年,让我学到五十岁,庶可不致有大过失了。”

(一七)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雅言:古西周人语称雅,故雅言又称正言,犹今称国语,或标准语。
诗书:孔子常以诗书教,诵诗读书,必以雅音读之。
执礼:执,犹掌义。执礼,谓诏、相、礼事,亦必用雅言。孔子鲁人,日常操鲁语。惟于此三者必雅言。
今按:孔子之重雅言,一则重视古代之文化传统,一则抱天下一家之理想。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此章亦征其一端。

白话试译
先生平日用雅言的,如诵诗,读书,及执行礼事,都必用雅言。

(一八)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叶公:叶,读舒涉反。叶公,楚大夫沈诸梁,字子高。为叶县尹,僭称公。
子路不对:叶公问孔子之为人,圣人道大难名,子路骤不知所以答。
云尔:尔,如此义。云尔,犹如此说。
此章乃孔子之自述。孔子生平,惟自言好学,而其好学之笃有如此。学有未得,愤而忘食。学有所得,乐以忘忧。学无止境,斯孔子之愤与乐亦无止境。如是孳孳,惟日不足,而不知年岁之已往,斯诚一片化境。今可稍加阐释者,凡从事于学,必当从心上自知愤,又必从心上自感乐。从愤得乐,从乐起愤,如是往复,所谓纯亦不已,亦即一以贯之。此种心境,实即孔子之所谓仁,此乃一种不厌不倦不息不已之生命精神。见于行,即孔子之所谓道。下学上达,毕生以之。然则孔子之学与仁与道,亦即与孔子之为人合一而化,斯其所以为圣。言之甚卑近,由之日高远。圣人之学,人人所能学,而终非人人之所能及,而其所不能及者,则仍在好学之一端。此其所以为大圣欤!学者就此章,通之于《论语》全书,人圣之门,其在斯矣。

白话试译
叶公问子路:“你们先生孔子,究是怎样一个人呀?”子路一时答不上,回来告先生。先生说:“你何不答道:‘这人呀!他心下发愤,连吃饭也忘了。心感快乐,把一切忧虑全忘了,连自己老境快到也不知。’你何不这般说呀!”

(一九)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非生而知之:时人必有以孔子为生知,故孔子直言其非。
好古:好学必好古。若世无古今,人生限在百年中,亦将无学可言。孔子之学,特重人文,尤必从古史经验前言往行中得之,故以好古自述己学。
敏以求之:敏,勤捷义,犹称汲汲。此章两之字,其义何指,尤须细玩。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不是生来便知的呀!我是喜好于古,勤快求来的呀!”

(二o)
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四者人所爱言。孔子语常不语怪,如木石之怪水怪山精之类。语德不语力,如荡舟扛鼎之类。语治不语乱,如易内蒸母之类。语人不语神,如神降于莘,神欲玉弁朱缨之类。力与乱,有其实,怪与神,生于惑。

白话试译
先生平常不讲的有四事。一怪异,二强力,三悖乱,四神道。

(二一)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人行,其中一人是我。不曰三人居,而曰三人行,居或日常相处,行则道途偶值。何以必于两人而始得我师,因两人始有彼善于此可择,我纵不知善,两人在我前,所善自见。古代善道未昌,师道未立,群德之进,胥由于此。《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中庸》亦言:“舜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皆发挥此章义。
孔子之学,以人道为重,斯必学于人以为道。道必通古今而成,斯必兼学于古今人以为道。道在人身,不学于古人,不见此道之远有所自。不学于今人,不见此道之实有所在。不学于道途之人,则不见此道之大而无所不包。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可知道无不在,惟学则在己。能善学,则能自得师。
本章似孔子就眼前教人,实则孔子乃观于古今人道之实如此而举以教人。孔子之教,非曰当如此,实本于人道之本如此而立以为教。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此后孟子道性善,皆本于此章所举人道之实然而推阐说之。然则孔子之创师道,亦非曰人道当有师,乃就于人道之本有师。《中庸》曰:“道不远人”,其斯之谓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三人同行,其中必有我师了。择其善的从之,不善的便改。”

(二二)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天生德于予:德由修养,然非具此天性,则修养无所施。孔子具圣德,虽由修养,亦是天赋,不曰圣德由我,故曰天生。”
桓魋:宋司马向魑,宋桓公之后,又称桓魋。《史记》:“孔子过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桓魋伐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速矣。”孔子作此章语。
其如予何:犹云无奈我何。桓魋纵能杀孔子之身,不能夺孔子之德,德由天生,斯不专在我。桓魋之所恶于孔子,恶孔子之德耳。桓魋不自知其无奈此德何。既无奈于此德,又何奈于孔子。弟子欲孔子速行,孔子告之以此,然亦即微服而去,是避害未尝不深。然避害虽深,其心亦未尝不闲。此乃孔子知命之学之实见于行事处,学者其深玩之。
按此章乃见圣人之处变,其不忧之仁,不惑之智,与不惧之勇。子贡所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盖实有非言辞所能传而达,知识所能求而得者。学者当与文王既没章在陈绝粮章参读。

白话试译
先生说:“天生下此德在我,桓魋能把我怎样呀!”

(二三)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二三子以我为隐:二三子,指诸弟子。隐,匿义。诸弟子疑孔子或有所隐匿,未尽以教。
无隐乎尔:尔指二三子。孔子言,我于诸君,无所隐匿。或云:乎尔,语助辞。孔子直言无隐。今不从。
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此重申上句意。孔子谓我平日无所行而不与二三子以共见。诸君所共见者,即丘其人。学于其人,其人具在,复何隐?此处孔子特地提出一行字,可谓深切之教矣。盖诸弟子疑孔子于言有隐。孔子尝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又曰:“天何言哉?”“予欲无言。”不知天虽无言,时行物生,天道已昭示在人,而更何隐?诸弟子不求之行而求之言,故孔子以无行而不与之道启之。
本章孔子提醒学者勿尽在言语上求高远,当从行事上求真实。有真实,始有高远。而孔子之身与道合,行与学化。其平日之一举一动,笃实光辉,表里一体,既非言辨思议所能尽,而言辨思议亦无以超其外。此孔子之学所以为圣学。孔子曰:“默而识之”,其义可思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诸位以为我对你们有所隐匿吗?吾对诸位,没有什么隐匿呀!我哪一行为不是和诸位在一起?那就是我了呀!”

(二四)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文,谓先代之遗文。行,指德行。忠信,人之心性,为立行之本。文为前言往行所萃,非博文,亦无以约礼。然则四教以行为主。
本章紧承上章,当合而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以四项教人。一是典籍遗文,二是道德行事,三和四是我心之忠与信。

(二五)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圣人君子以学言,善人有恒以质言。亡,通无。时世浇漓,人尚夸浮,匿无为有,掩虚为盈,心困约而外示安泰,乃难有恒。人若有恒,三人行,必可有我师,积久为善人矣。善人不践迹,若能博文好古,斯即为君子。君子学之不止,斯为圣人。有恒之与圣人,相去若远,然非有恒,无以至圣。章末申言无恒之源,所以诫人,而开示其入德之门。
本章两子曰,或说当分两章,或说下子曰二字衍文。今按:两子曰以下,所指稍异,或所言非出一时,而意则相足,子曰字非衍,亦不必分章为是。
又按:当孔子时,圣人固不易得见,岂遂无君子善人与有恒者?所以云然者,以其少而思见之切。及其既见,则悦而进之,如曰“君子哉若人”是也。凡此类,当得意而忘言,不贵拘文而曲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圣人,吾是看不到的了,得看到君子就好了。”先生又说:“善人,吾是看不到的了,得看到有恒的人就好了。没有装作有,空虚装作满足,困约装作安泰,这所以难乎有恒了。”

(二六)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钓而不纲:钓,一竿一钩。纲,大索,悬挂多钩,横绝于流,可以一举获多鱼。
弋不射宿:古人以生丝系矢而射为弋。又系石于丝末,矢中鸟,石奋系脱,其丝缠绕鸟翼。故古之善射,有能一箭获双鸟者,双鸟并飞,长丝兼缠之也。丝谓之缴,若不施缴,射虽中,鸟或带矢而飞,坠于远处。宿,止义。宿鸟,栖止于巢中之鸟。射宿鸟,有务获掩不意之嫌,并宿鸟或伏卵育雏,故不射。
本章旧说:孔子之钓射,乃求供祭品。然渔猎亦以娱心解劳,岂必临祭然后有射钓。孔子有多方面之人生兴趣,惟纲渔而射宿,其志专为求得,斯孔子不为耳。故此章乃游于艺之事,非依于仁之事。否则一鱼之与多鱼,飞鸟之与宿鸟,若所不忍,又何辨焉。

白话试译
先生亦钓鱼,但不用长绳系多钩而钓。先生亦射鸟,但不射停止在巢中之鸟。

(二七)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不知而作:此作字或解著作,然孔子时,尚无私家著作之风。或解作为,所指太泛,世之不知而作者多矣,不当用盖有二字。此作字当同述而不作之作,盖指创制立说言。
多见而识之:识,记义。闻指远。古人之嘉言懿行,良法美制,择而从之,谓传述。见指近,当身所见,是非善恶,默识在心,备参究。
知之次也:作者之圣,必有创新,为古今人所未及。多闻多见,择善默识,此皆世所已有,人所已知,非有新创,然亦知之次。知者谓知道。若夫不知妄作,自谓之道,则孔子无之。
此章非孔子之自谦。孔子立言明道,但非不知而作。所谓“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是孔子已自承知之。又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孔子以师道自居,则决非仅属多闻多见之知可知。本章上半节,乃孔子之自述。下半节,则指示学者以从入之门。

白话试译
先生说:“大概有并不知而妄自造作的吧!我则没有这等事。能多听闻,选择其善的依从它,能多见识,把来记在心,这是次一级的知了。”

(二八)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互乡难与言:互乡,乡名。其乡风俗恶,难与言善。或说:不能谓一乡之人皆难与言,章首八字当通为一句。然就其风俗而大略言之,亦何不可。若八字连为一句,于文法不顺惬,今不从。
门人惑:门人不解孔子何以见此互乡童子。
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与,赞可义。童子进请益,当予以同情,非即同情及其退后之如何。
唯何甚:甚,过分义。谓如此有何过分。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即此甚字义。
人洁己以进:洁,清除污秽义。童子求见,当下必有一番洁身自好之心矣。
不保其往也:保,保任义,犹今言担保。往字有两解。一说指已往。一说指往后。后说与不与其退重复,当依前说。或疑保字当指将来,然云不保证其已往,今亦有此语。或又疑本章有错简,当云与其洁不保其往,与其进不与其退始是。今按:与其进,不与其退,始为凡有求见者言。与其洁,不保其往,此为其人先有不洁者言。乃又进一层言之,似非错简。
此章孔子对互乡童子,不追问其已往,不逆揣其将来,只就其当前求见之心而许之以教诲,较之自行束惰以上章,更见孔门教育精神之伟大。

白话试译
互乡的人,多难与言(善)。一童子来求见,先生见了他,门人多诧异。先生说:“我只同情他来见,并不是即同情他退下的一切呀!这有什么过分呢?人家也是有一番洁身自好之心才来的,我只同情他这一番洁身自好之心,我并不保证他以前呀!”

(二九)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道出于人心,故反诸己而即得。仁心仁道皆不远人,故我欲仁,斯仁至。惟求在己成德,在世成道,则难。故孔子极言仁之易求,又极言仁之难达。此处至字,即日月至焉之至,当与彼章参读。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仁远吗,我想要仁,仁即来了。”

(三o)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陈司败:陈,国名。司败,官名,即司寇。
昭公:鲁君,名稠。
巫马期:名施,孔子弟子。
党:偏私义。
君取于吴为同姓:取同娶,鲁吴皆姬姓。
谓之吴孟子:礼同姓不婚,吴女当称孟姬,昭公讳之,称曰孟子,子乃宋女之姓。鲁人谓之吴孟子,乃讥讽之辞。
苟有过,人必知之:昭公习于威仪之节,有知礼称。陈司败先不显举其娶于吴之事,而仅问其知礼乎,鲁乃孔子父母之邦,昭公乃鲁之先君,孔子自无特援此事评昭公为不知礼之必要,故直对曰知礼,此本无所谓偏私。及巫马期以陈司败言告孔子,孔子不欲为昭公曲辨,亦不欲自白其为国君讳。且陈司败之问,其存心已无礼,故孔子不论鲁昭公而自承己过。然亦不正言,只说有人说他错,这是他幸运。此种对答,微婉而严正,陈司败闻之,亦当自愧其鲁莽无礼。而孔子之心地光明,涵容广大,亦可见。

白话试译
陈司败问孔子道:“昭公知礼吗?”孔子说:“知礼。”及孔子退,陈司败作揖请巫马期进,对他说:“我听说君子没有偏私,君子也会偏私吗?鲁君娶于吴国,那是同姓之女,至于大家称她吴孟子。若鲁君算得知礼,谁不知礼呀!”巫马期把陈司败话告孔子。孔子说:“丘呀!也是幸运。只要有了错,人家一定会知道。”

(三一)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反,复义。本章见孔子之爱好音乐,又见其乐取于人以为善之美德。遇人歌善,必使其重复再歌,细听其妙处,再与之相和而歌。

白话试译
先生与人同歌,遇人歌善,必请他再歌,然后再和他同歌。

(三二)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文莫:有两义,乃忞慎之假借。《说文》:忞,强也。慔,勉也。忞读若妟,妟莫双声,犹言黾勉,乃努力义。一说以文字断句,莫作疑辞。谓文或犹人,行则不逮。两说均通,但疑孔子决不如此自谦。今从前解。
躬行君子:躬行者,从容中道,臻乎自然,已不待努力。
本章乃孔子自谦之辞。然其黾勉终身自强不息之精神,实已超乎君子而优人圣域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努力,我是能及人的。做一个躬行君子,我还没有能到此境界。”

(三三)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圣与仁:圣智古通称。此孔子自谦,谓圣智与仁德,吾不敢当。盖当时有称孔子圣且仁者,故为此谦辞。
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此之字即指圣与仁之道言。为之不厌,谓求知与仁努力不懈。亦即以所求不倦诲人。
可谓云尔:云尔,犹云如此说,即指上文不厌不倦言。
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正唯犹言正在这上,亦指不厌不倦。
本章义与上章相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正是上章之文莫,黾勉终身,若望道而未至也。孔子不自当仁与知,然自谓终其身不厌不倦,黾勉求仁求知,则可谓能然矣。盖道无止境,固当毕生以之。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道与天行之合一,即在此不厌不倦上,是即仁知之极。四时行,百物生,此为天德。然行亦不已,生亦不已,行与生皆健而向前。故知圣与仁其名,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是其实。孔子辞其名,居其实,虽属谦辞,亦是教人最真实话。圣人心下所极谦者,同时即是其所最极自负者,此种最高心德,亦惟圣人始能之。读者当就此两章细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说圣与仁,那我岂敢?只是在此上不厌地学,不倦地教,那我可算得是如此了。”公西华说:“正在这点上,我们弟子不能学呀!”

(三四)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

疾病:疾甚曰病。
请祷:请代祷于鬼神。
有诸:诸,犹之乎。有之乎,问辞。或说:有此事否?病而祷于鬼神,古今礼俗皆然,孔子何为问此?或说:有此理否?孔子似亦不直斥祷神为非理。此语应是问有代祷之事是否。如周公金滕,即代祷也,然未尝先告武王,又命祝史使不敢言。今子路以此为请,故孔子问之。
诔曰:诔一本作讄,当从之。讄,施于生者,累其功德以求福。诔,施于死者,哀其死,述行以谥之。
祷尔于上下神祗:子路引此讄词也。上下谓天地,神属天,祗属地。尔训汝。祷尔于三字,即别人代祷之辞,故子路引此以答。
丘之祷久矣:孔子谓我日常言行,无不如祷神求福,素行合于神明,故曰祷久矣,则无烦别人代祷。
今按:子路之请祷,乃弟子对师一时迫切之至情,亦无可深非。今先以请于孔子,故孔子告之以无须祷之义。若孔子而同意子路之请,则为不安其死而谄媚于神以苟期须臾之生矣,孔子而为之哉?
又按:孔子遇大事常言天,又常言命,独于鬼神则少言。祭祀所以自尽我心,故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知命则不待祷,故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然此章固未明言鬼神之无有,亦不直斥祷神之非,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先生病得很重,子路请代先生祷告。先生说:“有此事吗?”子路说:“有的。从前的讄文上说:祷告你于上下神祗!”先生说:“我自己已祷告得久了。”

(三五)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奢者常欲胜于人。孙字又作逊,不逊,不让不顺义。固,固陋义。务求于俭,事事不欲与人通往来,易陷于固陋。二者均失,但固陋病在己,不逊则陵人。孔子重仁道,故谓不逊之失更大。

白话试译
先生说:“奢了便不逊让,俭了便固陋,但与其不逊让,还是宁固陋。”

(三六)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坦,平也。荡荡,宽广貌。君子乐天知命,俯仰无愧,其心坦然,荡荡宽大。戚戚,蹙缩貌,亦忧惧义。小人心有私,又多欲,驰竞于荣利,耿耿于得丧,故常若有压迫,多忧惧。本章分别君子小人,单指其心地与气貌言。读者常以此反省,可以进德。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的(心胸气貌)常是平坦宽大,小人的(心胸气貌)常是迫促忧戚。”

(三七)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温,和顺义。厉,严肃貌。厉近有威,温近不猛。恭常易近于不安。孔子修中和之德,即在气貌之间,而可以窥其心地修养之所至。学者当内外交修,即从外面气貌上,亦可验自己之心德。

白话试译
先生极温和,而严厉。极有威,但不猛。极恭敬,但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