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几月出生的做好:南怀瑾先生《金粟轩诗话八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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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先生《金粟轩诗话八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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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粟

僧王

师祖

诗话

达赖

拉萨

杂谈

分类:诗词鉴赏

金粟轩诗话八讲

 

 

金粟轩诗话(一)

现代语称人为感情的动物,确甚恰当。忘情方为太上,足见性情之际,最难调服。善於用情者,其唯圣人乎!古人云:「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此为大乘境界,非常人可知。然情之为用,非专指男女间事,如扩而充之,济物利人,方见情之大机大用也。人谓苏曼殊为出家菩萨,意其出家而又沉湎於男女爱情。实则曼殊非出家比丘,只是失意世途,窃方外戒条,冒名为游戏耳,且其诗文,据闻多经章太炎与柳亚子等改正而成今日之面目。然其意境仍只限於儿女痴情之小范围,不及西藏法王第六代达赖远矣!达赖六世,名仓洋嘉错,自幼以转身灵童迎养入官,掌藏中政教大权,以法王而兼人王,可谓备极人间荣显矣。然其才华智慧,尤为历世达赖之冠,故其行径亦大有异於众者。曾因私出後宫,微服夜游拉萨酒家,结识一当炉女子,两情缱绻,韵事外传,事为权臣所悉,即引为废立奸谋之藉口。时适清廷入关称帝之初,据奏即召其入京觐见,以便面质。仓洋嘉错,即被裹胁来京。讵知行至青海裹圹时,不愿入京受辱,一笑入寂,时年方三十馀岁也。或谓其私德有暇疵之毁,但於法於政,皆无大过。观其从容解脱,又岂可以俗见论其道力哉!遗著有情歌六十六首,流传至今,为藏中文学之名作。藏中青年男女,每当朝昏夕阴,高歌一曲,可化高山之积雪,回大地春光矣。抗战时,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曾缄,字子固,为译成中文七绝六十六首,载於民国二十八、九年间西康建设月刊。曾氏并仿长恨歌体,附有拉萨官词古风一篇。师谓昔日皆可记诵,今则不能全忆,屡欲觅其原什而不得,仅得数首,为余辈诵之,以作谈助。仓洋嘉错情歌诗云:
只恐多情捐梵行。入山又恐负倾城。世间那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又:
入定修观法眼开。启求三宝降灵台。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
又:
动时修止静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
又: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又: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又记忆其断句云:
临行只有钗头凤。莫向三叉路口言。
又断句云:
羽毛零乱不成衣,深悔苍鹰一怒非。
又:
自叹神通空具足。不能调伏枕边人。
又记曾缄拉萨宫词断句云:
拉萨高峙西极天。布拉宫内多金仙。黄教一花开五叶。第六僧王最少年。僧王生长寞湖里。父名吉祥母天女。侍臣迎养入深宫。当头玉佛金冠丽。窣地金沙氆氇红。……诸天时雨曼陀罗。万人伏地争膜拜。……只说出冢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由来尊位等轻尘。懒著田衣转FA轮。还我本来真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买丝不绣阿底峡。有酒不酹宗喀巴。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
曾氏拉萨宫词与译词之格调,均甚典雅,惜皆记忆不全,难得原诗而考订之。然较其他译藏文译经之词,优劣何啻天壤。即仓洋嘉错之情诗,寓意亦往往超越普通情歌,不能作寻常香艳韵事视之。其自云:暗中私说与情人。落花比汝尚多情。及深悔苍鹰一怒非。等句。指泄漏其事之秘密者,乃出彼姝之口,故有此云云。藏俗民间传其故事,亦同此说也。师云:如仓洋嘉错者,应是菩萨化身,所谓应以爱情身得度者,即现爱情身而为说法也耶?一笑!且日:小子识之!应作如是观。是耶?非耶?
民国三十七年秋,师时栖息庐山。有法师名曼达者,谓师日:山南海会寺藏经楼,有人题绝句六首,为讽该寺当时住持之败行者。师请其诵出,清新绝俗,洵为佳作。唯惜作者不具姓名耳。海会寺在宋代为庐山四大名刹之一,经历沧桑兴废者屡矣!今恐又难全於劫火也。
其一云:
万松如海一庵藏,绿影时摇翡翠光。天女生公都不见,满山兰气为谁香?
其二云:
芙蓉削出两边裁,探手云霄石扇开。一夜怒雷搜万壑,蛟龙惊走不归来。
其三云:
渴望巉崖眼欲穿,者番真到白云巅。开窗试向孤峯望,云远山高又一天。
其四云:
护法韦驮去未曾,缘何寺里气飞腾。黄昏蝙蝠来山殿,正趁僧眠扑佛灯。
其五云:
庵破僧贫好问禅,莫凭香火化因缘。佛前不见琉璃照,谁把净瓶供杜鹃。
其六云:
无事且从梦里萦,酣然高卧偃心兵。醒来不辨斜阳暮,枕得蒲团又一生。
三十七年秋尽,自匡庐下至杭州,转上海。在沪上吉祥寺遇一僧,接谈之下,知其能诗。师即询其上下,知其法名为可云。俗家乃师同邑雁荡山麓之虹桥镇人也。师曰:当今之世,漫说真正禅僧难得,退而求其诗僧,亦不可多得,言下犹多忆惜也。
乃为余辈诵可云师之诸作,如灵隐即景云:
飞来峯拥古招提,万木撑天锁碧溪。我欲呼猿问消息,冷泉亭外夕阳低。
又偕邓居士五云山观潮云:
木墀香襄快追随,八月江潮万马嘶。试立五云山上望,浪花十丈压天低。
又秋日西湖即景云:
秋光陶醉菊花黄,西子湖头任放狂。南北高峯游欲偏,烟霞胜境最难忘。
又佳句如:
十里云山双草履。两湖风月一头陀。
又如:
袈裟老去诗情淡,世变催人感泪多。
又如:
秋深山露滑,叶落不藏村。
读之皆可令人神往。
又西湖杂咏云:
鹤未归来梅未花,孤山何处问林家。烟波十里平湖月,半照游人半钓槎。
又:
香山古洞倚云根,十丈湖光绕寺门。劫火燃灰飞不到,一轮明月照诗魂。
复有古风多首,亦甚佳,以多而未录。
附录:
布达拉宫词曾缄
拉萨高峙西极天,布拉宫内多金仙,黄教一花开五叶,第六僧王最少年。
僧王生长寞湖里,父名吉祥母天女,云是先王转世来,庄严色相娇无比。
玉雪肌肤襁褓中,侍臣迎养入深宫,当头玉佛金冠丽,窣地袈裟氆氇红。
高僧额尔传经戒,十五坐床称达赖,诸天时雨曼陀罗,万人伏地争膜拜。
花开结果自然成,佛说无情种不生,只说出冢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
浮屠恩爱生三宿,肯向寒崖倚枯木,偶逢天上散花人,有时邀入维摩屋。
禅修欢喜日忘忧,秘戏宫中乐事稠,僧院木鱼常比目,佛国莲花多并头。
犹嫌生小居深殿,人间佳丽无由见,自辟离门出後宫,微行夜绕拉萨徧。
行到拉萨卖酒冢,当炉女于颜如花,远山眉黛消魂极,不遇相如深自嗟。
此际小姑方独处,何来公子甚豪华?留髠一石莫辞醉,长夜欲阑星斗斜。
银河相望无多路,从今便许双星度,浪作寻常侠少看,岂知身受君王顾。
柳梢月上订佳期,去时破晓来昏暮,今日黄衣殿上人,昨宵有梦花间住。
花间梦醒眼朦胧,一路归来逐晓风,悔不行空学天马,翻教踏雪比飞鸿。
指爪分明留雪上,有人窥破秘密藏,共言昌邑果无行,上书请废劳丞相。
由来尊位等轻尘,懒著田衣转FA轮,还我本来其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
生时凤举雪山下,死复龙归青海滨,十载风流悲教主,一生恩怨误权臣。
剩有情歌六十章,可怜字字吐光芒,写来昔日兜绵手,断尽拉萨士女肠。
国内伤心思故主,宫中何意立新王,求君别自薰丹穴,访旧居然到里塘。
相传幼主回銮日,耆旧僧伽同警跸,俱道法王自有真,今时达赖当年佛。
始知圣主多遗爱,能使人心为向肯,罗什吞针不讳淫,阿难戒体终无碍。
只今有客过拉萨,宫殿曾赡布达拉,遗像百年犹挂壁,像前拜倒拉萨娃。
买丝不绣阿底峡,有酒不酹宗喀巴,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

 

 

 

 

金粟轩诗话(二)

师谓:自五四运动以後,学人争相提倡新诗,但至今数十年,新诗之运动,始终不成体统者,实在是创作太难。旧诗合天才学力,音韵字声而为一。新诗欲只重天才,靠平常语而说出,的确不易。有人不肯此说,提出诗经亦为上古之平常白话语,何以现在却难。师云:子非上古人,安知上古白话语确为如此者。闻者大笑。师又云:白话言语,的确可以作出好诗,但也须留心声与韵耳。诗经音韵,亦甚整严,但不同唐宋诗词之体律。即使欧美外文之诗,亦有其本国文学言语之声韵,唯不同於吾国之定例规格耳。现在白话诗,不顾声韵,只顾堆叠白话辞句,以凑合理想,无怪新诗比旧诗尤为难懂。须知声之与韵,乃天然之法则,草木虫鱼,鸟兽人物,发乎性情者,自然会成旋律,此即声韵之原理也。今人不讲究声韵,只求言诗,恐终难成熟。
师举白话民谣为例云:
郎有心来侬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山高自有人开路,水深自有驾渡人。
你说,这不是好诗吗?
又举民谣云:
月亮光光月亮光,月亮光光照妹房,妹妹房中样样有,多个枕头少个郎。
此乃民间男女爱慕之诗,其与关睢之章,当之又何惭哉!
又举民谣云:
斑竹垭,苦竹垭,对门对户打亲冢。亲冢儿子会跑马,亲冢女儿会绣花。
大姐绣得灵芝草。二姐绣得牡丹花。只有三姐不会绣,丢了剪刀纺棉花。
一天纺了十二斤,拿给妈妈把肉秤。一天纺了十二行,拿给哥哥接大嫂。
接个大嫂白又白,开了後门割大麦,三天晒得粗墨黑。
师谓悟得其理,可以言诗矣。
师谓:旧诗言音韵者,学者皆知,唯於声律一道,渐已绝响。师云:昔日从师祖盐亭老人参究心宗,亦蒙指导诗文之学,祖尝示师云:五古为磬声,七古为鼓声,五律为笙声,七律为钟声,五绝为笙磬之馀音,七绝为钟鼓之馀音。师祖云:以此研读杜诗,即可得其声韵之神髓矣。
祖并示自作四律以证其说。
其一,晚眺云:
联袂扶笻出玉溪。山光乱落水禽啼。数声短笛巉崖外。一派斜阳古寺西。
傍夜客帆飞渡急。排空雁字比天齐。归来或过花前後。明月长河星欲稀。
其二,再访教授陈四于鹫台云:
泛月呼船我再来。汀洲雁叫蓼花开。凌霄剑气寒牛斗。永夜书声出鹫台。
万里江天留客咏。满园桃李任君栽。、文翁一去无消息。莫信河山唤不回。
其三,慰陈三丧子云:
支离天道犹能兴。兰桂当时各竞开。谁谓英雄不洒泪。人情儿女最关怀。
心空一念万缘息。眼有纤埃百视乖。试取使齐商子看。自疑人事自徘徊。
其四:再访处士陈三云:
扬鞭吾再访明贤。雨後云开带笑天。一径山花红压屋。几行水鹭白栖田。
过篱竹影随蹄乱。近宅琴声到耳先。见说河山颜色改。嗟君河寄独调弦。
师又云:师祖尝作香奁七绝十首,寄托参禅工用境界,因词太艳,恐学者落于邪思,故不示人,唯告师而已。师今每惜记诵不全,仅忆得四首。
其一云:
漫言楚汉事由天。儿戏功名本偶然。且付河山投辔外。一鞭红照出风前。
首指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须有弃天下如敝屣之心,方可入道。
其二云:
去马声从竹外过。谁家红粉照颜酡。传车几度呼难去。绝妙相关你我他。
次即指初参境界,尚未入门,然又觉得其中确有妙境,欲罢不能。你比性地,他比妄想也。
其三云:
肩舆排共柳溪东。剑影钗光乱夕红。多少游丝羁不住。卷帘人在画图中。
此比入手参究境界,虽有所味,而进德不力,中心妄想往来,所指清净境界,只如在画中看物,不能亲到也。
其四仅记未句云:
樽前含笑开春瓮。月在墙头夜合花。
此比已渐得定境,浑然似醉,如明月临轩,稍得三昧之乐趣矣。
其十云:
色穷穷尽尽穷穷。穷到源头穷亦空。寄语迷魂痴儿女。寥天有客正屠龙。
师祖又有禅关警语之五律云:
业识奔如许。家山到几时。惭言精进我。羞对天人师。
五蕴明明幻。诸缘处处痴。藏珍谁可拟。之于欲何之。
此则如老和尚作狮子吼偈语,不尽以音律论矣。





当抗战未兴时,沪上乩坛传出十绝,预言日本军阀,将必侵略中国,最後终至败灭。诗句与寓言均好,惜已记忆不全。
唯忆得第一绝云:
万里狂飕海气骄,忽闻叱咤起风涛。伫看大海鱼龙现,来洗中原弩弱潮。
中有预言南京沦陷云:
赤手难全半壁天,夕阳还照秣陵烟。桃花马上长缨舞,金伞将军翡翠鞭。
又当北洋政府时代,乩仙诗嘲国会议员之事者,亦甚精警,恐是诗人之假托。如:
燕市谁收骏骨才,昭王爱士亦堪哀。缠头一掷中人产,浪祭黄金作债台。
又闻友人所诵之乩坛诗四绝,则为神仙道学语,殊堪记诵。
其一:
初阳台下晚烟沉,月白湖明酒正斟,玉笛一声天上曲,青蛇袖里作龙吟。
其二云:
一声鹤唳绛霄边,十万扶桑倒影圆,眼底云霞开万道,日光红透九重天。
其三云:
三英八石法空空,乞活何须草木中。我自炼心还炼骨,心头热血比丹红。
其四云:
炉边黄土半神丹,搏作人身照样看,欲向娲皇求妙诀,做人容易炼心难。

 

金粟轩诗话(三)

师谓:三十七年冬,在沪上,偶於客座中,识温岭陈沧浪君。时渠任上海市议会秘书。谈接数次,知其能诗,且多清新淡雅之句。与师言,自称少年失意情场,曾在天台为僧,後复还俗云。时携妻居沪上某寺,以床头常作狮吼,欲求解脱而尤难矣。渠昔日之女友,名赵雯樵者,据云为玉环人,亦善诗词。惜天妒才人,因缘多阻,至使永绾相思之结。师云:若斯之俦,所见甚多,绮障情魔,固多坎坷,今唯留作诗词佳话耳。
陈君之漫成云:
十载双眉锁未开,心田变海海成灰。诗魂愿化荒江水,独许秋鸿照影来。
又:
苦苦红禅已倦参,出门肠断旧江南。何当重作诗僧去,明月清风一杖担。
又三十七年读报有感云:
四海冤声鼎沸时,平章大计已嫌迟。如今漫向秦庭哭,百万人心百万师。
又五云山有怀云:
五云深处快登临,独立苍茫感慨增。千里音书烽火隔,夕阳寺外一孤僧。
又偶兴云:
春色千重眼看穿,柳塘花坞懒流连。老僧家有新衣钵,不付黄鹂付杜鹃。
七律如:
鬓渐添霜眼渐花,龙钟老态逐年加。身多疾病随缘在,人到忘情不爱葩。
惟有禅心常照寂,方知春色遍天涯。尘尘不得西归路,定起绳床月正华。
又如:
年来忧国复忧民,满目疮痍感百生。无力回天悲浩劫,有怀投笔志难伸。
亲朋离乱音书绝,井灶荒凉宿卅新。谁拂龙泉三尺剑,扫除胡虏净边尘。
又警句如:
礼佛如来香一瓣,要修来世铁心肠。
又:
已无旧迹堪怀古,幸有新妻能解诗。
师云:当渠诗录出时,师笑谓之曰:新妻之新字,太不妥矣,倘老僧再有新时,作何处理?由此足见其人之狂放也。
又如:
吹却佛前灯,引来窗外月。
其清新绝俗,可谓近薄寒山。至若其女友赵雯樵之作,尤为悱恻。
佳句如:
春去河曾流点泪,中原待哭有苍生。
又:
落花时节身为客,别有伤心对落花。
其词如虞美人云:
独倚江楼消永画,泪滴罗衫旧。惊涛骇浪接天飞,报道只轮双浆不能归。
年年欲梦巴山路,总被晨鸡误。桥头明月陇头风,应是离情两地一般浓!
又更漏子词云:
从别离,望明月,月已百回圆缺!来有讯,见仍难,风回江上帆。
东海浦,西川路,红豆抛残千颗。一日日,一时时,镜中双鬓丝!
又云:
蕉绿天,鹃红地,花落絮飞何处?临极浦,渡横波。十年惊浪多。
望已绝,恨难说。人已下弦残月!纵有酒,共金杯,相连能几回?
又云:
黄叶天,风和雨,秋在客心深处。凭酒盏,度黄昏,寺楼深闭门。
怀旧夥,听更鼓,有梦教人怎做。风切切,雨凄凄,晨鸡咿喔啼。
又蝶恋花云:
锦竽行行归约订,秋水云天,过尽征鸿阵。来也不来疑复信,平林残照寒烟暝。
只道谢娘依旧病,不道回车,依旧飘鸾镜。客路寒喧谁慰问,玉山山下西风紧。
师谓:袁枚著随园诗话,录女弟子甚多,即此一点,亦可见康乾盛世,天下太平,偃武修文,民生安乐之可贵也。及今时移世变,教育思想与知识,均已大异。一般教育,既无目的,遑论女子教育。在新时代女性中,欲求有文学修养而重德行者,殆如凤毛麟角耳。民国二十七年间抗战方兴,师在成都遇黄心瑛女士,以文字因缘,为忘年交。黄女士乃江都人,因为书香世家,兄妹多人,均留学德国习医。女士在德习医,适同乡汪某。时在成都主持护士专科学校。为人慷慨仁慈,学问博雅,有大丈夫气。师谓交游半生,男女人物,见得不少,但如女士者,甚为稀有。
女士亦善诗词,咏梅影云:
秀骨且留影,应能较久长。神清亦可爱,不必有浓香。
又佳句如:
离群如释负,径僻喜无人。共做无家客,同为万感身。
如:
情多原是累,愁乱不成灰。且逐路千转,更无冢可回。
时师方从事军旅,用志边塞。女士则谓师言:有志利人济物者,以医为最切实,每劝师赴德习医。师以志不在此而不果,女士笑谓:君再读书十年,作人十年,应知吾言之不谬云。其培植青年之心,每每如此,尝独收养、补助失学青年,不遗馀力。平居则喜读老、庄。後师参究心宗,亦劝其趋心上乘,女士笑曰无缘。
有诗云:
孽海固无边,回头岸何处?人生如飞尘,随风自转驻。
暂驻欲何如?随时安所遇。欲建千秋业,惶惶如有惧!
欲求万世名,切切争虚誉。途穷百事非,心灰思无据。
名利心暂收,而云忘机务。疏懒以自通,而云澹吾虑。
忽忽复悠悠,不知何依附。既为生前疑,复为死後怖。
妄信空是空,仍入是非路。苦为一身谋,计拙徒忧顾。
不如百虑蠲,万事委天数。但得正身心,魔境可成趣。
忘身为人谋,有为即奔赴。爱人如爱已,有力即相助。
不为是非牵,不为虚无误。既任生自来,还任自然去。
女士之长兄胜白,亦医亦文,时沦陷於敌後,犹来信规其妹之不文,其家人相得如此。师谓曾见一律,造诣确甚雄浑。
诗云:
黑衣短后伍中官,州府阴阴栏楯寒,小史殷勤安几砚,壮怀磊落愧湖山。
名兼吏隐花能信,出为苍生林欲惭。引镜自窥还自笑,尘容难遣故人看。
佳句如:
只因俗物看来惯,画得渔翁面也团。
女士之侄女名华老,亦能诗,时方读医於中央大学。女士尝谓:此吾家之女学士也。
诗如:
识得相思味,痴迷只自怜。愁来还默默,静处总慷慷。
真率情难蠲,强抛意转牵。乱思和梦扰,漏尽不成眠。
佳句如:
何事相逢心倾倒,英雄儿女总关情。
十年後,师过沪上,闻华已适人,已抱子,女士则悬壶市上,乃趋车访之。其夫汪氏已逝世,子女亦各自成立,被则作人生归宿之计,皈依天主教矣。师笑日:既任生自来,还任自然去。何必信她!惟人生之垂老,有一信仰,即有寄托,未尝不善。遂奉赠一藏铸文殊大士铜像,及师祖丛书一部以别。师曰:诗人多作旷达语,初看如已大澈大悟者,但始终不抵生死天人之际,故知非真实有工用与见地者,绝难脱离见思惑也。

 


金粟轩诗话(四)

师谓:抗战前,军人之能诗者,尚屡见不鲜。盖当革命之际,乃新旧文化交接之初期,知识分子投笔从戎者多,故能诗者不少。蜀中名宿傅常,字真吾,以行伍起家,握盘踞四川军阀参谋长之职。抗战中,又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参谋长,及国民参政员等职。时已厌倦名场,潜心佛学,专志密宗与参禅。故与师为忘年交,师常以师友之礼相处云。平居喜吟古人“英雄到老皆归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句以自遣。曾作秋日四律,和者甚多,师祖与师皆步其原韵唱和。
其一云:
云阶秋碧桂生霜,永亿金天日月长。白石只宜投散地,青精不复梦仙乡。
风和铃语当空定,露浥莲心濆水香。闲处自烧龙脑坐,应知独善总寻常。
其二:
泛泛秋霜菊有花,凭谁携酒馈陶家。穷源为记秦时犬,好勇难逢海上槎。
老去生涯思笔砚,闲居经济侍桑麻。纵横般若原无口,日唤樵青共煮茶。
其三:
蓼花红衬锦城秋,短角寒声咽戍楼。未信五华盟玉斧,常传三岛献金瓯。
西山霜霰侵薇蕨,北地风云付冕旒。梦泛莼芦不归去,弹冠谁与建神州。
其四:
赫濯秋阳万里红,流霞如水漾虚空。茶边小坐无偏颇,眼底浮云有异同。
漫说黄花明日事,犹怜翠柳此时风。闲来道得家常话,只在朝烟暮霭中。
袁太老师焕仙先生亦和四律。
其一云:
黄花红蓼两鏖霜,不是无端恨夜长。万里寒风吹戍垒,几回好梦到家乡。
河山似醒情犹醉,书剑欲埋气转香。未肯烟波随钓客,而今人世要伦常。
其二云:
月冷秋寒菊放花,笑扶筇杖过邻家。不堪鸟在三珠树,况是人浮八月槎?
寂寂边城怜颇牧,些些故土负桑麻。为添一谱无思操,自理枯桐自煮茶。

其三云:
汀洲雁叫不惊秋,月在城南敌万楼。小坐焚香鸣玉漏,放怀擘蟹醉金瓯。
谁堪有抱矜薇蕨,我自无冠亦冕旒。闻道王师收蓟北,新开老眼看神州。
其四云:
夕照枫丹不是红,黄花翠竹本来空。方圆人自为规矩,坚白谁能辨异同。
对月时煎小凤茗,开襟每笑大王风。分明点滴无些子,万古云雷一梦中。
吾师所和四律,已见于金粟轩诗稿拾零。
师谓:师之尊人,少有大志,中年趋于淡泊,读书一生,不求荣显。师以独子,而课读之严,从不姑息。故师自云:十二岁时,即圈点通鉴史书等一遍。太老师常于天未明时,即唤其起读,且在旁常诵“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之古句以勉之。寒冬晨起,亦命先事扫雪,然后诵书。常告太师母云:儿时不知艰苦,终将害其毕生。十三四岁时,虽逢寒假,亦不稍假,即命其独赴山寺攻读,不必回家过年。其家教之严,有如此者。师云:今时薄知学问,亦皆得力於太老师昔年教导之力焉。太老师又谓:余要汝读书,不要汝作官,读书为明理,而不在于荣显。故师初离家远游时,太老师极不赞成,但书一“埊”字示师云:识知此否?师对以乃地字。即曰:所以走遍天下大地,莫非只是山、水、土耳,不如随其归隐山中云。师又谓:太老师好客喜交游,慷慨轻财,平生多奇行。座中宾朋常满,三教九流,靡不接待。其中颇多奇才异能之士,故师幼时,已受熏染之力矣。师谓太老师亦能诗,唯不肯工于此道,亦不多作。
师诵其佳句云:
浮云世事争奔眼,闲坐林间抚七弦。
又如:
鼻息惊雷蛰,中心自有天。床头半壶酒,能换几回眠。
又如:
富散千金何足道,贫能慷慨世间稀。
又示师家书有句云:
仗剑须交天下士,黄金多买百城书。
师谓:清末民初,一般社会,尊重文人风气,犹有盛世重文之流风余韵。即在民国十余年间,文人落魄,以游学为标榜,而有送诗卖对之客者,尚不乏人。师谓少年时,亲见一书生,操江北口音,负一长包袱,冒风雨而来,至师家自请投宿。师之尊人即留食之,且识其为跌宕风尘之士,与之谈甚洽。是夜即请其在厅堂演练技击,举手投足之间,风声飒然。事毕,见地上方砖,皆有其足迹之印。师之尊人询渠文学,则自称能诗,太老师即命笔墨,并出题曰“夜来风雨”,渠即醮墨成诗云:
夜气清如许,来宾宿有因,风霜迷客路,雨雪阻行人。
字体近似欧苏,清劲又余者。次晨,太老师即赠以丰资,以壮其行色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