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cbook删除bootcamp:喻尘:回忆,或者不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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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尘:回忆,或者不回忆

(2011-03-09 13:19:01) 转载标签:

赵英

宋体

看历史

历史记录

魏湾村

杂谈

分类: 封面故事

《看历史》文 喻尘

关于“75.8”,如一部美国大片的开场白一样,多年以后,我决定从记忆的起源处去寻找。我的同事江华的故乡在淮河的上游,同一个水系里发生的同一个故事,聊起来竟然有相似的儿时记忆,于是,我们试着一起寻找。点击订购《看历史》20113月刊:抵抗失忆民间历史记录者的中国叙事

 

这首先是一个故事,于我来说,也是一个传说。很小的时候,一到夏天,雨季,连雨天,母亲就常常隔着屋檐下淅淅沥沥不断的水帘,担心起她的百多华里之外的弟弟一家。母亲的担心来自于一场巨大的灾难。

我舅舅的家在我故乡的南方,隔着一个县域,在淮河的支流沙河的边上。于童年的我来说,很远,因为彼时交通的不便,远到我常常要用一天的时间才能到达,所以,那时那条巨大河流周边发生的故事,对北方我的家人来说,是闲暇时的谈资。

母亲说,那年夏天,天像漏了一样,连续多日,大雨一刻不停地下,平原汪洋一片。雨停后,三五成群的乞讨者出现在村子里,从和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他们大多来自舅舅家所在的地方,或者更远。

母亲就不安起来,父亲和几位叔叔辈的人赶紧带了衣物和粮食,赶了一天的路来到沙河边上,此时的沙河已经无桥可渡,一位水性好的叔叔背着粮食涉水渡河,在对岸大堤上避难的人群中找到了我的舅舅一家。

很多年以后,母亲仍然怕雨季连天的大雨,在她多年的唠叨中,上世纪70年代中期江淮平原上最大的洪水灾害,给我留下了最初的记忆,这种记忆,却是像烙印,刻在了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点击订购《看历史》20113月刊:抵抗失忆民间历史记录者的中国叙事

 

在魏湾村,在文成镇,在东营村,在八里杨村,在遂平县城,回忆灾难都是属于上辈人的事情,因为沉重的历史从来没有被强调过,并且真相从来就没有真正走出过档案室,即使年轻人想要回忆,也难以找到依附的载体。

 

■ 寻找儿时的记忆

关于“75.8”,如一部美国大片的开场白一样,多年以后,我决定从记忆的起源处去寻找。我的同事江华的故乡在淮河的上游,同一个水系里发生的同一个故事,聊起来竟然有相似的儿时记忆,于是,我们试着一起寻找。

路的尽头,就是魏湾,就像童年时想象中的天边。决定寻找“75.8”的故事从魏湾村开始,是几乎所有可以检索到的资料中都提到,魏湾是板桥水库的大水冲下来时,死难最多的第一个村庄,就在这里。

驶过平坦的遂平县城延伸过来的公路,转过一个路口,就要穿过长长的青纱帐,路颠簸起来,忽上忽下,告诉着外来者,车轮下的这条道路已是年久失修。我们想象着魏湾,数十年后,是否还保留有当年的痕迹?我们该如何开启尘封的记忆?多年来的职业敏感,让我惧怕眼泪,特别是面对巨大灾难的叙述者,我总是想尽可能小心地揭开别人的伤疤,因为那很痛。

可是,魏湾村所传达出来的却是平静,出乎寻常的平静,当然,这和偏于一隅,远离闹市有关。但更紧要的平静却是提及35年前的灾难,每个人的平静叙述,就像是讲述一个他人的故事,与自己无关的巨灾。

我家死了人,好几口子。赵英说。

我们家也死了人,谁家没死人啊。赵英的邻居李志国说。

在五十多岁的女人赵英家新建成的宽敞的房屋里,电扇的叶片呼呼地吹着,几位魏湾村的中年男女,回忆着35年前的故事,屋外的树荫下,一桌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衬得回忆的声音稀稀落落。

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平静,从进入这个村庄开始,我就发现这里竟然已经与平原上的村庄没有二样,青砖碧瓦,抑或水泥钢筋堆砌的,外表简单粗放的二层小楼,道路两旁碗口粗的绿化树,两三只烈日下无精打采的散鸡、走狗,门庭里纳凉的午歇者,有孩子,有老人。于我等外来者,根本找不到35年前的丁点痕迹,哪怕一鳞半爪。

平静得仿佛灾难从来没有光顾过,死亡从来没有降临过。

可以检索到的资料载明,河南省遂平县文成公社魏湾村,1700人口有近千人葬身“75.8”洪水,文成公社3.6万人口遇难者1.8万人左右。

李志国等几个男人带我们去看洪灾后政府安置灾民的房子,这是魏湾村可以找到的唯一的洪灾固态物质存在的记忆。破败的院落里长满了荒草,房子多年没人居住了,似乎已找不到具体的主人。

魏湾村的故事是在一群在水舌下侥幸逃生的男女的集体回忆中完成的。岁月的冲刷,已销毁了这里每个人的记忆,哪怕是深层的痛处,都已是淡淡的哀伤。

村子里有纪念的碑吗?或者你们死去的亲人的墓碑。我们问他们。

没有,啥碑都没有。他们异口同声。

35年来,从民间到官方,没有人主动在这个曾在一场灾难中殒命过半的村庄里提过修碑铭记的倡议。不被刻意用心建构的灾难记忆,只能在时光的雕刻中,越来越淡。点击订购《看历史》20113月刊:抵抗失忆民间历史记录者的中国叙事 

 

■ 没有墓碑的灾难

没有墓碑、纪念碑,在这场世界历史上最大的溃坝灾难所荡涤的上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唯一可以找到的一块纪念碑矗立在遂平县城中央,那是“75.8抗洪胜利纪念碑,不是灾难纪念碑,也不是为亡者立的。

这不是我第一次追溯历史尘埃中的灾难。数年前,我曾耗时一月挖掘唐山大地震中褪色的历史记忆,唐山同样缺少纪念碑,这种景象几乎是中国上世纪几场大灾难的共同特色。我也曾在海外寻找过相似的故事,发现海外的一些地方经历的灾难,刻碑铭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常常可以在乡野间发现刻着人名的碑石,简短的碑文载明他来过,发生了什么,何时走了。

没有碑,人们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祭奠亲人的地方。在魏湾村,我和同事有些饶舌的、不讨人喜欢的追问渐渐唤醒了赵英、李志国等人心底的,对遇难亲人的怀念,最后,几位男女落了泪。哭过之后,日子照常进行,亲人的尸骨无踪无影,即便哀伤又何处祭奠?

“75.8一代之后,在那里,可能再没有人记得这场灾难了,历史就这样被轻轻地遗忘了。

在遂平县档案馆,我提出查阅“75.8”洪灾的档案资料,在经过熟人向县委宣传部、档案局长申请后,档案馆很犹豫地向我开放了。管理档案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问她是否经历过“75.8”洪灾,她说她是大洪水之后出生的,应是“75.8一代。

知道75.8的一些事吗?我问她,试图拉近距离,让她向我开放更多的更高层级的档案。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只是听家里人偶尔提起。

于是,我就在检索档案的过程中,将我所知道的故事简短地告诉她,她一脸惊诧。她守着这场灾难最核心的记载史料,她知道守着的是一个秘密,很少翻动。

她说,像她这个年纪的人,虽然在遂平,在遭受灾难最重的地方,但了解灾难的人少之又少。

在魏湾村,在文成镇,在东营村,在八里杨村,在遂平县城,回忆灾难都是属于上辈人的事情,因为沉重的历史从来没有被强调过,并且真相从来就没有真正走出过档案室,即使年轻人想要回忆,也难以找到依附的载体。

20107月末,重修的板桥水库大坝下,9岁的小姑娘王思念,穿着粉红色的衣服,拿着一本当红儿童文学作家杨红樱的书,旁边是她家新收的小麦。

她根本不知道“75.8”是什么,只隐约知道这里曾经死过很多人

关于历史和灾难,遗忘正成为一种常态。点击订购《看历史》20113月刊:抵抗失忆民间历史记录者的中国叙事

 

■ 回忆,或者不回忆

找到陈志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35年前,他坐在板桥水库冲下的洪水浪头上随波逐流,一夜被冲出数十公里,一排排房屋倒了下去,一片片的灯光灭掉了。他曾回忆道。那该是一个怎样的情景:抱着一块船板,速度极快的水流,数十米高的巨浪,奔涌向东,呈扇面状向毫无起伏的江淮平原扑了过去。

35年后,我们在打听了不知多少次之后,在河南省确山县一个职工家属院的楼下,与陈志家相遇。

第一个被大水冲下的人,大难不死,在死人堆起的草堆上歇息数日后,陈志家侥幸获救。后来,或许是为了躲避梦魇一样的记忆,他从板桥水库调往确山县博山水库。三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人来问过他,那个漆黑、暴雨如注、骤然雨歇、满天星斗的夜晚,他和7个工友,到底经历了什么。

喻尘:我感觉到,那里所有对历史记忆的漠然处之者,却都在等待着历史真实一幕被解封的时刻。因为,我们不能只是活在传说里,我们需要信史,向后辈,郑重其事地,相传。

喻尘、江华著《水墓》一文获得“论道竹叶青 ·国家记忆2010-致敬历史记录者年度历史写作(媒体)奖。

喻尘

出生于19735月,河南周口人。1999年深入采访河南上蔡县芦岗乡文楼村艾滋病现状,写出十多万字《河南农村艾滋病问题报道》。现从事边缘性题材的调查性写作,还是一家民间艾滋病救助组织的志愿者。


   

《水墓:河南75 .8特大洪水35周年祭》

20108月《南方都市报》对197588日河南特大洪水的报道。197588日,河南省驻马店地区板桥水库在几轮罕见暴雨之下,凌晨0:40终于不堪重负,七八亿立方米超负荷库水,高举十几米之高的水头决堤而出。这段历史沉睡了几十年,不论是刻意缄默或者自然遗忘,死去的和活着的消失在漫长的35年历史长河中。《水墓》一文的撰写,虽然不能使得离去水下的亡魂准确地走进我们的视野,却仍然给予他们体面有尊严的缅怀。点击订购《看历史》20113月刊:抵抗失忆民间历史记录者的中国叙事

 

我不是不想回忆,而是这不能给现在的我任何帮助。他的回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在不断的提示下,他勉强完整地讲述了那个夜晚之后数日内的逃生经历。我这一生都不太顺利。讲完后,他说,不知道这故事能否帮他转运。他有一个患病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养病。大半生的苦难,都写在了陈志家的脸上。

不愿回忆,回忆为什么?同样在魏湾村、文成镇是一种存在的常态。面对我们这些冒失的造访者,魏湾村民问道,会不会像对待四川地震灾区一样?

35年来,没有官方的人正式地在那里收集整理过这场巨大灾难的记忆,每一个如我们一样突然闯入的访问者,仿佛都代表了政府,来向他们传达上面对洪灾的结论,并给35年前的死者以抚恤。

但也有人却是很愿意回忆,并且很有仪式感。我们在找到子承父业的板桥水库水文站黄站长一家后,刚好是正当午,老黄站长说,吃完中饭,在办公室谈。

那天午后,老黄站长和小黄站长,正装在办公室候着我们,他们慢慢打开的,是板桥水库溃坝前后的那几天几夜,大水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对于黄家来说,他们的身家性命与大坝,与那场洪灾更是难以割裂。

回忆,或者不回忆,如何回忆,不仅是态度或者方式的问题,而是认同,这段历史,该如何被官方正式接纳?

在那片曾被洪水刮去三尺厚土的土地上,等待着的,是成千上万的人。

好了,回到我母亲讲述的那个故事,我终于找到了结尾。母亲念念不忘的,是对远方亲人的牵挂,而真正在故事中的人,却选择了淡忘和遗忘。

其实,身处故事外的我,多年来的寻找后,看似找到了故事的原委,却又开始新的惴惴不安。

因为,我感觉到,那里所有对历史记忆的漠然处之者,却都在等待着历史真实一幕被解封的时刻。因为,我们不能只是活在传说里,我们需要信史,向后辈,郑重其事地,相传。点击订购《看历史》20113月刊:抵抗失忆民间历史记录者的中国叙事 

本文来自《看历史》杂志社-20113月刊:抵抗失忆—民间历史记录者的中国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