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福利吧 松果儿:时光的背影 之十五 “白太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06:37:56

时光的背影 之十五 “白太阳”

    作者:季节河
    
     我坐在土坯房的后面,一个人(该不该叫人呢?叫小动物或许更贴切)。太阳正高,它在向西挪。矮矮的房子给我的阴影如被蚕食在一寸一寸地缩小,本能地躲开炽热的阳光,不得不一寸一寸地移向墙根儿,把自己极小的身躯隐蔽在阴影里。

    大人们都劳累,都睡着午觉,整个村庄都睡着,睡着午觉。高大的杨树,蔫蔫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阳光穿透一切缝隙和角落,绿的叶子泛着白光,蔫得没有生机,困得让人乏味。等太阳偏过中天,上工的叫喊声才响起,怏怏的人们才醒来,懒散散地拿着工具上工。像被晒蔫的树叶和园子里的庄稼。摇摇晃晃的,走很远后才完全清醒。

    我穿着一个红布裤衩,中间镶着两条黄布,腰部有三道松紧带,父亲给我新买的,是最时尚的了。我小心坐在地上,扑打着沾在短裤上面的土,小心翼翼。

    阴影中的屁股下是雨后冲刷下来的白白的细细的盐碱土,用手捻着,感觉像土豆粉,我百无聊赖地把盐碱土攒成堆儿,再摊平,变成山,变成火山口,变成平原和洼地,变成蜿蜒的山峦或城墙。抓只蚂蚁,让它穿行在我的山,我的谷,我的平原我的城垣。偶尔跑到房前,趴在窗台看看奶奶是否醒来,窗台热得烫人。我好无聊,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而后就没人搭理我。

    我盼望上工的叫喊,像草原上的狼嚎,喊声中,奶奶醒了,撵走我的孤单。好盼望有一场雨,把那些无精打采的树和庄稼唤醒,让我不再怀疑这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我怎么来的,来之前我是干什么的,之前的往事呢?我该有,可怎么就想不起来呢?只有奶奶拉我的手,我才不去想这些头疼的事,只有奶奶的手能拯救我。

    天上的太阳是白色的,白的没轮廓,看不清,眼睛受不了,眯起眼睛透进的光仍会刺痛和眩晕。捡一块绿色的碎玻璃,放在眼前,才能看清那白色太阳的边缘,周围是白色的很大的圆。那圆好虚幻。

    那是一个无聊的孩子首次在无聊的时间中发现太阳白得无聊。我问过奶奶,太阳是白色的,为什么画上的太阳都是红色的,和毛主席在一起的太阳都是红色,是不是他们画错了?奶奶拍我的头一下,不许乱说。我说,我没有乱说,不信你自己看看,说着把那片碎玻璃递给奶奶。奶奶不看,奶奶说,你说得对,太阳是白的,是他们画错了,知道就好了,不许对别人讲。

    白太阳很热,能把什么都烤焦,包括深厚的土。我亲眼看到那些农田劳作的人,肩膀的皮一片片脱落,像盐碱地上卷起的泥巴。

    我很害怕夏季,害怕我一个人的夏天和睡死的中午,仿佛整个世界都睡死了,害怕头上挂着的不能对视藏在光芒中的那张惨白的脸。那更让我相信,我是凭空被抛到这人世间,没有连续的路,是突然的,断开的,找不到之前,却清晰着死亡。

    发现白太阳的那年,村庄里死了很多人。奶奶骗我说,人在睡觉呢。我懂得那不是睡觉,是死了,穿的衣服和活人不一样,很瘆人的衣装和鞋子。没有呼吸,脸色也是惨白,没有血色,一抹抹红都没有,和天上那个太阳的不同是,死人的脸没有光,甚至黯淡。

    那时我便知道,有一天,也许就在某一个夏季的正午,太阳露着惨白的狰狞,我也会死,和他们一样,躺在木制的棺材里。我想,死了好好,再不用寻找我对世界认知之前的样子了。

    奶奶说,有俩鬼,叫黑白无常,是抓人的。他们就在门外等着每一个人,他俩坐着,聊天、吸烟。等到不耐烦了,就站起来说,时辰到了,该上路了。于是把枷锁套在人的脖子上拉走,人就死了。然后走了千上万水,过桥,涉水,爬山,越岭,日夜兼程,旅途中受黑白无常这样的酷吏虐待,来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白太阳,连黑太阳也没有,阴冷且一片漆黑……。

    奶奶说,黑白无常不似他们的名字,黑白分明,是非明断,往往是黑白颠倒,不辨皂白的。坏人作恶,他俩看热闹,就误了起身上路的时辰。好人做事有板有眼,不热闹,俩混蛋鬼时辰把握得准,一刻不等就带走了。虽说坏人晚死了一些,但到阴间后受的折磨多。

    这样的故事奶奶讲过好多遍,很长很细节,每次都是把我吓得要哭,奶奶才不继续讲下去,所以没听过完整的故事。

    奶奶说,地狱是有形的,天堂是没影儿的。因为地狱是根据人间设计的。这话我很相信。

    几十年之后,在城市,我又见到那白太阳。空气在燃烧,世界那么不真实,恍若虚空。城市的柏油路犹如白色火焰中的履带,转动着输送着,燃烧着粉碎着,把蝼蚁般的人们送到不同的点上。

    我站在履带上,身后站着一个孩子,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分不清他是站着还是被我背着,就这样。

    孩子穿着背带的短裤,纯绿色的,衣服是白的,带绿色的碎花,头上戴着白绿相间的遮阳帽,脚上一双红色的凉鞋。脸被晒得通红,如熟透的苹果。

    我和孩子和这城市城市中所有的人顶着那个大大的炽热的白色的太阳行走,走向不同的点,我去的地方叫医院。贴着我后背的孩子突突的心跳声剧烈而慌乱,剧烈而慌乱是来自那所医院,那里犹如“地狱”,让他恐惧无比。但他很被动,无权选择不去。因为有些“地狱”看上去不是地狱。

    我不是完全意义的被动,是无奈。我喜忧参。忧得心痛至极点,痛到极点的时候,你才知道,眼泪在心里积成了湖,那么深,那么静,经不起一点打扰和惊动。

    喜得无望而艰辛。类似于大沙漠中的跋涉,无济于事但必须走,因为你的祈望里有一片绿洲,你生命欲望里有水的声音。直至走到麻木,再到失望,再到绝望,走到周身的血肉枯败脱落,骨架坍塌,走到骨髓剧痛。

    那个白白的太阳整整挂了一个苍瘪的夏季,我和孩子整整在这条履带上走了一个夏季,一个点出发一个点停下。

    那太阳更白更烈,比我无聊到追问自己和世界初始的几十年前正午的那轮太阳更白更烈,更无聊和孤寂,更有被凭空抛来和抛弃感。追溯源头和寻找归宿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吧,我空了,空白了一段生命。 

    又十几年过去了,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形容当时心情的话,沉静理性地回味那种心痛,今天算是找到了。找到了,我便可以放下了,不用再去胆战心惊地回味,放在枕边,尘封起来,你的,我的,我们的故事。

    我至今不愿也不敢回忆,想起便周身痛彻。

    这次遇到白太阳,是在邻居的异国。没有感觉了,没有无聊孤寂,没有悲喜。我是后皇嘉树吧,“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或迁不改其性。自吹自擂了,品相没那么好,没那么高贵,只是不愿意再想,天命已知,惑从何来?

    金瓯、薄寮、潘切、南定、河内、海防。一路北上,右手边是北部湾,是家国?左手边是热带雨林,是异邦?太阳只一个,白得眩晕,晕的不仅是头,还有意识。我在哪?这是哪?我是我,只一个。

                                                  二0一一年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