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衣怎么洗最好:回望百年共和路——答《南方周末》记者笑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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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百年共和路——答《南方周末》记者笑蜀(1)

2006-11-19 15:54:34| 分类: 默认分类 | 标签: |字号大中小 订阅

回望百年共和路
               ——答《南方周末》记者笑蜀

                 袁伟时
             民主应包容多元,尊重各方利益
笑蜀:辛亥革命的最大成果,是创立了亚洲第一共和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共和国的光芒逐渐消散。现在回过头来看,我想是不是可以从两个方面总结,一个是革命党人自身的缺陷,一个是我们民族本身的缺陷,正是这两种缺陷导致亚洲第一共和国的短命,造成中国民主之路的百年坎坷。

  袁伟时:民主共和其实不是孙中山首先提出来的,鸦片战争之前,已经有一些外国传教士在中国鼓吹民主共和,1833年,西方传教士在广州办了中国内地第一份中文刊物:《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1835年,它发表这么一段有启蒙意义的“新闻”:“英吉利国之公会,甚推自主之理……倘国要旺相,必有自主之理。不然,民人无力,百工废,而士农商工,未知尽力竭力矣。”1这里说的“国之公会”是国会最早的译名,而“自主”就是自由的意思。1838年,该刊又发表《自主之理》的文章,进一步阐明有关的道理:“自主之理者,按例任意而行也……自帝君至于庶人,各品必凛遵国之律例……至于自主之理,与纵情自用迥分别矣……欲守此自主之理,大开言路,任意无碍,各语其意,各著其志。至于国政之法度,可以议论慷慨。若官员错了,抑官行苛政,酷于猛虎,明然谏责,致申训诫敬,如此露皮漏肉,破衣露体,不可逞志妄行焉。”2
看看这些文字对自由宪政对国家发展的决定性作用、自由与法治的关系,说得多么准确、清楚。可惜,这些言论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后来王韬、郭嵩焘,特别是郑观应都主张改革政治制度,要有议会,要办报纸,要言论自由,要办新式学校,这些都讲到了。他们追求的是君主立宪。

笑蜀:但民主思想最大范围的普及还是在辛亥革命之后。无论辛亥革命有着怎样的遗憾,但民国初年,确实出现了新气象,民主思想深入人心,言论自由、结社自由有充分保障。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

袁伟时:言论自由、结社自由确实是空前的,但危机也同时潜伏下来了。这里的危机一个是财政危机,一个是制度上的硬伤。首先说财政。革命造成财政上的困难。

笑蜀:各省都不给中央政府上交税款。

袁伟时:不是不上交,是没法上交;他要养民军。辛亥革命,各省突然增加了几十万形形色色的革命武装——“民军”(光广东省就有14万8千多人),每月军费开支由清末每月216万多元增至970余万元,整整增加了四倍多!3这就惨了,拿不出钱来上交给中央政府。到了熊希龄上台,中央财政还剩下多少钱呢?9万元,不如一家公司的资产多。闹到这种地步,就只能借外债了,就闹出一个善后大借款。

笑蜀:政府在财政上完全破产。

袁伟时:对。更大的危机是制度设计上的问题,主要是三权分立、互相制衡的机制不完善。革命党人与以袁世凯为代表的清末革新势力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不得不把总统职位交给袁世凯。但又没有互信基础,对袁世凯不放心,老是想怎么样仍然把实权控制在自己手上。于是,本来《临时约法》规定的是总统制,匆匆忙忙改成内阁制。议会权力过度扩张,议会可以罢免总统、总理和各部的总长,总统却没有解散议会的权力。第一次国会选举,国民党控制国会,多数议员没有国家管理经验,而党争意识太强,行政管理受到严重制肘。行政对议会无力反制。后来国会干了包括贿选总统等不少坏事,被讥为“猪仔国会”、“万年国会”。
不平衡就必然冲突。袁世凯是清末新政的重要支柱,废除科举、发展新式教育、行政体制改革、推行基层自治和三权分立、发展实业、修铁路、练新军各方面都有突出表现,非常能干、非常勤政,招揽和重用海归派,不可能接受国民党设计的这样的一权独大的制度。笑蜀:就用暗杀的办法来解决。

袁伟时:对。这是袁世凯的一个罪恶。袁世凯有两大罪恶,另外一个是称帝。
1913年3月20日,还差半个月满31岁的国民党工作的实际主持人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被暗杀。用手枪解决政治权力的角力,这是民主共和的挫折。不过,当时司法独立的意识深入人心,不但各地商会、教育会等民间组织和各界领袖、各种报刊直截了当指摘袁世凯的罪恶,纷纷要求通过司法途径解决这一罪案,上海地方检察厅也发出传票,要求北京地方检察厅协助将犯罪嫌疑人国务总理赵秉钧及其秘书“解送”到上海审问,展现了司法机构作为正义的最后守护者的威力。不幸,解决这一罪案的正确途径没有被国民党接受,他们不顾舆情和力量对比,7月12日竟然再次拿起刀枪发动“二次革命”,不到两个月,不但自己全军覆没,而且开启了在民主共和的基本框架建立后,继续用武力解决政治纷争的恶劣先例。
这不仅是个别领袖的认识错误问题,更深刻的根源在这一举动背后的制度缺陷和文化根源。民主共和制度建立后,那怕很不完善,革命党也必须及早完成从革命组织向民主政党转变的历史任务,摒弃暴力思维,学会民主、法治,在改革和完善制度中寻求国家长治久安。这是观念和制度的深刻变革。这一变革过程包括政党本身的运作和领导方式的变革,完成政党本身的民主化。当时国民党多数领袖对反对这一孤注一掷的行动,但党本身没有民主化,多数人的意志不被尊重。
笑蜀:如你所说,袁世凯是清末新政主要支柱之一,而清末新政成就很大。可见袁世凯并非守旧,并非冥顽不化,并不一定就是民主共和的敌人。当时袁世凯存在两种取向,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如果能够包容他,团结他,他可能就是民主共和的好朋友;但如果排斥他,打击他,让他没有选择,就会激活他心底的邪念,这种邪念是很多枭雄都有的,他就会撕破脸皮,变成民主共和的死敌。而新生的民主共和并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跟他抗衡。
总之,怎么对待袁世凯,怎么对待从旧体制中分化出来的关键人物,怎么引导他们向善,我认为是民国初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的好,就有希望双赢。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就容易两败俱伤,甚至前功尽弃,导致全面的复辟。辛亥革命的最终失败,或许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释。
进一步分析还可以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利益分配机制的问题。即革命成功后,旧派的利益要不要尊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是暂时掌握话语优势的新派,有没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天下为公的胸怀;愿不愿意做出实质性让步,跟旧派在利益分配格局上达成妥协的问题。要做到这一点很困难。它要求新派必须非常成熟。今天回过头来看,国民党在这一点远远谈不上成熟。
袁伟时:民主共和的前提就是承认社会是多元的,要承认各方利益,通过民主程序和法治途径,进行决策和达成必要的妥协。当时较大部分的社会精英大体都懂得这些知识,愿意付诸行动。但是,作为激进势力的代表,国民党的某些领袖没有真正接受这些现代文明的规则。而另一端的袁世凯却是摇摆的,他的选择,取决于各种势力博弈中将他往哪一方向推。对国家发展和人民福祉最有利的是把各种势力都拉进民主、法治的制度轨道。


            制度只是工具,不存在姓西姓东的问题

笑蜀:我听到这样一种解说:辛亥革命的最终失败,说明民主不适合中国国情,我们不需要建立现代民主国家,而要建立文明国家。所谓文明国家是什么呢?就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有民族特色、体现东方价值的制度。袁伟时:制度要体现民族特色,这个问题我认为应该有一个明确回答。邓小平有个主张,就是不要纠缠姓社姓资,要有世界眼光,人家什么东西好,对中国的发展有利,就应该为我所用。根据邓小平的这个重要思想,中国政府采取了几个步骤,我认为是值得赞赏的,也给我们提供了很重要的一个思维角度。什么步骤呢?其一是相继在联合国《经济社会权利公约》和《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公约》上签字。前一个公约全国人大已经批准生效了,后一个公约虽然有待全国人大批准,但从江泽民到胡锦涛都说我们正在积极研究批准;就是说方向坚定不移,只是需要创造条件。这两个公约涉及的是制度。另一个步骤是参加WTO。这不只是经济上的一个大变革,在思想上、理论上也是一个大的变革,也是经济制度和法治的变革。市场经济就是市场经济,全世界的市场经济都是一样的,不存在不同于整个世界的自己独有的所谓市场经济。其中重要的一条是约束政府行为,使之遵守法治。以上几方面都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

笑蜀:就是说,各个民族的具体情况固然差异很大,但同为人类,总有很多带规律性的东西,根本需求是一致的,根本价值是一样的。制度安排应该体现普世价值。

袁伟时:对啊。比如说非洲的各个民族,他们当然有他们自己的特点,跟欧美各个民族差异很大。但在基本点上,他们跟欧美各个民族应该是一致的,不能说因为他们是非洲人就可以不要个人自由,就可以不要男女平等,就应该被歧视、被奴役。人的权利和公民权利应该受到保障,这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笑蜀:这个层面上没有什么民族特性可言,起作用的只能是普世价值。只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在技术层面,各个民族可以有自己的特点。只是体现普世价值的方式可能不一样。

袁伟时:对。制度上如果不跟国际接轨,而是过分强调所谓东方特点,肯定是要出问题的,东方三大共和国的历史实践都证明了这一点。
东方三大共和国,除了中国之外,另外两个是印度和日本。印度经济改革以前的几十年中,经济始终发展不起来,原因很简单,就是没有充分保障公民的经济自由。国大党学苏联搞了几十年的计划经济,公民的经济自由完全没有保障,印度经济因此一直没有活力。

笑蜀: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国一大批知识分子主张走所谓“第三条道路”,就是政治上学美国搞民主,经济上学苏联搞计划经济。认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兼得美国和苏联两种制度之长。他们的这个设想在中国落空了,但在印度是完全实现了,印度几十年来就是这么搞的,但看来并不成功。后来印度在经济上学中国,也搞市场取向的改革,经济马上飞速发展,现在很多人惊呼印度经济要赶上甚至超过中国了。

袁伟时:对。过去几十年中,印度有宪法,有议会,也有选举。但这都不能改变经济上的落后局面,就是因为它在制度上总想跟国际惯例拉开距离,另搞一套,限制公民的经济自由。政治民主跟经济自由相辅相成,公民的经济自由一旦丧失,政治民主也就很难维持、很容易败坏,印度就成了全世界最腐败的国家之一。

笑蜀:这是印度的情况。那么日本呢?

袁伟时:日本的例子更明显。日本明治维新之所以成功,取决于在一些领域坚决抛弃所谓东方特点,比如建立新的教育体系,建立初步的民主制度特别是地方自治。但明治维新不彻底,在另一些领域仍保留所谓东方特点,比如有元老院,元老肆意干政;军队不由内阁管理,军部直属天皇,军人利用这个本国特色的制度干政。在价值观上则保留儒家那一套,讲服从,讲忠君爱国,讲集体主义,结果成了军国主义的沃土,不仅祸害日本,而且祸害整个亚洲太平洋地区。这个历史教训应该永远记取。

笑蜀:二战之后美军强制日本照搬西方,马上问题就解决了。

袁伟时:也没有全部解决问题。问题在哪里呢?战后日本经济起飞很快,因为它恢复了公民的经济自由。公民的经济自由是最关键的,四小龙都是因为有公民的经济自由才快速发展起来。但战后日本的资本主义是所谓东方特点的儒家资本主义,90年代以来日本经济的十年停滞,证明了所谓儒家资本主义的破产,这是那些鼓吹“儒家资本主义”的中国人没有严肃对待的。
现在日本进行的第三次改革,即小泉改革,具有里程碑意义。小泉改掉了什么东西呢?一个是银企结合体系,银行和企业互相持股。一个是官商勾结的规划体制,政府不恰当地干预市场。国营的邮政,拥有三分之一的公务员和四分之一的银行存款,政府可以逃避监督,支配这笔庞大的资金。它的通产省专门负责产业政策,规划整个经济发展。日本官僚是很能干的,但这样的计划体制和政府支配非财政资金的体制本身就不行,个人素质再高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再一个是所谓终身雇佣制。日本泡沫经济灾害就是日本特点的“儒家资本主义”的苦果,整整损失了十年时间。改掉了这些跟现代经济不相容的东西,日本的市场经济就基本上跟欧美接轨了。原来日本的市场是很难进入的,现在慢慢打破了。这就奠定了日本经济再度复苏的制度基础。
小泉不惜以自身的政治命运为赌注,坚决进行包括邮政民营化改革在内的改革,这是非常深刻的经济结构的变革。它证明,在制度层面,没有以所谓东方价值观为基础的东方特点的制度。各国现代社会制度大同小异,在价值观念上也是如此,不能说东方人永远要坚持等级制、匍伏在领袖和尊长脚下,不要个人自由,不能享受人格尊严和人际平等。在制度层面上过分强调所谓特点,在现代化过程中像日本那样强制推行传统的“东方价值观”,只会使我们误入歧途。

笑蜀:制度层面上与国际惯例接轨愈彻底,就愈是少走弯路,发展速度愈快。

袁伟时:对,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