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裔美国人什么意思:邢小群:草原归去来——李大同口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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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小群:草原归去来——李大同口述(三)

发布时间:2012-02-14 17:17 作者:李大同口述 |采写:邢小群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1047次

  本文选自《回忆与反思——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口述历史第二册(香港中国书局,2011年3月出版),李大同口述,采写:邢小群,编辑:丁东,主编:米鹤都。编者授权共识网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


  李大同,祖籍陕西,1952年生于四川省南充市,《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原《冰点》周刊的掌门人。文革前为北京第26中学1967届初中毕业生。文革初期参加过红卫兵,因对当时的运动不理解提出十个问题,被列入团中央的《内参》上报。1968年底,和其他一些“黑帮”子弟独自前往内蒙插队。在10年的插队期间,蒙语一流,担任过大队会计和负责人,甚至荣获了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深深博得蒙族牧民的喜爱。1979年进入《中国青年报》,先后任驻内蒙古记者,学校教育部、科学部主任、高级记者。1995年在报内创立《冰点》时评栏目,翌年起成为报内之品牌栏目。1996年《冰点》被评为“中央主要新闻媒介名专栏”,后遭改组。


  初受挫折


  我们是把各人家里的书,有价值的全部运走。用大木箱子。其中包括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也包括当时的“内部小说”。其中包括《叶尔绍夫兄弟》、《茹尔宾一家》、《州委书记》等; 我们还有全套的《摘译》;也有马恩列斯的书、中外历史的书;还包括传统文化方面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耀邦在团中央时主持编的《中华活页文选》,基本上是古文精品。


  如果没有书,我们在草原怎么活啊?说句老实话,这么多年,如果我们没有这些书,人就废了。我记得有一本精装的《堂吉柯德》,被我们看散架了,不知读过多少遍,连人物对话都背下来了。《唐诗三百首》至少背下来二百多首……


  我们带的书有多少?两个牛车,专门拉我们的书。在草原游牧,一年搬四次家,换草场,我们这个包,是原来牧主的大包。一次要用八辆牛车才能把我们的家搬走,其中两辆牛车,专门运我们的书。直到我离开草原,还有满满一木箱子书。其它除了不断传阅流失了,就是在没有柴火就要冻死时烧掉了。当然是先从最没有用的书烧起:第一本是《毛泽东选集》,第二本烧的是农业科学知识。刚下来时,我们还想用种树啊等农业科学,改变那里的面貌。在草原,实际上不需要这些农业科学知识。


  我们下去,和一般知青不一样的是,我们思想上根本不是去接受什么再教育的,我们很狂:我们是要去掌权去的!是要改造那块地方去的。个个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管理一个生产队算什么?


  我们后来也和李三友他们联系上了。我们虽然是在一个旗里,但他们公社在旗所在地往北二百多里,我们牧场是旗往南二百多里,我们之间有四百多里地。一个月能通一封信就不错了。别的联系根本不可能有。后来,到七十年代初,我们来了一次远征,四个人骑马去他们那里访问了一次,当时叫“千里北征”。到他们那里,我们骑了三四天。一人骑一匹,牵一匹,换着骑。


  下去之后,生活很快就教训了我们。


  首先,语言不通,感到就像到了外国一样。连说吃饭都听不懂,你还想“统治”?下乡前父亲还教过我两句蒙古话,说你会这两句话就饿不死了。结果我发现他们那儿的蒙古话和我们那儿的不一样。我们那吃饭叫:“浩勒亦得”。我父亲打游击地方,是伊克昭盟、河套地区,吃饭叫“布达亦得”。还别说吃饭,刚下分场,第一夜是住在老乡家的蒙古包里。可是,我们长这么大没有男女混居过呀!试想你脑袋旁边就是女主人的脑袋,好家伙!怎么睡得着?还有关于草原上性病的传说,吓死了!简直吓死了!瞪着眼,一夜没有睡着。这方面的事就忽略了吧。


  我们第一次长虱子时,也吓傻了!人身上怎么能长这东西呢?人家告诉我用两手指甲一掐,“叭”就掐死了。我第一次掐时,浑身起鸡皮疙瘩,掐不下去,害怕,呕心。是别人帮我掐死的。后来一回到北京,就把所有的衣服放到蒸笼里蒸。第二天,虱子就没有了。我们回去告诉老乡说:我们回到北京就没有虱子了。老乡根本不相信!说天底下可能有没虱子的人吗?他们认为虱子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营地,住进了自己的蒙古包。男的一个,女的一个。知青当时每人有一百多元的安置费嘛。我们六个男生的钱可以买八个“哈那”(侧墙)的大蒙古包。我们去以后,因为是春天,哪儿有什么羊肉啊!我们就是到场部买些小米、面,没有肉。牧民一年也杀不了几只羊。开始牧民们从心里是很歧视我们的。他们也欢迎你,那时因为怕毛泽东,而一旦你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就没有人理你了。他们把我们当成内蒙曾经有过的盲流一样看待。那些盲流是困难时期闯口外,干那些蒙古族牧民不干的杂活、苦活、累活的人。汉人在牧民那里是低人一等甚至低人两等的。


  但我们借着政治的余威,下去第二天,就跟他们的说,我们要放牛放羊。是毛主席让我们来的!我们得靠放牛放羊挣工分,吃饭啊。他们不敢不给。他们从最近的、离我们约一里地的羊群中,给我们分了一半羊群过来;又从离我们更近的牛群里,给我们分了一半牛群过来。我们可高兴啦!放牛放羊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跟着它们屁股后面走嘛?每一头牛身上刷了一道红漆,标志着是我们的了。我和一哥儿们放牛,走着走着,牛就没了。它们又回到原来的牛群去了,根本不理我们。不给我们马,我们追不上嘛。羊就更别说了,我们当中,三个人放着一群羊,白天还拢住了,到了晚上,下夜,出问题了。羊在夜里是要卧到它们拉屎撒尿有味的地方,而我们这里是生草地,它们怎么会卧呢?它们一叫,一里外原来的羊群也叫,它们就开始往那儿冲。我们把裤腰带解下来了,抽啊,打啊,羊群把我们撞得七倒八歪,天黑啊!一会儿一只都没有了。这就是牧民第一次收拾我们。


  哥儿几个全儍了,一天牛羊都放不成,还好意思向人家要吗?还有可怕的事呢!一出去就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蒙古包在那儿。我第一天,在草原撒了泡尿就转了向。草原很平,走啊,走啊,有了坡,觉得人家看不见了,才敢方便。可回去时,怎么蒙古包看不见了呢?找不回去了!有一天,我出去方便一下,回来走了二十多里地,天都黑了,还找不回去。是牧民们打着手电把我找回去的。迷路是很可怕的,有了指北针也没有用,要看地形。


  后来我们就商量怎么办。我说,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蒙古老乡们的生产、生活技能,我们一点都没有,生存技能低于一个五六岁的草原上的孩子。我提议,咱们不能在一起住了,一人插到一个牧民家里去。首先掌握语言,然后掌握生产技能。


  我们和一般知青不同的是,这是我们选择来的。选择来的和分配来的不一样。我们无怨无悔,什么坎都得迈过去。谁让你选择了这块地方?如果是强迫来的,也许你会怨天尤人,低沉、颓废……。干部子弟还有点不同,深受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影响。越是艰苦,反倒越有一种亢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精神状态。受了一通折磨后,我们决定,必须先掌握蒙古人所有的生产和生活技能,包括语言,我们才能统治这块地方。当时脑子里真用了“统治”这两字啊。


  我是毫不犹豫地走了。只有两三个人不愿意下到老乡蒙古包里,女生不敢,千金小姐,住到男女不分的蒙古包里,不可想象。有两个男的也不愿意到牧民家去生活,就去了配种站。我们雅干西勒分场是全内蒙的改良畜试点。羊是改良羊;牛是荷兰红改良牛;马都是顿河、卡巴金种马。当初最富的大队是红星大队,我们表示,我们不是冲着钱来的,是冲着好马来的。顿河是中挽马,卡巴金是高纯血,比蒙古马可高大、漂亮多了!


  我下到的蒙古包,男主人曾经当过土匪,有一个老伴,还有一个他们领养的上海女儿。1960年代困难时期,从上海运来很多孤儿,让牧民们领养。


  与牧民一起生活


  和牧民在一起生活,早晨、中午都是喝茶、奶食;晚上一直到女主人挤完所有的奶牛之后,已经到十点多了,她才回来做顿饭。这顿饭,一年360天,有300天是面条汤。


  他们也能做面条,面是商品粮,买来的。草原上全是商品粮,但定量很低,一个人也就十一二斤粮食。我们的定量和牧民完全一样,都是细粮:白面、小米、炒米,一个月大概就是十一二斤。其它就是奶食,如奶豆腐、奶片、奶皮子、奶碴子,大概就这几种。最好吃的是奶豆腐,是白奶豆腐,白奶豆腐就是奶还没有完全酸,微酸时制成奶豆腐。我下到老乡家里,第一次吃奶豆腐,手掰下一小角儿往嘴里放,当时就要吐。忍着不敢吐,跑到外面吐出来了。酸臭无比,咱们根本接受不了。茶呢?砖茶加牛奶加小米,喝一碗就够了,咸得很。还有一种是奶茶加炒米加黄油喝起来很香。


  那种奶食品营养很高,但我们刚去喝不了。我们根本不会吃那些东西啊!天天就盼着晚上那顿面条。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半脸盆面条端上来了。老乡做面怎么做?一锅水烧开,削几个肉条放在锅里,这边水咕咕地响,那边擀面条。就切成三寸长,往锅里一倒。连汤带面,放点盐就行了。老乡就吃小两碗,吃完,舌头一舔,舔得锃亮,碗放下了。你猜,第一天我吃几碗?我连吃十碗!肚子里还空着那,刚垫了个底儿!可老乡都放下碗了。锅里虽然还有一点面条,但要第二天早晨给放羊的喝。我心说每天要盛十几碗,也太掉价了。就给家里写信:你们在北京给我买一个最大的碗寄来。


  一个月后,碗寄来了,搪瓷的,其实就是一个小脸盆。我只盛一碗,半脸盆面条就下去了。那天晚上,我盛上那么一碗,躲在后面猛喝啊,喝得都撑了,跑到外面直溜弯儿。早晨起来一看那碗,我直笑,上面写着:社会主义好。


  当然,不能这么下去。我就想,必须学会吃奶食。仗着年轻,大概有半个多月,奶食就可以吃了。肚子里有奶食品,就不那么饿了。生活关很快就过去了。


  手抓羊肉,别提有多香了!平时,老乡吃一次肉,也是很算计的。把肉剔得就剩下骨头。肉留下来,慢慢吃,只喝汤。因为夏天肉稀缺。真正大块吃肉是冬天。秋天,就和分庄稼一样分肉食牛羊:譬如你家可以宰两头牛,五只羊,一天就得宰掉。然后挂在那里冻着。这时你可以猛吃肉。冬天,每天早晨都是肉,没有别的。夏天不行,羊很瘦,不能吃。一年基本上吃不上蔬菜,一天到晚喝茶呀。


  家务事我也不怎么做,实际上是做不了。主要是干杂活。比如,剪羊毛时,就观察怎么剪,先从哪下手?然后学着剪。然后是调教生马,这是基本的生产技能。


  你别看蒙古人生活很封闭,其实一个蒙古包里从早到晚能来几拨人。都要进来喝茶。然后就互相通告有什么新闻。草原上的消息,走得比电报都快。他刚把从别人家听到的什么告诉了你,你又很快把刚听到事情告诉另一家。一传十,十传百。


  一个蒙古包与另一个蒙古包也就是十几米的距离。但是一个浩特组(畜群组)和另一个浩特组--也就是一个营子,要有二三十里地。一般一个畜群有三个蒙古包:一群牛,一群羊,还有一个是下夜的。羊群要有两个工,一个白天放羊,一个下夜。夜里需要人看着, 一是怕它们跑,二是怕来狼。


  我们牧场是两级核算。牧场是一级,分场是一级。决算在分场(大队)。一个分场有二十多个浩特。我们全分场也就两百多号人。


  其次,就是怎么过语言关的问题。我们当时在盟里看到一种《蒙汉小辞典》,一人买了一本。里面有3700多个基础蒙语单词。我每天早晨就像背英语单词一样背蒙古单词。小辞典有汉语注音,但你用汉语注出来的蒙语和老乡说话,老乡听不懂。小辞典还有拉丁语注音,你一用卷舌音,他们就听懂了。他们是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比如“手”和“火”,我们听去都一样,都是“嘎了”;区别就在于是不是卷了舌头。蒙古文字是拼音文字,我大概过了三个月,日常的会话就能听懂50%了。


  我的蒙文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三十多年没有接触了。前两年有个电影叫《疾风中的马》,给内蒙老知青专门放了一场。蒙语对白,中文字幕。我一开始还得看中文字幕,电影看到一半时,我的语言记忆就恢复了。后半部电影,我基本就不用看字幕了,听起来特有味道。在草原时,我曾用蒙文读党的十大报告,念得滚瓜烂熟。老乡都吓得要命,因为很多政治词汇是翻译过来的,他们听都没听说过,所以,觉得我的蒙语比他们说得都好。我们的蒙语是用拉丁语音来学的,学完了,请老乡来校正。所以,我们的发音非常准确。有一年内蒙古大学新蒙语系,一个教授带几个学生到我们那里实习,撞到我们蒙古包里,我和他用蒙语对话。当时,我刚刚去了半年,他说:你这半年的蒙语水平,超过我们四年级的蒙语水平。我多少有一点语言方面的天赋。我是我们这伙人里蒙语最好的一个。后来,我们逐步掌握了放牛、放羊、放马的技能。


  我白天干各种杂活,跟着他们的孩子放羊。一方面看他们怎么放,然后我们再看书获得一些放牧知识。比如羊群要吃回头草,羊是一边走一边吃,吃五六百米后,要拦住,让它往回走。充分利用这片草场。然后再从另一边往前走。还要顶风赶羊,顺风,羊就跑了,回来时顺风走。各种知识,在一年到两年之间,我们基本掌握了。放牛难一些。放牛是散放,在阿旗北部放牛简单,因为那边缺水,方圆几十里只有一口井,所有的畜群都要到这口井来喝水,丢不了。可是我们那地方不缺水,是浑达克沙漠北部边缘。挖地一米多深就见水了,遍地都是沼泽、河流、湖泊,牛群在哪儿都能喝到水。所以,必须得对它们经常去的地方了如指掌,而且对地形也得非常熟悉。


  掌握了基本生产技能后,我们的野心还没有死--我们要“统治”这块地方。这时老乡已经发现我们和原来的汉族盲流不一样了。发现我们半年时间就掌握了他们的语言,甚至只用一天的时间学习蒙文就初步能读蒙文文章。其实,我们在旁边摆着字母表,跟着字母表硬往下读。这在老乡看来真是奇迹。“知识青年”蒙语直译过来是:聪明的青年人。他们看我们很快会说蒙语后,恨不能把他们会的所有汉语说出来,原来他们是一句都不说的。就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当发现我们奇迹般地掌握了他们的语言,觉得面子挂不住了,也拼命地说他们会的几句汉语。这时我们觉得我们可以控制这个地方了。


  我们里面出了马倌,会套马;做马具--马绊、马笼头、马嚼子(甚至是银嚼子)、马鞍子。马鞍子工序最复杂也会做了。我们很快把老乡所有的看家本领都学会了。我们知青都分别掌握了其中的一项技能,而且我们不是一般的掌握,而是高手!我们做出的马杆子,让老乡们都赞叹不已。我们当中的路东文,是路书奇的弟弟,动手能力极强,马具做得最好。我也行。我们知青里头有马倌、牛倌、羊倌;而我,竟然从一开始就当了管理者。


  我做了当家人


来源: 共识网 | 来源日期:2012-2-14 | 责任编辑:左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