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剧情:现代诗歌选读——尝试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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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派
【尝试派】1917年2月《新青年》刊出胡适的《白话诗八首》,它是新诗最初的尝试之作。1918年5月,《新青年》第4卷第1号推出胡适、刘半农、沈尹默三人的白话新诗,被称为“现代新诗的第一次出现”。俞平伯、康白情等人也发表了白话新诗。胡适在1920年3月出版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尝试集》,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个人新诗集。此后,更多的诗人开始尝试白话诗的创作,现代新诗的诗体范式开始形成。
胡适 沈尹默 俞平伯 康白情 刘半农 刘大白
胡适诗选
胡适(1891-1962),原名胡嗣糜,1917年2月,他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他回国前写成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文学改良八事。出版的诗集有《尝试集》(1920)、《胡适诗存》(1989)等。其他著作有《胡适文存》(1921)、《胡适文存二集》(1924)、《胡适文存三集》(1930)、《胡适论学近著》(1935)等。胡适逝世后,又有《胡适手稿》、《胡适选集》、《胡适口述自传》等书,在台湾出版。学术著作有《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戴东原的哲学》、《神会和尚遗集》、《菏泽大师神会传》、《淮南王书》、《说儒》。
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湖上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老鸦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小米!
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
雪色满空山,抬头忽见你!
我不知何故,心里很欢喜;
踏雪摘下来,夹在小书里;
还想做首诗,写我欢喜的道理。
不料此理狠难写,抽出笔来还搁起。
1917
四月二十五夜
吹了灯儿,卷开窗幕,放进月光满地。
对着这般月色,教我要睡也如何睡!
我待要起来遮着窗儿,推出月光,又觉得有点对他月亮儿不起。
我终日里讲王充,仲长统,阿里士多德,爱比苦拉斯,……几乎全忘了我自己!
多谢你殷勤好月,提起我过来哀怨,过来情思。
我就千思万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
怕明朝,云密遮天,风狂打屋,何处能寻你!
1917
一颗遭劫的星
北京《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遭忌也最深。今年十一月被封,主笔孙几伊君被捕。十二月四日判决,孙君定监禁十四个月的罪。我为这事做这诗。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好容易一颗大星出来;
我们知道夜凉将到了:——
仍旧是热,仍旧没有风,
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
忽然一大块黑云
把那颗清凉光明的星围住;
那块云越积越大,
那颗星再也冲不出去!
乌云越积越大,
遮尽了一天的明霞;
一阵风来,
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
大雨过后,
满天的星都放光了。
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
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选自《尝试集》)
一念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个回旋;
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总不会永远团圆;
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总跳不出自己的轨
道线;
我笑你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
的心头一念!
我这心头一念
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
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
转!
(选自《新文学大系·诗集》)
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1920
希望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1921
秘魔崖月夜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月下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的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1923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得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1925
十月九夜在西山
许久没有看见星儿这么大,
也没有觉得他们离我这么近。
秋风吹过山坡上七八棵白杨,
在满天星光里做出雨声一阵。
1931
从纽约省会(Albany)回纽约市
四百里的赫贞江,
从容的流下纽约湾,
恰像我的少年岁月,
一去了永不回还。
这江上曾有我的诗,
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
毁灭了的似绿水长流。
留住了的似青山还在。
1938
寄给在北平的一个朋友
藏晖先生昨夜作一梦,
梦见苦雨奄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
飘萧医仗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醒来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1938
无题
电报尾上他加了一个字,
我看了百分高兴。
树枝都像在跟着我发疯。
冻风吹来,我也不觉冷。
风呵,你尽管吹!
枯叶呵,你飞一个痛快!
我要细细的想想他,
因为他那个字是「爱」!
1941
沈尹默诗选
沈尹默(1883-1971),新诗作品多发表于《新青年》。
月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
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
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兜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若闪闪的金
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
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
不响。
俞平伯诗选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铭衡,出版的诗集有《冬夜》(1922)、《西还》(1924)、《忆》(1925)、《俞平伯诗全编》(1992)等。
忆(选三)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己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
十一
爸爸有个顶大的斗蓬。
天冷了,它张着大口欢迎我们进去。
谁都不知道我们在那里,
他们永找不着这样一个好地方。
斗蓬裹得漆黑的,
又在爸爸底腋窝下,
我们格格的好笑:
“爸爸真个好,
怎么会有这个又暖又大的斗蓬呢?”
十七
离家的燕子,
在初夏一个薄晚上,
随轻寒的风色,
懒懒的飞向北方海滨来了。
双双尾底蹁跹,
渐渐退去了江南绿,
老向风尘间,
这样的,剪啊,剪啊。
重来江南日,
可怜只有脚上的尘土和它同来了,
还是这样的,剪啊,剪啊。
冬夜之公园
“哑!哑!哑!”
队队的归鸦,相和相答。
淡茫茫的冷月,
衬着那翠迭迭的浓林,
越显得枝柯老态如画。
两行柏树,夹着蜿蜒石路,
竟不见半个人影。
抬头看月色,
似烟似雾朦胧的罩着。
远近几星灯火,
忽黄忽白不定的闪烁:——
格外觉得清冷。
鸦都睡了;满园悄悄无声。
惟有一个突地里惊醒,
这枝飞到那枝,
不止为甚的叫得这般凄紧?
听它仿佛说道,
“归呀!归呀!”
晚风
晚风在湖上,
无端吹动灰絮的云团,
又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
一个宛转地话到清愁,
一个掩抑地诉来幽怨。
这一段的凄凉对话,
暮云听了,
便沉沉的去嵯峨(cuó é)着。
即有倚在阑干角的,
也只呆呆的倚啊!

敲罢了三声晚钟,
把银的波底容,
黛的山底色,
都销融得黯淡了,
在这冷冷的清梵音中。
暗云层叠,
明霞剩有一缕;
但湖光已染上金色了。
一缕的霞,可爱哪!
更可爱的,只这一缕哪!
太阳倦了,
自有暮云遮着;
山倦了,
自有暮烟凝着;
人倦了呢?
我倦了呢?
春水船
太阳当顶,向午的时分,
春光寻遍了海滨。
微风吹来,
聒碎零乱,又清又脆的一阵,
呀!原来是鸟──小鸟底歌声。
我独自闲步沿着河边,
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
反荡着阳光闪烁,
辨不出高低和远近,
只觉得一片黄金般的颜色。
对岸的店铺人家,来往的帆樯,
和那看不尽的树林房舍,──
摆列着一线──
都浸在暖洋洋的空气里面。
我只管朝前走,
想在心头,看在眼里,
细尝那春天底好滋味。
对面来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插在舷唇,
皴(cūn,皮肤因受冻或受风吹而干裂)面开纹,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甚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破旧的船,
褴褛的他俩,
但这种「浮家泛宅」的生涯,
偏是新鲜、干净、自由,
和可爱的春光一样。
归途望──
远近的高楼,
密重重的帘幕,
尽低着头呆呆的想!
小劫
云皎洁,我底衣,
云烂熳,我底裙裾,
终古去敖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甚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jì,菱,俗称菱角)底芳香。
罡(gāng,道教称高空的风,现有时指强劲的风。亦作“刚风”)风落我帽,
冷雹打散我衣裳,
似花花的蝴蝶,一片儿飘扬
歌哑了东君,惹恼了天狼,
天狼咬断了她们底翅膀!
独置此身于夜漫漫的,人间之上,
天荒地老,到了地老天荒!
赤条条的我,何苍茫?何苍茫?
康白情诗选
康白情(1896—1945),中国白话诗的开拓者之一。四川安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文科,创办《新潮》月刊,并在《新潮》上发表白话诗。著有诗集《草儿》、《河上集》等。
草儿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那喘吁吁的耕牛,
正担着犁鸢,
眙着白眼,
带水拖泥,
在那里“一东二冬”地走着。
“呼——呼……”
“牛也,你不要叹气,
快犁快犁,
我把草儿给你。”
“呼——呼……”
“牛也,快犁快犁。
你还要叹气,
我把鞭儿抽你。”
牛呵!
人呵!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1919年2月1日,北京
和平的春里
遍江北底野色都绿了。
柳也绿了。
麦子也绿了。
水也绿了。
鸭尾巴也绿了。
茅屋盖上也绿了。
穷人底饿眼儿也绿了。
和平的春里远燃着几野火。
1920年4月4日津浦铁路车上
刘半农诗选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刘复,1917年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之一。出版的诗集有《瓦釜集》(1926)、《扬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农杂文》、《中国文法通论》、《四声实验录》等,编有《初期白话诗稿》,另有译著《法国短篇小说集》、《茶花女》等。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1919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份,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喝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舱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大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胡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里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
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zhēn)上的铁,
闪着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他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1921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1923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1922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回声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懒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1921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1920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1921,伦敦?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
一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
(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
诌成了一首诗。?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耍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1924,巴黎?
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
1918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
“亮摩拜?,?
拜到来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
飞来飞去过江河。?
江河过边?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么都不说,?
勿做生活就唱歌。?
注? 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
谓拜月神,小儿语。?
?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
1920,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凉爽的席,?
松软的昔,?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
1921,巴黎?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蒙蒙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1923,巴黎?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
“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
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
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
E弦说:?
“多谢老阿哥的忠告。?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
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
1919,北京?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罢!再会罢!?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罢!?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罢!?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罢,?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1920,伦敦?
别再说……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1923,巴黎?
刘大白诗选
刘大白(1880-1932),五四运动前就开始用白话作诗,是新诗的倡导者之一。主要著作有新诗集《旧梦》(后重编为《丁宁》、《再造》、《秋之泪》、《卖布谣》 4个集子)、《邮吻》,旧诗集《白屋遗诗》,诗话《白屋说诗》、《旧诗新话》,以及《中国文学史》等。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刘大白诗选》。
秋江的晚上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旧梦(节选)

最能教人醉的:
酒吧,
青春吧;
但总不如夜深时琉璃也似的月色
一○
心花,
不论凡猥之境
圣洁之所,
一样能放,
因为有热血灌溉着。
二五
贪洗海水澡的星群,
被颠狂的海水晃荡得醉了,
拥着亦裸裸的明月,
突然跳舞起来。
二六
最重的一下,
扣我心钟的,
是月黑云低深夜里,
一声孤雁。
三六
少年是艺术的,
一件一件地创作;
壮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筑;
老年是历史的,
一叶一叶地翻阅。
五三
自然底沉默,
使人领会的力量,
比一切语言文字都强。
九○
恋人底小影,
只有恋者底眼珠,
是最适当的框子。
邮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头儿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儿剖,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这信唇里面,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从她底很郑重的折叠里,
我把那粉红色的信笺,
很郑重地展开了。
我把她很郑重地写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郑重地读了。
我不是爱那一角模糊的邮印,
我不是爱那幅精致的花纹,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揭起那绿色的邮花;
我知道这邮花背后,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1923
秋夜湖心独坐
被秋光唤起,
孤舟独出,
向湖心亭上凭栏坐。
到三更,无数游船散了,
剩天心一月,
湖心一我。
此时此际,
密密相思,
此意更无人窥破;──
除是疏星几点,
残灯几闪,
流萤几颗。
蓦地一声萧,
挟露冲烟,
当头飞堕。
打动心湖,
从湖心里,
陡起一丝风,一翦波。
彷佛耳边低叫,道「深深心事,
要瞒人也瞒不过。
不信呵,
看明明如月,
照见你心中有她一个。」
1921
心上的写真
从低吟里,
短歌离了她底两唇,
飞行到我底耳际。
但耳际不曾休止,
毕竟颤动了我底心弦。
从瞥见里,
微笑辞了她底双唇,
飞行到我底眼底。
但眼底不曾停留,
毕竟闪动了我底心镜。
心弦上短歌之声底写真,
常常从掩耳时复奏了;
心境上微笑之影底写真,
常常从合眼时重现了。
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