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与勇士手机单机:楠溪江:长达一千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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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溪江:长达一千年的春天 (作者:祝勇)

(2008-04-23 09:03:51) 转载标签:

杂谈

分类:美文共赏(中学版)

                             一·水

楠溪江的水域地图,看上去像一片摊开的桑叶,皱巴,起伏不平,边际不规则。凸起的地方是山,几乎在山的每个缝隙,都有曲折的水流,细致如丝,很像叶子上的茎脉,弯曲,在反反复复的弧线中展开自己优雅的长度。在所有的水流中,楠溪江一眼可辨,那是最粗的一脉,其他所有的茎脉都从它的身上分离出去。楠溪江的水被各种各样的支流瓜分,使整个山区在最大的面积上得到恩惠。但楠溪江的水流永远瓜分不完,相反,这使它日益茁壮。整个桑叶就像一个巨大的海绵一样,吸收并且蓄积水分。所以,这里几乎永远是绿色的,一切生命无不蓬勃健美,永不枯萎。

溪水向山的最深处流去,它流向哪里,就有一连串的碾房、人家、村落、祠堂,跟随在它的后面,应运而生。水流无孔不入,像光,深入每一个死角。它为山村镀上一层闪亮的色晕。甚至,连记忆都是明亮的。老人们坐在屋门口,看溪流上的水鸟辗转起伏,他们目光浑浊,但记忆明亮。水与时间有着共同的属性,储量丰富,却一去不返。所以,人们总是习惯于用水来比喻时间。现在他们正蹲坐在江边,面向丰沛的江水呆望。他们的身体日渐枯干,皱纹开始堆累,这表明他们时间的储量已经不多了,他们企图通过江河的暗示来寻回那些已经消失的东西。它们被闪烁不定的波光掠到另一个时空,剩下的,只是波光本身。

在那些粗细不等的茎脉边上,散布着无数个圆点,像桑叶上透气的毛孔。仿佛身体里的穴位,每一个圆点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岩头、芙蓉、溪南、下园、枫林、苍坡、周宅、鹤湾、水云、花坦、廊下、黄南、潘坑、佳溪、岩龙……我们把圆点放大,都会看到一群乡民,有岩石一样纯朴洁净的面孔。那些乡民也有自己的名字,但许多名字已散落在江水上面,漂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这些村社的名字都要被忘记了。只有楠溪江的名字是最重要的。楠溪江,是对楠溪江地区所有事物的总称。所以,这个词的涵义是十分丰富的,它不是一条江,还包括了山、村、人、历史、科学、宗教、哲学等方方面面的内容。楠溪江是一个完备的系统,五脏俱全,我们关注它某一个方面的时候,另外的部分会表示疑义。因而,言说楠溪江是困难的。如同它庞大的水系,我们找不到一个妥当的入口。当我们言说它的时候,真正的楠溪江像鱼一样,悄然溜走了。

还是回到水。楠溪江的水,以它巨大的体量,弥漫我的记忆,使我的记忆异常汹涌。首先需要强调,那水是蓝色的,这一点很特别。上帝是最优秀的设计师,他使万物皆有自己的颜色,花红,草绿,天蓝,雪白。但现代文明企图篡改我们的常识,炮制各种五花八门的颜色以混淆视听。在它的唆使下,我们早已忘记了河流的本色。我们经常把一条泛着黄绿色泡沫的水流称作河流。对于现代文明的话语霸权,楠溪江并不认同,并用纯粹的蓝,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所以,它的蓝里面,包含着某种惊心动魄的成分,一种不妥协的果决。

色彩与万物的一一对应是无比神奇的。一条赤橙黄绿的水流使我们呕吐,而一条深蓝的江水,却能够让我们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并且,产生与水亲近的渴望。也就是说,那清澈的蓝色,减除了人与自然的距离,使人心甘情愿地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产物,所以,自然中的一切,都在最深处合乎人的本性。文明的进步,使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渐行渐远,人被日益分裂为个体,被孤立、分类,当我们企图改变这一局面的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回到起点上。这是许多人向回走的原因。我们因此在楠溪江相遇。

在楠溪江度过的每一秒钟都是幸福的。许多被遗忘的事物浮现出来,包括阳光、凉风、花香、鸟语、水声、歌声,甚至,爱情。这方面的证据不胜枚举。比如,萧梁时,继谢灵运之后来任太守的丘迟,在这里留下了绝美的十六个字:“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同时代的陶宏景也在《答谢中书记》中写道:“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所有的好词,对于楠溪江来说,都算不得过分。相反,词语的有限性在楠溪江得到了证明。许多暗藏于词语之后的事物,都在暗香里浮动,跃跃欲试。词语是公式,是规范化了的符号,而楠溪江却是一个万物蓬勃、充满意外与奇迹、喧哗与躁动的世界。

其次,楠溪江是以各种形式存在的。我们看到江里的水,那只是它的表象,它因出现在最显要的位置上而被我们深藏不忘。除了曲折的江流,楠溪江还出现在飞瀑、流泉、池塘、水道、锅灶,甚至茶盏中。总之,楠溪江不是观赏品,而是以各种方式参与人类的生活,从不对世间的一切袖手旁观。从这个意义上说,楠溪江不是一个外部世界,而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二·村

在楠溪江,水取得了上天的授权,成为一切事物的缔造者,其中包括江边散落的无数村落。所有的村落建筑,都是根据水的要求建立的。水如观音,有一千只手,旋转变幻,为所有的房子,设定细节。楠溪江的水域图,水系饱满,支岔纵横。现在我们把地图上的每一个圆点放大,放大,就能看清那些建筑了。有人说:“我希望有一张更大的纸,就像圣埃克絮佩利绘制自己的地图那样,把那些沟渠和桥梁、农舍和祠堂、街道和集市,把一弯曼妙的檐角、一段粗悍的石墙、一扇雕镂富丽的隔断,还有某种表情、某种姿态甚至某种难解的乡音,把这一切全都画上。”(李敬泽:《大地上的标记》,见《冰冷的享乐》,第一七六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二OO一年版。)

楠溪江许多建筑结构都是开放式的,用以增加与水的联系,比如雨亭、檐廊、美人靠、更不用说?步、石桥……楠溪江的民宅大抵都有一个天井,四周的房子也都有一个敞开的檐廊,作为室内与室外的过渡空间,人们在这里纺织、绣花、读书、舂米、叙旧……所以,纺车、栏杆椅,都成为这一布景中最常见的道具。坡檐一律覆以黑瓦,檐的坡度刚好可以保证雨水以最快的速度流向地面。有的老屋,天井中还有水池,承接天水,养鱼种荷。苍坡村的明代水院、埭头村的松风水月宅就是这样。所有的细节都合乎水的秉性,水于是最大限度地介入了人们的生活,使村落的生活变得洁净、明亮、润泽、恬淡。

在所有的水上建筑中,我最喜欢的是岩头村的丽水街。那是一条临水的长街,建于南宋初年(有人认为它初建于元代延年间),一面是店铺,木板拼成的铺门已斑驳老旧,另一面是一个长湖,名字叫做丽水湖。中间是长长的檐廊,作为湖水与房屋的中介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湖水都是最大的光源,蓝天白云,青山黛瓦,都在湖面上一一毕现,并被湖水照亮,晶莹剔透,使整个村落神采飞扬。檐廊有一副对联,写的是“萍风碧漾观鱼栏,柳浪翠泛闻莺廊”,表明丽水街已经把苦旅变成一种享受。从最初的献义门开始,苦旅的性质就已经被改变,道路正以家园的形式呈现——临水一侧的美人靠可以随时靠坐,湖对岸的柴扉正升起炊烟;洗衣妇们的衣杵不断敲打展开于石头上的衣衫,异乡人也可以从她们中间辨识出熟悉的面孔;如果是在雨天,坐在美人靠上,则可以看见雨水大面积地降临,这样的经验,在平日里是很难获得的,风雨中整个湖面都在震动,像被手指揉乱的琴弦,在房屋的围拢中发出一种有磁性的声音,一个行旅者可能第一次在风雨中感受到安闲与静穆。丽水街的家园性质,在另一副对联中得到诠释:“茶待多情客,饭留有义人。”水的仁慈通过楠溪江的居民得到落实,这是水干预生活的一种具体的方式——它不仅影响了建筑,还影响了人。

三·人

楠溪江流域两百多个村落的乡民,都是从远方移民而来。据《下园瞿氏宗谱》记载,“晚唐时,黄巢乱,宁波刺史瞿时媚避乱来此,鉴于天险奇峰,旷洞清幽,乃定居。”五代末季,天下扰攘,惟有钱氏治理下的吴越比较安靖,于是混乱的闽国,有大批居民北迁永嘉,其中许多来到楠溪江中游盆地,一个个自然村落便在楠溪江边生长起来。渠口村的始迁祖据说是在北宋末年,为避方腊之乱迁来的。豫章村的始迁祖理随宋室南渡,辗转经江西而来。(据陈志华:《楠溪江中游古村落》,第七十三、七十四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九九年版。)楠溪江的明媚春天,至少在那时,就已经开始,至今仍未中断。

不同的村落,有着各自不同的始迁祖;它们的共同点在于,都选择了楠溪江流域,作为自己的休养生息之地。我们仿佛看到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图,各种迁徒线路在上面交错叠压,复杂难辨,但它们的终点却都指向楠溪江。在屠杀者眼中,那些离乱的族群在钻入浙南的崇山峻岭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回到他们的视线里。而在他们视线的盲点,一些村舍正在茁壮成长,宅院、祠堂、私塾、园林、寺观、亭台、商铺、寨墙,一应俱全。一个又一个村庄在山林的掩蔽下悄然成熟。这是一个独立于主流世界之外的世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桃花源。这得益于它独立封闭、自成体系的地理特征。乾隆《永嘉县志·疆域》引旧《浙江通志》说:“楠溪太平险要,扼绝江,绕郡城,东与海会,斗山错立,寇不能入。”(转引自陈志华:《楠溪江中游古村落》,第七十三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九九年版。)在迷宫似的群山中,溪流是最可靠的向导,水流越来越细,屋舍也越来越密,树杈状的水系,可以把我们带到每一个家屋的门口。

楠溪江古村落,犹如一座座巨大的花园,被山林收藏。可以说,它们是作为天堂的范本,在人间存在的,它们几乎具有了天堂的一切品质。这里的人们,与自然和谐相处,把耕读渔樵作为自己的生命选项。在中国,如果说有一个地方,最能体现耕读渔樵的人生理想,我想,那是非楠溪江莫属的。作为这一理想的代言者,楠溪江把它刻写在门窗隔扇,或者檐廊下的雀替上。但它们并非炫耀,人们只是在柴米油盐的本分生活中,履行自己的教义。然而,有一个现象十分耐人寻味—这样一个世界里的居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外部世界的探寻。与先人们逆向相行,许多人把走出楠溪江,作为自己终身的使命。地图上的那些圆点,如同一个个精美的绳扣,拴住了他们的脚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远方,他们企图走向一个更加深广的世界。很多年中,人们走出楠溪江的最佳方式,就是科举入仕。所以,许多村落都有书院。芙蓉村的芙蓉书院、溪口村的明文书院、朱篛村的白岩书院、花坦村的凤南

书院、豫章村的石马书院等,我都一一访过,至今大抵保持着从前的格局。乾隆《永嘉县志·学校》说:“乡闾社学,本古党庠术序,亦较他州为多。”看来这并非自夸之辞。最难忘的是芙蓉村的芙蓉书院,位于村中心如意街中段,书院的墙外,有一巨大的芙蓉池,池中有一四角玲珑的芙蓉亭,是村子里的公共活动中心。每到楠溪江,我都想到芙蓉书院和芙蓉亭看一看。南宋时,小小的芙蓉村出过“十八金带”,即同时有十八个人在京城临安做官。村人把这样的奇迹归因于芙蓉村的风水,他们把芙蓉峰想象成纱帽,把村前小溪想象成玉带,试图从山水的组合中寻找合理性,但最大的驱动力,还是他们内心的愿望。

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中国传统价值结构的强大,这些山林溪水间的隐居者,可以躲避苛政与乱世,却无法躲避官方意识形态的辐射。儒家的价值观通过每个细节渗透到中国人的细胞里,在它的主导下,所谓的修齐治平,几乎已经成为每个人的法定命运。但是,当那些青衫白袖的文人书生们投身政治时,他们投奔的,将不是廊庙,而是绞刑架与凌迟台。人世间的一切罪恶,正以正义的名义畅通无阻,一个人的内心无论怎样强大,他都不可能与整个世界对抗,要摆脱飞蛾扑火的命运,唯一的选择就是向乡野民间转身,使自己颠簸惶恐的灵魂,在纯朴、洁净,并且如江河水般生生不息的家族血缘中得到安顿。作为世外桃源的楠溪江,将再次显示出它的重要性。在主流社会的边缘,它发挥着巨大的心理调适作用。耕读渔樵,这四个字几乎概括了人生的全部使命,不仅诗意,而且深刻。有人说中国缺乏民间知识分子传统,这种说法未免偏颇。楠溪江就为世界提供了足够丰富的山野智慧,只是它始终存在于暗处,从未被官方意识形态的烛光照亮而已。

比如,它在村落布局,就体现了他们“在每一个微小的自然细节上做出的深思熟虑,天衣无缝的应对”,“如此的‘建造’其实是‘生长’,就像一棵植物,它洞翻天地间所有的奥秘,它在此时的风中摇曳是在展示‘长期’积累的智慧”。(李敬泽:《大地上的标记》,见《冰冷的享乐》,第一七六、一七七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二OO一年版。)它的设计者,往往比权高位重的宰相,更能恩泽于这方水土上的乡民。

劳动,而且读书,是我们在自然中确认自我价值的重要方式,我们的全部自尊也因此而生。即使在价值取向日益功利化的今天,楠溪江也把这一传统保留下来。楠溪江很静,它最大的声音都是来自自然。人们的所有行动,都如一呼一吸般,与自然遥相对应,他们有自己的准则,从不慌张、盲从,因为他们从自己的历史中得到了足够的惠泽,这种自信足以同来自外部的诱惑相对抗。“清明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号称“永嘉四杰”之一的南宋诗人赵师秀在他的诗里,记录了楠溪江宁静致远的黄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