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ta刚背兽视频:第十章 刘亮程与《走向虫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6:12:13

第十章 刘亮程与《走向虫子》

 

 

我们已越来越不懂得向生存本身,向自然万物学习了。接近生存在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人类的书籍已经泛滥到比自然界的树叶还要多了。真实的生存大地被书页层层掩盖,一代人从另一代人的书本文化上认识和感知生存,活生生的真实生活淹没了。思想变成一场又一场形成于高空而没有落到地上的大风。能够翻透书本最终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刘亮程

 

 

 

 

 

 

 

 

 

 

 

 

 

 

 

 

 

 

 

 

 

一、刘亮程简介

1、关于刘亮程其人

刘亮程,曾获“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40多岁,现为《中国西部文学》编辑。

批评家们对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刘亮程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散文家……他的作品,阳光充沛,令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岛,但是又没有那种原始的浪漫情调,在那里夹杂地生长着的,是一种困苦,一种危机,一种天命中的孤独无助,快乐和幸福。

2、关于刘亮程的写作

他的写作,大多写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子。在这个人畜共居的村庄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和牲畜晒老,所有事物都按自然的意志伸叶展枝。作者在不慌不忙中叙述着一种人类久违的自然生存。

著有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该书在99年引起巨大反响。被誉20世纪最后的文学景观。

3、关于《一个人的村庄》

※ 他说:“每一个作家都在寻找一种方式进入世界。我对世界和人生的认识首先是从一个村庄开始的。村庄是我进入世界的第一站。我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三十八年。我用漫长的时间让一个有着许多人和牲畜的村庄慢慢地进入我的内心,成为我一个人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狗这一辈子

我改变的事物……

第二辑  荒芜家园

别人的村庄

一个人的村庄……

第三辑  扛着铁锨进城

城市过客

没有钥匙的男人……

跋  不和你玩

附  来到绿洲

刘亮程的哲学

二、《走向虫子》

(一)文章结构

三个板块。递进关系。

板块一块比一块大,份量一块比一块更重,意蕴一块比一块更深入。

如图:

1~3节

八条腿小虫

4~6节

蜣螂

7~13节

蚂蚁

 

(二)文章串讲

第一部分:第一自然段至第三自然段

 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过了我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第一自然段:所有的文章,都有一个开启,而本文没有。一落笔就写小虫。“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刘亮程十分喜欢用描写。这里用行动描写,极细腻地描绘出小虫在手指上爬行的过程——在手背上爬,又爬向手心,形象生动,有动态感。两段行动描写,十分流畅和灵动。在这里,行动描写不是客观的描写,而是充满主观意味的。“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我”的视点,我的感觉。从内容上讲,先讲小虫的爬行,再讲自己的猜测——以己心度虫意,并嘲笑小虫。笑它的短视和盲目。然而,猜测错了。小虫并没有掉下去,它又开辟了一条新路,此举出乎“我”的意料,同样也出乎读者的意料。这是对“我”——对人的猜测的反驳,作者用行动描写,把小虫悠然自得的爬行,展示出来,形成了对“我”——对人的嘲笑的反嘲笑。冷静地描写着。意味藏在其中。

 这下该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没看见指头底下还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第二自然段:笔触指向内心。散文总是在叙事中,时不时的把笔触摆向内心体验或自我感受的叙写,往往在写作中就形成了一边叙事,一边写展示内心体验或表述自我感受。有的是几句几句的转换,有的一段一段的转换。在本文,第一段叙事,第二段专门停下了叙事来写自己的体验和感受——写“我”为自己羞愧。人没有发现“走向手心的路”,这句话很有意味,言外之意尽在其中。第一个错误过程写完了。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第三自然段:紧接着,点出言外之意,人是自以为是的。人是有限的。正因为人的“自以为是” 人的有限,才“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人和小虫的一次较量,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人的有限,有的自以为是,人的可笑。这逼着读者不得不对人重新思考。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发出了人类反思的问句!

第二部分:第四自然段至第六自然段这是一个过度段。

 虫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第四自然段:一方面承接了上一段,另一方面又启出了下一段。“虫能走到哪里?”是承接“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的,“我”已经知道了,人所走是有限,而虫呢?“我”不知道。这种文意上的承接是显而易见的。另外,两个“走”字这样的重复,也是一种安面的联接。“走不出这片草滩”是启出。因为下文写蜣螂,蜣螂就是在草滩上做着自己的功课。这个“草滩”与对下文的“草滩”的启出。既然是过度段,放在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均可。不过,放在第二部分,似乎更确切些。因为,第三自然段已经是对人与小虫的较量的总结性陈辞,若把它再划分到第一部分,那么。第四段就有点显得多余了。事实上是,第四段的主要任务是启出,由这一段的“草滩”引出下一段的“草滩”,这样一来,第三四段之间的间距,应该比第四五段之间的间距要大。大家也许会说,老师反对划分段落,自己讲文章还要划分。这要说明的是,划分是为了理解,不是为划分而划分。我们的划分,让我们知道,第三四段的间距,第四五段的间距,这样在阅读的时候,体会的时候,都会把这种间距空出来。这样才有助于对文章的理解。

 一次我看见一只蜣螂滚着一颗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滚到一个半坡上。蜣螂头抵着地,用两只后腿使劲往上滚,费了很大劲才滚动了一点点。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劲,粪蛋有可能再滚下去。我看得着急,真想伸手帮它一把,却不知蜣螂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边那棵草底下,还是右边那几块土坷垃中间。假如弄明白的话,我一伸手就会把这个对蜣螂来说沉重无比的粪蛋轻松拿起来,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滚这个粪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朝这个方向滚去有啥去处。上了这个小坡是一片平地,再过去是一个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从空中运,或者蜣螂先铲草开一条路,否则粪蛋根本无法过去。

第五自然段:叙写在一个“草滩”上,蜣螂与人的较量。同样,人还是个失败者。对蜣螂用了极细腻的行动描写。注意,它不但写出了“做什么”,而且写出了“怎么做”。这是在叙述描写中一再强调的。写完蜣螂,紧接着就写人。这个人,也是叙述的对象。他在看,在动,在想。顺着人的目光,用人的视点来展开对草滩的描述,写了草滩的地势,与此同时,还展现出人在猜测。猜测蜣螂的行为的目的性。人是功利的人,人是有很强的目的意识的人,所以人也总是用功利性和目的意识来猜测蜣螂。

 或许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粪蛋滚到哪去。它只是做一个游戏,用后腿把粪蛋滚到坡顶上,然后它转过身,绕到另一边,用两只前爪猛一推,粪蛋骨碌碌滚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滚多远,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前腿劲大。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搞清楚,还是少管闲事。我已经有过教训。

第六自然段:猜测就是较量。人没有猜出蜣螂的意图。因为草滩的地势怎么也无法与功利性和目的意识联系在一起。最后,人只能对自己说,“或许我的想法天真”。人无奈地承认自己有些天真。并离开功利和目的,对蜣螂的行为作出了又一次猜测,“它只是做一个游戏”,游戏人生,在我们人来说是可怕的,是贬意,而小动物它们可能就是在游戏虫生,它们很轻松,很快乐。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目的的话,那可能就是“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前腿劲大”。这种目的可能很可笑?其实一点也不。人的猜测对吗?人对自己的猜测做出了否定——“谁知道呢?”是说这种猜测也不一定对。第二个错误过程写完了。人不敢自以为是。人提醒自己“没搞清楚,还是少管闲事。”看来人还有了一点儿聪明,不敢自以为是。为什么不敢自以为是呢?回答是“我已经有过教训。”注意,这最后一句话,本可以不写。写到少管闲事,一次较量写完了。这最后一句话的作用从字面上看是要回答不敢自以为是的原因的。但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启出下文——启出第三部分,启出对蚂蚁人叙写。这样一来,所谓“我已经有过教训”,既是第二部分的不敢自以为是的原因,又是第三部分与蚂蚁较量的引子。

第三部分:第七自然段至第十三自然段叙写一次与蚂蚁与人的较量。

 那次是一只蚂蚁,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被一个土块挡住。蚂蚁先是自己爬上土块,用嘴咬住干虫往上拉,试了几下不行,又下来钻到干虫下面用头顶,竟然顶起来,摇摇晃晃,眼看顶上去了,却掉了下来,想都没想,又换了种姿势,像那只蜣螂那样头顶着地,用后腿往上举。结果还是一样。但它一刻不停,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

第七自然段:同样,人还是个失败者。用一个自然段详尽地描叙蚂蚁搬干虫的过程。具体,生动。注意,描写不能仅仅为了生动具体,它还有自己的逻辑指向——那就是蚂蚁很费力,且一无所获。

 我猜想这只蚂蚁一定是急于把干虫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我要能帮帮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蚂蚁帮忙,不就好办多了吗?正好附近有一只闲转的蚂蚁,我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我想让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蚂蚁正拼命往上顶呢,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第八自然段:“我猜想”,人又在猜测了。“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人的猜测还很具体,很形象,很有感染力。令人自己都为自己感动。好心的人开始想帮助蚂蚁了。他做了一个壮举:“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他想得十分周到——人的心里的活动十分具体的展示出来,且还有十分鲜活的心里独白:“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可是这只蚂蚁不愿帮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我又把它抓回来,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的旁边,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第九自然段:人失败了。人的失败是通过蚂蚁的不领情得以表现的。先是“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人不甘心,人又抓回了它。人还想体贴入微,以己心度虫心,让它们“商量商量”。注意,商量的过程是想象来的,写得十分生动有趣。人的一种功利性的生动移植。成功的移植。蚂蚁与蚂蚁的对话是用叙述方式写出来了。“这只先说……”“那只说……”等等。这样用叙述来写对话,既生动展示了交蚂蚁交易的画面,又有着极强的主观嘲讽意味。而且语句短,承接紧密,灵动,跳跃。这一段对话,如果改写成这样:那只说:“帮帮我吧。”“没时间。”另一只说。“不白帮,过会给你一条腿。”“不行。给两条。”“一条半。”……请注意,这样的改写,与原作比起来,哪一个好?这样一改把原做的那些优点改没了。它现在的特点是,有现场感,对话描写是一种描写,展示形象的功力很强,让我们亲临其境地看到两只蚂蚁在讨价还价。这是好的一面。但它只是一种客观性地展示画面,没有主观性,没有嘲讽,也没有生动感。且不紧凑,文字背后的东西相对要少许多,有作者的主观性在其中。

 我又想错了。那只忙碌的蚂蚁好像感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这只,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也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抡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第十自然段:十分具体地描写两只蚂蚁打架的过程。这样的大段地行动描写,表面上看,是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一个动态的画面,让人可见。但是更重要的是,这种画面描写的越细,越逼真,越生动,越具体,其对人的批评批判就越强烈越尖锐。为什么呢?。因为,蚂蚁的打架,完全是由人造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生动的打架,让读者看得好笑好玩。这种好笑好玩的后面,有人的可悲——人又失败了。人的一切猜想和努力全是白搭。于是这种好笑好玩后面,确有无尽的深意了。这种写法真是刘亮程独有的。中国许多著名散文家笔下都很少见这种写法。鲁迅先生总喜欢用描写的画面来达到讽刺的目的。他的讽刺意比较明显,可刘亮程的比较隐晦一些:人的失败是通过两只蚂蚁打架得以表现的;人的悲哀是在好笑好玩的后背隐含着的。作者没有一句的直言,其深意尽在其中。

 那只连口气都不喘,回过身又开始搬干虫。我真看急了,一伸手,连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我想蚂蚁肯定会感激这个天降的帮忙。没想它生气了,一口咬住干虫,拼命使着劲,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块那边去。

第十一自然段:人还不知错。又做了一次努力,这是第二个动作。第一个动作是把一只放到另一只跟前。第一个动作是错误的,前边已写清了。但人竟混然不知其错,又一次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又做了第二个动作——“连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其结果,是对人的又一个重重的打击。蚂蚁“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块那边去。”蚂蚁的固执有甚于人。尽管我们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但是,我们最起码知道,它很讨厌人的干预。人真是自作聪明!这可能就是本自然段要告诉给读者的一个意思吧。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

第十二自然段:于是,人不能不承认自己错了。至此,第三个错误过程写完了。于是,人不得不重新做一个猜测,这个猜测,是背离了人的惯常视角,脱离了功利的目光,“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这种猜测对与不对,不必追问,也不可能有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种猜测是对前边几次猜测的否定和校正,是人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有限性的一种表示。”请注意这一句话:“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它十分生动地把蚂蚁的反感、不满刻划出来。另外,还需要强调的是,这不是作者的话,而是蚂蚁跳出来说的话。蚂蚁的话,与前文是直接衔接的,其间竟然没有一点交待,比如“蚂蚁想”“也许蚂蚁会说”等等。没有交待,却没有造成阅读障碍,可见读者完全能够跟上叙事视角的这种变化。这样一来,这种表述就十分地灵动了,语言的变化性和跳跃性就凸显出来了。反之,语言就会显得很板滞。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

第十三自然段:这一段既是第三部分的收束,也是全文的收束。从内容上看,讲人与蚂蚁的较量,讲人的一次失败。显然它是对第三部分做出了归结。是一种收束。从主题上看,面对人对蚂蚁做了功利性的猜测和非功利性的猜测之后,接下来会有一个问题——哪一猜测是正确的?人自己说可能都不正确——“也许都不是”。至此,已经不是人承认自己的有限性了,而是人对自己做了一种否定。人否定了自己。这就是全文主旨上的一个升华。人的脑袋虽大,但却不可能知道小脑袋里的事情。人知道自己错了,错就错在自以为是,自以为大。显然,从主题上来看,这是全文的收束。这个收束很巧妙。一般人就可能就第三部分先收,然后,另起一段重新收束全文,而本文就没有专门的结尾段落,省字约文,结构也不落俗套。

(三)几个特点

1、主题很深刻。本文主题,不是像什么环保,也不是什么绿色,而是对人的反思和批判。本文写人对三个小动物的猜测,表面上是普通的邂逅,但实质上是人与动物的三次较量。猜测就是较量。每一次猜测都是人与虫的人与动物界的(虫是很小的动物)较量。其结果,都是以人的失败而告结束。人屡屡出错,以至于是让人不敢自以为是了。这就是说,人失败了。人的失败,让读者很难受。因为从中我们读到了对人的嘲讽和人的悲哀。读出了对自以为“大”之人的消解。太可怕了。人在小虫面前,这么地无奈,人没有它轻松,没有它聪明,没有它那么自以为是。人的自以为是,在蚂蚁的自以为是面前,居然显得那么渺小。由此,我们不能不反思,长期以来,我们对自己的这种定位是否正确?我们真的很了不起吗?我们真的就能主宰世界吗?

2、材料的安排采用倒时序的方式,小虫——蜣螂——蚂蚁。为什么是倒时序呢?因为从文中看,三个材料的发生顺序是:蚂蚁——蜣螂——小虫。一般人在写作的时候,大都按时序来安排材料,发生在先者置前,发生在中者置中,发生在后者置后。然而本文却完全颠倒过来。为什么要这样?细细地看,就会发现,先写小虫,写人的猜测,写人的失败,其自以为是的程度相对比后文的要弱一些,人为自己的眼光羞愧着。到了写蜣螂,人的自以为是的程度比面对小虫要强一些,人不仅猜测,还跃跃欲试地想有一番作为,想帮帮它,可是人没有敢帮。而再往后写到蚂蚁,人就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人不仅猜测,还大胆而为,做了两个壮举,一是放一只蚂蚁,一是把蚂蚁和粪蛋一块扔过土块。两个行为的结果是一个比一个更惨,人受到了重挫。由此看来,三个事件中的人的状态很不一样,一次比一次自以为是,一次比一次受到的打击要大,且一次比一次的教训要深。若按时序来写,那么凸显出来的是人的进步——人一点一点的醒悟了,人由妄为变成了不敢再妄为,又变成了不再自以为是。反之,则表现出人的反省和懊悔——人为什么会为自己的眼光羞愧,因为人有过一个蜣螂的教训;人在蜣螂面前为什么没有敢妄为,因为人在蚂蚁面前有过一个妄为的惨败。这种倒着写,就把教训强化了,就把人的反省式的追问凸显出来,从而最大限度在表达了人的一种惶恐,人的一种反思,人的说之不尽的懊悔。叙事是倒时序的,但感受是逐层递进的,一层一层地加重了对人的嘲讽,对人的批判,对人的否定,最后达到主题的深化。

3、对一般散文写作模式的突破。是面目一新的写作,给读者的冲击就很大,人们发觉,原来散文还可以这么写。真正地突破模式,也许就是他的散文取得轰动的原因。

从写法上看,与季羡林、牛汉、宗璞大不同,季牛都还是传统写法,写物——径、藤,写人——祖母、小弟,她的呼唤,由此来写出自己的感受。但本文把自己也放了进去,写自己与动物的较量,并写在较量中的失败,如果用传统写法往上套的话,也可以说是写事,但一般写事都是一件事,而本文写了三件事。这是写法上的新。

从结构上看,结构是三个板块,没有采用一主二辅的常见板块形式。《祖母》一文在结构上就比较传统,一主二辅,入题,展开,点题。也许有人说,《幽径悲剧》也是三个板块,但是,《幽》每一板块都像是一个很中规中矩的小文章,有开头,有中间,有结尾,其写法也都是先引出叙述对象,然后巩固叙述对象,然后再进一步展开来写,其每一板块写法是传统的。而本文则不是。没有开头,没有引出和巩固,一落笔就马上展开叙事,管它是不是突兀,管它什么结构。这样一来,文章就写的相当随意和洒脱了。

从表达上看,把小说的表达方式引进了散文。一般来说,散文为了表达主观感受,开篇总有主观感受的线索的埋设。而本文却无,一开篇就写事。只有叙事线,没有感受线。另外为了增强主观性,往往是叙述多于描写,在叙述中融入自己的主观感受(如《哭小弟》),其用描写大都有两种情状,一是少许几笔,做形象的点缀,二是用一二段来写,所谓的浓墨描绘,凸显出画面感,强调出氛围(如《背影》)。散文为什么回避像小说那样的大段的描写呢,因为大段的描写,固然有画面感,但容易造成情绪线索的中断,形成客观性描写,再现的因素压倒了表现的因素。然而本文却大胆描写,画面感极强。这两个似乎都犯了散文的大忌,没有开篇没有辅设情绪线索,全文又都是大段描写。这样人觉得,刘亮程的散文笔法上很像小说,很有画面感,小说的味道很浓。其实,散文的形式是大可以随便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明显的感受线,并不影响作者感受的表达,大段的描写也并不会因了再现而影响了表现。一种对人的反思,一种对自以为是的批判,通过三件事的联缀,就表现得十分清楚了。更何况,散文总说要散,可作家们就是散文不起来,他们不敢散,总要用那么一个情绪线来连缀各种材料。刘亮程就敢。表现和再现在他这里,不是对立的,而是统一的。这太难得了,小说和散文在他这里似乎界线没有了,他的散文像小说,但却仍是散文,是一种全新的不拘一格的散文,是种自由的散文。

艺术创作最难的是突破既有的模式。虽然散文家都知道散文无模式,它是自由的文体,但是,文化的积淀、审美的培养,本身也会把模式输入人的心理。尽管大家都想突破模式,可是,在写作中,往往会有两种状态,要么是什么也不懂,全然一个外行,全然是一种没有入门的写作,要么是一个内行,他懂文学,知门道,可是却怎么也无法挣脱那个外行没知道的为文之窍,那个内行的“门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总是不可及的。而刘亮程却做到了。

4、语言的灵动鲜活。这里不是指的词汇的运用,而是指的叙事角度的变化,忽而是客观的描述,忽而是自我经验的言说,忽而是人的独白,忽而是蚂蚁的对话,忽而是蚂蚁的独白,切换的相当自如,语言跳跃的幅度很大。比如:

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客观描述)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人的独白)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自我经验的言说)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过了我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客观描述)

这种切换,比《幽》要灵活得多,高明得多。

再比如:

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自我经验的言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蚂蚁的对话)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自我经验的言说)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蚂蚁的独白)

这种跳跃,在小说中多见,在散文中是见不到的,既便是许多现代小说家写的散文,也没有这种样态。小说家们并不是不会灵动地运用语言,可能是他们害怕自己写得不像散文,所以格外地要用通行的散文用语方式来写。

三、刘亮程的其他散文

对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狗这一辈子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人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寒风吹彻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

娓娓地充满哀怨地叙事之中,点缀着作者对生命的哲理性言说,这种哲理的火花一闪就又化入了叙事之中。就这么,一闪,又一闪。不同于有些人的随笔,讲出一大堆哲理的话,狠不得把该说的说完。也不同于有些人的艺术散文,就是写人叙事,其中没有更深的东西,或没有思考的火花,平平的。他就是他,自己的散文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