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鸢尾草:龙应台TO儿子安德烈:十八岁那一年,我看见自己的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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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们这一代,安德烈,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网络让你们拥有广泛的知识,富裕使你们精通物质的享受,同时具备艺术和美的熏陶。我看你和你的同学们会讨论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正义问题,你们熟悉每一种时尚品牌和汽车款式,你们很小就听过莫扎特的《魔笛》,看过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去过纽约的百老汇,欣赏过台北《水月》,也浏览过大英博物馆和梵蒂冈教堂。你们生活的城市里,有自己的音乐厅、图书馆、美术馆、画廊、报纸、游泳池,自己的艺术节、音乐节、电影节……

你们这一代简直就是大海里鲜艳多姿的热带鱼啊。但是

我思索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你们这一代"定锚"的价值是什么?终极的关怀是什么?你,和那个甘肃来的疲惫不堪的少女之间,有没有一种关连?我的安德烈,你认为美丽的热带鱼游泳也要在乎方向吗?或者,你要挑衅地说,这是一个无谓的问题,因为热带鱼只为自己而活?

2004.5.12

为谁加油?

不久前,五十个中国大陆的奥运金牌运动员到了香港,香港万人空巷地去迎接他们。朋友和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这样的镜头,她一面吃香蕉一面说,"龙应台,德国队比赛的时候,你为他们加油吗?"

我想了想,回答不出来。德国,我住了十三年的地方,

我最亲爱的孩子们成长的家乡,对于我是什么呢?她不耐烦了,又问,"那--你为不为台湾队加油啊?"我又开始想,嗯,台湾队……不一定啊。要看情形,譬

如说,如果台湾队是跟--尼泊尔或者伊拉克或者海地比赛,

说不定我会为后者加油呢,因为,这些国家很弱势啊。朋友笑了,"去你的世界公民,我只为中国队加油。 "她两个月前才离开中国大陆。

为什么我这么犹豫,安德烈?是什么使得我看什么金牌都兴奋不起来?电视上的人们单纯、热烈,奋力伸出手,在拥挤得透不过气来的人堆里,试图摸到运动员的手,我想的却是:这五十个金牌运动员,在香港大选前四天,被安排到香港来做宣传,为"保皇党"拉票,他们自己清楚吗?或说,他们在乎吗?

你说,为台湾队加油的激情到哪儿去了?难道世界公民主义真的可以取代素朴的民族主义或者社群情感?怎么我对

"民族"这东西感觉这么冷?从小到大,我们被教导以做中国人为荣,"为荣"和"为耻"是连在一起的。我当年流传很广的一篇文章叫做《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位有名的前辈写的是《丑陋的中国人》,批判的都是我们自己。然后,随着"独立"意识的抬头,"中国人"这个词不"正确"了,不能用了。政治上,这不稀奇,任何"独立"的追求过程里,都会出现这种现象。但是,现在的台湾很尴尬,因为"独立"不"独立"还没有共识,文化的尴尬就常出现,譬如说,讲

"勤俭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或者"中秋和七夕蕴含着中国人的民族美学"时,你会句子讲一半就,嗯,卡住了,不知怎么讲完这个句子。因为,说"勤俭是台湾人的传统美德",怪怪的,难道只有台湾人勤俭?说,"中秋和七夕蕴含着台湾人的民族美学",怪怪的,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于是,有很多习惯性、概括性句子不能说了。前几天,在电视新闻里还看见一个台湾的"部长",正要赞美工程人员的认真辛

劳,他脱口而出"我们中国人--"然后一副要天打雷劈的样子,马上中途截断,改口"我们台湾人"。看他懊恼的样子,心里一定在掌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