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博盒子第四代:亦舒短篇小说集 《花事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5 03:15:36
 
                                    衣莎贝        电话在半夜把我们两夫妻吵醒。妻披上晨褛去客厅接听。这么晚打电话,又不用我们房间中的号码,是谁呢?我开亮床头灯。  妻进来说:“找你,余维廉,似乎是急事。”  我呻吟,看看钟,晨早三点四十五分。  我在客厅拿起听筒,“宋家豪。”  “宋。”余的声音急促,但不失镇静,“真抱歉,在这种时候吵醒你,你能不能马上来我们这里,我已派司机来,十分钟后在你门口接你。”  “我自己可以开车来。”我说。  “不,我不想你开车。”  “什么急事?”我问。  “是衣莎贝。”  我的心一沉。“她怎么了?”  “自杀。”  我沉默,手簌簌的抖起来。  “宋?”他问:“你还在吗?宋?”  “我去穿衣服。”  “对不起,宋。她要见你。”  “我马上来。”我放下电话。  余家的司机已经来到按铃,佣人匆匆起来应门。  妻问我:“不会又是衣莎贝吧?”一脸的憔悴。  “这次她在家自杀。”我换上衬衫,穿裤子。“我得去一次,我会掌掴她至清醒。”  妻绝望地问:“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家豪,如果你爱她,我愿意退出,我们简直是看着她出世的,家豪,你与她――”  我暴喝一声:“我不爱她!我一点也不爱她,你闭上嘴好不好?”  妻美丽而苍白的坐在床沿,看我换鞋子。  我也坐下来,“看,是,我爱她,但我从来没当她是个女人,她是个孩子,我们名正言顺的过房女儿。”  “她是一个女人,”妻低声说:“衣莎贝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已经十九,而且她深爱你。”  “我要去一下。”我说:“她没有危险,你放心,吞粒安眠药再睡。”  她送我到门口,“快去快回。”  天刚蒙蒙亮。余家的司机沉默地把车子往石澳驶去,我的后脑勺子痛得仿佛要裂开来。  余维廉替我开的门。余太太暂不肯见我。余说:“她觉得太无颜面,宋,我们对不起你。”  衣莎贝躺在床上,医生来过又走了。  余说:“对于这个女儿,我希望可以亲手扼死她。”他一额冷汗,恨入骨髓,紧握拳头。“她在纸上写着她要见你,死要,活也要。”  “她做了什么?”我问:“安眠药?”  “上吊。”  我的手又颤抖起来。  “绳子断掉。她的狗狂吠,如果你在场,你会让她真的吊死,省却麻烦。”余掩脸。  “你不是真的这么想。”我上楼。“她还是你的女儿。”  余家我来过多次!衣莎贝出世,衣莎贝入学,衣莎贝十岁生日。衣莎贝坐在我膝上,胖胖的小手臂绕着我脖子拥吻我一千次,衣莎贝……  然后有一次,衣莎贝整个身子挂在我背后,脸贴再我颈边,余太太喝止她:“衣莎贝!”衣莎贝长大了,衣莎贝成熟。但衣莎贝还是肆无忌惮地公开缠住我,直到她被送到伦敦,逃回来……再送出去……  我推开熟悉的睡房门。“衣莎贝。”  她并没有躺在床上,她坐在地下,在纸上写字,她抬起头,目光是灼热的狂乱的。颈上一圈早被绳子勒得又红又肿,破损部份敷着纱布,她张嘴,声腺已完全失去,只发出嘶哑的单音,她已完全变成一只野兽,受伤至深的小兽,随时准备狙击复仇。  我的双腿发软,但必须镇静,我走过去轻轻托高她的脖子,验着她的伤口。我冷淡的说:“下次用五百磅尼龙绳,或者有成功的希望。”  她竭力给我一个耳光。我震怒,没料到她还有这么大的气力,我扬起手,又放下,她逼视我,我转身说:“我不会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我拉开门,“我放弃。”  但是她在后面拉住我,拉住我夹克的下摆。她小时候一直这样拉住我的外套。妻不能生育,我们爱她如己出,婴儿衣莎贝,我们的衣莎贝。  她的眼泪流满一脸,把刚才写的言条塞在我手中,我摊开字条,上面写着:“我爱你。”  我声嘶力竭的说:“不能这样,衣莎贝。”  她还只是拉动我的衣角,当她小的时候,每有恳求,必然这么做,然后我会答应她一切要求。我把她拥在怀里说:“不能这样,衣莎贝。”  她喉咙发出模糊的声音,把我抱得很紧,头埋在我胸前。我可以感觉到她凶猛的心跳,她的体香,她青春的肌肤柔润,她胸脯充满弹性。我推开她:“衣莎贝!不能这样。”  听见敲门声,她松开我。  是余太太。“家豪。”  衣莎贝把背对着她母亲,斜斜地站着。  “我这就下来。”我说。  余太太咬牙切齿的对衣莎贝说:“我后悔生下你这畜牲!”  我把余太太拉出房间,我们下楼。天已全亮了,一种灰蓝色。  余给我一小杯拔兰地。  我说:“衣莎贝可有注射镇静剂?”  余说:“有。”  我说:“她应该沉睡的。”  余说:“她应该在伦敦上学,她应该孝敬父母,她应该做一个正常的人。”声音如郁雷隆隆。  余太太掩脸哭泣。  “我要走了。”我说:“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再把她送出去,使她忘记,别对她太严厉,她还年轻,而且被生下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愿望,她仍是你们的女儿。再见。”我放下酒杯走向大门。  余家的司机把我送回家。  妻并没有再睡,她换好衣服,在吃早餐。  我说:“我得上诊所了。”  她什么也没有问,我吻她前额,她握一握我的手。  在诊所我回忆衣莎贝第一次对我表达心意的情形,我们两家人在北意大利滑雪。她说:“宋,我爱你。”我说:“衣莎贝,我也爱你。”  她在雪中转头凝视我,“是吗?你爱我?你真的爱我?确实吗?”  我们滑下山坡后便一直沉默。  回香港后她到诊所来看我,闲闲地嚼口香糖。那一日她穿一件衬衫,大圆裙,她说:“别告诉爸妈,我想向你要些避孕药丸。”  我抬起头,很震惊,但很快我平静下来。我说:“避孕药副作用太多,长期服用并不好。”  “你建议什么?”她问。  “我得替你详细检查一下,避孕丸也不能在街上药房乱买。”  她缓缓解开衬衫的钮扣,目光没离开过我的脸。我忽然觉得非常尴尬,甚至心跳,她并没有穿内衣,乳晕是极浅的咖啡色。我抬高声音:“护士!”护士进来。我说:“准备量血压。”  我听衣莎贝的心脏,我听过十万个病人的心脏,但从来没有这么紧张。护士记录好血压,衣莎贝扣上钮子,把衬衫塞进裙腰。她稚气的脸上有一种妖冶的气氛,我害怕,喝了半杯茶,我说:“你还是处女。”那年她十六岁。  “是的。”她简单的答。  我问:“你想这么早‘开始’?”  “我等你,”她赤裸地回答:“你准备好之后,我等你。”  我的喉咙从来没有这样干燥过,我的婴儿衣莎贝。  从那日开始,我远离余家。余氏夫妇似乎比我更了解发生些什么事,我们两家开始疏远。他们把衣莎贝送到伦敦,不过深秋时,她逃了回来。  妻在东京渡假。清晨我下楼取车上诊所,她站在车房门口,浓雾微雨中,她连伞都没有,一件银狐大衣,呆呆地淋得通湿,象牙色的脸,漆黑的大眼睛。  “衣莎贝!”我惊诧地走过去,“你看你淋得这个样子――而且你应该在伦敦,又没有假期――发生了什么事?”  她微笑,轻轻的抱住我,我来不及闪避,她低声说:“我回来看你,我想你。我睡不着,伦敦太远了。”  “爸妈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他们不知道。”她抬起头,她吻我。  她的嘴唇这么芳香柔软,身体温暖,我只是个男人,有那么的一刻意乱情迷,我推开她,“不能这样,衣莎贝。”  “为什么不?”她问。  “我是你的教父。”  “我们并没有乱伦。”  “实际上没有,精神上已经犯了错误。”  “你爱我吗?”  “我爱你如女儿。”  “我是个女人。”  “我女儿自然是个女人。”  “是否你害怕对妻子不忠实?”  “不,结婚之后,我并不单单与妻子上床。但不是你,衣莎贝,永不,我们两家是世交,如果我有儿子,他会娶你,我们不能这样,衣莎贝。”  “你妻子不能生育,我可以给你很多孩子。”  “闭嘴!衣莎贝。”  “我爱你,从三岁开始我就爱你,我不好放弃的,你会懂得,我爱你多过世上一切,多于我的生命。”  “FOR F ——K ‘S SAKE!衣莎贝,我们不是在演一出爱情剧!”  她绝望的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会证明给你看。”  “我什么也不要看。”  我开车把她送回家。  我向余维廉暗示发生过什么,衣莎贝又再次被送到伦敦。我们两家人简直成为陌路人,妻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她当初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笑道:“如果她不是余维廉的女儿,如果我们不是自少看大她,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多少七十岁的老头子还有十九岁的情妇。衣莎贝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性感,我并不介意你有这种情妇。”  我的想法与妻子完全两样,我害怕。我害怕见到衣莎贝,我很清楚我自己的为人,有一日我会受不住而崩溃下来,我只是一个男人。  过了平安无事的六个月,我到欧洲开会,住在法国鲁昂的酒店,一日睡到半夜,酒店房门忽然被打开,有人说:“谢谢,这是小费。”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门已被掩上,一个朦胧的身影,一眼便认出是谁。  我坐起来,“衣莎贝。”  “我冻死了!”她呵着气,“我的天!我从火车站一直走到此地,三哩半路!”声音是颤抖的牙齿打战。  “衣莎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掀开毯子。  她匆匆脱掉靴子,钻到我被窝来,混身冻得像一块冰。我并没有推开她,因为她真的冷得嘴唇发紫,几乎要痉挛,我拿起电话叫一大杯热咖啡送到房间来。  “衣莎贝。”我摇头叹惜。  牛奶咖啡送到,我灌她喝下去,过半晌才好一点。  “为什么?”我问。  她不答,伏在我身上,抱住我。  “你的功课如何了?”  她不答,把脸贴在我胸膛上,呵气。  “你真会在路上冻死,这可不是玩的。”我说。  她转头,把面孔另外一面贴在我胸上,“我可以听见你肚子咕咕叫。小时候我最喜欢伏在你身上睡觉。”  “但你已不是孩子了。”我说。  “但我也没有老。如果我已经廿五、廿七,我不能再做这种事,社会不会原谅我,我很快乐我尚年轻――我爱你。”她不断地吻我的面,我的额角、我的唇。  我闪避着。“衣莎贝,社会原谅你,但是社会不会原谅我。”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爱你,我要嫁你,与你共渡一辈子。”她说。  “办不到,我比你大廿五年,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一只脚都入了棺材。别忘记我有妻子,我爱我的妻子。别忘记你的父母,我敬重你父母。”  “我爱你。”  “回伦敦去。”  “请让我留在鲁昂陪你。”她说:“只有三天,求求你,对我来说太有意义了,求求你。”  “衣莎贝,你必须回伦敦。”  她哭泣,由轻泣转为大哭。我曾多次看过她哭――摔破洋娃娃,被同学欺侮,考试不理想,没买到新衣裳。但从来没有这么伤心,仿佛世界已离她而去,哭得我心乱如麻。  我打长途电话告诉余维廉。余沉默一会儿,说:“我马上赶来。但是最快也得廿四小时。”这廿四小时是我的难题。  衣莎贝并不难过,她说:“至少我有廿四小时。”  “为什么?”我一问再问。  “我不知道,我爱你。”  “你这么年轻,你知道什么叫爱?”  “我爱你。”她再三的说。  “你在我身上看见什么?”  她微笑,“我喜欢嗅你身上的味道。”  “衣莎贝,理智一点――”  “陪我去巴黎,每个人都应该与情人上一次巴黎,即使一天也好。”  “我不能够。”  “你是一个顶残忍的人。”  “我为你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她说:“我要你爱我。”  “衣莎贝――”我疲倦至死,说得唇焦舌烂。  她确是一个美丽成熟的女孩子,与她在街头漫步,召来多少艳羡的眼光。这样子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克制多久。当余维廉到达鲁昂的时候,我也与他说明这一点。  “我是中年人,一个正常的中年男人。你看看衣莎贝,你猜我还能受多久这种虐待?”我说:“相信我,余,我没有做过任何勾引她的事。我对不起你。”  “我会带她回去。”余说得很简单。  他把衣莎贝带回香港。  开完会我也回转香港。到昨夜,发生她自杀这件事。  我觉得非常疲倦。而妻开始发现事实不如她想像那么简单。衣莎贝思路已经不正常,她似乎是一定得到我,否则一辈子不肯罢休。  她复原之后,约我午餐。  “我中午很忙。”我说。  “明天。明天不行后天,后天不行大后天,我会等。去告诉我父母好了,他们已经不要我,什么都没有关系,这世界上已没有人爱我。”  “走出去,衣莎贝,走到马路上去,哪个年轻男孩子不转过头来望你再望你的,叫他来见我。”我反问:“没人爱你?”  “与我午餐。”她很坚持。  我真想哭。挂上电话。  妻来看我,知道这事,铁青着脸,冰冷的说:“最好的办法是叫她开好酒店房间,脱光衣裳在床上等你,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  我指着她鼻子说:“如果你以为我没想过那么做,你就错得厉害!”  妻拂袖而去。  我离开诊所去取车子。衣莎贝站在车子旁边等我,她在翻一本英文杂志,靠在车头,一派悠闲的样子。我马上回头走到公众电话亭,打到余公馆,余太太来接的电话,她问:“家豪,什么事?”声音非常惭愧与含羞,我不忍再说下去,只好清清喉咙,答:“没什么,好久没见,想问一问维廉星期六可打网球!”  余太太松下一口气,“呵,他会去的。”  我说:“很好,那么我去球场等他,谢谢你。”  “家豪――”她迟疑着。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我答:“我很好,你放心。”  “再见,家豪。”她的自尊仿佛恢复一点,声腺也自然一点。  “再见。”我说,还叫我如何投诉?  这数年来我与余家联络都是为了衣莎贝。我燃起一枝烟,缓缓走到她身边。衣莎贝看见我,招呼一声。她已经十九岁,这么放肆,这么自私,丝毫不替任何人着想,永远只做她自己乐意做的事,满足她的私欲。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我憎厌她。  我用锁匙开车门,她等我把另外一边门开给她,我假装没看见,发动引擎。  “喂!”她敲着窗子,“喂!”  我绝尘而去。  把车开到浅水湾,独自坐在影树下喝了一杯啤酒。隔壁有一个艳女对我微笑,我向她点点头,她扭着身子走过来,盛臀隆胸细腰,她说:“好天气。”影树的棕色碎叶像雨般撒下,我已伤了心,还有何妨。  结果我跟这个女人回到她的寓所。一夜未归。  早上回去换衣服,妻说:“衣莎贝被送到疗养院去了。”  我沉默着打领带。  “她母亲说她要见你。”  我说:“我没有空。”  “家豪――”  “我厌倦这整件事,从今日开始,衣莎贝的一切与我无关。”  妻完全静下来,垂眼看着自己双手。  “我今天要替病人动手术。”我吻她的前额。“祝我好运。”  她握一握我的手,笑容很勉强,但还是笑了。  晚上留在医院与病人家属说话,护士请我去听电话。妻在那边说:“余太太请你无论如何到疗养院去一次。”  我很冷静的答:“我不会去的,下次她再打来,你请她少骚扰我们。”  “家豪――”  “难道你没发觉,这是应付他们的唯一方法?”  “但衣莎贝在神经病院内像一个疯子一样――”  “我什么也帮不上。”我挂上电话。  我的婴儿衣莎贝。我的心绞痛,衣莎贝胖胖的小手臂缠住我脖子,衣莎贝爱娇嗲腻的说:“在我生日那天,爸爸会带我去跳舞。”呵,衣莎贝。我独自回到诊所,很想呕吐。  那一夜我回去找浅水湾头邂逅的女郎。她很高兴,媚笑地招呼我。我需要看到一张快乐面孔。她满足我。  “你几多岁?”她问我。  “快五十岁。”  “真看不出来,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  “看不出来?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肚子向前凸出,我掉大量的头发――你以为我有胆子在十八岁的女孩子面前脱掉衣裳?”  她发嗔地拍打我的背脊。  我留下她应得的费用,然后穿衣服。  她数着现钞。“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她问。  我摇头。“我不需要朋友。”我说。  “你不像那么冷淡的男人。”她说:“还会再来?”  “要来的时候,总还是会来的。”我说。  她很聪明,不再多问。  后来我没有再去她的寓所。  衣莎贝在疗养院住了一整年。  有一段恶化时期,她连父母都认不出来。余太太披头散发地来找我们,求我去看衣莎贝。我上楼把自己锁进书房。余太太终于离去,妻上楼来。  “你的手――”她说:“纱布,血……”  “杯子碎了。”我淡然说:“玻璃割的,不碍事。”  妻看牢我很久。她说:“廿五年的夫妻,家豪,而其实我一点也不懂得你。”  我继续喝拔兰地,我喝得很厉害,我害怕有一日我不能够再动手术,因为双手颤抖得很厉害。  一日半夜,妻问我:“你爱衣莎贝吗?”  我说:“我深爱她。”点头。  “你是那种世俗的人吗?我不是。”妻说。  “我不知道。太迟了,开头我不敢,现在是太迟了。”  一年后,衣莎贝自精神病院出来。余家带着她移民往美国加州。我以后都没再见到衣莎贝。  每年她生日那天,我都会惘然的想,她又长大一年,她可有聪慧一点?  然后有一日摊开报纸,妻说:“看!”  我们读到一段结婚启事,衣莎贝结婚了。  隔不多久,我们辗转得到衣莎贝的一张彩色婚照:余氏夫妇笑得合不拢嘴,新郎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青人,充满书卷气。我呆视照片良久,衣莎贝美丽得像安琪儿一般,白色的婚纱扬起,漆黑的头发,眯起双眼。  妻说:“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她跌坐在沙发中,“我真为余家高兴。”她叹口气。  我放下照片,我对衣莎贝的魔咒已经消失,她自由了。我问:“她今年几岁?”  “廿二。”妻答。  我失去了她,我的衣莎贝。一度垂手可得的衣莎贝,我的婴儿衣莎贝。  妻抬起头问:“你失望吧,她并没有爱你一辈子。”  “我代她快乐。”我说。  是的,失望。她并没有爱我一辈子。我已习惯她对我的爱。有时最灰色的时候我会冲动的告诉自己:尚有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为我倾倒,别太悲观。  现在还剩下什么?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当眼的地方,表示我不在乎。早上刮胡子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是个老头子了。  余氏夫妇写了封长信来多谢我:“……家豪,到现在我们深深明白,那时候你的残忍完全是为衣莎贝的益处。”  以后我的日子就开始空虚。我的态度开始疲癞,因为没有人会再对我关心,没有人会热爱我。  我与妻仍维持相敬如宾的关系。  结婚三十周年的时候,陪她去选一件珠宝做为纪念。她看中红宝石戒子。红宝石比钻石贵,我劝她买钻石,妻笑说:“你又来了,不说随我心意吗?”  我苍凉地笑,退开一步。经过三分一世纪的变迁,我们仍然在一起,管她买哪种宝石呢。  珠宝店另一角柜台有一双年轻情侣在选项链,那女孩子一头黑发浓密而鬈曲,耳朵小巧精致,如一只贝壳模样。我的心温柔地牵动一下。她抬起眼,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衣莎贝。她是衣莎贝。  我的双腿完全不听指挥,我趋向前去,我唤她:“衣莎贝。”  我并没有认错人,她诧异地转过头来,她美丽的脸平和温柔,一个亲切但茫然的笑,“您是――”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她竟然忘记了我。)  我失态地:“我是宋家豪,衣莎贝。”  “呵是,”她平静地笑,还敲敲她自己额角,看看身边的丈夫,“爸爸还叫我打电话给您的。您好。”  其余的一切都太不重要了。妻过来,大家寒暄,交换地址,笑半晌,道别。  (衣莎贝忘记了我。)  离开珠宝店的时候,天开始下雨,车子前面的雨一下一下摆动,我与妻都沉闷。  我百思不得其解:衣莎贝竟忘了我。  到底年轻好,她再回头重新开始,时间上还绰绰有余。  妻说:“……他们两个人这么相配……”  我问:“你知道吗?”  妻错愕地:“什么事?”  我说:“我与她招呼,衣莎贝没把我认出来。”  “啊?”妻也诧异。  无边无涯的寂寞袭上心头。我扭一扭驾驶?盘,车子往家驶去。  呵衣莎贝。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  (完)                        返回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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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花事了                  与玛丽分开有两年了,仍然不能忘情于她,平时上班,时间可以消磨,逢周日起床,非常彷徨,迷迷茫茫仿佛听见她在浴间洗头,一阵阵的洗头水香味,然后会包着毛巾来叫我起床,我可以趁势抱紧她。  我们在一起也渡过快乐的日子,至今想起尚十分心酸,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离开我。  玛丽与我说:“你从来未曾爱过我。”  我心碎成一片片,“当然我爱你。”  但我不是那种身经百战的男人,我不懂得讨女人的欢心,不会说花言巧语,没有时间侍候她,这并不表示我不爱她。  我真没想到她会离我而去。  玛丽曾说过我是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感情非常原始,她曾取笑地叫我“一级原始人”,如今我益发沉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晃眼两年了,我却仍然爱她。  玛丽说:“我仍然想恋爱,我希望有人送我鲜花,当我是公主,予我以激情,而你一直对我这样冷淡,天天我自己上班下班吃中饭,下雨打风也没有个接送照应的人,日子久了非常苍白,也曾抗议过埋怨过,你好脾气的照单全收,毫无反应,我得不到爱情,生活又是这样的枯燥,你坐下看书一看就三五个小时,至多陪我去看一部电影……”  伊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与我在一起,是因为“欣赏我的才华以及样貌”。  她又调皮地叫我洋娃娃,“只有观赏价值,搁在那里看最适合,除了做个好医生,什么也不懂。”她说。  临走的时候她说:“我不是不知道你能干漂亮,但你不爱我,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我默默地让她走,不发一言,她的心却酸了。  她推我,“小康小康,你说话呀。”  但我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响。  她倒先哭了。  玛丽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她为我做了多少,作了多大的牺牲。  下班后再也没有人跳着出来为我开门,闲时再也没有人为我做咖啡,脏衣服没人料理,出席宴会没有人陪,下棋没对手……整间房子空了,整个心也空了。  晚上睡醒,听不见轻轻的鼻鼾声,没有人嗲声叫“小康小康”,我在那一刻心碎了。  以前我也嫌她脾气不稳定,有点幼稚、爱花钱,我老是质问她:“三十块美金剪次头发?”或是“一千多块买袭布裙?”虽然开玩笑地,也害她起反感。  现在真怀念她那头美丽的黑发与那些简单明媚的裙子……外头的女孩子不及她十分一。  玛丽有一股清新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好看。  当我看见沙伦的时候,我直觉认为她跟玛丽有七分相似,所以凝视她的脸。  那是一个画展,主人介绍她和我认识,她是官营美术馆的副馆长,一套白麻纱衣裙,黑发梳成马尾,瀑布似洒在脑后,我马上记起,玛丽也有那样的头发,心中温柔而酸痛地牵动。  沙伦有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左脸颊上一颗痣,身裁纤秀――够了,一个女孩子只要有上述的优点,就已经好算美女了。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额外留起神来。  她瞧见我目不转睛的模样,笑了起来,牙齿小小颗雪白。  我连忙低下头,避开她调皮的眼睛。  但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如果是玛丽多好。我怅惘的想:玛丽终于找到了她的理想男人,他天天呵护她,接送她,陪着她,送礼物给她,事事以她为重,带着她到处逛。我希望她快乐。  沙伦少了玛丽那份稚气,多了一丝精明,换句话说,她像玛丽,但却是长大后的玛丽。  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她很块便察觉到了,但是没有回头。  画展酒会快散的时候,我轻轻的拉拉她马尾巴的发梢,她回身明快的笑。  “我送你回去。”我说。  “不先吃一杯茶吗?”她爽快的问:“我想喝点东西吃块蛋糕。”  看来双方都有一点意思。  在咖啡店内,我好想改过自新,做一个懂得讨好女孩子、谈笑风生,管接管送的俊男,但是不知恁地,张大了嘴并找不到题材,结果还是沉默。  沙伦并不如玛丽那么活泼,会主动与我说话,但是她看上去并不闷,她自己叫了巧克力蛋糕与彼利埃矿泉水,吃得津津有味。  我想说:你像我以前的女朋友。但开不了口。  沙伦缓缓吃完蛋糕,用清晰的眼睛看牢我。  她问:“你一直不爱说话?”  我腼腆的笑。  “我从没见过这么怕羞的男人。”她取笑我。  我不响,只是看着她。  以前,以前玛丽也曾经这样批评过我。  “不善词令也不打紧,”她轻轻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听了这句话我非常感动,马上有如遇知己的感觉,我喜欢这个女孩子。  向她要了电话号码之后,一直看着它,把那个号码背得很熟,但不知恁地,提不起勇气来找她。  主要是因为她太像玛丽。  尤其是那头黑鸦鸦的好发,又厚又深,跟玛丽一模一样,所以见到她一直有种凄惶的感觉,想起太多太多以前的事,心内更加矛盾,不知见她抑或不见她才好。  终于见到她的时候,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我去买礼物送父亲节,她也在那间百货公司,我忍不住趋向去,拉拉她的发梢。  她转过头来,“你。”她说。  眼睛明亮如寒星,充满了思念。  在那一刹间我决定不再坚持下去,我轻轻的说:“你的电话是七九八七四。我一直想找你,没有勇气。”  她的脸飞起一片红霞。  “你跟谁来的?”我问。  “朋友,来选父亲节礼物。”她答。  我说:“我们溜走,来,不要理他们。”  拉起她的手就跑。  那天我们在沙田酒店吃菜,完了去夜总会跳舞,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坐尖沙咀大牌档吃粥。伊显得累,头发也乱了,但慵倦的神情惹人怜爱,我捏捏她的面颊,她微笑,那一夜,我跟她说,她像我以前的女友。  男女之间有缘份的话,一下子便可以见到火花,感情往往是双方面的。  沙伦与我进展得很快,我一开头便打定要结婚的念头,所以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温馨的,心平气和。她是一个具幽默感的女孩子,比玛丽冷静含蓄,她精明果断,刚好补充我的不足。  每周末她都来为我整理公寓,指点终点女工操作,短短日子内我的生活细节被她料理得整整有条,舒适十分,永远有干净的内衣袜子在抽屉等我,日子仿佛恢复旧观。  沙伦没有玛丽那份娇嗲,但是她对我更加容忍,我认为她会是一个更好的妻子,只是不知恁地,对她……我似乎欠少了一份热情,我不会为她痛苦,不会为她失眠。  亲友都很替我高兴,频频问:“什么时候请喝喜酒?”由此可知,我以往的那段伤心史,人人都知道。  母亲说:“我的儿子是个好男孩,不是他跟人热恋后扔掉人,不是我帮自家孩子,是那个女的没福气,水性杨花,见异思迁,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目前这个准媳妇,可懂事得多,人也稳重。”她老人家喜气洋洋的。  沙伦口中从来没提过“玛丽”这两个字。玛丽并不是她的假想敌,沙伦就是这点好。  在当我要向沙伦求婚的时候,玛丽又出现了。  她要求见我。  我本应推她,但不知怎地,声不由己地应允下来,心一直跳,照例在约定的地方早到十分钟等她。  玛丽来了,比往日准时。  她风姿如昔,但是却非常陌生,两年不见,她与我印象中的玛丽完全不同,头发烫短了,一身彩衣,戴满了时兴的首饰,不是不漂亮,却与我心目中朝思暮想的玛丽不是同一个人。  我怔怔的望住她,而且她跟沙伦根本没有丝毫相似嘛,沙伦是谷中的百合花,清雅无比,而眼前的玛丽却十二分的俗艳。  我弄糊涂了,而当初我接近沙伦,却是因为她像玛丽。  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一时间我有点手足无措,对着她开不了口。  她却坐在我对面:“小康,你还是老样子。”  “好吗?”我客气地问她,语气非常隔膜。  “小康,我有事要求你。”  “你有事要求我?”我益发糊涂了。  “小康,我急于要找一份工作。”  “你找工作?你不是要嫁人了吗?”我完全莫名其妙。  玛丽的眼睛红了:“你别问那么多好不好?”  “好。”我点点头,“什么样性质的工作?”  “我以前做的那一类。”  “公共关系?”  “酒店或其他私营的机构都可以。”  “我替你托托朋友。”我说:“不过这种事是急不来的。”  “小康――”她哭了。  不必多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理想中的男人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男人。我恻然,多么不幸,可怜的玛丽。那是个怎么样的男人呢?竟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反感:“他对你不负责任?”  “小康,”玛丽用手帕擦眼泪,“如果有消息,赶快通知我。”  “是,一定,你放心,你吃点东西。”  她问:“小康,听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我点点头,想到沙伦,心定了一定。  “听人家说,她长得像我?”玛丽问。  “不,”我说:“她不像你。”  真的,并不像,这是我今天才发现的事。  “她可漂亮?”  “很漂亮。”我说。  玛丽的眼睛又红了。  那天我送她回去,她一直暗暗饮泣,我心中为她难过。  玛丽问我:“小康,你陪陪我好吗?我怕黄昏。”  我鼓起勇气:“玛丽,现在……我不是自由身,我有人在家等我。”  玛丽的脸色转为苍白,她喃喃的说:“我早知道我有这个报应,我早知道。”  “玛丽,我会跟你联络。”  “小康,”她抓住我不放,“小康,是不是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提出来,往日的情怀一刹时涌上心头,说不出话来。  “你考虑考虑,小康。”她推开车门,泪如雨下地奔上楼去。  啊,玛丽要回来。  真没想到,回家时车子者走之字路,真受不了那样的刺激,玛丽!她现在回来求我,而我又一直不能忘情于她――抑或不能忘记她在我心中不真实的形象?  到了家我急急按铃,沙伦来开门,笑问:“又忘了带锁匙?”  “沙伦!”我拥住她,一颗心卜卜跳。  “怎么了?”  “我害怕。”  “怕什么?”她温柔的问:“我知道,那个像猪头似的女秘书又向你抛媚眼了。”  我再激动伤感也忍不住笑出来,“不,沙伦,不。”  “坐下来慢慢说。”她替我泡一壶好茶。  我不知如何开口,但渐渐镇静下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沙伦,她雪白的肌肤,明亮的眼睛,清秀的脸,什么地方像玛丽?一丝一毫都不像!玛丽浓得化不开,而她却淡得像一首白话诗。  我忧愁地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什么事不开心?”她问。  “没什么。”  她笑笑,不勉强我说下去。可爱的沙伦,可爱的沙伦,她从来不叫我伤心,从来没叫我流过眼泪。但是玛丽呢,我们有三年的感情……  “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她说:“要替侄女儿补习。”  我说:“沙伦,陪我。”  “你有心事,我坐在这里也无用。”  我将她的手贴在耳畔,吻了又吻,“沙伦,我到今天才发觉,我有多么爱你。”  沙伦双眼发出亮光,“小康!”  “沙伦,时穷节乃现,没有考验,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  沙伦问:“发生了什么事,小康?”  “我以前的女朋友,她叫玛丽。”我说得无头无尾,自己都觉得暧昧。  沙伦点点头,“我明白,她主动离开你,现在又主动要求回到你身边。”  沙伦真聪明。  “毫不讳言,以前心中一直有她的影子,可是今天见到她之后,忽然之间我真正的忘却她――你明白吗?沙伦?”  “我明白。”她温和的点点头。  “我心目中留下玛丽最好的印象,一直保留着,为怀念而怀念,但是再看见她的真面目,我不再留恋,沙伦,这一年来你默默地爱护我――”  “算啦,”她打断我,一边笑,“你少肉麻。”  “沙伦,我们结婚吧。”  她的面孔涨红了,“一切随你。”  我轻轻拉拉她辫梢,“马尾女郎。”  那夜送走了沙伦,我睡得很好很好。  从那夜之后,玛丽未曾来入梦。  以后也不会了。  过了三天,我约玛丽出来,她的精神仿佛略有进展,打扮得非常时髦,化妆鲜明,嘴唇鲜红欲滴,高跟鞋足有四寸高,走起路来扭动腰肢……这是玛丽,而沙伦却永远清纯似大学二年生,精致的平跟凉鞋,素色衣裙。  我停停神,“玛丽,我替你找了两份工作,这是资料与约见时间地点,你去见一见经理吧。”  “谢谢你。”她望着我。  我知道她在等候什么。  “玛丽,”我坦言说:“我要结婚了。”  她如蒙雷击似的怔住。  “玛丽,对不起,我们分手毕竟已有两年多三年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  “玛丽,你要祝福我。”  “你――你是为了报复!”  “不,玛丽,我是真的爱她,”我诚恳地说:“这次决定不是仓卒的。”  “我不相信!”  “很抱歉,玛丽,我没有爱你一辈子。”我的声音很低。  “你是为了报复!”她站起来尖叫。  我愕然,“玛丽,你镇静点。”  “不不不!”她掩着脸逃跑。  我追出去,已经失去她的踪迹。  我心内无法平静,我担心玛丽,她这么好胜要面子,她不会明白我与沙伦之间的感情,她一直认为我与她作对,藉此不给她下台的机会。  不是这样的。  我为此一连几天都在联络玛丽解释,但找她不到。  到看见沙伦的时候,我才明白玛丽做了些什么。  她找到沙伦,骂她,吃她耳光。  沙伦的面孔上有一痕青紫,沙伦与她在写字楼碰的面,经过她一场大闹,现在沙伦简直不敢回去上班。  我既震惊又愤怒,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沙伦的,但她彻头彻尾地令其我失望,可以说我到此才认识了她的为人。  沙伦冷静的说:“本来我也懂得保护自己,我并不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但不知恁地,我是真的可怜她,她完全不知道控制自己,像个泼妇似的寻上门来……她完全不明白,我与你真心相爱,这种骚扰,只有使我们的感情更加坚强。”  “不要理她,”我说:“她再来烦你,你就报警。”  “我做不出。”沙伦说。  “我也做不出。”我颓然:“可是任她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们该怎么做?”  “结婚吧,沙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渡蜜月,避开她一阵子。”  “我们不至于要立刻结婚避人吧?”沙伦有她的自尊,“你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说:“这整件事是这么荒谬。”  “人的感情根本是荒谬得不能形容的。”她叹口气。  “玛丽要是再来找你的麻烦……”  “我会得应付。”  “我会替你解决此事,我务必找到她跟她说理。”  要找一个人,不是太困难的事,我亲自到玛丽的家与她说项。  清晨,她被门铃唤醒,依稀还是那个小可爱的样子,隔了三年,时空都不对了,时过境迁,我们再也无法扭转乾坤。  我并没有责备她,她却有点心虚,苍白着脸,怯怯地不出声。  我静静说:“你是干什么呢,玛丽?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沦落到你这种地步?”  她不敢回答。  “我爱你的时候,你不爱我,等到我寻找到新生命的时候,你却来叫我为你牺牲,我不肯那么做,你就拿我来报复,一直来,我受你玩弄,你有什么不服呢?难道我就只能够为你而活,做你的奴隶?”  她说不出话来。  “我无辜,而沙伦更加无辜,为了你的失意,而牵涉到两个善良的人,你不觉得惭愧?扪心自问,你过意得去?”  她背转了身子。  “玛丽,你生活中的低潮总会过去,做人要沉着一点,别伤害太多人了。”  她在饮泣。  “玛丽,只要你愿意,我仍然是你的朋友,我会尽所能帮助你,但请体贴一点,不要再骚扰我们,有事请提出来好好的商量。”  她哭得很伤心。  “玛丽,忘记过去,努力将来,”我劝她,“你那么年轻貌美,一时的挫折算得什么?”  我想玛丽已被我说服了。  我长长叹一口气,站起来告别。  她没有留我。  我走了,觉得非常疲倦,恋爱这件事,不但当其时累,过后尚有一大堆后遗症,有些人恋爱一次,终身抱恨,所以对于沙伦对我的容忍和谅解,我更加感激。  我吁出一口气。  沙伦与我很块地安排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先到婚姻注册处签名,然后向公司取了假期去旅行。  沙伦对我说:“我这才松一口气。”  “怎么?”我诧异:“原来你一直对我没信心?”  “也不是这样说,有第三者在那里兴波作浪,我心里很烦,老实说,几乎要把你双手奉还给她。”  “后来为什么没有?”我取笑她。  “因为你实在太老实,我不能眼巴巴看你被她欺侮,这位小姐简直对人没有尊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全世界的人都为她而活?”沙伦说:“她也不想想,人人都要面子。”  “希望她改过。”我说:“她不是个坏女人,一时糊涂了,沙伦,你宽宏大量。”  “嘿!到八十岁,我还没忘记这件事呢。”沙伦说:“无端捱了一个耳光。”  “对,将你的委曲诉于子子孙孙好了。”我笑。  “你这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由此可知男人都是贱骨头。”沙伦摇头摆脑地笑。  我啼笑皆非,心中甜孜孜,这是我们的闺房之乐。  玛丽一直没有再来胡闹,当事情完全静下来之后,我又开始担心她。  我们婚前不久,她终于出现了,她特地买了礼物上来我写字楼。  “玛丽,”我欢迎她,“你情绪好些没有?”  “好多了。”她说。  我打量她,她很多事瞒不过我,但此刻看来的确比先一阵稳定,我较为放心。  她把礼物放在我桌上,我道谢。  “恭喜你找到一位好夫人,小康,你会幸福。”  我点点头,“沙伦确是好妻子。”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另外一份,不是你介绍的。”  “啊,工作适合吗?”  “还好,你知道,所有的工作都一模一样,”她说:“很受气,月底发薪水略为得到补偿。”  “仍然很多人约会你?”  她点点头。  “有没有好的男孩子?”  “慢慢看。”  轮到我点点头,我与她此刻客气得像陌生人似的,没有话说,我想一段感情,消失了就该消失,一去不回头,我茫然:这就是我曾经一度,深爱过的女郎吗?我为她失眠、流泪、伤怀,曾经一度,她是我的太阳,我的生命轨道随她而行,一切都是为了她……  而现在,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她的喜怒哀乐不再影响我的情绪,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充其量见了面说句淡淡的问候话,我甚至有困难追索到以前的温馨,一切终于成为过去,我已经痊愈,我的医生叫沙伦。  “小康,你真是一个好人。”玛丽向我说。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希望她告辞。  她说:“代我向你太太道歉。”  “她没有把那件事放心中。”  玛丽默然。我开始移动写字台的东西。  她说:“我不阻你办公了。”  我站起来,“不送。”  玛丽说:“小康――”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也没有等她把话说完,便送了她走。  拆开玛丽的礼物,是一只很美丽很大的水晶烟灰缸,我没打算拿回家,决定把它搁在写字楼。  玛丽这一段已经不再存在,我想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真像一场梦。  我拨电话给沙伦,接通了,我说:“沙伦,我想念你。”  她在那边轻笑。  “真寄望于这次蜜月旅行,好好的松弛一下。”  “我也是。”  “我爱你。”我认真的说。  我爱沙伦。  (完)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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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抉择                  我坐在戏院门口等死人宋季光,一等便十五分钟。最恨的便是戏票还是我出钱买的,否则还可以用最潇洒的手法撕掉泄愤。  我决定不等下去,我拿着两张票子一扬,马上有人哄上来——“卖给我,小姐!卖给我!”  “我出十元一张!”身边有个年轻男人,把两张十元钞票塞在我手中,抢了我的戏票便走。  “喂!”我嚷。  然后我耸耸肩,把现款放入手袋,慢慢走出戏院大堂,就在这时候,宋季光出现了。  他说“我们进场吧。”  我看看手表:“我的劳力士十八k 金全自动手表说,你迟到了廿三分钟整,戏票已被我卖掉,我再也没有心情看戏。‘  季光问:“你的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一点耐心也没有。”  我说:“季光,我很抱歉我没有耐心,你似乎应该找个迟到一小时以上的女朋友,那么比起她,你还是准时的。”  “我们此刻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季光,我此刻心情不佳。”我闷闷不乐地说。  “你这个人太情绪化,永远不会开心。”  我说:“个性是天生的,季光,当初我俩是怎么在一起的?”  “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季光说,“我记得小时候你是一个很乐观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天啊,哪个人小时候不是那样的呢,时间过去,人长大以后,生活逼人,”我眨眨眼,“季光啊,生活逼人。”  “我有种感觉,你不再爱我了。”季光说。  我不敢出声。我早已发觉我根本没有爱过他。可是这话我怎么说呢?我能不能上前去说:“季光,我一直视你为兄长,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爱,我丝毫没有念头要跟你结婚生子,我们不可能发生男女关系。”  我怎么跟他说呢。  十二年了,我在初中便认识他,他对我好,照顾我,帮助我,那年我父亲刚去世,家境异常的差,他甚至为我缴付学费——  季光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  迟早要跟他说的,越拖越糟,快点又好点。只是我实在提不出勇气。  我们到咖啡店坐下。  季光说:“母亲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你怎么说?”我好奇问。  “我说,如果薇薇那个坏脾气不改,我是无法忍受的。”季光笑说。  “你有没有跟伯母说,如果你那温吞水脾气不改,我也不会嫁你了。”  “你当然嫁我。”他笑。  不一定,我心想,这件事总要说明白的。  下班的时候我与约瑟吃菜。  大家都没有话说。  隔很久很久,约瑟说:“你总得与他说明白。”  “我没有勇气。”我说。  “你预备拖一辈子?”约瑟问。  我说“别讽刺我。”我很不高兴。  “先把钱还给他。”约瑟说。  “现在叫我什么地方找廿多万港币来还给他?”我气道:“就算还清钱,但是人情怎么算?”  “你是不是暗示我拿不出这笔钞票?”约瑟问。  “我为什么要暗示?你明明拿不出来!”我也发脾气,“你这个人又要面子又要里子,我无法令你明白,我虽然不爱宋季光,但我尊重他,我视他如兄长。四年美国留学的费用,他用在我身上的心思——难道可以用金钱衡量?他爱我,你呢?”  “薇薇,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爱你。”  “约瑟,我与他自幼认识,你岂不明白?一向他很尊重我,他从没碰过我,也没有任何非礼的举止。”  因此在季光面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他当我是小孩,因此我也就当自己是个小孩。我对自己的身体相当自卑,老觉得没有能力吸引男人,季光太君子,反而不正常。  他对我有恩,我不能忘记,我不忍伤害他。但我无法与他结婚,睡在一起,养儿育女,因为我不爱他,我想我爱的是约瑟,两种感觉不同。  “你总不能一辈子拖拉着两个男人!”约瑟赌气。  “我难道不比你烦?”我反问。  ‘没有结果的事别去说它。’约瑟说:“一天到晚为这个吵。”  我站起来,“我不舒服,早点走。”  他也没有送我,我马上就走了。  约瑟不明白,我怎么能够伤害季光?他一生一世都善待我,连大气都不对我吹一口,如今我对他说:“季光,我不爱你。”就这样?假使我做得出,也不能算是人。  我心里很烦,不知道怎么办。自从认识约瑟以后,我很充分了解到我与季光迟早要完蛋,我对住季光觉得痛苦。好几日不睡,翻来覆去的思虑,始终停不下神来,反而惹怒了约瑟。  热锅上的蚂蚁,我想,就是我。  白天因工作忙,急着赶工夫,还有精神寄托,一下班坐在电视机面前,喝着啤酒,便只有发怔的份。他们一个有恩,一个有爱,而我这个贪心的女人夹在两个男人当中,我认为是活该。  就是这么多。  我还是天天与季光见面,并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噩梦一样。  约瑟是个非常妒忌的男人,因此我们就不停地吵吵吵,为来为去是为季光,季光并不晓得我另外有男朋友,因此他是个最无辜的人。  约瑟常冷笑,他缺乏同情。  他说:“我其实应该免除你的痛苦,你何必受抉择的煎熬,我退出好了。”  “你如果可以随时退出的话,请!”我说。  “你明知我跑不掉,用这种话逼我。”他又气。  “你这个人跟女人似,真噜苏,小心眼,总有办法发的脾气!”我骂他。  “女朋友跟别的男人泡,还不生气。我还算是男人?”  我一听,只急的流眼泪。  一哭,他又怕起来,连忙哄我,“别淌眼抹泪好不好?有话慢慢说,哭有什么用?”  我伏在他手臂上呜咽很久。  “据我所知,宋季光还在送你礼物,是不是?你也照收不误,是不是?”  “是。”  “你不能拒绝他?你还戴着他送的手饰干什么?”  “约瑟,我求求你,我们别再吵了。”  约瑟叹一口气,用手捧着头。  我说:“约瑟,我想我们最好停止见面一段时期,让我弄弄清楚,我到底该怎么做。”  “你不见我?”他赌气问。  “我也不打算见季光,我会告诉他,我出去旅行一阵子。最近工作的确比较烦忙,我需要休息。”  “你真出去旅行,我才放心。”他悻悻然。  “我这就去,我到欧洲去。”我说。  “你有这一笔钜款?”他反问。  ‘为什么没有?’我反问:“你瞧我不起?”  “不要向别人借就好。”他冷冷的说。  这句话非常刻薄,真正的伤了我的心。约瑟的爱是最自私的,心中没有他人,就会顾着他自己的面子与兴趣。而季光的爱最含蓄,若隐若现,捉摸不定,两个人都是极端。  我跟季光说要去旅行。  他说:“记得吗?第一次到欧洲是我们两人一起。”  我说记得,那年我十七岁,他们举家往欧洲旅行,他舍不得放下我,家中又不在乎多付一笔旅费,便把我也带了去。  整个旅途我都兴奋的睡不着,但是因为年幼,不能够充分领会到欧洲的文化与优美。  旧日的思情被唤回来,我很感动,握住季光的手。  如果没有季光,我顶多在中环做一个女秘书。但他坚持我念大学,所以我可以得到更好的机会。‘我没有空陪你去,’季光说:“不过没有人在欧洲会寂寞,我很明白,你确是需要这个假期。”  季光取出支票簿子。  我按住他的手,“不,季光,从现在起,请你不要再用金钱帮助我。”  季光诧异说:“我们两个人,还说这些干什么呢?”  “要的,直至我们结婚为止,我不能再用你的钱。”  “胡说!”季光仍然写了支票递给我,“如果你再坚持,我会逼你马上与我结婚。”  我无奈,只好收下支票。  “证件容易申请吗?”他问:“我有朋友——”  “季光,到欧洲去很方便,我想不必了,”我说:“我知道你总是为我的。”  他温和的微笑。  “但是季光,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吞吞吐吐。  “什么事,但说无妨。”  “季光,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我低着头,“季光,除了你之外,我在最近这一年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这我知道。”  “什么?”我抬起头来。  “我知道,他叫约瑟。”季光很平静地说。  你一直知道?“我震惊。”  “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非常的错愕。  “自然有多事的人向我通风报信。”他笑,“你不要介意。”他还叫我不要介意。  我流眼泪。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质问我?”  “薇薇,你有你的自由。”他还是那么平静。  “很多男人会很生气。”我说。  “爱并不是战友。”他说。  “你到底爱不爱我?”我问他。  他凝视我很久,反问:“你想我爱你不爱?”  “我想你很爱我。”我说:“如果你不爱我,你不会为我做这么多。可是季光,为什么你不霸道一点,为什么你不臭骂我一顿,叫我滚蛋,或是逼我嫁你?”  “我想你快乐。”他简单地说。  “可是我现在不快乐。”我绝望地说。  “你仔细想想,你怎么样才会快乐,再告诉我也未迟,我不会催你,不会阻挡你,不会左右你。”  我哭。  他看我抹眼泪。  “好好的去旅行,玩他几个星期。”他说。  我点头:“好,我会。”  结果我没有去旅行。我把自己关在家中发怔。  然后我忽然想明白了,季光与约瑟都不可能是我理想中的对象。约瑟咄咄逼人,季光加在我身上无形的压力,都使我难以应付。  我不担心约瑟,因为我什么都不欠他,但是对于季光,我真一辈子也还不清他的债,不要说受他的恩难以偿还,就是历年来欠他的钱债,也是心头上的大石,我储蓄一辈子也筹不到那数十万现款还给他。  我静默无言。天天在家中踱来踱去。  我觉得第一步是要摆脱约瑟,我的确爱他,但他对我缺乏谅解与同情,也许单纯一点的女孩子会比较适合他。与约瑟在一起,他忘不了我的过去,以后数十年间,他会不停的提醒我,我曾经花过季光的钱——我不是一个好女孩。约瑟狭窄的器量会使我受折磨与侮辱,我不能与他再继续下去。  我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情形告诉他,很决绝的表示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因为我已决定嫁于季光为妻,季光的经济情形,季光的温情,都可以令我比较幸福。  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很沉重。到邮局去的时候我的脚步浮动,双手颤抖。  无论在哪方面,我与约瑟都很投契,我们俩人都喜爱阅读、看话剧、听音乐、说笑话……我与约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可是恋爱不代表结婚,我无法嫁他,因为他太自私。  信寄出去之后,我等足一个星期,可是连电话都没有收到一个。他反了脸,也好,就那样,我惆怅地想:一年来的交情,我为他也受尽煎熬,为他笑过哭过,如今总算由我主动,把这一段感情结束。  可是女孩子的心理不一样,总希望男方比较缠绵,有点表示,至少问问绝交的情由——女人都是幼稚的,我苦笑,绝交的道理不是在信中说的一清二楚了吗?现在我要嫁人,新郎不是他。  大家心肠硬些反而有好处,否则抱头痛哭眼泪之后又再从头开始吵吵闹闹,才是毫无必要的事。  我又等了一个星期,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面又希望约瑟会得上门来歪缠,捧着玫瑰花与糖,就像小说中那些痴心的男主角。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黯然之余,我几乎想真的嫁给季光。我问自己的心:季光有什么不好?他尊重我,他爱护我,他经济情形又好,跟着他真正吃用都不愁。何必苦苦的上班,风吹雨打,两头奔扑,看着许多奇奇怪怪的面色,无端受着陌生人的气。女人的青春一过,也就是那个样子,现在错过这个机会,将来是要后悔的。  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季光会跟我一辈子,他迟早要结婚的,他的妻子会允许他在别的女人身上浪费金钱与精神?我想没有可能。  嫁给他吧,我耳朵边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说:嫁给他也好,省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我们的性情合不来,我好动,喜欢朋友,在人群中我往往有种安全感,但是季光最爱两人世界,他最希望两个人面对面过一辈子。  我做得到吗?  不,我不认为我做得到。  我约了季光见面,在他家里。  我们坐下,我还没开口,他就说:“你怎么与你那位朋友断绝来往了?”  “你又晓得了。”我还是很意外,“又是哪个多嘴的人告诉你的?消息传得真快。”  “这种消息的确传的特别快,”季光微笑,“人们喜欢凑热闹,谁家离了婚,谁跟谁不对劲,谁又新发财,生活寂寞,也不能怪他们。”  “是的,”我吁出一口气,“我的确跟约瑟没来往了,以他的性格,怕早已另觅新欢。”  “不会吧。”季光说,他的语气是关注的。  “他不能耽在家里一分钟,即使在外边更无聊,他也喜欢约了一班人在外头疯。”我说。  “跟我的性格刚相反,”季光低下头,“你应该喜欢他。”  我不出声。  “被爱是幸福的,”季光说,“爱人是痛苦的。”  “我觉得被爱与爱人都很痛苦。”我说老实话。  “结了婚也许好点。”季光说:“一切安定下来,刻板的过日子,忙着三餐,忙着带孩子,日子很快过去。”  “现在也很难有一辈子的事了,季光,你瞧瞧这年头人们离婚离得多么热闹,一点保证都没有,遇见更好的,马上忘了旧欢,季光,老实说,我看了顶心寒,不过嫁你是很安全的,季光,天下的男人,我恐怕只相信你一个。”  季光说:“可是薇薇,我也要离开你了。”  “什么?”我抬起头来,仿佛听到一个晴天的霹雳。  “薇薇,我们这样拖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并且你永远不会好好的去寻找新的朋友,我不想再耽搁你,薇薇,我报了名到美国去念博士,过一两个月便动身去史丹福。”  我怔在那里,身子象浸在冰水里。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自己不嫁他,可是并不想他离开我,多年来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精神与经济上的付出不计其数,虽然我不爱他,但我享受惯了他对我的爱——,没有想到他会先提出要离开我。  我心酸,冲口而出:“季光,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哥哥?”  “薇薇,”他笑,“哥哥也会娶嫂子,怎么能跟你过一辈子?”  “那么我们结婚吧,季光!”  “不,薇薇,你冷静下来,别冲动,”他按住我,“嫁给我,你不会幸福,以前……我认为我可以结合,那时候你很小,十多岁,性格尚未成形,也没有什么主意,现在你长大了,我在很多方面不能满足你——相信你也明白我们之间只是兄妹般的感情,你不必勉强自己——去寻找你真正的爱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哽咽问。  “我对你好?”季光说:“你对我何尝不好,感情是双方面的,我不见得是个傻子,多年来你的笑话娇俏,为我解却多少愁闷。我也长大了,也许我们分开也好。你去把那位朋友找出来,向他解释明白,我不会碍你们事。”  我抹干眼泪。  去找回约瑟?我不会。比起季光,约瑟太自私太浅薄,他只懂得占有,他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不会去找他,他也不会来找我。  ‘别担心,薇薇,你会习惯的,’季光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愁寂寞。不过你得当心身体,你无父无母,又没有兄弟,少人照顾——‘  我强笑,‘我现在什么年纪了,难道连照顾自己都不懂得?不过你得写信给我。’  ‘那自然。’他微笑。  他的感情永远那么平稳,我再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我问:“伯母那边呢,她一直叫我们结婚……‘  “那边由我应付,你放心。”他说。  “我欠你太多——”我说:“不知如何偿还。”  “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我吧。”他大笑,“人们的口头禅都那样说。”  我嚷,“我真的愿意!”  “可惜我要牛要马干什么?”他取笑说:“你不如变一部林宝基尼跑车来报答我。”  我笑的心酸。宋季光也懂得说笑话了,都是为了我,否则他早已成家立室,儿女满堂,何苦要去修什么劳什子的博士学位,他们宋家早已分了家,不愁吃喝玩乐——  不过季光爱念书,那时候他说过,“有学无类”,为念书而念书。  “让我为你做件事。”我要求。  “什么事?”季光温和的说。  “让我为你准备行李。以前都是你帮我,这回轮到我帮你。”  “好。”他点点头。  我为他买外套、买小型电锅、买录音机……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多年,他的习性我都知道,这些事让我来办,再妥当没有。  有一日我在百货公司里替季光选择电毡,碰到了约瑟。  香港的地方这么小,我也知道有这种机会,因此很镇定,他却有点失措。  我马上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身边有个女孩子,我的身边没有人。  我淡淡的一笑。  世界上是有这种男孩子的,一忽儿对着甲女要生要死,非卿不娶,转眼又追求乙女去了,说的话一模一样,像播放录音带似的。  约瑟是其中的一个。  他身边那个女孩子倒也面目清秀。女人年轻的时候长相都差不多——十八无丑女,也不过凭一身衣饰猜测她的品味性格。约瑟的新女友是比较俗的那种。  她身上是碎花的尼龙绸吊带裙子,大热天还穿着丝袜,一双白色露趾高跟鞋,一看便知道是本地货色,我势利地想:小家碧玉。  人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话对男人来说,不起作用,找到比以前女友更差的伴侣,他们似乎更甘心更快乐。  我摇摇头,像转身走开,免得约瑟上前来介绍什么的,可是他已走向前来,我又不欲小家子气,只好挂上一个笑。  约瑟问:“好把?”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感情。  ‘还好。’我说:“这位是你女朋友?”  约瑟说“这是何小姐——”  我抢着说:“何小姐你好。我是约瑟的旧同学,你们慢慢逛,我约了朋友,先走一步。”我匆匆挽起我买的东西,便走了。  约瑟并没有消瘦,我想。  随即我笑出来!我又何尝为他损失一根毫毛?那么当时的激情到底是什么?  那个女孩子也许会更适合他。我在未遇见宋季光之前,又何尝不是穿尼龙吊带裙子,是宋季光把我自那种环境里拉出来,教我吃穿喝,把我往欧洲美洲带,教我见识知识,这辈子季光对我的影响,超乎我自己的想象,相信也是季光始料未及的。  如今我们有缘无分,终于要分手了。  我把他的行李整好以后,送他往飞机场。  “顺风。”我说。  “你要多保重。”他说。  “你放心。”我说。  第一,我不会为结婚而结婚。第二,我不会为寂寞而结婚。第三,我不会为生活而结婚。  事实上,我想我很难会结婚了。  还有谁会对我比季光更好?还有谁会更关心我?  我朝他的飞机招着手,直到飞机消失在天边。  我一个人缓缓踱往停车场,懒洋洋百般无聊,现在要等另一端新的爱情来到。  有人拉住我的衣角,“嗨。”  我转过头,是约瑟。  我向他点点头。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薇薇,你并没有嫁宋季光。”  “是的。”我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问。  我摇摇头,“过去的已属过去。我们大家都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你说是不是?”  “你尚对他念念不忘?”约瑟问。  “可以这么说,”我说:“我需要一段‘重生’的时间,先一阵子为你们两人搅昏了头,”我苦笑“现在宋季光自己离开了——”  “你决定自动离开我?”他问。  我点点头。  “一年多的时间——”他说:“你真能够忘掉我?”  我说:“季光我都忘得掉,何况是你?”  “你现在没有必要忘记我,季光已经走了。”  我用锁匙开车门,坐上车。  “比起季光,我们都显得渺小。”我关上车门。  “薇薇——”  我看着他。太阳很大,晒的我一头、脑热辣辣地,浑身是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一个爱人已经走了,另一个爱人我打算放弃。  我说:“谢谢你,约瑟。”  “谢我什么?”他怨愤地。  “谢你陪我这些日子,”我说:“谢你的笑,谢你的泪,谢你一切。”  约瑟的脸渐渐平静下来,他攀着我的车窗说:“我不明白,薇薇。”  “互相了解根本是最困难的事。”不知几时,我学了季光的平静温和,“再见。”  “再见,薇薇。”  我发动车子。  我并没有把车子驶回家,却开到郊外去。  野外风景幽美,我的心却沉在地底。我会认得新朋友,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会有适当的人出现。我会把过去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  或者我会把季光与约瑟的故事都告诉他。  或者不会。  这是我的选择。  曾经一度,我同时拥有过两个爱人。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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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花之物语                  走进理发店,我说,“雷蒙,快快块,替我梳一个髻,四周围插紫色郁金香,快快块。”  雷蒙英俊但娘娘腔地扭过来,“茜茜,你永远在赶时间。”他撩起了我的头发,“要做一做腊了,发梢异常干燥,怕要开叉。”  我不耐烦,“我没有时间,时装表演半小时内开始,我还没吃东西,快,替我叫个三文治。”  雷蒙说:“你们这些模特儿,迟早生胃病。”  我咕噜:“迟早?我的胃早穿了大洞。”我缩缩腿,坐的舒服点。  “茜茜,你的腿太长。”雷蒙说。  趁他替我梳头,我取出化妆品,一层一层地铺上脸,又抹又扫又刷,直情象装修门面般,不由得自己叹口气。  雷蒙迅速地替我做好头发,“花,花!”他催助手。  化妆师阿伦过来,“茜茜,你永远最迟来到。”  我无奈,“我憩着了,对不起。”  “用粉红与浅紫眼盖粉,快!”  我说:“准我用银灰的好不好,粉红色看上去象是患偷针眼。”  “别瞎说。”阿伦咕咕地笑,取过笔替我画眼线。  他曾说过:“我以化妆品把最漂亮的女人变成庸脂俗粉,然后收取最高之费用。”  雷蒙在身后说:“好了,大功告成。”  阿伦说:“三文治来了,是你叫的,茜茜?”  “是。”我抓起来就吃。  “啐啐啐,”阿伦说:“花一般的女郎,吃相太过难看。”  我朝他看一眼,笑。  镜子里的我已变了另外一个人,我喃喃说:“庸脂俗粉。”  阿伦说:“别妄自菲薄,谁都承认你是最红的天桥兼摄影模特儿,国色天姿。”  我呵哈呵哈的大笑起来。  阿伦瞪我一眼,“当心粉都掉下来了。”  我更笑不可抑。  我是人工的花,咱们都是人造花。  “出场!”主持人欧阳太太在那里拍手。  我吐吐舌头站起来。  她叫我,“茜茜,过来。”  我走过去,在她身前转个圈。  “你又胖了是不是?”她斜睨我。  “你们再一个个批评我,我就退休不干。”我装鬼脸。  “我不想宠坏你,茜茜,我看你出身,你快廿三岁了,你知道现在的模特儿几岁?”  我答:“波姬小丝十五岁。”  “你可以做她妈了,”欧阳太太糟蹋我,“当心点,茜茜。”  “是,陛下。”我转开去。  助手替我套上衣服。  “欧洲回来,九号衣服你就嫌窄了。”她说。  我叹口气,“我只不过吃多了几颗巧克力。”  她倒抽一口冷气,“巧克力!”  我冲出场去。  在跟着的一小时内,我换了九套衣裳,在天桥上搔首弄姿,笑、板脸、转身、跳动、扬手、抬足……就跟做场戏没有分别。  事后收工,我累得要死,阿伦要替我卸妆,我说:“回家再说,我搭了廿小时的飞机,才到家,又来赶做这个场子,现在我只想上帝让我息劳归主。”  套上牛仔裤,挽起我那只大袋就冲出门去。  天在下微雨,春寒,我拉拉衣襟,截车。  这个时候,不由你不认命——有个男朋友到底是不同的,可以管接管送。  有一辆空计程车朝我驶来,我抢上去,一个男人却伸手挡住我,冷冷说:“小姐,这位太太比你先站在这里!”  我一抬头,看见个孕妇,倒是有了歉意,但头先那个男人说话声音非常冷淡,我又觉得委曲,我看他一眼。  他长得很得体,温文英俊,嘴角倔强认真,又具说服力,我软弱下来,说声“对不起”。  他问我:“你往哪一头走?”  ‘列提顿道。’我说:“顺路的话大家挤一挤如何?我快累的崩溃了。”  他微笑,“我们正顺路。”但非常矜持。  又一辆车子,我与他一起上车。  在车上他却不与我说话,他是那种正经人,一看就知道。  下车时我要付车资,他也不客气,收一半。  列提顿道春雾深锁,非常有情调,但我没有男朋友。没有人会相信茜茜莉亚方没有男朋友,我脱下时装,就如蝴蝶卸下翅膀。  第二天我跟阿伦说:“……一看就知道是君子人。”  阿伦不悦:“茜茜,你最势利,是否瞧不起艺术家?咱们何尝不是君子,咱们也没试过械劫银行呀。”  “不不,他是不同的。”  “那么设法结识他。”阿伦说。  雷蒙诧异,“谁令茜茜倾心?”  我分辩,“不不,不是倾心,我是说,在昨夜那种细雨中,他的气质,哗——”  “那些罗公子、严公子、赵公子的气质又何尝不好?”雷蒙笑。  “算了吧。”我泄了气。  “把头抬起来,”阿伦命令我,“我要替你刷好粉。”  我说:“昨天我真不该脸上七彩的就跑去搭车,人家准把我当妖怪。”  阿伦劝我,“萍水相逢,香港数百万人口,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你担心什么?”  “不,”我乐观而且肯定,“我会再见到他。”  “‘多姿丽”杂志在等着你,”雷蒙说:“别多嘴了。”  我连忙赶到摄影师卡尔那里。他开着一把大风扇在等我。  我郁郁不乐,“这简直是十号风球,迟早有一天把我的头给吹掉。”  “到那一天再说。”卡尔懒洋洋,“现在你仍然是飘飘欲仙。”  我一边在强风中摆姿势,一边问:“卡尔,外头一般人对模特儿的观点如何?”  “好吃懒做,肚子里塞稻草,专跟娘娘腔男人混成一堆,贪慕虚荣,时不时开性派对、锦衣美食,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我掩住双耳尖叫,“够了够了。”  “怎么,后悔进了这个圈子?可是茜茜,”他边按着快门边说:“看看你受欢迎的程度,看看你的收入!你总得有所牺牲才是呀。”  我绝望:“他们真的那样想?”  “当然也有明理的人。”  那个英俊的男生,在警告我不得与孕妇争车的时候,不见得很明理。  我叹口气。  卡尔说:“也好,就这个忧郁思春的表情,性感一点,性感一点,来,来——”  我说:“也难怪人家把我当不正经的女人。”  “人家想什么,你何必关心?”他换底片。  我说:“今天到此为止,我不干了。”  “喂,茜茜——”  “我不拍了。”我很烦恼。  “怎么情绪大坏?”卡尔温柔的问:“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吗?”  “也许是。”  春天潮湿,什么都腻答答,无限遐思与烦恼从此而生,我脱下时装,穿回牛仔裤,狠狠的抹掉化妆。  我说:“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每分钟赚廿元,休息岂非太浪费?”  “我累了,很多人以为模特儿生涯精彩绝伦,当你每天工作十八小时的时候,就不那样想了。到巴黎工作七天,我连进罗浮宫看画都没有时间,下雪时分穿春装,差点没冻出肺炎来。”我咕哝。  “茜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个快乐活泼的人,现在是怎么了?”卡尔问。  “我想转变生活方式。”  “你能做些什么呢?历年来你扮演着一朵花的角色,吃惯花惯,你没用脑袋已经多年,你能做什么?坐写字楼去打字?当售货员?”  我沮丧,“卡尔,当心我杀你。”  “茜茜,好好的干几年,把多余钱储蓄起来,安度晚年。”  我用力梳通头发,扎一条辫子。  “或是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继续你那花之事业,运气好的话可以美至四十九岁半。”  我提起袋袋,“我走了,卡尔。”  “茜茜,照片冲出来不好,你得再来一次。”  我扬扬洒洒出门。  回到家门附近,买一个冰淇淋,边吃边走,一个男童踏着滑板向我驶来,我闪避他,连任袋冰淇淋筒撞向后面一个倒霉蛋。  男童哈哈地笑,风般溜跑,我则连声道歉。  那人用手帕抹身,恼怒的说:“又是你。”  我抬头看,心中惊喜,“你!”可不就是他。  “你们这些飞女,自以为长得好,就可以作威作福。”  我傻笑,“喂,自从计程车中一别,你老先生无恙吧?”  “我一直很好,直到又碰见你为止。”他胸前一个大大的草莓冰淇淋迹子。  我问:“你穿几号领子?我赔你一件新的。”  他英俊但略带孩儿气的脸很不耐烦,他说:“不必了,”舞动着手,“不用了。”  我又问:“你在什么地方住?近这里?”一直跟着他走。  “我住大学宿舍。”  “你还没毕业?”我失望。  他没好气,“我教大学。”  “你尊姓大名?”  他笑了,端详我半晌。  我顽皮地笑。  “我姓庄。”他说。  “你教什么?”  “建筑。”  “下次看见你,希望是在比较舒明的场合。”我说。  “我也这么希望。”他走掉了。  飞女,他说我是飞女。  我是个老飞女?我打量自己:花衬衫,马尾巴,三个骨裤子、白袜、球鞋,我叹口气,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是收工时分,打扮的不三不四?  我也有作淑女状的时候呀。  抽空,替他去买衬衫。一看就知道是十四吋领子,我买了一件白与一件粉红的,想一想,又将粉红的换了件格子。  同住的琳儿如见了鬼似的张大嘴,“你干吗?茜茜,你不是说,天下能叫你正眼看的男人不会超过三个吗?”  我叹口气,“现在是人家正眼也不看我哩。”  “谁?”琳儿摩拳擦掌,“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啥人?”  “大学的讲师,姓庄。”  “呵,我姊夫也是大学的讲师,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真的?琳儿,”我大喜过望,“拜托拜托。”我拉住她,把故事和盘托出。  她听后沉吟半刻。  她说:“分明是座古老石山,并无半点可爱,所以爱情这件事,非常盲目。”  “不不,他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圆圆眼睛犹如一只猫般,可是又作一派尊严状,这叫矛盾美,知道吗?”  “依我看来,你也有矛盾美,”琳儿看我一眼,“台上象个妖姬,台下文静得很。”  “琳儿,但愿那位庄君也懂得欣赏。”我苦笑。  “包在我身上,”琳儿夸下海口。  我推掉一连好几个工作,在家躺着。  星期一送去衬衫,校工说:“庄先生在上课,我替你交给他可以了。”分明是逐客。  我落寞的回家。  衬衫的包装上附着我的姓名地址,追求一个男人,没有谁会比我更彻底。  连我都佩服自己的勇气。  但是他并没有回音。  我益发没精打采起来,只有可爱的琳儿给我带来一点好消息。她说:“庄市少年得志的建筑师,未婚,三十二岁。姊夫说他生活很拘谨,但为人豪爽,建筑师都有点艺术家气质,他也不在话下,所以有点孤僻,回来已有一年,亲友扯紧白脸,拼命介绍女孩子给他,少说也有百多个,现在他听见女朋友三个字,简直怕怕。”  “还有呢?”  “我逼着姊夫请他吃饭,我们也跟着去。”琳儿扮一个鬼脸。  “啊?”我张大了嘴。  “以后就看你自己了。”琳儿眨眨眼。  “我该怎么办?”我问。  “你是茜茜莉亚方呀,你还问我?社会上盛传茜茜莉亚方无论朝那个男人看一眼,那个男人是要昏过去的。”  “是吗?”我疑惑的问:“有这种事?”  “你问我?”琳儿格格地笑,“我去问谁?”  “那个庄某为什么没有中蛊的感觉?”我问。  “他注射了防疫针。”琳儿笑。  我垂头丧气。  琳儿推我一下,“你真的肯定你爱上了他?”  “是。”  她搔搔头皮,“怎么会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我们尽量帮你,叫姊夫个个星期六抓住他,他自然闻弦而知雅意。”  我点点头。  阿伦打电话来问我几时“复出”——何必那么快“从良”,他说。  我差点没放出毒箭射杀他。都是这些人的嘴巴,把我损的不似人形,我咒他们嘴里长疔疮。  “城里杂志封面都要开天窗了。”他说。  但我仍然休息着。  我跑到大学门口去等他。  见到他很熟络大方,“嗨,老庄。”我招招手。  他庄重而诧异地看我一眼,仿佛认不出我是谁。  “我是茜茜莉亚。”我提醒她。  城里只有他一人认不出我的面孔。  “哦,你。”他恍然大悟,真可爱。  “你收到我的赔礼了吧?”我问。  “领子太小型,”他坏脾气地说:“那么时髦,穿不出去。”  我唉一声,跟着他走。  “对了,”他转过头来,“是不是你,叫霍教授他们请我吃饭?”  “你答应了吗?”我扬起一条眉。  “答应了,可是你这样做是为什么?”他问。  笨蛋,追你呀。  “啊,是,”我沉吟,“是为了跟你吃饭。”  “像你这样子的女郎,还会没地方吃饭?”他哼的一声。  “你不能因我跟孕妇争过一次计程车就恨我一生。”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来,请我喝杯咖啡。”我央求。  “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大胆吗?”  “不,单我一个人。”我嬉皮笑脸。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我是一朵花,不耐等,时间久了,只怕要凋谢。”  “一个人,要学做树,不是做花。”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敬礼,“啊是。”  “你怎么永恒性地顽皮?”他责备我。  “跟你相处久了,就会变得正经。”我挤挤眼。  “你跟着我不是办法,我还有下一节课。”他说。  “你总有放学的时间。”  “我有你的电话地址,我有空会找你。”  我失望,“唧唧唧,你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不喜欢女孩子这样歪缠。”  我只好叹口气,“你一点幽默感也无。”转头恼羞成怒,就走掉了。  我放弃。  琳儿怪我太露骨,象亚黛儿雨果,追的男人怕。  我瞪她。就因我不会耍手段,假装含蓄。  琳儿说:“人人以为茜茜莉亚方对男人最有办法,可是现在看来,最笨的笨蛋也不过如此,我看你呀,赶快改过,千万别再跑到大学去等人家,干脆找棵杜鹃花对着长嗟短叹去吧。”  “我想去西班牙晒太阳,这黄梅天我受不了。”  “晒管晒,星期六赶回来赴你那姓庄之白色武士的宴会。”  “不去了。”  “不去西班牙。还是不去那晚宴?”  “不去西班牙。”我气馁。  “你真的爱他,是不是?”  “是。”  琳儿耸耸肩。  我的确疯狂地坠入爱河,我爱老庄,他这个人完全不懂转弯,呆头呆脑,学术性丰富,却毫无娱乐性,八股味道重之又重,但我敬他是个君子,那股书卷气袭人而来,抵挡不住,我觉得他是我所认识的男人之中,最好的一个。  但他嫌我滑头滑脑,无比诙谐,吊儿郎当,怎么办呢?  卡尔不放过我,他差人搬了两箱衣服来,逼我让他拍照。  我板着脸,没精打采的哀求他别开那只强力风扇,我受不了那阵风。  卡尔称赞我的神情特别,拍了百多卷底片。  我不停地吃着黑莓冰淇淋。  “你当心胖。”他警告我。  “已经胖了五磅。”  卡尔倒抽一口气,“五磅!那是你体重廿分之一,你不想做模特儿了?”  “我只想恋爱。”  “只要你出去叫一声,男人一旅行车一旅行车的走到你跟前。”  “你们别再哄我了!哪有这样的事!多年来被你说成真的一样,结果出师不利。”  自早上九点工作至晚上五点,卡尔与他的助手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第二天又提着一箱皮裘来,逼我穿上拍冬装。  我冒着一身汗,在摄氏廿七度气温下穿银狐、黑貂、青秋阑、豹皮,给卡尔最高的满足。  他不住喃喃的说:“好女孩,好女孩。”  他走了我就有点不舒服。  感冒了,发烧。  因觉得辛苦,所以趁机躺床上流泪。  琳儿连声说可怜。所以,在太阳普照的星期日,有大把男人围住,有什么希奇?病的时候,冷暖自知。  “我找他来看你,好不好?”琳儿问。  “他有偏见,他不会来的。”  “我去说服他。”  “不用去,不用去了。”我将脸埋在枕头中。  “这就变成病西施了,哼哼唧唧的。”  我一躺竟然躺了好几天,日日打针吃药,非常累,眼看星期六的宴会要错过了,不能再去,心灰兼生气。  我是碰到我的煞星了,一生人从来没有这样陷于低潮。  星期六到了,我又没洗头,又没心情打扮,喝了好几天稀粥,双脚软软,我没精打采地说:“我不去吃饭了。”  “我不勉强你,将来总有机会。”琳儿说。  我眼睛都红了。  “别这样,一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腔调。”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思念老庄这混球。  “我去代你吃饭。”琳儿说。  “去吧去吧,”我说:“去追求他我也不管。”  “我不喜欢这种方头巾。”琳儿不以为然。  黄昏,我独自在家,穿着运动衣,头发挽一个髻,有气无力地按着琴键。  靠在露台上,情思昏昏,无所适从,无限寂寥。  完了,我想:一朵花,从此就完蛋了。  真靠不住,美貌如得不到人欣赏,一点保险都没有。  门铃响。  我恹恹地去开门,一打开门,那个书呆子赫然站在门口。  我傻了眼,心咚咚的跳,想到多日来受的委曲,又看看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又惊又悲,忍不住呜咽起来。  他慌了手脚,“你哭?哎,我以为你一辈子不会哭,嬉皮笑脸就此过了。”  我听了他这话,索性号啕大哭,伏在沙发背上。  他递手帕过来,“喂,淘气鬼,喂。”  “你来作什么?”我擤鼻涕。  “来看你啊,琳儿说你患病在家,不克来吃饭。”  我蹙着眉头看牢他,“你不怕我了?”  “我什么时候怕过你?”他反问。  “你一直躲着我。”  他讪讪地说:“象你这种男朋友成行成市的女孩子,我轧一脚干什么?”  我的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也不予分辩。  他搔搔头皮。  “你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呢?”他说:“我除了读书、教书,什么都不晓得,是个呆瓜,一辈子离不开学校,连我都晓得自己笨,没资格追女孩子,你说你喜欢我,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没精打采地倚在沙发上。  “你病的怎么了?难怪我不见你在大学附近出没。”他憨憨地。  我瞪他一眼。  “哭完一场,心里舒宽一点了吧?”  “好多了,”我说:“如果你让我揍你一顿,我会更高兴。”  “嗳,这个,这个……”他很为难。  他脸上的孤傲一霎那消除了,代替的是一个顽皮的笑脸。  真拿他没办法,我爱他,唯有迁就他。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我恨恨的问。  “如果你应允只与我一个人出街,那么,咱们可以去喝咖啡看电影,我会招呼你到我家坐。”他很神气。  我握紧拳头,这小子,瞧我慢慢泡制他,将来他是要后悔的。  但现在,我只觉一朵花在复生,展开它多姿之花瓣。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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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三人行                  小张问我:“周末你打算去哪里?”  我说:“琪琪叫我去死。”  “你不至于要下此策吧。”小张笑问。  “啊,我不会。”我说:“对于每日都叫男人去死的女孩子,我通常不大注意她们的忠告。”我补充一句:”我只能活一次。”  “琪琪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小张说。  “自然。”我叹口气,“很美,我不是不愿意为她牺牲,而是我上有七十岁的老母——”  “你算了吧,又是嫌她没文化?”小张问:“你那老脾气又发作了。”  我摇摇头。“是她问我晚上做些什么,我说近来看金瓶梅,她马上叫我去死。”我说:“她误会我夜读淫书,其实不是这样的。”  小张说:“你知道我知道,她自然是不知道的。一般女孩子听见金瓶梅三个字,如果不是立刻尖叫,人们就不当她是淑女。”  “做淑女的代价很大。”我点点头,“牺牲知识的源泉来做淑女——”  “但琪琪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小张说。  我在纸上迅速写下一个号码,我说:“这是她的电话号码。”  小张接过,看一看,笑。  他那种会心微笑我能够明白。  他问:“看到更精彩的鸟儿了?”  “唔。”  “在哪里?”小张用手支着下巴。  “你就会抢我的女朋友,”我不悦:“抢走了也不过约会三两次,然后就腻了。”  小张说:“算了吧,若果你真喜欢她,我也抢不走,你拼了老命也护住她。”  我沉默很久。  小张说:“如果我晓得你真喜欢她,我也不会来撬走她。”  我苦笑,他们都说我和小张是“哥俩好”,不分彼此,自幼稚园开始便同一间学校,在史丹福同时念到博士,所不同的事,小张的爹老张是香港著名财阀,而我的爹到现在尚在律师楼里做份苦工,实在不能相比。  不过这些并没有阻碍我们之间的交情,廿多年来我们天天在一起,比兄弟还亲热。  那时小张有个女朋友,她问小张:“你是不是最喜欢我?”  “当然不,”小张很吃惊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最喜欢李威利。”  李威利是我。  小张的女朋友脸上僵住,她问:“那么其次呢?”  “其次?其次是我的音响设备。”他傻里傻气地说。  女朋友掴他一记耳光不打紧,跑出去造谣,说李威利与小张是同性恋。  有些女人是这样的,如果男人抵受得了她的引诱,她就受不了这种刺激,于是这男人不是同性恋就是性无能。  可是小张与我,的确还是如此友好。  是次周末,因为我不想去死,故此到小张家听他那套超级音响设备。在欣赏莫札特的A 小调奏鸣曲K 三一零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个图书馆的助理馆长。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她不是很年轻了,但是二十世纪末的风气不一样,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才是最成熟最独立最具才华的黄金时代,非要到这个时候,她们才能对生活人情世故有一定的谅解。我不是说小女孩子不可爱了,不不,小女孩子永远如朝阳般骄艳,只是我情愿在人生旅途中选择一个可以共患难的伴侣。  所以我放弃了琪琪。因为我看到了更成熟的女性。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日我到研究图书室去寻点资料,看见她不厌其详地低声向一群女学生解释有关图书馆工作进行的情况,她高雅,幽默,漂亮。穿一套颜色素净的衣裙,凉鞋,脸上没有什么化妆,但是皮肤很好。  我心里想:李威利,这位小姐值得追求。  于是我藉词问管理员:“她是谁啊。”  管理员说:“我们的助理馆长周小姐。”  我问:“周小姐是唯一的助理馆长吗?”  他说:“啊不,还有两位是洋人。”  嗯。  小张问我:“喂!音乐早已放完了,你那耳机怎么不除下来?”  “啊!”我除下耳机。  小张说:“李威利,你有事瞒着我!看你那样子,魂不守舍的,有好几日了。”  “我有什么事瞒着你的?”我白他一眼。  “老朋友了,”他嬉皮笑脸的,“你瞒不过我。”  “你算了吧你。”我没好气,“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了没有?”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小张指指我的鼻子,“别忘记我们是同性恋人。”  “放狗屁。”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不敢向小张披露有关周小姐的事。  怕小张抢?不会。我与他都不是有兴趣抢东西的人,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关于周小姐?  也许在心底,我想保存一点秘密。  没过多久,我到图书馆去,藉词要找资料,结识了周小姐。  “周芷君。”她伸出手。“我很乐意帮你的忙。”  真大方得可人。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熟的很快,无所不谈。  一次吃饭的时候她说:“……我母亲因我没对象,故此取了我的时辰八字去批命。”  “算命的人怎么说?”我好奇。  “一两金子批一个命,也不知准不准。”她笑说:“说我将来要嫁个属蛇的人。”  我的心砰一跳,我正是属蛇的。  “一定是肖蛇?”我问。  “我也这么问,那算命的据说准的不得了。”她耸耸肩。  我坦白出来,“我是肖蛇的。”  “啊?”她笑,“倒是巧。我记得当时跟母亲说:既然那么准,以后凡是不肖蛇的男孩子,就不必踩他,立刻淘汰。”她笑的不可抑止。  我陪着她笑,刚觉得前程无限的时候,忽然心头一惊,突然想起小张也是肖蛇的人,与我才差一个月。  小张!  我们吃完尾道菜喝咖啡的时候,小张神出鬼没似的在我背后出现,拍我的肩膀。  “你在这里?”他跟我说话,眼睛却看着芷君。  完了,我想,命中注定。  小张的眼睛放着异样的光彩,象是发现了什么宝藏。  我说:“小张,请坐,这是我的朋友周小姐。”  他们握过手。  我对芷君说:“他也是属蛇的。”  芷军睁大了眼睛。  小张莫名其妙,“什么,你说什么?”  芷君与我是明白的,我们不出声。  小张开始滔滔不绝地讨好芷君,作其伟大的演说。  我听的耳朵出油之余,不由的不佩服他的口才。  芷君显然被小张吸引住了,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小张并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但每个人自然有他的吸引之处,小张伶俐活泼,善解人意,幽默感丰富,大方慷慨,学校里开舞会的时候,时常有一大群女孩子围着听他“演讲”。  就算不是爱上他,也会因为他的友善而深受感动,借他一边肩膀依偎着来哭一场也是好的,小张就是这么一个人。  啊,我败在他手里也怨不得。  那个晚上,小张不停地嘀嘀咕咕说着芷君,我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难道没有发觉她今天晚上的游伴是我?”  他呆住。  “啊,是,”他的手掩住嘴,“我怎么忘记了,你的意思是说,李威利,她是你的女友?”  “是!”  “‘女友’的定义是什么?”他不服气。  “我经常约会她,我们时常见面,够了没有?”  “那么你的女友太多太多,让个把出来不成问题。”他嬉皮笑脸。  “这个不同,”我不悦,“我喜欢芷君,朋友妻,不可欺。”  “她是你的妻?你言过其实了,”小张一本正经:“等她正式成为你老婆的时候,我自然恭恭敬敬的叫声嫂子。”他露出一个奸狡的笑容,“现在嘛,公平竞争。”  “你这个混球!”我咒骂他:“你当心,你——”  “你可以咒我不得好死。”他笑咪咪,“但是你必须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想!”我说:“你最好买本‘成语故事’,查查‘与虎谋皮’是什么意思。”  “李威利,你这个人一点体育精神都没有。”他骂。  “对不起。”我说。  其实我不说也没有用,小张迟早找到芷君。  是芷君跟我说的。她说小张约她听音乐,小张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芷君还说:“听讲你们是小学开始的友谊。”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问自己:李威利,你准备好了没有?有资格结婚吗?  小张的条件比我好的多。  如果他要结婚,家中自有现成的高级住宅可以送给他作为金屋,哪怕阿娇不走进去。  还有手饰、酒席、聘礼,一切都是最好的。婚后小张太太便是少奶奶,过其悠哉优哉的富足生活。  我叹口气。  嫁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个穷小子,啥也没有。银行里只有港币一万七千元存款,其中七千元是下年度纳税用的。  我一向认为我与小张各有千秋,他的家势不足以影响我们俩人的感情,可是现实的问题一临头,高下立见,芷君选谁,胜负早已分明。  我忽然明白为何梁山伯死前要痛骂马太守之子马文才。我也想把小张揪出来打一顿出气。  我不怪芷君,谁不想生活舒适一点。跟着我,她要做到老苦到老……我原谅她。芷君穿起皮裘、戴起钻石,一定比许多女人更美丽高贵。  于是我就心灰意冷起来。  芷君跟别的男人约会,我不介意,他们不是我对手。可是跟小张,我就少了那份自信心。  小张说:“喂,老朋友,如果那真是你心目中的九天玄女,我就来一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会,”我说,“你的条件那么好,芷君跟了你,我这个做朋友的也代你们高兴。”  “什么?”小张大大的意外,“她不再是你的意中人了?”  我闷闷地勉强笑道:“朋友耳。”  “前一阵子你才说……”  “讲笑话,你就当真了。”我说。  “李威利,这是你亲口说的,既然如此,我就老实不客气了。”  我心如刀割,摇摇头,走开去。  晚上我取出银行的存折看来看去,翻来覆去还是那一万零七千港元,于事无补。  即使是美金,乘上五倍,也算不了什么。天亡我也。  谁说娶老婆不要钱?爱一个女人,总想她生活舒适愉快,这年头做人离不了“钱”字。  我那种万念俱灰的态度很快被芷君发觉。  “怎么?”她笑,“肖蛇的人不应如此消极。”  一语双关。  我说:“肖蛇的人多着哩,谁知哪条蛇才是真命天子?”  芷君的脸一红。  我马上后悔语孟浪,唐突佳人,连连道歉。  芷君说:“最近你的心情不大好。”  我摸着后脑说:“可不是,最近很受情绪支配,低潮时期,无法可施。”  “有没有解决的办法?”芷君殷殷的问。  我摇摇头,“时间总会过去,届时水落石出,不劳操心。”  “不是我多事,是不是公司里的事使你烦心?”她又关心的问。  我说:“公事再顺心没有,再也轮不到我烦的,小张自然会得办妥,我出力,他出钱,无往不利。”  她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多谢关心。”我说。  “朋友嘛。”她温和的说。  我忽然被感动了,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被我握着一会儿,过一阵才挣脱。  我不是个急色儿,但有时肌肤与肌肤之间的接触可以拉进距离。  我说:“芷君,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谁说我不是?”她微笑,“可爱了近三十年,尚未有人把我娶回家去,可怜。”  我感喟的想,快了。  小张跟我说:“父亲跟我说,坚道那层楼宇,决定收回自用,我问他要了过来。面积约有两千呎,我去探察过,屋子超乎想象的巨型豪华如皇宫般:四房两厅,前后露台,还连天台呢,竟那么大!”  我没精打采的说:“自然,现在的公寓楼宇才四五百呎,标准的房间呎码是六十五平方呎。”  小张兴高采烈的说下去:“已经被前一任房客住的残旧了,我现在全部翻新装修——浴间厨房的磁砖全部打掉,洁具换新的,墙纸重新糊起来……”  我问:“选什么颜色?”  “白色。”小张说:“白色最明朗。放心,我的屋子不会装修得象电影布景,也不会买一大堆蓝白瓷器来充假洋鬼子,事实上芷君答应帮我的忙打点。”  “哦。”  “芷君的品味是无瑕可击的,书房中一盏十九世纪末的古老玻璃吊灯,是她送的。”  “几时入伙?”我麻木的问。  “不知道。”小张耸耸肩,“不知要装修多久,这是我第一个家,要做的舒舒服服。”  我不出声。  “老友,你怎么?不开心?”小张问。  “你去过我的家,”我苦笑,“真是家徒四壁。”  “嗳,别这样好不好?”小张充满歉意,“你的家很干净很实际,我老觉得你这家伙顶能干,什么都靠自己一双手,而我,靠的是老子。”  “懂得投胎便好。”我悻悻的说。  小张诧异,“李威利,我说,你最近真是怪怪的,这种论调你以前是从来不发的,否则我们也不能做数十年朋友,你最近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大力摔文件,“最近我发觉了万古不变的真理,金钱万能。”  小张耸耸肩,“我看你是更年期,古怪得很。”  我到小张的“新居”去看过,真是似模似样,地上铺着波斯与天津地毯,家具尚未办齐,看得出一个轮廓,高雅大方不在话下。  地方非常通爽,正象小张所说,在今日今时,两千呎大的公寓房子豪华非凡,决非受薪阶层可以负担的起。  这我同意。  房子装修妥以后,也就是他们成婚的良辰吉日吧。  我黯然。  小张拍着我的肩膀说:“将来这里便是张氏俱乐部,欢迎朋友来吃喝玩乐。你送些什么?我新居入伙呢。”  “送你西北风。”我气不过。  “不会,你绝不会如此无情。”小张有十成把握。  我说:“送你一套水晶雕刻玻璃,应有尽有。”  “老朋友,别太花费了。”小张大喜过望。  “这些小钱我尚花得起。”我说。  看到芷君,心中便如倒翻的调味架,酸甜苦辣都一起上来。  “最近如何?”她问。  我最近主动与她疏远不少。  “老样子。”我说:“你呢,有看到小张吗?”  “有,昨天他才拉了我去参加什么舞会,闷得很,坐到一半便头痛溜走了。”她笑。  我闷闷的点头。  “你不打算到我们这里来?”她问。  “‘你们’?”我觉得很刺耳。  “我们图书馆。”她说:“最近我们到了一批新的显微底片,是关系最新拜伦研究的,怎么,你不感兴趣?”  “来,”我精神略好,“我会来的。”  她既好起又好笑,“李威利,最近这几个月,你真是魂不守舍。”  我心想!不是为了你,还说呢。  “好的,明天我等你。”她说。  “明天”并不是个好日子。  小张给我看他买的钻石戒子。  “打算向什么人求婚?”我明知故问。  “周芷君。”他理所当然的说。  我点点头。“什么时候去求婚?下午我会到图书馆里去。”  “我与你一起去。”他说。  图书馆又不是我的,我怎能不让小张去。  我与他在下午三时到图书馆,他一径去敲门找芷君,我独自坐在大堂斯人独憔悴,胃部隐隐作痛。  四点钟,他出来了。  我注意他的表情。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用手支着头。  我‘哈’的一声——“你失败了?!”  全图书馆的读者都转过头来说:“嘘!”  我欢喜得不相信小张会求婚失败。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垂头丧气,亲耳听见他说:“是,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我瞠目结舌。  “你问我,我问谁?”他回瞪我。  “可是你的条件这么好——”我不置信。  “周芷君不爱我,我有什么办法?”他拍桌子。  “嘘——”众人又抗议。  “上帝。”我说:“她拒绝了你的求婚?”  “是,礼貌地,温柔地,亲切地,她拒绝了我。”  “为什么?”我又问。  “我不知道!”他吼。  这次图书馆管理员过来请我们两人离开现场。  我与小张走在路上犹自在争论。  “我不明白。”我说。  “我也不明白。”他说。  隔了一会小张上上下下打量我,他说:“或者她喜欢的是你。”小张憎恨地向我挥拳。  “没可能。”我说:“我的条件不如你。”  最佳办法是约芷君出来详谈。  芷君一接我电话就说:“啊哈!我们的约会吹了,那天你没有来找我。”  我说:“那天小张向你求婚,我不方便来。”  芷君沉默一会儿。  “这件事你也知道了?”她问。  “那天我与他同来的。”我说。  芷君问:“他有没有很生气?”  “算了,你反正已经拒绝了他,你还管他生不生气?”  芷君不出声。  ‘为什么拒绝他?小张是一般女孩子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芷君笑说:“你这话说得好不奇怪,人各有志,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嫁他?天下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你何必替他着急?”  我冲口而出,“象他这般的标准王老五都锻羽而归,我是穷小子,岂不是一辈子无娶妻之望?”  “话不是这么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她说。  “可是你帮他装修房子……”  “我只不过是以他朋友身份作几个建议,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喃喃的说。  “不过小张至少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我问。  “至少他爱一个人,有胆子表现出来。”芷君说。  我的心一跳。  “你呢?”她看到我的眼睛里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胸口。  “你几时向我求婚?”  “我?”我大声反问。  “是,你!”芷君说:“总不能要我反向你求婚吧?”  “可是芷君,”我握着她的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喜欢我。”  “你这个人真莫名其妙,这些日子你疏远我,就是因为你误会我喜新厌旧,是不是?”  我不出声,我不好意思再说话。  “芷君,”我把脸埋在她的掌中,“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她问。  “因为我……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处。”我说。  “在我眼里,你很英俊很聪明,勤奋、有幽默感,上进……最重要的事,你肖蛇,别忘了相士说我的对象一定肖蛇。”  “可是我没有钱。”  ‘可幸我不太爱钱——’她忽然把脸一板,“不过将来你的薪水可得全部交在我手中。”  “是,是,老婆大人。”  我与芷君的婚讯传出以后,小张几乎没有打死我。  “下流,卑鄙,没义气,数十年来的朋友交情毁于一旦,不要脸、小人、坏蛋、混球、人渣……”  我心花怒放的说:“是,我一切都承认,对不起,小张,希望你明白情场如赌场这句老话。”  他叹口气:“李威利,你的条件实在比我好得多,我佩服芷君的选择。”  ‘我运气好而已。’我说:“我们之间的机会其实是一半一半。”  “芷君是个好女孩子。”小张说。  自然,娶她为妻是最幸福的事。象芷君这样的女子,她会给我最成熟温馨的感情,理解丈夫一切困难,给予适当的帮助。  她不会把老公当烙印畜牲,她懂得什么叫互相尊重与信任。我不必向她解释晚上我去了什么地方,她会明白。她有她的事业与精神生活,她把自己的生命安排的天衣无缝。她经济与精神都完全独立,不必倚靠任何人。她对我的感情是真的。  “是!”我说:“芷君是个好女孩子。”  小张可怜兮兮的问我:“你们婚后,我能否到你家来听音乐吃便饭、诉苦,同时为我介绍女朋友?”  我仰起头,手摸着下巴说:“我与妻子会慢慢考虑,看看是否能够答应你。”  小张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向我摔过来,然后说:“放狗屁,你这家伙不是人!”  我哈哈大笑绕着办公室拼命逃。小张气结地追。  芷君推门进来看到,说声:“我的天!”  小张抬起头说:“其实芷君,你根本不应嫁任何肖蛇的人!”他尚抓着我一条手臂不放。  我与芷君婚后生活愉快,相敬如宾,小张常常来看我们,喝我们家中最好的酒,嚼我们家最贵的芝士,发最长最重复的牢骚。  不过我们仍是好朋友。  后来我们无法忍受,把芷君的表妹介绍给他。  芷君的表妹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子,只是较为年轻,脾气臭一点。  但是小张不介意,他常常说:“可是我的女朋友的身材是一流的。”  我的自卑感自然一扫而空,不知何去何从的时代早成过去。现在我神采飞扬,雄姿英发,谈笑间,情敌灰飞烟灭。  有了芷君,就等于有全世界。多么可笑,曾经一度,我竟认为我会输给小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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