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者（4）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那时候，基本上

 

农村里的人们，本份老实淳朴，平平淡淡的生活，平平淡淡的生死。不求轰轰烈烈只求平平凡凡。大部分农村人，都会平凡无奇地出生平凡无奇地长大，平凡无奇地生儿育女，然后再平凡无奇地死亡，这就是农村人眼中的幸福。一旦有人打破这个常规，就是天大的不幸。如果有人非正常死亡，这将是这个村子里永久的话题与记忆。在我的脑海中，这种记忆有三个，上吊，喝农药和溺水而亡。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上吊而亡，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嫌生命长的！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我所认识所知道的非正常死亡竟达到数倍。今后的日子里也许更多，我想不明白，那么灿烂的阳光那么明媚的生命，他们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不幸到底能有多不幸吗？

没有等我将我的人生感悟讲完，妈妈又开说了。

你爷爷经常带你到学校，没有人注意你的手指，直到有一天，那个还未上课的余老师给你爷爷说，你家强强的手怎么伸不值呢？你爷爷很惊奇地看了看，然后脸色苍白。从那开始，我们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就开始找骨科医生，给你捏手，按摩，用竹板给你绑直了。可是都没有结果，在你舅舅的建议下，我们去了城里给你做了手术，这才将你的手治好。

都是你爸爸不好，让你从小就开刀。

妈妈的泪水再一次流出。

妈妈说完之后，长出了一口气。我却开始后怕起来，要是我的手指真的伸不直，会是个什么样子？估计学医是肯定不行了。我下意识地弯起右手拇指，把大拇指努力地伸直。果然，右手拇指根处有一块儿皱巴巴的皮肤。跛足的叫瘸子，跛手的叫什么呢？

大脑中一阵悸动，从记忆深处搜索出一组画面。我躺在床上，头上一大盘的灯，个个争先恐后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有两个年轻的脑袋在我的上方晃来晃去，还有一个带着花镜的老年人在不停地给他们说着什么。我看到三张嘴分别扣着三个口罩。口罩在不停地突起突落。我的手在哪里？我没有知觉。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吗？

妈妈继续她的叙说。

当时给你做手术的是一个老医生，还带着两个实习生，那老医生很有名儿，他和你城里大舅认识。你大舅还请他吃了顿饭。花了一百多块钱。真的，你大舅对你很好，所以你有时间的话多去看看你的大舅。

我说，妈，我知道了，我会去看大舅的。你赶紧说。

你的手术做了一个多小时，我和你大姨，你大舅妈在手术室外面等了两个多小时，当时我紧张得要命。比当初生你的时候还要紧张。我在手术室外来回走了好多趟，最后有个护士过来给我说，不让我再走了。我这才停了下来。那一天我都没有吃饭，吃不下去啊！而你爸估计那个时候还在家里和别人在侃大山。你爸这个没良心的人啊！

我说，妈你怎么知道我爸在侃大山啊？

妈妈一副自信的语气说，不用问，你爸就是那个德性！

我紧接着说，妈，等会我爸回来了，我第一时间问问他，当时在干什么了？

妈妈说，你大舅妈给你买了好多你没有吃过的水果。其中就有你第一次吃的香蕉。你大舅妈还说，大小都是个手术，一定要好好的补充一下营养。

妈妈继续自己的叙说，我这边却异常兴奋起来。我找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片段，从此之后我可以完全地将自己的人生串联起来。这个记忆片段的缺失曾经给我无限的遐想，到一种无形的境界。现在它把我从出生到现在连接起来，那么的严丝合缝。在记忆与了解中得到完全的生命，这种心情比起久阴初晴的感觉，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失而复得”。

我打断妈妈的话，老妈，您别说了，以后的事我都记得的。

余下的记忆就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它就犹如仓库中物品，储存在记忆的框架中。等我慢慢地梳理与排列。虽然有忘却与遗漏。但仍属最美丽。我也知道，在这些记忆当中，有痛苦，有欢乐，有成功，有失败，有成长，有感触。这些都是我的过去，我无法回避，更无法让他们从我的生命中消失。经历过的事情，如同刻刀刻下的痕迹一样，已经在我的内心深处刻下深深的刻线。忘却不了，丢失不了。它终会随着我的生命一起天荒地老。

这些都是我人生中最美的东西，我的过去，我的将来，都会成为我生命中的彩虹。

原始的才是最美的。

做完手术那年，我五岁了，是在那个一九九零的夏天。我记住了那个夏天，因为我记事了。从那一年，我自己所经历的任何事情，我都会自己记住了。我的记忆就开始伴随着我，我开始自己过自己的有记忆的生活。记忆的仓库开始储存。

做完手术，我在城里大姨家住了很久。大姨的理由是，在我家我会吃不好，自然伤也会养不好。这个理由让我很幸福地过了一段好日子。在那段日子，大姨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一个表姐和两个表妹整天拉着我去外面玩。那时我最爱听的话，就是她们说，走，我们上街去买东西去。“买东西”是我最爱的一个词语。我知道不管是买吃的还是买玩的，一定是在大里罕里买不到的东西。所以，每次她们要我去的时候，我会乐得屁颠屁颠跟着去。我喜欢掏钱买东西的感觉，虽然我一次钱也没有掏过。看到她们在那里很熟练地买东西，我突然就觉得买东西真好，用一张纸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刚记事没多长时间就知道了金钱的好处。

表姐一直对我当时上手术台的勇气表示钦佩。说我上手术台之前没有半点害怕，这么小就有男子汉的气概。我很是骄傲，说，男人都会是这样的。我是男人中的男人，更会这样的。我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膛，来显示自己的男子汉形象。

后来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即将要上手术台的病人那恐惧的眼神。那种眼神让我生畏。我想如果我做手术那天我能明白怎么回事，我就不用麻醉药了。经过我的冥思苦想，我总结出当时的两条可能。一条是我当时勇敢，勇气巨佳。但我估计我不可能。因为我现在打个预防针我都会哭得天翻地覆。这一条淘汰。第二条是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并且还被打了麻药。我想这条比较合理。可以看出，从小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