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鬼传极复制自己:《狗尾草》 朗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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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尾草》 朗奚·著    『1』第一章
  今年的夏天真怪,不光天气热得糊涂,而且遍地狗尾草都在疯长。放眼望去,大凡有泥土的地方,便有它们神气十足的身影。路边、墙根、操场、花坛……即使是水泥甬路,只要有条裂缝,它们也能狂傲地钻出地表。这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东西,充分利用了任何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间,甚至旧式瓦房的屋脊瓦垄也被它们霸为己有。它们一株株,一丛丛,一片片,蹿得那么茂盛,长得那么舒展,活得那么滋润。细长的茎叶裹在日光里,无忧无虑地探向四面八方,仿佛千手观音在翩翩起舞。至于阳光的毒辣、天气的干燥,它们压根儿就没放在眼里,仿佛只有它们才是自然界真正的主人,只有它们才有资格俾倪一切。细细看去,它们居然也开花,花序成圆柱状。居然也结穗,穗籽挺出无数柔长尖细的芒刺。它们有的左折,有的右弯,有的前俯,有的后仰,都在默默地贪婪地吸纳着阳光和空气,一刻也不停地进行着维系它们生命的光合作用。
  不过,娄师贤并没有感觉出它们的存在。这位年逾八旬的古代汉语教授身体虚弱,步履蹒跚,满头银发给人一种塑料质的透明感。也许因为身材修长、骨架硕大的缘故,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使人不能不联想起“战战兢兢,如履深渊,如履薄冰”的古训来。从他走出家门后,尽管脚下随处都有几株狗尾草不停地摇头摆尾,仿佛在向他献媚乞怜,他都熟视无睹。他和古典文学教授曲武沿着林间小径缓缓地走了过来,在一片树荫下站定,双手撑住龙头拐杖,翘首望着天空,一脸童稚般的自信。曲武却弯下腰,随手抓住一株狗尾草的穗子,眯起双眼,细心地观察起来。
  “哦……哦……要下雨了……”娄师贤的语调低沉而又缓慢。
  曲武打了个眼罩儿向空中望去。他虽然长得矮小臃肿,毕竟年轻了十几岁,看上去却精神矍铄,容光焕发。
  “哦……哦……从来没有这么热过,没有……四八年我记得也热过,可没这么热。哦……哦……那年我刚来,学校还在城里,我记得……”娄师贤轻轻地摇着头。
  一连十几日高温,他的确有些吃不消。按往常规律,只要过了白露,天气就会凉爽起来。这座城市三面环水,一面临山,历史上号称“水城”。水多,调节气候的功能自然相当强烈。然而,今年和往常大不相同,白露尽管已经过去好几日,日光依然不肯示弱。空中没有一丝风,自然界的一切似乎都处于静止状态。蓬松的刺槐无精打采,婀娜的杨柳垂头丧气。裸露的泥土干成了粉末,一脚下去便腾起一团烟雾。柏油马路熔化了,踩在上面颤乎乎的,令人惊恐不安。吸进鼻腔的气是热的,呼出鼻腔的气还是热的,空气里透出的只是滞涩和沉闷。即使在户外散步,要不了多久,也会使人昏昏然升起一种迟钝和恍惚的感觉。四处静悄悄的,懒洋洋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沮丧。缓缓西去的太阳漫不经心地拖长了它投在地下的阴影。知了在树间不厌其烦地鸣叫着,它们拉出的那种尖细的长音,在空中绕来绕去,让人听了立马起一身痱子。据气象台预报,高温还将持续下去。这对于在闷热中度日如年的人们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有人甚至惶惶不可终日,以为这大半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兆。
  “娄先生,‘狗尾’是不是古人说的‘莠’?”曲武侧过头,盯着娄师贤的下巴。
  “哦……哦……”娄师贤摇摇头。“‘狗尾’和‘莠’并非古今异名,而是雅俗别称。”
  “古人也称‘狗尾’?”
  “哦……哦……汉代经学大师郑玄的孙子郑小同,仿《论语》作《郑志》,以述郑玄答弟子之问。里面有这样一段,韦曜问:‘甫田维莠,今何草?’答曰:‘今之狗尾也。’”
  “哦,汉朝人就叫‘狗尾’……”
  曲武折断一株狗尾草的穗子,在掌心里轻轻地叩打着。那穗子极其柔软,叩在掌心里,痒痒的,颇给人舒服之感。
  娄师贤的目光依然那么呆滞,他向弥望的妩媚可爱的狗尾草缓缓地扫了一眼,又继续向前漫步。
  “狗尾草似稷而无实,为什么‘莠’字从‘秀’得声呢?”曲武问。
  “哦……哦……‘秀’和‘秃’其实是一个字。”娄师贤说。“《玉篇》就是把‘秃’字作为‘秀’字的异体。‘莠’字从‘秀’得声,其实就是从‘秃’得声。”
  “‘秀’表示‘不荣而实’,‘秃’为什么表示‘无髪’呢?”
  “哦……哦……‘无髪’是‘不荣而实’的引申。古代植物学未精,人们以为像小麦那样的植物都是不开花就结果。其实是开花的,花在里面,花萼包着。你吃过无花果吗?哦……哦……也开花,花在里面,所以外面光溜溜的。‘无髪’不也光溜溜的吗?”
  曲武听得非常专心,还不时地点点头。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拐出了体育馆,来到了操场。操场四周,狗尾草更加茂密,可以没了人的膝盖。娄师贤用拐杖小心翼翼地左右拨草,眉头不觉皱了起来。这里有一条曲尺形的甬路,通向他们居住的静园。甬路的一侧建有高大的围墙,围墙里面是宝光卷烟厂的一个分厂。一九六七年,宝光卷烟厂向学校派驻工宣队,厂里的领导认为这所大学占地过多,实属浪费,便把这里的灯光球场和植物园拆毁,建起了分厂。七十年代,他们还打算把工厂的主厂房建在学校的足球场上。由于遭到全校师生的强烈反对,才没有建成。宝光卷烟厂是全省屈指可数的利税大户,他们生产的宝光牌香烟向几十个国家出口。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厂房才敢一直赖在校园里不走。
  “娄先生,你这个省政协副主席好像面子也不大。”曲武说。
  “哦……哦……”娄师贤说。
  曲武默默地摇了摇头。
  操场上有人在踢足球,里面有中国学生,也有外国留学生。各种肤色的年轻人混杂在一起,你抢我夺,不分彼此,一声声呼叫不时腾空而起。那活跃的气氛虽说不能消夏解暑,倒也冲淡了些许闷热的感觉。娄师贤又驻足而立,面部的肌肉一时松弛下来,垂向下巴颏儿,上下嘴唇也被抻开,露出缺齿的门牙。他的目光追着时而上飞、时而下落、时而平射、时而滚动的足球,显得兴致盎然。
  突然,足球横空飞来。
  娄师贤没有躲,他双手举起拐杖,迎上去一击,却偏了,足球转了向,擦曲武的耳边闪过。
  “你的球艺欠佳!”曲武说。
  “哦……哦……”娄师贤很不服气。“非我也,球也,球不正,奈何求正于我?”
  曲武忍不住大笑起来。
  “哦……哦……”娄师贤说。“当年我可不这样,哦……哦……季豫先生总说我是一头牛……”
  “看得出,娄先生年轻时绝非等闲之辈。”曲武说。
  “哦……哦……”娄师贤瞪起了双眼,满脸透着十分的认真。“季豫先生要我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有二话。那年他要作《集韵声类表》,让我把《说文》的字全部填进印好的格纸上。我熬了几个通宵,也没觉出什么。哦……哦……如今可不行,真是老喽!”
  曲武叹了。在中文系,没人不知道娄师贤是近代国学大师姚谦的得意门生,他们之间情同父子。姚谦字季豫,在汉语言文字学方面造诣很高,虽然早已作古,娄师贤始终也没有忘记他。进入暮年以后,娄师贤对姚谦的感情不仅没有淡薄,反而变得更加深切。不论在什么场合里,他的这种感情都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以至于姚谦的许多轶事在中文系人人耳熟能详。
  两个人又走进一片树荫里,娄师贤收住脚步,翘首静思了片刻,便转过头,把目光投向曲武。
  “哦……哦……季豫先生才情极好。”他说。“有一次,哦……哦……有人拿来一幅扇面,请季豫先生赐诗。季豫先生因父母双亡,心情不好,加上同僚的排挤,时有所感,便挥笔成韵,写了五言排律一首,写到扇面最后刚好写完。这首诗我至今还记得。”
  说罢,他便悠悠地吟诵起来:
  小雨寒庭院,
  天涯恨断蓬。
  伤心吞岭北,
  醉酒抱江东。
  ……
  他刚背了四句,喉咙里涌上一口痰,一时喘得厉害,只好停了下来。
  “最后四句我倒记得。”曲武说着,便把最后四句背了下来:
  幽谷寻乔木,
  甘棠化角弓。
  英雄本儿戏,
  一笑万般空。
  “有点唐诗的韵味。”曲武吟罢,又评论说。
  “哦……哦……季豫先生从不轻易写东西,凡有所得,不经过深思熟虑,绝不诉诸笔端,要不他会著作等身的,肯定会的。”娄师贤说。
  “那当然。”曲武说。
  两个人正谈论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那女人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的样子,皮肤黧黑,一副窄小的金丝边近视镜后闪烁着一对炯炯的目光。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女人额前的一绺灰白色的头发。那白发宽约一厘米,不偏不倚,正好位于额前的中央,好像化妆师刻意为演员装上去似的。
  “娄先生,曲先生,你们好!”那女人走到娄师贤和曲武面前,彬彬有礼地点点头。
  “哦……哦……”娄师贤的目光显得有些茫然。
  “我是习江瑶,你们的学生。”
  “哦……哦……”
  “我病退了,江龙照顾我,让我搬过来。”
  “哦……哦……”
  “曲先生,我在北京启程时,正赶上美术馆举办你的书法展,我专门去看了你的书法。”习江瑶把目光转向曲武。
  “是吗?”曲武说。
  “你的字很有特色,属于什么体?”
  “大字报体。”
  “大字报体?”
  “就是抄大字报抄出来的。”
  “哈哈哈哈……”习江瑶欢快地笑了。“曲先生还像以前那么幽默。”
  “今非昔比喽!”曲武说。
  “我倒觉得曲先生老当益壮。”说完,习江瑶极有分寸地一欠身,向两位教授告辞,然后闪身绕开两位老人,走了。
  “哦……哦……她就是习江龙的姐姐?”娄师贤的目光透着几分困惑。
  “我还认得出她。过去我给她们班讲过课,她是个女才子。可惜,一母同胞,竟然天壤之别。”曲武说。
  两个人遛了一个弯儿,又回到静园。娄师贤住在三号楼一单元,曲武住在二号楼一单元,两栋楼紧紧挨在一起。三号楼的前面是一排花坛。花坛里长满了一丛丛宛如火把的美人蕉。在美人蕉丛中,也钻出一株株垂着长穗的狗尾草。娄师贤伸手拔了几株狗尾草,很有几分不平。
  “哦……哦……往年学生暑期回来都要拔草,今年怎么没见有人动?”他问。
  “为了生态平衡嘛。”曲武说。
  “哦……哦……”
  “报纸、电视都说了,狗尾草也有维持生态平衡的功能。”
  “哦……哦……”
  “校长办公会议决定的,以后不再组织学生拔草。”
  娄师贤用双手撑住拐杖,目光茫然地顺着甬路向远处送去。
  回到书房,娄师贤坐在藤椅上,保姆黄嫂连忙递给他一支烟。他的儿子娄峻跟了进来,也和黄嫂要了一支烟。娄峻是省文化厅行政处处长,不到五十岁,却已经谢顶。过去,娄师贤和儿子一起住在罗锅桥东里的一所宅院里。老伴去世后,学校为了照顾他,让他搬进校园里。学校分给他两套住房:一楼一套,三室一厅;二楼一套,两室一厅。他住在一楼,娄峻住在二楼。除了娄峻以外,娄师贤还有三个女儿。长女娄璇是中学教师,前几年已经退休;次女娄琳在纺织厂当干部,因为生产不景气,早已下岗;小女娄瑗在师范学院外语系当讲师。说来也怪,娄师贤只有娄峻这么一个儿子,娄峻却一点也不像他。从外貌看,娄峻和娄师贤的模样相差得很远,不认识他们的人很难看出他们之间是父子关系。从性格看,娄师贤为人潇洒,不拘小节,娄峻则猥琐龌龊,俗不可耐。娄峻进来后,就坐在沙发上,神情木然地盯着窗外的美人蕉。美人蕉那火红的花朵抖动着,抖动着,仿佛可以听得出扑扑燃烧的声音。
  “先生,刚才习江龙来过。”黄嫂说。
  “哦……哦……”娄师贤说。
  “黄嫂,你忙去吧。”娄峻说。
  黄嫂没有吱声,脚步轻轻地进了厨房。
  “学校借给他一间房子,是和别人合住,他挺窝火的。”娄峻解释说。
  “哦……哦……”娄师贤说。
  娄师贤是中文系古代汉语教研室主任,习江龙是副主任。由于娄师贤年事已高,教研室的具体工作一般由习江龙负责。最近学校分房子,习江龙申请一套三居室。他是副教授,按学校规定有资格申请三居室。但因为粥少僧多,习江龙榜上无名。娄师贤曾专门为此找过分管总务工作的副校长谷秋明,也无济于事。
  “江龙罢课了。”娄峻轻声笑了。“要是教授再评不上,说不定他会跳楼。爸,你干吗不成全他?”
  娄师贤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喉管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微弱的喘息声。
  “那家伙可是药笼中物。”娄峻说。
  娄师贤喘得更厉害了。很明显,有一大口痰堵在他的喉管里。他想吐,却吐不出来。经过一番努力,他把痰咽了下去,才算止住了艰难的喘息。他默默地吸了一口烟,目光呆滞地扫视四周,然后又抬眼望望窗外的天空。空中正卷过一簇簇飞驰的云层,像堆积着一团团破碎的抹布。云层越来越浓重,在校园里撒下一片苍茫。也起风了。花坛上的美人蕉按同一频率扭动着腰肢,发出一片沙沙的音响。那音响宛如痛苦的呜咽,悲哀的呻吟。娄师贤的身体不由得抖了几下。灰色的天光使各种色彩黯淡了,蒙眬了,仿佛梦境一般混淆不清。他那茫然的目光又添上了几分阴郁的神情。
  “哦……哦……当年我和姚璋先生同居一室,同受业于季豫先生门下,那番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摇摇头,眼睛湿润了。“哦……哦……季豫先生对自己的侄子也一样地严格要求。姚璋先生勤于为学,敏于为文,堪称‘立地书橱’。前些年,国学式微,他一仍旧贯,整理先师遗墨。每成一书,他便自己出资,油印成册,寄往各大学图书馆……”
  “姚先生已经作古,你就别再提他了。”娄峻说。
  “哦……哦……”
  “你所有的东西都摞起来,只有一米七五,可你有一米七八呀。”
  “哦……哦……”
  “我算了一下,安楠要是能把《训诂方法专题研究》写出四十万字,才有三厘米。可这三厘米……”
  “哦……哦……”
  “爸,你也是……”娄峻无可奈何地摇起了头。
  “哦……哦……”娄师贤的神色依旧那样茫然。
  娄峻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目光扫向外面。
  “要下雨了!”他说。
  “哦……哦……”娄师贤也把目光送了出去。
  “肯定要下。”
  “哦……哦……”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令人目眩的日头早已不见了。浓重的阴云堆积如山,布满了半个天空,十分恐怖地向大地压下来,使校园沉浸在一片蒙眬的灰色的暗光之中。天气变化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转瞬间大自然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要用它的巨掌把人世间的一切全都毁于一旦。在狂风的掀动下,树木花草的茎叶一齐颤抖起来。沙沙沙——沙沙沙——看得出来,它们也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的折磨。家家户户争先恐后地关闭窗户,劈劈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晾晒衣服的人家更是忙个不亦乐乎。天气终于送来一点凉爽,在闷热中苦苦地挣扎了十几日的人们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尽管阴云同时给人们带来了压抑,带来了不快。
  一群孩子在甬路上蹦蹦跳跳地嚷叫着。
  娄师贤瞅着他们,露出缺齿的门牙笑了。
  “关窗吗?”娄峻问。
  “哦……哦……”娄师贤说。停了一会儿,他又问,“听说向先生……”
  “住院了!”娄峻说。
  “哦……哦……”
  “又出院了。”
  “哦……哦……你去看看他,让他好好休息……”娄师贤咕哝着,却又被喉管里滚动的喘息声搅得含糊不清。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第二章
  果然下雨了。
  是连绵细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也不见收敛。没有闪电,也没有雷声。震动耳膜的只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歌如吟。整个校园已经变成一幅灰蒙蒙的湿漉漉的油画。住宅区里,那千篇一律的“火柴匣子”让雨水浸泡透了,色彩愈加黯淡,变成一群蒙眬的只有数学意义的立方体。小贩们依然活跃,只要有人路过他们的货摊,他们便会倍加亲切地发出诱人的叫卖。那叫卖声甚至穿过雨丝编织的无数雨帘,钻进“火柴匣子”里的每一扇紧闭的房门。雨中有风,风虽然不算狂,却也着实淘气。可怜那些美人蕉让风戏弄得东摇西摆,苦苦挣扎,被风抹下的花瓣即刻落进冒着泡沫四下流淌的泥水中。倒是狗尾草挺拔,它们在单调的雨声中满不在乎地探头探脑,比往时更显出几分妩媚来。
  习江龙对窗外的一切毫无兴趣,他伫立着,大口大口地吞着烟雾。舌头早已涩了麻了,喉管早已肿了哑了,肺叶早已胀了木了,心口早已酸了堵了,他全然不顾,仿佛只有那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才能给他带来些微快感。因为窗户潲雨,只好关闭,屋里异常闷热。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和一条墨绿色的裤头,已经顾及不到礼义廉耻了。这也怪不得他。此时此刻,即使圣人再世,恐怕也只能如此。
  说起来习江龙长得倒也仪表堂堂。个子高高,举止透着几分潇洒。只可惜天生一双对眼儿,又罩在近视镜片的后面,使他的形象未免带上几分尴尬。平时他的目光不论射向什么方向,旁观者都无法勾画清楚他的视野。当他专注于某个目标时,偏偏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当他心不在焉时,别人又以为他专注于某个目标。据说每次考试,只要他一进考场,学生就变得格外安分。他父亲精通麻衣相法,落魄时曾经在街上设过摊,算过命,号称“习大仙”。习江龙小时候家里人都讨厌他的对眼儿,惟有“习大仙”对他的对眼儿情有独钟,赞不绝口。“习大仙”说,“吉人自有天相”嘛。周公身似枯木,孔子貌赛恶鬼,皋陶色如削瓜,伊尹面无须眉,傅说背有驼峰,大禹跛足,商汤偏瘫,唐尧虞舜目中都有三个瞳人。这些人或圣或贤,全都名垂青史。江龙的对眼儿是有来历的,也属于天相,如周公、孔子等辈。小时候的习江龙对父亲的话并未在意,进入不惑之年以后,父亲的话却在他心头燃起越烧越旺的烈焰。他觉得命运似乎在作弄他,从小到大,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来。特别是近几年,他更感到如牛负重,每向前迈出一步路都是那么艰辛,以至于他不得不付出全部心血。即便如此,许多事情他还是感到力不从心。他的天相呢?怎么丝毫也不闪烁光芒呢?按父亲的说法,他命当福星高照。这颗福星究竟在哪里呢?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屋内的光线也越来越昏暗。天花板洇成了婴儿的褯子,只是不曾滴下水来。电风扇倒是转个不休,转来转去,只是把热气由静态旋为动态而已。屋里像密封的罐头,呼吸的频率也不得不加快一些。习江龙走到窗前,拉开一扇窗户。顿时,风卷着雨向他潲来。他只好急忙把窗户重新关上,随即便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一阵阵疯狂的愤怒兜上心头,他恨不得抓住什么人的喉咙,拧断以后再把这个人撕个粉碎。
  习江瑶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默默地盯着他。
  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女人似乎已经进入了凝神屏息的境界。额前那绺灰白的头发十分扎眼,好像在顽固地向人们述说着什么。她和习江龙一样,也是近视眼。如果说习江龙的宽边近视镜使他抖出几分潇洒的话,那么习江瑶那副窄小的金丝边近视镜则给这个老女人增添上了几分莫测高深的底蕴。这个老女人长得很单薄,皮肤和骨头之间似乎根本没有长肉。黑瘦的脸显得十分冷漠疲惫。镜片罩肿了她的眼皮,也罩出了一双敏锐深沉的目光。她不像习江龙那样锋芒毕露,相反,看上去她对外界挺随和,一切都无可无不可。在她身上,娴静和雅致那么谐调地糅在了一起。她观察习江龙已经很久,习江龙的一举一动,甚至面部表情的任何细微变化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只是她一直不动声色。可以说,这是她的一种惯性。这种惯性是几十年的生活重压铸成的,即使是天崩地裂,恐怕也无法将这种惯性改变过来。
  今年春天,她告诉习江龙,因为身体状况极差,她决定提前退休。因为她孑然一身,习江龙便劝她回来同住,一则希望她的经验能带来好运,二则添丁加口或许在申请三居室时能占点相宜。他万万没有想到,梦寐以求的三居室仍然在转瞬间化为泡影。他感到非常失望。
  习江瑶闭上双眼,休息了片刻,又睁开眼睛,伸手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支烟。
  习江龙连忙把打火机打着,递了过来。
  “不,我不用这玩意儿。”习江瑶推开他的手,一边用手指头轻轻地揉着烟卷。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瞅了习江瑶一眼,有点儿惊讶。
  “第一口烟最香,知道吗?油味儿会糟蹋第一口烟的。我只用火柴。”习江瑶缓缓地吐出一缕烟雾,语气极其平淡,听不出有任何感情色彩。
  习江龙只好把打火机放下。
  “鱼和熊掌不可能都要。”习江瑶说。
  “我还有熊掌?”习江龙冷冷一笑。
  “世上的东西,有的可遇而不可求,有的可求而不可遇……”
  “我是现实主义者,我只想享受现实。即使现实只是一段鱼头,我也要下力气先咂个一乾二净。”
  习江瑶用力地吞了几口烟,神色变得异常黯淡。自从一九五七年她被定为右派以后,整整二十年,为了不使家人过于尴尬,她主动与家人断绝任何联系。她离家时,她和习江龙都非常年轻。当她与家人重新恢复联系时,她就明显地感觉到,习江龙离她的印象差得太远。三十年弹指即逝,她和习江龙都已年过半百,彼此之间的陌生感还能消除吗?
  “我刚才碰见陈建成,他也希望你不要干傻事。”她说。
  “他?”习江龙又是冷冷一笑。
  陈建成是校长办公室主任。在大学时,习江龙和他是同班同学。他来自偏僻的农村,言谈举止都有些呆头呆脑,虽然在班上担任团支部书记,威信却不算很高。习江龙和他的关系非常生疏。和习江龙最要好的是班长舒志辉。他们俩住在同一间寝室里,上下铺。两个人亲同手足,形影不离。舒志辉才华出众,诗文俱佳,是个极其活跃的人物。他在系里组织了一个文学团体“百花学社”,他自任社长,习江龙是第一批社员。舒志辉看不起陈建成,两个人在工作中磨擦不断。反右斗争开始,舒志辉和他的“百花学社”都遭到批判,陈建成却因为第一个揭发批判舒志辉和“百花学社”成了风云人物。为了摆脱困境,习江龙这才与舒志辉决裂,投靠了陈建成。从那以后,他和陈建成一直酒来肉往,过从甚密。刚开始分房时,习江龙托陈建成从中斡旋,玉成他的美事。陈建成信誓旦旦地答应了,结果怎么样呢?“不要干傻事”,说得真动听……
  习江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站起来,走到书橱前,伸手在书橱里翻了翻,抽出一本书,是娄师贤着的《训诂学通论》。她轻轻地抚摩着封面。封面是瓦灰色的,作为装饰图案的几行淡绿色的篆字显得十分古朴雅致。她翻开封面,首先看到序言。出乎她的意料,序言的末尾落款处竟写着“受业习江龙”几个字。她继续翻下去,又看到在正文第一页的下面用小字加了一条附注:“此书在写作过程中,我的学生安楠帮助我做了不少资料整理工作,谨致以谢忱。”
  “安楠?我读过她的一本书,专门考证元曲中的方言俗语……有不少地方她否定了张相的解释。”习江瑶说。
  “扯淡!”习江龙说。
  “娄先生为什么要你作序?”习江瑶突然侧过脸问。
  “寡人应该署名!不是我四处奔走,这书出得来吗?”习江龙说。
  习江瑶放下书,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
  “斗筲之器……”她说。
  习江龙的脸不觉红了一下。他推了推眼镜,呆呆地注视着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毛毛细雨变成了滂沱大雨。雨点疯狂地打在窗玻璃上,那劈里啪啦的音响扰得人心烦意乱。屋里更加昏暗,即使打开灯,也给人一种压抑之感。由于屋里闷热异常,那狂暴的雨水便给人以强劲的诱惑力。尽管户外的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暗光之中,只要想想沐浴在雨水中的快感,那么人世间的一切欢乐全都无足轻重。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人跑出去领略那快感呢?习江龙呆立许久,又返身无力地坐在床上。他面色苍白憔悴,神情是那样悲哀,那样沮丧,那样疲惫。
  “姐,你对我还不够了解……”他说,声音有些喑哑。
  习江瑶瞅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眉宇间露出些许倦意。
  “和三十年前比,你出息不大。”习江瑶的语气倒显得很平静。
  习江龙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发泄出郁积在他心头的怒气。
  习江瑶睁开眼睛,把烟蒂放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为什么罢课?就因为房子?”她问。
  习江龙没有回答。上个星期四的下午,分房的方案刚刚张榜公布,他便拍着桌子向系主任林义深大声宣布罢课。今天上午他有两节课,他没有去。他相信,此时此刻,林义深一定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团团乱转。哈哈哈哈……让章汝霖瞧瞧,他大概以为,布衣之怒,只会“以头抢地耳”。不一会儿,说不定林义深会登门问罪,说不定章汝霖也会登门问罪。来吧,来吧,这就是力量!
  “你说,值得吗?”习江瑶又问。
  “我是逼上梁山。”习江龙说。
  “干吗非要冒险呢?”
  “寡人就是喜欢冒险。”
  “冒险的结果是什么呢?可能得到的是已知数,是个极其有限的数字;可能失去的却是未知数,是一个无穷大的数字。‘可能得到’只是一种偶然,‘可能失去’则是一种必然。为了一个偶然,去承受那个必然,值得吗?人哪,干吗非要向周围的人挑战呢?”
  “他们都是我的地狱!”
  “是吗?我看,他们都是你的天堂。”
  习江龙从嘴角发出一丝冷笑。早在五十年代,习江瑶就已经是名噪一时的女作家,她的小说、诗歌和散文轰动了国内的文坛,那时候她是何等的辉煌!如今她像一匹被人踹开的疲惫的老马,茕茕孑立,离群索居,这一切不都是她的“天堂”造成的吗?
  习江瑶看出习江龙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我……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可惜,觉悟得太晚……”
  “林义深也是你的天堂?”习江龙瞪起了他那双对眼儿。
  习江瑶默然不语。
  “至少,你可以让他变成我的天堂。”习江龙又说。
  习江瑶又续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习江龙那一双对眼儿死死地盯着她,好像落水人突然发现远处驶来一条小船。
  “时不至,不可琼森;事不究,不可强成。得时不成,反受其殃。”习江瑶说。
  正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习江龙!”门外的人喊道。
  “林义深……”习江龙像受了惊的老鼠,在屋子转来转去,便惊惶失措地窜到女儿的房间躲起来。
  林义深大惊失色。搭在他胳膊上的雨衣在他的脚下淌出一汪水来。今天上午,他正在家里赶写一篇论文,系秘书王春晓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八五级一班头两节古代汉语没人上。林义深非常恼火。上个星期四,习江龙扬言要罢课,林义深还以为习江龙只是说说气话而已。昨天下午系里开会,习江龙缺席,林义深也没反应过来,习江龙是在罢课。就这样,他不假思索,便兴师问罪,想不到居然和习江瑶不期而遇。刹那间,他心乱如麻,心如刀割,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尽管习江瑶已经十分衰老,脸色蜡黄,目光也有些呆滞,当年那种窈窕淑女的风韵全都无影无踪,可林义深对这张面孔依然那么熟悉。面对这张面孔,他问心有愧也有悔。他的嘴张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压住心头的惊悸,默默地盯着习江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这个女人的另一种形象,年轻,貌美,联欢会上喜欢穿华丽的旗袍,烫着迷人的卷发,目倾流盼,口含碎玉,唇点猩红,颜烁光泽……那是个妩媚可爱、绰约动人的形象,是让他为之倾倒、没齿不忘的形象。三十年弹指而过,他变了,习江瑶也变了。习江瑶变得更大一些。特别是她额前那一绺灰白色的头发,看上去那么刺眼。林义深的嘴又张了两下,还是没有声音。
  习江瑶显得从容镇定。她接过林义深的雨衣,挂在墙上。
  “种桃道士知何去,前度刘郎今又来。”她低声地吟诵道。
  “你……”林义深擦着头上的汗,有些口吃。
  “坐吧。”
  “我……我找习老师……老习……江龙……”
  “知道。”
  习江瑶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倒在杯子里,递给林义深。
  林义深把汽水放在茶几上。满屋辛辣的烟味呛得他直皱眉头。
  习江瑶拿出了香烟。
  “抽吗?”
  “不……”
  “和过去一样,循规蹈矩的。”习江瑶笑了。“我们都老了,已经到了‘访旧半为鬼’的年龄了。你觉得可笑吧?我不光变成药店飞龙,而且成了烟鬼……瞧,都是我抽的。”
  “不……”林义深的嘴唇机械地动了几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想起《诗经》里说的‘有马白颠’。白颠,的颡也。《周易•;说卦》里有‘震为的颡’。我查过,震为雷,为龙,为足。不坏。震卦的符号是二阴在上,一阳在下,是吧?震为雷,雷霆万钧,无不摧折;震为龙,龙骧虎视,旁眺四维;震为足,足行千里,无所不至。”习江瑶说着又笑了,笑得非常轻松。
  “你还是当年的‘陈白露’……”林义深不觉喃喃自语。
  他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过去。那时,他们才二十出头,都是齿轮剧社的积极分子。好像是纪念五四运动,齿轮剧社演出了话剧《日出》。他们都在剧中充当了角色。习江瑶还是剧中的主要角色呢……
  “还下围棋吗?”习江瑶问。
  “不……”林义深说。
  “我也好久没下了。不过,只要电视里有围棋赛,我就一定看。知道吗?我看过你的翻案文章。你说《容本》李评不是叶昼的伪作。”
  “哦,是的,是的……”
  林义深很受感动。这篇论文是他对明代万历三十八年杭州容与堂刊行的《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的考证,发表在今年第一期学报上。他挠了几下光秃的脑壳,心情稍微有些放松。
  “明末清初的一些文人喜欢说李贽批点的《水浒》是叶昼的假托。其实……其实叶昼是个下流文人,行文油腔滑调,卖弄噱头。《容本》李评的用语痛快淋漓,辛辣尖锐,绝对不可能是叶昼写的。”林义深说。
  “叶昼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东林党人顾宪臣的学生,周亮工在《因时屋书影》里称他‘好读书,有才情’。”习江瑶说。
  林义深用目光偷偷地扫了习江瑶一眼。习江瑶若无其事的神态使他的心情愈加沉重,特别是习江瑶头上那一绺灰白色的头发,简直就是一柄利刃,不断地向他扎过来。他想说两句安慰习江瑶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和话题。
  “听说你退了,为什么?”他干咳了几声,终于开口了。
  “身体不好,只好用急流勇退来安慰自己。”习江瑶说。
  “真可惜!你的报告文学《‘白骨精’兴衰记》我读了好几遍,写得真好。”
  “差强人意吧。”
  “你……一个人过……”
  “是的,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林义深听了这话,如坐针毡一般。他恨不能马上冲出去,让雨水浇个痛快。他不敢抬头看习江瑶,可他的目光又止不住地被习江瑶勾了过去。准确地说,映入他的眼帘的其实只有习江瑶夹着香烟的右手。那只手似乎非常粗糙,食指和中指夹烟的位置都被熏黄了。那黄不是一般的黄,而是一种黄里透黑、仿佛面包被烤焦了的颜色。那两根手指曾经是那么纤细,那么皙白,那么柔软,那么温暖……林义深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发抖。
  “还干系主任哪?”习江瑶突然问。
  “准备下了。学校有新规定,以后系主任的任期是四年。”林义深说。
  “不过,你做事一向优柔寡断,秉性难移嘛。”习江瑶落落大方地笑了。笑罢,她突然转过头扫了林义深一眼,“听说开始评职称?”
  “是的。”林义深点点头。
  “江龙有希望吗?”
  “这……说不好,肉少狼多……”
  “理解,理解……”
  习江瑶又笑了。她的友善和豁达使林义深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林义深抬起头,打量着整个房间。像中文系其它教师的房间一样,这里除了书,几乎再也找不出更象样的东西来。不过,迎面墙上悬挂的条幅别有韵味,上面写着“龙凤呈祥,天作之合”八个大字。看落款,是娄师贤的字迹。
  “你找江龙有什么事?”习江瑶问。
  “他有两节课,没去……”林义深说。
  “哦……天哪,这怨我,我忘了给他请假。今天一早他牙痛,看医生去了。”
  “他自己宣布罢课的……”
  “是吗?说说气话而已。”
  林义深伸手挠了挠光秃的脑壳,傻傻地笑了两声。
  “那就好,就好……”他说。
  “你好像更加优柔寡断了。”习江瑶轻轻地笑了。
  林义深局促不安地低下头,汗水竟然顺着他的鼻梁骨,吧嗒吧嗒地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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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习江龙住的勺园到中文系,正好是从学校的西北角到东南角,这条对角线的距离可不近。仿佛鬼使神差,林义深居然一口气跑完这条对角线,回到办公室。一进屋,他就一屁股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湿漉漉的裤脚粘在腿上,感觉极不舒服。他把裤脚挽了又挽,一直挽到膝盖以上,然后便坐在那儿发呆。脑子好像被掏空了,又被塞进了一堆臭袜子,那种酸不溜丢的气味还时不时地直从喉头向外翻滚。
  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显得那么不开心。一阵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虽然带来丝丝凉意,却无法驱散室内的热气。林义深出了一身大汗。汗珠在他那光秃的脑壳上向四下流淌。他闭上眼睛,那一绺灰白色的头发便在他面前闪动。当初,那可是一绺乌光闪闪的迷人的刘海儿。年轻时的林义深热情奔放,踌躇满志,起初,他对那一绺乌光闪闪的刘海儿并不曾留意。自从踏上大学的门坎,他就迷上了《文心雕龙》。他喜欢泡在图书馆里,翻阅各种版本的《文心雕龙》,进行细致的校勘。除了《文心雕龙》,他的爱好就是下围棋。每到周末,他常常南征北战,与各路高手切磋棋艺。数学系是围棋高手云集的地方,他们的冠军号称“棋圣”,据说得到过名家的真传,狂傲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居然对中文系的人扬言说,中文系的围棋冠军只配给他提鞋。“棋圣”的话传到林义深的耳朵里,他被激怒了,马上登门,向“棋圣”挑战。两个人打了个赌:输者当众为赢者提鞋。经过一番龙争虎斗,双方都杀得筋疲力尽,结果林义深五战三胜。“棋圣”不得已,只得面红耳赤地俯首为他提鞋,然后灰溜溜地狼狈逃窜。
  “我是冠军!哈哈哈哈……”林义深仰天大笑。
  笑声未止,一只软绵绵的、暖融融的纤手压在他的手背上。
  “且慢!”
  他愣了。定睛看去,却是同班的女生习江瑶。
  习江瑶轻轻地咬着下唇,笑盈盈地盯着他,镜片后的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么妩媚可爱。
  “你……”他的视线全部被习江瑶额前那一绺乌光闪闪的刘海儿吸引住。
  习江瑶素有“校花”之称。年初,她的短篇小说外女作《多雪的冬天》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并立即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小说叙述了三十年代发生在古城深巷里的一个爱情悲剧,那隽永的文笔、精巧的构思、感人的故事无不令人心醉。林义深被强烈地震撼了。他一连读了几遍,每读一遍都会使他热泪盈眶,心跳不已。习江瑶不仅才华横溢,而且风姿绰约,这很容易引起痴情的男子想入非非。尽管林义深是一个思想比较守旧的男子,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特别是当习江瑶仿佛一株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惊喜不能不在他的心头油然而生。
  “你还算不得冠军。”习江瑶说。
  “还有谁?”林义深问。
  “我!”
  “你……”
  林义深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习江瑶居然会下围棋,更没有想到他刚刚把“棋圣”杀得片甲不留、俯首提鞋,习江瑶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他叫阵。
  “你……你是向我挑战?”他问,满脸透着疑惑。
  “对!”习江瑶点点头。
  林义深顿时心花怒放。他迅速把白子儿、黑子儿分开。
  “你执黑吧。”他说。
  “为什么?”习江瑶问。
  “执黑有利。”
  “你是说,让我?”
  “嘿嘿,也不是让……”
  “好吧,客随主便。”
  习江瑶没有再说什么,她默默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枚黑子儿。那两根手指纤长,白净,细嫩。林义深的脑海里不由得闪过一句古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那真是令人刻骨铭心的人生片段。
  双方开始布局。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胜过刚才与“棋圣”对弈的情景,显然这是习江瑶带来的轰动效应。
  几个回合以后,林义深发现习江瑶的棋艺的确不同寻常。她机敏灵巧,华丽飘逸,善于腾挪治孤,处理局部。不过,比起“棋圣”,她就差得太远了,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林义深要战胜她,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这样的水平居然也敢叫阵?两个人一共下了三局,结果却是林义深以一比二败北。围观者雀跃哄笑,他满不在乎。出乎他的意料,习江瑶根本不领情,这个才女满脸愠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连忙追了上去。
  “你怎么啦?”
  “为什么故意让我?”
  林义深嘿嘿地傻笑。
  “我是想退一步,进两步。”林义深说。
  “可惜……我不喜欢输家。”习江瑶说。
  “你也知道,我是有意的……”
  “事实上,你输了!”
  “刚才不算,不算……重来!”
  “历史无法重写。”
  习江瑶说罢,扭头就跑。
  林义深心里懊丧不已。他不肯善罢罢休,第二天便背着棋盘和棋子儿对习江瑶进行围追堵截。终于,他在操场东面的草坪上拦住了习江瑶的去路。
  “讨厌!”习江瑶喝斥道。
  “我不服输,请再给一次机会。”林义深说。
  “不给!”
  “就一次……”
  “我不给呢?”
  “我就追下去。”
  “真赖!”
  “赖就赖吧。”
  习江瑶扑哧一声笑了。
  林义深不容分说,马上坐在草地上,摆开了棋盘。他还是让习江瑶执黑。周围虽然没有一个围观者,林义深却下得格外用心。每下一子儿,他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几乎没有给习江瑶留下什么破绽。不一会儿的工夫,三局就下满了,每一局他都大获全胜。
  “我赢了!”他非常激动。
  “这不算数!”习江瑶说。
  “算!”
  “不算!”
  “算!”林义深扑过去,一把抓住习江瑶的手。
  习江瑶的脸刷地红了。
  林义深摩了摩后脑勺,嘿嘿地笑了……
  多么令人神往的过去!
  他长叹一声。生活如果能从这儿继续写下去,毫无疑问,那将是多么惬意、多么完美的人生历程。如今,他却只能对着那一绺灰白色的头发忏悔。那绺灰白色的头发使他触目惊心,使他无地自容。对他来说,那绺灰白色的头发宛若一束钢针,在他的目光与之相遇的一瞬间,他的心就被扎得鲜血淋漓。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他根本就没有认真思索的余地。一九五七年春天,他们说好了,来年春节结婚。把结婚的日期与最隆重的传统节日联系在一起,这是习江瑶的主意。
  “这样,每年春节都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一举两得,多好!”她说。
  “好吧,好吧,依你……”林义深说。
  那时候,林义深已经在中文系执教,并在学术上崭露头角,习江瑶则是《光明日报》的著名记者。两个人虽然身居两地,习江瑶的职业又决定了她经常东奔西走,难得回来和林义深见上一面,但两颗年轻的心却是一起跳动的,空间的距离割不断他们之间无限的情思。后来,林义深一连几个月收不到习江瑶的来信了。他心急如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晚上他躺在床上,曾经有过种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习江瑶会被定为右派。终于有一天,习江瑶来了一封信。像往常不一样,这封信很薄很薄,捏在指间,手感明显是轻飘飘的。林义深的心猛然沉了下来,一种不祥之兆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双手颤抖了许久,总算把信封拆开,里面果然只有一页纸,是一张十六开大小的公用信笺。字迹龙飞凤舞,似乎一挥而就。
  义深: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我想原因就没有必要解释了。我只想告诉你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我被定了。不日便要去劳动改造。我知道,无论政治还是业务,你都大有前途,我不想连累你。祝你幸福。
  江瑶
  恰如五雷击顶,林义深感到云山雾罩,不辨东西,他对幸福的憧憬刹那间统统化为泡影。再有几个月,他们就要结合到一起了,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种变故呢?不,习江瑶根本不是坏人。她天真无邪,善良纯正。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也许,习江瑶是有意开个玩笑,考验一下他的爱情……
  “傻瓜!”和林义深同宿舍的司徒汉生是中文系的团总支书记,他把信看了一遍,头便像拨浪鼓似的摇个不停。
  “我该怎么办?”林义深竟手足无措。
  “还犹豫什么!”司徒汉生把信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不,不行……”林义深发了疯似的冲了出来,把信又捡了回来。
  司徒汉生不由分说,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信,三下五除二地撕个粉碎。
  “你的入党申请就要批准了,懂吗?”他说。
  “她需要我……”林义深说。
  “她已经说了,她不想连累你。”
  “我……”
  林义深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司徒汉生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是政治斗争,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真的……”他说。
  “她很单纯,我不相信她会……”林义深说。
  “听着,她是党的敌人,也就是你的敌人。”
  “不,她绝不可能是敌人……”
  “她是右派!右派不是敌人是什么?”
  “我无法接受……”
  “你必须站在党的立场上,把她当做敌人!”
  ……
  林义深尽管很不情愿,他已经没有其它选择。本来,他并不打算回信,司徒汉生极力动员他回信。
  “回信就是表态,懂吗?”司徒汉生说。
  他只好提起笔来。信在苦涩的泪水中写了出来,内容极其婉转,极其含蓄,充满了无奈的自责。
  “你太软弱了!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儿女情长要不得!”司徒汉生说。
  他亲自捉刀,把信改成一篇电闪雷鸣的战斗檄文。回信寄走了以后,司徒汉生还特意把信的底稿拿到支部大会上宣读,赢得了众人一片热烈的掌声……
  千古遗憾就是这样铸成了……
  人生的悲欢离合真是奇妙无穷,其中又有多少是悲欢自生、离合自取呢?他默默地落下两颗泪珠。花好月圆的昔日恋情早已被岁月葬入他心头的坟墓,骤然间,这座坟墓被打开了。他感到如梦初醒,醒来后又恍如隔世。那封绝情的信让他痛不欲生。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为什么在司徒汉生面前要逆来顺受呢?他可以有另外的选择。这种选择也许意味着灾难,但这种选择不会留下任何遗憾……不错,他远远地避开了突如其来的灾难,他完成了政治品德的升华。可是,又有谁知道呢,三十年来,无时无刻的精神折磨揉碎了他的心,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不错,没有人遣责他背信弃义,没有人唾弃他的自私自利。在泯灭人性的年代里,他的举止甚至被蒙上了高尚的光环。可是,又有谁知道呢,三十年来,他对习江瑶的苦恋悄悄地扭曲了他的心灵,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一头猛兽……
  桌子上的玻璃板映出一颗明晃晃的秃脑壳,秃脑壳下面的那张面孔呆若木鸡……
  你还算不得冠军……
  算……
  不算……
  我不想连累你……
  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
  有马白颠。白颠,的颡也……
  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
  震为雷,为龙,为足……
  你真笨,干吗不演方达生?
  导演不同意……
  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
  我想听你说那句台词。
  哪句?
  就是那句……
  哪句?
  我不是给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
  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
  ……
  林义深长叹一声,眼前那绺灰白色的头发像熊熊燃烧的一团烈焰,灼得他两眼泪水直淌。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安慰自己:“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现在他才感到这句话是那么苍白无力。也许,人们仍然可以用这种理念对他表示宽容,他却对这种理念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和憎恨……突然,他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刚才他为什么要去找习江龙呢?仅仅因为习江龙罢课吗?他的性情一向温和,喜怒都不愿意形诸脸色。习江龙的罢课虽然让他恼火,但依他往常的性格,他还不至于老羞成怒,也根本不会气急败坏地找习江龙兴师问罪。好像冥冥之中有人特意安排好了这一切,让他和九死一生的习江瑶劫后重逢。他不知道自己应当为这次会面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懊丧,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无法逃避自己当年的罪责。仅仅那封绝情的信,他也应该下油锅十次。尽管习江瑶只字没有提及那封信,但那绺灰白色的头发已经毫不留情地向他提起了诉讼。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重新出现在习江瑶的面前。他应该像陶渊明一样远离喧嚣的尘世,在大自然的无边风月中净化自己的灵魂。既然历史执意安排他和习江瑶重新见面,那就说明历史是站在习江瑶一边的,是要说明习江瑶讨回公道的。在历史面前,他除了接受惩罚,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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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林……”中文系的总支书记司徒汉生突然推门而入,他发现林义深在流泪,感到十分惊讶。
  “哦……是沙子……”林义深慌忙揉了揉眼睛。
  司徒汉生叼着烟斗,把一团一团浓郁芳香的烟雾在林义深面前摊开。他的个子很高,黑色的脸膛透着几分憨直,几分迟钝。林义深的解释未能说服他,他用目光在林义深脸上扫了几下,才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
  “听说有人到省里告我们。”他说。
  “告什么?”林义深问。
  “招生的事情。”司徒汉生说。
  林义深淡淡一笑。这件事情他心里一清二楚,中文系去年招生的确开了个后门,接纳了两个不该接纳的学生,一个叫吴彤,一个叫刘海林。至于有人上告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有这回事吗?”司徒汉生问。
  “当然有。”林义深说。
  “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林义深摩了摩光秃的脑壳,轻轻摇摇头。去年招生工作刚开始时,校长办公室主任陈建成送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刘海林的名字和凖考号,要求林义深想法招进来。林义深又把条子交给副系主任兼办公室主任程帆,让他见机行事。程帆是专职行政干部,负责主持系里的日常工作。他年年都去招生,对招生的程序了如指掌。刘海林的成绩低于录取分数线,要从省招生办公室把他的档案调出来是很困难的。不过,程帆心里清楚,这年头不裂缝的鸡蛋已经不多了,机会总会出现的。他在省招生办公室审阅材料时,省招办主任突然把他叫出去,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把一个名叫吴彤的学生档案硬塞给他。这个吴彤报考的是理工类,离理工类的分数线差得很远。程帆笑了,他马上把刘海林的条子掏了出来。就这样,一笔交易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完成了,吴彤和刘海林都名正言顺地成为中文系的学生。
  “刘海林是谁?”司徒汉生问。
  “章汝霖的内侄。”林义深说。
  “吴彤呢?”
  “省委组织部部长吴秉伦的儿子。”
  “不象话!”
  司徒汉生气呼呼地举起烟斗,大口大口地吧嗒起来。
  “学校找你了?”林义深问。
  “没有。”司徒汉生说。
  “何必自作多情呢?”
  “曲武找过我,是他们九三学社告的。”
  “橱窗里的一朵塑料花,你也当真?”
  “你说得挺轻巧。”
  司徒汉生扫了林义深一眼,神色异常深沉。
  林义深却显得十分平静。
  “司徒,你睁开眼睛看看,走私猖獗,毒品泛滥,贿赂公行……两个学生,算得了什么?”他说。
  “我知道这个核桃啃不动。”司徒汉生说,“领导没要我们啃,我们也没办法啃。只是……和曲武怎么交代?总得给他一个说法吧……他毕竟是我们学校九三学社的主委。”
  “你就跟他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接下去呢?”
  “明天天气哈哈哈……”
  “曲武会让你哈哈下去吗?”
  “司徒,这是你的专长。”
  听了林义深这句话,司徒汉生忍不住苦笑起来。他知道林义深是在说气话,也知道曲武他们的上告信会被官样文章淹没掉。这几年官样文章特别流行。因为官样文章既显得民主,廉洁,又可以使事情在官样文章的运作过程中,大事变小,小事变了。做官样文章实际上就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只有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才有可能把许许多多棘手的关系摆平。他几乎可以肯定,曲武他们的信正在进行公文旅行。旅行来旅行去,四年的时间就悄悄地滑过去了。学生毕业离校后,旅行的公文将会以“下不为例”作为结论,寿终正寝。这种官样文章,实在是空前绝后的一大发明。
  “我昨天和李梦田谈过。”他往沙发上一坐,压得沙发吱吱作响。
  “谈得怎么样?”林义深问。
  “我看,烟厂不迁走他们是不会收兵的。”
  “那就让李梦田他们干吧。”
  司徒汉生听了林义深这句话,忍不住笑了。是啊,当初宝光卷烟厂把分厂建在校园里,是因为他们向学校派驻了工宣队。现在工宣队既然已经撤走,他们的分厂怎么可以继续赖在校园里呢?娄师贤担任省政协副主席以后,多次呼吁把烟厂从校园里迁出去。学校也多次派代表到省政府交涉,要求把当年工宣队占领的土地还给学校。所有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据说因为烟厂的厂长在省市两级政府里都有靠山,他不愿意轻易放弃这块风水宝地,这才使得问题拖延下来。今年年初,学生会开始发动驱逐烟厂的运动,学生会的主席就是中文系的学生李梦田,这样一来,中文系便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林义深作为系主任,司徒汉生作为系总支书记,他们都不得不拿出精力来应对这件事情。一家卷烟厂居然领导一所高等学府,同时又在这所高等学府建造厂房,这本来就是一桩可以纳入《笑林》的天大笑话,为什么这桩笑话至今还能够堂而皇之地延续下去呢?
  “我们还得想想办法。”司徒汉生说。
  “我们能怎么办?去告诉学生,工人阶级必须占领上层建筑领域?”林义深说。
  司徒汉生听出林义深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他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林义深的脸膛,仿佛这样就能够把林义深的全部秘密从那张略有浮肿的面皮上盯出来。
  “老林,你……今儿怎么啦?”他问。
  “你说我怎么啦?”林义深反问道。
  “你的脸色不对。”
  “我的脸色错在哪儿?”
  司徒汉生看出林义深成心抬杠,他只好避开锋芒,把烟斗举到唇边,吧嗒了几下。
  “是不是因为习江龙罢课?”他突然问。
  “习江龙罢课了吗?”林义深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司徒汉生大吃一惊。今天一早,八五级一班的班长跑来反映,他们的古代汉语课没人上。司徒汉生特意让王春晓打电话通知林义深,林义深怎么能不知道呢?
  “你……老林……”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习江龙今天看病了。他爱人已经告诉我,是我给忘了……”
  “你……”
  林义深的谎言骗不了司徒汉生。这不仅因为他们共事几十年,司徒汉生对他了如指掌,而且还因为老实人撒谎时,眼色神情往往让人一览无余。
  “他自己宣布罢课的。”司徒汉生说。
  “怎么可能呢!”林义深摇摇头,避开司徒汉生的视线。
  “他冲你拍的桌子,我的老林!”
  “那……那是气话……气话能算数吗?”
  司徒汉生扭动了下身子,压得沙发又吱吱作响。他感到林义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偏见……偏见……都是偏见……”林义深咕哝着。
  “你在说谁?”司徒汉生问。
  林义深摩了摩光秃的脑壳,扫了司徒汉生一眼。
  “你,我,我们都有偏见,真的,有偏见……”他说。
  “什么偏见?”司徒汉生又问。
  林义深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喝醉了?”司徒汉生有意开了个玩笑,想使林义深的情绪松弛一下。
  “我没喝酒。”林义深说。
  司徒汉生站起来,缓缓地踱到窗前,然后转过身子,倚在窗台上。他把烟斗里的烟灰磕在花盆里,又拿出烟荷包,往烟斗里装上烟丝。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暗,已经发黑的墙壁和那些破旧的柜子、桌子使人很难想象,这里就是系主任办公室。司徒汉生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五十年代他作为学生干部就经常出入这里。恢复高考以后,他就任中文系总支书记,自然是这里的常客。八五级一班的班长就是在这里反映情况的,程帆当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还是在这里,习江龙拍着桌子吼道:“我罢课!”习江龙是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书写自己的历史,是非曲直一目了然。难道说只要换个角度看,罢课就成了理直气壮的事情啦?司徒汉生有滋有味地吧嗒着烟斗,两眼眯缝着,盯着林义深那光秃的脑壳。脑壳上沁出了汗珠,一颗、两颗、三颗……司徒汉生默默地数着。数了一会儿,他无法继续数下去了,许多汗珠已经聚在一起,汇成水流,顺额角淌下去。水流到了腮边,又凝成水珠,一滴一滴地滑下去,落在玻璃板上。
  雨水停了以后,屋子里又开始闷热起来。树间的知了以异乎寻常的热情狂鸣不已,仿佛在为闷热的卷土重来而鼓吹。
  这时,系秘书王春晓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把报纸、信件放在林义深旁边的茶几上,又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一个白色的信封十分扎眼地搁在最上面。林义深伸手抓过信封,只看了一眼,便长叹一声。
  “舒志辉死了!”他说。
  司徒汉生站着没有动,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对舒志辉非常熟悉。舒志辉是中文系一九五五年招收的学生,他和习江龙、安楠以及校长办公室主任陈建成都是同学。由于他学习成绩优异,人缘又好,被同学们选为班长。舒志辉是个很活跃的人,他酷爱文学,便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组织了百花学社,还出版了《百花园》墙报。后来,他们又进一步发展,把《百花园》墙报改为油印的刊物。那时陈建成担任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也许因为他太土,舒志辉看不起他,两个人的关系很紧张,担任中文系团总支书记的司徒汉生还多次为他们调解过。一九五七年反右时,陈建成突然来了劲头,他整理了百花学社的材料,上报学校党委。不久,舒志辉在全校范围内遭到残酷的批判。对舒志辉的批判就是由司徒汉生具体组织实施的。后来,舒志辉戴着“右派”的帽子去了青海,直到一九七八年才平反回来,在理工学院教大学语文。想不到他才五十出头,便离开了人世。他结婚很晚,他的儿子初中还没毕业呢。
  “你当初……”林义深说。
  司徒汉生淡淡一笑,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
  “我们都只是工具。杀人犯用刀子杀人,有罪的不是刀子。”他说。
  “工具,工具……大家都是工具……”
  “要是你被定为右派,你能抱怨谁?”
  司徒汉生的眼睛转向窗外,没有看林义深。每当有人提到当年的反右斗争,他总是漠然置之,从不表示任何忏悔。历史原本就是冷酷无情的,它只顾向前推进,根本不在乎人类中的哪一个个体曾经受过委屈、蒙过灾难,甚至流过鲜血、掉过头颅。在它的眼里,泪水和尿液一样,同样是氢二氧的混合物。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过了一会儿,林义深低下头,面孔微微有些发红。
  “他死得太早……”他说。
  “你是说舒志辉吗?”司徒汉生问。
  “除了他,我能说谁?”
  “你是说习江瑶。”
  “胡说……”
  “习江瑶平反了,现在又成了著名作家了,还轰动了文坛……”
  “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就是你我都没有任何过错。”
  “我们干吗要谈这个?”
  “迟早要谈的。”
  林义深苦笑起来。他站起来,走到风扇前,打开风扇,调到快速档,让一阵阵凉风直吹他的胸膛。
  “司徒,我今天有点云山雾罩的。”林义深说。
  “我早就云山雾罩了。”司徒汉生说。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司徒汉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林义深双手抱着头,刚想眯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是校长办公室主任陈建成。陈建成长得白白胖胖的,不知为什么,头发居然白了一多半。特别是前额上的头发,白得那么纯,简直找不出一根黑头髪来。不过他保养得挺好,脸上油光光的,如果不细看,眼角的鱼尾纹是看不出来的。
  林义深依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老林,你怎么啦?”陈建成在林义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哦……你有什么事?”林义深勉强地笑了笑。
  “这是吴彤和刘海林的成绩单。”陈建成把一张纸放在桌子上。“吴彤的古代文学、文学概论、现代汉语、语言学概论不及格,四门;刘海林的文学概论、现代汉语、语言学概论不及格,三门。吴彤的现代汉语补考也不及格。”
  “怎么啦?”
  “我已经和你打过招呼。”
  “吴彤的现代汉语毕业时还可以补考一次。”
  “老林,装哪门子胡涂?补考的科目超过四门就没有学位,你不知道吗?”
  “到底怎么啦?”
  “你是不是打算让他们光着屁股离开学校?”
  “他们考试不及格找谁?找我?我是他们的爸爸还是他们的爷爷?听你的意思是我不让他们及格,对不?你可以问问任课老师,可以查查卷子,要是老师有问题,我可以承担责任。他们没考好,找他们自己!”
  “我说老林,你今儿怎么啦?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你……你这是怎么啦?”
  “这样吧,老师定的成绩不合要求,你给他们定成绩吧,你说多少分就是多少分,行不行?”
  “老林,算我求你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把贵手高抬一下,我求你了……”
  “我不能干预老师们的工作。”
  林义深低下头,目光呆呆地盯着玻璃板上明晃晃的秃脑壳。
  陈建成拿出一包还没有开封的烟,撕开封口,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烟盒底部弹了弹,然后抽出一支,叨在嘴上,再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把火打着。
  “你再看看这个……”他把一份材料放到林义深面前。
  林义深一看,是关于刘海林旷课六十三节的上报材料。按学校规定,学生旷课超过五十节,一律除名。为了加强管理,学校还有明文规定,各系碰上这种学生,必须马上上报材料,学校要在一周内做出除名的决定。这份材料是王春晓整理出来的,程帆问过他和司徒汉生怎么处理,是他和司徒汉生让程帆报上去的。
  “老林,这……这怎么行呢?”陈建成说。
  “我们是执行纪律,有什么错吗?”林义深问。
  “老林……你……你你……”
  “你要我们怎么做?”
  “把材料撤回来。”
  “怎么向老师和学生交代?”
  “想想办法嘛!”
  陈建成抽了一口烟,站了起来,走到林义深身后,拍了拍林义深的肩头。
  “老林,好容易让他进来了,就这样让他出去,这多不好?刘海林的爷爷原来是副市长,昨天老头儿亲自来了,还向学校捐了三万块钱。”他说。
  “反正除名不除名是学校的权力,你们不除名就是了,何必找我呢!”林义深说。
  “你们把材料报上去,这不是给领导出难题吗?”
  “是他旷课,不是我旷课!”
  “好好,我让他以后不旷课,这六十三节你想想办法吧。”
  “办法有一个……”
  “你说吧。”
  “我辞职,你们另请高明!”
  “老林……”
  林义深闭上眼睛,两手抱在胸前,不再理睬陈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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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楠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当她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时,晨曦已经透过窗户洒落进来,把屋里的一切都抹上一层淡淡的紫绛色。操场上做早操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那轻松欢快、曲折多变的音乐伴随着控制节奏的口令在她耳畔荡漾着。她心里感到的却是一阵阵烦躁不安。她躺在床上没有动,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看上去,她长得矮小瘦弱,从桌子上摆放的几袋标明无糖的食品可以得知,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读大学时,她就喜欢钻故纸堆。她曾就词义引申的诸多现象请教过娄师贤,颇得娄师贤的赏识。大学毕业后,她理所当然地成为娄师贤的研究生。毕业后,又理所当然地留在系里任教。在业师的身边工作的几年间,一切还算顺心遂意。自从习江龙那双目光散斜的对眼儿在娄师贤周围频频出现以后,情况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九七七年,她和娄师贤合作的第一部专著《训诂学通论》完成后,省出版社却把书稿压了下来,迟迟没有出书。习江龙在出版社有熟人,娄师贤便让他想想办法。两年后,书终于出版了,安楠却发现,她的名字居然被删去。不久,由于习江龙的“极力推荐”,她又被派去支持西藏,在西藏大学任教两年。习江龙本来是向景岳的助手,但他却紧紧地摽着娄师贤。娄师贤是个对人情世故不甚了然的学者,上了岁数以后,待人接物更加胡涂。安楠了解习江龙,知道习江龙是个丧门星,习江龙摽上谁,谁就将大难临头。刚上大学不久,班长舒志辉红极一时,习江龙便摽上了他,跟他好得形影不离,后来,舒志辉就栽在习江龙手里,成了臭名昭著的右派。他们班的古代汉语由向景岳讲授,向景岳当时是系主任,于是习江龙自告奋勇担任古代汉语课代表,整天围着向景岳转来转去,把向景岳哄得心花怒放,以为白白捡了个儿子,习江龙毕业时,向景岳就把他留下来做助手,后来,又是习江龙把向景岳推进了火坑。现在,习江龙紧紧地摽着娄师贤,难道说娄师贤也在劫难逃……
  安楠躺不住了,她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寻绎着梦境。
  ……她在峡谷中吃力地穿行着。两侧的悬崖不见山石,却立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个个金刚怒目,凶相毕露。峡谷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她胆战心惊地向前走……好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一转,脚下居然又横陈着一具具尸体。细细看去,尸体又化为乌有,空中响起一阵阵冷笑、嘲笑、奸笑、狂笑……这梦十分恐怖,即使只是回忆一下梦境,她的心头依然扑扑乱跳。
  她读过佛洛伊德的作品,便试图用佛洛伊德的理论诠释自己的梦。按佛洛伊德的说法,梦是由于潜意识作怪而产生的。那么,她的潜意识到底是什么呢?她每天除了教学工作以外,还要抓紧时间撰写《训诂方法专题研究》。这是她和娄师贤从去年开始合作的科研专题。如果有什么潜意识的话,似乎也应当与教学、写作有关。然而,她的梦与教学、写作显然都风马牛不相及。这个梦究竟和什么东西有关呢?她苦苦地思索了许久,却找不到任何头绪,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似乎塞满了浆糊。至于家庭生活,那就更找不到能与梦境关联的蛛丝马迹。她的家庭生活还算得上美满。丈夫刘宏基是历史系的系主任,大儿子刘一前年考上了清华大学,除了小儿子刘乙让她感到不那么顺心以外,她对生活已经不再抱怨什么了。准确地说,生活开始使她产生了惬意的感觉。偏偏这时,她却在噩梦中受了一场虚惊,而且这梦又是那样奇特,她心里不能不疑窦丛开。
  刘宏基买早点回来,见她坐在那里发呆,觉得有些奇怪。
  “你怎么啦?”他问。
  安楠依然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不舒服吧?”刘宏基又说。
  安楠不满地瞅了丈夫一眼。
  “买早点干吗不早点儿去?”她说。
  “我练了会儿功。”刘宏基说着,便把油条和豆浆放在桌子上,进了厨房。
  今年春天,省城来了一位气功大师,名叫孙志仁,据说是三宝全真功的第十四代传人,法力无边,包治百病。工会主席侯长信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专门把他请到学校里传功。孙志仁在大礼堂做报告时,有一位中年妇女突然闯了进来,哭喊着一定要拜见大师。她说,她姐姐脑干部位患肿瘤,昏迷不醒,医生决定给她姐姐开刀。医生说,开刀后,最好的结果就是变成植物人,死在手术台上的可能性很大。她听说孙大师功能很强,可以千里治病,特地请大师救命。孙志仁听罢,说:“我现在无法脱身,你就坐在会场里,我通过你给你姐姐治病。你用心接功,意想你姐姐就可以了。”报告结束时,孙志仁让中年妇女打电话问问情况。中年妇女往二百里以外的医院打电话,得知奇迹竟然发生了。手术前,她姐姐居然苏醒过来,主刀医生感到十分诧异,连忙做ct检查,发现脑干部位的肿瘤已经无影无踪。这件事情在校园里引起了轰动,许多人纷纷报名学习三宝全真功。刘宏基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对孙志仁的三宝全真功笃信无疑,自然修练得非常认真。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安楠患有糖尿病,偏偏不相信三宝全真功,不论他怎么劝说,安楠都不肯修练。
  “小乙呢?”刘宏基一边拿碗筷一边问。
  “走啦!”安楠说。
  “这么早就走?”
  “是你买早点回来得太晚。”
  “刚才我碰见林义深,他说昨天下午你们系已经评审完,你通过了。”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安楠感到惊讶。在今年中文系申报教授的人中,无论比教学还是比科研成果,她都名列前茅,她的学术专著《元曲俗语考》还在省里获过奖,没有人能够和她竞争,在系里通过不应当成为问题。不过,职称评审工作一共要过三关,系评委属于一级评委,激烈的竞争还在后面,仅仅在系里通过是不足为数的。
  “他还说,有人写匿名信告你。”刘宏基说。
  “告我什么?”安楠顿时感到震惊。
  “好像有一条是说你勾结台湾特务。”
  安楠听了这话,感到心里好像塞进一块石头。去年夏天,有个叫伍哲伦的台湾记者来采访娄师贤,采访的内容是关于汉语言文字学复兴的问题,丝毫也没有涉及到政治。后来,报纸上有条消息说,伍哲伦实际上是台湾当局派到大陆搜集情报的特务,已经被警方逮捕。可是,伍哲伦究竟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百思而不得其解。
  刘宏基坐在饭桌前,开始吃早点。安楠梳洗完毕,也凑了过来。
  “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安楠说。
  “别胡思乱想。”刘宏基说。
  “也许我会被淘汰。”
  刘宏基沉默下来了。他看出安楠的情绪很不好,决定把话题引开。
  “舒志辉的追悼会你去吗?”他问。
  “我能不去吗?”安楠说。
  “他还年轻……”
  “当初要不是习江龙偷出他的日记,他的结局未必那么惨……”
  “唉……”
  刘宏基轻轻叹了口气。他本来想使话题变得轻松点,没有想到话题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他摘下黑框近视镜,用手揉了揉双眼。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有娄先生一个人蒙在鼓里。”安楠说。
  “他怎么摽上娄先生的?”刘宏基问。
  “那是工宣队进校以后,他被整得灰溜溜的,没人搭理他,只有娄先生待他像以往一样。娄先生那时住在罗锅桥东里,他住在罗锅桥西里,隔得不远,每月发工资,他都替娄先生代领,一来二去,他就成了娄先生的常客。后来娄先生担任了省政协副主席,学术地位又受到重视,他就索性以娄门弟子自居。”
  “他图什么?”
  “图什么?现在不是时兴包装嘛!”
  “也是,什么都要包装。省出版社也改名叫‘大地出版社’了,其实嘛,换汤不换药。”刘宏基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昨天我去拿清样,碰见杨晋东了。”
  安楠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印有“大地出版社总编办公室主任”的字样。
  “他升啦?”
  “刚升的。”
  安楠的眉头不觉舒展开来。杨晋东是她独立带的第一批硕士生,参加工作不过一年就得到晋升,她当然高兴。
  “杨晋东问我,你那本《训诂方法专题研究》什么时候完稿。”刘宏基又说。
  “这本书不急。他没提向先生的《庄子译注》吗?”安楠说。
  “没有。”
  “你干吗不问?”
  “你没和我说。”
  安楠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早在一九六六年年初,省出版社就把向景岳的专著《庄子译注》纳入出版计划。后来,这个计划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只好搁浅。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庄子译注》的手稿又被习江龙烧毁。现在的《庄子译注》是一九七六年以后,向景岳重新写的。但时过境迁,当年的计划出版社根本不认账。杨晋东毕业后,分配到出版社,安楠就托他想办法给向景岳出书。既然杨晋东当上主任,办法应该多一些,为什么不提向景岳的《庄子译注》呢?
  “向先生应该把他的《毛诗研究》早点写出来。”刘宏基拿起一根油条,扯成一段一段的,泡在豆浆里。
  “他现在疯疯癫癫的,还能写吗?”安楠说。
  “他可是研究《毛诗》的权威,要是他能把《毛诗研究》写出来,肯定是扛鼎之作。”
  “向先生当初说过,《庄子译注》出版后,他打算带着习江龙一起写《毛诗研究》。”
  “是吗?可惜!可惜……”
  “全班三十多个人,他偏偏看上了习江龙。向师母不喜欢习江龙,说人的眼斜心也斜。没想到让老太太说中了。”
  “也怪你,干吗让习江龙当课代表?”
  “是我吗?是舒志辉让他干的。”
  说到这里,安楠的眉头拧得更紧。虽然时隔三十年,一切就像在眼前发生似的。当时,舒志辉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让习江龙担任古代汉语课代表。安楠是学习委员,安排课代表是她的职权,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因为这件事情,陈建成在团支部会议上还指责舒志辉工作态度武断专横,任人唯亲。这些陈年旧账原本早就应该划上句号,不知为什么,却变成了省略号。
  刘宏基把一碗豆浆泡油条几下子扒进嘴里,然后伸出一只巴掌,抹了抹嘴角,便站了起来,在安楠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放心吧,这种小人成不了气候。”他说。
  刘宏基的话虽然使安楠得到一点安慰,并没有减轻她内心的压力。她嘴里嚼着油条,眼前却闪烁出习江龙那一双对眼儿。以前她只是感到习江龙的目光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现在她似乎感觉出那双对眼儿射出的目光有些阴森可怕。
  安楠刚把碗筷收拾好,她的学生石磊和周艳红就按时登门了,按计划,安楠今天辅导他们学习章太炎的《文始》。石磊和周艳红者是安楠去年招的两名硕士生。石磊是辽宁人,个子不太高,长得虎头虎脑的,性子挺急。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稳,他就把大嗓门亮了出来。
  “安老师,听说习老师想重写《文始》。”石磊说。
  “这可能吗?”安楠忍不住笑了。
  “昨天我们听习老师讲《毛诗》,谭秀芳说的。”
  “是吗?”
  安楠不觉收敛了笑容。《文始》是章太炎在语言学方面的重要代表作,训诂学的功底极深。像习江龙那种急功近利的人,根本不可能耐心地把《文始》读下来,至于重写《文始》,恐怕只能作为玩笑开开。突然,安楠的心头一沉,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来。姚谦当年和章太炎齐名,章太炎是浙江人,姚谦是河北人,时人有“南学章太炎,北师姚季豫”之说。章太炎的《文始》出版之后,姚谦认为该书“精华与瑕疵并存”,他打算写一部《文源》,以纠章氏之过,补章氏之漏。娄师贤曾经和姚谦的侄子姚璋一起听姚谦讲授过《文源》。姚谦因为英年早逝,来不及撰写这部大作。前几年,姚璋根据自己的笔记,把《文源》整理出来,并把稿子寄给娄师贤,让娄师贤修正和补充。可是,娄师贤至今也没有收到这部书稿。系秘书王春晓说,有一件南京寄来的包裹让习江龙取走了,习江龙却矢口否认。谭秀芳透露的消息说明《文源》的书稿的确在习江龙手中,只是成了一堆废纸,因为姚璋最近已经把书稿油印成册,寄给各大学的图书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情使安楠联想起夜里做的梦,她感到不寒而栗。那一双无法捉摸的对眼儿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既清楚又模糊,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两只总是向中间倾斜的眸子喷射出的是贪得无厌的欲火。
  “安老师,《文始》应当怎么学?”周艳红是来自安徽的姑娘,她对石磊挑出的话题好像不那么感兴趣。
  “哦,对,应该说说《文始》……”安楠把思绪拉了回来,沉吟片刻才说。“首先你们对《文始》要有个大致的了解。《文始》里有大量的材料,是章太炎完全凭直接感觉用大理论把它们统率起来的,他的大理论就是音近义通。你们读的时候,主要是体会他的这个大理论。”
  “《文始》给人的初步印象,好像是在胡说八道。”石磊说。
  “这个感觉说明章太炎的科学工作不够完善。他是通过对右文说的批判,排斥音义之间非必然的联系。但音义之间的必然联系和非必然联系的界限是什么,太炎先生没有确定下来,不清楚。方法上的局限性必然造成理论上的局限性。当然,我们不否认,有些同源字的系联,他有根据,没讲出来。但也不可否认有许多东西是他主观的想象。”安楠说到这里,又加重了语气。“读《文始》一定要慎重,没有证据之前不要信,同时要下些工夫找找他的证据。太炎先生有许多结论是很棒的,但这些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他没有讲。也就是说,有许多方法是暗藏在里面的,这倒非常值得总结。”
  “好多人都骂章太炎的《成均图》。”周艳红说。
  “有人说,根据《成均图》,孙悟空三转两转就成了猪八戒。”石磊说。
  “他们没有读懂章太炎的《成均图》。”安楠说。“章太炎创制《成均图》只是为了反映语音变化的复杂性,这才是本质。譬如位置的‘位’,郑玄注《周礼》说:‘故书位作立。’郑众也说过:‘立读为位。古者立、位同字。’一切材料都证明二字同根同源,‘位’当从立得声。从意义上看,也密切相关。立是站的动作,位是站的处所,是动静的变化。可是二字既不双声,也不迭韵,声音相差很远。它们之间的声音应当有关系。如从位得声的‘莅’,声母和‘立’一样,韵部和‘位’正好是对转音。由此可见音变的复杂性。太炎先生看到这一点,也力图解决这个问题。音韵学的成果毕竟有限,许多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不能苛求太炎先生。有人喜欢对章太炎吹毛求疵,可他们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进章太炎的圈子里。这说明要打倒章太炎可不容易。”
  安楠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心里觉得畅快了许多。
  正在这时,系主任林义深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
  “安老师,娄先生为什么不让赵老师讲《马氏文通》?”他摩着光秃的脑壳问。
  “谁说的?”安楠大吃一惊。
  “习老师说的。”
  “你干吗不直接找娄先生?”
  “我路过这儿,顺便和你说一说。你告诉娄先生,教学计划不能随意变动。”
  林义深说罢,又匆匆地走了。
  安楠无奈地苦笑起来。赵吉勤比她毕业得早,是娄师贤专门挑选的助手。安楠读研究生时,娄师贤每次授课,赵吉勤都跟在娄师贤身边。这个人为人忠厚老实,不善交际。不知为什么,他喜欢研究文言语法,这与娄师贤的研究方向不太吻合。不过,娄师贤并没有表示反对。自从习江龙摽上娄师贤以后,安楠发现,娄师贤和赵吉勤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在公开的场合下,娄师贤甚至不肯承认赵吉勤是自己的学生。安楠很清楚,作祟者就是习江龙。习江龙很善于见风使舵。娄师贤嗜烟嗜酒嗜茶,习江龙便四处奔波,托人给娄师贤购买好烟好酒好茶。时日一久,娄师贤也像当年的向景岳一样,以为白白捡了个儿子,自然高兴得忘乎所以。习江龙为了把娄师贤控制在手中,首先他当然要挑拨娄师贤和弟子们的关系。由于娄师贤要和安楠合作著书,往来关系非常密切,习江龙无从下手,因而,赵吉勤便成了他攻击的主要目标。这一切安楠都看在眼里,她经常劝说娄师贤,却没有什么效果。让赵吉勤给研究生讲授《马氏文通》是娄师贤的安排,现在娄师贤突然要中止赵吉勤的课,不用说,肯定又是习江龙捣的鬼。尽管娄师贤对赵吉勤的成见很深,要转变他对赵吉勤的看法已经不可能,安楠还是决定用尽全力戳穿习江龙的谎言。
  “安老师,我们还能听《马氏文通》吗?”石磊问。
  “怎么不能听?”安楠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们俩把《马氏文通》的听课笔记都拿来。”
  “现在?”
  “对,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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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师贤不在家,他的博士生杨晓锋正蹲在地下摆弄一盆凤尾竹。也许因为蹲的时间久了,杨晓锋那张胖乎乎的脸庞上已经沁满了汗珠。大概因为出汗,眼镜戴不住,他索性把眼镜摘下来放在凳子上。这盆凤尾竹是他从家乡带来的特产,那细密柔软的枝条和修长翠绿的叶子颇给人清新俊逸的感觉。安楠进来后,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观赏起来。
  “他们陪娄先生散步了,我给娄先生做盆景。”杨晓锋说。
  “这是什么竹子?”安楠问。
  “凤尾竹。娄先生准备的盆太小,我给他换了个大盆。”杨晓锋说。“这种竹子叶子特别密,可以随心所欲地修剪成各种形状。”
  “挺好。”
  “娄先生说,这一盆送给向先生。”
  “是吗?”
  安楠伸手轻轻抚摩凤尾竹的嫩叶,然后,她把娄师贤的藤椅往后一拖,坐了下来。这把藤椅是娄师贤八十大寿时,他的几个女儿请人专门给他量身定做的。娄师贤坐在上面非常舒服,安楠坐在上面,两臂要大张才能搭在扶手上。
  “安老师,谭秀芳的论文你看了吗?”杨晓锋问。
  “什么论文?”安楠反问道。
  “谈《文选》的修辞特点。”
  “没有。”
  “观点有点牵强。左思《蜀都赋》说,‘指渠口为云门,洒滮池而为陆泽’,李善注:‘郑玄《周礼》注曰,黄帝乐曰云门,言黄帝之德如云之出门也。然此唯取云门之名,不取乐也。’这本来是李善的迂曲之处。《蜀都赋》的‘云门’只是形容渠口水势奔涌,如同云涛奔涌其门,和黄帝乐‘云门’风马牛不相及。语言具有社会性,不能说你用过了,我再用,就是用了你的典。谭秀芳居然还把它列为儒家传统思想影响的范围。”
  安楠淡然一笑。谭秀芳是习江龙带出来的硕士生,毕业后留校担任助教。她的论文出现的问题,其实正是习江龙的浮躁情绪的折射。娄师贤经常批评习江龙是“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墙上芦苇”,并多次让他认真读一读荀子的《劝学》,习江龙都置若罔闻。
  “安老师,给!”黄嫂沏了一杯茶水,端了出来。
  “谢谢!”安楠点点头,又问,“黄嫂,这几天有情况吗?”
  这是她和黄嫂之间特殊用语,听上去别人以为她是在讯问娄师贤的身体状况,其实她是在了解习江龙在娄师贤面前的言行。黄嫂是安徽人,在娄师贤家当保姆已经二十几年了。娄师贤的老伴儿在世时,和黄嫂的关系非常融洽密切,她去世以后,娄师贤的生活全都由黄嫂照料。黄嫂善于料理家务,很会做饭。她做的饭菜娄师贤吃了非常可口,她买的衣服娄师贤穿了非常合体。娄师贤的生活已经离不开她。这几年黄嫂的家乡已经富裕起来,她的儿女让她回家享清福,她不肯弃娄师贤而去。她对安楠说,不送走娄师贤,她决不离开娄家。也许是习江龙那双对眼儿引起她的反感,她对习江龙没有一点好印象。习江龙在娄师贤面前说的话,凡是她听到的,她都会悄悄地告诉安楠。久而久之,她们之间就形成了这样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
  黄嫂把茶水放在茶几上,瞅了杨晓锋一眼。
  杨晓锋非常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安楠和黄嫂在说些什么。
  黄嫂向安楠使了下眼色,转身进了厨房。
  安楠连忙站了起来,跟了进去。
  “安老师,死羊眼这几天天天来。”黄嫂压低声音说。
  “死羊眼”是黄嫂给习江龙起的外号,这个外号除了安楠,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来干什么?”安楠问。
  “跟先生要教授。”
  “要教授?”
  “娄先生说他不争气,说他没东西。我不懂,什么叫‘没东西’?”
  安楠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当然明白,娄师贤是指习江龙的科研成果太少。习江龙上报的科研成果虽然填写了八十多项,但其中多半是在《水城晚报》上发表的“狗年说狗”、“猴年说猴”之类的小杂文,正经的科研论文只有几篇。惟一的“专著”是一本小册子《怎样识别错别字》,是六十年代时,向景岳主编的一套语文普及小丛书中的一本,约十六万字。而且在这八十多项中,属于晋升副教授以后发表的科研成果只有六七篇。凭这样的条件要晋升教授,恐怕只能是做梦。
  “还要什么?”安楠问。
  “我也听不明白,反正一来就是教授。”黄嫂说着,突然一拍脑门,“先生还批评他罢课。他说,只要给他教授,他就不罢课。”
  “娄先生答应了吗?”
  “先生没说话。”
  安楠一时沉吟不语。习江龙罢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好像只有雷声,没下雨点。这家伙真是不可思议,既然想要教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什么要罢课呢?
  娄师贤终于回来了。陪他散步的是另外两名博士生李常胜和郑凯。李常胜是湖南人,郑凯是山东人,他们俩的年龄都比杨晓锋小。平时陪娄师贤散步,三个人总是一起行动。今天因为要摆弄凤尾竹,杨晓锋只好让他们俩陪娄师贤散步。安楠听见动静连忙出来,把娄师贤扶到藤椅坐下。娄师贤兴致极高,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宝光”,点上一支,美美地抽了起来。
  “娄先生,哪儿弄的烟?”安楠问。
  “哦……哦……”娄师贤说。
  “李常胜,是不是你的烟?”杨晓锋问。
  “我抽的是‘宇宙’烟。”李常胜用手推推眼镜,又从上衣口袋拿出自己的烟给大家看,然后嘿嘿地笑了。
  “别人给的。”郑凯说。
  安楠无奈地叹了。她知道娄师贤对烟酒的嗜好都是姚谦带出来的。姚谦虽说治学十分勤苦,生活却非常洒脱。他给弟子们授课时,常常是烟酒不离。在姚谦的熏陶下,娄师贤便也嗜烟酒如命。随着年龄的老化,家里不得不控制他的烟量和酒量。这项工作过去是由娄师贤的老伴儿负责,老伴儿去世以后,则交给黄嫂了。所以黄嫂听到外面的议论声,便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先生,哪儿弄的烟?”她问。
  “哦……哦……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娄师贤说。这是《说文解字》中“德”字下的说解,他却用来搪塞黄嫂。
  黄嫂根本听不懂。众人都笑了。
  “先生,这怎么行?”黄嫂看了看安楠,有些急了。
  “娄先生,缴枪吧!”安楠说。
  “哦……哦……”娄师贤支支吾吾,一边把烟塞进抽屉里。
  安楠不容分说,把烟拿出来,交给黄嫂。
  “哦……哦……黄嫂,这根不算……”娄师贤说。
  大家都被他逗乐了。
  “娄先生今天给我们讲了一路京剧,我今天才知道,娄先生是个戏迷。”李常胜说。
  “娄先生年轻时,还是票友呢!”安楠说。
  “娄先生擅长老生。”杨晓锋说。
  “是吗,娄先生?”郑凯问。
  “哦……哦……”娄师贤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娄先生以前是曲不离口。”安楠说。“那时候,我们经常到罗锅桥东里听课。娄先生讲完课,总要唱上一段。”
  “娄先生现在还能唱吗?”郑凯说。
  “别折腾老头儿!”安楠说。
  “娄先生刚才老说须生,我没听明白,什么是‘须生’?”李常胜问。
  “哦……哦……须生就是老生,也叫正生,过去还叫胡子生。”娄师贤说。“有‘安工老生’,‘衰派老生’,‘靠把老生’。季豫先生去世前,我还陪他去看了谭派的《问樵闹府》,回来后,我马上把范仲禹的一段唱唱了下来。哦……哦……季豫先生根本不相信我是现学的,以为我事前就会这出戏。其实我是第一次听这出戏。”
  “你现在还能唱下来吗?”李常胜问。
  “能!”娄师贤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来。他扶着藤椅站起来,用手拍了拍后脑勺,想了想,便有板有眼地唱道:
  我本是一穷儒喏太烈性,
  冒犯了老太师府门呐庭。
  念呐卑人结发糟糠多薄命,
  浪呃打鸳鸯两呃离分……
  毕竟上了岁数,虽然唱得有几分韵味,但底气不足,口齿也不很清楚。尤其“离分”二字的行腔千折百回,难度极大,娄师贤还想加上手势动作表情身段,自然是忙得顾此失彼,应接不暇。
  “得啦,得啦,别唱啦!”安楠连忙扶他坐下。
  “娄先生,这是什么老生?”李常胜问。
  “哦……哦……是‘衰派老生’,谭鑫培的拿手戏。后来余叔岩演的路数基面本上是谭鑫培那一套。”娄师贤说。他正在兴头上,童稚般的执拗又使他站了起来。“这是二黄原板。大大、大,大大,衣大衣,台大……下面转原板。”说到这里,他便唱了起来:
  我往日饮酒酒不倭醉,
  到今日饮酒酒醉人呐……
  他摇头晃脑,居然作出几分醉态。
  众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安楠再次扶他坐下。
  “娄先生,林先生让我问你一件事情。”安楠说。
  “哦……哦……”娄师贤说。
  “听说你不让赵吉勤讲《马氏文通》,是吗?”安楠问。
  “哦……哦……”娄师贤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林先生让我告诉你,教学计划不能随意更改。”
  “哦……哦……”
  “你为什么不让他讲?”
  “哦……哦……他说姚谦不懂语法。”
  “什么时候?”
  “哦……哦……上学期。”
  “上学期他是第一次讲《马氏文通》,他的讲义不是送你审阅了吗?”
  “哦……哦……”
  安楠马上在书柜里翻了起来,很快就找出一本油印的讲义。她把讲义打开,翻了翻,然后读了起来:
  姚谦先生是我国现代学术史上著名的语文学家,他在我国传统语言学如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的各个领域里,以及文艺理论、哲学等方面都做出过重大贡献,至今影响着一代学人。而姚谦先生在文言语法学方面也曾发表过很多精辟的见解……
  “娄先生,你听见了吗?”安楠又翻了几页,说,“你再听听这里……”
  姚谦先生的《词言通释》并非沿着《马氏文通》研究语法的道路而前进的续作,而是对文言语法研究提出了许多宝贵的、带有指导方向性的意见。那个时期研究语法的人,是戴着外国眼镜看中国语言。一些语法体系的形成,说穿了,是由于眼镜的来源不同。看起来是中国的几个语法体系在打架,其实质是拉丁语法、法语语法、英语语法等在打架。惟有姚谦先生是戴着中国眼镜看中国语言。
  “娄先生,这难道是否定姚谦吗?”安楠读到这里,抬起头问。
  “哦……哦……”娄师贤说。
  “娄先生,上学期我和习江龙一起去听赵吉勤的课,这是我的听课记录。”安楠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打开后,放在娄师贤面前。“我记得非常详细,赵吉勤对姚季豫先生没有半句微词。他最后的一句话是什么?你听:‘研究汉语语法,还得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回到老祖宗这儿来。’他说的‘老祖宗’就是指姚季豫先生。”
  “哦……哦……”娄师贤有些语塞。
  “习江龙只听过一次,我听了有三次。”
  “哦……哦……”
  “是谁背后胡说八道?”
  “哦……哦……”
  “是不是习江龙?”
  “哦……哦……我可没告诉你……”
  “让他拿出证据来!”
  “哦……哦……”
  娄师贤自己也觉得理屈。
  眼瞅着娄师贤尴尬的样子,安楠感到又好笑又好气。她从提包里拿出一摞笔记本,堆在娄师贤旁边的茶几上。
  “娄先生,这是我的听课笔记,这是石磊和周艳红的听课笔记,你都可以查,看看赵吉勤到底讲了些什么。”她说。
  “哦……哦……”娄师贤轻轻推开笔记本。
  “我说过多少次,习江龙的话不要信,你就是不听。”
  “哦……哦……”
  “‘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现在习江龙一人言就能成虎。”
  “哦……哦……”
  这时,黄嫂送进一封信,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寄给娄师贤的。这封信是杨晓锋从系里带来的。黄嫂知道娄师贤是胡涂人,娄师贤的信件或者包裹她从来也不在习江龙面前拿出来。如果安楠来了,她会趁安楠在的机会拿出来,让安楠知道娄师贤收到了什么。安楠把信打开,读给娄师贤听:
  娄师贤先生:
  欣闻姚谦遗着《训诂札记》已由姚璋先生整理完毕,并由您审订,本社已将此书列入出版计划之内,望及早将遗着寄来,以便安排。前不久惊悉姚璋先生不幸病逝,不胜悲哀。本社有志于将前代和当代学者的学术著作传之海内外久矣。姚璋先生的病逝无疑是学术界的一大损失……
  安楠读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
  “娄先生,书稿呢?”她问。
  “哦……哦……”娄师贤说。
  “是不是让习江龙拿走了?”
  “哦……哦……”
  “你干吗给他?”
  “哦……哦……他说他复印一份给我留底,然后寄给出版社。”
  “什么时候?”
  “哦……哦……有半年……哦……半年。”
  “半年出版社收不到?”
  “哦……哦……”
  “你自己要去,我不管!”
  “哦……哦……”
  安楠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安老师,这个给你。”黄嫂又拿着一个大信封进来了。
  “哦……哦……那是季豫先生的信,你复印一份……”娄师贤说。
  安楠把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十二封信。娄师贤当年师从姚谦时,两个人只要一分手,便书信往来不断。姚谦写的信娄师贤一直珍藏着。姚谦去世后,这些书信他视同自己的生命。一九六六年,红卫兵破“四旧”时,他儿子娄峻担心出事,便瞒着娄师贤,把这些书信一把火烧了。前几天,黄嫂整理娄师贤的藏书,发现有几本线装书里居然夹着姚谦的书信。全部清理出来后,共有十二封。这些书信保护得异常完好,那洒脱的毛笔行书依然十分清晰。不过,安楠兴奋不起来。她把十二封信浏览一遍,便塞进提包里。
  “让不让他们听赵吉勤的课?”她问。
  “哦……哦……听吧……”娄师贤说。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7』第七章
  按照娄师贤的吩咐,安楠和杨晓锋一起把凤尾竹给向景岳送去。向景岳是从一九五五年开始担任系主任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他是系主任中第一个遭受批斗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又出任系主任。由于身体状况日益恶化,他仅仅干了半年,便由林义深接任系主任。向景岳和娄师贤的交情很深。向景岳住在晖园,与静园相距较远。他卸任以后,无法正常工作,娄师贤平时很难和他见上一面,就经常委托安楠来探望他。向景岳身体严重佝偻,脸色异常苍白,皮肤上布满了浅褐色的斑点。眼皮浮肿下垂,每眨巴一下都显得那么迟钝。他才七十多岁,比娄师贤年轻许多,看上去却比娄师贤老得多。在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的头顶,那上面秃得不见一根头发,看上去像一团油光闪亮的肉球。尽管天气很热,他还是穿着一身蓝色咔叽布制服。随着身子的转动,在他屁股上,有两块大补丁非常扎眼地晃来晃去。
  “好,好,好……”向景岳嘴里叼着劣质的雪茄,反背双手,围着凤尾竹转来转去,拍着手直笑。
  安楠心里一阵阵酸楚。向景岳过去的家境非常好,他在城里有一套宅院,家藏古玩不胜枚数。那时的向景岳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抄了家,家中的一切便一去不复返了。后来,多亏娄师贤利用省政协副主席的身份为他奔波,房子在去年总算退了回来,却被他的几个儿女瓜分了。向景岳有一儿二女,都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住在学校里,冷冷清清的,门可罗雀。儿子说,学校的附属小学教学质量高,就把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冬冬送来了。大女儿说,老爷子没人照顾不行,马上把上高中的女儿圆圆送来了。二女儿说,圆圆要上学,需要帮手,又把上初中的女儿琳琳送来了。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为了照顾老人,而是为了“门户开放,利益均沾”。这样一来,向景岳的手头必然拮据,连每天早上要喝的一瓶奶也只好节省了。
  “娄先生总惦着你呢!”安楠说。
  “我也惦着他,惦着他……刘宏基好吗?好吗?”向景岳说。
  “天天练功,能不好吗?”
  “他练什么功?什么功?”
  “三宝功。”
  “三宝好,好……老子把慈、俭、不敢为天下先当做三宝,当做三宝,孟子把土地、人民、政事当做三宝,当做三宝,《六韬》里把农、工、商当做三宝,当做三宝,佛教把佛、法、僧当做三宝,当做三宝,道家把精、气、神当做内三宝,内三宝,把耳、目、口当做外三宝,外三宝……三宝好,好……”
  “他听了你的话一定高兴。”
  “高兴就好,就好。”
  向景岳抽了几口烟,便用左手拿着雪茄,然后伸出右手,爱抚地捏着凤尾竹的一片叶子,眼睛眯缝起来,细细地端详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闪烁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
  “好,好,真好,真好……”他咕哝着。
  “这是杨晓锋给你做的盆景。”安楠说。
  “杨晋东?杨晋东?杨晋东来过,来过……”
  “是吗?什么时候?”
  “昨天,昨天,他把稿子拿走了,拿走了。”
  安楠这才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了。杨晋东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办事当然认真。要是向景岳能把《毛诗研究》写出来就好了。这都怪习江龙。当初红卫兵来抄家,是习江龙把《庄子译注》的手稿一把火烧成纸灰。要不然,向景岳完全可以把重写《庄子译注》的时间用来写作《毛诗研究》。看样子,《庄子译注》就是向景岳最后的一部著作,他对《毛诗》的研究恐怕不会再有面世的机会。
  “你说出书要多久?要多久?”向景岳问。
  “也许很快。”安楠说。
  “很快就好,就好……”
  向景岳蹲下去,摩摩凤尾竹的茎枝,摩摩凤尾竹的根部,又捏起花盆里的土,放在鼻子下面闻。杨晓锋做盆景时,盆里落了不少凤尾竹的叶子。向景岳把叶子一片片地捡出来,放在掌心里。
  “凤尾竹,这名字真好,真好……”他那两颗混浊的眼球闪闪发光。“江龙的爱人也叫‘凤’,也叫‘凤’,有个‘凤’字,‘凤’字……江龙还带来见我,问我行不行,行不行,我说行,行,人挺好,挺好……江龙让我写‘龙凤呈祥,天作之合’,我说我不行,我不行。我让他找守愚先生,守愚先生……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干吗还惦着他?”安楠问。
  “江龙对我好,对我好……那时我带他下乡,带他下乡,蚊子真多,真多……他光着膀子,让蚊子叮他,叮他。叮得他全身都是血,都是血。我问他,问他,你这是干吗?干吗?他说,现在蚊子都吃饱了,吃饱了,不会叮你了,叮你了……”
  “向先生……”
  “动机……他们老是问我‘动机’,问我‘动机’……”
  安楠暗暗叹了口气。
  “冷血动物……”她不觉咬紧了下唇。
  向景岳抽了口雪茄,却抽不出烟来,雪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他把雪茄放到眼前,仔细地观察起来。
  “江龙待我好……待我好……”他说。
  安楠感到哭笑不得。向景岳太善良了,不论习江龙如何对待他,在他的心目中,习江龙的形象都没有改变。刘宏基说过,向景岳不是忘了习江龙的恶行,而是一直在下意识地把习江龙的种种劣迹从记忆中抹去,同时,又常常用习江龙光着膀子让蚊子叮咬的故事来安慰自己,天长日久,这个故事已经和他的全部生活融为一体,变成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实。如果有人硬要在他面前提起习江龙的种种劣迹,他的脑神经系统会自动予以抵制,甚至仇视谴责习江龙的人。安楠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不能不信服刘宏基的分析。的确,要让向景岳相信习江龙是个坏东西,恐怕比登天还难。
  安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刚刚推开家门,刘宏基训斥儿子刘乙的声音便扑面而来。
  “……怎么又不上学?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年能考上高中吗?”
  “我本来就不想考。”
  “问问你妈,不考行不行。”
  ……
  安楠不免有些窝火。刘乙旷课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今年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安楠让他参加补习班,准备明年再考。刘乙根本不愿意参加补习。安楠抬起目光,扫向刘乙。刘乙光着脊梁,满不在乎地倚在门框上,津津有味地喝着可口可乐。这小子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比他父亲高出半个头。安楠对两个儿子都寄予很大的希望。她刚读完研究生那一年,曾参加了高考阅卷工作。按规定,每判一份卷子都要署上名字。她的名字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个“楠”字并不好写,半天下来,她对自己的名字竟恨之入骨。后来,刘一出生了,在她的坚持下,只有一画的“一”字便成了儿子的名字。刘乙出生时,她还是选用只有一画的“乙”做儿子的名字。她注意到,汉字一画的字只有“一”和“乙”两个字。这两个字既然都给了她的儿子,她当然对两个儿子倾注了同样的希望。她万万没有想到,刘乙如此不争气,以至于竟轻描淡写地发表了“不想考”的宣言。
  “小乙!”她极力压下心头的无名火。
  刘乙吐了吐舌头,气焰顿时降了下去。
  “安楠,快管管你儿子!”刘宏基非常高兴。
  别看他是史学界颇有影响的权威,在儿子面前,他却毫无威力可言。这大概与他豁达大度、不拘小节的个性有关,总之,严父慈母在这个家庭里发生了错位,孩子们从小得到的印象是慈父严母。
  “小乙,你不想念书,想干什么?”安楠问。
  “做买卖!”刘乙的回答十分干脆。
  “做买卖就不要文化了吗?”
  “我的文化做买卖还富余。”
  安楠气得举起巴掌在刘乙身上狠狠拍了两下,刘乙动也不动,依然悠然地喝着可口可乐。安楠看了刘宏基一眼,希望刘宏基也说句话。刘宏基早已躲进书房里,沉浸在三宝全真功的修练之中。他摘下眼镜,坐在床上,闭着两眼,缓缓地做着各种动作,口中还念念有词。
  “……双臂从体侧上举至头顶……挥舞云霞,笑望天边……走九宫八卦步……男左女右……顺时针……逆时针……”
  录音机里播放着三宝全真功的歌曲:
  ……啊……啊……
  茫茫宇宙,
  无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云腋下飘,
  群山脚下行,
  飘飘入仙境,
  全身在飞腾……
  安楠心里有一种火上浇油的感觉,她气冲冲地扑过去,在刘宏基的后背狠狠地捶了两下。刘宏基像儿子一样,动也不动,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气归丹田,双手虎口相对……沿两耳经腋下落于体侧……”
  “刘宏基!”安楠大声喊道。
  她的声音对刘宏基产生了严重的干扰,使刘宏基再也无法练下去了。刘宏基缓缓地停止动作,不满地瞅了安楠一眼。
  “你看,你把我的功法全破坏了。”他说。
  “你儿子在旷课!”安楠说。
  “你是户主嘛!”
  安楠气恼得一转身,马上从床上拿起刘宏基专用的竹制痒痒挠。
  然而,刘乙早已不见了踪影。
  安楠回到卧室,把房门关严。
  “……九贯三丹……双脚同肩宽,双目微闭,双手从体侧捧气至头顶……”刘宏基的声音依然从门外飘进来。
  安楠轻轻叹了口气,在写字台前坐下,习惯地把手伸进提包里。当她的手触到一个大信封时,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娄师贤交给她的十二封信。她把信抽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其中的一封,细心地看了起来。从信中可以看出,姚谦非常平易近人,居然和娄师贤以字相称。
  守愚仁弟足下:
  十一日得弟手示悉弟诸事如意甚慰近日天寒望弟注意添加衣服为要谦前所点论语句读颇有误处如述而天加我数年(逗)五(逗)十以学易(逗)可以无大过矣(句)谦前竟误读以五十以学易为句虽合于注疏然与情理不合也五十者言或五或十非五十岁可明弟所言治说文甚善然愚意足下近期宜精研声韵专攻黄季刚先生十九纽及古韵二十八部惟以声韵为纲说文之学方可张目……
  读到这里,安楠读不下去了,她感到心乱如麻。她完全理解娄师贤让她复印这些书信的目的,可惜,这种薪尽火传的故事似乎与时代非常隔漠。老一代人那种在治学上的执着和虔诚仿佛早已过时,甚至早已成为历史性的笑话。时代在沸腾,伴之而来的似乎只有急功近利的浮躁。现在还有谁关心“五、十以学易”和“五十以学易”的差异呢?她把姚谦的书信放下,双手撑着下巴,一心要把自己的思绪理个清楚。突然,她发现桌子上多了一本书,书名是《宇宙之子——孙志仁》。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又涌向她的脑顶。毫无疑问,这又是刘宏基买的劳什子。她把书翻开,大致看了看,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轰动省城的气功大师是东北牡丹江市人。书中说,孙志仁一出生背上便长有七个痦子,呈北斗七星状。邻居一位老妈妈患牙痛,抱起刚出生的孙志仁亲了一口,牙居然不痛了。书中又说,孙志仁的师傅玄真子住在锦州附近的笔架山的山洞里,已经隐居几千年了。孙志仁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师傅。他在山中跟师傅学了隐身法、入梦法、思维传感法、搬运法、定身法、迷魂大法、隐形咒、开咒法……师傅送给他的道号是“利贞子”。书中还说,三宝全真功已经列为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的直属功法,书的扉页就有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的一位要人的题词:“传功不传教,立说不立派,尊师不拜师,取酬不敛财。”安楠有些疑惑,“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究竟是个什么机构呢?既然能够冠以“中国”的字样,显然是国家批准的全国性组织。看样子时代真的是变了,要不了多久,“中国神仙协会”也很可能会应运而生。
  “刘宏基!”安楠拿著书,来到书房。“这是你的书?”
  刘宏基刚练完功,他戴上眼镜,抬眼看了看妻子,显得极不耐烦。
  “又怎么啦?”他说。
  “这是你买的?”安楠问。
  “里面有功理功法。”
  “荒唐!”
  安楠感到自己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好像一堆浇了汽油的木柴,只要有一点火星,就会燃成漫天大火。
  “好啦,好啦,你想研究小乙的事情,咱们就研究吧。”刘宏基说。
  “他这样下去怎么办?”安楠说。
  “逼他也没用,还是另想办法吧。”
  “初中生,能干什么?”
  “让他当兵。”
  “年龄太小。”
  “要不,当警察。”
  “你有个学生在警校当副校长,托托他,怎么样?”
  “那就试试看吧。”
  安楠把书扔在床上,又扯回原来的话题。
  “刘宏基,你把这些垃圾清理了!”她说。
  刘宏基看了她一眼,只好把书拿过来,撕开,留下介绍功理功法的内容,其余的部分塞进安楠怀里。
  “这样行吧?”他说。
  家里只剩下安楠一个人。她心里非常烦躁,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眼前一阵阵昏黑。她闭上眼睛,想休息片刻,夜间梦里那阴森可怖的情景却仿佛历历在目。她只好又睁开眼睛。刚给自己沏了一杯酽茶,赵吉勤匆匆忙忙地进来了。
  赵吉勤比刘宏基小一岁,两鬓却早已染上了霜白。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肚子明显地凸了起来。一进门,他就怒气冲冲跺了一下脚。
  “你知道吗?习江龙也通过了!刚够半数。”他说。
  这个消息又出乎安楠的意料。习江龙上报的材料用来申报副教授也不够格,怎么可能通过呢?
  “是吗?”她苦笑了一声。
  “凡是申报的人都通过了。”赵吉勤说。
  “你呢?”
  “也通过了。”
  “这个结果正常吗?”
  “问题就在这里。”赵吉勤长叹一声,默默地点上一支烟。
  安楠摇了摇头,拿起了自己的酽茶。她猜不透系里这样做的目的。学校对系里评审工作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在矛盾无法协调的情况下,有些系就是采取全部通过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全部通过意味着把矛盾往上推,把激烈的竞争推给二级评委。二级评委是由几个部门组成的,彼此不太熟悉,容易溶解矛盾。中文系这次评审难道真的出现了无法协调的矛盾吗?
  “我只是陪绑。即使二级评委让我通过,到了学校,老头子也会把我弄下来……”赵吉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安楠这才发现,赵吉勤的下唇起了不少燎泡。
  “这倒不一定。”她说。
  “我敢肯定。”赵吉勤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我是他言传身教、耳提面命、口讲指画地带出来的,只好认命呗……”
  安楠摇了摇头,苦笑起来。娄师贤的固执尽人皆知,只要他认准的路,套上九头牛也拉不回他。习江龙是在他遭受冷落时,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在他的心目中,习江龙是他的患难之交,习江龙正是凭借这种条件趁虚而入,通过耳濡目染,对娄师贤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俩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又造成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习江龙可以肆无忌惮地向赵吉勤进攻,赵吉勤却连招架的机会都没有。
  “习江龙好像一下子就手眼通天……”赵吉勤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不过,你放心,系里他是勉强通过的,二级评委他肯定过不了关。”
  “那可不一定……”安楠把酽茶一口喝下。
  酽茶并没有帮她提神,她反而感到头痛欲裂。于是,她只好找出两片止痛片,偷偷服下,以便更好地捋清自己的思路。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8』第八章
  黄晓春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的,身材偏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架近视镜,有点书呆子气。看上去他的营养状况并不好,身体有些羸弱,他的眼睛却炯炯有神,闪烁出一种使人亢奋也使人担忧的自信。他站在讲台上,目光不停地扫视着教室里的一百多名学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充满激情地发表着演讲。
  “……我所谓文学观,第一是感觉,第二是感觉,第三还是感觉。”他说着,右手用力向下一劈。“在生活中,只要你能靠着你自己的东西感受到一种独特的、不同于任何人的东西,你就拥有了你自己的文学世界。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并不是没有感觉。但他们在生活中获得一种感受时,不是沉浸在这种感受中去体验,向更深层次沉淀,而是马上把这种感受提炼出一种概念,譬如说是嫉妒,或者说是道德纯洁,爱国主义等等,然后他们的创作就以概念为出发点,他们的感受也全部被这个概念框架住了……”
  教室里一片肃静。很显然,他的演讲效果达到了极佳的状态。他不免有些得意,嗓音不知不觉就提高了。
  “有人问,你对当前文学作品中的二重性格如何评价?这的确是当代文学的流行病。有些作品非常可怜,人物本身按性格逻辑发展并没有什么弱点,为了二重性格的组合,硬要写几条弱点。而有些按传统观念非常丑恶的东西,也硬要加上一点人情味儿。我觉得看人,二重性格组合、几重性格组合,都是错误的。人就是那么一个独特的东西,人只能有特点,不能有任何二分法的组合。美国的《现代启示录》有个飞行大队长,性格极其单纯,就是要疯狂地享受战争。那个人的性格你没法说清是什么东西。西方人从古希腊酒神精神开始,就能把人物的性格推向极端,就能把科茨上校杀人如麻的那种无动于衷推向极端。这种人的性格有时看起来非常单纯,其实是最丰富的。假如你真写出一个人的特点,写出他最单纯的东西,那就是最丰富的,因为这是不能用任何理性去鉴定和分析的……”
  他并不知道,窗外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下课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黄晓春轻松地结束了他的课,愉快地走出了教室。
  “小黄!”一绺灰白色的头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习老师……”黄晓春吃了一惊。
  黄晓春虽然是博士生,这次分房也没有得到优待,只给了他一间,而且是和别人合住。搬进新居以后,他才知道邻居竟是大名鼎鼎的女作家习江瑶。他想起千万买邻的典故,心里倒觉得平衡了许多。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就谈得十分投机。黄晓春从一些数据里得知习江瑶的经历,他对习江瑶历尽磨难百折不挠的倔强性格非常敬佩。他和自己的导师唐志彬教授说起习江瑶时,唐志彬居然很兴奋。唐志彬说,他年轻时在《文汇报》发表的第一首长诗《春之歌》,就和习江瑶的散文《梨花赋》共占一个版面。那时的习江瑶名气非常大,唐志彬为此非常自豪。
  “我路过这里,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充满激情,充满活力,真是黄吕大钟,妙不可言。”习江瑶微微笑了。
  “都是老生常谈。”黄晓春说。
  “看得出,你想突破。”
  “我的确想突破,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你已经在突破。”
  习江瑶的话虽然声音不大,却震撼了黄晓春。两个人沿着石砌的甬路走进一片花园里,一阵阵清风把浓郁的花香扑面送来。
  “习老师,你能具体说说吗?”黄晓春问,看来他的心情十分急切。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中国当代作家的共性缺点是什么?”习江瑶说。
  “我觉得中国作家的意识太强烈了,出了几部作品,就把自己当做作家,以后的写作动机好像不是为自己写作,而是想用自己的作品为社会提供一个创作模式。有许多作家由此而堕落到单纯玩弄词汇的地步,内在的情绪苍白得很。还有的诗人靠外在的气质去装饰自己,一点灵魂的骚动都没有。他们还有一个通病,写完一部作品就急于发表宣言。如果不发宣言,作品或许还看得下去,一发了宣言,便让人感到索然寡味。为什么要忙着给自己发表宣言呢?为什么当自己的创作冲动在一种非自觉的意识下进入最佳状态时,偏要用一种有意识的东西来引导自己呢?真叫人无法理解。”
  “你说得很深刻。”
  “这就是突破?”
  “当然不是。不过,我看到了你突破的基础。”
  “在哪儿?”
  “你可以自己去悟,我只能给你两点启示:一、一切突破都源于否定。这种否定不是羞羞答答的,不是含含糊糊的,而是干脆利索、大刀阔斧的。二、语不惊人誓不休,表述上要一针见血,矫枉过正嘛。鲁迅曾经号召青年人不要读中国的书,看上去似乎过激,其实许多真理就是以过激的面孔出现的。”
  黄晓春听得入了神。
  “证明天鹅是白色的,不可能突破;否定天鹅是白色的,才有了突破。”习江瑶接着说。“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大与小,高与低,远与近,宽与窄,长与短,强与弱,动与静,快与慢,香与臭,寒与暑,真与假,刚与柔,美与丑,悲与喜,存与亡,生与死……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两极组成的。《易经》里说什么?‘一阴一阳之谓道’。古人很聪明,世界如此复杂多变,他们却归结为两大矛盾的对立,就是‘阴’和‘阳’的对立。如果学会从两极看世界,那么突破点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黄晓春不由得点点头,目光情不自禁地盯着习江瑶额前的那一绺白发。
  “习老师,我是上中学时,在一本批判右派的资料里认识你的。”他说。
  “感觉很坏,是吧?”习江瑶说。
  “不……主要是不理解。”
  “以后的年轻人就更无法理解。”
  “但他们绝不会像上一代人那样,践踏人的价值。”
  “是吗?”习江瑶把眼镜摘下,用衣襟擦了擦,再重新戴上。“我看,如果再来一次‘革命’,他们绝不会比上一代人手软。”
  “不会吧。”黄晓春的目光流露出明显的困惑。
  “你知道那种‘革命’意味着什么?就是把人性中潜藏的野性释放出来。人,说到底,不过是动物的一个种类。”
  “上一代人不是把教训留了下来吗?”
  “是留了下来。从山顶洞人开始,哪一代人没有给后人留下教训呢?”
  黄晓春细细地品味着习江瑶的话,他隐隐感到,习江瑶虽然属于已经过时的那一代人,但她的思想却与那一代人明显不同。究竟哪些方面不同,又很难一下子概括出来。
  黄晓春的妻子白敏是古代文学的博士生,结婚以后,因为没有住房,两个人只能住在宿舍里。这次分房虽然不如意,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当然,厕所、厨房、门厅还属于“公共场所”。不过,习江瑶就像一阵轻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从她搬进来以后,似乎从来也没有使用过厕所、厨房、门厅。对于这一点,连最能挑剔的白敏也感到非常满意。白敏长得非常漂亮。个子不太高。圆脸。大眼睛。一笑脸上就出现两个酒窝儿。皮肤非常白,让人感到即使她从出生以来没有沾过水,也绝不会染上一粒尘土。有这样小巧玲珑、妩媚动人的妻子,又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生活原本应该增添点浪漫的色彩,但黄晓春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他显得心事重重,好像生活中还有什么比房子更不如意的事情在折磨着他的心。
  “晓春!”白敏坐在写字台前看书,并没有注意黄晓春的神情。她神秘地向黄晓春摆摆手,又有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知道吗?习老师和林先生的关系不同寻常。”
  黄晓春毫无反应。平时,他最讨厌议论别人的私事,更何况眼下他还有一肚子心事。
  “王先生今天下午讲课时说的。”白敏又补充了一句。
  王先生就是白敏的博士生导师王先达,当年和林义深是同学。不知为什么,黄晓春不喜欢他。在他的心目中,王先达是个庸碌之辈。
  “别瞎扯!”他说。
  “怎么是瞎扯?王先生说,习老师和林先生在大学时是恋人,后来,习老师被定为右派,林先生就和她分手了。”白敏说。
  “那一代人的事情扯不清楚。”
  “爱是永恒的主题,怎么扯不清楚?”
  “那都是历史。”
  “反正我恨那种忘情的小人!”
  “我正申报副教授,懂吗?”
  “在家里说说,怕什么?”说着,白敏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本书,递给黄晓春。“我们的书出来了。”
  黄晓春接过书看了看,是白敏校订的《词学通论》。这是大地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国学丛书”中的一本,白敏说过,这套丛书是国家重点科研课题。全书由王先达担任学术顾问。《词学通论》是近代戏曲理论家吴梅的专著,全书虽然只有十几万字,却是词曲研究的重要著作。黄晓春虽然专攻当代文学,但他对像吴梅这样的古典文学大师的论著依然很感兴趣。
  “速度太快了吧。”他说。
  白敏瞪了黄晓春一眼,起身去厨房做饭去了。
  黄晓春连忙在写字台前坐下,又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份稿子,细细地看了起来。这是他前几天刚起草的题为《论当代文学的危机》的论文,是为他下个星期到丹东参加的全国当代文学研讨会准备的。仅仅翻了两三页,他就皱起了眉头。这篇论文从起草开始,他就觉得很别扭。究竟原因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楚。他感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方向的一叶扁舟行驶在茫茫的大海之上,又感到自己好像掉了队的士兵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他不停地思索,不时地向自己发出质疑。这种思索和质疑对灵魂的折磨是非常残酷的。他感受到从来也没有品尝过的痛苦,好像吸毒者的毒瘾发作,他甚至产生过跳楼的念头。突然,习江瑶的一番话拨开了云雾,他看到了远处的航标。原来一切只是被一层窗户纸遮住而已。他不由得欣喜若狂。
  “永别了,混蛋……”他把稿子放到唇边吻了吻,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撕个粉碎。
  天色早已黑了。气温比白日降了许多,空气也显得格外新鲜。星光点点,在黑色的天幕上熠熠闪烁。蒙眬的月光均匀地洒遍了校园,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温馨,那么愉悦。晚风轻轻地拂来拂去,摇动着树木花草的茎叶,仿佛有一群看不见的精灵在里面轻松地嬉闹着,追逐着,时而由远及近,时而由近及远。一栋栋黑甲虫般的住宅楼亮出了一块块方形的光斑。光斑裹着悠扬动听的舞曲,裹着嗲声嗲气的歌喉,裹着三娘教子的斥骂,裹着男欢女乐的倩影。黄晓春站在一棵老槐树旁边,看得出了神。这才叫生活呢!一个人从娘胎里钻出来,就得有个立足点。这个立足点说穿了,其实就是那一块块方形的光斑。只有拥有至少一块光斑的人,才算真正拥有生活。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动着,从一块光斑挪到另一块光斑。不过,他的思绪并没有紧紧地追随他的目光。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眼睛逐渐地模糊起来,眼前的光斑变成了一绺银光闪闪的白发……他好像看见习江瑶那莫测高深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自从他搬入新居,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有意无意地给了他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激动不已,让他沸腾不止,使他得以重新审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把经过冥思苦想写出的论文稿全部撕毁,实际上是一次庄严的誓师。就在他撕毁论文稿的刹那间,他已经踏上了一个新的起点。这个新的起点对他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诱惑力,使他对未来的憧憬有了更强烈的欲望和信心。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议论著什么。他不禁又向自己发出了疑问,这个起点会不会也是终点呢?他闭上眼睛,认真地清理思路,希望找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来……
  就在这时,头上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接着,一丝甜汁顺着腮帮流入他的嘴角。他睁开眼睛看去,原来有人从楼上扔下一块西瓜皮。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挪了挪位置,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头和脸。
  “黄晓春,你站在这儿干吗?”甬路那边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向他扬起了手臂。
  他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大学的同学、《水城晚报》的记者方菡。方菡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就是习江瑶的弟弟习江龙。
  “小黄!”习江龙也向他招了招手。
  “我在散步。”黄晓春说。“习老师,听说你罢课了,怎么样,房子有希望吗?”
  “我罢课了吗?”习江龙反问道。
  “大家都这么说。”
  “你是博士,连安乐窝都没有,我要是你,我就罢课。”
  “习老师,你回去吧。”方菡皱起了眉头。
  “好,好,你们聊。”习江龙说罢,转身走了。
  黄晓春松了口气。他觉得很奇怪,习江龙虽然和习江瑶是同胞姐弟,他在习江龙身上却找不到和习江瑶谈话的感觉。和习江瑶交谈,好像注射兴奋剂,他的情绪很快便激动起来;和习江龙交谈,好像空气中充满了阿摩尼亚气体,一种压抑的气氛迅速笼罩了他的心头,使他感到有些恶心,甚至感到窒息。方菡居然能和习江龙打得火热,真是莫名其妙。还在大学读书时,方菡就和习江龙往来密切,以至于同学中传出有关二人的种种绯闻。有时同学之间开玩笑,涉及到方菡和习江龙的关系,方菡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方菡在班上是老大姐,今年大概有四十岁了,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现在黄晓春又看见方菡和习江龙凑在一起,他隐约感到那些绯闻未必是空穴来风。
  “现在知道了吧?博士帽远不如歌星的屁股帘儿。”方菡笑了。
  “扯淡!”黄晓春说。“你来干吗?”
  “采访习江瑶。”
  “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也学坏了!”方菡捂着嘴,哧哧地笑了起来。
  “碰了钉子吧?”黄晓春也笑了。
  “也许你可以帮忙。”
  “帮你什么?”
  “从她身上搞点材料,第一手的。比如五十年代她的创作,比如她被打成右派的经过,比如……”
  “你不是有习江龙吗?”
  “他知道的还没有我多。”
  方菡又哧哧地笑了。浓烈的香水味儿也随着她的笑声抖了出来,呛得黄晓春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今天有点反常,怎么也舍得散步?”她说。
  “我在考虑问题。”黄晓春说。
  “什么问题?”
  “我要在一个学术研讨会上发言。这次发言我想……有点突破。”
  “怎么突破?”
  “我想……一切突破都源于否定。这种否定不能羞羞答答,含含糊糊,而要干脆利索、大刀阔斧,表述上要一针见血,语不惊人誓不休,矫枉过正嘛。”
  “你想否定什么?”
  “比方说,你要是肯定天鹅是白色的,不可能突破;只有否定天鹅是白色的,才有了突破。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多与少,高与低,大与小,长与短,生与死,动与静,明与暗,强与弱,快与慢,哭与笑,香与臭,冷与热,得与失,上与下,新与旧,硬与软,刚与柔,悲与喜,男与女……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两极组成的。”
  “你在说什么?”方菡有些惊讶。
  “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两大矛盾的对立,就是‘阴’和‘阳’。如果学会从两极看世界,那么突破点就找到了。”黄晓春显得很兴奋,突然,他把头一转,狠狠地盯着方菡,“我奉劝你,别用小报记者的方法来糟蹋她。”
  “你说谁?”
  “她已经退隐,知道吗?”
  “又是‘糟蹋’,又是‘退隐’,我到底怎么啦?”
  “你知道吗?”黄晓春突然抓住方菡的手说,“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希望给自己定位。我讨厌平庸。平庸是对生命的扼杀。可要摆脱平庸并不那么容易。她说得对,关键在于否定。我觉得首先应该是自我否定。如果不能自我否定,平庸就永远也无法摆脱。”
  “她是谁?”方菡连忙挣脱自己的手。
  “她就是她……”黄晓春说。
  “是习江瑶吗?”
  黄晓春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没有回答。他把右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捶在左手的掌心里。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9』第九章
  “老林,你们到底怎么啦?”陈建成气冲冲地推开门,劈头就问。
  刚才有人告诉他,中文系在楼前的橱窗里张榜批评开学以来考勤差的学生,其中刘海林名列榜首,共旷课十六节。吴彤也名列其中,旷课四节。他听罢,马上拔腿向中文系跑去。果然,橱窗里,那张榜文十分明显地贴在上面。抄写榜文的人似乎有意把刘海林的名字写得比别人大一些,粗一些,看上去那么扎眼。陈建成心里非常窝火,好说歹说,林义深为什么就一点面子也不给呢?
  林义深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正摆弄着一堆纸条。看见陈建成闯进来,他只是略一抬头,便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说什么?”林义深问。
  “我问你考勤!”陈建成说。
  “考勤怎么啦?”林义深又抬起光秃的脑壳,盯着陈建成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
  “你们干吗要张榜公布?”陈建成问。
  “那不是学校的规定吗?”
  “我是说刘海林!”
  “刘海林又旷课啦?”
  “老林,你这不是成心让章校长坐蜡吗?”
  陈建成拍了拍桌子,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
  林义深低下头,继续摆弄那些纸条。
  “陈主任,你是不是找司徒谈谈?我们俩有分工,学生纪律这一块儿归他管。”他说。
  “你是系主任嘛!”陈建成马上又换成笑脸,同时,他又偷眼看了看堆在林义深面前的纸条,发现每张纸条都写着人名。他拿起一张看,写着“林义深”。再拿起一张看,还是写着“林义深”。他感到非常奇怪。
  “别动!”林义深把纸条从陈建成手中夺下来。
  “你在干吗?”陈建成问。
  “民意测验。”林义深说。
  “什么民意测验?”
  “看看谁干系主任合适。”
  陈建成觉得非常好笑。对干部进行民意测验原本是组织部门的事情,林义深越俎代庖,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你来得正好。”林义深把纸条往旁边一推,便从抽屉里拿出几页写满字的信笺,用笔在上面填了几个字,然后迭了起来,递给陈建成。“你替我交给章校长吧。”
  “什么东西?”陈建成问。
  “辞呈。”
  “你……你想辞职?”
  “学校规定,系主任的任期是四年。”
  “那是以后的事情。”
  “我早该下了。”
  陈建成把辞呈打开看了看,这才发现林义深刚才填写的那几个字是“百分之八十”。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林义深居然推荐习江龙接任系主任。他在辞呈中说,经过民意调查,习江龙的得票率是百分之八十。陈建成根本不相信这个数字。习江龙是个劣迹斑斑、臭名远扬的小人,难道因为这家伙罢了一下课,人们就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陈建成发现林义深手臂下压着一张信笺,上面有统计票数的结果。他猝不及防地抽出来,看见习江龙的名字下清清楚楚地写着8%。
  林义深顿时老羞成怒,他一把夺过信笺,然后连同纸条一起抓在手中,揉成一团,扔在纸篓里。
  陈建成没有揭穿林义深的骗局,他只是心里感到非常好笑。他完全理解林义深想辞职的心情。林义深担任系主任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他是研究古代文学的专家,又担任博士生导师,自然不愿意陷进事务堆里。去年,学校原本也想接受他的辞呈,并决定由当代文学教授唐志彬接任系主任。恰好那时学校成立研究生院,唐志彬被任命为研究生院院长,林义深的辞呈只好搁浅。眼下林义深的辞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陈建成看得很清楚,林义深辞职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动机,那就是回避矛盾。他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正派人,刘海林和吴彤的问题让他束手无策,他只好溜之大吉。只是中文系人才济济,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习江龙呢?而且为了推荐习江龙,他居然违心地把百分之八改成百分之八十,真让人不可思议。突然,陈建成想起林义深和习江瑶的关系,他恍然大悟……
  “老林,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对林义深的辞呈产生了浓郁的兴趣。眼下,中文系最需要的是一个俯首帖耳的系主任。在中文系里,能够俯首帖耳的人,除了习江龙,还能有谁呢?不错,习江龙是个小人。倘若他是个君子,又怎么可能俯首帖耳呢?
  陈建成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三十年前。他和习江龙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刚刚走出农村的他还带有一身土腥气,正因为如此,他才博得了中文系团总支书记司徒汉生的好感,很快在班上担任了团支部书记。不知为什么,他和喜欢舞文弄墨的班长舒志辉矛盾重重。舒志辉根本瞧不起他,而且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鄙夷。陈建成恨得咬牙切齿。习江龙那时和舒志辉形影不离,自然也把陈建成视为腔肠动物。一九五七年的夏天,陈建成扬眉吐气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亲手把舒志辉推进火坑里以后,又开始算计如何惩治习江龙。有一天晚上,陈建成正在绞尽脑汁地起草批判舒志辉反党小集团的大字报,习江龙主动找上门来,宣布“起义”。
  “舒志辉这家伙的确反动透顶,我要和他划清界线,坚决和他斗争,狠狠揭发他的反动罪行。”习江龙说,他的面孔涨得通红,一双对眼儿忽闪忽闪的,竟然忽闪出两颗混浊的泪珠。
  “你这样做很好。”陈建成不由得喜形于色。“不过,斗争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要有具体行动。”
  “你吩咐吧,我该怎么做?”
  “你和舒志辉形影不离,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首先你必须把他的反动罪行全部揭发出来,证明你的确站在党的立场上,站在人民的立场上。”
  “我一定揭发!”
  “揭发嘛,不能人云亦云,要揭发那些最隐秘的,不为人所知的,否则,组织上怎么相信你呢?”
  “最隐秘的……日记!他有日记……”
  陈建成顿时心花怒放。他双手抓住习江龙的肩头,用力地摇晃起来。
  “日记?你能弄到手吗?”他说。
  “没问题!”习江龙用巴掌狠狠地拍了几下胸脯。
  几天以后,习江龙果然交出四个厚厚的日记本。就这样,对舒志辉的批判一下子掀起了高潮。后来,舒志辉被定为右派,他的罪证主要就是他的日记。毕业时,陈建成给习江龙起草的鉴定虽然说“习江龙同学在反右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与右派分子进行了毫不妥协的斗争”,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习江龙是个小人。尽管他和习江龙酒来肉往,过从甚密,内心里他对习江龙处处设防。现在林义深的辞呈一下子打开了他的思路,他意识到,只有把习江龙这样的小人放在系主任的位置上,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陈主任,请转告章校长,我的确精力不济……”林义深压低声音说。
  “好,好吧……”陈建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几分钟以后,陈建成便出现在校长章汝霖的客厅里。章汝霖是著名的物理学家,五十年代从美国回来后,就在物理系任教。他身材不高,胖乎乎的,虽然年纪不过六十开外,却已是满头霜白,给人落叶飘零的感觉。陈建成进来时,他正坐在沙发上,一边慢悠悠地品着茶水,一边翻阅着当日的《参考消息》。陈建成的鼻子很尖,他闻出了房间里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章汝霖的妻子刘淑洁像往常一样,十分热情地接待陈建成,给他沏茶,拿烟,只是眉宇间流露出锁不住的忧虑。自从章汝霖就任校长,陈建成就是他们的常客。陈建成知道,刘淑洁年轻时学过音乐,为了支持丈夫的研究工作,她才放弃了自己的事业。陈建成也知道,章汝霖和刘淑洁之间的感情笃深,婚后从未红过脸。突然间,这个家庭的平衡被打乱了,矛盾的起因完全是因为刘淑洁的侄子刘海林。去年夏天,刘淑洁专门打电话把陈建成叫来,让他为刘海林的高考想想办法。刘淑洁的弟兄几个只有刘海林这么一个独根苗,一家人都把他当成掌上明珠。刘淑洁的父亲曾经当过省城的副市长,对刘海林疼爱有加。不用说,刘海林能否考上大学,在这个家庭里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偏偏刘海林不争气,他的考试成绩比录取分数线低二十多分。
  陈建成感到非常为难。如果换成别人,这种不亚于白日做梦的事情他肯定会断然拒绝。但陈建成还是把刘海林的凖考号记下来,交给林义深。他知道,招生工作不是铁板一块,有时也会碰上一些变量。想不到刘海林的运气真的不错,程帆在招生办公室为他抓住了千截难逢的机会,一桩极其简单的交易使他顺利地成为中文系的学生。陈建成刚刚松了一口气,麻烦就接踵而来。
  刘海林从小就是一个问题学生。上了大学以后,他依然故我,经常迟到旷课,已经到了应该除名的程度。这还不算,九三学社又把这件事情捅到省政府。这封上告信现在就放在陈建成的抽屉里。上告信是以“九三学社支部”的名义写的,支部的主委就是古代文学教授曲武。曲武不仅在古代文学领域里是执牛耳的人物,也是全国著名的书法家,现任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这小老头儿天不怕地不怕,又尖酸刻薄,陈建成一看见他,舌头就短了半截。娄师贤是九三学社省委副主委,陈建成原本想利用他把事情压下去,可这老头儿一向不食人间烟火,招生的事情与九经三传没有关系,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吴彤和刘海林所在的八五级一班的班主任是现代汉语讲师李慕仁,据说这个李慕仁对吴彤和刘海林的印象极坏。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陈建成为这件事情伤透了脑筋。他和林义深谈了多少次,希望中文系的老师不看僧面看佛面,对这两个小祖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义深只会晃着光秃的脑壳,嘿嘿地傻笑。看样子,只要林义深继续担任系主任,这两个小祖宗即使不被开除,只怕也拿不到文凭。章汝霖为难,刘淑洁着急,这都在情理之中。章汝霖身为校长,为了严肃学校纪律,除了挥泪斩马谡,还能唱哪一出戏呢?
  “小陈,情况怎么样?他们中文系给不给面子?”刘淑洁的嘴角还溢着白沫。
  “林义深是个老蔫儿。”陈建成看了章汝霖一眼,默默地一笑,然后坐在章汝霖对面的沙发上。“他那股蔫劲儿一上来,九头牛也拉不转。”
  “要不要我去求他?”
  “不,你和章校长都不能出面。”
  “小陈,你得想想办法呀……”刘淑洁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这个校长怎么当的,连一个小小的中文系都控制不了……”
  “这是纪律,你懂什么!”章汝霖厌烦地一摆手。“学校没有纪律,还成什么体统!海林他爷爷也是个老干部,怎么就那么不明事理?把孩子惯成这个样子,能怨中文系的同志吗?就算中文系放过他,将来社会能放过他吗?”
  “我不管将来,只管现在!现在!现在……”刘淑洁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旷课六十多节,你说怎么办?”
  “我要是有办法还用得着你吗?”
  陈建成连忙站起来,伸出双手使劲摆了摆。
  “章校长的意见是对的,学校不能没有纪律。”他说。“不过……据我了解,事情有些出入。”
  “有什么出入?”章汝霖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目光盯着陈建成。
  “刘海林旷课的节数没那么多。”陈建成说。
  章汝霖显然不太相信,刘淑洁却一下子高兴起来了。
  “对,对,是有出入,海林也说过,他根本没旷课那么多……”她说。
  “这是怎么回事?”章汝霖问。
  “刘海林和班干部闹得挺僵,班干部记考勤时,有意把病假记成旷课。”陈建成说。
  “班主任是谁?”章汝霖问。
  “李慕仁。刘海林和他也闹僵了。”
  “老林应该管管嘛。要对学生负责,对学生家长负责。”
  “林义深有情绪呀!”
  “为什么?”
  “他一直想退下来搞点学问,学校总不让他退。”
  “这个老林……”章汝霖长叹一口气。“我是想让他退,我还和他说好了,他一退下来,就给他一年的学术假,让他专心搞一段科研……”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退?”刘淑洁不由得埋怨起来。
  “这不怪章校长。”陈建成说。“去年章校长想让他下,让唐志彬上。因为唐志彬当了研究生院院长,事情才搁下了。”
  “那就让他现在退!”刘淑洁说。
  “不是还有程帆吗?司徒汉生也挺能干的嘛。”章汝霖说。
  “程帆就要退休了,什么事情不是得过且过?司徒汉生也不好随便干预行政工作。中文系这一摊子,难哪!”陈建成说。
  “你有什么想法吗?”章汝霖问。
  “章校长,你看,这是林义深的辞职报告。”说到这里,陈建成连忙把林义深的辞呈拿出来,双手递给章汝霖。
  章汝霖戴上老花镜,细心地翻阅林义深的辞职报告。
  陈建成默默地抽着烟,眼睛默默地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
  刘淑洁脸上的愁容已经烟消云散。她看出来了,陈建成不仅是有备而来,而且成竹在胸。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保证刘海林平安无事。只要这个目的能够达到,什么方案对她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章汝霖看罢林义深的辞呈,又摘下老花镜,用手指捏了捏印堂,闭目深思着。
  “你了解习江龙吗?”他问。
  “我们是同学。”陈建成说。
  “前几天闹罢课的不是他吗?”
  “罢课?这怎么可能呢?他只是说了句气话而已,有人故意加以演义。”
  “能落实吗?”
  “我亲自调查了。”
  “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说呢?这个人嘛……”陈建成挠了挠头。“第一,工作能力很强;第二,组织观念很强;第三,群众威信也还不错。有一点最叫人放心,那就是领导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不打折扣,可以独当一面。”
  “中文系搞过民意调查?”章汝霖似乎对这一点起了疑心。
  “是我和林义深一起弄的。林义深问我推荐谁比较合适,我说,那就搞个民意调查吧。票数还是我帮他统计的。”
  “他是教授吗?”
  “副教授。”
  “管他正的副的干吗?只要能干就行。”刘淑洁有些着急了。
  “他可是娄师贤最得意的门生。你看……”陈建成拿出一本《训诂学通论》,翻出序言,递给章汝霖。“这是粉碎‘四人帮’以后,娄师贤出版的第一部专著,序言就是习江龙写的。娄师贤让他作序,说明在娄师贤的心目中,习江龙的学问已经不在他之下。”
  章汝霖不由得沉吟起来。
  “章校长,中文系的情况错综复杂。刘海林的事情得不到澄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不过……也许我不应该说……”陈建成说。
  “说吧!”章汝霖说。
  “司徒汉生在反右时表现得特‘左’,林义深的恋人受到批判,司徒汉生就用入党要挟林义深,逼迫他和恋人一刀两断。”
  “有这种事情?”
  “千真万确!”
  “这和海林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司徒一心要开除刘海林,和林义深说不到一块儿。林义深要查,司徒就阻拦,林义深也奈何不得他,只好避开他。”
  “岂有此理!”
  陈建成见章汝霖动了气,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下来。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10』第十章
  女人一过了四十五岁,就好像批量生产出来似的,全都变得那么呆板枯燥,平庸无奇,毫无生气。孙明凤就是其中的一个。当年她嫁给习江龙时,也曾有过几分姿色,也曾弄得习江龙神魂颠倒。一晃眼,岁月毫不留情地榨干了她,使她皮肤粗糙了,脸色腊黄了,身体臃肿了,神情麻木了。对着镜子,连她自己都憎恶那张长满褶子的面孔。难怪她对习江龙和方菡的种种绯闻那么敏感。方菡毕业以后,在孙明凤的视野中消失了几年。孙明凤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她在实验中学教高三的语文,实验中学在市中心,距离很远,孙明凤骑自行车得走四十多分钟。为了提高升学率,高三毕业班每天放学后都要加课,孙明凤每天回家时,总要顶着满天的星斗。刚才,她从学校回来,在自行车棚里把自行车架好,就看见习江龙和一个女人从家里走出来。借着路灯,她看得很清楚,那女人居然就是曾经让她精神错乱的方菡。孙明凤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在地。回到家里,她跌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九八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就在图书馆门前的花园里,孙明凤第一次目睹了习江龙和方菡幽会的情景。花园里有一条木椅子,习江龙和方菡肩并肩坐在一起。孙明凤怒火中烧,像饿虎扑食一般地向方菡扑过去。方菡毕竟年轻,听见响声,闪电般地跳了起来。没等孙明凤扑上去,她早已逃之夭夭。也就是那一次,习江龙起誓赌咒,再不和方菡往来。没有想到,才几年的工夫,方菡居然又在她面前出现,而且比先前更加妖冶妩媚。
  女儿的房间里,传出习江瑶给习萍辅导功课的声音。
  “学物理,最重要的是概念要清楚,各种定理、公式要烂熟于心……”习江瑶说。“这道题为什么做错呢?就是因为你概念不清,公式用错了……”
  “这些公式我都懂,就是不会用。”习萍说。
  “那是因为你理解得不深刻。这种浮浅的懂,不是真懂……”习江瑶说。
  孙明凤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几天,习江龙的精神很紧张,房子没戏了,申报教授又得不到娄师贤的支持,眼瞅着他的嘴唇起了好几个燎泡,孙明凤心里也着急。孙明凤家里的人都是平民,自己也没有什么本事,只想多干点家务,照顾照顾习江龙,无奈实验中学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出了家门,步行十几分钟就是学校的附属中学。孙明凤曾经托人打算调进附中,得到的答复是人家附中不缺语文教师。多亏有习江瑶帮里帮外地操持家务,才使孙明凤不至于陷入尴尬……她恨习江龙,恨方菡,恨他们居然在她眼皮底下演出了如此精彩的一幕……习江龙一人感冒,全家人都跟着发烧,这还不够吗?难道不把这个家闹得天翻地覆他心里就不舒坦吗?孙明凤越琢磨越恼火,恨不能把屋里的一切全都砸个稀巴烂。
  不一会儿,习江龙回来了。
  “去那儿啦?”孙明凤问,语气很冷。
  “我找建成了。”习江龙显得很坦然。
  “我没瞎!”孙明凤说着,泪水夺眶而涌。
  习江龙反应很快,他意识到东窗事发,需要采取应急的措施。
  “姐!”他喊了一声。
  “干吗?”习江瑶从习萍的房间出来了。
  “你和她说吧,刚才方菡找谁?”习江龙说。
  “方菡?”习江瑶看了看习江龙,又看了看孙明凤,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认识方菡。几天前,方菡的确通过习江龙找过她,说是要对她进行采访,要为她发一篇长篇报导,遭到她的拒绝。今天方菡又来了,但和她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并没有说什么。至于方菡和习江龙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并没有注意。她一直和习萍呆在一起,给习萍辅导功课。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习江瑶从孙明凤的态度和习江龙的眼神已经察觉出什么,而且很快明白自己此刻应当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方菡是不是找你?是不是要采访你?”习江龙又说。
  “那个记者吗?她是找我的。”习江瑶说。
  “姐,你不了解情况,那个骚货和他……”孙明凤不由得掉下了眼泪。
  “她真的是找我的,说要采访我。是不是骚货我不清楚,可我不喜欢她打扰我。”习江瑶说。她走到孙明凤身边,拍拍孙明凤的肩头,进一步补充道,“她走的时候,是我让江龙送她的,她毕竟是江龙的学生,你说是不是?”
  “姐,他们过去……”
  “过去是过去,今天是今天,这是两个不同的时间状态。”
  “他为什么撒谎?”
  “我没撒谎,我真的找陈建成了。一会儿陈建成来了,你可以问问。”习江龙说。
  他显得理直气壮,因为这是实话。他把方菡送走以后,的确折到陈建成家去了。陈建成不在家,好像在学校开会。他留下了话,让陈建成一回家,马上过来喝几杯。要不了多久,陈建成就会证实他没有撒谎。
  孙明凤一时语塞。她心里很是委屈,明明是她有理,让习家姐弟一周旋,倒显得她似乎在无理取闹了。
  “好啦,到此为止,桃色新闻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习江瑶说。
  孙明凤默默地擦拭着眼泪。她相信习江瑶的话,也相信今天不会有什么事情。如果没有以前的风风雨雨,她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当做误会放过去。一想到前车之鉴,她就不能不忧虑重重。不过,眼下她必须顾全大局,习江瑶的话提醒了她,如果这桩桃色新闻张扬出去,会生出无穷的祸端。
  陈建成很快就来了。他满面春风的样子立即扫荡了因方菡的出现而引起的习江龙和孙明凤之间的不快。
  “江龙,我也正想找你。”陈建成说。
  “建成,快请坐!”习江瑶说。
  陈建成彬彬有礼地向习江瑶点点头。
  “大姐,三十年前,我可是你的追星族。”他说。“因为你是江龙的姐姐,那时候,你的小说、散文一发表,在我们班就会引起轰动。大家经常为你的小说、散文争论不休,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今非昔比,沧海桑田。”习江瑶风度儒雅地笑了笑。“听江龙说,你一直非常关照他,你们之间也算得上相濡以沫了。”
  “同学加同事,互相当然要照应一下。”陈建成说。
  “舒志辉也和你们同学吧?听说他经常评论我的东西。”
  “他……哦,哦,是同学……”
  陈建成尴尬地一笑。习江瑶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看了习江龙一眼,习江龙连忙把一包“宝光”烟扔给他,以掩饰他的窘态。
  习江瑶并没有注意陈建成的表情。她眯着两眼,默默地抽了一口烟,接着便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又从口中喷出一团烟雾来。烟雾在她面前摊开,好像给她罩上了一层蒙眬的面罩。
  “我采访过他。”她说。
  “是吗?为什么采访他?”陈建成问。
  “他值得采访。”
  “是吗?”
  “我写了一篇报告文学。不过,主角不是他,是他的妻子袁枚。”
  “是吗?”
  “袁枚原本是江西一个林场的工人。她有个远房亲戚和舒志辉在一起工作,春节回家探亲时,他说起了舒志辉的事情。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舒志辉的故事引起她的同情和爱慕,她只身一人来到青海,找到舒志辉,并嫁给舒志辉。”
  “是吗?真是动人的故事……”
  “来!来!坐下!坐下……”习江龙急忙招呼道。
  三个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孙明凤手脚麻利地端上几盘凉菜,又打开两瓶啤酒,斟到酒杯里。她的面孔早已换成一副笑容,刚才和习江龙的争吵居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明凤,你也坐下吧。”陈建成说。
  “你们喝吧,我还要炒几个菜。”孙明凤说罢,又进了厨房。
  陈建成也不推让,他拿起酒杯,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了起来。习江瑶关于舒志辉的话题让他听得心惊肉跳,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抢先开口。
  “从国庆节以后,就忙得连轴转。”他说。
  “忙什么?”习江龙问。
  “你去‘民主广场’看看……”
  陈建成说的“民主广场”是指烟厂南面的一片空地。烟厂南面有一溜儿墙壁,墙壁高约四米,长则有一百多米。虽然墙上有一溜儿窗户,但窗户上的木制窗扇长年关闭,从来也没有打开过。自从恢复高考以来,各系的学生便充分利用这溜儿墙壁张贴大字报,表达自己的意愿。这溜儿墙壁便由此得名“民主墙”。“民主墙”把学生们吸引过来,墙外的那片空地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学生最喜欢聚集的地方。学生经常聚集那里,用演讲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这片空地便由此得名“民主广场”。
  “市里为什么不把烟厂迁走呢?”陈建成发出一声苦涩的笑声。
  “吃菜!”习江龙搛起一块酱牛肉,放进陈建成的接碟里。“小打小闹,没意思。”
  陈建成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了颗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嚼了几下,突然眯起了双眼,盯着习江龙。
  “江龙,我今天特意来问你一件事情,吴彤和刘海林到底怎么样?”他问。
  “你说呢?”习江龙反问道。
  “我是问你。”
  “明人不做暗事,这两个小子的古代汉语能过关,我这个‘习’字就倒过来写!”
  “不出我所料。”
  陈建成叹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习江龙非常得意。他知道刘海林和章汝霖的关系,也知道刘海林上学期旷课六十多节,他一方面准备看章汝霖的笑话,另一方面还准备为刘海林的事情添点油加点醋。反正看出殡的不怕殡大。从开学到现在,由于刘海林的作业是抄别人的,他已经给刘海林两个零分了。同时,刘海林的古代汉语已经旷课五节。按学校规定,一门课旷课四节就可以取消此门课的考试资格。如果学校庇护刘海林,不把他除名,习江龙早已拿定主意,不让刘海林参加古代汉语考试。没有古代汉语的成绩,刘海林又怎么能拿到文凭呢?让章汝霖向隅而泣吧。
  “李慕仁不是个东西!”陈建成说。
  “什么意思?”习江龙问。
  “我找过李慕仁,这小子属螃蟹的,跟我犯横。刘海林嘛,还给了点面子,至于吴彤,横竖不让他过。他以为他是班主任,他以为他教现代汉语,哼……”
  “你是在说我吧?”
  “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样。”
  “不,我比李慕仁还不是东西。我很想知道,从后门进得来,能不能再从后门走出去。章校长不是一再强调贵党的作风是‘实事求是’吗?我这也是‘实事求是’嘛。”
  “老兄果然不同凡响。”
  习江龙越发得意了,那一双对眼儿闪闪发光。
  “要是他给我一套三居,情况或许就不一样。”他说。
  “老兄眼里只有一套三居?”陈建成说。
  “我的智商太低,看不见别的东西。”习江龙说。
  “说了半天,江龙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习江瑶突然开口说。她坐在那里不停地抽烟,却很少喝酒吃菜。
  “又来了不是!”习江龙狠狠地白了习江瑶一眼。
  “大姐的话我爱听。来,大姐,我敬你一杯!”陈建成把杯子举了起来。
  习江瑶也拿起了酒杯。
  “你们真以为我傻?”习江龙马上把脸色沉了下来。“要是章汝霖眼里有我,难道我就不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我很高兴今天江龙向我传递了一个信息,刘海林虽然淘点儿气,古汉语学得还不错。中文系最难学的莫过于古汉语,古汉语能过,其它课程也肯定能过。”陈建成把一杯啤酒灌下肚子,又打出了一串嗝儿。
  “条件呢?”习江龙问。
  “什么条件?”
  “一套三居。”
  “鼠目寸光!”习江瑶说。
  “江龙,”陈建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刚才你说什么?要章校长眼里有你?那么,我问你,你眼里有谁?”
  “问得好!”习江瑶说。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眨了眨,居然被问住了。
  “你有什么?你一无所有!”陈建成说。“就算是交易,你的资本是什么?”
  “我是一穷二白。”习江龙气哼哼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资格和章校长讲条件?”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陈建成突然狂笑起来。
  “你小子时来运转了!”他说。
  这时,孙明凤把几个热菜端上来了。
  习江龙搛起一条鸡大腿,放在陈建成的接碟里。他看出陈建成的样子不像开玩笑,马上联想到评职称的事情,一时间,他的心止不住砰砰地跳了起来。
  “你说,我有希望吗?”他问。
  “你是说房子呢,还是教授?”陈建成反问他。
  “当然是教授。”
  “你呀,智商还不高。”
  “来,我先敬你一杯!”习江龙举起了酒杯。
  “好吧,干!”陈建成说。
  两个人干了一杯啤酒,习江龙的面孔一下子涨得红扑扑的,一双对眼儿看上去斜得更加厉害。
  “牵牛应该牵哪儿?应该牵牛的鼻子,懂吗?什么是牛的鼻子?房子?教授?都不是,是权力!懂吗?”陈建成说。
  “什么权力?”习江龙问。
  “让你干系主任,干不干?”
  “系主任?就我?”
  “想象力丰富一些嘛。”
  “你不是开玩笑吧?”
  “这才是我今天找你的主题!”
  “这……简直……简直不可能……”
  “什么叫时来运转?这就叫时来运转!林义深要退了,是他向学校推荐你接任系主任,懂吗?是我向章校长陈述了你的能力abc,懂吗?”
  “真的?”习江龙惊呆了。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能担任系主任。世上的事情有点叫人莫名其妙,倒运时喝口冷水也能塞住牙缝,走运时一抬头天上就往下掉馅饼。这个馅饼不仅个头大,而且味道竟是那么甜美。
  “还不相信?”陈建成笑了。“江龙,你得学会忍耐。人一生靠的是机遇,机遇没来,就得等待。罢课是罢不来机遇的。”
  “建成,我真的没想到……”习江龙说。
  “请注意,章校长可没提出要和你交换什么。”
  “明白,明白,刚才算我走了嘴。”
  习江龙看了习江瑶一眼,习江瑶却只是抽烟,面孔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色彩。现在他开始相信习江瑶的理论了,因为林义深真的成了天堂,而且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天堂。他又想起父亲的预言,“习大仙”的话没说错,否则,该怎么解释在知命之年居然盼来时来运转的一天呢?
  “还有一个问题,刘海林已经旷课那么多,怎么处理?”他问。
  陈建成只顾吃菜,没有回答。
  “只要目的能够达到,手段并不重要。”习江瑶说。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阵轻风拂面而过。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11』第十一章
  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事情往往以其偶然性让人惊喜万分,甚而至于手足无措。仔细想想,偶然性只不过是必然性的特殊表现形式而已。人们常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正道出了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间的微妙关系。习江龙何尝不是这样呢?多少年来,他一直被四周重重的墙壁困住,骤然间,墙壁被打破,金色的阳光在他面前铺出了一条宽广的大道,他怎能不惊喜万分,怎能不手足无措呢?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想起父亲早年给他算的命,想起父亲关于他那双对眼儿的见解,他不由得喟然长叹,“习大仙”简直就是卧龙凤雏,甚至比卧龙凤雏还要神。正当他得意忘形地憧憬未来时,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猛然叩击他的心头,他至今还没有敲开共产党的大门呢。中国人是讲究身份的,要想在仕途上飞黄腾达,必须首先具备共产党员的身份,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如果不能取得这个“身份证”,系主任既是仕途的起点,也必然是仕途的终点。好容易登上了仕途,怎么能轻易地退出来呢?如果不想退出来,想法获取共产党员的“身份证”就是当务之急。在中文系,负责颁发这种“身份证”的人是党总支书记司徒汉生。一想起司徒汉生,习江龙的脑仁儿就痛得几乎裂开,好像司徒汉生就是那勾魂的无常鬼。司徒汉生见了习江龙也总是虎着一张大黑脸,仿佛与前世的冤家相逢。二十年前的司徒汉生并不是这样。那时候司徒汉生对习江龙的关心无微不至,就像关心自己的亲兄弟。准确地说,习江龙已经在“身份证”上贴上了照片,只等钢印落下,他就成为“先锋队”的一员了。
  “江龙,你不能着急……”司徒汉生抱着他的肩头,在主楼后面的花园里漫步。
  “我已经和姐姐脱离关系了……”他委屈地掉下了眼泪。
  “你写的血书大家都看了,可是……总得考验一下嘛。”
  “还要考验什么?”
  “时间。时间的考验是非常严峻的,你能行……”
  习江龙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他从舒志辉的箱子里偷出了舒志辉的日记,虽然是立场坚定的表现,和习江瑶的关系却给他罩上了浓重的阴影。他只好无奈地接受了“时间的考验”。没有想到,这种“时间的考验”竟然遥遥无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习江龙等得心灰意冷。看来只有壮烈一回,然后再接受追认。司徒汉生倒是没有嫌弃他,经常对他进行鼓励和劝导。司徒汉生对他的态度是从一九六六年夏天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具体地说,就是他杀了向景岳的回马枪以后。当“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掀起的风波卷来时,中文系的系主任向景岳被揪了出来。批判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游斗他的造反派接踵而来。作为向景岳的学生和助手,习江龙也在劫难逃。中文系楼外有一堵墙开辟了一个专栏,专门揭批“资产阶级孝子贤孙”习江龙。那些日子习江龙黑了瘦了,精神显得那么萎缩。有一天,向景岳被红卫兵架到强烈的日光下进行批斗。他头上戴的高帽是用铁皮做的,人们把臭烘烘的浆糊刷在他身上,再把大字报往他身上贴去,贴了一层又一层。皮带、棍棒在他四周晃来晃去。向景岳被斗得失去了人形,即使他的家人来到现场,恐怕也无法把他辨认出来。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习江龙突然跳上了台,狠狠地扇了向景岳几个耳光。
  “同志们!我要控诉!我要革命!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直腐蚀拉拢我,我要革他的命……”他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在场的师生无不震惊。“……长期以来,他装出关心我的样子,每月都把他自己的粮票节省下来给我……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我现在才看清楚了,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组织一支反革命的别动队。同志们,向景岳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们跟我来看……”
  在他的引导下,红卫兵冲进向景岳的家。向景岳的妻子因病卧床不起,习江龙把她拖下床,掀开床席,拿出一张报纸举向空中。
  “你们看,这是什么!”他大声喊道。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张《人民日报》,第一版刊登了毛泽东的巨幅照片,由于在床席底下压得太久,不仅照片已经变色,而且半张面孔也已经破损。
  “打倒反革命向景岳!”习江龙高声呼喊道。
  “打倒反革命向景岳!”
  ……
  接着,习江龙又从书橱里翻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部题为《庄子译注》的书稿。
  “你们看,这是省出版社的牛鬼蛇神和向景岳串通一气,准备出版的反革命宣言书。遭到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批判后,他们心中有鬼,前几天又送回来了。”习江龙说罢,竟掏出打火机,把书稿点燃。
  于是,群情激愤,皮带纷纷举了起来。可怜的向景岳被抽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的妻子禁不起惊吓,当天晚上便与世长辞。
  从此,习江龙摇身一变,由“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变成响当当的造反派。他戴着红卫兵袖章,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各种场合里。司徒汉生和他的关系也从此破裂。他一直感到困惑,他杀过舒志辉的回马枪,又杀过向景岳的回马枪,司徒汉生为什么对第一次回马枪赞赏有加,而对第二次回马枪恨之入骨呢?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司徒汉生担任了中文系的总支书记。习江龙也写过几次入党申请,但每一次都是石沉大海。司徒汉生不再找他谈话了,“时间的考验”似乎已经终止。习江龙知道司徒汉生念念不忘他的“历史问题”,即使他用尽全身的鲜血来写血书,也无法感动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于是,他完全失去了信心,不再搭理司徒汉生。现在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加入共产党的事情变得迫在眉睫,习江龙不能不想到司徒汉生。怎样才能从司徒汉生手中顺利地领取共产党员的“身份证”呢?本来他以为自己和司徒汉生再也不会发生任何联系,谁知他的命运最终还要受司徒汉生的控制,这一点未免让他感到有些沮丧。父亲号称“大仙”,为什么没有算计到这一点呢?也许算计到了,却来不及说出来,抑或是天机不可泄露……习江龙思前虑后,怎么也无法入眠。他索性坐了起来,打开床头灯,点了一支香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你折腾什么?”孙明凤被他惊醒,很不高兴。
  “睡你的!”习江龙说。
  苦涩的烟味搅得他心更烦,意更乱。如何从司徒汉生那儿打开缺口呢?他想。这个黑脸的家伙一向清心寡欲,淡泊宁静,破门的角度很难找寻。抽完了一支烟,他突然把孙明凤推起来。
  “干吗呢?”孙明凤接连不断地打着呵欠。
  “帮我出出主意。”习江龙说。
  “出什么主意?”
  “我想入党。”
  孙明凤感到莫名其妙。她忍不住伸出手,摩了摩习江龙的脑门,却被习江龙一掌推开。
  “我真的想入党!”习江龙有些不耐烦。
  “找司徒汉生嘛。”孙明凤说。
  “我是问你,第一步应该干吗。”
  “写申请呗!”
  “我必须马上成为共产党员!马上,懂吗?”
  “神经病!”
  孙明凤打了个呵欠,刚要躺下,又被习江龙一把抓住。
  “你干吗呀!我又不是支部书记……”孙明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狠狠推了习江龙一把。“天一亮,你就去找司徒去,他过去不是一直想拉你入党吗?”
  “都是老黄历了!”
  “你们俩怎么啦?”
  “唉……”习江龙长叹一声。
  孙明凤虽然住在校园里,对中文系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了解,特别是一九六六年以后,中文系的变化她一无所知。从习江龙刚才的口气中,她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事情有些不妙。她爬起来,侧过身子,目光注视着习江龙的面孔。
  “你得罪司徒汉生了?”她问。
  “他是一条党棍!”习江龙说。
  “以前你说过,要不是因为你姐,你早就入党了。现在你姐不是已经平反了吗?”
  “唉……”
  孙明凤越发疑惑不解。从她嫁给习江龙,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习江龙的仕途形势如此辉煌,为什么习江龙反而要为入党的事情愁眉不展呢?现在入党比过去容易得多,特别是业务骨干,入党就像看一场电影那么简单。孙明凤曾获区里的优秀教学成果奖,教研组组长就动员她写入党申请,并且明确告诉她,这是支部的意见。孙明凤觉得入党以后,除了多开会以外,没有什么实惠,所以她直到现在,也没把申请交上。习江龙在大学念书时,就是重点培养对象,现在就要当系主任了,入党的希望反而渺茫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她扫了习江龙一眼,发现习江龙的那双对眼儿有些发直,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江龙,主动找司徒汉生谈谈嘛。有错就认个错。”她说。
  “跟他谈什么?”习江龙苦笑起来。
  一九六六年夏天,习江龙宣布造反后,不仅抄了向景岳的家,还带着造反派砸了系主任办公室和党总支办公室。那一天,身为总支副书记的司徒汉生正好在场。习江龙瞪着一双对眼儿,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黑材料呢?”习江龙一边翻箱倒柜,一边问。
  司徒汉生不紧不慢地点燃了烟斗,又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
  “什么黑材料?”他说。
  “整群众的黑材料!”
  “没有。”
  “混蛋!”
  习江龙一巴掌打过去,在司徒汉生的脸上打出五个指印,把他的烟斗也打飞了。司徒汉生默默地弯下腰,把烟斗拾起来,重新叼在嘴上。
  “我再问你,黑材料呢?”习江龙又问。
  “没有。”司徒汉生说。
  那一天,总支办公室天翻地覆。司徒汉生捧着烟斗,像一尊雕像似的,始终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黧黑的脸膛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你真的得罪过他?”孙明凤问。
  “运动嘛!”习江龙说。
  “难怪你姐骂你鼠目寸光。”
  “我也挨过斗,我怨过谁?”
  “不管怎么样,明天先交上一份申请。”
  “明天?”
  “就算投石问路嘛。”
  “然后呢?”
  “再让陈建成从上面使劲。”
  “从上面使劲?”
  “领导让你当系主任,就得想法让你入党嘛。”
  习江龙觉得眼前有了一丝光芒。孙明凤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他申请入党,身份地位和过去都大相同。章汝霖正求着他,不会对这件事情无动于衷的。司徒汉生即使铁面无私,也不能不考虑顶头上司的意思。想到这里,他马上下床,打开书橱,从上到下地仔细地查找起来。
  “找什么?”孙明凤问。
  “《党章》。”习江龙说。
  “早就卖了废品了!”
  “谁让你卖的?”
  “你自己拿去卖的。”
  “有没有别的参考材料?”
  “习萍好像有《团章》……”
  习江龙马上钻进女儿的房间,把习萍叫醒。
  “《团章》!”他说。
  “什么《团章》?”习萍睡眼蒙眬地爬起来。
  “就是你入团用的《团章》”
  “在书包里。”
  习萍说完,倒头便睡。
  习江龙急忙把习萍的书包全倒出来,翻来翻去,就是看不见《团章》的影子。
  “习萍,在哪儿?”他喊了起来。
  “我忘了,借给同学了……”习萍说。
  习江龙气得瞪了习萍一眼,连忙返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写字台前,打开台灯,找出稿纸,伏案写了起来。
  党总支:
  我自愿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因为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
  写到这里,他不由得犹豫了。“先锋队”的定语究竟是“无产阶级”还是“工人阶级”呢?两眼盯着“无产阶级”,他就觉得好像是“工人阶级”。改成“工人阶级”后,他又觉得应该是“无产阶级”。改来改去,稿纸都划破了,他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又把孙明凤推醒。
  “你说,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还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他问。
  “不都一样吗?”孙明凤说。
  “应该有差别。”
  “查查词典嘛。”
  “劳驾,你帮我查一下。”
  孙明凤极不情愿地下了床,从书橱里拿出《现代汉语词典》,翻了一会儿,找到“无产阶级”的条目。
  “一样嘛!”她说。
  习江龙接过一看,上面是这样解释的:
  工人阶级。也泛指不占有生产资料的劳动者阶级。
  “怎么会一样呢?”他嘀咕着。“后面还有个‘也’字……”
  “范围大一些呗。”孙明凤说。
  “麻烦就在这里,必须准确。”
  “谁能看得那么细?”
  “不行,党棍善于咬文嚼字。”
  “明天吧。我有本《党章》,放在学校。”
  “谁让你放在学校里!”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有用?”
  “对啦,报纸!”习江龙突然拍了下后脑勺。
  “昨天你不是全卖了吗?”孙明凤说。
  “不可能卖得那么干净。”
  “还有一些包着东西呢。”
  “在哪儿?”
  “壁橱。”
  习江龙放下笔,跑到门厅,打开壁橱,把包裹鞋子之类的报纸全都拿下来,一张张地检查。这些报纸多数是《水城晚报》和《水城电视报》,油水不大。
  “哪儿还有?”他问。
  “明天再说吧……”孙明凤接连不断地打着呵欠。
  “哪儿还有?”
  “床底下呗!”
  习江龙迫不及待地把孙明凤推下床,然后把被褥全部掀开。果然床板上铺满了报纸,里面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还有《水城日报》。两个人一张张地翻检,从第一版到第四版,连中缝也没有遗漏,却找不到有关《党章》的内容。
  “算了吧……”孙明凤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习江龙却急三火四地闯进女儿的房间,不由分说,把习萍从床上拖下来。
  “干吗呀……”习萍不满地叫了起来。
  习江龙也不吭气,掀开被褥,便翻检报纸。
  习萍的床是双人床,本来她和姐姐习梅住在一起。今年习梅考上吉林大学考古系,这张床才归习萍一人使用。习梅特别喜欢看《文摘报》之类的小报,因此床上根本看不见一张正经的大报。
  习江龙失望地返回自己的房间,沮丧地点燃了一支烟。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既然时来运转,为什么不能心想事成呢?“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想起孟子这句名言,心里才算找回一点平衡。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12』第十二章
  这间房子依旧。因为整栋楼房自五十年代初落成之后,就没有翻修过。门窗的油漆剥落,有些地方的木头甚至已经朽烂。墙壁黑糊糊的,看样子有好几年没有粉刷过。档案柜、办公桌都非常陈旧。如果把沙发罩掀开,不难发现,沙发座的弹簧已经裸露出来。不论谁来到这里,都会感到满目萧瑟。当然,变化还是有的,门框上方的牌子本来是木头做的,现在换成玻璃的了,上面还是写着“党总支办公室”几个字。自从恢复高考以后,习江龙很少推开这扇门。现在他已经意识到,这扇门他难以回避,也不应该回避。当他鼓足勇气走近这扇门时,两条腿却好像灌满了铅水。他的手哆嗦了许久,才举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铅水迅速灌满了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睛,反复进行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直到他确信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这才轻轻地把门叩响。
  “请进!”司徒汉生在里面说。
  习江龙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
  司徒汉生戴着花镜,正在练书法。司徒汉生虽说没有什么大学问,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学校举办书画展览时,总少不了他的作品。古代文学教研室的教授曲武是全国著名的书法家,司徒汉生最喜欢他的字。尽管他和曲武并没有师徒关系,但他的字极像曲武。他写的条幅如果署上曲武的名字,即使行家里手也难辨真伪。不久前,有个日本商人专门找他商量合作事宜。日本商人让他负责书写条幅,但不要落款,然后拿到日本出售。司徒汉生当然明白日本商人的目的是想伪造曲武的作品。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水城日报》报导过这个故事,以至于引得不少人登门求字。习江龙进来时,他正在照曲武的字临帖。习江龙一看他用的字帖,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那是曲武抄写的一张题为《第一号通告》的大字报。一九六六年冬天,红色造反团正式成立后,由习江龙起草,发布了《第一号通告》,内容如下:
  最高指示
  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第一号通告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为了加强对我校牛鬼蛇神的管理和改造,也为革命群众对他们的批斗提供方便,我红色造反团决定,为全校的牛鬼蛇神建立一所大“牛棚”。勒令全校的牛鬼蛇神必须在明天早上八点正到主楼下214号房间报到,听候命令。逾期不报到者,后果自负。
  特此
  通告
  红色造反团作战部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日
  曲武当时也在“牛鬼蛇神”之列。习江龙强迫他把《第一号通告》抄写了十几份,贴到校园各处。第二天一早,贴在主楼前的《第一号通告》却不翼而飞了。习江龙发现大字报是被人用刀子细心地揭下来的,盗窃大字报的人似乎很在意大字报的完整性。习江龙带人四处侦查,没有任何结果。以后这样的事情不断地发生,习江龙为此绞尽脑汁,却始终找不到破案的线索。他怀疑过许多人,就是没有想到司徒汉生。他心中暗自后悔,当初如果想到司徒汉生,还会有今天的烦恼吗?
  司徒汉生正在写“勒令”两字,他的态度极为认真,他的情绪极为平和。他的鼻梁上架着老花镜,躲在老花镜后面的目光一直在桌子上扫来扫去,根本没有抬起来瞅一眼来客的意思。习江龙紧张得直冒冷汗。他暗暗地给自己打气,企图使自己在一种平和的心境中与司徒汉生对话。但他的努力似乎收效不大。心依然急剧地跳,似乎一张嘴,就会从喉咙里滚落出来。他闭上眼睛,脑海里突然出现“起承转合”四个字。对,全部过程就是“起承转合”,就这么简单。在这个过程中,关键是“起”。要“起”得自然,“起”得含蓄,“起”得奥妙,“起”得顺耳。“承”很重要。要“承”得严谨,“承”得入理,“承”得果断,“承”得大方。“转”是主旨。要“转”得明了,“转”得具体,“转”得宽阔,“转”得舒展。“合”是效果。要“合”得司徒汉生服服帖帖,惟命是从。想到这里,习江龙睁开了眼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到司徒汉生的对面。
  “写得真不错。”他说。
  “是吗?”司徒汉生放下毛笔,摘下老花镜,拿起了烟斗。
  “不过,你的‘点’还不到位。曲先生的‘点’落笔讲究藏锋,收笔讲究回锋。你藏锋还可以,回锋不太自然。”
  “你挺在行。”
  司徒汉生微微一笑。他把烟斗对准窗外射进的阳光,看了又看。习江龙这才发现,司徒汉生换了个新的烟斗。新烟斗是枣木雕成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司徒汉生这个人对衣着饮食一向马马虎虎,只对烟斗有特殊的感情。只要得到一块好木头,他就要把这块木头雕成烟斗。一次雕成一个样,每次绝不重复。
  习江龙也把目光投向烟斗,希望能从中引出合适的话题。
  “怎么样?”司徒汉生显得很得意。
  “好像有朵梅花。”习江龙说。
  “眼力不错。那是枣木原有的疤痕,像虬枝,我就势雕上梅花。”
  “真是妙不可言。”
  “是吗?”
  司徒汉生淡然一笑。
  该转入正题了。习江龙这才感到“起承转合”的“起”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容易。过去他曾经和司徒汉生接触过同样的话题,那时候他很年轻,司徒汉生也很年轻,两个人进入这样的话题非常轻松,给人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现在的情况与过去有天壤之别。司徒汉生虽然官儿不大,架子却能顶天立地,往日那种慷慨的激情早已不见了踪影。习江龙在他身上已经体会不到过去的那种感觉,又怎么可能找出合适的开场白呢?习江龙的心越发紧张了。对于开场白,原先他有过不下二十种的设计。一旦进入角色,他才发现这些设计全都是闭门造车的东西,根本用不上。
  “找我有什么事?”司徒汉生突然问。
  “只是……随便谈谈……”习江龙非常尴尬。
  司徒汉生的单刀直入使他猝不及防,他感到手足无措,汗珠不觉从脑门沁了出来。
  “那么,想谈什么?”司徒汉生问。
  “只是随便……”习江龙支吾道。
  “我喜欢直来直去。”司徒汉生往烟斗里装上烟丝,然后点上火,抽了起来。
  习江龙拿出自己的烟,递了过去。
  “换换口味,怎么样?”他说。
  “我讨厌纸的味道。”司徒汉生说。
  习江龙只好自己点了一支。
  “司徒……我以前……以前写过不少申请……是吧?”习江龙开始切入正题。
  “什么申请?”司徒汉生似乎没有听明白。
  “我是说入党申请……”
  “哦……这可不好办,过去的档案哪儿找去?”
  习江龙的脸刷地变成了一块红布。他偷眼看看司徒汉生,司徒汉生面无表情地吧嗒着烟斗,似乎刚才的话是不经意地冒出来的。
  “我是说……”
  “说什么?”
  习江龙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到底要“说”什么来。看样子,司徒汉生有意制造别扭,甚至还想制造战争,他该怎么办?只能退避三舍。
  “舒志辉的追悼会你没去吗?”司徒汉生问。
  “我有课……”习江龙说。
  “你应当去。”
  习江龙听了这席话,如坐针毡。那只枣木烟斗在他面前闪闪发光,似乎射出万根刺在扎他的眼,扎他的肉,扎他的骨,扎他的心。
  “我今天是想……是想谈一些……一些认识……”慌忙中,他总算点出了主题。
  “是吗?那就说说看。”司徒汉生说。
  “最近我反复思考,反复学习,反复反省,我……真正认识到共产党的确……的确伟大英明……”
  “过去你不是这样认识的吗?”
  “我是说,现在更深刻……”
  “哈哈哈哈……”司徒汉生突然大笑起来。
  习江龙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这真的……真的是我的认识……”他说。
  “是认识,谁也无法否认的认识。”司徒汉生说。
  “我早想向组织汇报……”
  “习老师,恕我直言,这种认识随便从哪张报纸都能抄来。”
  “因为……因为真理只有一个,当然……当然殊途同归了……当然……当然给人雷同的感觉……”
  “那么,契机是什么?”
  “什么‘契机’?”
  “认识转变或者升华的契机。”
  习江龙出了一身冷汗。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追问“契机”?如果承认“契机”,岂不是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吗?这个老混蛋!
  司徒汉生放下烟斗,拿起毛笔,一丝不苟地临起“全校的牛鬼蛇神”几个字。
  “一般地说,契机给人的印象总是很深刻的,可以随便谈,不要拘于形式。”他说,眼睛却牢牢地盯在纸上。
  “要不……要不,我用书面形式汇报……”习江龙说。
  “可以。”
  “这是我写的……先交给组织……”
  “什么?”
  “申请。”
  司徒汉生抬起头,看了看习江龙放在桌子上的稿纸。
  “我以为钻故纸堆的人写文章不会太长。”他说。
  “凫胫虽短,续之则悲;鹤胫虽长,断之则哀。”习江龙嘿嘿一笑。
  “不过,一般人都喜欢把凫胫续长,很少有人把鹤胫截断。和赵吉勤谈过吗?他是语言专业的支部书记。”
  习江龙的头一下子涨大了。一个牛头还没解决,又冒出一个马面。他居然把赵吉勤是支部书记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
  从总支办公室出来,习江龙竟然大汗淋漓。简单的交锋已经让他领略了司徒汉生的锋芒,他感到非常悲哀,要闯过司徒汉生把守的大门,恐怕比登天还难。看来他必须另辟蹊径了,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吧。路过系办公室时,有人正好从里面急匆匆地出来,习江龙躲闪不及,和那人撞在一起。他定睛一看,一下子呆了,那人竟是向景岳。今天好像走了背字儿,怎么……他看了看两边,两边是墙壁。如果人有穿墙越壁的特异功能,那该多好哇!十几年来,他一直不敢面见向景岳。路上看见向景岳,他总是远远地躲闪一旁。好在向景岳身体不好,很少到系里来,倒使习江龙减少了不少尴尬。现在突然和向景岳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习江龙的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儿。
  “向先生,你……”他面红耳赤地干笑了一声。
  “是江龙吗?江龙吗……”向景岳高兴得眯起了双眼,上下地打量着习江龙。“我来拿信,我来拿信……”
  习江龙的脸烧得更加厉害。三十多年以前,当习江龙听说给他们班讲授古代汉语的教授是系主任向景岳,他马上找到舒志辉,坚决要求担任课代表。舒志辉答应他了。他高兴得蹦了起来。向景岳第一次给他们上课时,习江龙特地跑到办公室接他。就在这里,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不同的是,那时的向景岳红光满面,身体健壮,走起路来,那脚步声听起来是那么坚实有力。虽然他早已秀顶,他的头发看上去却是乌黑油亮的。中文系的学生都知道,向景岳喜欢打羽毛球,喜欢登山,喜欢冬泳,喜欢抽雪茄。习江龙非常欣赏向景岳用嘴角衔着雪茄的姿势,他模仿向景岳抽雪茄的姿势有十几年了,一九六六年以后,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改掉这个毛病。
  “向主任!我是课代表,我叫习江龙。”他自我介绍道。
  “你叫习江龙?”向景岳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咱们系出了个习江瑶,小说写得好啊,跟你只差一个字。”
  “她是我姐。”
  “是吗?好!好……”
  就是那一年的夏天,向景岳带领中文系的学生下乡劳动。白天,他和学生一样,在地里劳动,晚上,他还要在油灯下编写讲义。天气很热,蚊子很多,写作的条件非常艰苦。他发现习江龙每天晚上都光着膀子陪着他。时而给他倒水,时而给他摇两下扇子。很快他又发现,每当蚊子落在习江龙的身上,习江龙总是一动也不动,任凭蚊子叮咬。
  “习江龙,你怎么啦?”他问。
  “我想,蚊子吃饱了,它们就不会叮你了。”习江龙说。
  向景岳的心猛地被震撼了,他两手抓住习江龙的肩头,仔细观察习江龙的上身,这才发现习江龙身上被蚊子叮得青一块紫一块。他掉下了眼泪。古今中外做儿女的人,有谁能为父母做出这样的牺牲呢?也就是从那以后,向景岳开始对习江龙另眼看待。在他们的师生关系中,逐渐地融进了父子之情。正因为如此,习江龙毕业时,向景岳才把他留了下来,让他做了自己的助手。从那以后,他几乎天天给习江龙授课。讲训诂学、音韵学、文字学,讲《毛诗》、《左传》、《史记》。习江龙第一次登上讲台授课时,他的讲义是向景岳熬了几夜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出来的。一九六六年夏天,向景岳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当他看到习江龙受他的牵连也遭到批判时,竟难过得哭了。
  “江龙,别跟他们顶,什么都往我身上推好了……”他私下叮嘱道。
  习江龙神情木然,什么话也没有说。
  突然有一天中午,向景岳被架到操场上批斗。日光十分酷烈,气温高达四十多摄氏度。向景岳头戴用铁皮做的高帽,全身糊满了大字报,皮带、棍棒时不时地向他抽过来。他昏昏沉沉的,两条腿不停地发抖。就在这时,有一条他十分熟悉的身影跳上了台,狠狠地扇了他几个耳光。
  “同志们!我要控诉!我要革命!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直腐蚀拉拢我,我要革他的命……”
  向景岳认出是习江龙,他笑了。瞅别人不注意,他压低声音对习江龙耳语道:“狠着点儿!我没事……”然而,当习江龙带人抄了他的家,并把他辛辛苦苦地写出来的《庄子译注》一把火烧掉时,他才知道,习江龙是玩真的……
  “向先生,我有事,我要走了。”习江龙不敢逗留下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马上离开这里。
  “我的书可以出了,可以出了……”向景岳却伸出一只手,抓住习江龙的手臂。
  “什么书?”
  “《庄子译注》,《庄子译注》……”
  习江龙的面孔腾地一下子红了。他仔细打量向景岳的表情,发现向景岳的目光呆滞无神,不像有意向他发难,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好啊,好啊……向先生,我还有事,我走了……”习江龙说着,推开向景岳就要走。
  “我和他们说了,和他们说了,那天没有你,没有你……”向景岳依然抓着习江龙的手臂不放。
  “好啦,好啦,我有事……”习江龙用力一推,向景岳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和他们说了,和他们说了……”向景岳还是说个不停。
  习江龙看看周围没有人,拔腿就跑。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13』第十三章
  和司徒汉生谈话的情况像一块石头似的堵在习江龙的心里,和向景岳的不期而遇又好像不小心咽下了一只苍蝇。他沮丧地倒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搅在一起。是啊,林义深已经成了他的天堂,可是这个天堂的作用实在有限,根本无法向他颁发共产党的“身份证”。人的一辈子看来只有一个天堂远远不够,还需要有第二个天堂,第三个天堂,乃至更多的天堂。为什么司徒汉生就不能成为他的天堂呢?倘若他真的时来运转,那么,司徒汉生应当主动把共产党的“身份证”送上门,还用得着他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吗?司徒汉生真是可恶之至,好像他是个救世主,好像他是个观世音菩萨,好像他主宰了人类,好像他主宰了世界,好像他主宰了宇宙……习江龙越想越生气,恨不能一拳把司徒汉生砸成肉饼。一支香烟在他的手指间静静地燃烧着。烧出了长长的烟灰。烟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弯曲着,弯曲着。突然,烟灰似乎发出吧嗒的一声,断裂了,随之便静静地落到地下。
  房门吱扭的一声被推开了,习江瑶从外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你在干吗?”她问。
  “我在想‘契机’。”习江龙说。
  “什么‘契机’?”
  “认识的‘契机’。”
  习江瑶拿出自己的烟,也点了一支。
  “昨天有个学生来找你,姓杨。”她说。
  “中文系姓杨的学生不止一个。”习江龙说,语气中还带着无以发泄的怨恨。
  “哦,是娄先生的博士生。”
  “杨晓锋?他来干什么?”
  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一下子瞪得滚圆,好像习江瑶刚才对着他发出了一串咒语,咒得他浑身上下都那么不自在。往常娄师贤有事情总是让娄峻或者安楠来找他,打发学生来这还是第一次。莫非娄师贤有什么急事?
  “他说,娄先生有部书稿在你这儿。”习江瑶说。
  “什么书稿?”习江龙问。
  “《训诂札记》。”
  “怎么早不说?”
  “他还说,让你把书稿准备好,娄先生要亲自来取。”
  “这……这……”
  习江龙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不相信娄师贤会亲自登门。他住在六层楼上,娄师贤根本爬不上来。他只是感到奇怪,他攫取的手稿不止这一部,为什么娄师贤偏偏盯着这一部不放呢?
  习江瑶那如炬的目光在镜片后不停地闪烁着。
  “不行,我要走,我要走,我到你那儿去……”习江龙突然搓着两手说。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
  “江龙!”有人在门外叫道。
  习江龙像触了电似的跳了起来。
  “是安楠!她……她来干吗?”他说。
  “怎么啦?”习江瑶问。
  习江龙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箱,迅速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包,塞在习江瑶的手里,然后把习江瑶推进女儿的房间里。
  “到底怎么啦?”习江瑶感到非常奇怪。
  “以后再解释,以后再解释……”习江龙说。
  “江龙!江龙在家吗?”安楠在门外又喊道。
  习江龙这才整理一下衣服,再深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去把门打开,让安楠进屋。
  “你在干吗,这么久才开门?”安楠说。
  “我刚从床上爬起来。”习江龙笑了。
  安楠走进习江龙的房间,往沙发上一坐,什么话也不说,拿出一本书便看了起来。习江龙用他那双对眼儿扫了一眼,书的封面清清楚楚地印着“福尔摩斯探案集”几个大字。他的心顿时紧张起来,
  “安楠,这是怎么啦?”他问。
  “你从阳台往下看。”安楠说。
  “看什么?”
  “娄先生就在下面。”
  习江龙疑惑地走到阳台,往下一看,果然楼外的水泥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上海”。崭新的喷漆反射着强烈的阳光,明晃晃的,十分刺眼。他眨巴着一双对眼儿,知道情况有些不妙。这辆黑色的“上海”是学校专门用来接送老教授外出活动的,习江龙曾经陪着娄师贤坐这辆“上海”参加过学术会议。虽然从楼上看不见车里的人,他完全可以断定,娄师贤就在里面坐着。没想到老头子动真格儿的啦。半年以前,他在系办公室看见一个从南京寄给娄师贤的包裹,就顺手拿走了。送到娄师贤那儿,打开一看,是姚璋整理的书稿《训诂札记》,姚璋让娄师贤修改补充以后,寄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由这家出版社出版。习江龙决定把这部书稿攫为己有,他骗娄师贤说,他把书稿复印一份,再寄给出版社。当他把书稿拿回家以后,马上锁进皮箱里,再也不肯拿出来了。按往常规律,时日一久,老头子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乾二净的。更何况过了不久,姚璋已经作古,不会有人追究这部书稿。没想到,老头子今天真的为这部书稿登门了。习江龙回到屋里,强作镇静,却抹不掉那一脸的晦气。好在安楠只是低头看书,不曾注意他的脸色变化。
  “娄先生干吗不上来?”他问。
  “让娄先生爬楼吗?”安楠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晓锋没告诉你吗?”
  “我和娄先生说得清清楚楚的,他就是不信。”
  “你怎么说的?”安楠放下书,抬起头来。
  “书稿我寄回南京了。”习江龙说。
  “复印件呢?”
  “那天复印机坏了,没复印成。”
  “那你为什么不把稿子还给娄先生?”
  “我怕姚璋着急,就寄走了,让他在南京复印一份寄来。”
  “姚先生让娄先生修改补充以后,直接寄给出版社,你不知道吗?”
  “娄先生没说。”
  “姚先生的信就夹在稿子里。”
  “我没注意。”
  “娄先生让我坐在这里,如果你不把《训诂札记》交出来,就不让我下楼。你不交出《训诂札记》,娄先生也不走。你有话要说,可以下去直接和娄先生对话。”
  “这不是逼我跳楼吗?”
  “那你就跳嘛。”
  “安楠,别逼人太甚!我怕什么?哼……”
  “我说你怕什么了吗?”
  “哼,告诉你,整个世界除了有机物都是无机物。有机物都是含碳的化合物,都能燃烧。把碳原子烧光,就变成无机物,那时谁也用不着神气……”
  安楠微微一笑,又低头看书。
  习江龙气急败坏,却又无法发作。他现在还不想认输。姚璋有个习惯,凡是他弄出的东西,如果出版有困难,他就自己出钱油印若干份,寄给各大学的图书馆。因此习江龙虽然占有不少他的手稿,但多数无法出书。《训诂札记》则不然,因为在书稿的整理过程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就表现出对这部书稿的浓郁兴趣,姚璋自然不会拿去油印。姚璋已经去世,只要娄师贤一死,就可以把《训诂札记》署上“习江龙”三个字拿去出版。这个前景实在诱惑人,习江龙决定硬撑到底。他来回踱了两步,挤出一脸笑来。
  “安楠,帮帮忙,劝劝娄先生。”他说。
  “无能为力。”安楠头也没有抬起来。
  “要不,你搜查一下……”
  “我不是警察。”
  习江龙感到束手无策。他知道娄师贤的脾气很倔,如果这样僵持下去,该怎么收场呢?当然,只要他矢口否认书稿在他手中,娄师贤也无可奈何。麻烦的是安楠,这个女人一进门就摆出了持久战的架势,说明她是来者不善。有她在一旁助战,娄师贤就不太好对付了。难道真的为一部书稿放弃娄师贤这座天堂?过去,习江龙只是因为挨整,无聊之至,才和娄师贤凑到一起消磨时光。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他才逐渐发现娄师贤的价值。在他时来运转的今天,娄师贤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他不打算放弃娄师贤,也不打算交出《训诂札记》,难道熊掌和鱼真的不能得兼吗?
  “安楠,师姐,求求你……”他说。
  安楠不吭声,目光显得那么专注,仿佛她已经完全进入福尔摩斯探案的境界之中。
  就在这时,习江瑶突然进来了。她好像刚从睡梦中被人吵醒,一进门便伸了个懒腰,满脸透着慵倦的神情。
  “哟,你是……”她的脸上略微显出一点惊讶。
  安楠连忙放下书,站了起来。
  “我是安楠。”她说。
  “你就是安楠?你显得真年轻。”习江瑶说。
  “满脸都是双眼皮了。”
  “瞎说!学问好的人心里只有学问,当然显得年轻。不像江龙,那是个无肠公子。你坐,坐……你们有事吧?”
  “我是陪娄先生来的。”
  “是吗?娄先生呢?”
  “在楼下。”
  “这……真的……”
  “娄先生是来拿稿子的。”
  “什么稿子?”
  “《训诂札记》。”
  “我说不在我这儿,他们就是不信。”习江龙说,他希望习江瑶能运用自己的智慧,帮他把安楠哄走。
  “《训诂札记》?姚璋整理的?”习江瑶问。
  “对。”安楠点点头。
  “江龙真是糊里胡涂的,在我那儿嘛。”
  习江瑶的话不仅使习江龙大吃一惊,而且也让安楠感到莫名其妙。
  “安楠,那天我到邮局寄东西,江龙的确让我顺手把书稿挂号寄走。我把书稿放在我的书柜里,转了一圈,忘了。我一直想告诉江龙,可一见面总也想不起来。唉……”习江瑶又说。
  安楠不太相信习江瑶的话。不过,既然书稿有了下落,娄师贤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当然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了。她看了看习江瑶,又看了看习江龙,马上把《福尔摩斯探案集》装进提包里。
  “既然稿子有了,那我下去告诉娄先生。”她说。
  “安楠,你让娄先生先回去休息吧,我马上把稿子送去。”习江瑶说。
  安楠的身影刚一消失,习江龙就怒不可遏地抓起一只杯子,啪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下,那双对眼儿也变成了两只牛眼。
  “你为什么出卖我?”他咆哮道。
  习江瑶无动于衷地把那个大纸包拿出来,又找了一张牛皮纸把它包裹起来,然后用毛笔蘸着墨汁,在上面写下“江苏省南京市南京大学中文系姚璋先生亲启”的字样。
  “你为什么出卖我?”习江龙又追问道。
  “一定要回答吗?”习江瑶说。
  “你知道这部稿子的价值吗?”
  “那要看怎么处理。如果署上姚谦的名字,价值连城;如果署上习江龙的名字,一文不值。”
  “你……你说过,只要目的能够达到,手段不必考虑。那么,你为什么胳膊肘向外拐?为什么到口的肥肉给我扔了?”
  “因为肥肉的胆固醇太高。”
  “我就是喜欢肥肉!”
  “你真是弱智!”习江瑶冷冷地笑了,额前的那一绺白发似乎也随着她的笑声在发抖。“你以为你赖得过去吗?你以为把‘姚谦’两个字改成‘习江龙’三个字就像吃根冰棍那么简单吗?你以为你是什么?将来不论你爬得多高,请记住,你都是一堆臭肉!抬头看看,天上有什么?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那才是伟大的。在它们面前,唐尧虞舜尚且微不足道,你又算老几?”
  习江龙愣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习江瑶发怒。刹那间,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无力地倒在沙发上。
  “他们也没有证据……”习江龙说。
  “世上的学问家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学问家,一种是以权力为后盾的学问家。第二种学问家往往述而不作,他们只是利用权力,通过造势,让人莫测高深而已。”习江瑶说到这里,语气稍微缓和一些。“你有本事做第一种学问家吗?没有。那么,你只能努力争取做第二种学问家。这种学问家需要的是什么?第一,权力;第二,权力;第三,权力。权力就是一切。”
  “可是……他们不也是天堂吗?”
  “谁说他们不是天堂?你只需利用他们造势,造势,你懂吗?”
  “怎么造势?”
  “比方你给娄先生作序,不就是造势吗?”
  习江龙一时间有些语塞。他承认,这位曾经赴汤蹈火的姐姐的确不同凡响。要想准确地捕捉到她的思维脉搏,那是极其困难的。从一九五七年开始,姐弟俩基本上断绝往来。重逢以后,习江龙常常产生出一种感觉,他和习江瑶只是靠一种最原始、最简单的逻辑关系联系在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的习江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热情奔放的女作家,而是满腹咒语的巫婆。巫婆的咒语威力无穷,使他无法抗拒。有时候,他也极力想追上习江瑶的思维,但他做不到,甚至想亦步亦趋都力不从心。看来,要享用这个巫婆二十年的生活经验并不那么容易。
  “我说过,人人都是你的天堂。问题是你会不会享用。”习江瑶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天堂,天堂到底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天堂是巧克力?是奶油面包?不,都不是,天堂其实是河豚鱼。如果你会享用,它的确是一道美味;如果你不会享用,它就是一服毒药。美味和毒药,这就是天堂的两重性。”
  “那你为什么不把《训诂札记》变成美味呢?”
  “你知道河豚鱼的哪些部分不能食用吗?”
  “你说呢?”
  “内脏和血液。”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眨巴了好久,也没咀嚼出习江瑶的话味来。他弯下腰,把杯子的碎片一块块地拾起来,放在茶几上。
  “只有放弃内脏和血液,河豚鱼才能成为美味。”习江瑶的声音虽然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吐得那么清晰。
  “莫名其妙,一部书稿怎么成了内脏血液……”习江龙嘀咕道。
  习江瑶闭上双目沉思着,仿佛在调动她的第六感觉去寻找冥冥之中那虚无缥缈的神奇力量。
  “江龙,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开口说,眼睛却依然紧紧地关闭着。“你的过去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的未来。我知道,你一心青云直上。可惜你并不懂,‘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鲲鹏展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然后才能‘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这一切你统统不懂。你野心勃勃,却昏头昏脑。你愚不可及,却又自以为是。像你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垃圾。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化腐朽为神奇也并不困难……”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14』第十四章
  夜晚的景色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只要你肯把目光投向它。瞧瞧窗外,月亮多么像一个蒙着面纱的新娘,羞答答的,怯生生的。柔和的光线抖出婆娑的树影,婆娑的树影又斜斜地透出黄澄澄的猫眼睛般的路灯。路灯的光芒是黯淡的,路灯下的水泥甬路却是那么温馨,那么柔媚,那么静谧,那么含蓄。极目望去,到处都溢出了几分诗情画意。能够在诗情画意中充当主题的莫过于路灯罩出的那一双双倩影。此时此刻,他们正享受着人生最风光,同时也是最得意的内容。他们是幸福的恋人。他们可以忘却父母兄弟,可以忘却柴米油盐,可以忘却生老病死,可以忘却上下左右……爱已经使他们飘飘然,昏昏然,他们甚至以为自己突然间成神成仙,从此可以与吴刚畅饮,与嫦娥对舞。当然,恋人的故事是不可能持久的,生活的艰辛将无情地把他们的美梦化为齑粉。尽管如此,恋人的故事依然那么迷人,依然让人神魂颠倒。即使它只是一杯鸩酒,胆小鬼也敢一口把它喝下去。不知谁家的组合音响一直在狂吼,那声音听上去惊心动魄,令人忘乎所以。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习江瑶和林义深面对面地坐着,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夜晚给他们的公平权利。
  “江龙通过了。”林义深说。
  “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挺内疚,是吧?”习江瑶显得异常平静。
  林义深晃着光秃的脑壳,苦笑着。
  “你看看这东西。”习江瑶把一本书递过去。
  林义深接过来一看,是吴梅着的《词学通论》。这是大地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国学丛书”中的一本,这套丛书有几本王先达还请林义深帮着审阅过。
  “白敏点校的。”习江瑶说。
  林义深翻开一看,里面到处都是习江瑶用红笔修改过的痕迹。
  “这就是博士生!”习江瑶说。“‘陈思、王植作《鞞舞新歌》五章’,这是什么意思?曹植封于陈,谥号为‘思’,所以人称‘陈思王’,这是常识,博士却点成‘陈思、王植’。《摘得新》、《曲游春》、《惜红衣》、《少年游》都是词牌名,博士也都点破了。‘录摘《得新》一首’、‘录曲《游春》一首’、‘惜红衣为无射宫’、‘以少年游咏草为最工切超脱’。”
  “《词学通论》是非常浅近的文言,点校难度并不大。”林义深长叹一声。
  “江龙给他们当教授还配吧?”
  “这不是一回事……”
  “是吗?”
  习江瑶高兴地笑了起来。
  林义深摇了摇头。他感到无话可说,因为正是他为了让习江龙评上教授而绞尽了脑汁。对习江龙来说,最难过的一关是中文系的评委。为了掩护习江龙过关,他有意让申报教授的人全部通过。即使如此,习江龙也差一点被淘汰。二级评委是由几个文科系和图书馆组成的,他便暗中和其它系的评委进行交易,为习江龙拉选票。就这样,习江龙也仅仅比安楠多一票。二级评委的评审工作一结束,他就好像大病了一场,见人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觉得不太公平……”他说。
  “地球本来就不是圆的。”习江瑶一边说,一边拿出棋子儿和棋盘。
  “安楠的丈夫也是二级评委,他当时目瞪口呆的样子……”
  “没必要伤感。”习江瑶把棋盘摆在茶几上,“来,你执黑。”
  “随便。”林义深说。
  习江瑶把一盒黑色的棋子儿放在林义深面前。
  林义深捏出一枚棋子儿,占了星位。
  习江瑶马上用白色的棋子儿去占星位。
  林义深的第二枚棋子儿也占了星位。习江瑶的第二枚棋子儿却占了小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这是他们当年布局的习惯。
  “礼崩乐坏……”林义深嘀咕道。
  “我没那么伤感。”习江瑶说。“你丢了一条边。”
  “哦,哦……我还有两个角。”林义深说。
  “这个角未必是你的。”
  “想打入?”
  “有何不可?”
  习江瑶摘下眼睛,掏出手帕擦了擦,又重新戴上。
  “这些年,你变化很大……”林义深说。
  “是可喜还是可怕?”习江瑶问。
  “这……怎么说呢?”
  “我知道,你是觉得可怕。”
  “为什么?”
  “也许因为我这一绺白发。”习江瑶伸手摩了摩自己的头发。“异乎寻常的东西往往都是这样。”
  “习惯了,一切都很正常。”林义深一边说,一边下了一枚棋子。
  “干吗下我的棋?”习江瑶说。
  林义深发现自己竟下了一枚白子儿。他连忙拿出来放在一边,另外换上一枚黑棋子儿。此时他的心情可以说是波澜翻涌。三十年前,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对弈。他常常为此感到销魂醉魄。对他们来说,胜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对弈给他们带来了无以言喻的惬意。今非昔比,眼下的对弈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
  “江瑶,你为什么不建立家庭?”林义深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话一出口,他才感到十分唐突,脸色不觉变红。
  “这是问题吗?”习江瑶似乎并不在意,她专心地盯着棋盘,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不过,‘家’字挺有意思的。记得娄先生做学术报告时讲过,‘家’字从‘豭’省声。其实甲骨文的写法和楷书一样,根本不是从‘豭’得声。这个字上面是宝盖儿,甲骨文是房子的象形;下面是豕,豕就是猪。有的古文字学家说,这反映了上古社会的家庭观点,那时候房子和猪是家庭的典型代表。也有人表示困惑,对这个字为什么从‘豕’不理解。我到过山东农村一个非常古朴的地方。一进老乡的家,迎面就看见一个猪圈。猪圈和人的居室连在一起,而且猪圈就是厕所。你猜,这时我想到了什么?想到了‘家’字。我想,应该把所有的古文字学家请来,在这里研究‘家’字的结构。这样,争议就不会有了。”
  “那时候你还下棋吗?”
  “有时也下。可惜从无对手。在农场劳改时,场长是个棋迷,听说我会下棋,他便要和我较量。我不敢拒绝,整整一夜失眠。如果他赢了我,自然无话可说;万一他输了,怎么办?谁知道他是否君子。东方欲晓,我才下了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这样,我白了一绺头发。”
  “后来呢?”
  “我杞人忧天了。这位场长连连败北,他不但不恼,反而对我格外照顾,不让我下田,只在场部抄抄写写。”
  “再后来呢?”
  “换了个新场长,对棋艺一窍不通。这样一来,我的罪名便是用美人计腐蚀革命干部,从此把我当做最强壮的男劳力使用。看看我的手。”
  习江瑶把双手向前一伸,林义深这才发现她的两只手掌变得十分粗糙,丝毫没有女性的柔和感。与习江瑶重逢以后,林义深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习江瑶的手掌。他被强烈地震撼了。
  习江瑶又抬起一只脚。那脚已经变形,五趾扁平扭曲,像并排的五只小蛤蟆。林义深喟然长叹。他确实动情了,但他没有越雷池一步。习江瑶在礼仪上的不丰不杀和在感情上的不即不离都告诉他,他们可以怀古,可以叙旧,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天悬地隔,而且这个距离已经不可能缩短。正因为这样,林义深才总想做点什么来安慰习江瑶。否则,那种负罪感使他无法直立起来做人。就在他斟词酌句准备说点什么时,习江瑶发动猛烈攻势了。她向林义深的实地骚扰再骚扰,扰乱了林义深的模样。
  “你总是中盘出奇。”林义深说。
  他毕竟是高手,应对自如。
  “力不从心了。”习江瑶说。
  她掐灭手中的烟,又点燃了一支。
  “最近在写什么?”她问。
  “一篇论文,从语言的角度证明《古本水浒传》是伪作。”林义深说。
  “这需要统计工作。”习江瑶一边说,一边抓起一把棋子,先手收官了。
  林义深慌乱中判断失误,虽然企图用先手对抗先手,以求保持局势的平衡,却错走了一步棋,变成单方面地穷于应付习江瑶的先手官子。
  “江瑶,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和你说。”林义深说。
  “什么事情?”习江瑶问。
  “江龙让我介绍他入党。”
  “是吗?”
  “司徒汉生不会同意的。”林义深掏出手帕,擦了擦光秃的脑壳,面露难色。
  “司徒汉生是对的。”习江瑶说。
  林义深惊讶地盯着习江瑶,心情自然放松了许多。
  “你输了!”习江瑶说。
  林义深仔细看看棋局,的确是一败涂地。没想到好容易领先的棋,却输在收官阶段。
  “哈哈哈哈……”习江瑶快活地击掌大笑。
  林义深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他的妻子梁惠娥早已起床多时了,听见响动,便进来帮他收拾床铺。
  “今天是礼拜,你就多歇一会儿吧。”梁惠娥说。
  “业大下午有黄晓春的课,黄晓春去丹东开会了,我得看看去。”林义深说。
  “你不是要退吗?”
  “现在不是还没退吗?”
  林义深皱起了眉头。他慢腾腾地穿好了衣服,又去收拾凌乱的写字台。平时,梁惠娥总喜欢和他唠叨,他早已习惯了。不知为什么,眼下梁惠娥的唠叨让他心慌意乱。吴彤和刘海林的事情已经让他挠心,习江龙的事情又给他添了恶心。他觉得自己已经昧了良心,如果再不及早退下来,那就要丧尽天良。梁惠娥怎么能体谅他的心情呢?梁惠娥原来也在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图书馆工作。林义深和习江瑶分手以后,经司徒汉生作伐,他才认识了梁惠娥,不久就和梁惠娥结为夫妻。如今他们俩已经养育了三个儿女。大儿子在美国办公司,女儿在澳大利亚攻读硕士学位,小儿子在美国读中学,家里只有他们两口子。夫妻二人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倒也幸福美满。但梁惠娥并不知道,林义深一直把习江瑶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与习江瑶重逢以后,对习江瑶的歉疚之情骤然间又从他的心底翻涌出来,并毫不留情地折磨他,蹂躏他。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每个周末都要和习江瑶会面,并且像过去一样,在一起对弈。他觉得自己欠习江瑶的债恐怕来生来世也偿还不清。这一切梁惠娥又怎么能知道呢?林义深想到这里,不由得叹息不已。
  “司徒说,你要是不辞职,至少这学期不会让你下来。”梁惠娥说。
  林义深不满地瞅了妻子一眼,便匆匆地擦把脸,刷刷牙,饭也不吃,拔腿就走。
  出了楼门,有一条弧形的甬路通往操场。这条甬路用红砖铺地,甬路两侧杨柳依依,环境倒有几分幽雅。今年学校禁止除草,这条甬路的砖缝也成为狗尾草的天堂。它们疯狂了一个夏天,眼下虽然已经发黄,却依然满不在意地占据着甬路,不肯向践踏它们的男男女女屈服。甬路的顶端就是宝光卷烟厂分厂的围墙。这几年,因为学校的师生反对的声浪越来越高,烟厂只好采取封闭管理的手段,尽可能地切断围墙内外的各种人际联系,但这并不能阻止学生把这一带变成校园里最热闹的角落。特别是烟厂南面的“民主广场”,哪天不是人头攒动?不过,今天的情况却有些意外。林义深刚拐向甬路,一片嘈杂声却从烟厂大门的方向向他飞过来。他紧走几步,又拐了一个弯儿,才发现烟厂的门外聚满了学生和工人,双方对峙着,吵成了一锅粥。他再仔细观察一下,发现吵架的人大部分是中文系的学生,于是,他连忙加紧脚步,向出事地点跑去。几个女学生一看见他,就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林主任!林主任!他们打人!”
  “他们打了李梦田!”
  “打得头破血流……”
  人群中,虽然熟悉的面孔很多,但林义深能够叫出名字的人只有吴彤。
  “吴彤!”他喊道。
  吴彤连忙跑过来。
  “怎么回事?”林义深问。
  “我们打排球,不小心把排球打进去。跟他们要,他们不给。李梦田跟他们辩理,被他们打了。”吴彤说。
  林义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李梦田是学校的知名人物。他中学毕业以后,当了三年兵才考大学。在同年级的学生中,他虽然年龄偏大,学习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入学的第一年,他就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四百米和八百米冠军,因此他被推举为学生会体育部部长。今年学生会改选,他又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他为人性情豪爽,对占据学校土地的宝光卷烟厂恨之入骨,曾几次组织学生到省政府请愿,要求迁走烟厂。不用说,今天的骚乱是他一手制造的。
  “李梦田呢?”林义深问。
  “送医院了。”吴彤说。
  林义深走到学生和工人中间,扫视着在场的学生。
  “中文系的同学都回去!”他说。
  他的话很快发生了作用。一部分学生开始从人群中退出。
  “林老师!”
  工人中挤出一个络腮胡子来,他就是当年的工宣队队长刘文治。
  “刘队长?”林义深感到很惊奇。
  “现在是分厂厂长。”刘文治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老师,我们可是遵守协议了,‘民主墙’上的窗户一直没开,可你们的学生……”
  “你们为什么不给他们排球?”
  “林老师,不是我们不给,而是给了他们以后,不出十分钟,球又飞进来。”
  “为什么打学生?”
  “那是他和工人撕扯时,自己撞在铁窗上的。”
  林义深心里马上生出一种感觉,排球事件只是个开头,看起来学生是想闹事。李梦田真是一只刺猬,抓他吧,扎手;不抓他,他就四处捣乱。学生为什么偏偏选他当主席?
  这时,司徒汉生也闻讯赶来了。两个人一起,总算把所有的学生劝走。
  “事情恐怕会越闹越大。”林义深流露出几分忧虑。
  “你是因为这个辞职?”司徒汉生问。
  “不……不……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林义深低头不语了。
  “民意测验,习江龙得票率为百分之八十,这是真的吗?”司徒汉生突然发问。
  林义深的心猛然一跳。司徒汉生的情报来得如此之快,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你想把中文系交给习江龙,到底怎么啦?”司徒汉生又问。
  林义深一声也不吭。
  “我知道,你是因为习江瑶。”司徒汉生把嗓音提高了许多。
  “你闭嘴!”林义深突然咆哮起来。
  司徒汉生吓了一跳。他扫了林义深一眼,只见林义深怒睁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光秃的脑壳闪出一大片汗珠来。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15』第十五章
  刘乙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火腿肠,边走边吃。虽说已经到了深秋季节,天气不像先前那样热,但中午的太阳还是要抖一抖威风的。日光在空中明晃晃地照耀着,使人感到有几分燥热,又有几分慵倦。七零八落的云朵在蔚蓝色的天空飘浮着,仿佛一群昏昏欲眠的天鹅栖息在那里,即使有人挥鞭驱赶,它们也断然不肯离去的。路边的树木都往地下投下了浓重阴冷的黑影,一团一团的,形状各异,被风一吹,便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虽然都在晃动,却又显得那样不情愿,连树木的枝叶发出的磨擦声也都是有气无力的。刘乙手搭凉棚地向远处望去,恬静的校园使他感到乏味无聊,甚至使他感到像墓地一般毫无生气。他咬了口馒头,又咬了口火腿肠,嚼了几下,便使劲地咽下去。别看他从小就厌恶读书,与其它同龄的孩子相比,他显得挺老到。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容易沦为追星族,他对当红的歌星、影星却毫无兴趣。他有他自己崇拜的偶像,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百乐餐厅的老板冯涛。刘乙有个同学叫冯晨,两个人非常要好。冯涛就是冯晨的堂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冯涛曾经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干了将近十年。回来后,他被分配到火车站当装卸工人。不久,他嫌活太苦,钱太少,便自动辞职,闯荡天下,没几年的工夫,居然发了大财。从学校北门出去是三槐里,出了三槐里就是繁华的安平路。百乐餐厅就在安平路西头的拐角处。百乐餐厅办得非常火,在省城已经发展了四五家分店。刘乙经常和冯晨一块儿到百乐餐厅玩,和冯涛混得很熟。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起,刘乙对冯涛就佩服得不得了,简直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冯涛有个习惯,没人时,他喜欢叼上一支香烟,往空中吐烟圈儿。他吐烟圈儿的技巧极高,吐出的烟圈儿由小变大,缓缓上升,直到消失也不会断裂。刘乙特别羡慕冯涛吐烟圈的本事,闲着无聊他就偷偷地练。可惜,他到现在也没有吐出一个象样的烟圈来。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冯涛的崇拜之情才有增无减。
  “嘀嘀……嘀嘀……”一辆达特桑客货车开过来,擦着刘乙的肩膀停下来。
  “小乙!”驾驶室里探出一颗葫芦形的脑袋。
  “老康!”刘乙高兴极了。
  老康是冯涛的铁哥们儿,在百乐餐厅负责采购。他经常开着这辆“达特桑”东奔西走,是个见识广、心肠热的汉子。
  “你拉什么?”刘乙问。
  “来这儿能拉什么?”老康说着,拿出一盒“宝光”。“给!”
  刘乙连忙接过一支点上火,美美地抽了一口。
  “那边怎么啦?”老康摘下墨镜问。
  刘乙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一群学生在往烟厂的墙上张贴大标语。
  强烈要求严惩打人凶手!
  砸烂“工宣队”的最后一个堡垒!
  烟厂滚出去!
  还我校园!
  ……
  “去他娘的!”他说。
  “教授的儿子也这么没文化?”老康拍了拍刘乙的脑门。
  “‘文化’是什么?是你的卵蛋!”
  “是你的鸡巴!”
  “是你的屌毛灰!”
  两个人的对骂让刘乙感到十分开心。他从小生活在文质彬彬的环境里,一种逆反心理使他崇尚粗野,崇尚赤裸裸的、不加任何修饰的谈吐。这大概就是百乐餐厅能对他产生魅力的原因所在。
  “回百乐吗?”刘乙问。
  “想去?”老康又戴上了黑镜。“冯哥前几天去老山了。”
  “干吗?”
  “慰问呗。”
  “有钱烧的。”
  老康扑哧一声笑了。
  “找冯哥什么事儿?”他问。
  “想入个伙儿。”刘乙说。
  “就你?”
  “不行吗?”
  “你小子有种!上车吧!”
  刘乙把吃剩的馒头一扔,绕到车头的另一侧,钻进驾驶室里。
  “达特桑”开到百乐餐厅门前后,又沿马路向前开出一百米多米。
  “你看,冯哥刚开的超市。”老康说。
  刘乙大吃一惊。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家百货商店,百货商店门前还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砌了一个简陋的花坛,花坛的中心是一座现代派的雕塑,塑了一个拧了麻花的椭圆,就像被汽车撞坏了的自行车车圈。如今花坛不见了,百货商店也无影无踪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装有铝合金卷帘门窗的建筑,建筑的上方竖起四个斗大的红字:“百乐超市”。超市正在装修,还没有正式开张。
  刘乙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推开超市的大门。大厅里没有冯涛的影子,只见冯涛的妻子柳青芝带着几个人在那儿收拾货架。柳青芝是个胖乎乎的、白扑扑的女人,长得五官紧凑,憨态可掬,满脸都是粉底霜。她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指手画脚,尖细的嗓音不时地从她那两片涂着口红的嘴唇飞出来。刘乙探头探脑的样子很快就被她发现了。
  “哟,小乙呀!又旷课了?”她一笑,就露出白亮亮的牙齿。
  “我找冯哥!”刘乙说。
  “什么事儿,不能和我说吗?”
  刘乙一闪身,就从柳青芝的身后钻过去了。他跑到里面的办公室,这才发现冯涛正和四五个人在里面闲聊。天气还不算凉,冯涛已经穿上了蓝布褂子、蓝布裤子。不论褂子还是裤子,都已经洗得发了白,起了毛。像以往一样,冯涛身上连件背心也不衬,敞开的衣襟露出白花花的皮肉。他半个屁股搁在写字台上,一只手不断地扯着鼻毛,另一只手不停地搓着肚皮上的油泥,看上去一副寒酸相,根本不像名震省城的阔绰的大老板。
  “干吗?”冯涛把目光扫向刘乙。
  刘乙掏出一包“家家乐”,递给冯涛。
  冯涛咧开嘴笑了。
  “教授的儿子就抽这个?”他说。
  “嘿嘿嘿……”刘乙也笑了。
  “找我干吗?”冯涛拿出自己的烟扔给他。
  “冯哥,我想入伙。”刘乙说。
  “你?不行!”
  “怎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刘乙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听冯涛的口气,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刘乙感到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冯晨说,你缺人手……”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多大?”冯涛问。
  “十六……马上就十七了。”
  “不到十八我不要。”
  “冯哥……”
  “你要真想跟我干,就让你爸来跟我说。”
  冯涛把门堵得很死,刘乙感到无话可说,心里不免对冯涛产生了几分怨恨。
  这时,老康也进来了,还领来一个粗壮的黑胖子。他对冯涛耳语了几句,冯涛马上走过来,围着黑胖子转了一圈,上下左右地直打量。一会儿他拍拍黑胖子的肩膀,一会儿又捶捶黑胖子的胸脯。
  “叫什么?”他问。
  “傅铁。”黑胖子说。
  “好名字!”
  “外号‘铁疙瘩’。”老康在一旁补充道。
  “铁疙瘩?”冯涛点点头。“会什么拳?”
  “通臂。”傅铁说。
  “练过气功吗?”
  “五岁就开始练。”
  冯涛从墙旮旯儿拿来一根比大拇指粗的铁棍,扔给傅铁。
  傅铁抓着铁棍的两头,一用力,铁棍就变成铁环了。
  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冯哥,铁疙瘩还没遇见过对手。他师傅是武警的教练。”老康说,脸上透着几分得意。
  冯涛用手掌在自己的胸脯上搓了几下,搓出几条黑乎乎的油泥来。
  “是不含糊。”他看了看老康,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黑瞎子也不是鸡巴泥儿捏的。他人高马大,也学过三拳两脚。那年修水库,他带着三连的知青偷鸡吃,连长让他写检查,他就偷出炸药炸连长。连长没炸着,倒炸飞了他自己的一条胳膊。那年春节,你和他吵了两嘴,就让他胖揍了一顿。”
  “铁疙瘩是专业水平,黑瞎子充其量是个业余的。”老康说。
  “铁疙瘩,怎么样?”冯涛的目光盯着傅铁的眼睛。
  “冯哥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傅铁说。
  “我只要钱,不要命。”
  “明白啦。”
  刘乙凑到老康跟前,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
  “老康,这是干吗?”他问。
  “没你的事儿!”老康说。
  刘乙伸手挠挠后脑勺,又偷偷地吐出长长的舌头。
  从超市出来,刘乙又溜达到百乐餐厅。冯涛刚起家时,只是租了这里的两间房弄了个面馆。如今小面馆早已不见了踪影,拔地而起的是一座集餐饮、娱乐为一体的多功能餐厅。餐厅每天早晨五点就开始营业,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关门。这里的家常菜物美价廉,这里的特色菜闻名遐迩,这里的快餐方便卫生,这里的服务热情周到,这里的设施先进完备。在整个省城的餐饮娱乐业里,没有几家敢和百乐抗衡。商人们谈生意要到百乐,朋友们聚餐要到百乐,“到百乐”已经成了人们的口头禅。刘乙每次来到百乐,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冯涛实在是貌不惊人,初中也仅仅上了一年,他究竟用什么法术发起来的呢?
  “小乙!”从收银台后面转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
  刘乙抬头一看,是百乐餐厅管财务的姚贵香。姚贵香和冯涛是同学,又和冯涛一起去过北大荒,百乐餐厅的创建和发展,她可是第一功臣。刘乙突然发现她的胸卡变了,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经理”两个字。
  “姚姐,你升了?”他问。
  “咳,冯哥的买卖做大了,让我照看餐厅就是了。”姚贵香说。
  刘乙倚在柜台上,点了一支烟。
  姚贵香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忍不住笑出声了。
  “看你一脸官司,怎么啦?”她问。
  “冯哥不要我。”刘乙的神情有些沮丧。
  姚贵香一招手,一个姑娘送来一大杯啤酒。
  “喝吧。”姚贵香说。
  刘乙接过杯子,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大口。冰凉的啤酒灌进肚子里,他感到痛快多了。
  “姚姐,能不能帮我说几句话?”他问。
  “冯哥是对的。”姚贵香说。“你要是我儿子,我就狠狠揍你。想当初,我们多么想念书,直到现在,看见学生背着书包上学,我还眼红。你倒好,有书不念,像个二流子。”
  刘乙低下头,默默地喝着啤酒,心情变得异常烦躁。
  “小乙,我虽然不认识你爸爸妈妈,可我知道他们的心情。谁不望子成龙?冯哥和我们这些人是没办法,生活逼的。”姚贵香说。
  “得!得……”刘乙说。
  “你找过冯晨吗?”
  “冯晨让我自己说。”
  “你没问问他,他敢吗?”
  “有什么不敢?”
  “冯晨考高中以前,也说过要下海,冯哥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俩嘴巴。”
  “我可不是冯晨。”
  “就因为你不是冯晨,才少挨了俩嘴巴。”
  刘乙尽管心里不服气,但他无法反驳姚贵香。这些下过乡的人真是怪得很,他们自己侥幸地躲过一劫,为什么要逼着别人下地狱?“想念书”?说得真好听!让他们在教室里坐上五十分钟,不拉裤子就是奇迹。刘乙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拿起啤酒就喝。突然,他看见习江龙和一个女人走进来,拣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他顿时感到怒不可遏。昨天晚上,几个古汉语老师到他们家,和妈妈谈论习江龙。刘乙听得真真切切,习江龙居然评上教授了。刘乙看出,妈妈虽然一直在安慰别人,其实妈妈心里很难过。刘乙恨不能把习江龙三下五除二地撕成碎片,为妈妈报仇雪恨。他躲在柜台旁,偷偷观察起来。那女人比习江龙年轻得多,头发剪得很短,短得露出了耳朵。这种新潮发型就好像凹面镜的焦点,把她的魅力集中地突现出来。她的衣着很露,皙白的脖颈和圆滚滚的臂膊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一对耸起的乳房顶得衬衫几乎要开裂。她是谁?为什么要和习江龙凑在一起?和习江龙凑在一起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刘乙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向那边移过去。绕到习江龙背后,他也拣个坐位坐下来,一边小口地抿着啤酒,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喝点什么?”习江龙说。
  “可乐吧。”那女人说。
  “要冰激凌吗?”
  “来点吧。”
  那女人到底是谁?中文系教古汉语的老师刘乙都见过,那女人眼生得很。
  “方菡,黄晓春一回来,你干吗老围着他转?”习江龙问。
  “这家伙已经成了新闻人物。”那女人说。
  “都说他引起一场地震,我不明白,什么地震?”
  “这个比喻一点儿也不过分。他在丹东会议上的发言振聋发聩,针针见血。听说他发言时,会场非常安静,连烟灰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不就是把新时期的文学全盘否定吗?”
  “和你谈文学真是对牛弹琴……”
  ……
  刘乙坐的位置与习江龙相背,却与那女人相对,因此那女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得非常清楚。那女人的姿态非常优雅,说话的声音也非常好听。真奇怪,她为什么不是对眼儿?在刘乙的想象中,习江龙是个对眼儿,对眼儿泡的妞儿也一定是个对眼儿……
  “你也挺奇怪的。”那女人用吸管吮了口可乐,然后冲习江龙笑了。
  “奇怪什么?”习江龙问。
  “奇怪你评上了教授。公平地说,安老师的水平比你高。”
  “那是出土文物的看法……”
  那女人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接着,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只看见她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刘乙拼命竖起耳朵,还是什么也没听清楚。
  “……不瞒你说,我要当系主任了。”习江龙的声音又传来了。
  “是吗?”那女人问。
  “我可不希望这是终点……”
  “你想……”
  餐厅里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刘乙抬头一看,是刚来的一群客人。好容易声音平息下去了,习江龙的声音这才传了过来。
  “……我能帮你什么?”
  “不知道……”
  “给你造造舆论?不过,得有个由头。”
  “汉语言文字学会……”
  “好吧……”
  那女人的声音又压了下来。刘乙仔细一看,发现习江龙抓着那女人的一只手,两张面孔几乎贴到一起去了。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孙明凤在这里,那该多好哇!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16』第十六章
  主楼二楼的会议室里,学校职称评审委员会文科组从上午就开始工作。刘宏基的心情显得异常沉重,因为安楠在二级评委评审时,惨遭淘汰。那一天,二级评委在图书馆的小会议室里进行评审。刘宏基看材料时发现,中文系的情况有些奇怪,古代汉语教研室申报教授的安楠、习江龙、赵吉勤三个人的材料都在里面。这就是说,中文系在评审时,一个人也没有淘汰,矛盾全部推给二级评委。由于学校对一级评委上报材料没有严格要求,中文系的做法无可指摘。林义深是二级评委的负责人,为人正派,主持公道,刘宏基自然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文章。像往常一样,评委们在看完材料以后进行表决。表决是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进行的。表决的结果一公布,刘宏基傻了眼了。评委一共十三人,习江龙得了七票,安楠只有六票,居然比习江龙少一票。习江龙的票数刚好过半数,得以通过;安楠没有过半数,自然被淘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刘宏基感到莫名其妙。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次评审,有人进行暗箱操作。要进行这样的暗箱操作,没有居高临下的位置恐怕很难实现。当刘宏基把目光扫向林义深时,林义深慌忙躲避,神态果然不太自然。作为校级评委的成员,刘宏基今天又来到主楼二楼的会议室,参加学校的职称评审工作。看材料时,他特别注意地观察娄师贤的表情。娄师贤把中文系的材料找出来,匆匆地翻了一遍,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显得那么困惑不解。
  “哦……哦……中文系怎么没有安楠?”他说。
  “二级评委没有通过。”林义深说。
  “哦……哦……不可能!”
  “真的……”
  “哦……哦……不可能!”
  “千真万确,安楠只差一票。”
  “哦……哦……”
  娄师贤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为什么习江龙能通过,安楠通不过?”曲武突然把目光逼向林义深。
  “评委投票的结果,我也不好说……”林义深的脑门开始出汗了。
  刘宏基担任系主任多年,他当然清楚,职称评审的工作如果完全按照程序和规则,一般说来是比较公正的。暗箱操作往往使评审工作失去了原则,失去了平衡,失去了公正。在二级评委里,他就想阐明自己的看法,为安楠鸣不平,只是为了避嫌,他不得不把满肚子的话咽了下去。听到曲武的质问,他的嘴忍不住张了几张,真想痛快淋漓地吐出自己的心里话,但他终于还是把大部分话咽了下去。
  “习江龙的材料的确太弱……”他说。
  “娄先生的话请衮衮诸公考虑。”曲武说,他的措辞像往常一样尖刻明快。“这个结果我早有耳闻,不过我不相信,难道今天还是楚怀王或者楚顷襄王的天下吗?眼前的事实就是那么无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习江龙,安楠,哪一个是黄钟,哪一个是瓦釜,泾渭分明,一目了然,难道还需要加以论证吗?林义深,你能解释一下吗?为什么会出现鹊巢鸠占的结果?”
  “曲先生,我……我无法解释……”林义深垂下头,脸涨得通红。
  “用不着比较,大家看看习江龙的材料,评副教授都够戗,怎么能评教授呢?”曲武把习江龙的材料举到空中,然后摔在桌子上。
  “这么说……也……也不一定公平……”林义深说。
  “我提议把安楠的材料拿来比较一下。”曲武把嗓音提得很高。
  评委们也纷纷发表意见,对二级评委评审的结果提出尖锐的批评。评审会出现了一边倒的现象,根本没有人为习江龙辨解。刘宏基很细心,他已经注意到,评审委员会文科组由十七人组成,只有八个人一直保持沉默。他心里感到些微的安慰,这说明习江龙最多只能得到八票,而要获得通过至少要得到九票才行。
  “我看这样吧,”评审委员会主任章汝霖说,“监察组先检查一下上报的材料,看看程序是否有问题。”
  党委书记冯克非虽然只是评审委员,毕竟身份特殊,他马上点点头,表示支持章汝霖的意见。
  “对,我们的监察组不是聋子的耳朵,应当发挥作用。”他说。
  监察组是由学校纪委牵头组成的,他们只起监察作用,没有表决权。冯克非的话音一落,他们便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不久,他们正式向评委们宣布:一、二级评委的评审工作完全合乎程序,评审结果有效。也就是说,安楠被淘汰的事实已经不可能更改。刘宏基感到非常失望。他有意凑到娄师贤身边,希望娄师贤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再说几句话。然而,娄师贤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紧紧地抓住刘宏基的一只手。
  “哦……哦……”他一开口,喉咙里就响起可怕的喘息声。
  刘宏基知道,娄师贤很希望安楠这次能评上教授,然后好把博士点交给安楠。这样的结果他当然难过。
  表决开始了。结果又让刘宏基大吃一惊,习江龙得到九票,刚好够半数。
  “表决机器好像有点故障,习江龙的材料也能通过?”曲武说。
  “是不是票数错了?”有人问。
  章汝霖便让监察组的成员重新唱票,进行核验。结果习江龙还是九票。
  刘宏基忍不住苦笑一声。习江龙能够获得通过,绝不是偶然的事情。可以断定,在习江龙的问题上,学校评委和二级评委一样,也有人进行暗箱操作。支持习江龙的人因为心虚,他们不想卷入争论之中,只想利用票数一决雌雄。能够在学校评委中做手脚的人,除了章汝霖还能有谁呢?章汝霖是著名的学者,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呢?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刘宏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同时,他也感到疑惑,刚才明明有九个人对二级评委的评审提出尖锐的批评,习江龙怎么可能得到九票呢?难道有一个人虽然公开批评习江龙,暗中又投了习江龙一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来。
  回到家里,刘宏基马上用录音机播放三宝全真功的歌曲,开始练功。
  ……啊……啊……
  茫茫宇宙,
  无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云腋下飘,
  群山脚下行,
  飘飘入仙境,
  全身在飞腾……
  听着听着,刘宏基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刘宏基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二级评委评审的结果他一直没有告诉安楠,学校评审的情况他也不打算在家里说。但安楠可以通过其它途径得到消息。即使得不到消息,评审结果迟早也要公布的。这种异乎寻常的结果她能承受得了吗?她的糖尿病最近一段时间控制得比较好,万一因为这件事情病情恶化,那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里,刘宏基就感到内心的压力异常沉重。
  刘乙在自己的房间里,靠在迭起的被子上,手里捧着《人世间》杂志,正看得津津有味,耳朵却不得不接受三宝全真功那旋律呆板生硬、曲调矫柔做作的音乐。
  录音机不知发生了什么故障,声音突然变得非常刺耳。刘乙连忙把杂志放下,腾出双手捂住耳朵。
  ……啊……啊……
  茫茫宇宙,
  无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云腋下飘,
  群山脚下行,
  飘飘入仙境,
  全身在飞腾……
  “爸!你用耳机听吧!”他说。
  刘宏基没有理睬儿子。他本来就有些心不在焉,对录音机的故障居然毫无察觉。
  “爸!你用耳机听吧!”刘乙又喊道。
  刘宏基厌烦地关闭录音机,向外看了一眼,发现安楠早就回来了,只是躲在房间里一直没有出来。他想了想,便来到儿子的房间,用手拍拍儿子的头。
  “小乙,买鸡蛋去。”他说。
  “我不吃鸡蛋。”刘乙说。
  “叫你买鸡蛋,不是叫你吃鸡蛋。”
  “不吃鸡蛋就不买鸡蛋。”
  “你妈妈要吃鸡蛋。”
  “真棒!”
  “快去买鸡蛋!”
  “傻!傻!”刘乙叫了起来。“人家把衣服都脱光了,这小子假惺惺的,跑了!还‘暗自庆幸’,‘未干出荒唐事’,还‘理智的大手挡住了脚步’……傻冒儿!人家愿意,人家自动送上门……”
  “小乙!”刘宏基突然大怒。
  “天黑了,明天再买吧。”刘乙说。
  刘宏基一把夺下儿子手中的杂志,看了几眼,便把杂志狠狠地摔在地下。
  “干吗?干吗?”刘乙跳了起来。
  “谁让你看这种下流的东西?”刘宏基说。
  “那是异土风情!”
  “你是未成年人,不能看!”
  “我喜欢看。”
  刘乙弯下腰,想捡起杂志。谁知杂志没抓着,“家家乐”却从上衣口袋里滑了出来。
  “你抽烟?”刘宏基大吃一惊。
  “同学的……”刘乙支吾道。
  刘宏基气得浑身发抖。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大声喊起来:“安楠!快来管你儿子!”今天他一反常态,只是用目光死死地盯着儿子。
  “你敢抽烟,抽烟……”
  “不是我的……真的……”
  刘宏基把手高高地举起来,狠狠拍在儿子肩上。
  刘乙往旁边闪了一下。
  “你抽烟,啊?我打你……”刘宏基根本不会打人,他的巴掌全落在刘乙的肩头上,刘乙没感觉出什么,他的手掌已经发麻了。
  “我没抽就是没抽……”刘乙嚷了起来。
  安楠听见父子俩吵架的声音,连忙从里面出来。她的神情像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小乙又怎么啦?”安楠问。
  “他抽烟!你快管管他!”刘宏基说。
  安楠从地下捡起那包“家家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你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吗?”安楠问。
  “知道。”刘乙说。
  “你爸当初也抽烟,为了戒烟,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你才十几岁,抽烟对你的危害更大,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要抽?”
  刘乙不说话了。
  “你爸叫你干吗?”安楠问。
  “买鸡蛋。”刘乙说。
  “快去吧。”
  刘乙拿上钱和小铁筐走了。
  刘宏基跟着安楠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后,他打算和安楠认真地谈一谈。这场打击对安楠来说,实在过于沉重,即使心理素质优异的人也难以接受黑白颠倒的事实。刘宏基看了看安楠,口张了几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都知道了,不用说了。”安楠说。
  “娄先生告诉你的?”刘宏基颇为惊讶。
  “不,是曲先生。”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也在情理之中。”
  安楠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宣纸,打开让刘宏基看。
  “这是曲先生给我们写的条幅。”她说。
  原来是曲武以《人与猴的故事》为题,填的一首《满江红》。内容如下:
  洪水当年,冲散了,猿猱一穴。或下树,居然直立,居然健说。自此人间翻历史,缘之造化分顽劣。惜兄弟,泾渭走阴阳,人猴别。曾偷火,犹造铁;唤风雨,频登月。也长弓独挽,把猴儿猎。本是同根何太急,欲为异类空悲咽。错时机,黄雀总啁啾,难争脱。
  “写得好,好极了!”刘宏基不由得拍手称快。曲武早就答应给他们写一幅字了。曲武的书法有个特点,他最喜欢写自己的东西。他写东西特别强调情绪,只有情绪产生冲动时,他才肯落笔。他认为只有这样,写出的东西才能做到韵味十足。因此,他答应给别人写字,往往要拖很久才能兑现。
  “曲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安楠说。
  “什么话?”刘宏基问。
  安楠又拿出一张宣纸,上面用毛笔写了十六个字:
  满纸荒唐,一本功法;三宝三害,全真全假。
  题款写着“书赠刘宏基先生共勉”。
  “嘿嘿嘿……”刘宏基笑了。
  “还笑呢!”安楠瞪了他一眼。
  “曲先生非常幽默。”
  “小心走火入魔。”
  “怎么可能呢?”
  刘宏基见安楠表现得那么平静,有些出乎意料。本来他打算好好安慰安楠,没想到安楠在遭受重大挫折的情况下,还是念念不忘对他进行再教育,欣慰之余,内心也不免有几分失意。
  “安楠,有件事一直搁在我心里。”刘宏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了。
  “什么事?”安楠问。
  “会上有九个人反对习江龙,有八个人保持沉默,为什么习江龙能得九票呢?”
  “有什么奇怪的?”
  “你说,是谁干的?”
  “娄先生。”
  “娄先生?不可能,他第一个为你鸣不平。”
  “他反对习江龙了吗?”
  刘宏基把会议的情况认真回忆一番,发现娄师贤的确只是为安楠鸣不平而已,当大家对习江龙的材料提出批评和质疑时,他也一言未发。刘宏基感到疑惑不解,娄师贤既然为安楠鸣不平,又怎么能支持习江龙呢?
  “习江龙和娄先生的关系非常特殊。”安楠叹了口气。“有一次,娄峻开玩笑,把习江龙叫成‘娄江龙’,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明白是明白,可是……”刘宏基也叹了口气。
  “可悲的不仅仅是他叫‘娄江龙’。”
  “是什么?”
  “二十年前,我们都叫他‘向江龙’。”
  “是吗?”
  刘宏基面前一下子浮现出向景岳那老态龙钟的形象。世上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向江龙”也好,“娄江龙”也好,都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为什么习江龙能够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呢?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17』第十七章
  习江龙终于以主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间办公室。原先属于林义深的办公桌依然放在原处。这张办公桌已经破旧不堪,有一条腿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下面垫了几块砖头,但它的价值用金钱是无法衡量的。习江龙在林义深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拉开写字台所有的抽屉。所有的抽屉都空空如也。在接到学校正式文件后不到一个小时,林义深就把一切清理完毕。习江龙对此十分满意,他那双对眼儿闪闪发光,不时地东瞅瞅,西望望,仿佛这间房子就是故宫的金銮殿。他把旧挂历纸裁得大小正合适,然后铺在抽屉里,再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里放。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屋内,把他的脑门映得油光光的,也映出了空中的一片浮尘。办公室的设施虽说十分陈旧,却都擦拭得纤尘不染。窗台上摆着一盆令箭荷花,扁平细长的绿茎成放射状地向四外倾斜弯曲,粉嘟嘟的花儿缀满其间。不久以前,就在这个房间里,习江龙曾把这张办公桌擂得山响,并大声宣布“罢课”。如今他已经成了这个房间连同这张办公桌的主人,这种戏剧性的情节即使是在关汉卿、汤显祖的戏剧里也很难找得到。习江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仔细观察房间里的一切。他对令箭荷花特别满意。昨天下午他和林义深在这里交接工作时,还没有这盆令箭荷花。这令箭荷花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坐在习江龙对面的是副系主任、外国文学教研室的副教授李凌峰。他主要研究欧美文学,他的长相也很像欧美人。鼻子又高又大,鼻端很红,红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他是上个学期就任副系主任的,这学期一开学,他便外出到各地视察函授辅导点,然后又到深圳参加了一个学术研讨会。前两天,他刚从深圳回来。系里的改朝换代出乎他的意料,更准确地说,让他莫名其妙。如果让他推算中文系所有的老师担任系主任的概率的话,他肯定把习江龙列在最后。眼下,恰恰就是这个概率列在最后的习江龙入主系主任办公室,而他又不得不接受这最不可能成为事实的事实。习江龙收拾办公桌时,他一直坐在那儿,双拳托着下巴,目光不时地窥探习江龙的神色和举止。
  “这盆令箭是你的?”习江龙摘下一朵花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嗯。”李凌峰点点头。
  “好,好……”习江龙发出连声的赞叹。
  李凌峰感到他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这次下去,收获不少吧?”习江龙问。
  “找个时间我汇报一下。”李凌峰说。
  “下面有什么要求?”
  “主要是要求增加面授的次数,特别是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有些地方师资力量弱,辅导站只能请中学老师辅导,学员反映辅导老师水平低。文学课他们要求开设一些讲座,请著名的教授讲授。如果不能面授,放录像也行。”
  李凌峰说着,便拿出自己的烟,站起来,探出身子,用左手适时地送到习江龙面前。习江龙拿出一支,叼在嘴上。李凌峰右手的打火机啪地打着了,正好把烟点着。
  习江龙满意地仰起脸,向空中吐出一缕青烟。他快活地笑了。
  “老李,对我这个系主任,是不是觉得意外?”他突然问。
  李凌峰猝不及防,脸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
  “不……这很正常……”他尴尬地笑了。
  “三个系主任,两个党员,我这个正主任反而不是……”
  李凌峰很聪明,马上领悟习江龙的意思。
  “习先生,我和司徒说一说。”他点点头。
  习江龙顿时心花怒放。这不仅因为李凌峰善于心领神会,更重要的是因为李凌峰称呼他“先生”。在大学里,“先生”的称谓与“老师”不同,它有特殊的含义,是对造诣很高的教授的敬称。习江龙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而且这个“先生”出自李凌峰之口,他的感觉特别舒服。从令箭荷花到“先生”,看起来李凌峰这小子是有备而来。想当年,在工宣队占领学校时,李凌峰曾经是“习江龙项目小组”的成员。他虽然只是跑跑龙套,却喜欢时不时地吼上两句铜锤花脸。
  “习江龙,墙上写的什么?”
  “竹筒倒豆子,痛快点儿!”
  “坦白交代,柳暗花明;拒不认罪,死路一条。”
  “你是腊月的大葱,皮焦根枯心不死。”
  “你是出水的鱼,没蹦头了。”
  “你是秋天的蚊子,没几天哼哼了。”
  ……
  李凌峰的语言极其丰富,习江龙跟他学会了不少民间俚语。那时候,李凌峰可谓得意忘形。在习江龙面前,他总是高视阔步,耀武扬威。现在,还是同一个人,居然卑躬屈膝地以“先生”相称,多么精彩奥妙的生活!这就叫做天翻地覆,这就叫做时移俗易。
  想到这一切,习江龙那双对眼儿不由得熠熠生辉。中文系有系委会,也有学术委员会,主要干部其实只有四个人,那就是习江龙、司徒汉生、李凌峰、程帆。程帆个子不高,瘦骨嶙峋的,似乎见风就倒。他本来就是个好好先生,年近六十,眼看就要退休了,谁当系主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都会惟命是从。因此,习江龙只是把他视为土牛木马。在习江龙和司徒汉生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其实只有李凌峰一人。习江龙一上任,就知道和李凌峰清算旧账已经毫无意义。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就是李凌峰和司徒汉生连手对付他,如果那样,他就无法独行其是。没想到双方还没有交锋,李凌峰就缴械投降。这样一来,司徒汉生在中文系就势单力孤,如果他要唱对台戏,必定陷入独木难支的困境。想到这里,习江龙忍不住笑出声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这个人记性并不好,你大胆工作就是了。”他说。
  “我会的。”李凌峰说。
  习江龙收拾好抽屉,就站起来,一边抽着烟,一边向窗外眺望。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学校的主楼。主楼的外观虽然像火柴匣子似的平淡无奇,貌不惊人,但它毕竟鹤立鸡群,气势非凡。从中文系到主楼的距离大约只有二三百米,假如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主楼冲过去,恐怕用不了几分钟。而且时间还可以尽力缩短,这段距离则绝对不可能再延长。他正想得出了神,系秘书王春晓进来了。
  “习老师,烟厂刘厂长来了个电话。”她说。
  “小王,今后不能这样没有礼貌。”李凌峰批评道。
  “我……”王春晓有些局促不安,她看看李凌峰,又看看习江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习主任是教授,应该称‘习先生’,懂吗?”李凌峰说。
  “明白啦。习先生……”王春晓脸红了。
  “什么事,小王?”习江龙问,语气非常委婉。
  “原先他和林先生约好今天会面,要不要取消?”王春晓说。
  “你告诉他,我们研究一下再答复他。”
  “好。”
  王春晓说完就走了。
  李凌峰点燃了第二支烟,挤出满脸深思的样子。
  “就是那个刘文治!”他说。
  “我知道。”习江龙说。
  “这家伙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还记得工宣队迎芒果的事吗?”
  “记得。”
  “物理系的董若甫老先生是四九年从美国回来的物理学家,他在迎芒果的大会上聊天说,他吃过芒果,芒果味道酸,他不爱吃。刘文治听说后,就把董若甫打成反革命。董先生不堪羞辱,上吊自杀了。”
  “这事我听说过。”习江龙说罢,又问,“司徒和刘文治的关系怎么样?”
  “过去挺紧张的。”李凌峰说。
  “现在呢?”
  “不知道。司徒这个人比较正统,说得再白一点,思想偏右。”
  听着李凌峰对司徒汉生的非议,习江龙心里很高兴。他知道李凌峰是用这种方式向他表态,但他不想跟着李凌峰的话头走,更不想在李凌峰面前说司徒汉生的坏话。对司徒汉生,他有他的原则,至少在公开的场合里,他绝不能和司徒汉生闹翻,因为司徒汉生毕竟是他仍然期待的天堂。
  “老李,有个问题……吴彤和刘海林上学期的成绩……”他说。
  “我马上查一下。”李凌峰说。
  不一会儿,他就把八五级一班的学生成绩登记册拿来。
  “吴彤有四门课不及格,刘海林是三门。吴彤的现代汉语补考也不及格。”他说。
  “改一下,要保证他们补考及格的课程不超过四门。”
  “李慕仁是班主任,这家伙是刺儿头,不太好办。”
  “那就换人,换谭秀芳。”
  “吴彤的现代汉语呢?”
  “你说呢?”
  “我看就保刘海林一个人,吴彤算了。”
  习江龙摇摇头。
  “想法弄个补考及格?”李凌峰说。
  “不,让谭秀芳出题重考。”习江龙说。
  “这可没有先例。”
  “以后就有了。”
  “还有个问题,刘海林旷课六十三节……”
  “改成十六节病假和事假。”
  “明白啦。”
  习江龙对李凌峰的表现十分满意,长期以来潜藏在他心底的怨恨在不知不觉中全都消融了。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杠杆失去支点就会失去平衡,但只要寻找到新的支点,杠杆也会很快恢复平衡。
  午后,中文系的教职员工集中在一楼的大教室里开会。会议一开始,组织部部长刘英就代表学校宣布两顶决定:
  一、根据林义深同志的要求,决定免去林义深同志中文系系主任的职务;
  二、任命习江龙同志为中文系系主任。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众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开学以来,习江龙一直是中文系的焦点人物。起初,有关他罢课的消息纷纷扬扬。人们虽然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但有一点看法是共同的,即因为分房达不到目的而罢课,足见此公乃心胸狭窄的硁硁小人。有人甚至断言,习江龙必将因此受到处分。不久,罢课的风波不声不响地平息了,习江龙晋升教授的消息又不胫而走。人们无不感到困惑,罢课没有罢出房子,却罢出个教授来,中文系难道真是用母牛和西红柿培育出的怪胎?紧接着,习江龙要担任系主任的消息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这个令人咋舌的消息的传布,各种流言也蜂拥而起。许多人开始翻弄习江龙的家谱,企图从中找出习江龙能够走红的背景因素。他们失望了,习江龙的家谱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亮点。他的父亲“习大仙”虽然属于工人阶级,但曾经以占卜算卦为业。他的姐姐虽然是名动四海的作家,但曾经戴了二十年的右派帽子。习江龙的社会关系也都平平常常,绝对没有能够力挽狂澜的人物。有人甚至认为那些消息是好事者续写的《山海经》。现在,所有的消息都被证实了,一时间,人们无不瞠目结舌,以至于感到空气都有些令人窒息。
  刘英宣读完文件,议论声顿时四起。她打算再讲几句话,但嘈杂声铺天盖地,像大潮涌动,使她根本张不开嘴。她看了看司徒汉生,司徒汉生面朝门外地坐在那儿抽烟,似乎他是一个局外人。刘英不免有些手足无措。按常规,这种会议章汝霖应当到场,但来中文系以前,她接到通知,章汝霖因为另外有一个会议,只好缺席。
  “刘部长,能否解释一下?”曲武大声问。“为什么突然间走马换将?”
  刘英无法回答。本来在任命之前,应当由组织部对习江龙进行考察,但这次任命事先并没有和组织部打招呼。刘英质问过党委书记冯克非,冯克非含糊地说,习江龙是非党干部,不必那么复杂。刘英对他的答复感到啼笑皆非。她到中文系也是带着一肚子气来的。
  “我只是奉命行事,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向学校反映。”她说。
  “去年招生中文系开了后门,调整班子以前,为什么不先处理?”曲武又问。
  “组织部不管招生的事情。”刘英说。
  司徒汉生这时候才往鞋底磕磕烟斗,然后慢吞吞地走向讲台。刘英高兴地向他点点头,慌忙退出会场。
  “老程,你负责招生,你给大家解释解释吧。”司徒汉生说。
  程帆站了起来,他干咳了几声,伸手扶了扶深度老花镜。
  “关于去年招生的情况嘛,党委正在调查,正在调查。现在流言很多,啊,很多,希望老师们相信组织。有句话叫做‘流言止于智者’,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希望流言在智者那儿打住。”他说。
  “我是愚者,不在此列。”曲武说。“五分钟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还要调查来调查去?让王春晓把吴彤和刘海林的入学档案拿来一看,问题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程帆被问得目瞪口呆。
  会场一片哗然。会议的气氛似乎出现了失控的状态。司徒汉生坐在那儿吧嗒着烟斗,竟一言不发。
  习江龙心里一阵阵发慌。在中文系,曲武不仅德高望重,而且一向以心直口快、刚正不阿著称,他是在借题发挥,制造事端,司徒汉生有意把他的矛头直接引过来,显然是别有用心的。程帆善于处理事务性的工作,但随机应变的能力太差。如果真的把入学档案翻出来,一切都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习江龙心里清楚,必须果断行事,绝不能让眼前的混乱局面继续下去。想到这里,他的额角出了汗。他点了一支烟,连续抽了几口,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用他那双对眼儿在教室里扫来扫去,迅速地瞅了李凌峰一眼。
  李凌峰心领神会,马上站了起来。
  “老师们安静一下!”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摆了摆。“今天是调整领导班子,其它问题以后再说。下面请系主任习先生讲话,就算是就职演说吧。”
  他的话起了作用,所有的目光几乎同时扫向习江龙。当然,那些目光多半不含信任的成分,有的只是疑虑,讥讽,甚至可能是怨恨。习江龙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两只手的手心也紧张得出了汗。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不紧不慢地走向讲台,拿出记事本放在讲台桌上,再一页一页地翻开。台下有人鼓掌,稀稀落落的,不知是表示拥护还是成心恶心他。他根本不在意。
  “老师们,党委、组织部的领导前几天找我谈话,要我接任系主任,我很为难。”习江龙有意把说话的速度放慢,注意声调的抑扬顿挫,力图给人雅人深致的感觉。“我自知能力薄弱,难负重任,恐怕给系里的工作造成损失……昨天我一夜睡不着,觉得压力太大,思想斗争非常激烈……”
  会场逐渐地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习江龙。
  习江龙认为自己的开场白已经先声夺人,不由得喜出望外。他的紧张心情也随之缓解,语言的表达逐渐流畅起来。
  “……我只想谈两点,第一点是关于我自己。我这个人水平不高,能力不强,希望全体老师能够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分甘共苦,兴利除弊,使中文系的工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是江龙的肺腑之言。第二点是关于系里的工作。目前正值多事之秋,学生思想浮躁,纪律涣散,已经有了出乱子的苗头。在这方面,司徒做了大量工作,很有成效。希望老师们重视学生的思想工作,协助系里把各种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中。如果大家同心同德,同心协力,江龙必定从善如流。”说到这里,习江龙有意地停顿了一下,用他那双对眼儿扫视会场一眼,发现大家听得挺认真,他感到信心更足了。“这几年,大家苦恼的事情就是阮囊羞涩。我们办函授,办业大,积蓄了一些钱,为什么不能分给老师们呢?有人担心政策多变,万一这笔钱不翼而飞,老师们的血汗就化为泡影。这个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过去系里有顾虑,这是可以理解的。林先生和我说,中文系在全校虽然算不得富翁,至少可以算个富裕中农,特别在文科系里,挺引人注目的,钱发得多,会有麻烦的。江龙理解林先生的苦衷,但江龙不怕,该发的钱一定要发给大家,需要名目就编一个,出了问题江龙一人承担。总之,让大家的腰包鼓一些是江龙的奋斗目标之一。”
  他的话说到这里,预期的效果果然产生了,许多人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曲武掀起的风波很快就被人们忘却了。这个内容是习江瑶为他设计的。她说,开后门收学生的事情不可能成为人们的兴趣焦点,群众真正的痒处是在腰包。事实果然如此。习江龙看了林义深一眼,林义深似乎在睡觉。他又看看司徒汉生,司徒汉生只是吧嗒着烟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老师们安静一下!”他说。“有两点我强调一下:第一,不搞平均主义,多劳多得;第二,每课时五块钱是省里的规定,不好改变。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可以每十课时按十五课时计算嘛,对不对?”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会场变得异常活跃,“改朝换代”带来的阴影被一扫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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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官上任三把火。习江龙上任以后,如果说第一把火是降伏了李凌峰,那么他的第二把火和和第三把火就是冲着吴彤和李慕仁来的。首先,他把吴彤叫到系主任办公室进行谈话。在对待吴彤和刘海林的问题上,习江龙和一般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一般人只顾及章汝霖,因而都把重点放在刘海林身上,习江龙的目光却盯住了吴彤。尽管吴彤只是一门“未来学”,习江龙却有一种感觉,作为省委组织部部长,吴彤的父亲是一座妙不可言的天堂,通往这座天堂的道路现在就必须铺平。他找吴彤谈话的目的就是为了修路。
  吴彤很快就到了。习江龙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地喝了几口茶水,清理自己的思路。吴彤坐在沙发上,双手十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两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看那神气,他并没把习江龙放在眼里。他的个子很高,长得非常粗壮,穿一身运动衣,脚上登着运动鞋,一看就知道是运动场上的好手。至于学习,他从小就没有兴趣。特别是中文系的课程,他听起来味同嚼腊。从进入中文系的第一天起,他上课就没有认真听讲过,经常迟到早退。上课铃响了,他嘴上还经常叼着烟卷。他所在的八五级这学期才开设古代汉语。第一次和第二次古代汉语作业,他和刘海林都是照抄别人的,习江龙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们零分。第三次作业吴彤和刘海林还是照抄别人的,习江龙却给了他们九十多分。吴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其中微妙的变化,他只是按照惯性对习江龙保持一种桀骜不驯的态度。习江龙又喝了几口茶水,极力使自己那双对眼儿射出的散斜的目光变得十分柔和,并在脸上堆出极其亲切、和蔼的笑容。
  “吴彤,你好像喜欢理工?”他问。
  “我想学计算机。”吴彤把眼皮一垂,显出爱理不理的样子来。
  “那你干吗来中文系?”
  “不知道。”
  习江龙淡淡一笑。吴彤没有说实话,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计划。他之所以要提及这件事情,目的就是向吴彤传递某种信息,同时对吴彤进行必要的震慑。吴彤出身高贵,必然目空一切,只有让他感恩戴德,才有可能考虑对他加以利用。他把厚厚的学生花名册放在眼前,不停地翻来翻去。当然,这本花名册只是道具,就像梅兰芳登台需要行头一样。这些日子习江龙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从习江瑶身上,他领悟到许多人生真谛。他知道,人生就像写文章一样,要讲究前后呼应。高明的作家总是拉长呼应的距离。铺垫得越早,越不露形迹,越能产生出浑然天成的效果。如果留下斧凿的痕迹,那便是败笔。铺垫必须神不知鬼不觉,要使人感觉不出铺垫来。这需要神工鬼斧的技艺,需要炉火纯青的手段。吴彤还是个学生,如何铺垫并不困难,但要把铺垫嫁接到组织部长身上,就需要一定的工夫。习江龙相信,只要工夫到,铁杵磨成针。为此,他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毅力。不一会儿,他又放下花名册,拿出一包“万宝路”。
  “抽烟吗?”他问。
  吴彤惊愕了。他盯着习江龙的对眼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尽管在大学里,老师对学生抽烟一向是视而不见,只要不在上课时间喷烟吐雾,绝不会有人过问。至于老师请学生抽烟,这恐怕与道统不合,吴彤还从来没有领略过。现在习江龙居然像接待客人一样请他抽烟,而且是以系主任的身份在系主任办公室里请他抽烟,这可是破天荒的新鲜事情,他的傲慢不知不觉衰减了许多。
  习江龙把一支烟扔过来,他慌忙伸出两只手接住。
  香烟具有非常奇妙的功能,喜欢抽烟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一支香烟往往可以在刹那间缩短两个陌生人的距离。果然,习江龙和吴彤谈话的气氛马上发生变化,变得好像两个朋友在拉家常。
  “你和李梦田是哥们儿吧?”习江龙问。
  “常在一起打打球。”吴彤说。
  “排球?”
  “不,蓝球。”
  “排球也打吧?”
  “有时吧。”
  “不,应当说‘有计划’。”
  “嘿嘿……”吴彤笑了。
  习江龙也笑了。彼此心照不宣。
  “你父亲赞成你们这样干吗?”习江龙问。
  “他不知道。”吴彤说。
  “为什么不告诉他?”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应当说,是我们学校的事情。”
  “那你们为什么总认为李梦田是在寻衅闹事,惟恐天下不乱?”
  “我可不这样看。当初我让工宣队整得死去活来,现在他们居然还赖在学校里不走,我能不恨他们吗?你看……”
  习江龙挽起右腿的裤角,抹下袜子,把脚踝上的一块月牙儿形伤疤指给吴彤看。
  “这是工宣队用钢丝鞭子抽的。”他说。
  吴彤信以为真。他当然不知道,习江龙是在信口开河地编造故事。小时候习江龙曾经被狗咬了一口,这个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和工宣队毫无关系。
  “李梦田打算怎么干?”他问。
  “我不知道。”吴彤说。
  “你们不是哥们儿吗?”
  “我只是觉得好玩。”
  “李梦田也是觉得好玩吗?”
  “他是认真的。”
  “是吗?”
  “你们对李梦田别太认真。他只是满腔热血而已,不像有人说的那样,什么‘个人野心家’啦,‘政治投机’啦,‘混水摸鱼’啦……”
  “不过,他也得注意策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吴彤抬头看了习江龙一看,两眼闪烁出惊喜的目光。在老师中,支持学生驱逐烟厂的人很多。在干部中,吴彤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关爱的叮嘱。这个长着一双对眼儿的家伙真的与众不同,跟这家伙打交道感觉不坏。
  “吴彤,你喜欢古汉语吗?”习江龙问。
  “喜欢。”吴彤说。“我喜欢听你讲课,当时听了也明白,就是老忘。”
  “这是为什么?”
  “我在中学是理科班的,语文课学得少,没办法跟他们文科班的比。我真的有点怕古汉语。主要是怕考试。”
  “考试好对付。”
  吴彤挠挠后脑勺,会心地笑了。
  “古代文学、文学概论、现代汉语、语言学概论四门不及格,是吧?补考后,现代汉语还是不及格,是吧?”习江龙说。
  吴彤红着脸点点头。
  “我查了一下,古代文学和文学概论判卷有些问题,给你及格吧。现代汉语试卷存在一些问题,我让谭老师出题重考。这样,补考及格的科目只剩下语言学概论一门。”
  “谭老师是谁?”
  “你们现在的班主任。”
  “她不是教古代汉语吗?”
  “古今汉语不分家。”
  “谢谢你,习老师。”
  “以后你自己要注意,别给我出难题。”
  “明白。”
  “你怎么到中文系的,知道吧?”
  “知道。其实我还是想学理工科,可我爸爸说我基础不行,不如学中文,将来前途还广阔一些。”
  “你父亲可以想法让你进来,他却没办法让你顺利地出去,这一点你也知道吧?”
  吴彤咧开嘴笑了。虽然他不知道,他的笑只是象征着习江龙完成了呕心沥血的一个铺垫而已,但有一点他心里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习江龙如此优待他,必定另有所图。能够通过交易完成大学的学业,不论怎么做都是合算的。
  “习老师,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尽管吩咐好了,我一定尽力而为。”他说。
  吴彤一走,习江龙马上又去找李慕仁谈话。第二把火烧得非常顺利,他相信,第三把火也会光芒四射。
  李慕仁是个讲师,还不满三十岁。他的未婚妻在上海攻读硕士,他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这个人年轻气盛,口没遮拦。他不仅担任八五级一班班主任,还承担八五级一班的现代汉语教学工作。从学生的入学成绩他已经感觉出吴彤和刘海林的来路不正。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他信奉的格言,他从来也没有过问过这件事情。只是这两个家伙的学习基础实在让他头疼,他们甚至连什么是主、谓、宾、定、状、补也搞不清楚。期末考试时,一百分的卷子,这两个家伙分别得了十几分。陈建成专门找过他,要求他手下留情。他把卷子拿给陈建成看,陈建成也直吸冷气。“小李,眼不见为净,你别看卷子,给他们记上六十分不就得了吗?”陈建成说。李慕仁不听。补考时,想到刘海林和章汝霖的关系,他才送刘海林一个“及格”。至于吴彤,李慕仁认为自己没有照顾他的必要,因为他实在看不出吴秉伦和他究竟能发生什么关系。他心里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念头,既然能从后门走进来,那就再从后门走出去吧。八五级的现代汉语结束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前天,李凌峰又通知他,八五级一班的班主任改由谭秀芳担任。李慕仁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不当班主任,他就可以腾出精力多写点东西,还可以出去兼点对外汉语的教学。对他来说,攒钱准备结婚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至于系里为什么突然撤了他的班主任,他才懒得去想呢。当习江龙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只是感到有些惊讶,根本没把习江龙的光临和那两个学生的事情联系一起。
  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稳,习江龙就急忙拿出刚才款待吴彤的“万宝路”,递给李慕仁。
  “来,先点上一支。”他说。
  李慕仁点上烟,一边抽着,一边琢磨习江龙的来意。
  “小李,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习江龙又说。
  “不会是再让我当班主任吧?”李慕仁说。
  “怎么可能呢?当然,免你的班主任的确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是吗?”
  “我们系有个名额,去日本讲学,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你看看,有困难吗?”习江龙眯起他那双对眼儿,语气显得极其平淡。
  李慕仁愣了,难道天上真的会掉下馅饼吗?不错,中文系年年都有出国讲学的任务,毕竟粥少僧多,所以系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所有的老师都按资历排队,论到谁就派谁。根据这条不成文的规定,李慕仁要想出国讲学,至少还得工作四五年。没有想到,在他结婚之前,居然有一次出国的机会,他自然大喜过望。免了班主任,再给一次出国的机会,这等于给了一枚甜枣,再给一个西瓜。学校让习江龙担任系主任真是英明的决策。出国一次,虽说不过一年,少说也能挣回十几万。用这笔款子结婚,简直不亚于逛一次天堂。他盯着习江龙的眼睛,感激之情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
  习江龙伸出一只手,在李慕仁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
  “我问你有困难吗?”他把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没困难!习老师,真的没困难!”李慕仁拍着胸脯说。
  “听说你打算结婚……”
  “为了工作,婚期往后推一推没什么。”
  “好,好……”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满意地眨巴着。李慕仁当然不知道,习江龙安排他出国讲学,目的就是为了堵住他的嘴。习江龙眼下最怵的人就是李慕仁。尽管李慕仁不担任八五级一班的班主任,发生在吴彤和刘海林身上的一切事情怎么能瞒过这家伙的眼睛呢?只要这家伙的嘴一张,麻烦就会接踵而来。让李慕仁出国讲学,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等李慕仁从日本回来,吴彤和刘海林引起的风波可能早已平息。如果没有平息,那就让李慕仁继续留在日本,等吴彤和刘海林毕业离校再回来。
  华灯初上的时分,习江龙踌躇满志地揿响了章汝霖家的门铃。刚刚踏上仕途,风也平,浪也静,处处都是艳阳天,他当然感到惬意。惬意之余,他认为现在他应当直接向章汝霖发起进攻。作为天堂,陈建成的功能随着他的晋升已经有所减退。他在陈建成面前低三下四已经三十年,难道现在还要他在陈建成面前继续惟马首是瞻吗?章汝霖住在“东冈”里。东冈原来是一座土丘,五十年代被铲平了,以后又陆续建起十几座灰色的小楼。灰楼只有两层,每层只能住两户人家。不用说,要住进灰楼里,仅仅有教授的头衔显然是不够的。文化大革命中,习江龙曾经闯入灰楼,但那是为了抄家,抓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此外,他甚至在东冈路过的机会都很少。现在,他终于可以从容不迫地揿响灰楼的门铃,这难道不是某种吉兆吗?
  章汝霖的妻子刘淑洁把门拉开,看见一双对眼儿正冲着她闪闪发光。
  “你是……”刘淑洁没有见过这个人,便露出几分警戒的神色。
  “我是习江龙,中文系的。”习江龙说。
  “你就是新上任的系主任?”
  “是我。”
  “快请进!”
  刘淑洁马上换成一副高兴的面孔,热情地把习江龙引到客厅。
  习江龙变得更加亢奋。校长的妻子居然也这么关心他的升迁,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习江龙在这个家庭里的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谁啊?”章汝霖在里面问。
  “是习老师……习主任……”刘淑洁说。同时,她又急急忙忙地给习江龙让座,给习江龙沏茶。
  不一会儿,章汝霖穿着一身睡衣出来了。他在习江龙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目光不时地在习江龙身上扫来扫去。他和习江龙还是第一次见面。按理说,在习江龙上任之前,他应该找习江龙谈谈话。由于中文系领导班子的调整非常急促,章汝霖便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一切都交给组织部部长刘英代办。
  习江龙把剩下的半包“万宝路”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章校长抽吗?”他说。
  “我不抽。你请便。”章汝霖说。
  “章校长,我特地来向你汇报几个问题。”习江龙说。“首先是刘海林的事情。我们找任课老师谈,找学生谈,经过反复核查,刘海林缺勤其实总共十六节,都是病假和事假,有假条为证。”
  “什么?十六节?”刘淑洁惊叫起来。“他们为什么说成六十三节?真是的,林义深也太不象话啦!多亏换了习主任,要不,多大的麻烦呀!”
  “你别插嘴!”章汝霖向她摆摆手。
  “我偏要说!这可是冤假错案呀!”刘淑洁说。
  “你让习老师把话说完!”
  “对!对!习老师,你快说……”这时,她发现习江龙抽自己带来的烟,马上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一包“宝光”,送到习江龙手中。“换一支!换一支!到这里怎么能抽自己的烟呢?换一支……”
  习江龙只好掐灭“万宝路”,点燃一支“宝光”。
  “另外,我们把以前的考试卷全部清查了一遍,发现刘海林三门不及格的科目其实都是及格的,那些老师判卷实在是太马虎了。我们把这三门课的成绩全部改了过来。我和李凌峰也研究了一些办法,避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他说。
  “是吗?”章汝霖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中文系怎么能这样工作呢?我们一再强调要对学生负责,对学生家长负责,对社会负责,对国家负责,不能把工作当儿戏,中文系到底怎么啦?林义深马虎,司徒汉生也马虎,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可不嘛,多亏换了习主任,要不,海林就会沉冤莫白……”说到这里,刘淑洁伤心地掉下了眼泪。“我早就和你说,海林那孩子是有缺点,可也不至于那么坏。你不听,差一点把孩子开除了……”
  “你懂什么!”章汝霖又一次举起手,阻止妻子说话。
  习江龙心里暗自得意。过去,章汝霖在他心目中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特别是在大礼堂里看章汝霖做报告的神态,他常常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即使因为没有分到房子而痛恨章汝霖,章汝霖在他面前依然是那么高不可攀。现在,他感到自己好像和章汝霖一起脱光衣服走进澡堂里,彼此之间的差异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生活中的一切原本是非常简单的,是人类自己用了大量的装饰品把自己包裹起来,于是,一切才变得那么不可思议。伟大的物理学家!哈哈哈哈……
  “多亏了习主任……”刘淑洁不理会丈夫的话,她继续说。“难怪小陈对习主任赞不绝口,啧啧,工作就是有魄力嘛……”
  习江龙对如此强烈的戏剧效果自然非常满意。为了避免画蛇添足,他适时地站起来,向章汝霖告辞。
  “习老师,谢谢你这么快就把中文系的工作理顺了。”章汝霖握住他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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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早晨非常清爽,凉风习习,给晨练的人们带来了格外舒适的感觉和异常和谐的气氛。刚刚出差回来的娄峻虽然没有晨练的习惯,也忍不住来到门外,弯腰踢腿,伸展双臂,活动活动全身的筋骨。火车上的颠簸使他感到昏昏沉沉,浑身上下每个骨头节都在往外冒着酸气。活动了十几分钟,他才感到血脉开始通畅,头脑开始清醒。他本来可以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但他躺不住。一进门,妻子就告诉他,娄璇、娄琳、娄瑗姐妹三个几天前连袂而来,转弯抹角地盘问父亲在银行的存款。仿佛石破天惊,娄峻恼怒异常。在父亲的财产问题上,娄峻和三个姐妹一直有些龃龉。娄师贤有钱。他的钱有四个来源:一、娄师贤出身大户人家,祖上有些遗产,除了金银首饰,据说还有一些金条;二、娄师贤搬进校园以后,把罗锅桥东里的宅院卖了,由于位置好,卖了个好价钱;三、稿费;四、工资和各种补贴。娄师贤对儿女们出手很大方,四家的大彩电都是他出钱购买的。无奈欲豁难填,四个儿女的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他的钱囊。娄师贤是个耻于言利的学者,平时他和儿女谈话从不肯涉及自己的财产。娄峻和父亲一直住在一起,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先他从来也没有缴纳过房租水电费,其次他的两个孩子几乎是用娄师贤的钱养大的。仅这两项实惠就足以让三姐妹眼红。学校当初破例给娄师贤楼上楼下两套住房,目的是让娄峻照顾老人,但娄师贤一直由保姆黄嫂照料,又有许多学生众星捧月似的围在身边,对娄峻来说,“照顾老人”实际上成了一句空话。娄峻当然不这样看问题,他有意避开庐山真面,整天都抱怨自己受尽了委屈,责备三个姐妹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把老头子推给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管,言外之意娄师贤应当为他的委屈从经济上给点补偿。今天妻子的话更使娄峻忧心忡忡,老头子毕竟年逾八十,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年龄,万一老头子有个不测,那可怎么办……
  他正苦思冥想,杨晓锋、李常胜、郑凯三个博士生陪着娄师贤散步回来了。四个人又说又笑,感情十分融洽。娄峻隐隐感到父亲的面色过于苍白,举止也似乎迟钝了许多。他眉头紧锁,三步并两步地迎向前。
  “哦……哦……你回来啦?”娄师贤问。
  “刚下火车。爸,你怎么样?”娄峻说。
  “哦……哦……”
  “我问你的身体。”
  “哦……哦……早起胸口有些发闷,现在好了。”
  “要不要看看大夫?”
  “哦……哦……”
  娄师贤的脸色沉了下来。
  娄峻满脸赔笑地扶着娄师贤进了书房,他把娄师贤安顿在藤椅上,便急忙给娄师贤沏了一杯浓茶。
  “爸,我给你买了真正的‘龙井’。”他说。
  “哦……哦……”娄师贤说。
  “市面的‘龙井’多半是假的……”
  “哦……哦……”
  娄师贤轻轻挥了挥手。
  娄峻明白老头子是赶他走。老头子虽然健谈,但只限于治学范围。离开这个范围,他便沉默寡言。老头子进入暮年以后,这个特点更加明显。他最喜欢和学生呆在一起,只要有学生在他身边,他便有了无穷的乐趣。娄峻苦笑一声,只好躲进父亲的寝室里,躺在父亲的床上。眼下他满腹心事,怎么能轻易离开呢?
  “哦……哦……我刚才说到那儿?”娄师贤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说到‘镏’字。”杨晓锋说。
  “哦……哦……‘镏,杀也’,季豫先生认为有这个字,我认为没有,是许慎自造的,用来取代‘刘’字。有几个证明……”娄师贤说。
  娄峻听得浑身直起痱子。这种枯燥乏味的声音从他记事起,就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他的耳朵早就磨出了老茧。小时候老头子就一心要培养他钻故纸堆,从五岁起,老头子便亲自教他背诵《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背得筋疲力尽,背得天昏地暗,背得头痛欲裂,背得大便结干。终于他忍无可忍,开始进行反抗。他学会使用各种手段摆脱老头子的监督和控制,学会如何应付老头子近乎苛刻的检查。直到高考他名落孙山,老头子才因为失望而罢休。不过,老头子依旧乐此不疲,为一个字证过来考过去是他的拿手好戏。说起来也可怜,老头子只能这样咬文嚼字,因为这是他的饭碗,是他的地位,是他的荣誉,是他的希望。娄峻也不得不承认,就因为老头子知道“镏”是许慎自造的,娄家才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使娄峻大惑不解的是,老头子这点发了霉的东西居然能引来那么多人围着他团团乱转……
  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娄先生,我给你送钱来了。”
  是习江龙的声音。娄峻连忙坐起来。
  “哦……哦……”娄师贤说。
  “系里发的,人均一百。老先生一百五。”习江龙说。
  “哦……哦……江龙,当上系主任,别光想着钱……不厚其栋,不能任重;重莫如国,栋莫如学……”
  “好嘞,听你的!”
  娄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老头子看不上习江龙,每次见面总要教训几句,这已经是家常便饭。娄峻很为习江龙鸣不平,习江龙为老头子东奔西走,比谁出力都多,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头子为什么总跟习江龙过不去呢?
  “娄先生,我还想和你说一件事情,这次武汉会议我想把秘书长辞了。”习江龙说。
  “哦……哦……”娄师贤说。
  娄峻大吃一惊。七十年代末,汉语言文字学学会在老头子的倡导下正式成立,老头子当选为理事长。在他的提议下,习江龙担任了秘书长。这次武汉会议,老头子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打算集中精力著书立说,因而决定辞去理事长的职务。按学会的惯例,秘书长一般由理事长提名,而理事长一般是选择自己身边的人担任秘书长,这样对学会工作有利。老头子知道习江龙热衷权力,担心习江龙不肯下来,便有些犹豫不决。娄峻曾把老头子的意思转达给习江龙,习江龙当时听了很不高兴。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娄峻自然感到意外。
  “你同意啦?”习江龙问。
  “哦……哦……”娄师贤说。
  “我还怕你不答应呢。”
  “哦……哦……”
  “娄先生,你是学校一级保护文物,身体最要紧。我看,你也把理事长辞了吧。”
  娄峻又吃了一惊。习江龙明明知道老头子的打算,为什么装胡涂?
  “哦……哦……我们俩一块儿辞,一块……”
  “一言为定。”
  “哦……哦……你看理事长谁合适?”
  “武大的周大镛先生。”
  “哦……哦……秘书长呢?”
  “辛德云。”
  “哦……哦……”
  娄师贤笑了,笑得那么欢畅。
  娄峻不能不佩服习江龙的手段,其实这个安排是老头子的意思,也是娄峻告诉习江龙的。习江龙却把这个安排变成自己的意见告诉老头子,老头子当然欣喜异常。不知底里的老头子大概以为习江龙评上了教授,又当上了系主任,所以气量变大了,胸怀变阔了,目光变长了,禀性变好了。娄峻心里清楚,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习江龙永远都是习江龙。他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习江龙是在涮老头子。不过,他绝不会揭露习江龙的。他做事的原则很简单,那就是看看是否对他有利。
  不一会儿,习江龙走了。三个博士生的声音传了过来。
  “娄先生,不能答应他。”
  “他到底想干什么?”
  ……
  “哦……哦……告诉安楠,给辛德云拍电报,叫辛德云马上来见我。”娄师贤说。
  娄峻摇了摇头,不由得笑了。他心里想,老头子太天真了……
  “江龙!”娄峻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习江龙收住脚步,停了下来。
  “干吗一来就走?”娄峻笑嘻嘻地拍着习江龙的肩头。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眯了起来。
  娄峻向周围扫了一眼,便把习江龙拉到路边。
  “江龙,你得帮我的忙。”他把头凑到习江龙的耳畔。
  “帮什么?”习江龙说。
  娄峻又看看周围,还是不放心,便把习江龙拖进冬青树丛里,拐到一个外面人看不见的僻静角落,钻到一棵虬枝盘曲的龙爪槐下。
  娄峻拿出烟,两个人一人一支,抽了起来。
  “你想想办法,和老头子谈谈遗产。”他说。
  “遗产?”习江龙有点吃惊。“老头子特别忌讳‘死’字,你不知道吗?”
  “你可以避开‘死’字。”
  “娄兄,‘遗产’是什么东西?”
  娄峻默默地抽了几口烟,狡黠地笑了笑。
  “我敢肯定,你不希望老头子出席武汉会议,对吧?”他说。
  习江龙也笑了。其实他并没有拒绝娄峻,他是一只无缝不钻的苍蝇,即使是蝇头微利也从不嫌弃。娄峻主动求他帮忙,等于虎口送肉,他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强调困难并不等于拒绝,而是为了给自己留出个游刃有余的空间。对于娄峻那种愚蠢的奸诈,他从来就没有放在心里。在他的心目中,娄峻只不过是块上马石,在他还没有享受“奔驰”之前,上马石是不可缺少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他问。
  “老头子最近身体很糟,我打算告诉冯克非,老头子不能去武汉。”娄峻说。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情不自禁地眨动了几下。几年前,娄师贤被学校列为重点保护的老教授,凡列入重点保护的老教授,外出活动都必须经过党委批准。习江龙正琢磨着如何让党委把这个“保护文物”关进仓库里,没想到娄峻配合得如此默契,把他的整个计划补充得天衣无缝,他怎能不喜出望外呢?
  “你到底想干吗?”他问。
  “让老头子立份遗嘱。”娄峻说。“全部遗产分成两份,我独得二分之一,她们三个分二分之一。”
  习江龙听罢直吐舌头,他为娄峻的贪婪和愚蠢暗中好笑。不过,他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要把娄师贤变成他的天堂,就必须首先把娄峻变成他的天堂。娄峻和别人不一样,由于地位特殊,一旦成不了天堂,就有可能成为地狱。对付娄峻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大胆地许诺,至于诺言能否兑现可以不去考虑。
  “你的胃口就这么大?为什么不是四分之三或者五分之四呢?”习江龙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
  “什么?”娄峻的两眼顿时瞪得滚圆。
  “干吗非要遗嘱?”
  “你说不要遗嘱?”
  “水至清无鱼。没有遗嘱未必是坏事。”
  “我不明白。”
  “有了遗嘱,所有的遗产都列了清单,一目了然,恐怕你连二分之一也保不住。没有遗嘱,所有的遗产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给她们多少是多少。”
  娄峻不停地眨巴着两眼,习江龙的话的确对他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
  “你说得不无道理。这样,你帮我搞遗嘱,将来用不用可以见机行事。”他说。
  习江龙用嘲讽的目光盯着娄峻。看来娄峻倒是接受了老头子的一点遗传基因,那就是固执。习江龙感觉到娄峻的贪婪给他提供了无限广阔的空间,他可以充分利用这个空间,让娄峻永远生活在希望之中,永远有求于他,永远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遗嘱嘛,当然可以立。当前最要紧的是把东西全部转移。东西没有了,她们口说无凭。”他说,语气显得漫不经心。
  娄峻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这主意的确不错,为什么自己事先没有想到呢?三个姐妹长期离开父母,对家里究竟有哪些值钱的东西肯定心中无数,只要藏得隐秘,她们绝不会发现的。
  “江龙,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姚季豫的信又找到了。”娄峻说。
  “你不是说‘破四旧’时全烧了吗?”习江龙问。
  “夹在书里,我也不知道。”
  “给我弄来。弄不到原件,复印件也行。”
  娄峻的眼睛眨动了几下,满意地笑了起来。
  娄峻回家时,三个博士生已经走了,黄嫂正服侍娄师贤吃早饭。他坐在沙发上,浏览着报纸,一边不时地偷眼观察父亲。娄师贤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喝着牛奶,似乎并没看见儿子坐在那儿。
  “爸,我问你,我姐他们来过吗?”娄峻问。
  “哦……哦……”娄师贤用呆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跟她们说了些什么?”
  “哦……哦……”
  “她们平时什么都不管你,眼珠子只盯着你的钱包……”
  “哦……哦……”
  娄师贤显得有些生气了。一口痰堵塞了他的喉咙,他开始不停地咳了起来。
  黄嫂连忙过来,把一个大手帕放在娄师贤手中,又轻轻地给娄师贤捶打后背。不一会儿,娄师贤把那口痰吐了出来,却吐在胸前衣服上。黄嫂用手帕给他擦拭干净,又端来茶水让他润润嗓子。
  “先生,你慢点吃,别噎着。”黄嫂说。
  “哦……哦……”娄师贤说。
  娄峻盯着黄嫂,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黄嫂对老头子忠心耿耿,老头子的东西都由她掌管,要想在她的眼皮底下把东西转移走,这怎么可能呢?黄嫂识字不多,连报纸的社论都念不下来,但她的记性特别好,老头子的东西她保管得有条不紊。甚至那些线装书,老头子只要一开口,她马上就能找出来。娄峻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黄嫂是怎么把老头子的藏书装进脑子里的。毫无疑问,黄嫂就是老头子的眼睛和耳朵。他该怎么对付黄嫂呢?
  就在这时,安楠急匆匆地进来了。
  “娄先生,非拍电报不可吗?”她一边说,一边直喘粗气。
  “哦……哦……拍了吗?”娄师贤问。
  “你不会上当吧?”
  “哦……哦……”
  “安楠,”娄峻站起来,向前踱了两步,说,“我爸让你拍你就拍嘛。万一辛德云不愿意干秘书长呢?”
  “我提前去武汉,保证说服他。”安楠说。
  “哦……哦……你不能去武汉。”娄师贤说。
  “为什么?”安楠有些吃惊。
  “哦……哦……”
  娄峻心里很高兴,这对习江龙来说,显然是个好消息。
  “安楠,我爸是让你抓紧时间写书。”他说。
  “娄先生……”安楠气得一跺脚,长叹一口气。
  娄峻反背双手,溜达过来。
  “安楠,出版社已经收到《训诂札记》,他们来信说,马上发排。”娄峻说。“要是你能早点把书写出来,也一块儿寄去,那多好!”
  “这本书不用寄。”安楠说。
  “不用寄?”
  “我和大地出版社联系好了,他们给出。”
  “爸,给‘大地’行吗?”娄峻把脸转向娄师贤。
  “哦……哦……”娄师贤点点头。
  “那就‘大地’吧。”娄峻说完,溜溜达达地走了。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0』第二十章
  刘乙这几天迷上了武侠小说。这种小说很适合他的口味,情节曲折丰富,故事怪诞离奇,读起来一点儿也不费脑子。小说里面那些光怪陆离的功夫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每天都沉浸在想象中。他常常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能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大侠。他在空中飞来飞去,很快落在凉台上,隔着玻璃,伸出手指,一运丹田气,指尖便射出一道红光。刹那间,屋里的人就像僵尸一般地挺在那儿。一双对眼儿虽然还在闪烁着散斜的目光,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一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目光甚至都有些呆了。
  “小乙!烧壶水,给赵伯伯沏茶!”安楠突然叫了起来。
  刘乙猛然惊醒,他连忙放下书,钻进厨房里。
  这几天来找安楠的人很多,话题多半没有离开习江龙。“习江龙当上教授了”,“习江龙当上系主任了”……这些议论听得刘乙心烦意乱。在刘乙心目中,“习江龙”三个字已经成了邪恶的化身,他真想把习江龙抓在手中,像捏面团似的把习江龙捏成肉饼。中文系那么多人,为什么就没出一个大侠呢?
  “安楠,李凌峰刚到我家。”赵吉勤的大嗓门传了过来。
  “找你干吗?”安楠问。
  “他说,习江龙让我担任教研室副主任。”
  “里面一定有故事。”
  “要我介绍他入党。”
  “你打算怎么办?”
  “让他做梦去!”
  “你未必拦得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能想到他又是教授又是系主任吗?”
  “要是娄先生不投他的票,他也上不去。”
  ……
  刘乙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有想到,娄师贤居然会支持习江龙当教授。这个老东西,妈妈待他多么好,他居然把票给了习江龙。刘乙真想冲出去,把老头儿抓起来,先点老头儿的穴位,让老头儿半身不遂,然后把老头儿的胡子统统拔光……
  水很快烧开了。刘乙把烧开的水拎进去,给赵吉勤和安楠各沏了一杯茶。
  “老赵,我们刘乙怎么办?”安楠拍拍儿子的肩膀问。
  “你不是想让他上警校吗?”赵吉勤问。
  “人家要高中生。你闺女在哪儿?”
  “佛顶山饭店。”
  “哪儿怎么样?”
  “挣得挺多,就是管得太严。”
  “刘乙能行吗?”
  “他们要职高的。”
  “小乙,听见没有,没文凭连饭店都进不去。”
  刘乙听出妈妈的意思有些松动,好像不打算逼他再去读补习班了,他心里暗自高兴。不过,他可不想去什么佛顶山饭店,百乐餐厅不也是大饭店吗?冯涛初中还没毕业呢,不也照样当上大老板吗?
  “不知为什么,这孩子从小就不愿意念书。我们家是书香门第,刘宏基家也是书香门第。到了他,一切都变了。他的遗传基因不知从哪儿来的。他好像天生仇视文化。”安楠说着,不由得苦笑一声。
  “文化算什么?中国人就是死要面子。大学教师的待遇低,为什么?要是大家都不要面子,什么来钱干什么,待遇不提高才怪呢!”
  安楠被他的话逗乐了。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赵吉勤说。
  “怎么说呢?至少有点道理吧。”安楠说。
  “老说‘困难是暂时的’,这个‘暂时’是多长的概念?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远了不说,从七六年算起,已经‘暂时’了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这样‘暂时’下去,我们这一代人就给‘暂时’没了。我看文化的问题等一百年以后再说吧。”
  “那结果太可怕了。”
  “山顶洞人距今一万八千年,我们的文明史是多少年?五千年,连零头还达不到。文化算什么?西方人讲究实际,中国人讲究概念。中国人几千来一直是为概念而活的。概念比生命还要重要。为了概念,宁可受穷,宁可饿死。古人所谓‘君子固穷’的内涵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赵伯伯的观点真棒!”刘乙拍起了巴掌。
  “看看,我和他们这一代是沟通的。”赵吉勤笑了。
  “你别插嘴!”安楠呵斥道。
  “什么来钱就干什么。”刘乙说。
  “贩毒来钱,你干吗?”
  “干!”
  “滚!”
  “别为他们瞎操心,将来他们肯定比咱们过得好。”赵吉勤说。
  “将来我管不了,眼下他怎么办?”安楠说。
  “我有地方去。”刘乙说。
  “什么地方?”安楠问。
  “百乐餐厅。”
  “百乐餐厅不错,离这儿也不远。生意挺火,名气挺大。”赵吉勤说。
  “那是个体户!”安楠的脸色不觉沉了下来。
  “个体户怎么啦?想发财就得干个体。”刘乙嚷了起来。
  “又是观念问题吧?个体户怎么啦?国外著名的企业家哪一个不是个体户?小乙将来就去干个体,自己闯出一条道路,多好!再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赵吉勤说。
  “别以为去百乐就那么容易。人家冯哥说了,我要想去,得家长和他说。”刘乙说。
  “冯哥是谁?”安楠问。
  “老板哪!”
  “干吗非要家长去?”
  “我还没有公民权不是?人家冯哥讲法。”刘乙说。
  “安楠,去看看也好嘛。”赵吉勤说。
  “你真的想去百乐?”安楠问。
  “当然。”刘乙说。
  “哪天我去看看。”
  “妈妈万岁!”
  刘乙乐得蹦了个高。
  冯涛这个人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属包子的,馅儿都在里面。他在郊外有两处别墅,平时总是住在城里的三间大北屋;他的别墅里藏有一辆大奔驰,平时他总是开一辆桑塔纳;他的高档服装成箱成柜,平时却总像个叫花子。他的三间大北屋挺宽敞,装修得也相当豪华,就是乱乎乎的。高级席梦思床上堆满了脏衣服,雪白光亮的组合柜落满了灰尘,多功能的组合音响上搁了几块咬过的西瓜和啃过的蛋糕。玩具和小人书扔得到处都是,随便一脚踩下去,说不定就会有一个布娃娃或者一只塑料熊发出一声惨叫。屋里弥漫着一股臭袜子和花露水搀和在一起的气味,熏得人头昏脑胀。刘乙进去时,冯涛的妻子柳青芝穿着大红色的背心和裤头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抱着一只脚丫子正在抠着什么。直到刘乙抽完了一支烟,她才把脚丫子放下,起身给刘乙沏了一杯咖啡,又用那只抠过脚丫子的手抓了块方糖扔进杯里。
  咖啡的热气儿往上冒,径直钻进刘乙的鼻孔里。刘乙几乎吐了出来,他连忙把杯子挪开,又点燃第二支烟。刘乙和冯晨经常到这里玩游戏机,有时候柳青芝也跟着一起玩。冯晨上了高中以后,冯涛把游戏机藏了起来,刘乙来的次数也就少多了。如果不是妈妈答应来见冯涛,刘乙是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的。
  “冯哥去东北了。”柳青芝说。
  “去东北干吗?”刘乙问。
  “要账呗!人家倒腾汽车,他给垫了几十万,人家货到手了,连个屁也不放。”柳青芝说到这里,气得把两眼瞪了起来。
  刘乙知道冯涛去东北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去东北的时间。老康和他说过,冯涛讨厌老婆干政,百乐的事情他一般不告诉柳青芝。在柳青芝面前,刘乙只能装胡涂。柳青芝毕竟是冯涛的“压寨夫人”,枕头边吹吹风,就能决定半壁江山。刘乙有刘乙的心眼儿,既然冯涛不在家,他便想讨好柳青芝,让柳青芝帮他说话。可他还没开口,老康也来了。
  “怎么样,老康?”柳青芝问。
  “没问题。”老康说。
  “哪儿?”
  “建工学院,盖图书馆。”
  “你跟我哥说吧。”
  “不,我不插手。我牵上线,他们自己谈去。”
  “好吧。”
  “告诉你哥哥,出手大方点儿,人家可是基建处处长,手里的活儿多的是。我摸了一下底儿,图书馆完啦,还有实验楼和几栋宿舍楼。”
  “他懂。”
  “没别的事儿我走了!”
  老康说完就要转身,柳青芝马上拉住他。
  “我还有话要说。”她把老康按在沙发上。
  “干吗?”老康点了一支烟。
  “冯涛从老山回来后,去哪儿啦?”
  “他说是深圳。”
  “去深圳干吗?”
  “办了一批货。”
  “还干吗?”
  “又疑神疑鬼了不是?”
  “他的背心沾了根头发。”
  “他自个儿的呗!”
  “放屁!是长头发!”
  “我说小柳,别疑神疑鬼好不好?这头发能从深圳带回来?火车上还不颠掉了?准是你自个儿的。”
  “背心在提包里!人心都他娘的喂狗了!那时候日子苦,一口白干儿还知道分着喝,如今腰里掖着硬的,模样就全变了?吃孙喝孙不谢孙,你他娘的少跟我掉花枪!”
  “猫儿沾腥的事儿,何必认真?又何必操心?他认你这个正宫娘娘不?认,什么都有啦,外面天翻地覆与你有何干?”
  “老娘眼里不糅沙子!他跟姚贵香那一腿老娘忍了,如今吃惯了口是不是?”
  “小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姚贵香的事儿不都说清楚了吗?他们俩真的什么都没有。姚贵香对冯哥有救命之恩,这你不是不知道。冯哥说啦,只要他有,姚贵香就得有。这叫义气。冯哥是讲义气的人,你是他的糟糠之妻,他不是更重情义吗?”
  刘乙听得津津有味。在家里,他听到的话多半枯燥无味,远不如这里有趣。这里的人不必戴面具,说话没有忌讳,开口就是,连裤裆里的玩意儿也随便挂在嘴边。刘乙喜欢这种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他感到自由自在,好像鱼儿到了水中一样。冯涛和姚贵香的事情刘乙早就听老康说过。在北大荒时,冯涛曾掉进冰窟窿里。在场只有几个女孩子,她们都吓呆了。冯涛不会水,眼看就要沉下去。就在这时,姚贵香冲了出来,跳进冰窟窿,把他救了出来。从那以后,冯涛对姚贵香就另眼看待。他创办百乐餐厅,从一开始就让姚贵香跟着他干。柳青芝虽然有点醋心,但她知道冯涛的脾气,也不敢过分干预。前些日子,冯涛成立董事会,他自己担任董事长,还让姚贵香担任副董事长兼百乐餐厅的经理。刘乙听老康当着柳青芝的面谈这件事,他觉得特别开心。他把咖啡拿起来,往老康面前一送。
  “老康,给!”他说。
  老康正说得口燥唇干,接过杯子便把咖啡一口喝了下去。
  “我说小柳,咱们都不是外人,我说话也不避讳。冯哥主外,你主内,凡是外面的事情,你最好不闻不问。”老康说。
  “怎么个意思?”柳青芝瞪起了大眼。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凭冯哥现在的条件,他跟你离了,你有辙吗?”
  “借他个胆儿,他敢!”
  “怎么不敢?现在有钱的人哪个不养个二奶?没钱没法子,有了钱就不一样了。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就我认识的主儿,不下堂的就你一个,你知足吧你!”
  “冯涛真的那么干净?”
  “沾花惹草嘛,保不齐有点儿,大老爷们儿,你得给他个面子不是?”
  “去你娘的!你他妈也不是什么好鸟儿!”
  老康把烟蒂掐死,放进烟灰缸里,便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走了。
  柳青芝看了刘乙一眼,叹了一口气。
  “他们冯家没一个好东西!”她说。
  “冯哥可是好人。”刘乙说。
  “那倒也是。你冯哥没别的毛病,烟不多抽,酒不多喝,就是喜欢沾花惹草。”柳青芝瞅了张乃奎一眼,又问,“你找冯哥干吗?”
  “等他回来再说吧。”刘乙说。
  “你先跟我说不行吗?”
  “我妈同意我跟冯哥干。”
  “就你?”
  柳青芝把刘乙上下左右打量个遍,然后放声大笑。
  “你能干什么?”她说。
  “冯哥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刘乙说。
  “你冯哥的确想要个人在眼前跑跑腿,挑了几个都不中意。”
  “我行!”
  “你冯哥连冯晨都不要,能要你吗?”
  “冯嫂,帮我说句话嘛。”
  “我帮你?”
  “不行吗?”
  柳青芝的眼珠子转了两转,马上点点头。
  “我帮你,你能听我的吗?”她说。
  “只要你肯帮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刘乙说。
  “你冯哥怎么个意思?”
  “他嫌我年龄小,让我妈来说。”
  “你听不出他的意思?是叫你送礼。这年头做事不送礼能行吗?”
  “我……我怎么和我妈说?”
  “不能和你妈说,你自己送。”
  “我没钱。”
  “我借给你,你挣了钱再还我。”
  “送什么?”
  “你冯哥喜欢蜂王精,就买些蜂王精吧。还有,你冯哥喜欢‘宝光’,来两条吧。”
  “得多少钱?”
  “这样吧,我借你二百。”
  柳青芝从写字台拿来笔和纸,放到刘乙面前。
  “写张借条吧。”她说。
  刘乙拿起笔,想了想,便在纸上写道:
  今借到柳青芝人民币二百元整。
  刘乙
  柳青芝让他写上日期,然后又拿出印色盒,让他按下手印,这才从抽屉里拿出一些面值十元的纸币,数出二十张,交给他。
  刘乙把钱数了数,装进裤兜里。
  “小乙,我帮你,你也得帮我。”柳青芝说。“往后你冯哥不论干什么,你都要立马告诉我,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情,和什么人往来。”
  “就这?”刘乙说。
  “要是你干得好,这二百块钱我不要了。”
  刘乙明白了,柳青芝是想把他当做眼睛安插在冯涛的身边。他可不怕,只要贴紧冯涛,这个娘儿们好对付。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1』第二十一章
  电视里播放着《动物世界》。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着,突然俯冲下来,扑向一条毒蛇……鹰和蛇在空中搏斗……蛇扬起头来,咬住鹰的腿……鹰和蛇从空中坠落下来……优美动听的解说与精彩纷呈的画面可谓相得益彰。可惜,林义深和习江瑶两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对弈,谁也没有把目光投向电视。白敏的父母住在西郊,她和黄晓春每逢周末都要回家,这给习江瑶和林义深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们尽可以放心对弈,绝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习江瑶捏起了一枚白子儿,毫不犹豫地放了下去。
  “孤军深入?”林义深大吃一惊。
  “铤而走险。”习江瑶说。
  林义深马上展开封锁。
  “唉!”他长叹一声。“我总觉得危机四伏。”
  “那只是你的错觉。”习江瑶说。
  林义深没有去看习江瑶下的子儿,他占有明显的优势,便只盯着左边白棋形状上的弱点,下了一子儿。习江瑶却不理睬,紧挨着上一子儿抢了个好点。她估计这一局大概又要输。只要林义深把白棋分割开,形势便对她大为不利。尽管如此,她也不肯轻易认输。棋艺之乐,就在于败中取胜。
  “我只是为了你……”林义深说。
  “是吗?我向你提过要求吗?”习江瑶说。
  林义深的脸刷地红了。
  习江瑶漫不经心地盯着棋盘,似乎有点满不在乎。
  林义深觉得习江瑶的性情变得非常古怪。三十年前的习江瑶是一汪清水,三十年后的习江瑶像一眼古井。不过,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习江瑶的变化。三十年的磨难没有把这个女人变成疯子,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了,对生活还能乞求什么呢?
  “你完蛋了!”习江瑶突然击掌叫了起来。
  林义深这才发现自己由于精力不集中,损失了大片实地,局势有点不妙。
  “歇一会儿吧。”习江瑶说。
  她站了起来,顺手关上电视。
  林义深拿起茶杯,抿了口香茶,目光还是盯在棋盘上。
  “这几天,我做了点统计工作。”习江瑶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说。
  “统计什么?”林义深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习江瑶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堆卡片。
  “你的结论没错,《古本水浒传》后五十回是赝品。”她说。
  “你怎么统计的?”林义深问。
  “你看,否定副词‘没’、‘没有’全出现在后五十回,前七十回没有。‘没’和‘没有’用做否定副词是明未清初的事情,这说明后五十回最早出现于明末,其时施老先生早已作古。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如果从语言风格比较,差异更大。我列了个表,你看,‘因此’这个词在前七十回共出现二百四十一次,后五十回仅出现六次;‘以此’前七十回共出现七十三次,后五十回仅出现一次。这些语言风格上的差异可以证明前七十回和后五十回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笔。”
  林义深心里暗自叫绝。原先他以为习江瑶的才华横溢,主要体现在形象思维上,根本没有想到,习江瑶的逻辑思维能力也如此发达。刚才习江瑶的一番话虽然不多,却抓住了要害,论证得很有力量。看得出来,她不仅是个奇才,而且还是个怪才。怪得让人感到意外,同时又不能不心服口服。
  “怎么样,可以用吧?”习江瑶问。
  “完全可以。”林义深说。
  习江瑶把卡片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放到林义深面前。
  “你自己写嘛。”林义深说。
  “我?”习江瑶摇摇头,轻声笑了。
  “你可以写点东西。依你的才情,著作等身并不困难。过去耽误了,现在应该补回来。你不想写小说、报告文学,可以写点论文,也可以写点散文、杂文。”
  “退回三十年,也许会写的。”
  “你平反以后,不是发了很多东西吗?”
  “这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三十年前,我写东西是有感而发。写的就是感觉。甚至文章的结构、布局乃至语言,我都很少考虑。这几年不同了,我是有意而发。‘意’就是‘故意’的‘意’。我写的根本不是感觉,而是理智操纵下的思维运动。”
  “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其实很简单。当我被平反以后,第一个念头的确是写作,动机就是想检测一下我自己的脑子。三十年,我的身体是彻底垮了,但我的脑子怎么样我还没有数。”
  “检测的结果不是很好吗?”
  “正因为如此,写作的欲望反而消失了。”
  林义深越听越胡涂。作家的队伍里,像习江瑶这样遭受过重大挫折的人并不少见。凡是能够挺到现在的,在文坛上都很活跃,是文坛上极有特色的一支生力军。习江瑶为什么感到写作的欲望消失了呢?也许,她的伤痕比别人都要重一些?也许,她看破了红尘,企图躲在家里修行?一个饥饿的人对饮食是贪婪的,据说过度饥饿反而可能产生厌食的现象。那么习江瑶的奇怪念头是否“过度饥饿”造成的呢?
  “你现在每天做什么?”林义深问。
  “帮助别人写回忆录。”习江瑶说。
  “你的写作欲望不是消失了吗?”
  “这可不一样,这人是我的难友。”
  “谁?”
  “丁晓一。”
  “省人大副主任?”
  “对。她口述,我整理。”
  “为什么要为人作嫁?”
  “因为……因为没有她,我就活不到今天……”
  林义深把头低了下来,两道眉毛不知不觉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好像心里有事。”习江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突然说。
  “也许吧,只是想问你……”林义深欲言又止。
  “问我是否收到你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对吧?”
  “你……你怎么知道……”
  习江瑶拿起自己的茶杯,喝了几口茶水,然后站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打开后,从里面翻出一个日记本,又翻到其中的一页,放到林义深面前。
  林义深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日记。纸张虽然发黄,字迹依然清晰。这一页还夹着一封信,他打开一看,正是他寄给习江瑶的最后一封信。林义深双手颤抖了许久,才把信全部展开。
  习江瑶: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会堕落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这并不奇怪,由于你放松了思想改造,贪图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看问题,因此你在思想上感情上必然对党对社会主义产生抵触情绪,进而化为仇恨。而我,出身贫寒,是党把我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并且把我培养成大学教师。我恨透了所有的右派分子,其中也包括你。你们是一群恶魔,是一群利令智昏的反动分子。我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斗争。当你走向反党的道路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明确了。狼和羊之间根本不可能同条共贯。奉劝你能够迷途知返,迅速改变资产阶级看家狗的立场,转向无产阶级人民的立场上来。社会主义改造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猛省吧!习江瑶,你改过自新的时候已经到了……
  林义深看不下去了,他无力地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停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看习江瑶这一天的日记。
  他来信了。终于来信了。虽然在意料之中,却似晴天霹雳。我哭了。第一次以泪洗面地哭了。我并不想连累他,不想让他和我一起吞咽这枚苦果。我只想听他说一句话:“我相信你。”只要有他这句话,不论生活如何艰苦,我都将甘之若饴。然而,我真的绝望了。我该怎么办?一死了之吗?这倒是很简单。但死不瞑目,就要挣扎活下去。义深,难道连你也要用诅咒送我下地狱?我一无所有了。终于一无所有了。夜很深。我乏极了。活着真是一种痛苦。一年前,我在党旗下宣了誓,一年后,我便成了阶下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我应该信仰上帝。可是,上帝在哪儿?义深,我并不想怪罪你。我只要求你允许我把你藏在我心中,当做我的上帝。我是虔诚的。这一点我会向你证明的。夜很深。我乏极了,乏极了。明天会怎么样呢?今天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宣判日,我期待已久的宣判……
  “江瑶,我想解释一下……”林义深两眼湿润了,他很想把这封信的来龙去脉详细告诉习江瑶。
  “还解释什么?”习江瑶说。
  “我当时……”
  “算了吧,都是陈年旧账。”
  “不……不……”
  林义深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笑。他感到自己的嘴无法张开。的确,即使把司徒汉生骂个狗血喷头,又有什么意义呢?习江瑶没有什么奢望,她只要一句“我相信你”,为什么这句话他就说不出口呢?
  “我……”他那光秃的脑门开始冒汗了。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完璧归赵。”习江瑶说。
  “我……我想烧了……”林义深说。
  “给!”
  习江瑶把火柴扔了过来。林义深却又摇起了头。
  “不,我没有权利……”他说。
  习江瑶拿起火柴,把信点燃。顷刻间,片片纸灰飘落在地。
  “谢谢……谢谢……”林义深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林义深一早起来,在校园里遛了个弯儿,吃了早点,便来到静园三号楼拜访娄师贤。早在今年年初,娄师贤就说过,杨晓锋这届博士生恐怕是他的关门弟子了,应该尽快让安楠晋升教授,以便让安楠把博士点接过去。林义深完全同意娄师贤的意见,明确表示今年中文系只要有一个教授名额,就给安楠。骤然间,一切都变了。教授的位置上坐的不是安楠,而是那个不学无术的习江龙。林义深原以为这样做便可以向习江瑶赎罪,没有想到一种新的负罪感却又笼罩着他的灵魂。他的良心依旧受到谴责。他觉得自己欺骗了娄师贤,也对不起安楠。他知道习江龙是鼠窃狗盗之辈,他心胸褊狭,人所共知,指望他皇恩浩荡,网开一面,把蛋糕切开分给别人共享是不现实的。他之所以登门拜访娄师贤,就是希望明年能和娄师贤一起帮助安楠解决职称问题,让安楠顺利地接过博士点。林义深虽说已经下野,他还是中文系学术委员会的主任和二级评委的负责人。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
  林义深来得很巧,娄师贤刚好吃罢早点,坐在藤椅上美美地享受第一支香烟。
  “娄师老,你好哇!”林义深说。
  “哦……哦……”娄师贤显得很高兴,又冲厨房喊道,“黄嫂!客人!拿烟来!”
  林义深不抽烟,但他没有吭气。他知道娄师贤抽烟受到管制,好容易有了个躲避管制的机会,他不忍心让老人失望。
  黄嫂应声进来了。她把一盒“宝光”递给林义深,又给林义深沏了一杯茶,然后便返回厨房忙活去了。
  “林先生……哦……哦……有何公干……”娄师贤说。
  “义深不才,有负众望,实在惭愧!”林义深说。
  林义深不由得一阵阵心慌。他感到难以启齿,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头才好。
  “娄师老,我是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他说。
  “哦……哦……”娄师贤乘机续上第二支烟。
  “《红楼梦》第五回第七支曲《世难容》有一句话:‘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初看一目了然,细琢磨不然。‘风尘’不用说是比喻乱世,既言乱世,又言‘肮脏’,岂非屋上架屋、床上安床?”
  “哦……哦……”娄师贤双手扶住藤椅的扶手,欠了下身子,然后默默地抽了几口烟。“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把‘肮脏’讲成不干净很牵强。其实‘肮脏’的原始意义就是污洒,污染,是个动词,后来发展为形容词才表示不干净。此曲说的是妙玉,‘肮脏’正是动词,说妙玉虽然抛弃红粉朱楼,寂寞青灯古殿,以高洁自许,怎奈终被人间尘埃所污染,与末句‘无瑕白玉遭泥陷’的意思正相合……”
  “好,用‘污染’解释‘肮脏’,真是妙不可言!”
  “哦……哦……”
  林义深对娄师贤的解释心服口服,但一想到自己来的正题,他的心情便沉重起来。他挠了挠光秃的脑壳,斟酌了许久,就是找不到开口的事由。他有一种感觉,娄师贤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中文系发生的事情多半没有进入他的脑子。尽管娄师贤对安楠被淘汰的结果提出过质疑,但他绝不会把问题想得很复杂,在他心里,那只是一次重大的事故而已。正因为如此,林义深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哦……哦……林先生,我也想问你一件事情。”娄师贤点燃了第三支烟。
  “娄师老请讲。”林义深说。
  “哦……哦……为什么安楠没评上?”
  “这……”
  林义深的脸顿时烧得发烫。
  “哦……哦……安楠不应该被淘汰。”娄师贤说。
  “是,是……”林义深点点头。
  “哦……哦……今年解决安楠,你说的。”
  “对,对……”
  林义深解开衣服上面的两个扣子,轻轻地扇动了几下。其实天气并不热,他只是感到心里烦躁而已。他想了想,苦笑一声,把不安的目光投向娄师贤。
  “娄师老,我想,‘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安楠也只是晚一年……真的,只是一年而已。”他说。
  “哦……哦……”娄师贤说。
  “今年明年,就是一年嘛。”
  “哦……哦……”
  “一定!习江龙是系主任,只要系里保证让安楠通过,我看是没有问题的。”
  “哦……哦……”
  娄师贤点点头,他弹了下烟灰。烟灰落在他的裤子上,洒下了一片星星点点。
  林义深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提醒娄师贤注意习江龙,并希望娄师贤对习江龙施加影响,避免明年评职称时,再发生意外。但他有些失望,娄师贤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如果不谈开这个问题,这次谈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决定采取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的方法,唤起娄师贤的警觉。
  “娄师老,昨天我去看了向先生,他非常惦记你呢。”林义深说。
  “哦……哦……”娄师贤说。
  “向先生过去身体非常好,长年坚持冬泳。我刚毕业留校时,也想跟他学冬泳。向先生说,冬泳要循序渐进,要从夏天开始。于是,我从暑假开始,天天和向先生一起到东沙河游泳。向先生会自由泳、蛙泳、仰泳,他经常仰面朝天地躺在河面上,随水漂流。一直游到国庆节,我觉得还行。到了十一月份,我开始受不了了。十二月,寒风凛冽,河水开始结冻,每次游泳都要砸开冰面。我终于败下阵来。”林义深说。
  “嘿嘿嘿……”娄师贤露出缺齿的门牙,笑得那么天真。
  林义深感到开头还不错,便决心把文章继续做下去。
  “向先生的身体是从六六年开始垮的。”他说。
  “哦……哦……”娄师贤说。
  “那时候中文系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批判向先生的。要说挨斗,向先生是最惨的一个。可以说惨不忍睹。照我看,向先生完全能坚持下来。他心胸开阔,能吃能睡,是个硬汉子。后来,他没有想到,他的学生会背叛他,会对他下毒手。向先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垮的,而且一垮就不可收拾。”
  “哦……哦……”
  “娄师老知道这些事情吗?”
  “哦……哦……”
  “娄师老应该让习江龙经常看看向先生。”
  “哦……哦……他经常去。”
  “是吗?”
  “哦……哦……我让娄峻问过向先生……哦……哦……”
  林义深大吃一惊。他原来以为娄师贤什么事情都蒙在鼓里,现在看来,娄师贤是什么事情都清楚,什么事情都胡涂。难怪他对习江龙评上教授的反应不那么强烈,看来今天是对牛弹琴了。林义深的心越发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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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图书馆一开门,黄晓春就在里面查阅数据。中午他图省事,只吃了一包方便面。到图书馆关门时,他早已饥肠辘辘,饿得全身直冒虚汗。在丹东会议上,他的发言轰动了天下,一夜之间便成为闻名遐迩的新闻人物。各种新闻媒体频频报导,香港、澳门、台湾以及外国的记者竞相采访。他写的文章已经成了各报刊的抢手货。他对记者的谈话屡屡见于报端。谈话的内容由文学而政治,而哲学,而历史,甚至连经济、法律、军事也时有涉猎。黄晓春心里非常得意,准备以丹东会议的发言为基础,写一部几十万字的专著。没有想到,他的这部专著还在准备阶段时,就已经成为新闻媒体炒作的热点。为了保证写作的顺利,他决定在一段时间内躲开记者的视线,避免他们的干扰。
  “老黄!”他刚从图书馆里出来,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他回头一看,是古代汉语教师谭秀芳。
  谭秀芳抱着几函线装书也刚从书库里出来。她长得矮矮胖胖的,皮肤粗黑,脸上总是带着天真的笑容。
  黄晓春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打算走开。
  “呵,黄教授刚当上名人,下眼皮就肿了。”谭秀芳说。
  黄晓春的脸骤然涨红。他刚刚晋升为副教授,谭秀芳却有意省去了“副”字,这明明白白是挖苦他。
  “谭教授全身都肿了。”他也不客气地回敬道。
  谭秀芳的脸也红了。她倒不是因为黄晓春把她这个刚晋升的讲师称为“教授”,而是因为黄晓春无意之中犯了女人的忌讳,说她“全身都肿了”。毕竟“战争”是自己挑起的,谭秀芳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拿的什么书?”黄晓春问。
  “《毛诗传疏》。”谭秀芳说。
  黄晓春把带有霉味儿的书从蓝色的封套里拿出来,翻了几页,草草地看了几眼。
  “光绪十三年?一百多年了,挺陈旧的。”他说。
  “你的话里好像有潜台词。”谭秀芳笑了笑,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老黄,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只不过说说心里话而已。”黄晓春说。
  “我天天都说心里话。”
  “也许你缺少舞台,缺少合适的听众。”
  “你说了三个条件:心里话、舞台、听众。”
  黄晓春点点头。他对谭秀芳的概括非常满意。的确,他这次能够获得成功,丹东会议的舞台和丹东会议的听众极其重要。如果没有那个舞台和那些听众,他怎么可能慷慨陈词,首创辉煌呢?有的报纸评论说,他在会议上投鞭断流,力挽狂澜。也的报纸评论说,他的话锋犀利,所向披靡。更有甚者说他制造了一场震惊世人的大地震。那些媒体似乎都忽略了舞台和听众的因素。就在丹东会议那个舞台上,与会者无不凝神屏息地听他演讲,雷鸣般的掌声不时地响起。本来规定二十分钟的发言,他滔滔不绝,一下子超过两个小时。会议的主席甚至忘记提醒他发言的时间。整整一上午,他一人唱了独角戏。下午讨论,与会者又心甘情愿地听他一个人神侃。他觉得痛快极了。一会儿谈作家,一会儿谈作品,批判的矛头无所不指。拥护者认为他的发言振聋发聩,反对者也觉得他的发言令人耳目一新。那里的舞台和听众使他永生难以忘怀。
  “还有一个条件你没有说——秘诀。”谭秀芳又说。
  “秘诀?”黄晓春微微扬起下巴。“习江龙的秘诀是什么?”
  “他不需要秘诀,他得到的都是他应该得到的。”
  “我呢?我得到的是我不应该得到的吗?”
  谭秀芳自知失言,她尴尬地笑了。
  黄晓春虽然不愿意与谭秀芳交流,但他并不否认秘诀。他的秘诀是什么呢?就是两个字——否定。丹东会议的实践使他真正尝到否定的甜头。否定的确是一剂灵丹妙药。看上去,它是那么简单,那么质朴,同时它又是那么不可思议。古往今来,只有否定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没有一次次的否定,人类只能永远钻木取火,刀耕火种。可惜,天底下没有多少人能够领略否定的奥妙。他们不知道,只有否定了太阳,月亮才是最明亮的;只有否定了天空,大地才是最辽阔的。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谭秀芳说,语气中带有几分挖苦。“昨天《水城晚报》把你吹得天花乱坠。那篇文章说,你对传统文化深恶痛绝,真的吗?”
  “我是说过这话。”黄晓春点点头。
  “你还说过,中国人应当同自己的传统一刀两断,这样中国才真正有希望。”
  “嗯,我是说过。”
  “怎么个‘一刀两断’?比如语言,中国人都说汉语,这是传统,是远远超过五千年历史的传统,既然‘一刀两断’,那就意味着中国人不能说汉语,对吧?那么,中国人应该使用什么样的语言?”
  黄晓春一怔,他感到有些语塞。他对记者说那些话,只是试图用一种过激的说法表述一个需要引起人们极端重视的真理,没有想到今天被谭秀芳将了一军。
  谭秀芳对自己质问颇有几分得意。
  “我说的传统是有特定内涵的。”黄晓春终于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特定’在哪儿?”谭秀芳马上追问。
  黄晓春不知该怎样解释才好。他不擅长回答谭秀芳式的提问。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虽然也有人钻牛角尖,但还没有一个记者能像谭秀芳这样有意把问题推向极端。
  谭秀芳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真担心这些线装书也在你的扫荡范围。”她说。
  “这些书的确有些发霉。”黄晓春说。
  “你好像对九经三传恨之入骨。”
  “笑话!那些东西根本不屑一顾,谈得上恨吗?”
  “老黄呀老黄,我真没想到,你对传统有这样的偏见。”
  “恐怕是传统自身的弱点不讨人喜欢。”
  “有什么弱点?”
  “排他性。”黄晓春扫了谭秀芳一眼。“我听过娄师贤的一次学术报告,他谈到古今词义变化的类型,批评词义扩大、缩小、转移的说法,是照搬外国语言学的理论,不符合汉语的实际情况。到底哪些地方不符合汉语的实际情况?”
  “这种说法不能囊括词义变化的所有情况。”
  “能够囊括一切的理论有吗?”
  “汉语应当有汉语自己的说法。”
  “你们的说法又是什么?你们自己连理论都没有,又怎么批评别人的理论呢?”
  谭秀芳被黄晓春问得张口结舌。
  “外国的理论不能囊括一切你们就口诛笔伐,你们连理论都总结不出来,反而理直气壮,这是什么道理?”黄晓春继续说。
  “有了点名气就找不着北啦。”谭秀芳说。
  “我本来就没有找北。我在找感觉,找属于我的那份感觉。”
  “我替你找到了。你的感觉就是:天是老大,你是老二。”
  谭秀芳说罢,转身从另一条甬路匆匆地走了。
  黄晓春气得翻起白眼。
  白敏煮了一锅饺子,饺子是她亲手包的,皮薄馅厚,煮熟以后,圆鼓鼓的,诱人垂涎。黄晓春喜出望外。他二话没说,坐下便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得速度很快,白敏煮完第二锅饺子时,他已经把第二碗饺子消灭干净了。他拍拍鼓起的肚皮,坐在门厅的椅子上,满足地端起了茶杯。椅子共有一对,中间还夹了个破茶几。这是习江龙淘汰下来的旧家具,习江瑶嫌屋里太窄,无处摆放,便放在这里。习江瑶平时很少在家,即使回家也总是躲在房间里,这椅子、茶几实际上成了黄晓春休息、接待客人的地方。黄晓春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就是喜欢品茗,而且最喜欢绿茶。他认为北方人常喝的花茶用茉莉花熏过,茶味已经遭到破坏。只有不会喝茶的人才会欣赏茉莉花的那种糟糕透顶的香味。他在家里要喝茶,在办公室里要喝茶,在教室里还要喝茶。不过,此时此刻他是饭后喝茶,那感觉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当深褐色的液体从喉腔流下去时,便一路冲刷着,冲得他四肢舒展,刷得他五体畅快。他满意地打了几个饱嗝,不免昏昏沉沉地有了几分倦意。
  “晓春,你不觉得树大招风吗?”白敏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
  “树大必然招风,怕招风只能变成一棵不引人注目的小草。”黄晓春说。
  “我不是让你变成小草,剪剪枝总可以吧?你没注意吗?《文艺报》上有几篇文章是批判你的。”
  “这算什么?各种不同的看法都可以摆出来嘛。”
  “平心而论,你是有些偏激。”
  黄晓春瞪了白敏一眼。刚才路上谭秀芳说他“狂”,现在白敏又说他“偏激”,这到底怎么啦?难道地球已经偏离了轨道?在丹东会议上,“狂”和“偏激”这两个词已经有人私下使用过,他不感到意外。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莫过于不“狂”也不“偏激”,只要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就可以心想事成,益寿延年。人们喜欢赞美事业的成功,但他们很容易忽略一个事实,许多事业的成功恰恰始于“狂”和“偏激”。没有“狂”和“偏激”,他怎么可能在丹东会议高奏捷凯呢?
  “你让我怎么说?”黄晓春问。
  “形势大好,问题不少,不也照样说出你的观点吗?为什么一定要把十年文学全盘否定呢?”白敏说。
  黄晓春默默地品着茶水。不错,“形势大好,问题不少”这八个字的确最不“偏激”,任何时期的形势都可以这样概括。使用这八个字,既能体现出坚定不移的政治立场,又能渗透出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难怪成千上万的嘴巴都喜欢反复重复这句废话。这句废话为多少平庸的官僚保驾护航,使他们平安地躲开了一股股激流,绕开了一道道险滩。如果学术领域里也念这八字真经,学术必然变成一堆烂苹果,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气。
  “别人的话你听不进去,我的话你也不听?”白敏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快变成腔肠动物了……”黄晓春说。
  “昨天夜里,你一直在说梦话。”
  “我说什么来?”
  “你老是嘀咕‘否定’。”
  “不,这不是梦话,是灵魂的呼唤。”
  白敏已经吃完最后一个饺子。她把剩下的饺子集中到一个盘子里,再用一个大盆扣在上面,然后就开始洗碗。她没有注意到,黄晓春的神色变得有几分痴呆。他坐在那儿发愣,脑子里突然想起另一个女人——方菡。前几天,方菡来找过他。
  “黄晓春,大姐虽然支持你,也不得不向你发出警告。”方菡说这话时,有几分认真,也有几分开玩笑。“有人把枪口对准你的后脑勺。他们使用的子弹都是炸子,能把你的脑袋炸成肉酱。”
  黄晓春不禁陷入深沉的思索,他究竟将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和攻击呢?
  白敏洗完了碗,便从厨房里走出来。
  “知道别人说你什么吗?”她问。
  “什么?”黄晓春抬起了头。
  “卖狗皮膏药。”
  黄晓春气得再次翻起了白眼。
  习江瑶的房门吱扭一声拉开了,黄晓春转过头,看见习江瑶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是他今天看见的第三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年龄几乎等于前两个女人的年龄之和。
  “我在睡觉,好像听到孔夫子骂我‘朽木不可雕也’。迷迷糊糊中,又好像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习江瑶说。
  “我在卖狗皮膏药。”黄晓春说。
  “这一定是举世无双的狗皮膏药。”
  “听听,听听……”
  黄晓春瞪了白敏一眼,终于高兴起来。
  习江瑶坐在茶几另一边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支烟。
  “你是天才,真正的天才。”她说。
  黄晓春喝了口茶水,茶水的味道很香。
  “习老师,现在反对的声音也不少。”白敏说。
  “你害怕反对?要是没有黑夜,你怎么知道白天?没有寒冷,你怎么知道温暖?没有高山,你怎么知道平地?”习江瑶说罢,莞尔一笑。
  “习老师,你吃饺子吧,我包的。”白敏要去端饺子,被习江瑶拦住。
  “谢谢。我不饿。”习江瑶吐了口烟。“小黄,你的发言我读了又读,我敢肯定地说,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你还夸他呢!”白敏说。
  “我不是夸他,是说一个事实。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很高,后来就一直走下坡路。是小黄第一个发出了呐喊,向中国当代文学开了一炮。这一炮好像鲁迅当年发表的《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具有催人猛醒的作用。”习江瑶说。
  “别人都说他偏激。”
  “也许是偏激。医生给病人看病,无论用药还是用刀,都在给病人制造痛苦,为什么病人不拒绝医生呢?因为他们知道,医生是在给他们治病。一个优秀的文学评论家应当像医生那样,大胆用药,不要怕药苦;大胆用刀,不要怕淌血。所谓‘偏激’,无非是说用的药太苦,下的刀太狠。”
  “他的发言真的那么重要?”
  “是的。他的发言代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希望。”
  黄晓春听得两眼一阵阵发热。习江瑶对他的赞美是由衷的,根本找不出一丝做作之处。习江瑶对“偏激”的抨击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尤其让他感动的是,习江瑶虽然曾经给了他灵感,却丝毫也没有炫耀自己的意思。
  “习老师,我的观点充其量只是一家之言。”黄晓春说。
  “当然是一家之言。司马迁写《史记》的目的是什么?”习江瑶看了看黄晓春,又看了看白敏。“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三句话就是《史记》的精髓之所在。古往今来,能真正成为一家之言的人实在太少。我也算是搞文学的,你们一定感到疑惑,她为什么中途辍笔?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写不下去。为什么写不下去?因为我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感觉,失去了自我。我想探讨天人之际,但心里感到的只是迷惘;我想贯通古今之变,但眼前看到的只是混沌;我想创立一家之言,但耳畔听到的只是嘈杂。”
  “我不完全赞同你的看法。”
  “哪些方面?”
  “你的思想相当开放,我敢说,在上一代文学家中,是罕见的。”
  “你是在恭维吧?”
  “这是我的心里话。”
  “你的发言批评了近十年几乎所有的作家和作品,惟独漏了习江瑶和她的《‘白骨精’兴衰记》,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我可以说心里话吗?”
  “如果不要心里话,我又何必问呢?”
  “恕我直言,我只是认为不值得一提。”
  “说得好!”习江瑶笑了。“知我者,黄晓春也。”
  黄晓春的脸不由得变红了。
  “君子坦荡荡!”他长叹一声,又说,“多数人无法理解。”
  “你要是少一点棱角,理解的人也许会多一些。”白敏说。
  “白敏,如果没有棱角,黄晓春还是黄晓春吗?”习江瑶笑了。“不要怕有人说三道四。杜甫有句诗说得好,‘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习老师,来,吃饺子!”黄晓春说。
  “对,吃饺子吧。”白敏连忙把扣在盆下的饺子拿出来。
  “不,我真的不想吃。”习江瑶说着,又点燃了一支烟。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3』第二十三章
  辛德云从武汉风尘仆仆地飞来了。一下飞机,他搭上出租车,就直奔静园三号楼。这学期开学以后,他的课特别多。他不知道娄师贤为什么突然拍来这样一封电报。电文只有四个字:“有事速来。”究竟有什么事情非要他跑一趟呢?他跟娄师贤打电话,娄师贤到省政协开会,不在家。黄嫂说,大概是因为习江龙的事情。辛德云虽然不熟悉习江龙,但“习江龙”这三个字早已把他的耳朵磨出了老茧。习江龙的历史和故事他几乎倒背如流。既然娄师贤为习江龙的事情召见他,那事情一定非常重大。于是,他把课程调整了一下,马上上路。辛德云个子不高,瘦骨嶙峋的,面色极其苍白。一副极普通的近视镜架在他的鼻子上,近视镜的宽度似乎超过了他的面颊。他年轻时就满脸病态,不过,除了胃部有点毛病,还没有发现其它症候。如今年纪大了,血压升高了,心跳加快了,身体各部分的零件都显得不那么安分。长途奔波对他来说,显然不再具有浪漫的情调。当他走进娄师贤的书房时,一种强烈的疲惫感袭上他的心头。
  “哦……哦……辛德云……”娄师贤看见他,显得那么高兴。
  “娄先生,你找我来,有什么急事?”辛德云接过黄嫂递过的湿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说。
  “哦……哦……黄嫂……”娄师贤却把目光投到黄嫂身上。
  “先生,什么事?”黄嫂问。
  “哦……哦……电话……”
  “给谁?”
  “哦……哦……江龙,让他马上来……”
  黄嫂出去打电话了。辛德云站起来,换了个沙发坐下,使自己靠近娄师贤。
  “娄先生,到底什么事?”他问。
  娄师贤眯起双眼,目光紧紧地盯着辛德云。
  “哦……哦……武汉会议……哦……哦……”他说。
  “这你放心,我们都准备好了。”辛德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会场设在空军招待所,咱们有熟人,不光条件好,价钱也便宜。”
  “哦……哦……这次……哦……哦……我要下……”
  “下哪儿?”
  “哦……哦……让贤……”
  “你不当理事长?”
  “哦……哦……”
  “让谁干?”
  “哦……哦……周大镛……”
  “周先生?你要是真下,他倒合适。你干吗要下?”
  “哦……哦……老喽……”
  辛德云非常精明,他马上意识到,娄师贤既然想让周大镛担任理事长,毫无疑问,秘书长的头衔非他莫属了。他本来是个喜欢清闲的人,不愿意干抛头露面的事情,自然对秘书长的职务不感兴趣。不过,他心里也明白,如果娄师贤一定要把理事长让给周大镛,那么,秘书长的职务他想推辞掉也很困难。想到这里,他向后一仰,仰在沙发上,懒得再进行下面的谈话了。
  黄嫂打完电话,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习江龙就骑着自行车来了。他急急忙忙地闯进来,第一眼就看见辛德云的身影。他和辛德云只是在一些会议上见过面,互相没有什么交往,但他知道辛德云是娄师贤的学生,和安楠是同一届研究生。娄师贤带他们这一届研究生时,还住在罗锅桥东里。那所住宅有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面种满了花草树木。娄师贤经常在院子里给他的学生讲课,或者切磋学问。习江龙发现娄师贤经常把这段生活挂在嘴边。安楠那一届研究生除了辛德云以外,还有四川大学中文系的田东方和广东中山大学中文系的马建元。娄师贤一提起这些名字,总是那么激动,打开话匣子就再也合不上。习江龙为此非常嫉妒这些人,恨不能把这些人同娄师贤的关系切断。现在在娄师贤的书房里和辛德云相逢,习江龙完全明白娄师贤的用意。他气得暗暗咬紧牙关,脸上却又不得不挤出笑容来。
  “娄先生,我正开会呢,你有什么急事?”他说。
  “哦……哦……”娄师贤用手指指辛德云,“他在,你在,哦……哦……你们听着,在武汉会议,我首先提出辞职,你们俩支持我……哦……哦……”
  “行,你首先,我首二。”习江龙说。
  “哦……哦……他也退……”娄师贤说。
  “是吗?”辛德云上下打量了习江龙一眼,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散射出的目光让他感到十分别扭。
  “哦……哦……江龙,理事长……谁……”娄师贤说。
  “那当然是周大镛先生。”习江龙说。
  “哦……哦……秘书长……”
  “还用说吗?我的师兄嘛!”
  习江龙说着,用手向辛德云一指,又讨好地笑了笑。
  “哦……哦……德云,告诉周先生,江龙建议的,我赞成……哦……哦……”娄师贤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黄嫂及时地进来,送一支烟给他,并帮他把烟点燃。
  娄师贤有滋有味地抽了一口,烟雾顿时在他面前缓缓上升,摊成一片薄薄的白纱。
  辛德云却感到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有想到,娄师贤急三火四地把他从武汉召来,就是为了这点事情。这点事情到武汉以后再商量不是一样吗?娄师贤变得如此迂道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过去的娄师贤可不这样,他的眼睛只盯着《说文解字》和九经三传,根本不会关注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如今居然要为理事长和秘书长的人选绞尽脑汁,莫非他真的老朽不堪?再说理事长和秘书长的人选随便议论议论还可以,真的认真起来,那得经过大会选举产生,不能由哪一个人来指定。他心里不由得暗暗地埋怨起娄师贤来。
  中午,辛德云赶到安楠家。一进门,他就毫不掩饰地把心底的不满全都写在脸上。
  “安楠,我来一趟很不容易……”他说。
  安楠忙着择菜洗菜,无心和辛德云讨论这个问题。她知道辛德云来了,这个消息是黄嫂偷偷溜出来告诉她的。娄师贤让黄嫂打电话把习江龙叫来,黄嫂不放心,瞅了个空儿便跑出来通风报信。安楠为了接待辛德云,买东买西,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不过,真正忙的人应当是刘宏基。刘宏基炒得一手好菜。平时难得有机会大显身手,现在有了机会,他自然非常积极。他一手拿着炒勺,一手抓着炒锅,嘁哩喀喳的,不一会儿工夫,六个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就摆上了饭桌。
  安楠干完了活,这才过来给辛德云斟上啤酒。
  “来吧,师兄,这才是正题。”她说。
  辛德云也不辞让,马上坐在饭桌前,拿起啤酒杯子,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而他的眉头却一直紧锁着。
  辛德云吃了几口菜,看了安楠一眼。
  “你真的不去武汉?”他问。
  “娄先生不让我去。”安楠说。
  “你不去武汉,我就得千里走单骑。”
  “有牢骚找娄先生,别跟我发。”
  他们俩正说着,刘宏基乐呵呵地端上一盘糖醋鲤鱼。
  “吃菜!吃菜!既来之,则安之。何以安之?惟有杜康。”他说。
  “老刘,别张罗了,来!喝酒!”辛德云说。
  刘宏基连围裙也不解,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还练三宝功吗?”辛德云问。
  “练。”刘宏基说。
  “效果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现在的气功多半是骗人的。”
  “这是中国气功研究会的直属功法,怎么能骗人呢?”
  “你怎么知道是中国气功研究会的直属功法?”安楠问。
  “书上写的嘛!”
  “宣传迷信的书!”
  “迷信和科学有时界限并不那么清楚。”辛德云说。“中国传统的东西本来就和迷信搅到一起。《周易》科学不科学?科学,可它是占卜的书。中医、气功这些东西都缺乏比较严密的理论体系,有时就难免和迷信混杂在一起。”
  “你和他一唱一和,是想证明迷信有理?”安楠说。
  “不是证明迷信有理,是说明迷信无奈。”辛德云说。
  “来来,喝酒!不要走题。”刘宏基说。
  辛德云喝下一杯啤酒,拍拍刘宏基的肩头。
  “老刘,你也是二级评委的,怎么能让安楠淘汰?”他说。
  “一言难尽啊!”刘宏基喝了口酒,把头摇了摇。
  “习江龙邪了,又是教授又是系主任,你们怎么啦?”
  “我们怎么啦?”安楠说。
  “为什么要接受?”辛德云问。
  “不接受怎么办?罢课?游行示威?”安楠说。
  “要是公平竞争的话,他不是对手。”刘宏基说。
  “公平?天底下有公平吗?”
  “我没想到有人暗箱操作。”
  “你干吗不暗箱操作?”
  “不能怨他。”安楠连忙替刘宏基辩解。
  “这年头,人熊有人欺,马熊有人骑。”辛德云说。
  “以前没出过这种事情。”刘宏基说。
  辛德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兄!你涉足官场十几年了,官场上的风风雨雨见得还少吗?官场的黑暗你还不知道吗?评职称的关键是什么?不是科研成果,也不是教学成果,是票!”他说。
  刘宏基摇了摇头,笑了。辛德云提的问题他也曾经想过,如果他也为安楠拉票,安楠能否顺利地过关呢?答案是否定的。更何况习江龙有学校领导做后台,这是安楠根本无法抗衡的。
  “中文系谁在搞鬼?”辛德云说。
  “你认识林义深吗?”安楠问。
  “知道这个人。”辛德云说。
  “就是他在支持习江龙。可这个人是正派人,娄先生当初推荐习江龙担任教研室副主任时,他还坚决反对,三番五次上门劝说娄先生,要求让我或者赵吉勤担任。后来因为娄先生发了脾气,他才采纳了娄先生的意见。”
  “习江龙能够青云直上,原因就是好人太多,好人太好。”
  “你胡说什么?”刘宏基嘿嘿地笑了。
  “首先说娄先生,是不是好人?是。习江龙的劣迹他即使没有目睹,也有耳闻。习江龙用几句好话就能让他晕头转向,为什么?就因为他只会用好人的逻辑来看待习江龙。”辛德云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他拿起杯子,喝下一大口啤酒,又接着说,“除了娄先生,还有我们。我们并没有用坏人的逻辑把他看到底,所以就看不到他坏的程度。所有的好人,都眼瞅着坏人屡屡得手,一个个呆若木鸡,麻木不仁。好人不要官,不要名,不要利,坏人恰好相反,他们既要官,又要名,还要利,于是好人顺水推舟地把一切都让给了坏人,坏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一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要是好人继续好下去,到最后恐怕连自己的裤头都要脱下来让给坏人。坏人是好人的灾星,好人却是坏人的温床。这个世界之所以有坏人,我敢说,就是因为有好人的缘故。”
  安楠还是第一次听到辛德云发表宏篇大论,她不禁感到惊讶。同时她也注意到,辛德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喝了那么多酒,以至于那张原本白皙的面孔好像罩了一块红布。
  “你喝醉了吧?”她说。
  “别人是酒后吐真言,你是酒后吐真理。你可以写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好人论》。”刘宏基说。
  “我还有一个问题。”辛德云说。“习江龙的帮手不光是林义深,他背后还应该有人。”
  “那就是陈建成。”安楠说。
  “他能起多大作用呢?”刘宏基摇了摇头。
  “师兄,你说,习江龙真的要辞掉秘书长?”安楠突然问。
  “我不太相信,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刘宏基说。
  “也许真的怕兼职太多?”辛德云说。
  “他为什么要劝娄先生辞了理事长?”安楠又问。
  “可能是冲着你。”辛德云说。“你想啊,他辞了秘书长,娄先生要是还当理事长,秘书长只能让你干了。”
  安楠觉得辛德云的分析没有说服力。娄师贤为了让她把精力全部放到治学上,根本不让她接触事务性的工作。娄师贤让习江龙担任教研室副主任而不让她担任,正是这个原因;娄师贤让习江龙担任秘书长而不让她担任秘书长,也是这个原因。习江龙担任系主任以后,提出让赵吉勤担任古代汉语教研室副主任,娄师贤对赵吉勤本来存有一肚子气,却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原因就是害怕系里让她担任副主任。娄师贤的这些想法习江龙一清二楚,即使娄师贤继续当理事长,也不可能让她担任秘书长。倒是有个问题她不能不认真考虑,姚谦是海内外享有盛誉的国学大师,有关姚谦的国际学术会议几乎年年都要举行,习江龙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姚谦这杆大旗呢?
  “想想看,他要秘书长有什么用?”辛德云看出了安楠的心里活动。
  “怎么可能没用呢?”安楠说。
  “他这次评上教授,和他担任秘书长有关系吗?”
  “这倒没关系。”刘宏基说。
  “这不得了吗?他教授有了,系主任也有了,这秘书长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嘛。”辛德云说。
  “后面还有一句:弃之可惜。”安楠说。“师兄,你太不了解此公了。此公贪得无厌,凡是弃之可惜之物,他绝不会放弃的。”
  “他是个得陇望蜀的人,我估计他的目标是在政治方面。”辛德云说。
  “老辛,习江龙不愿意把秘书长让给安楠,又怎么会那么大方地让给你呢?”刘宏基突然提了一个问题。
  “我也这么想。”安楠说。
  辛德云被问住了。在娄师贤家里,虽然习江龙当面说过让周大镛担任理事长,辛德云总觉得那双对眼儿所闪射的光芒是飘忽不定的。习江龙非常奸诈,他抬出周大镛是不是想做什么文章呢?
  “我突然有个想法。”安楠说。
  “什么想法?”辛德云问。
  “我看他的骗局主要设在周大镛身上,他很可能只是虚晃一枪。”
  “你说他主张谁担任理事长?”
  “南京大学的谢昆。习江龙和谢昆的关系非常密切,谢昆又是个老好人,跟娄先生一样,耳根非常软。相反,周大镛脾气耿直,眼里不糅沙子。你说他能选谁?”
  “谢昆是第一副理事长,推荐他合情合理,习江龙为什么不直接推荐谢昆呢?”
  “也许他是有意设下迷宫,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再说,习江龙和娄峻过从甚密,肯定知道娄先生选择了周大镛。”
  辛德云听了安楠这番话,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看起来娄师贤把他从武汉召来,用心的确良苦。安楠不去武汉,娄师贤一个人怎么招架得了习江龙呢?
  “师兄,娄先生只能全拜托你了。”安楠说。
  “不说那些了!”刘宏基举起了筷子,指向糖醋鲤鱼。“来,吃鱼!”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4』第二十四章
  下午,安楠亲自把辛德云送到学校北门外的公共汽车站。辛德云上了汽车以后,安楠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娄师贤自以为聪明,把辛德云召来面授机宜,可惜,他忽略了一个事实,知己知彼的一方是习江龙,辛德云怎样才能做到未雨绸缪呢?做不到未雨绸缪,充其量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挫败习江龙的几率到底有多大呢?安楠仔细回顾一下,自从习江龙摽上娄师贤,他想得到的东西几乎无一漏税。娄师贤也许是老糊涂了,他竟然用儿童过家家的把戏来对付习江龙。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返老还童”吧。
  安楠心事重重地走进三槐里。三槐里与学校的北门隔着一条不足三米宽的小巷相对,长大约有一百米,几年前就已经辟为占路市场。白天,形形色色的摊贩挤满了人行道的两侧,兜售蔬菜瓜果乃至日用百货;夜晚,这是又是著名的小吃一条街,精明的店家把餐桌摆满了人行道,用各种煎炒烹炸的地方风味招揽客人。三槐里的道路不宽,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这条小路总是人流滚滚,摩肩接踵。安楠送辛德云时,是在人缝中穿行的,现在她又不得不在人缝中挤来挤去。空中弥漫着一种混浊的、充满汗臭的气味,时时让人感到窒息。稍不提防,口袋里的钱包就会不翼而飞。安楠昏头胀脑地走着,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一绺灰白色的头发非常醒目地映入她的眼帘。
  “安楠,你连走路也那么专心。”习江瑶说。
  “我没注意……”安楠说。
  尽管习江瑶名扬天下,安楠和她并不熟悉,准确地说,上次到习江龙家索要《训诂札记》的书稿,那是她第一次和习江瑶见面。那次见面,她明显地感觉出习江瑶是在巧妙地为习江龙掩饰错误,即使如此,习江瑶仍然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这位饱经风霜的女人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举止洒脱,谈吐不俗,根本看不到习江龙身上那种猥琐不堪的小人气息。特别是在娄师贤面前,习江瑶的温文儒雅、豁达大度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娄先生,舍弟无礼,多有得罪,还望海涵。”习江瑶把书稿放在娄师贤手中时,还特地向娄师贤鞠了一躬。这种过时的礼节出现在娄师贤的书房里,显得那么得体,毫无做作之感。
  “哦……哦……”娄师贤十分感动。他注意到习江瑶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烟熏的黄色,马上喊道,“黄嫂!烟!”
  他的话音未落,习江瑶已经把自己带来的“宝光”送到娄师贤面前,又用自己的火柴帮娄师贤把烟点燃。
  “哦……哦……”娄师贤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傻笑起来。
  “娄先生,最近我拜读了你的《读书杂记续貂》,感佩不已。只是娄先生过谦,怎么能称‘续貂’呢?江瑶以为,先生之作,只在王怀祖之上,不在王怀祖之下。先生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真可谓如鱼得水,独步天下,我敢说,即使是干嘉年间的学者,绝不敢俯视先生。”习江瑶说。
  她的话显然搔到娄师贤的痒处。娄师贤刚刚把抽了两口的香烟放在烟缸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接着又点燃了一支烟。不一会儿,他才发现烟灰缸上还冒着一缕青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于是,他便一手一支烟,同时抽起两支烟来。
  从那以后,娄师贤在和学生谈话时,常常提到习江瑶,对习江瑶赞赏有加。不过,由于习江瑶和习江龙存在的血缘关系,安楠对习江瑶还是存有戒心。
  “安楠,能在这里见到你,真不容易。”习江瑶伸手理了理安楠胸前的衣襟,目光异常温柔和善。
  “你干吗?”安楠问。
  “我刚买了一套英语磁带。跑了几家商店才买到。”习江瑶微微一笑,脸上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
  “你还学英语?”安楠有些惊奇。
  “不,是给舒志辉的儿子买的。”习江瑶解释说。
  安楠猛然想起,习江瑶认识舒志辉。舒志辉刚平反不久,一篇题为《太阳鸟》的报告文学便在全国引起轰动。《太阳鸟》的主角就是舒志辉的妻子袁枚。安楠把这篇文章放在枕头旁边,读了又读。每读一遍,都要洒下许多泪水。舒志辉在危难时能结识袁枚,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这篇报告文学的作者正是赫赫有名的女作家习江瑶。
  “舒志辉的经历虽然充满传奇色彩,不过,和其它右派相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的妻子则不然。一个林场的女工,偶然得知舒志辉的情况,便千里迢迢地来到青海,以身相许,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舒志辉在右派中,算得上最幸福的人。我去采访时,看到他们两口子虽然经济不宽裕,生活却挺愉快的。尤其袁枚,非常乐观、幽默,这对舒志辉是多大的安慰哪。”习江瑶说罢,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安楠心里顿时涌出一阵阵酸楚。她发现,习江瑶的两眼也有些湿润。突然,安楠想起一个问题,习江瑶是否知道舒志辉是如何被打成右派的呢?一九五七年,那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岁月。那时候,舒志辉是班长,陈建成是团支部书记,安楠是学习委员,习江龙是古代汉语课代表。反右斗争一开始,舒志辉组织的百花学社以及《百花园》杂志就被当做反动小集团揪出来,舒志辉一下子变成众矢之的。谁都知道,陈建成和舒志辉之间有矛盾,这是陈建成公报私仇的结果,很多人都同情舒志辉,但谁也不敢替舒志辉辩解。在摧枯拉朽一般的政治高压之下,大家只能随波逐流地批判舒志辉,在批判的同时,大家又都暗暗地祈祷,希望对舒志辉的批判只是一阵风。习江龙从入学以来,和舒志辉一直形影不离,有些批判舒志辉的大字报开始点出习江龙的名字。安楠注意到,习江龙整天惶惶不安,一双对眼儿显得无精打采的。有一天,安楠从图书馆里借书回来,突然发现舒志辉一个人面色苍白地坐在冬青树丛里,情绪异常低落。安楠吓了一跳,她看看周围没有人,便迅速走了过去。
  “舒志辉,你怎么啦?”她问。
  “我完了……彻底完了……你想不到人有这么坏的……”舒志辉说着,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什么事情?”
  “我的日记……他偷了我的日记……”
  “谁?”
  “习江龙……”
  安楠大惊失色,心里感到一阵阵恐怖,不知该如何安慰舒志辉才好。本来由于缺乏充足的材料,对舒志辉的批判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想到关键时刻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几本日记有可能一下子就把舒志辉踹进火坑里……
  “舒志辉死得太可惜……”习江瑶又摇摇头说。
  “娄先生也为他惋惜。”安楠说。
  “娄先生怎么说?”
  “娄先生说,十个习江龙,抵不上一个舒志辉。”
  这话的确出自娄师贤之口。那是一九七八年,舒志辉刚从青海回来,他和安楠以及几个老同学一起登门看望娄师贤,娄师贤当时非常激动,以至于老泪纵横。当时有人谈到习江龙偷日记本的故事,娄师贤非常生气,气愤之余,他说出了这句让在座的人都感到刻骨铭心的话。安楠一直想让习江龙知道娄师贤说过的这句话,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她决定通过习江瑶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习江龙,就算是往习江龙头上浇去一盆冷水。
  “不是十个,而是一百个。”习江瑶说。
  习江瑶的话说得异常平静,似乎习江龙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另外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安楠暗暗称奇。习江瑶并没有注意安楠的表情,她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向摊贩打听各种蔬菜的价格。
  “舒志辉为什么被打成右派,你知道吗?”安楠终于提出这个问题。
  “有所耳闻。”习江瑶说。
  “是吗?那么……”
  “舒志辉当时也傻,为什么不把日记烧了呢?他完全有时间嘛。我和他其实一样,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安楠看了习江瑶一眼,她有点怀疑,习江瑶和习江龙真的是一奶同胞吗?为什么两个人竟毫无相像之处呢?
  “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太多了。”习江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值得写的东西俯拾即是。譬如娄先生,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的治学,他的尊师,他的授业,都有很多很多值得写的故事。”
  “娄先生蹲‘牛棚’时的故事也不少。”
  “听说他给造反派解释过‘斗批改’,是吧?”
  “是的。”
  安楠忍不住笑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娄先生被关进了“牛棚”,每天负责打扫校园。有一次,他从“牛棚”里出来清扫甬路,一群红卫兵围了上来。
  “喂!娄师贤,说说看,斗、批、改三个字的本义是什么?”
  “‘斗’的本义是量器。这是个象形字。《说文•;十四卷上•;斗部》:‘斗,十升也。’就是十升为一斗。”
  “‘斗批改’的‘斗’?”
  “那个字见于《说文•;三卷下》。”
  说着,娄师贤用扫帚在地下写了个“斗”字。
  “这不是‘门’的繁体字吗?”
  “这不是‘门’。甲骨文有这个字,像两个人在搏击。许慎说:‘两士相对,兵杖在后。’其实过于迂曲。”
  “‘批’呢?”
  “‘批’的本义是用手打。《左传•;庄公十二年》:‘宋万遇仇于门,批而杀之。’这个‘批’就是打。《说文•;十二卷上•;手部》有这个字,只是写法不一样,许慎解释为‘反手击也’。段玉裁认为‘批’是俗字,他的意见是对的。”
  “这么说,这两个字都是用手打?”
  “正是。”
  “这就对了,毛主席就是号召我们用手打你们这些牛鬼蛇神。”
  说罢,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拳脚交加,打得娄师贤鼻青眼肿,鲜血直流。
  “不对,毛主席用的是引申义,不是本义……”
  娄师贤双手抱着头,在地下打着滚儿,拼命地喊……
  “娄先生的故事我听说了很多。还在大学读书时,我就听说,他家里修房子,有个工人随口问了个《左传》的典故,他就给人家讲起了《左传》的故事,工人们听得入了迷,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干活。”习江瑶说。
  “你要是想写娄先生,我可以提供素材。”安楠说。
  突然,一股人流迎面涌了过来。好像发生了骚乱,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争吵的声音,把整条占路市场搅成了一锅粥。安楠连忙抓住习江瑶的胳膊,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互相依赖,左躲右闪,避开沸腾的人群。几经周折,她们俩终于闪到学校的围墙外,找到了安静的场所。
  “天哪……”习江瑶喘起了粗气。
  “你不要紧吧?”安楠说。
  “还顶得住。”
  “我看你的身体还可以干几年,为什么要回来呢?”
  “熏莸异器,我知道……”
  安楠扫了习江瑶一眼,对习江瑶的话感到茫然。
  “我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当然,古人也说过,贤愚千古共一丘。不过,那是死人,活人另当别论,对吗?”习江瑶突然把藏在近视镜片后面的目光射向安楠。
  安楠淡淡一笑。她感到自己仿佛触摸到一颗惨遭伤害的心,这颗心是滚烫的,也是激烈跳动的,当然,这颗心不乏真诚,不乏友爱,只可惜这颗心已经开始尘封,已经开始与世隔绝……
  安楠刚回到家里,黄嫂脚前脚后地跟了进来。她的神情有些紧张,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黄嫂……”安楠吃了一惊。
  “安老师,刚才党委来了个人……”黄嫂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促。
  “怎么啦?”
  “那个人告诉先生,不让先生去武汉。”
  “是吗?娄先生呢?”
  “答应了!”
  安楠马上意识到,这肯定是习江龙的一个阴谋。如果娄师贤出席武汉会议,有辛德云给他当助手,习江龙的阴谋很难施展。如果娄师贤不出席武汉会议,辛德云一个人显然不是习江龙的对手。习江龙毕竟是秘书长,而且他长期以娄师贤的弟子自居,学会中不明底里的人占多数,习江龙要想呼风唤雨并不困难。阻止娄师贤出席武汉会议,说明习江龙先前向娄师贤许下的种种诺言统统是骗人的鬼话,娄师贤怎么能同意党委的这个决定呢?他难道意识不到其中有诈吗?想到这里,安楠什么也顾不上,马上去找党委书记冯克非,希望党委收回成命。
  冯克非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安楠。他不仅用上等茶叶给安楠沏了一杯香喷喷的茶水,而且他那笑容可掬的面孔也给安楠带来了些微的希望。
  在一般人心目中,冯克非还算得上平易近人。他原本在省化工研究所担任党委书记,今年年初才调进学校的。虽然他头上有教授的头衔,实际上他从来也没有从事过教学或者科研工作。他个子不高,平时总是西服革履、衣冠楚楚的样子。走在校园里,不论见了谁,只要觉得面熟,他马上堆出一脸的笑容。用他的话说,“礼多人不怪嘛”。他是四川人,满口的川味儿非常悦耳。安楠平时不太擅长交际,更不喜欢找领导谈话,见了冯克非,不免有几分拘谨。
  “你就是安楠?名字我好熟哟,就是对不上号,无法从茫茫人海中把你认出来,哈哈哈哈……”冯克非说着,仰面大笑。
  安楠只好跟着笑了笑。
  “冯书记,听说党委不让娄先生去武汉开会,真的吗?”她问。
  “对,对。”冯克非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娄先生是我们学校的老教授,属于国宝呀。党委有明确规定,为了保护国宝,这些老教授外出活动要经过党委同意。”
  “党委在什么情况下不让他们外出呢?”
  “一般是考虑身体情况。”
  “娄先生的身体很好,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可以去武汉开会。”
  “安老师,关于娄先生的身体嘛,我们一要听医生的,二要听家属的。你说是不是?”
  “医生说过娄先生不能去武汉吗?”
  “家属提出来的。”
  “是娄峻吗?”
  “对,对。”
  安楠听了更加生气,显然娄峻的行动是习江龙的阴谋之一。习江龙这样做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娄峻又图什么呢?他为什么要为虎作伥呢?为什么要和他父亲背道而驰呢?他生活在娄师贤的身边,应当最了解娄师贤的思想,最了解娄师贤在武汉会议之前召见辛德云的意图。现在,他居然亲自出面,利用党委阻挠娄师贤出席会议,手段未免过于卑鄙了。这件事情的后果恐怕也不堪设想。
  “娄先生到底有什么病?”她强压心头的怒火,向冯克非提出疑问。
  “你应该知道。”冯克非说。
  “如果我知道的情况算数的话,娄先生完全可以出席会议。”
  “娄先生有严重的痔疮,还有脱肛的毛病。每次大便,都要有人帮忙。上次你们学会开会,是娄峻专门请了假陪娄先生去的。娄峻是国家干部,他有自己的工作,能不能老为他请假呢?”
  “娄先生的这个病又不是什么新病。我们都有妥善的安排,包括上厕所,我们都有专人侍奉。至于上次开会,娄峻的确去了,是他自己要求去的。他不去完全可以。”
  “安老师,你得理解人家做子女的心情。”
  “冯书记,这里面有阴谋!”
  安楠这句话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因为到目前为止,她还拿不出任何证据说明习江龙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安老师,你刚才说什么?阴谋?谁的阴谋?”冯克非笑了。“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好像整个社会到处都是陷阱。真的那样,人类恐怕也将像恐龙一样惨遭灭绝。”
  “冯书记,这是娄先生最后一次出席会议,不去不合适。对娄先生,我们也做了妥善的安排,万无一失。”安楠说。
  “这个你放心好了,我和娄先生全部谈妥,他写一封亲笔信,让习老师带到会议上宣读。这才叫万无一失。”冯克非说罢,又开口笑了起来。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5』第二十五章
  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变得相当凉爽。刘乙缩在沙发上,无聊地打开了电视。电视里的节目是评书《杨家将》。刘乙不爱看,他换了个台,是广告。再换个台,还是广告。换遍了所有的台,没有他爱看的节目。他懊恼得关上电视,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床上潮乎乎的,他感到遍体生痒,此起彼伏,只好伸手抓挠,在身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红的印迹。这些日子,他的眼皮直跳。左眼跳够了,右眼接茬儿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财还是有灾。
  刘乙正感到心烦意乱,冯晨鬼头鬼脑地溜进来了,还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老太婆不在家。”刘乙说。
  “给!”冯晨说。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
  “不行!老太婆闻见味儿,还不剥了我的皮!”刘乙说。
  “是‘中华’!”冯晨说。
  “‘中华’?”刘乙的眼睛一亮,一骨碌爬起来。“要是‘中华’嘛,剥了皮也值。”
  于是,他跑去打开所有的窗户,然后两个人倒在沙发上,一人一支“中华”,舒舒服服地抽了起来。
  “又偷你爸的。”刘乙说。
  “儿子拿老子的东西不叫偷。”冯晨说。
  刘乙过足了烟瘾,精神顿时提了起来。好烟抽起来感觉就是不一样。那淡蓝色的烟雾从喉管里进去,软软地进入肺腔,把肺叶子的每一个细胞都滋润一番,然后再从鼻管里不声不响地冒出来。赖烟进入人体的循环和好烟虽然完全一样,但赖烟对肺叶子不是滋润,而是刺激。好烟让人上天堂,赖烟推人下地狱。人生在世,可以不吃山珍,可以不吃海味,可以不穿绫罗,可以不穿绸缎,惟独不可以不抽好烟。
  “小乙,你真棒,想不念就不念。”冯晨说。
  “你可以考大学。”刘乙说。
  “没戏。”
  “没戏念个屌毛灰!”
  “你爸是系主任,帮个忙,行不?”
  “他是历史系,你念呀?”
  “我上中文系,让你妈帮个忙。”
  “中文系的系主任换了个混蛋。”
  “混蛋才好,混蛋可以拿钱喂。”
  刘乙把目光扫向冯晨的上衣口袋。冯晨的上衣是用一种透明的薄纱制作的,红色的烟盒清晰地显现出两个白色的汉字——“中华”,是用行书写成的。那白色的字迹也真不是东西,总是诱人垂涎欲滴。刘乙觉得很奇怪,自己的口袋里装有“家家乐”,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这种垂涎欲滴的感觉?
  “喂,哥们儿!”他说。“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吃出味儿来。”
  “还想抽?”冯晨问。
  “反正抽一支是剥皮,抽一百支也是剥皮,抽一支剥皮就太冤了。”
  “给你!”
  冯晨马上把烟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刘乙迫不及待地又拿出一支,点上火,美美地抽了起来。这次他把速度放得很慢,让烟雾缓缓地通过口腔、喉管,进入肺叶子,并尽量使烟在肺叶子里呆的时间长一些,然后再缓缓地把余烟从鼻腔里排出来。他突然发现,冯涛吐烟圈的绝技并不值得羡慕。因为要吐烟圈,只能把吸进去的烟聚集在口腔中,根本进不了肺叶子,那还算抽烟吗?冯涛吐烟圈,是因为他有钱。有钱自当别论,一天可以消费两包烟,一包进肺叶子,一包专门吐烟圈。吐烟圈就像打高尔夫球,属于贵族的消费。刘乙突然意识到,自己吐不出烟圈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阶级。这种娱乐性的消费以后必须停止,眼下还不能允许烟雾白白地从口腔中排出,等将来当上大老板再考虑这个问题。
  “小乙,你什么时候正式进百乐?”冯晨问。
  “等冯哥回来。”刘乙问。
  “你找我嫂干吗?”
  “让她帮忙。她答应帮我,还让我买蜂王精、‘宝光’送礼。”
  “哈哈哈哈……”冯晨乐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儿。
  “你他妈疯了?”刘乙虎起脸来。
  “她骗你!蜂王精早就填进她的肚子里了!我哥根本不吃甜食。我哥抽烟你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抽过国产烟?他只抽‘万宝路’。我嫂子平时倒是喜欢抽‘宝光’。”
  刘乙听得目瞪口呆。他真的太傻了!冯涛吃不吃甜食他不清楚,冯涛平时抽的烟他是知道的,的确都是一水儿的“万宝路”,偶然也抽两支“希尔顿”。冯涛抽洋烟不是崇洋媚外,他只是喜欢抽劲儿大的烟。老康说,冯涛在北大荒时抽旱烟。从市场买来烟叶,搓碎,用纸卷着抽。要是没有洋烟,冯涛宁肯再抽旱烟。刘乙恨自己,为什么冯嫂让他买“宝光”时,他就没有动脑子想一想呢?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非常精明的人,想不到未来的大老板却吃了这样的亏。
  “找我嫂不如找姚姐。”冯晨说。
  “姚姐不答应。”刘乙说。
  “只要你坚决点,她就心软了。”
  刘乙点点头,对冯晨表示满意。他抽了几口烟,又捶了冯晨一拳。
  “你嫂干吗要骗我?我还没挣钱,就欠了二百。”他说。
  “二百算什么!有我呢!只要你答应帮我。”冯晨说。
  “帮你什么?”
  “上中文系。”
  “我说了,系主任是个混蛋。”
  “他家里都有什么人?”
  “他有个闺女叫习萍,也上高一。”
  “有门儿了!”冯晨得意地笑了。
  “什么门儿?”刘乙问。
  “你告诉我谁是习萍就行了。”冯晨脸上露出神秘的神色。
  “好说。”刘乙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
  冯晨的脸色突然变得惊惶失措,拿烟的手条件反射般地藏到背后。
  “怎么啦?就是老太婆回来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刘乙一边说,一边又大口地吞着烟雾。
  冯晨面作痛苦状,使劲地努了下嘴。
  刘乙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老太婆”就站在他身后。
  “你胆子不小哇!”安楠气得脸色变白。
  “就一次,一次……”刘乙说。
  安楠左手抓住刘乙的胳膊,右手举起巴掌,朝儿子那两片被牛仔裤绷出线条的屁股猛击了两下。
  刘乙连忙跳起来,从安楠的手中挣脱出来,绕到安楠身后,夺门而逃。
  冯晨抓起“中华”,塞进口袋里,也跟在刘乙后面跑了。
  刘乙和冯晨在游戏厅里一直玩到天黑才出来。冯晨回家以后,刘乙还是一个人在街上溜达。
  安平路两侧的商店、饭馆鳞次栉比,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把整条街道装扮得那么豪华,那么富贵,那么欢快,那么火暴。车水马龙的道路就像一条波涛翻滚的河流奔腾不息。远远的,用红色的霓虹灯组装的“百乐餐厅”几个大字就在空中闪烁着辉光,仿佛在不断地提示人们,它就是安平路上的龙头老大。走到近处,就可以发现,餐厅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录音机播放着时下最为流行的歌曲,显得十分红火。像往常一样,餐厅里几乎找不着空坐位,快餐部那里居然排起了长队。
  刘乙习惯地走进百乐餐厅,径直来到柜台前。
  “姚姐!”他轻声叫道。
  “干吗?”姚贵香瞅了他一眼。
  “想法让我挣点钱,行吗?”
  “出了什么事儿?”
  “没……没有,就是欠人家二百。”
  “有工夫你就来洗碗吧。”
  刘乙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刚要进厨房,目光突然被餐厅的东南角吸引过去,习江龙和那个叫方菡的女人正坐在那里。他的心砰然一动,干吗不捉弄他们一下?只要想法请出孙明凤,准会上演一场绝妙透顶的好戏。他突然想起百乐餐厅新上的一道菜,叫做“龙凤斗”。孙明凤正好是“凤”,习江龙恰巧是“龙”,这才是真正的“龙凤斗”呢?怎样才能把孙明凤引到百乐餐厅呢?只要让孙明凤知道习江龙正和一个女人在幽会,她必来无疑。困难在于怎样把这个信息神不知鬼不觉地传过去。刘乙想来想去,想到了习萍。对,找习萍借书!习萍每天放学后,很少离开家门。孙明凤为了保证她将来能考上大学,每天都要盯着她做习题。只要揿响门铃,出来开门的必定是孙明凤。刘乙打算佯装吃惊,然后说:“是阿姨呀?我看见你和习叔叔在百乐吃饭,怎么……”这样,孙明凤必定追问下去,故事情节就会自然而然地展开。想到这里,刘乙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
  “姚姐,车子给我用一下。”他说。“我回家有点事,回来再洗碗。”
  “早点儿回来!”姚贵香把自行车钥匙拿出来给了刘乙。
  刘乙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往回蹬。他一口气蹬到勺园,把自行车放下,又一口气地爬上六楼,迅速揿响了习江龙家的门铃。
  “谁呀?”是孙明凤的声音。
  “我!刘乙……”刘乙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一会儿,门拉开了,却是习萍。习萍把身子倚在门框上,用目光上下打量着刘乙。
  “干吗?”她问。
  情况出乎意料,刘乙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
  “我想借……借你的初三《数学》上册。”他说。
  “你不是不念了吗?”习萍说。
  “我妈逼我明年再考。”
  “你的呢?”
  “丢了。”
  “你要是把我的也丢了呢?”
  “怎么会呢?”
  “要不,让我妈从学校给你弄一本吧。”
  “你妈?在家吗?”
  “在。”
  “不对吧,刚才我明明看见你妈和你爸一起下馆子……”
  “胡说!我妈在家判作文呢!”
  刘乙对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赞叹不已。他怕孙明凤听不见,还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很高。孙明凤果然出来了。
  “外面是谁?”她问。
  “是刘乙!”习萍说。
  刘乙心里乐开了花。
  “大婶,我找习萍借书。”他说。
  “你刚才说什么?”孙明凤问。
  “没说什么。”刘乙说。
  “你说他爸跟谁下馆子?”
  “我以为是你呢……”
  “哪个馆子?”
  “百乐……”
  “是一个女的?”
  “看不清,光看见粉色的风衣。”
  孙明凤的脸色大变。
  “大婶,一定是我看错了。那男的也穿风衣,黑色的……”刘乙又说。
  孙明凤突然转身冲进里屋,抓起一件衣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向外跑。
  习萍站在那里默默地掉起了眼泪。
  “习萍,到底怎么啦?”刘乙故意抓耳挠腮。“兴许我看错了……”
  “你没看错,我爸的风衣是黑的……”习萍说。
  刘乙见目的已经达到,连忙退了出来。他心里好痛快呀!即使三伏天喝冰镇啤酒也没这么痛快过。可惜习萍没有跟着去,否则老凤雏凤连手斗恶龙,故事情节就更生动了。如果能录下像来,一百块钱一张门票也有人抢着看。
  他骑着自行车,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兴高采烈地往百乐餐厅蹬。他不敢蹬得太快,因为孙明凤骑着自行车就在他的前面。
  可惜,他把孙明凤的车技估计得太低了,等他赶到百乐餐厅时,里面的戏早已开场,双方正打得沸反盈天。
  刘乙钻到柜台后,把车钥匙还给姚贵香,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龙凤斗”,生怕漏了任何细节。他看得很仔细,孙明凤的双手正抓着方菡的头发不放。
  “……破鞋!流氓!我和你拼了……”她扯着嗓门哭喊着。
  方菡只是挣扎,并没有还手还口。
  “明凤,你听我解释……”习江龙急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人上去劝解,仿佛那是三只叫春争春的猫儿。
  瓶子摔了。盘子打了。杯子飞了。
  “我不活了!不活了!你这个流氓……”
  “明凤,这样多不好看……”
  到底是男人的力气大,习江龙抓住孙明凤的手腕一拧,孙明凤“哎哟”一声,方菡这才挣脱出来。她刚想走,两个西服革履的小伙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们怎么办?”
  原来刚才扭打时,菜汤溅到他们身上了。
  方菡二话没说,掏出一些钱,数也不数就扔给他们。
  “对不起,你们自己去洗吧……”她说。
  姚贵香这时也快步走过去了。
  “喂!你们这是干吗?砸了盘子不说,还影响了我们的生意,这个损失谁负责?”她说,并把方菡拦住。“对不起,你们都不能走!”
  “师傅,让她走吧,我来赔!”习江龙说。
  姚贵香这才把路让开。
  方菡立即夺门而逃。
  “你往哪儿跑……”孙明凤企图追赶。
  “你算了!”习江龙紧紧攥住她的手臂不放。
  “这位先生,请你过去结账吧。”姚贵香说。
  “小姐,我的钱不够,明天送来,好吗?”习江龙说。
  “明天?哪怎么行?”
  “我身上的钱真的不够。”
  “这样吧,把工作证留下。”
  “我明天保证送来……”
  “我不跟你啰唆,要么留下工作证,要么我叫警察。”
  习江龙无计可施,连忙把工作证掏出来,交给姚贵香,然后拖着孙明凤匆匆地走了。
  刘乙从柜台后钻出来,从姚贵香手中抢过工作证,打开后,大声地念了起来。
  “姓名,习江龙;性别,男;年龄,50岁;籍贯,江西省赣州市;职别,中文系主任,教授……”
  其实工作证里的职别写的是“教师”,他有意改成“中文系主任,教授”,以便让习江龙出更大的丑。效果非常理想,顾客们纷纷议论起来了。
  “哟!还是个教授……”
  “教授又怎么样?脱下裤子全一个德行。”
  ……
  姚贵香一把夺过工作证,狠狠瞪了刘乙一眼。
  “你作死呀!”她说。
  “他是个混蛋!”刘乙说。
  “你再给我添乱,我就收拾你!”她说。
  刘乙挠了挠头,左右手分别来个拳击动作,然后才跑进厨房里。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6』第二十六章
  孙明凤闹了整整一夜,闹得习江龙筋疲力尽,头昏脑胀。习江龙很奇怪,他和方菡先在金牛公园幽面,然后才去了百乐餐厅,孙明凤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呢?天亮以后,他发现孙明凤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大蜜桃。虽然停止了哭泣,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样子十分吓人。孙明凤上午有课,这怎么办?习江龙心里急得油煎火燎似的。
  “江龙,给明凤请个病假。”习江瑶说。
  习江龙连忙跑下楼,往实验中学打了个电话,说孙明凤早上起床以后,肚子突然剧烈疼痛,需要马上看看大夫。打完电话他又连忙跑回家,看看局势有没有好转。
  习江瑶面无表情地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眼睛甚至没有投向孙明凤一眼,好像这里只是一块公共绿地,她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是散散步而已。她双手抱着双臂,右手指端燃着一支香烟。一缕轻淡的烟雾在她身边绕出一条不规则的曲线,盘曲上升。
  孙明凤呆呆地盯着前面,红肿的眼睛不见一滴泪水。
  “怎么样?”看见习江龙进来,习江瑶这才开口问。
  “他们学校同意调一下课。”习江龙说。
  习江瑶抽了两口烟,把目光扫向空中,扫向天花板,最后落在娄师贤题写的条幅上。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帧条幅,竟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条幅是娄师贤用楷书写的。楷书的风格粗犷,有几分魏碑的韵味,又有几分汉隶的意蕴,看上去那么古朴大方,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龙凤呈祥,天作之合。”她沉吟道。
  接着,她继续大口地抽烟。依然来回地踱步。不一会儿,她踱到窗前,把烟灰弹到花盆里。她抬起头,遥望天空,天空万里无云,蓝得仿佛刚刚被人用蘸着水的抹布擦拭过。蓝天之下,有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向南飞翔。
  “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她突然吟咏起一首唐诗。虽然只吟咏了两句,却溢出了无限的沧桑感。“明凤,原先我以为你会去找律师。比方说,我就是律师,我会问你,找我干吗?你怎么回答?我很担心,人家方菡也会找律师。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她,骂了她,污辱了她,人证物证都有,她的所谓过错仅仅是和你的丈夫在一起吃饭。你是知书达礼的人,不会不知道法院将怎样宣判。明凤,你为人师表,为什么那么冲动?”
  “我怕什么?大不了一死……”孙明凤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低,如果不注意听,几乎无法分辨她吐出的每一个音节。
  “不错,人迟早都要死。人要想死,方法很多,可以上吊,可以自刎,可以跳楼,可以服毒……当然,吃安眠药是最佳选择。那么,你下了决心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怎么啦?你说的‘第一次’是什么意思?不管指什么,至少这一次什么也不是。”
  孙明凤抬头看了习江瑶一眼。
  “是我让江龙约见她的。”习江瑶又补充道。
  孙明凤的神色略显得惊愕。
  习江瑶把烟蒂放进花盆里,又拿出一支烟来。
  “习江瑶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至少有所耳闻。”她说。“说她是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不过分吧?她曾两度在文坛引起轰动。两次轰动之间,她蒙受了二十多年的不白之冤。我相信你见过牛鬼蛇神,或许也批判过牛鬼蛇神,我敢肯定,你没有牛鬼蛇神的生活。你知道牛鬼蛇神遭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吗?拳打脚踢,这是家常便饭;批斗游街,也是小菜一碟。你会说,左不过是非人的折磨呗。那么,你知道非人的折磨是什么滋味吗?夏天,气温四十多度,中午,烈日之下,站在凳子上,脖子上挂了八块砖。一块砖有多重?五斤。八块砖有多重?五八四十。用什么材料悬挂?铁丝。在四十斤重压之下,铁丝勒进肉里。这一切到底为什么?难道她真的十恶不赦?难道她真的是个魔鬼?不,她同其它人一样,有正常的躯干,正常的四肢,正常的五脏,正常的五官,正常的大脑,正常的新陈代谢,正常的喜怒哀乐……她也需要生活,需要家庭,需要温暖,需要感情,需要交流。所有她本来应当拥有的一切全都被剥夺得一乾二净……”
  “姐……”孙明凤脸上露出惶惑的神色。
  “这就是一个中国女作家的遭遇。三十年前的习江瑶你并不认识。你第一眼接触的习江瑶就是一个变形的怪种。她面目狰狞,蓬头历齿,手脚蜷缩,好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我没有说错吧?”
  “姐,我可没这样看你……”
  “我知道你没有。我说的是事实。我这个人从不否认事实。你知道吗?这些事实为什么能成为事实?”
  习江瑶用力地吸了一口烟,以至于眉头都不得不皱起来。
  孙明凤从习江瑶的声音和神情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极其恐怖的力量。这种恐怖的力量极大地淡化了习江龙对她造成的伤害。她全身抖动了一下,继而又摇了摇头。在不知不觉当中,她的思维已经完全被习江瑶控制。
  “告诉你吧,是因为我对生活发生了错误的理解。”习江瑶徐徐地吐出一缕烟雾,眯起了眼睛。“我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终于领悟了生活的真谛。可惜,太晚了。你以为我来找你们,是为了寻求你们的同情怜悯吗?不,我是为了你们。江龙是个人才,但不够出色,他需要我的经验。当然,这远远不够,他还需要你的帮助。我这一生还有什么追求呢?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过眼的烟云。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我的经验不要随我一起化为灰烬。你可以放心,我很知趣,一旦我的希望实现,我会马上离开你们,寻找我自己的乐土。”
  “我没嫌弃你……”
  “我没说你嫌弃,我只要求你学会理解。江龙现在就好像在奥运会的竞技场上,他面对的对手都是超一流的。第一局,他胜了;第二局,他又胜。他现在正准备进行第三局的比赛。他需要帮手。你能提供这种帮助吗?不能,我也不能,方菡却能。她的一支笔抵得上千军万马,为什么要拒绝她的帮助呢?”
  “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干净。”
  “什么是‘干净’?什么是‘不干净’?人类越进化越愚蠢,竟把那方寸之地看得如此之重。几千年来,为了那方寸之地,多少人铤而走险,多少人反目成仇,多少人血肉横飞,多少人家破人亡。说穿了,那只不过是一块细胞的结合体。那些细胞并不特殊,也是由细胞质、细胞核、细胞膜构成的。只有那些无聊庸俗的人才把它视为圣土,以至于要用生命和鲜血来捍卫它。”
  “谁不想维护自己的家庭?”
  “你是在维护自己的家庭?”
  “你没有……”
  孙明凤本来要说“你没有家庭,当然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可是,话刚开了个头,她又咽了下去。
  习江瑶完全明白孙明凤的意思,她根本不在意。她把香烟放在唇间,动作优雅地吸了一口,然后又从唇间把烟雾嘘了出来。
  “想维护家庭也无可非议。”她说。“问题在于靠什么维护家庭。靠猜忌?靠哭闹?靠鸡飞蛋打?靠昏天黑地?这样做,实际是公开示弱,也是公开挑战。公开示弱,只会让别人瞧不起你,结果只是让江龙烦你,从而使感情出现裂痕。公开挑战,你的对手是谁?是方菡。你用什么条件战胜她?除了你已经是江龙的妻子,你还有什么优势?年龄?相貌?气质?你挑战的结果只是把江龙推向方菡。”
  孙明凤被习江瑶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
  “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习江瑶说。“明凤,如果我是你,我会用笑容面对方菡,而不是用眼泪。你信吗?”
  “姐,真是你让他找的方菡?”
  “信不信由你。”
  习江龙不由得叹了。习江瑶真有办法,她不像一般人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男人臭骂一顿,然后再用好话哄转女人,相反,她劈头就先把悲伤已极的孙明凤教训了一顿。孙明凤居然被降伏了。特别是习江瑶不动声色地把责任揽了过去,真是神来之笔,生花之笔。这样一来,本来极其被动的习江龙一下子跃身进入主动的地位,堵在心里的石头也全部落了地。
  “你总是闹,为什么不听听我的解释?”习江龙用散斜的目光盯着孙明凤。
  “你解释吧,当着姐的面,说个清楚!”孙明凤说。
  “本来可以把方菡请来面谈,自从上次闹了那一场,她敢登门吗?她是我的学生,全部关系如此,你偏要节外生枝。”
  “你和她的事情满城风雨,这怎么解释?”
  “有人喜欢造谣惑众,我有什么办法?姐被别人泼了一身污水,二十年翻不过身来,能说姐不好吗?这些年,我四面受敌,天天都有人向我射来明枪暗箭。为什么?因为我和娄先生情同父子,我是娄先生最得意的弟子,这就是要害,你懂吗?在娄先生倒运时,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现在娄先生走红了,居然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弟子。他们排挤我,咒骂我,就是为了阻止我成为娄先生的传人。他们在政治上整不倒我,就制造桃色新闻,企图把我搞臭。这些情况你都知道吗?”
  “你……你又没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担忧。”
  习江龙见孙明凤的脸色完全缓和下来了,心里暗自说:“人莫予毒,天意如此。一个黄脸婆居然也想跳几下桑巴舞,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哼……”
  家里只剩下习江龙一个人。他一边轻松地吹着口哨,一边对着镜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刮着刮着,他突然被自己那一双对眼儿吸引住。过去,他非常厌恶自己的对眼儿,也曾四处求医,希望得到矫正。后来,当他得知无论中医还是西医,对他的对眼儿都无可奈何时,他伤心透顶。这一双让他厌恶伤心了五十年的对眼儿今天似乎变了,变得似乎那么富于魅力。或许他的全部命运都包含在这一双水汪汪的对眼儿里。人的命运真是奇妙无比,尽管前程不断出现许多险情,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能说“吉人自有天相”的古训没有道理吗?周公身似枯木,孔子貌赛恶鬼,皋陶色如削瓜,伊尹面无须眉,傅说背有驼峰,大禹跛足,商汤偏瘫,唐尧虞舜目中都有三个瞳人……这些古代的传说过去他都不相信,现在他的看法完全变了。如果说因为他们或圣或贤,古人才编造出他们的“天相”来,这恐怕说不过去。即使他们的“天相”是编造出来的,至少也可以说明“吉人自有天相”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否则,古人编造什么不好,为什么单单要编造出他们的“天相”呢?习江龙越琢磨越欣赏自己的对眼儿。他发现自己的对眼儿还是挺有风度的,含蓄,深沉,犀利,明亮。与前圣前贤相比,他的“天相”可以说美不胜收。假如现代医学宣告对眼儿已经可以矫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天相”之下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福祉,他还想纵情享受一番,怎么可以轻易地破相呢?
  突然,门铃响了。
  习江龙不吭气,此时此刻,他不想让任何人破坏了他的心境。
  “习江龙!我是安楠!”门外的人说。
  习江龙扑哧一声笑了,他把剃须刀放下,不急不慢地把门拉开。
  “哟,师姐……”他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说吧。”
  “为什么不让娄先生去武汉?”安楠问。
  “这是学校党委的决定,跟我没关系。”
  “你知道娄先生可以赴会,也应该赴会。你为什么不说话?恐怕是你不让娄先生去的。”
  “寡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害怕娄先生参加武汉会议。”
  “笑话!”
  习江龙满不在意地笑了。在这件事情上,娄峻的表现十分出色。他找到冯克非,反对娄师贤外出。他说,娄师贤有严重的痔疮,脱肛,一犯病,蹲在厕所里就起不来。必须有人给他清洗肛门,涂抹药水。冯克非一边听,一边皱眉头,不等娄峻把话说完,便满口应允下来。习江龙认为这一步棋下得很妙,所以他心里非常轻松,不论安楠说什么,他也不着急。相反,看着安楠不满的样子,他觉得心里非常舒服。
  “冯书记让你带着娄先生亲笔信与会,你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去见娄先生?”安楠突然冷冷一笑。
  “有这事吗?我不知道。走之前我会向娄先生辞行的。”习江龙说。
  “娄先生已经把信写好,他让我带给你。”
  安楠从提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习江龙。
  习江龙把信笺抽出来,一看,果然是娄师贤的亲笔信。信是这样写的:
  同志们:
  首先我向你们热烈祝贺会议的顺利召开,并预祝会议成功。我已年逾八旬,身体衰朽,未能与会,心中倍感遗憾。虽然我不能与会,但我的心与同志们息息相通,在有生之年,我还要和同志一起,把汉语言文字学的研究工作继续推向深入。关于这次大会,我有以下几点意见,由习江龙同志代我转达。
  一、我决定辞去理事长一职,让身体和能力都比我强的同志接任。
  二、习江龙与我同时辞去秘书长一职,让更合适的同志来担任。
  三、我建议,新一届的理事长由周大镛先生担任。周大镛先生在汉语言文字学的领域里,辛勤耕耘,成果卓著,在学界颇有影响,担任理事长非常合适。
  一、我建议,新一届的秘书长由辛德云同志担任。辛德云同志是我的学生,又在周大镛身边工作,由他担任秘书长,我相信学会的工作会更有起色。
  二、今后学会要多考虑与海外学界交流的问题。特别是与港台的学界要多多交流才是。这个问题我建议作为本次大会的重要议题。姚季豫先生有几个学生现在还在台湾,我可以负责与他们联系。
  以上五点可以算做我在大会的发言。选举计票时,我投周大镛先生一票,也投辛德云同志一票,希望这两票算数。同志们,汉语言文字学曾经遭受许多曲折困难,现在可谓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我想,这种局面不会再改变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加倍努力地工作,才能更好地完成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
  最后提一个要求,本次大会的学术发言肯定精彩纷呈。建议学会把提交大会的论文汇编成书,供学会同道学习参考。
  此致
  敬礼
  娄师贤
  十一月一日
  习江龙看罢信,沉吟不语。他知道,娄师贤对他并不放心,也看出安楠对他持有戒心。这封信与其说是给大会的,不如说是娄师贤和安楠打算用来套在他头上的金箍。
  “你真的支持周大镛当理事长吗?”安楠问。
  “知寡人者,师姐也。”习江龙说。
  “我问你呢!”
  “你想的就是我想的。”
  习江龙故弄玄虚,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安楠的问题。安楠知道习江龙此时正踌躇满志,跟他说什么都是白费舌头。如果不是送娄师贤的亲笔信,她根本不会来找习江龙。现在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她不想再和这家伙纠缠下去。于是,她鄙夷地扫了习江龙一眼,也没有告辞,扭头就走。
  “哈哈哈哈……”习江龙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得意的狞笑。真是大傻瓜!几句空话就打发一个大傻瓜。傻瓜们真是可爱极了。他们是那么天真,那么憨直,那么纯洁,那么素朴。他们总喜欢板出圣人的面孔,企图子曰诗云地教诲别人,甚至教诲整个人类。他们那张面孔实在让人讨厌,应该揭下来当手纸擦屁股用。不过,他们的大脑细胞基本上属于第三世界。第三世界的脑袋有时候也会带来一些乐趣,他们带来的乐趣甚至可以大大地超过他们制造的烦恼。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7』第二十七章
  刘海林是按照约定的时间来找习江龙的。由于他的身份极其特殊,习江龙每一次和他谈话都是在家里进行的。他长得又瘦又小,好像一阵狂风就可以把他卷走,他的衣服总是又肥又大,从来也看不到有一套合体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皙白的脸上,两道细长的眉毛向下耷拉着,仿佛八点二十五分时的两根时针。虽然他和吴彤是通过同一条管道走进大学的校门,但他和吴彤绝非同一种类型的人。吴彤因为学习成绩太差,影响了学习情绪,进而影响了各方面的表现。习江龙向他交底以后,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便比较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尽量减少别人对他的注意。刘海林则不然,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胸无大志,浑浑噩噩,根本不考虑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习江龙把他所有不及格的科目全部改为及格,又把他的旷课一笔勾销,在他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甚至连习江龙的古代汉语他也经常缺勤。习江龙又气又急,这样下去,恐怕纸里包不住火,事情一旦闹大了,他在章汝霖面前就无法交代。想来想去,他决定根据刘海林的特点,把这家伙笼络住,只要能保证这家伙在毕业之前不捅出漏子,也就大功告成。
  “我找了你好几次,知道吗?”习江龙一看见刘海林,首先把那双对眼儿瞪了起来。
  “我病了。”刘海林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习江龙把他领到房间里去,让他坐在沙发上。
  “抽烟自己拿。”习江龙把烟掏出来,扔在茶几上。
  “什么破烟!”刘海林说。
  “是‘宝光’!”
  “我抽洋烟儿!”
  习江龙气得一哼鼻子,从写字台抽屉里找出半包“希尔顿”,扔了过去。
  “算你有口福!”他说。
  刘海林嬉皮笑脸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希尔顿”,夹在耳朵上,又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才拿出自己的打火机,十分老练地点上火。
  “知道你自己的问题吗?”习江龙问。
  “我有什么问题?”刘海林反问道。
  习江龙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扔给刘海林。
  “旷课六十三节应当开除你,懂吗?”他把嗓音拔得很高。
  “那是老黄历。”刘海林满不在乎。
  习江龙知道这家伙的脸皮特别厚,不耐住性子是很难把他降伏的。谭秀芳接任班主任后,几个回合就已经焦头烂额。习江龙当然不会像谭秀芳那样和刘海林正面交锋,他按照自己的计划,不急不慢地把古代汉语课的考勤记录拿出来。
  “你看看……一、二、三、四、五……”他数了一会儿,说,“又是九节!”
  “有那么多吗?”刘海林装出惊讶的样子。
  “这是我亲自记的!”
  “嘿嘿嘿嘿……”
  刘海林美美地抽着烟,似乎习江龙说的旷课“九节”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
  “笑什么!”习江龙喝了一声。
  “有你嘛。”刘海林说。
  习江龙用那双对眼儿狠狠地盯着刘海林,无可奈何地笑了。
  “你呀,够戗!”他说。
  “怎么够戗?”刘海林问。
  “迟早你会被开除的,你姑父也没办法。”
  “我姑姑说,你有办法……”
  习江龙听了冷冷一笑。
  “你姑姑只说对了一半。”习江龙说。“原先那六十三节,我的确有点办法。可那办法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就不灵了。不仅不灵,连那六十三节也要露馅儿。”
  “怎么能不灵?”刘海林说。
  “他们九三学社正在整理你的材料。”
  “真的?”
  刘海林瞪起大眼看着习江龙。
  “曲武知道不?”习江龙问。
  “知道。”刘海林说。
  “就是他。他是咱们学校九三学社的头儿,已经闹到省纪委了。”
  “他算老几!”
  “在你这件事情上,他就是老大。你难道没有觉出来吗?他组织好多人钉你的梢儿。你每天在干什么他都知道。”
  “是是是吗?”
  “你本来入学就不合法,又经常旷课,你说学校能怎么办?老实说,他们不是钉你,是钉你姑父,是想用你打倒你姑父。”
  习江龙把两眼瞪得滚圆,逼视着刘海林,一直把刘海林盯得面红耳赤,脑袋几乎贴着胸脯,他才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他对自己信口开河编造的这些话十分满意,用来吓唬刘海林肯定会产生作用。刘海林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有他姑父章汝霖做靠山。只要把他的靠山打掉,他能不俯首帖耳吗?
  刘海林果然有点紧张。
  “刘海林,你是不是想让你姑父垮台?”习江龙说。
  “没……没……”刘海林伸出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知道吗?省纪委本来要派工作组下来查处你姑父,后来听了我的详细汇报,才取消这个计划。”
  “我姑父没说……”
  “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敢告诉他。省纪委明确说,刘海林入学后表现不好坚决除名。”
  “是是是吗……”
  “看看吴彤,人家比你聪明,曲武原来也钉他的梢儿,钉来钉去,什么把柄也没有抓住,只好死心了。”
  “怪不得他学得那么乖……我该怎么办?”
  “就一条,保证不旷课。”
  “我……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坐在哪儿看武侠小说行不行?要不,画画儿,练字,干什么都随便。”
  “那和旷课不是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你人在课堂上嘛,谁能说你旷课?曲武的人看见你坐在课堂上,至于你在干什么,他们哪儿知道啊!”习江龙说着,在刘海林头上狠狠拍了一下。
  “这太容易了!”刘海林欢呼起来了。
  “不过,你还得注意,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话,不能影响老师讲课。懂吗?”
  “懂……”
  习江龙松了口气,这匹野马总算套上笼头啦。只要套上了笼头,就不怕他不上磨道。也许以后他还会时不时地偷吃磨盘上的粮食,不过,只要他能顺着磨道一直走下去,天下就平安无事。习江龙满意地点了一支烟,决定马上转移话题。这个话题从他担任系主任以后,就一直在他心里转来转去。像刘海林这种头脑简单的人一旦套上笼头,往往驾驭起来会十分省心。因此,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
  “我给你一个任务,怎么样?”他说。
  “习老师,你的话我能不听吗?”刘海林说。
  “你也给我钉梢儿。”
  “谁?”
  “李梦田。”
  刘海林兴奋得伸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
  习江龙暗自好笑,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喜欢干这种差事。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接任系主任以后,他一直在关注李梦田,目的就是想利用手中的权力出出气。他给李梦田那个班讲过古代汉语,李梦田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难堪。那天他是讲《论语》。讲《论语》必然要涉及到《论语》对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所产生的影响。讲《论语》的影响就不能不谈到《论语》和许多成语的关系。这课讲到这里本来就可以打住,也许是鬼使神差,不知为什么,习江龙偏偏又进一步谈到成语的特点。
  “成语都有固定的格式,不可以随意改动。”他说。“譬如‘胸有成竹’,有人偏偏说‘成竹在胸’,这是错误的。”
  他的话音刚落,李梦田就在下面打断了他的话。
  “报刊上常这么用,难道都错了?”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教室嗡嗡直响。
  “不管哪里用,都是对语言的污染。”习江龙很生气。
  “‘成竹在胸’错在什么地方?”
  “错就错在它随意改动了约定俗成的成语。”
  ……
  两个人激烈地争论起来。习江龙说不服李梦田,李梦田也说不服习江龙。争论了十几分钟以后,下课铃响了。两个人还继续争论。课间十分钟两个人都没有休息。
  回家以后,习江龙专门查了查资料,他意识到的确是自己讲错了。他很为自己在课堂上信口开河感到后悔。李梦田如此方头不劣,也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他执教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学生。
  过了两天,又是他的古代汉语。他一走进教室,发现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字:
  【成竹在胸】成竹:现成的、完整的竹子。比喻处理事情心里先有主意,有成算。
  宋•;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也作“胸有成竹”。
  宋•;晁补之《鸡肋集•;杨克一学文与可画竹求诗》:“与可画竹时,胸中有成竹。”
  ——摘自《汉语成语词典》
  习江龙脸红了,心跳了。从此,他对李梦田恨之入骨,每次考试他都拼命压低李梦田的分数。可惜,李梦田的学习十分出色,他想让李梦田不及格的企图总是落空。正因为如此,窝在他心头的这口恶气一直吐不出来。他就任系主任以来,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既然用直棍敲不着这家伙,换成弯弯棍总可以吧?听说李梦田发动驱逐烟厂的运动,他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可以加以利用。当然,他企图报复李梦田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应该成为他的天堂,李梦田也不应当例外。如果李梦田能够成为他的天堂,然后再把李梦田一脚踹进地狱里,那就再理想不过了。
  “李梦田经常演讲。我不知道你要这个,要不,我会给你录下来的。”刘海林说。
  “他都讲些什么?”习江龙问。
  “鼓动罢课呗。他说,罢课游行在国外司空见惯,官方已经麻木了,中国不一样,中国官方很注意脸面,一看见学生罢课就会惊惶失措。”
  “他还说什么?”
  “他还举你做例子。”
  “我?”
  “他说,习江龙罢课不光罢出了教授,还罢出了系主任。”
  “胡说!”习江龙顿时老羞成怒,面孔涨成绛紫色。“我什么时候罢课来?”
  “大家都这么说。”刘海林低下头,眼睛却在偷偷地观察习江龙。
  习江龙不由得气急败坏。他罢课的事情居然能在学生中不胫而走,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这或许是有人故意在学生中散布的?
  “刘海林,你查一查谁在造谣。”他说。
  “没办法查。”刘海林说。
  “李梦田和哪个老师来往密切?”
  “不知道。”
  习江龙十分后悔,要是早些安排刘海林监视李梦田,说不定所有的情报都在他手中捏着呢。
  刘海林走了以后,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的心已经无法平静下来,李梦田的面影老是浮现在他眼前。李梦田居然到处张扬他罢课的事情,显然是有意和他作对。必须马上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否则,这小子不知道马王爷头上长了几只眼睛。
  习江龙匆匆地来到楼外,给陈建成打了个电话。他的语气显得那么急促,陈建成吓了一跳,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情。
  “江龙,怎么啦?”他问。
  “建成,我马上要去武汉,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李梦田。”习江龙说。
  “李梦田?”
  “他一直在鼓动罢课,学校打算怎么处理他?”
  “没听说要怎么处理。”
  “难道对他放任不管?”
  “谁说放任不管?学校已经责成司徒做他的思想工作。他毕竟只是学生,总不能拉出去枪毙吧?”
  习江龙扶了扶眼镜,右手不知不觉地把话筒攥得更紧。陈建成的玩笑让他更加窝火,他恨不得让李梦田立即人头落地,横尸荒野。他甚至想到,如果能把刘海林旷课六十多节的事实转嫁给李梦田就好了……
  “江龙,这个礼拜五学校有个思想工作会议,你不在,我可以替你说说话。”陈建成又说。“首先是李梦田,我作为重点来谈。要想加重分量,就得扯上黄晓春……”
  “黄晓春?”习江龙对黄晓春并不感兴趣,因为他和黄晓春没有任何利害冲突。
  “黄晓春的思想非常反动!”陈建成说。“他在丹东会议的发言和他最近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和谈话多毒,枪毙他十次也不为过。”
  “他现在正红得发紫嘛。”
  “红?走着瞧!共产党能放过他吗?江龙,想想看,黄晓春的言论和李梦田的行动难道不是互为表里吗?”
  习江龙把他那双对眼儿眨巴了几下,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说话?”陈建成问。
  “怎么说随你,有个人你必须敲敲。”习江龙说。
  “谁?”
  “曲武!想想看,是谁向省政府告状?是谁整天批这个批那个?为烟厂的事情,曲武不光找过省政府,还在报上发表文章。你难道都忘了吗?”
  “哦……对!对!”陈建成笑了。“好吧,那就曲武……”
  “建成,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把曲武敲下去,刘海林还是悬……”
  “明白……”
  习江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陈建成当然不清楚,习江龙之所以要把矛头指向曲武,是因为他和曲武之间存在着无法消除的怨恨。六十年代初期,习江龙要结婚。他父亲看着登记证上“习江龙”和“孙明凤”的名字,很高兴,连声说:“好,好,一条龙,一只凤,龙凤呈祥,天作之合……”习江龙对“龙凤呈祥,天作之合”这八个字特别欣赏,他想把这八个字的吉言写成条幅挂在墙上。于是,他马上跑去找曲武。没想到他吃了闭门羹,曲武拒绝了他的要求。曲武说:“这句话我不懂。”那时候曲武对习江龙的为人并不了解,他拒绝习江龙只是因为习江龙给他命题。了解曲武的人都知道,曲武写字最不喜欢写现成的话。向他求字,除了特定的名称,千万不要规定书写的内容。习江龙后来虽然也知道曲武的性格特点,但他心里的那股怨气始终无法排解。文化大革命中,他造了向景岳的反以后,便参加了红色造反团,成为红色造反团的高参。为了报复曲武,他故意强迫曲武为红色造反团抄写大字报。现在他已经是中文系的系主任,还是念念不忘曲武。
  “建成,我找你还有件事情……”他说。
  “你说吧……”陈建成说。
  “我的组织问题……”
  “有进展吗?”
  “我写了份申请,交给司徒,可是……”
  “你直接找他谈谈……”
  “谈过。我看,他是有意刁难!”
  “好吧,我和冯书记谈谈,让冯书记出面做工作。”
  “这个办法好。”习江龙点点头,又说,“你还得和章校长谈,让他们俩一起向司徒施加压力……”
  放下电话,习江龙还是觉得话没有说尽,没有说透。他感到系主任的权力实在太小,他渴望更大的、无限的权力。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8』第二十八章
  司徒汉生来到主楼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他没有往里走,而是到就近的办公室拿来一把椅子,放在门边,就在那儿坐下。章汝霖和冯克非的“抛砖引玉”刚刚结束不久,会议室里正陷入冷场。司徒汉生不打算在会上说点什么。这些日子中文系的改朝换代让他窝了一肚子火。学校任命习江龙担任中文系系主任的前一天下午,组织部部长刘英突然找他。
  “司徒,学校决定调整中文系的领导班子。”刘英说,看得出,她在努力地斟词酌句。“老林也该下来了,学校想给他一年的学术假,让他集中精力搞点科研。新的系主任嘛,学校打算让习江龙担任。”
  司徒汉生早就耳闻。他冷静地吧嗒着烟斗,沉吟良久。
  “是通知我,还是征求我的意见?”他问。
  “根据我的理解,是通知你。”刘英十分坦率。
  “我知道了。”司徒汉生点点头,什么意见也没有表达。
  “当然,你也可以谈谈看法。”
  “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
  司徒汉生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了,这次人事变动的内幕他凭感觉也能估计出八九分。撤换一个系的系主任,该系的总支书记所享受的待遇,只是比普通教师提前二十四小时知道学校的决定,这难道不是一件咄咄怪事吗?司徒汉生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也无以发泄。他不想随波逐流,更不想同流合污,除了保持沉默,难道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习江龙上任以后,他一直冷眼观看,对行政事务轻易不表示意见。果然,刘海林的旷课问题经过加工,已经烟消云散。八五级一班的班主任李慕仁最了解吴彤和刘海林的情况,却被派到日本讲学。凡此种种,都非常清楚地说明了章汝霖让习江龙当系主任的目的。从这个角度看,章汝霖非常有眼力。在中文系,习江龙的确是最佳人选。司徒汉生对习江龙太熟悉了。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政治风波此起彼伏。习江龙就像一个表演技巧十分拙劣、表演欲望却又十分强烈的演员,每次政治风波他都要找寻机会登台表演一番。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章汝霖会把如此重要的舞台拱手交给了他。
  会议还继续冷场。司徒汉生手里拿着笔,膝盖上放个笔记本子,看上去他似乎打算认真地记录,其实他根本就心不在焉。从学生时代起,他就担任干部,大大小小的会议把他泡得油光光的。他当然知道,所有的会议都好像被层层包裹的商品。乍一看,这商品硕大无比,当所有的包装层层掀开以后,人们才发现,那商品只是一粒糖块。包裹糖块的是五光十色的纸张,而包裹会议的则是一堆堆的废话和准废话。凡是与会者发表废话和准废话时,司徒汉生便在笔记本上练字。他练字没有既定的目标,想到什么字便练什么字。练字方法也简单,就是先写个楷体字,再写行书、草书,有时也写小篆或者隶书,甚至是金文、甲骨文。这种情况下练字,他的主要精力是用来推敲每一个字的间架结构。别看他练字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从没有把会议的“糖块”遗失过。每次会议之后,他都会把“糖块”拿到中文系,重新包装,如法炮制,再卖给中文系的老师。今天的会议他虽然来晚了,但会议的“糖块”远没有浮出水面,他根本没有必要自作多情。
  “大家各抒己见,各抒己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啊……啊……”章汝霖挤出满脸春风,加上他那枯涩单调的“啊”,让人觉得他是皮笑肉不笑。
  “我先谈点看法吧。”陈建成终于打破僵局,率先接上话茬儿。“我觉得,研究思想工作,首先得知道思想方面存在那些问题。最近,中文系出了个黄晓春,名气大得很,中国已经装不下了。前几天学生会请他演讲,他胆子大得很,竟然把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思想全都否定。他说,我们现在要引进的不光是科学技术,还要引进总统,引进总理,引进部长、省长。这是什么话?搁到五七年,还不打他个右派?中文系的学生又出了个李梦田,抓住烟厂问题不放,竟然煽动学生罢课,说什么中国政府要脸面,害怕学生罢课。他们两个人,一个是言者,一个是行者,一唱一和,配合默契,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他的话把一潭死水搅得波翻浪滚,与会者纷纷议论起来,会议室里好像拖进一台搅拌机,声音显得非常嘈杂。
  “我觉得奇怪,黄晓春在丹东的发言怎么那么轰动……”
  “他的观点很明显,就是以全盘否定七六年以后的文学为借口,全盘否定政治……”
  “丹东会议属于学术发言,不能横加指责。他从丹东回来以后发表的谈话和文章的确有问题,让人无法接受……”
  “他只是过激一些,算不了什么……”
  ……
  “我的话还没说完!”陈建成喊了一嗓子,把嘈杂的声音压了下去。“请看,这是香港的《大公报》。上面有记者采访黄晓春的文章。你们知道黄晓春说了些什么?他说,香港经济的繁荣,多亏了殖民主义的统治。”
  “哟!简直是卖国言论!”
  “这个黄晓春什么都敢说……”
  ……
  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中文系的问题不光体现在这两个人身上,还有一个人也不甘寂寞。”陈建成说着,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有个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叫曲武,仗着自己是老教授,老专家,老权威,又是九三学社的一个什么主委,整天信口开河,无事生非。今天告这个的状,明天告那个的状,惟恐天下不乱。有人说他用心不坏,只是说话刻薄一些,我看他是在吹毛求疵,哗众取宠……”
  “老陈,你这么说曲先生太不公平了。”刘宏基说。“曲先生什么时候‘信口开河’来?什么时候‘无事生非’来?他是喜欢给领导提意见,提意见怎么能说‘吹毛求疵,哗众取宠’呢?这话传出去,以后谁还敢提意见?”
  “他不是提意见,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你拿出一个事实,让大家看看是不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刘宏基的话音刚落,好多人也纷纷发言,反驳陈建成。
  陈建成有些恼了。他心里也清楚,曲武在全校威望很高,轻易冒犯不得。但既然曲武敢把吴彤和刘海林的事情捅出去,给学校的工作造成被动,如果不把他的气焰敲一敲,也太显得东吴无人了。他喝了几口水,又把嗓音提高了若干分贝。
  “曲武利令智昏,到处捞钱,你们知道吗?”他说。
  “有事实吗?”刘宏基问。
  “安平路有个宏达贸易公司,开张时,请曲武写几个字,曲武居然漫天要价。你们猜猜,他要多少钱?”陈建成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下来,当他看到众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时,他才满意地笑了笑,说,“一个字十万美金!”
  他的话使与会者无不惊讶。曲武的书法名闻遐迩,向曲武求字的人每天都络绎不绝,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陈建成披露的事实却是众人第一次听说的,有人甚至惊得目瞪口呆。
  “司徒,这是真的吗?”有人把头转向司徒汉生。
  正在练字的司徒汉生被惊动了。他抽了一口烟,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他只好重新点燃,然后把烟斗衔在嘴里,不停地吧嗒着。
  “陈主任说得对,是十万美金。”司徒汉生点点头。
  “看看,我没说错吧?”陈建成显得非常高兴。
  “要十万美金有什么错?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做生意的特点。”司徒汉生说。“老陈,我有一只臭袜子,出价十万美金,你要是愿意要,我能不卖给你吗?不卖是傻子!”
  与会者听了哄堂大笑。
  “不过,我可以证明,曲先生给别人写字,从来也没有收过一分钱的报酬。”司徒汉生又说。“他不光不要钱,还要搭上笔墨纸张。曲先生这人幽默风趣,凡是别人求字,他不想答应的,便一个字要十万美金。诸位,你们向曲先生求字,只要曲先生说一个字十万美金,你们就打住,别自讨没趣。”
  他的话又引起众人大笑。
  陈建成发现自己竟然被被司徒汉生戏弄了,气得鼻子一歪,面孔涨得通红。这些信息都是习江龙向他提供的,没想到是一枚炸不响的哑炮。此时他很希望习江龙也在场,说不定习江龙能拿出极有说服力的证据来。
  “曲先生很珍惜自己的名誉,他特别注意求字人的身份和目的,很怕自己的字被人利用,成为一些坏人招摇撞骗的工具。眼下各种公司多如牛毛,真伪难辨,良莠不齐,他只好如此。”司徒汉生继续说。
  “五一广场那儿有家书店,叫什么‘挚友书店’,是个体户。如果我没看错,‘挚友书店’四个字好像就是曲武的字。”陈建成说。
  “的确是曲先生的字。”司徒汉生点点头。
  “挚友书店和宏达公司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挚友书店是几个残疾青年办的书店。有一次,曲先生路过那里,想顺便买本《同源字典》。没有。那些残疾青年很热情,让曲先生留下地址。过了几天,其中一位残疾青年坐着轮椅来了,又拄着双拐上了楼,把《同源字典》送到曲先生手中。曲先生很受感动,当场提笔,写下‘挚友书店’四个字,亲自裱好,送给他们。”
  陈建成的嘴张了几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出师不利,一上阵就一败涂地,他心里觉得非常窝囊。
  “书归正传吧。”章汝霖说。“今天会议的重点是研究学生的思想工作问题,曲先生的事情就不要讨论了。最近我专门到学生食堂看了看大字报,学生对伙食的意见挺大,大字报的数量也比较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学校的学生就是因为伙食问题罢了课。”冯克非说。“我就不信,馒头为什么做不熟?米饭为什么要夹生?学校早就强调,上午第四节课不能提前下课。可是,好多老师叫苦连天,如果哪个班十二点下课,食堂里就没有菜。总务处到底怎么啦?伙食科科长为什么不能派个精干的干部?”
  “我们已经制定了具体措施。”总务处处长说。
  “说说看。”
  “措施一共有四项。第一,伙食科科长我们准备招聘;第二,对炊事员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包括思想、技术、身体三个方面,凡是不适合干炊事员的一律调离,临时工辞退;第三,各学生食堂的粮票菜金通用,学生可以自由选择食堂,炊事员的工资和奖金根据学生选择的结果来确定;第四,把校园餐厅改成实习餐厅,各食堂的炊事员定期到实习餐厅培训,并进行考核,考核的成绩作为提级提薪的依据之一。”
  “这四条不错,要赶快落实。”
  分管总务工作的副校长谷秋明摇了摇头,摘下自己的老花镜。
  “这四条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他说。“如今总务工作最难干。学校是清水衙门,物价飞涨,到哪儿进点便宜货呢?饭菜质量要上去并不难,问题是价格也同时上去了。要做到物美价廉,等于让巧妇做无米之炊。”
  他的话无疑是往水中投了块石头。发言的人争先恐后,大多是三言两语,主要是表达对物价飞涨的不满。
  章汝霖连忙敲敲桌子,把议论声压了下去。
  “物价问题不讨论,讨论学生的思想工作。”他说。“那个‘民主广场’得引起我们的注意。我去过几次,学生天天在那里聚会、演讲、贴大字报,影响极坏。”
  “我建议,马上取缔‘民主广场’!”陈建成说。“这几年,学生就经常到那个‘民主墙’贴大字报,什么‘驱逐烟厂’,完全是借口!现在,他们又弄起什么‘民主广场’,成了他们非法聚会的固定场所。不取缔怎么得了?”
  “那样会激化矛盾。”有人说。
  “我看,对学生提出的问题还是应该分析的,不能一概否定。”刘宏基说。“譬如有张大字报揭露咱们学校招生时开了后门。到底开了没有?要是开了,就纠正嘛;没开,给学生解释一下。这样的东西能批评学生什么?老实说,在一个人身上失去了原则性,就会在千百万人身上失去说服力。学生的思想波动,说明他们关心国家大事,我看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看得太重。”
  “老刘,这不对!”陈建成说。“现在有人就是要制造事端,把天下搞乱,根本不是什么关心国家大事。”
  “司徒,你们中文系已经成了焦点,谈谈你的想法吧?”章汝霖连忙招呼司徒汉生。
  “我能谈什么?”司徒汉生说。
  “老师出了个黄晓春,学生出了个李梦田,司徒,你是总支书记,你不谈怎么能行呢?”陈建成说。
  “你刚才不都替我们谈了吗?”
  “我只是抛砖引玉。”
  “我没有‘玉’,肚子里全是碎石子儿。”
  司徒汉生的话把众人逗乐了。
  “这学期一开学,听说你们安排黄晓春给新生做报告。”陈建成说。
  “这属于教学,你应当问系主任。”司徒汉生说。
  “习江龙那时还不是系主任。”
  “我让你问系主任,不是让你问习江龙。”
  司徒汉生把烟斗往嘴里一插,发出了轻蔑的微笑。
  “司徒,你让李凌峰把教学计划再检查检查,除了正常的教学,其它的事情就不要让黄晓春参加了。”章汝霖说。
  “司徒,有人反映,李梦田在鼓动罢课。”冯克非说。
  “我可以查一查。”司徒汉生说。
  “冯书记,我们的学生有反映。”有个系主任说。“他们说,中文系的老师罢课罢出了教授,又罢出了系主任,说明罢课是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
  “谁这么说的?”冯克非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这个说法很普遍。”刘宏基说。
  “捕风捉影的事情,各系应当辟谣。”冯克非说。
  “司徒,习江龙到底罢课了没有?”有人问。
  司徒汉生笑了笑,没有回答。
  “司徒,你们中文系要稳住阵脚。”章汝霖连忙把话题岔开。“从现在的情况看,根子就在中文系,只要中文系能稳住,就没有什么大问题。至于黄晓春和李梦田,都是认识问题,不要小题大做。防患于未然是对的,但不要伤害了老师、学生的感情。”
  “李梦田可以考虑给个纪律处分。”陈建成说。
  “罪名呢?”司徒汉生问。
  “还怕没有罪名?”
  “你是主张‘莫须有’?”
  “我说司徒,挑动罢课还不够呀?”
  “你看看宪法,罢课违法吗?”
  “挑动罢课就是不行!”
  “不要争了。”章汝霖说。“我们的立足点是思想教育,不要动不动就处分。”
  司徒汉生默默地吧嗒着烟斗,不再说话了。他对这次会议本来就没有兴趣,如果不是陈建成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来,他根本就不想插一句嘴。学生对习江龙的议论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也绝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在习江龙身上所反映的问题远比学生所议论的情况要严重得多,复杂得多。章汝霖和习江龙进行了秘密交易,又利用习江龙极力为吴彤和刘海林开脱,这些问题为什么在会议上得不到反映呢?这些肮脏的勾当如果合法的话,又如何去责备黄晓春和李梦田呢?自己的屁股不干净,无论怎样处理黄晓春和李梦田,都不可能有任何说服力。司徒汉生的思想是传统的,是从五十年代延续下来的,他当然不可能接受黄晓春和李梦田。如果说他的思想有什么变化的,那就是他学会了宽容,学会忍受过去他无法忍受的东西。既然生活迫使他必须接受吴彤和刘海林,必须接受习江龙,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黄晓春和李梦田呢?
  会议从上午一直开到下午,还是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正在这时,传来一个坏消息,学生和烟厂的工人发生了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29』第二十九章
  宝光卷烟厂在校园修建分厂时,已经遭到全校师生反对。只是由于白色恐怖的震慑,谁也不敢开口说话而已。工宣队撤走以后,全校师生对卷烟厂留下的这座堡垒无不恨之入骨,驱逐烟厂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尽管每年都有大批学生毕业离校,驱逐烟厂的活动始终没有停止过。学生把烟厂南面的墙壁辟为“民主墙”,用大字报揭露批判他们认为应当揭露批判的东西。又把墙外的那片空地辟为“民主广场”,用演讲的方式自由地表达他们想表达的思想。每到课余的时间,学生总是攒三聚五地凑在这里。各种小道消息、马路新闻在他们的口耳之间畅行无阻。李梦田当选学生会主席以后,索性把这里作为学生会的活动场所。两张桌子一摆,就可以进行演讲。李梦田经过精心的组织,把过去的自由演讲变成目的性很强的专题演讲。演讲者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甚至还有一些青年教师。演讲的内容包括了社会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个“民主广场”的存在,对烟厂形成了极大的威胁。工人们出出进进不得不小心翼翼,尽可能绕开“民主广场”。
  不过,刘文治本人倒是经常到“民主广场”溜达。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掌握学生的动态,以便采取应急的措施。每当他躲在人群后面偷看大字报或者偷听学生演讲时,心里总有几分酸溜溜的,非常留恋当年那种耀武扬威的生活。他只读过两年初中,从来也没进过大学的校门。突然有一天,他率领一支人马,大摇大摆地踏进大学的校园,把整所大学都控制在自己的掌心里,那感觉只有两个字:“舒服”。特别是看到那些满头银霜的教授们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他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顶天立地的伟人。那时候,他只要打个嚏喷,那些据说学富五车的家伙就会抖上半天。他曾经一声令下,一夜之间就把数以百计的人关押起来,而这些人和他们的亲属没有一个敢说出半个“不”字来。那日子即使给个神仙也不换。如今风光不再,好景难觅。虽然他身为分厂厂长,论级别不比工宣队队长低,那感觉却和工宣队队长有着天壤之别。别说威风已经无处可抖,在学生面前他甚至都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这一天中午,吃了午饭,他又来到“民主广场”。当他的目光一触及“民主墙”,不禁大吃一惊,整溜儿墙壁已经成了他的“专栏”。学生不知从哪里搞到他的材料,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张张大字报,有的揭露刘文治如何把老教授迫害致死,有的揭露刘文治如何造反的经历,甚至有的揭露刘文治年轻时因盗窃行为曾被劳教三年的历史……刘文治看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他很奇怪,学生从哪儿搞到的材料呢?虽然他曾几次与学生交锋,学生也知道分厂的厂长叫刘文治,但绝大多数学生只知其名,不知其人,他在学生中走过,一般不会有人把他认出来。学生对他的过去怎么可能了解得那么清楚呢?他越看心里越是窝火。不一会儿,他便悄悄地溜回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正在看大字报的学生突然听见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民主墙”上的木板窗扇同时被推开,墙上的大字报一下子全被撕毁。看大字报的学生顿时火冒三丈,纷纷拥到烟厂的大门口骂了起来。
  烟厂的大门开在东面,刘文治事先已经采取措施,大铁门关得非常严实。任凭学生怎么叫骂,里面的人就是不肯露面。
  学生越聚越多。不少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也赶来了。有人把李梦田找来,他看到烟厂门外已经聚集了几千人,非常高兴,召集学生会的干部匆匆地开了个会,然后在男生志愿者中募集了一支上百人的敢死队,向烟厂发起猛烈进攻。他们搭起人梯,从大铁门的上方翻越进去。
  刘文治见势不妙,马上组织工人挥舞棍棒进行阻挡。还有几个工人索性拿出两支消防用的高压水龙枪,向大门的方向喷射。门外的学生虽然被挡住,但此时已经有几十个学生翻了进来,他们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和工人撕打成一团。
  “打倒刘文治!”
  “打倒刘文治!”
  “刘文治滚出来!”
  ……
  门外的学生愤怒地狂喊。
  由于学生和工人的冲突不断,工厂对工人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规定,因而那些工人原本只是千方百计地阻拦学生而已,不敢动手打人,手中的棍棒也只是在空中虚晃。当学生扑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时,他们一下子被激怒了,马上挥舞棍棒,大打出手。有一个学生冲过去抢水龙枪,旁边的一个工人顺手一棍就砸在那个学生的头上。那个学生身子一晃,倒在地下,头部汩汩地淌出了鲜血。
  “快救人!”
  “快救人!”
  ……
  门外的学生纷纷喊道。
  刘文治心里也非常害怕,他连忙冲过去,想把双方拉开。
  “住手!不要打啦!住手……”他喊道。
  但没人听他的,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打!”
  “打!”
  “打!”
  ……
  又有几个学生倒在血泊中。
  不知谁报了案,派出所派来几十名警察。他们挤进人群,在门外首先拦住企图向里冲的学生,并喝止两支水龙枪的喷射。有个工人过来把大铁门打开,警察连忙冲向斗殴的人群。冲突终于被制止了。
  校医闻讯纷纷赶来。他们对受伤的学生进行检查,发现伤势较重的学生有十一个人。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这十一个学生被送去医院。
  这时候,李梦田在门外带头呼起了口号。
  “严惩刘文治!”
  “把刘文治抓起来!”
  “打倒刘文治!”
  ……
  杨晓锋也在人群中,他扶扶眼镜,企图冲进大门,被两个警察拦住。
  “你们必须把他们抓起来,他们有意挑起事端!”杨晓锋亮出他的大嗓门。“我一直在现场,看得很清楚,他们有意把窗户推开,完全是有意的……”
  刘文治狠狠瞪了杨晓锋一眼。
  “这是我们的厂房,我们想开窗就开窗。”他说。“你们想干什么?车间里都是刚进口的设备,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就是有意的!就是有意的!这些窗户你们从来就没开过……”
  “我们是从来没开过,今天想开了,怎么啦?不行吗?”
  “你放屁!”李梦田狠狠地骂了起来。“刘文治,你以为今天还是工宣队的天下吗?你还想在这里发号施令吗?休想!你是什么东西!你出来!老子剥了你的皮!”
  门外的学生又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刘文治!滚出来!”
  “打倒刘文治!”
  “把刘文治抓起来!”
  “刘文治偿还血债!”
  ……
  警察见学生人多势众,担心双方再次发生冲突,便劝刘文治避避锋芒。刘文治只好带领工人全都躲进车间里,不敢露面。四五个警察继续把守着大门,防止学生再次发动进攻,同时,他们又派人通知学校领导,让他们立即疏散学生。
  正在开会的章汝霖和冯克非得到消息后,立即宣布休会,带领干部们迅速来到现场。
  学生一看见他们,口号呼得更响。
  “打倒刘文治!”
  “还我校园!”
  “血债要用血来偿!”
  ……
  各系的系主任、总支书记带着各班的班主任一齐出动。躲在车间里面的刘文治从门缝里见到这种情景,才算松了一口气。
  司徒汉生没有跟随学校领导赶到现场,因为午饭后,他并没有返回会议室,而是躲在家里练字。他对这种隔靴搔痒的会议很失望,凭经验,他知道这种会议最后甚至连糖块都没有。他只要在临散会时再去点一下卯就完事大吉了。他得知学生和工人发生流血冲突的消息很晚,因此,当他来到现场时,冲突早已结束,大铁门外面和“民主广场”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学生呆在那儿,并时不时地冲烟厂吼两嗓子,或者用砖头瓦快往烟厂里扔。烟厂的大铁门紧紧关闭,听不见任何响动。司徒汉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踩着泥泞,走到大铁门外,狠狠地敲了几下门。
  “刘文治!我是司徒!”他大声喊道。
  里面没有人应声。
  “刘文治!刘厂长!”他又喊了几声。
  学生听到动静,纷纷聚拢过来。
  有几个男生也主动过来助阵。
  “刘文治!出来!”
  “刘文治!滚出来!”
  “刘文治……”
  “你们干什么?”司徒汉生瞪了他们一眼。
  那些男生哧哧地笑了。司徒汉生注意地看了看,里面没有中文系的学生,难怪这些学生不怕他。想不到李梦田的组织工作做得那么好,他已经把全校学生发动起来了。这样下去,乱子怎能不发生呢?司徒汉生对刘文治很不满,林义深担任系主任时,曾经和刘文治达成过口头协定,就是“民主墙”上的窗户不要打开。林义深下野没几天,刘文治为什么要撕毁协议呢?他明明知道学生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什么还要火上浇油?司徒汉生拿出烟斗,装上烟丝,点上火,默默地抽了起来。他心里非常恼火,把一个烟厂从校园里迁出去居然就这么困难?是啊,在当权者眼里,这毕竟算不上燃眉之急,多少能够给他们树碑立传的大型土木工程还在等待他们审批呢……
  一阵旋风卷过来,那旋风带起的尘土径直扑向他的面孔。风越刮越大,树木被吹得东摇西摆,仿佛顷刻间便会拔地而起。夕阳不见踪影,只有鸟儿在树枝间唧唧喳喳地鸣叫不已。围在门外的学生叫骂了一阵,见里面始终无人应对,便纷纷离去,只剩下司徒汉生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儿。
  终于,里面有扇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探出一颗包裹着绷带的脑袋。
  “司徒……”那个人喊道。
  司徒汉生仔细辨认一番,才看出就是刘文治。他忍不住嘲弄地笑了起来。
  刘文治看看门外只有司徒汉生一个人,这才从车间走出来,来到大铁门,又用手抓住门上的铁环。
  “司徒,我实在不敢开门……”他仍然心有余悸。
  司徒汉生默默地打量着他,心里暗自冷笑,当年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怎么都不见了呢?那时的刘文治,身上总是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以提醒人们,不要忘了他是工人阶级的代表。在大会上讲话也总是“我们工人阶级”如何如何。
  “司徒,我们了解你的情况,也知道你在大风大浪中一向立场坚定,所以呢,中文系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你要配合工宣队……”刘文治说。
  司徒汉生只是默默地笑着,不肯开口。
  “要不,你负责一个项目组。”刘文治又说。“习江龙的专案组,怎么样?习江龙的问题很严重,材料也清楚,听说你最恨他,正好嘛!”
  司徒汉生还是默默地笑着,不肯开口。
  刘文治一直弄不懂,司徒汉生那么痛恨习江龙,为什么要他负责习江龙的项目组他不干呢……
  “今天的事情你得承担责任。”司徒汉生说。
  “你看看我的头……”刘文治指了指头上血迹斑斑的绷带。
  司徒汉生仔细看了看,便把拿在右手的烟斗放到左手的掌心里。
  “你们的学生总说‘血债要用血来偿’,我流的血怎么办?”刘文治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司徒汉生眯起眼睛笑了。突然,他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下刘文治头上的绷带。
  “司徒……”刘文治企图阻挡,但已经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司徒汉生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原来刘文治头上根本没有受伤。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刘队长,你在大会上不是经常这么说吗?”司徒汉生又用右手拿回烟斗,送到嘴上吧嗒起来了。
  刘文治的脸顿时变成一块猪肝。
  “司徒,嘿嘿嘿……我们的工人的确也受伤了,这一点儿也不假。”他说。
  “你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打开窗户?”司徒汉生问。
  “车间里光线太暗,是工人要求的……”刘文治说。
  “你们的设备已经挡住窗户,要打开窗户是很费事的。怎么,设备已经挪开了吗?”
  “没……没有……我们自己的窗户,难道没有权利打开?”
  “我们有过协议,你忘了吗?”
  “工人不知道协议,等我发现窗户打开了,已经晚了。”
  “算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打开窗户。你脑子里长的不是大脑细胞,是狗尾巴草!”
  刘文治让司徒汉生骂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徒汉生抬起一只脚,往鞋底磕了磕烟灰。
  “想想看,学生为什么突然批你?你中了圈套,懂吗?”他说。
  “是吗?”刘文治也非常后悔。“他们拼命地往里冲。我也是急的……司徒,你想想,咱们车间都是刚刚进口的机器,万一让他们毁了,谁承担责任?”
  “你们打伤了学生,谁承担责任?”
  “那不能算我们打伤的……”
  “是他们自己打伤自己?”
  “最多……最多算是误伤……”
  “误伤?你出来!”
  “干吗?”
  “陪我去医院看看学生去,看看是不是误伤。”
  “司徒……”
  “少费话!你要是敢不出来,明天我亲自带着学生平了你们的厂房!”司徒汉生突然发起了脾气,
  “好,好,我陪你……”刘文治吓得差点儿摔倒在地。
  又一阵旋风刮来,在司徒汉生身体周围绕了一圈,便急速上升。黄色的尘土弥漫了整个校园,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罩得模糊不清。司徒汉生只是把眼睛眯起来,站在那儿纹丝未动。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0』第三十章
  司徒汉生把烟斗握在手中,嘴里不时地发出咝咝的声音。他眯着两眼,默默地注视着从自己嘴里喷出来的烟雾。烟雾燎绕,在他面前缓缓地移动着,并不时向四周摊开,然后又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他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思绪,梳理自己的情感,梳理自己几十年来积累起来的生活经验。像往常一样,他的办公室上堆满了文房四宝,几乎没有一块空闲的地方。刚写完的一帧条幅墨汁还没有全干,内容是宋人陈郁的一阙《念奴娇》,全词如下:
  没巴没鼻,霎时间做出漫天漫地。不论高低并上下,平白都教一例,鼓动滕六,招邀巽二,一任张威势。识他不破,只今道是祥瑞。却恨鹅鸭池边,三更半夜,误了吴元济。东郭先生都不管,关上门儿稳睡。一夜东风,三竿暖日,万事随流水。东皇笑道,山河原是我底。
  李梦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目光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烟斗,仿佛那闪着油光的枣木疙瘩是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物。这个当过兵的年青人的确有些与众不同,这不仅表现在他的体魄上,也表现在他老练的举止和谈吐上。在这间办公室里,司徒汉生和他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争执。每一次争执都是由和风细雨开始,继而便是暴风骤雨。一旦进入暴风骤雨阶段,他便会忘乎所以,声音大得即使站在楼道的另一端也能听见。他和司徒汉生的争执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这种结局却从来也没有破坏他们下一次争执的兴致。今天司徒汉生似乎一反常态,不想继续以往谈话的模式,所以他一直保持着和颜悦色的神态。从李梦田走进办公室,他除了例行公事般的寒暄,还一直没有接触正题。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多数受伤的学生经过医生的检查治疗,没有什么问题,不会影响他们的学业,只有三个伤势较重的学生现在还在医院里。在这三个住院治疗的学生中,中文系居然占了两个。
  “你写的什么?”李梦田耐不住沉默,首先发问。
  “咏雪词。”司徒汉生说。
  “好像是一首讽刺诗。”
  “你说得不错,讽刺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
  “你好像另有所指。”
  “那就随便你怎么理解了。”
  接着,两个人又沉默下来。司徒汉生沉默,是因为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李梦田沉默,则是因为他并不打算和司徒汉生讨论什么问题。两个人在烟雾缭绕中,似乎暗中较着劲儿呢。
  “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终于,李梦田又耐不住沉默,主动开口说,“你也知道我会对你说什么。这本来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情,何必变成二元方程式呢?”
  “什么是二元方程式呢?”司徒汉生淡然一笑。
  “就是含有两个未知数的方程式。”
  “我和你是未知数吗?”
  李梦田没有回答,因为他只是打比方。任何比方都不需要解释的,需要解释的比方一定是最蹩脚的比方。司徒汉生也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他不愿意把精力消耗在毫无意义的争执上。他用大拇指按了按烟斗,然后连续抽了几口烟,再连续地吐出几口烟。他的面部表情显得那么惬意舒适,仿佛他所有的心愿顷刻间都已经得到满足。
  “我提一个问题吧。”李梦田说。
  “提吧。”司徒汉生说。
  “现在好像看不见抽烟斗的人。”
  “你这话逻辑上犯有严重的错误。”
  “我是说,除了你以外。”
  “你不是主张人要有个性吗?”
  “个性不等于刀耕火种。”
  “你对抽烟没有发言权。”
  “你们那一代人真是不可思议,只会固守旧有的价值观念。”
  “改革开放不就是‘那一代人’搞起来的吗?”
  “因为吃不上饭,被迫搞了一下,这也值得夸耀?”
  司徒汉生没有继续反驳李梦田,他有意避开李梦田的话锋,尽量不使谈话陷入僵局。他了解李梦田,这是一个思想极其活跃的年青人,论辩是这种年青人的兴趣,也是这种年青人的特长。如果只是进行空对空的导弹互射,十个司徒汉生也不是一个李梦田的对手。他找李梦田谈话,目的十分简单,就是阻止他们将要采取的自以为非常聪明、实际上非常愚蠢的行动。在烟厂的围墙上,已经贴上了“我们的鲜血不能白流”、“血债要用血来偿”之类的大标语。司徒汉生相信,这些口号绝非危言耸听。作为学生会的主席,李梦田肯定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经过一番简单的对话,司徒汉生突然意识到,和这位自以为是的家伙谈话,什么“婉转”、“含蓄”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如单刀直入、一针见血,或许可以收到快刀斩乱麻的效果。
  “李梦田,开门见山吧,什么时候罢课?”他问。
  “我说过要罢课吗?”李梦田笑了。
  “你的确没说过,不过,流血事件终于发生了,你能不想法把斗争引向深入?”
  “‘想法’?佩服!”
  “佩服什么?”
  “一个词就把我们的正义性全部否定。”
  “你们明明知道那儿有窗户,为什么还要贴上大字报呢?”
  “我们是在我们学校的校园里贴大字报,不是在宝光卷烟厂的工厂里。在这个范围内,他们没有发言权。”
  李梦田说这句话时,有意把“我们学校”四个字咬得很重。
  司徒汉生忍不住笑了。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算得上“老运动员”了,有时候他站在整人的位置上,有时候他也站在被人整的位置上。无论整人还是被人整,那心态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希望自己的行为能披上合法的外衣。李梦田的这点把戏怎么能瞒过他的眼睛呢?他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擦拭着烟斗,似乎烟斗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不一会儿,他又从自己的坐位上站起来,缓缓地踱到窗前,把沉重的身子倚在墙上,探出上半身,往窗外看了一眼。
  “贴大字报是违法的。”他说。声调虽然不高,吐字却十分清楚。
  “那就抓人好了。”李梦田说,语气带有明显的讥讽。
  “你忍心让十几个同学为你流血?”
  “不是为我。”
  “为谁?”
  “为大家,也包括你。”
  “不,就是为你。”司徒汉生说着,冷冷一笑。“你真的是为了一个烟厂吗?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没说错吧?”
  李梦田低下头,掰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回答司徒汉生的问题。
  这时候,李凌峰从外面推门而入。学生和工人的冲突发生以后,学校和工厂的领导决定坐在一起商谈解决问题的办法。李凌峰是作为中文系的代表,参加这个会议的。会议刚刚结束,他马上来向司徒汉生汇报。
  “怎么样?”司徒汉生问。
  “达成四条协定。”李凌峰说。
  “和刘文治?”
  “不是。他们烟厂的党委书记和厂长都来了,冯书记亲自和他们商谈。”
  “哪四条?”
  “你看……”
  李凌峰拿出笔记本,翻了几页,在司徒汉生面前展开,并念出声来:
  一、双方积极同省市政府交涉,尽快把烟厂从学校迁出;
  二、烟厂迁出前,可在学校的西围墙开一个门,烟厂的人只能从这个门进出;
  三、烟厂朝着学校方向的窗户一律关闭,不得以任何理由打开;
  四、学生的医疗费由烟厂支付。
  “西围墙离烟厂还有一百多米呢。”司徒汉生说。
  “双方说好了,烟厂负责在西围墙开门,再从门到烟厂修一条夹道,和校园隔开。这样,工人和学生就可以彻底脱离接触。”李凌峰说。
  司徒汉生把烟斗里的烟灰磕进烟灰缸里,又从烟袋里捏出烟丝装进烟斗里,然后用大拇指把烟丝压了压。学校乃至中文系和烟厂的商谈已经举行过多次,比较而言,这次商谈有点新意。具体说,就是第二条和第三条。不过,这两条措施对一心要制造麻烦的李梦田来说,能起多大作用呢?
  “你们的古代汉语讲的《张释之传》是《史记》还是《汉书》?”司徒汉生看了李梦田一眼。
  “《汉书》。”李梦田说,目光透出几分疑惑。
  “汉文帝说,他的墓葬用北山石做外椁,把丝绵和苎麻剁碎拌漆,填塞内外棺的缝隙,这样他的陵墓就打不开了。后面张释之怎么说?”
  “南山虽锢犹有隙。”
  “对,对,南山虽锢犹有隙。”
  “这只是权宜之计。”李凌峰说。“他们烟厂也说了,回去对工人加强教育,让他们避开学生,不要和学生冲突。”
  “李梦田,你都听见了吗?”司徒汉生一边点火,一边说。“你以为只有你关心烟厂的事情?冯书记也好,章校长,哪一个不希望烟厂早点儿迁走呢?”
  “既然如此,那好啊,我们没有分歧了。”李梦田说。
  “这件事情交给学校来办,行不行?”
  李梦田又低下头,不肯回答司徒汉生的问题。
  “在你眼里,中文系是一堆烂苹果,学校是一堆烂苹果,市政府是一堆烂苹果,省政府是一堆烂苹果,所以必须靠你这个救世主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司徒汉生说。
  “至少里面有烂苹果。”李梦田说。
  “有几个烂苹果就值得罢课?”
  “要是全烂了,罢课还有什么意义?”
  “李梦田,你们真的要罢课?”李凌峰问。
  李梦田没有理睬他。
  “罢课是违法的,你知道吗?”李凌峰说。
  “就算我们要罢课,我们也不是第一个,违什么法?”李梦田白了李凌峰一眼。
  “谁是第一个?”
  “谁是第一个你问谁。”
  李凌峰这才意识到李梦田是指习江龙。他知道司徒汉生和习江龙的关系并不和谐,在司徒汉生面前,他当然不敢针对习江龙的问题发表意见。
  “想想看,你们在大学总共四年,时间多宝贵!罢一天少一天,学校不会因为你们罢课给你们补时间的,最后受损失的是你们自己。”他说。
  李梦田站起来,拖把椅子坐在办公桌旁,拿起司徒汉生的毛笔,蘸着墨汁,在旧报纸上乱画起来。画来画去,他画出了许多重迭的几何图形。
  李凌峰不敢和李梦田纠缠下去,他把笔记本上的四条协议撕下来,交给司徒汉生,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司徒汉生回到自己的坐位上,不停地吧嗒着烟斗。不知为什么,当李梦田影射习江龙时,他感到一阵阵心虚。中文系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如果李梦田全都知道,他会无动于衷吗?他会像对付烟厂那样对付习江龙吗?如果他能针对习江龙的问题组织罢课,那倒是一个不错的行动。即使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至少也可以让庇护习江龙的人出一身冷汗。中文系真正的大问题是吴彤、刘海林和习江龙……可惜,这里面没有抢劫银行,没有杀害人命,没有贪污公款,没有走私洋货,谁又会那么认真地过问一下呢?
  “我敢肯定,你和我一样,也发现了烂苹果。”李梦田说。“只是你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没说错吧?”
  现在轮到司徒汉生不回答问题了。他有自己的苦衷,即使睁开两只眼睛,又有谁能把事情说清楚呢?身为总支书记,他束手无策,不闭上一只眼睛又能怎么办?倘若他不知深浅,一定要睁开两只眼睛,眼前只是一片混沌,能见度极差,甚至不及闭上一只眼睛看得清楚。
  李梦田越画越起劲了。
  司徒汉生扫了他一眼,觉得很奇怪。
  “喂,你在干吗?”他问。
  “你看呢?”李梦田说。
  司徒汉生掏出手帕,开始真正地擦拭着烟斗。烟斗擦拭得很亮,照得出人影,他还是擦个不停。
  “这是一根线,没有起笔,没有收笔,人人看得见,却又不认识。”李梦田说。
  “你用这样的线把自己缠起来,还能解开吗?”司徒汉生说。
  “这根线缠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的人,包括你。”
  “是吗?”
  “司徒老师,你干吗不能像习主任那样豁达一些呢?”
  “怎么个豁达?”
  “我们只是希望给我们同情,给我们理解,这个要求过分吗?”
  “习老师给了吗?”
  “他对我们的行动表示了支持,只是嘱咐我们注意策略。”
  司徒汉生顿时感到怒不可遏,难道习江龙真的把手伸到学生里面吗?如果他的手真的伸到学生里面,毫无疑问,他只是为了一己的私利。利令智昏,投机取巧,心狠手毒,六亲不认,这是习江龙为人的最大特点。司徒汉生对习江龙的这一特点了如指掌。一九五七年夏天,就在这间屋子里,陈建成把习江龙带了进来。
  “司徒老师,习江龙说,舒志辉经常写日记,内容都很反动。”陈建成说。
  “对,对,他天天写,反动……”习江龙说。
  司徒汉生对这条线索并不感兴趣。他知道陈建成这个人心胸狭窄,一心要把舒志辉置于死地。从心里说,司徒汉生比较喜欢舒志辉,他不希望再给舒志辉增加新的罪状。当然,这些念头他只能存在心里,一旦开口,他的真实想法就会变异。
  “好,好,你们做得对。有办法弄到他的日记吗?”他说。
  “习江龙有办法。”陈建成说。
  “对,对,我有,我有……”习江龙说。
  仅仅过了两天,陈建成和习江龙又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司徒老师,这是舒志辉的日记……”
  他双手呈上四个日记本。
  司徒汉生大吃一惊。尽管他并不希望偷舒志辉的日记,但习江龙的行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看来,这是政治立场坚定的表现。直到一九六六年,习江龙揭竿而起,把向景岳推进地狱,司徒汉生才看清了习江龙的面貌。他清醒地意识到,习江龙杀向景岳的回马枪和杀舒志辉的回马枪,本质毫无区别,都是惟利是图,落井下石。想想习江龙的一贯表现,令人毛骨悚然。
  司徒汉生扫了李梦田一眼,不由得长叹一声。
  “李梦田,你太年轻了。”他说。
  “年轻不好吗?”李梦田笑了。
  “你骑着自行车向前走,前面两百米就是悬崖,有个人对你说:‘停下来,前面危险!’另一个人对你说:‘大胆往前走,前面是人间胜境。’你怎么办?”
  “继续向前走,如果真有悬崖,再停不迟。”
  “你考虑到惯性的作用吗?”
  “我可以减速。”
  司徒汉生默默地注视着李梦田,心里不免有一种失落感。虽然他成功地避免了暴风骤雨式的争执,但和过去一样,他根本没有说服李梦田。他知道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失败并非了不起的大事,只是那种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让他心灰意冷。他把烟斗衔在嘴上,吧嗒了两口,不想再说什么了。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1』第三十一章
  野草早已枯黄。树叶早已落光。一些身穿灰色马甲的清洁工在校园里四处出动,他们用大扫帚把厚厚的枯草败叶聚集成堆,然后点上火,就地焚化。顷刻间,烟雾弥漫了整个校园,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煳味儿。秋风不时地打着旋儿地卷过来,把灰烬扬到空中,送向四面八方。这些灰烬无缝不钻,无孔不入。只要稍不注意,它们就会在洁净的被褥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踪迹。家家户户只好门窗紧闭。这已经是每年秋天的惯例,似乎是人人都必须经受的洗礼。人们叹息,人们恼怒,人们诅咒,人们抗议,但一切都无济于事。烟雾和灰烬在人们无奈的议论声中,成了秋天的象征。今年学校禁止除草,狗尾草长得格外茂盛,枯草的数量比往年又多出几倍。这些枯草焚化出的灰烬也比往年猖獗了许多。它们伴着秋风起舞,伴着秋风旋转,伴着秋风吟咏,伴着秋风狂欢,仿佛在向世人郑重宣告,它们即使粉身碎骨,也是大自然的主人。
  安楠对满天的灰烬视而不见,她手里攥着纱巾,却忘了蒙在头上。从系里出来后,她几乎是一口气跑到静园三号楼的。灰烬毫不客气地向她涌来,落在她的头上,落在她的肩上,甚至落在她的眉毛上,她丝毫也没有察觉出来。刚登上台阶,她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倚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书房里响起娄师贤爽朗的笑声。
  “哦……哦……昨天晚上,冯书记来了,他提了个问题,哦……哦……”娄师贤说。
  “什么问题?”性急的郑凯问。
  “哦……哦……他说,‘横眉竖目’这个词挺怪,‘竖目’还好理解,人的眼睛本来是横的,一生气竖起来了。夸张归夸张,能懂。‘横眉’就不好懂,哦……哦……人的眉毛本来就是横的,这不等于说了句废话吗?”
  屋里的人都笑了。
  “哦……哦……我告诉他,‘横眉’没错,错的恰恰是‘竖目’。”娄师贤说。“‘横’不是‘横竖’的‘横’。《说文•;木部》:‘横,阑木也。’这是‘横’的本义。段玉裁注:‘阑,门遮也。引申为凡遮之称。凡以木阑之皆谓之横也。’引申有不顺、不屈服的意思。‘横眉’是说内心的不顺、不屈服在眉宇间表现出来。过去有条成语说‘横眉厉目’,‘横’和‘厉’是同义词,都是不顺、不屈服。后人把‘横’当做‘横竖’的‘横’,就想当然地把‘厉’写成‘站立’的‘立’,变成‘横眉立目’。再后来又凭想当然把‘立’改成‘竖’,这就是‘横眉竖目’的来源。哦……哦……”
  安楠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实在不忍心向娄师贤兜头泼去这盆冷水,让娄师贤扫兴。刚才她到系里去,系秘书王春晓交给她一封电报,是辛德云从武汉拍来的。电文很简单,一共只有十一个字:
  娄名誉谢长习副谭秘详信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是真的吗?辛德云会不会是开玩笑呢?安楠感到自己的头一阵阵发胀。她拼命控制自己的感情,想使自己冷静下来,但她做不到。她已经估计到习江龙会在武汉会议上施展阴谋,武汉会议的结果仍然出乎她的意料。如果娄师贤出席会议,这一切还能发生吗?娄师贤这人别看脾气倔,组织观念特别强。习江龙正是抓住了他的这个特点,才成功地把他排斥在会议之外。当娄师贤接到党委不同意他出席武汉会议的通知时,安楠非常着急,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娄师贤,希望娄师贤坚持出席会议,不要让习江龙钻了空子。无奈娄师贤根本听不进去。在他看来,党委的意见是不能随便怀疑的,再说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习江龙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当然,娄师贤拒绝到武汉赴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给别人增加麻烦。娄师贤和娄峻商量过,希望娄峻再请一次假,陪他去一趟武汉。娄峻拒绝了,他说,厅里最近工作很忙,他根本抽不出身子。儿子不在身边,娄师贤感到诸多不便,他可不想让他的学生取代儿子的作用。安楠见状,心急如焚。
  “娄先生,球星离开球场还要举行告别赛,你就权当是告别赛吧。平时大家都很忙,难得见上一面,你不去,大家会失望的。”安楠说。
  “哦……哦……”娄师贤说。
  “你不去,就不怕习江龙捣鬼吗?”
  “哦……哦……”
  “万一他借用你的名义干坏事呢?”
  “哦……哦……”
  “你实在不想去,我去!”
  “哦……哦……你不能去……”
  安楠感到非常悲哀。她早就感觉出来,娄师贤特别关心《训诂方法专题研究》的写作和出版。当初撰写《训诂学通论》时,娄师贤并没有表现出像现在这样的焦虑。那时直到全书杀青,出版的事情还没有落实,焦虑一下倒也情有可原。现在则不然,由于娄师贤的身份,大地出版社只能无条件地把这本书纳入出版计划。加上出版社内部有了自己的学生杨晋东,这本书的出版可以肯定会一路顺风,根本没有必要焦虑。娄师贤之所以焦虑,原因只有一个,他担心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看不到这本专著的问世。为了满足娄师贤的愿望,安楠已经呕心沥血,倾尽全力,《训诂方法专题研究》就要大功告成。武汉会议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对这本书的出版没有太大的影响。但娄师贤却不这么看,安楠也毫无办法。她知道,如果她和娄师贤在武汉会议上都不露面,辛德云势必孤掌难鸣,习江龙就有了可乘之机。连日来,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她希望自己的判断失误,希望习江龙没有丧尽天良,希望会议的结果能符合娄师贤的心愿。退一万步说,即使习江龙不支持周大镛担任理事长,只要他能兑现自己的诺言,辞掉秘书长的职务,娄师贤也不会说什么。安楠怎么也没有想到,习江龙的阴谋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个结果娄师贤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难道习江龙就一点也不考虑这个问题吗?
  “安老师,你怎么不进去?”
  黄嫂突然出现在在安楠的身后,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的蔬菜。
  安楠回头看看她,没有回答。
  “门没有锁,进去吧。”
  黄嫂伸出一只手,把门推开。
  “谁?”娄师贤在里面问。
  “先生,是安老师!”黄嫂说。
  “哦……哦……安楠吗?”娄师贤说。
  “安老师,等一等……”
  黄嫂放下手里拎的菜,转身拿来一把笤帚,帮助安楠清扫头上和身上的灰烬。
  安楠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接到电报后一定要往这里跑呢?也许应该再考虑考虑,和刘宏基商量商量,找到一种更好的办法。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世界上哪里有更好的办法呢?会议的细节和过程或许可以隐瞒娄师贤,会议的结果根本无法保密。这件事情对娄师贤将遭成打击是毫无疑义的,隐瞒只能加重对他的打击。娄师贤对学会一向非常关注,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隐瞒他呢?
  不一会儿,黄嫂把她头上、身上的灰烬都清扫干净。她也抢过笤帚,帮着黄嫂清扫身上的灰烬。
  “安楠……”娄师贤在里面叫道。
  书房的门半开着,闪出娄师贤那老态龙钟的身影。安楠实在没有勇气向里面迈步。
  “安老师,你快进去吧,先生急了。”黄嫂连忙把笤帚夺回来。
  安楠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娄师贤怕冷,书房里像往年一样,早已生起了火炉。火炉里炭火烧得正旺,屋里热烘烘的,使人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发痒。
  “江龙有消息吗?”娄师贤问。
  “你自己看吧。”安楠说。
  她把电报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娄师贤拿起电报,只看了几眼,面色便陡然变得惨白。
  “娄先生……”安楠叫道。
  娄师贤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嘴唇发紫,不停地哆嗦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电报从他手里滑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下。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使安楠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杨晓锋连忙把电报捡起来,郑凯和李常胜也都凑了过去。
  “娄名誉谢长习副谭秘详信。”杨晓锋念道。
  “什么意思?”郑凯问。
  “娄先生是名誉理事长,谢昆是理事长,习江龙是副理事长,谭秀芳是秘书长。详情见信。”杨晓锋说。
  “真他妈混蛋!”郑凯说。
  “我早说过他会偷梁换柱,他肯定会的。”李常胜说。
  “安老师,怎么办?”杨晓锋问。
  “安楠……买机票……”娄师贤从牙齿的缝隙间吃力地挤出声音来。
  “干吗?”安楠问。
  “哦……哦……我要去武汉……”
  “现在去还有什么用?”
  “哦……哦……”
  “会议已经结束了!再说,你也只有一票。”
  “哦……哦……”
  “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安楠一时动了气,控制不了自己感情。“自从你认了这个干儿子,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接踵而来。赵吉勤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你听信谣言,把他整得狼狈不堪。习江龙作恶多端,有目共睹,你却视而不见,什么都听他的。习江龙在你面前撒谎又不是第一次,你吃一百斤豆子不知豆腥气,喝一百口海水不知海水是咸的……你……你……就是不接受教训,一遍又一遍,就是不接受教训,好像离了他你就没法过……”
  娄师贤一声也不吭,只是喘得更加厉害。
  此时此刻,安楠反倒非常盼望习江龙能出现在娄师贤的面前。习江龙巧舌如簧,他会告诉娄师贤,这一切都是阳差阴错的结果,而造成阳差阴错的所有关节,习江龙会编造得有条有理,娓娓动听,至少让娄师贤听了心服口服。即使习江龙的谎言编造得破绽百出,只要没人戳穿,哄骗天真烂漫的娄师贤还是绰绰有余的。习江龙很有艺术天赋,在娄师贤面前总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哪怕是弥天大谎,他也敢指天誓日,甚至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赌进去。不过,安楠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一次事件恐怕习江龙无法说服娄师贤,因为无论如何,娄师贤都不会答应让习江龙出任副理事长。
  这时,娄峻靸着拖鞋进来了。
  “安楠,我正要找你。你来一下。”他说。
  安楠随他来到门外。
  “今天杨晋东来过,问稿子的进度。”娄峻说。
  安楠感到很奇怪,杨晋东是她的学生,知道《训诂方法专题研究》是她负责执笔,怎么可能来催问娄师贤呢?娄峻在搞什么鬼?
  “以后你让他找我。”她说。
  “看样子他们挺急。”娄峻说。
  “再急也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安楠,和你商量商量……”娄峻干咳了几声。
  “商量什么?”安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是这样的……我和娄璇、娄琳商量过,这这……实在不好意思……”
  “到底怎么啦?”
  “就是《训诂方法专题研究》……你能不能不署名?”
  “为什么?”
  “唉,这……这怎么说呢……”
  安楠感到哭笑不得。
  “你还是先看看娄先生吧!”她说。
  “我爸怎么啦?”娄峻迅速往里面看了一眼。
  安楠不理他,返身进了屋。
  娄峻也跟了进来,他用目光向周围扫来扫去,一下子就发现了放在茶几上的电报,他马上伸手拿过去看。
  “江龙当上副理事长?不出我所料。”他说。
  “哦……哦……你知道……”娄师贤问。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
  “哦……哦……”
  “他这人吃鱼什么时候吐过刺?我以前和你说过嘛,习江龙说话,你得反着听,倒着听,就是不能正着听,顺着听。”
  “哦……哦……”
  “爸,这事你还怨不着江龙,他可没骗你。”
  “哦……哦……”
  “他辞了秘书长没有?辞了,对不对?”
  “哦……哦……”
  “他到底错在哪里?”
  “哦……哦……”
  “娄先生不让他干秘书长,当然也不会同意他干副理事长。”杨晓锋说。
  “你说得没错。问题是有没有和习江龙说清楚?要是说了,他不听,那是他的错;要是没说,那就不能埋怨他。”娄峻说。
  “哦……哦……他……他怎么和你说……”娄师贤问。
  “他能跟我说什么?这里面可没我什么事。”
  “哦……哦……”
  “爸,反正你已经退了,就别再操心了!”
  “哦……哦……”
  “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何必自寻烦恼!”
  “哦……哦……”
  “算啦!算啦!吃一堑长一智吧!”
  娄峻说罢,放下电报,反背双手,摇摇晃晃地走了。
  安楠虽然对娄峻的话有些反感,她也不得不承认,娄峻的话有几分道理。习江龙当初和娄师贤约法三章时,已经暗中下了套。他主动要求辞掉秘书长,又有意举荐周大镛为理事长,目的无非是引诱娄师贤上钩,以掩饰他的真实目的。骗子行骗固然十分可恨,而上当者也难辞其咎,没有资格怨天尤人。尤其让安楠感到可气的是娄师贤在受骗之后表现出的麻木和迟钝。习江龙使用的骗术不仅非常小儿科,而且经常重复地使用,就是这样低级的骗术,在娄师贤面前却能屡屡奏效,以至于安楠不能不叹息,说不定习江龙是上天派下来专门惩罚娄师贤的克星……
  “安老师,你看……”李常胜突然叫了起来。
  安楠被他的叫声惊醒。她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娄师贤仰面倒在藤椅上,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嘴角溢出了一些白沫。
  “娄先生!”安楠呼唤道。
  “哦……哦……”娄师贤发出低低的呻吟。
  “快!扶娄先生上床休息!”安楠说。
  于是,四个人一齐动手,把娄师贤搀回寝室,把他放在床上。
  “哦……哦……安楠……”
  “娄先生,我在这里!”
  “安楠……”
  “娄先生……”
  “哦……哦……小子鸣鼓……鸣鼓攻之……可也……”
  娄师贤说罢,便昏迷过去。
  安楠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让杨晓锋把娄峻叫下来,一起把娄师贤送进了医院。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2』第三十二章
  几天以后,安楠收到了辛德云的来信,信里这样写道:
  安楠:
  这次武汉会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首先是我没有想到娄先生会缺席会议,习江龙说,是学校党委根据娄先生的身体状况做出的决定,我不太相信。会议上,他宣读了娄先生的亲笔信,信的内容和娄先生的意思完全相反。他读得很快,我只记下大致的精神。前面几句是向会议表示热烈祝贺,并说明自己不能与会的原因。后面提出几点意见,还说明由习江龙代他转达。意见大致如下:
  一、我决定辞去理事长,让身体和能力都比我强的人担任。
  二、习江龙与我同时辞去秘书长。
  三、我建议,新一届的理事长由谢昆先生担任。谢昆先生在汉语言文学的领域里颇有影响,担任理事长非常合适。
  四、我建议,习江龙同志担任副理事长,他是我的学生,能够准确地表达我的思想。学会的领导班子应当增加年轻一些的同志,这样学会才会有活力。这一我想诸位是不会反对的。
  五、我建议,新一届的秘书长由谭秀芳同志担任。谭秀芳同志是习江龙的学生,我的再传弟子,她很年轻,又有魄力,有她和习江龙协助谢昆先生,我相信学会的工作会更有起色。
  我怀疑这封亲笔信是伪造的,谢昆一口咬定,信的确是娄先生笔迹。他说,他和娄先生经常书信往来,娄先生的笔迹他认识。我跟习江龙要信看,他跟我搪塞,就是不肯把信拿出来。我曾经和周先生商量过这件事情,周先生感到十分为难,他本来就无意担任理事长,我又拿不出证据证明习江龙造假,故只好不了了之。会议上,习江龙处处以娄先生的弟子和代言人自居,给与会者造成一种印象,仿佛习江龙所说的话都是娄先生的亲口谕旨。习江龙不停地上窜下跳,通过谢昆操纵了整个会议的进程。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无所不用其极。参加会议的年轻人多半不了解习江龙的为人,他们便成为习江龙拉拢的主要对象。他还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把我们这些娄门弟子孤立起来。田东方和马建元甚至骂我,为什么见了娄先生一面,不把娄先生的亲笔信带来。这件事情很明显,如果娄先生不亲赴会议,即使你来了,也无法对付他。习江龙就是利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当上了副理事长。纵观习江龙的种种表现,可谓丑态百出,原形毕露,而我们这些人实在是太幼稚了!我们只会用观察常人的目光来看待习江龙,而忘记了习江龙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这种小人徒披一张人皮而已。
  此次会议习江龙的阴谋之所以能够得逞,一,因为娄先生没有与会,多数人认为习江龙就是娄先生的全权代表;二,人心不齐,各行其是,给了习江龙可乘之机;三,习江龙施展了他的惯用伎俩,在代表中吹吹拍拍,拉拉扯扯,许多年轻代表被他吹得晕头转向,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围着他团团乱转,以为终于找到了登堂入室的门径。知情者惟有叹息而已,但愿此人此事在中国学界绝无仅有。
  安楠,很抱歉,我把难题推给了你,此事你斟酌一下,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委婉地告诉娄先生。至于如何和娄先生说,你可以和刘宏基商量商量,尽可能减轻这件事情对娄先生造成的打击……
  安楠读罢信,睖睁地坐在那里。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习江龙简直是在孤注一掷。偏偏这个赌徒的运气那么好,不论他怎么下注,总是一帆风顺,总是赢家。难道说冥冥之中有个神灵在保护着邪恶的势力?
  刘宏基把信拿过去,默默地看了一遍。
  “这封信的内容不能让娄先生知道。”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怎么办?”安楠说。
  “装聋作哑,让习江龙自己去解释。”
  “习江龙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为什么不回来?”
  “听系里说,他又去广州参加关于《文选》的学术研讨会。”
  “他研究过《文选》吗?”
  “八成是给娄先生发的邀请函,让他半道截了。”
  安楠又把信看了一遍,她心里非常难过。明明是习江龙在欺骗娄师贤,她却不得不帮着习江龙圆谎,这使她内心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平衡。
  “辛德云也不应该告诉我……”她说。
  “傻话!”刘宏基说。
  就在这时候,刘乙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大声地朗读起来:
  公鸡在路上遇见了狼。狼暗暗高兴,想吃掉公鸡。
  狼问:“好朋友,你上哪儿去?”
  公鸡说:“看朋友去。”
  狼问:“我们两个一起走好吗?”
  公鸡说:“怎么是两个?后面还有一只狗呢!”
  狼一听,赶紧逃走了……
  “闭嘴!”安楠冲儿子的房门喊了一声。
  刘乙嬉皮笑脸地从房间里出来,两手揉着屁股,一脸的满不在乎。
  “公鸡真聪明!”他说。
  “滚!”安楠给了他一巴掌。
  “我是想让你们开心。”刘乙露出满脸的得意。“告诉你们吧,习江龙就要垮台了!”
  “胡说!”刘宏基瞪了他一眼。
  “我亲眼看见的!”
  “看见什么?”
  “他和一个女人胡搞,让孙阿姨逮了个正着,孙阿姨像母夜叉,一把薅住那女人的头发,又打又骂,比《少林寺》还热闹。”
  “在哪儿?”
  “百乐餐厅。”
  安楠相信儿子的话,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对于如日中天的习江龙来说,这种桃色新闻不过是隔靴挠痒。
  “以后不许再去百乐!”刘宏基说。
  “怎么啦?”刘乙说。
  “百乐停业了,听说出了大事。”
  “不可能!”
  “真的吗?”安楠疑惑地扫了刘宏基一眼。
  “昨天我路过那儿,门口挂个牌子:暂停营业。”刘宏基说。
  “小乙,到底怎么啦?”安楠问。
  “我看看去……”刘乙说罢,转身就跑。
  “小乙……”安楠喊道。
  刘乙早已冲出门外,和正在敲门的赵吉勤撞了个满怀。
  “小乙……”赵吉勤叫道。
  刘乙却一溜烟儿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兔崽子……”赵吉勤冲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声,便推门而入。“安楠,刚才娄峻来了没有?”
  “他来干吗?”安楠说。
  “他刚才去找我,问我手头有没有娄先生的东西。”赵吉勤说。
  “现在就给娄先生准备后事?”刘宏基笑了。
  “不过,我还是感谢他。”赵吉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因为什么?”安楠问。
  “你猜娄峻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什么?”
  “他说,老头子生我的气,是因为我写大字报骂他,说当年他跟着姚谦整天下馆子,逛窑子。”
  “娄先生听谁说的?”
  “娄峻说,是习江龙说的。”
  安楠恍然大悟。她发现娄师贤和赵吉勤之间的关系疏远时,曾多次追问娄师贤其中的原因。从娄师贤的口中,安楠知道作祟者是习江龙,也知道习江龙造了不少谣诬陷赵吉勤,但究竟是哪一刀砍得那么恨,娄师贤却守口如瓶。安楠是个讨厌是是非非的人,她本来不愿意卷进矛盾的漩涡里,由于习江龙欺人太甚,她不得不经常在娄师贤面前戳穿习江龙的谎言,为赵吉勤鸣不平。毕竟没有牵住牛鼻子,即使她确凿无疑地戳穿了习江龙编造的谎言,娄师贤也没有一点儿想原谅赵吉勤的意思。她感到非常纳闷,娄师贤一向以厚道著称,为什么对赵吉勤变得那么刻薄呢?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习江龙是对准要害部位下的刀子。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确有大字报揭露说,娄师贤年轻时,经常和姚谦逛窑子。娄师贤非常恼火。不过,谁也说不清楚,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
  “说不定是习江龙自己写的。”刘宏基说。
  “现在也弄不清楚了。”赵吉勤说。
  “不一定,你们可以找司徒。”
  “找他?”
  “习江龙写的大字报,都是曲先生抄写的。司徒最喜欢曲先生的字,他攒了不少曲先生抄的大字报。”
  “对,对,说不定他能揭开谜底。”安楠说。
  “走,找司徒去!”赵吉勤说。
  安楠和赵吉勤推开门时,发现地下、桌子上、沙发上、床上到处都堆满了陈旧的大字报,两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在整理这些破烂儿。”司徒汉生说。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喜欢收藏的人也是五花八门。有人收藏邮票,有人收藏火花,有人收藏筷子,有人收藏石头,有人收藏酒瓶,甚至有人收藏马桶。司徒汉生原先是以爱好烟斗著称,前不久,他又因为收藏曲武抄写的大字报成了新闻人物。《水城晚报》首先报道了这个消息,继而电视台也跑来凑热闹。司徒汉生告诉记者,他平生就是喜欢曲武的书法,不论走到哪里,只要发现曲武的字,他便驻足观摩。十年动乱中,曲武经常被习江龙强迫抄写大字报。司徒汉生没事就溜达出去,专门找寻曲武抄写的大字报。起先他只是站在那儿用手指在掌心里临摹。渐渐的,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瞅着四周无人,就撕下一片揣在怀里,回家继续临摹。久而久之,他的瘾头更大了,经常夜间出动,把曲武抄写的大字报整张整张地揭下来。红色造反团曾几次兴师动众地调查大字报被撕毁的事件,均不了了之。就连红色造反团因为大字报被撕毁而发表的《庄严声明》也成为司徒汉生的收藏品。现在,司徒汉生又琢磨出新的点子,他买了许多白纸,装订成八开大小的本子,然后把曲武的字一个个剪下来,按《现代汉语词典》的编排顺序贴在本子上。这样,不仅检索方便,而且同一个字都归集在一起,也便于分析优劣,揣摩得失,可以更好地掌握曲武运笔的规律。连日来,他剪贴曲武的字上了瘾,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司徒,你要是扬州人,就是扬州九怪了。”赵吉勤说。
  司徒汉生也笑了。他停止手中的工作,把沙发上的大字报全部推到地下,腾出地方让赵吉勤和安楠坐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扔给赵吉勤。他自己拿起烟斗,装烟点火,咝咝地抽了起来。
  “鬼迷心窍的人总喜欢冒险。”他说。
  “曲武近在咫尺,你为什么不去拜师?”赵吉勤问。
  “我只是找乐儿。”
  “你干吗把大字报都剪了?”安楠不免有些担心。
  “我只剪零碎的,没多大意思的,完整的、内容值得保留的都没动。”司徒汉生说。
  “在哪儿?”安楠向四周看了看。
  司徒汉生从床底下拖出一捆大字报,把绳子解开。
  赵吉勤把上面的一份大字报摊在地下,和安楠一起看了起来。
  最高指示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勒令
  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向景岳听着:我红色造反团狂飙支队、一反到底战斗队、井冈山战斗队、全无敌战斗队、抓鬼队、千钧棒战斗队、云水怒战斗队、风雷激战斗队、代代红战斗队、革命到底战斗队、东方红战斗队、追穷寇战斗队、卫东彪敢死队、将革命进行到底敢死队联合举行批斗你的大会,勒令你必须于明日上午八时正到207教室报到;逾时不到,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
  彻底砸烂三反分子向景岳的狗头!
  向景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二月二十八日
  “向景岳”三个字都用红笔打了叉,其中“景”字横写,“岳”字倒写。
  “这是习江龙的杰作。”司徒汉生说。
  “你怎么知道?”安楠问。
  “狂飙支队是红色造反团作战部的代称,习江龙就是作战部的高参。”
  “有没有揭露娄先生的?”
  “有。”司徒汉生肯定地点点头,随即从床底下又拖出一捆大字报,从中找出两张,摆在地下。
  赵吉勤马上蹲下来,仔细地观看。这份大字报可能贴得太结实,只是揭下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残破之处很多,读起来不顺口。不过,大致内容还能看出来,就是揭露娄师贤的所谓“丑恶历史”。
  □□□□□□□□□□□□□□□□□□□□娄□□□□□□反革命□□□□的用心□□□□□我们红色造反团经过数月□□□□□,调查了许多知情者,终于□□□□□□□□□□□“教授”的丑闻查实,现公之于□□□□□□□□群众,让广大革命群众看清□□□□□□□□□□娄□□□□□嘴脸。从中我们也可□□□□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下,集合了一群什么样的牛□□□□他们招降纳叛,互相勾结,□□□□妄图复辟变天。我们无产阶级□□□一定要剥开他们的画皮,和□□
  □□□□到底。
  一、娄师贤何许人也
  □□□□□□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就过□□□□□□□□张口的生活,是个四体□□□□□□□□纨裤子弟。他的反革命□□□姚谦也是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经常出入烟花巷,过着灯红酒绿□□□□□。他们俩合伙包下了当时的□□□□□经常经宿不归。姚谦给他□□□□□□□在旁边。□□□□□一边讲课,还一边□□□
  “娄师贤”三个字也打上了红叉,其中“师”字横写,“贤”字倒写。
  “安楠,你看见了吗?”赵吉勤气呼呼地点了一支烟。
  “他把功劳让给你了。”安楠笑了。
  “这份我准备剪的。”司徒汉生说。
  “不能剪!”赵吉勤说。
  “内容不清楚。”
  “你应该把大字报拿给娄先生看。”
  “为什么?”
  “习江龙说是我写的,应该让他知道真相。”
  “这好办,娄先生出院后,我拿给他看。”司徒汉生说。
  “娄先生能信吗?”
  “曲先生可以证明。”
  “司徒,你应该早给娄先生看了,那样,娄先生疏远的就不是老赵,而是习江龙。”安楠说。
  “现在给他看也不晚。”司徒汉生说。
  “司徒,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过去你好像挺看重习江龙。”
  “不是‘好像’,而是‘特别’。”
  “为什么?”
  “那时我太蠢了,以为通过政治运动可以考察一个人的思想表现。后来,我慢慢地明白过来,政治运动就好像谈恋爱。恋爱阶段人的表现都含有水分。”
  司徒汉生把眉头皱得很紧,他不停地吧嗒着烟斗,目光久久地盯着窗外。
  安楠看了赵吉勤一眼,心里非常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来找司徒汉生呢?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3』第三十三章
  安楠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林义深。娄师贤住院以后,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产生了要和林义深交谈的念头。林义深晃着光秃的脑壳,满脸慈眉善目的样子透着十足的憨相。一见到安楠,他先是惊讶,继而脸上便露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微笑。他的妻子梁惠娥不在家,安楠心里感到塌实了许多。
  林义深把安楠让进他的书房,又手忙脚乱地拿出糖果招待安楠。
  “安老师,你来一定有事情,请讲。”他说。
  “娄先生住院了。”安楠说。
  “哟,是吗?”
  “你知道娄先生为什么倒下吗?因为习江龙骗了他。”
  安楠把辛德云的信拿出来给林义深看,并且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林义深伸手挠了挠光秃的脑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娄先生应该了解他的。”他说。
  “你也了解他,我没说错吧?”安楠说。
  林义深又伸手挠了挠光秃的脑壳,尴尬地笑了。
  “安老师,我虽然退了,可我还是学术委员会的主任,章校长和我说,学术委员会主任我可以再干几年。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尽力而为的。”他说。
  “林先生,我只是问几个问题。”安楠说。
  “什么问题?”
  “习江龙的教授和系主任是怎么得到的?”
  “这……这很难说清楚……”
  “是不敢说清楚吧?”
  林义深的脑门和鼻子尖都沁出了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又擦,却总是赶不上汗珠外渗的速度。
  “这不怪我……”他说。
  “怪谁?”安楠问。
  “我真的不清楚……”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林先生难道一点顾忌也没有?”
  “你是说我……”
  “林先生,没有你的支持,习江龙一事无成。你为什么要支持他呢?”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你坚决反对,学校不可能任命习江龙为系主任;如果你还讲一点公道,他不可能评上教授。”
  “娄先生投了习江龙一票,真的……要是没有娄先生这一票就好了……”
  安楠觉得很奇怪,林义深为什么强调“娄先生投了习江龙一票”呢?也许他感到理亏了,感到内疚了,他抬出娄师贤只是为了自我安慰,为了推卸责任。他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他打开了潘多拉盒子。
  “林先生,我们还是谈关键问题。公平地说,习江龙在系里就过不了关,娄先生参与系里的评审吗?”
  “安老师,你别太敏感……”
  “就算你不想得罪人,把矛盾往上推,那么二级评委习江龙就能过关吗?二级评委的评审娄先生也没参加,是不是?”
  “安老师……”
  “为什么习江龙能顺利过关,你能告诉我吗?”
  “我……我去坐壶水……”
  林义深站起来,匆匆地钻进厨房里。
  安楠默默地观察着林义深仓皇失措的举止,心里疑窦丛生。林义深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打开潘多拉盒子呢?林义深一向谨小慎微,奉公守法,是个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他与习江龙非亲非故,对习江龙也从来没有什么好印象。偏偏是他帮助了习江龙。这种违背逻辑的现象究竟说明了什么?难道林义深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或者说,他有什么把柄抓在习江龙手里?
  “安老师,再等一会儿,我给你沏茶。”林义深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林先生,我不需要茶水。”安楠说。
  “你吃糖,这是梁惠娥买的。”
  “林先生,是不是你推荐习江龙当系主任?”
  “安楠,要是我推荐你,你干吗?”
  “这不是一回事。习江龙的得票率真的是百分之八十吗?”
  “谁谁说的……系主任不是什么香饽饽,我推荐谁谁也不干……”
  “林先生,你不要左右言他。”
  “唉,不就是一个系主任吗?让他干几年也没什么,反正兔子尾巴长不了。”
  “林先生,你好像变了。”
  “没有吧……”
  林义深的脸又红了。
  安楠笑了。林义深到底有什么把柄被习江龙抓在手中呢?林义深是个潜心研究学问的学者,他不擅长社交,平时很难看到他和别人发生纠纷。他和习江龙不在一个教研室,两个人的关系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习江龙能抓到他什么把柄呢?说到把柄,恐怕这应当是习江龙的专利,谁想抓习江龙的把柄,那比喝一碗豆汁儿还容易。习江龙怎么可能抓林义深的把柄呢?
  “安老师,我的确对不起你……”林义深尴尬地笑了笑。
  “你指什么?”安楠说。
  “我答应过娄先生,这次一定解决你的职称。”
  “后来,你又答应习江龙,是吧?”
  “有些事情是没办法说清楚的……”
  “林先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林义深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安楠,当年刘宏基也挨过斗,你怀疑过他吗?”他突然问。
  “没有。”安楠摇摇头。
  “你想过离开他吗?”
  “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林义深又沉默下来。
  安楠的眼前突然掠过习江瑶的影子。她心头一惊,仿佛一切都明白如画。尽管林义深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却觉得林义深什么都告诉她了。
  “林先生,也许我不该问……”她说。
  “我知道,不是逼到头上,你不会找我的。”林义深说。
  “你到底为了什么?”
  “也许为了解脱。”
  “你解脱了吗?”
  厨房里传出水壶的尖利的哨音。
  林义深连忙起身去提水。
  安楠看了看窗外,发现外面起风了。风势挺猛,尘土扬得很高,整个天空已经变成黄澄澄的颜色。路边的几株柳树东摇西摆,仿佛立着几条醉汉似的。安楠蒙蒙眬眬地意识到,自己的登门造访似乎有些唐突。为什么要向林义深兴师问罪呢?他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的个体。不论他做错了什么,那都仅仅是他自己的感觉而已。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也许是珍贵的,隐秘的,是值得用心呵护的。为什么要追根究底地问个不休呢?让这个可怜的人守住自己的难言之隐吧。潘多拉盒子已经打开,即使逼出他的隐私,难道魔鬼还能重新返回盒子里吗?
  从林义深家里出来,安楠又一次迈进党委办公室的门槛。尽管她已经领教了冯克非的工作方法和态度,知道这位党委书记是个好好先生,她还是决定向冯克非反映问题。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冯克非阻止不了习江龙的行动,那就意味着习江龙如同进入无人之境,可以为所欲为。她的感觉又告诉她,冯克非解决问题的概率几乎等于零。她的心情就是如此的矛盾。像上次一样,冯克非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依旧是用上等茶叶给她沏了一杯香喷喷的茶水,依旧用他那笑容可掬的面孔给她带来些微的希望。安楠毫不犹豫地把辛德云的来信拿出来,希望这封信能给冯克非留下深刻的印象。冯克非戴上花镜,认真地把信看了一遍,甚至连信的背面也没有放过。
  “安老师,这封信能说明什么呢?”他把信放在办公桌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文人相轻嘛。文人要是仅仅相轻倒也没什么,一旦钩心斗角地掐起来,简直叫人啼笑皆非。省作协有两位老作家,他们的小说在五十年代很有影响。最近他们也相轻了,都是七老八十的人,闹起来居然那么荒唐。其中一位给公安厅写信,绘声绘色地揭发另一位如何如何强奸幼女。事情后来闹到省委,省委书记哭笑不得地说:‘算啦,别和他们讲什么法律了,分头做做工作就算了。’你看,这就是文人。”
  这段莫名其妙的趣闻让安楠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明白冯克非用这种牵强的比附想说明什么。
  “这都是事实。”她说。
  冯克非向她伸出一只巴掌,脸上透着几分得意和自信。
  “你看,冲着你的是掌心,上面没有一根汗毛;冲着我的是手背,上面都是汗毛,最长的几乎能有两公分。现在我们俩开始争论了,你说冯克非的手没有汗毛,我说冯克非的手长满了汗毛。咱们俩说的都是事实,到底谁错了呢?”
  冯克非这番话又塞了安楠一脑袋浆糊。她疑惑了,难道她不是在同一位党委书记交谈,而是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演技拙劣的演员在舞台上做秀?
  “冯书记,事情不像手心手背那么简单。”安楠说。
  “这一点我们没有分歧。”冯克非说。
  “辛德云信中讲的事情都是可以调查的。”
  “学会的事情,我们能干预呢?”
  “你可以了解一下习江龙的历史和为人。”
  “你们系搞过民意测验,习江龙得票率为百分之八十,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这个数据靠不住。”
  “安老师,这也是事实。”
  “民意测验的结果是林义深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弄出来的。”
  “这不可能。”
  “你可以问问林义深,也可以问问王春晓。”
  “林义深是个老实人,我们还是相信他的。再说,民意测验不是选举,只供参考,不起决定作用。”
  “什么东西起决定作用?”
  “组织部门要认真考查的。”
  “组织部门的考查为什么黑白不分?”
  冯克非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他离开自己的坐位,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又坐到另一张沙发上。
  “事情真是奇怪,只要共产党想用一个人,这个人就一定会遭到群众的反对,甚至被描绘成魔鬼。”他说。
  “我要是共产党,我会马上意识到,我一定用非其人。”安楠说。
  “你是党员吗?”
  “不是。”
  “难怪你这么说。”
  “冯书记,你可以深入中文系了解一下情况。”
  安楠顿时激动起来,从当年的舒志辉,她一直谈到向景岳和曲武,中间又联系到习江龙的其他劣迹。冯克非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地还在本子上记点什么,安楠自然情绪高涨,竟一口气说了一个多小时。
  冯克非的神情显得异常平静。
  “冯书记,这种人的得票率怎么可能达到百分之八十呢?”安楠讲完了便问。
  冯克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他感觉出“得票率为百分之八十”的说法靠不住,因而有意回避这个问题。
  “这些都是历史,现在应当向前看。”冯克非说。
  “他的得票率能达到百分之八十吗?”安楠紧紧抓住这个问题不放。
  “我们只是用习江龙担任系主任,并没有说他是圣人。安老师,要说过去的错误,谁没有呢?我们不也拥护过‘文化大革命’吗?我们不也喊过‘打倒刘少奇、邓小平’吗?以五十步去笑一百步,恐怕不太公平吧?”
  冯克非的话让安楠大吃一惊,她盯着冯克非那张笑容可掬的面孔,心里一阵阵发凉。她本来是鼓足了勇气才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没有想到失望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冯克非的这种理论她还是第一次领教。看起来冯克非并不是什么好好先生,他对习江龙的支持几乎到了不遗余力的程度。安楠踏进这扇门之前,心里很担心冯克非是个好好先生,现在她反倒盼望冯克非是个好好先生。她伸手从办公桌上把信拿过来,慢慢地按原先折叠的痕迹把信再折叠起来。
  “冯书记,这封信应当怎么处理?”她问。
  “你没有给娄先生看吗?”冯克非问。
  “没有。”
  “你做得对。流言止于智者,是不是?”
  安楠听了这句话,气得真想破口大骂。
  “冯书记,习江龙肆意伤害娄先生,我是要求你帮助娄先生的,你为什么总护着习江龙?”她说。
  “事情没那么严重吧。我不否认,习江龙也有很多不足之处。比方说,他没有和娄先生沟通好,也没有和学会的其他人沟通好,这的确是他的错误,这一点我会提醒他的。”冯克非说。
  “如果习江龙的棍子抽在你身上,你就不会认为是‘不足之处’了。”
  “当年我也挨过棍子。我在化工所时,有一个人斗过我,还当过什么‘司令’。后来大家都不肯原谅他,我劝说大家,给他一个机会吧。怎么样?不久,他就获得国家科学技术发明一等奖。出国进修,外国人重金聘他,他毫不动心。我就不赞成曲武的态度,个人的恩怨何必斤斤计较呢?”
  “我觉得你……有些武断。”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就不会认为我武断了。”
  “什么事情?”
  “这次评职称前,我们收到一封匿名信,是告你的。”
  “我听说过。”
  “知道内容吗?”
  “说我和台湾特务勾结。”
  “那只是其中的一条。真正可怕的内容是说你和舒志辉有不正当的关系,据说你们在大学期间就胡搞。你刚才说舒志辉是因为习江龙才遭受那样的打击,匿名信里却说是因为你才遭受的打击。舒志辉从青海回来以后,你们俩又暗中往来。舒志辉因为无法和你结合,郁悒不得志而死。”
  安楠气得浑身发抖。刘宏基曾经说过匿名信的事情,但刘宏基对这则桃色新闻却一无所知。写匿名信的人使用了非常卑鄙的手段,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
  “安老师,你听了很生气,是吧?”冯克非继续说。“我和章校长的看法一样,这完全是恶意中伤,决定不予理睬。你没评上教授,和匿名信毫无关系。是二级评委表决时,你的票数不够。你回去问问刘宏基,我说得对不对?对这封匿名信,我们也没有调查,你能说我们武断吗?”
  “这封匿名信不能和辛德云的信相提并论。”安楠说。
  “道理是相通的嘛。”
  “身正不怕影斜,我不怕调查,习江龙敢说‘不怕调查’吗?”
  “没有那个必要。退一万步讲,即使习江龙在武汉会议上搞了点手段,弄了个副理事长,这有什么不好?这难道不是我们学校的荣誉吗?”
  冯克非说到这里,快活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尖,听起来有些刺耳。安楠呆呆地盯着他,心里不免感到有几分悲哀。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4』第三十四章
  天刚蒙蒙亮,娄峻便匆匆地赶到医院,接替夜里护床的李常胜。一进病房,他发现李常胜手里握着眼镜,趴在床边发出了阵阵鼾声,他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伸手把李常胜猛然推醒。
  “你是在住宾馆吗?”他训斥道。
  李常胜慌忙戴上眼镜,站到一边,样子十分尴尬。
  娄峻坐在靠近床头的一张椅子上,弯下腰,细细地观察娄师贤的面部。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扫了李常胜一眼。
  “有情况吗?”他问。
  “没有。”李常胜说。
  “你可以走了。”
  李常胜听了他这句话,连忙退出病房。
  “哦……”娄师贤在床上哼出了长音。
  他在省立医院高干病房的病床上已经躺了一个多星期。省立医院位于市中心,它的前身是德国人办的教会医院,解放以后不断地扩建,面积比先前大出了好几倍。门诊部和普通病房区都是五十年代陆续修建的楼房,七十年代以后又陆续重新翻建。看上去虽然算不得雄伟壮观,倒也有几分老大的气派。德国人留下的欧式建筑依然完好,只是退缩在医院里面的花木丛中,早已辟为高干病房。这些花岗岩砌成的建筑看上去外观有些陈旧,里面的设施却异常讲究。门窗高大,棕色的油漆与花岗岩的纹理融为一体,十分谐调。楼道里铺着大红的地毯,墙壁全是乳白色的壁纸。从病房向外观望,触目皆是花团锦簇的景象。四周鸟语花香,环境自然显得那么静谧,好像这里就是一处世外桃源。娄师贤是省政协副主席,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来,享受这里的高干待遇。他住的是二楼单间病房。室内的光线十分柔和,温度也非常适宜。窗外长着几株高大的合欢树,还有一片面积很大的用冬青树环绕的花圃。从窗口向外探望,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娄师贤虽然神智已经清醒,举止却异常艰难,连衣食都不能自理。一个星期来,他极少开口说话,浮肿的眼皮总是耷拉着,脸色白得吓人。如果他躺着不动,看上去就是一具僵尸。白天娄峻和三个姐妹共四家人轮流侍奉他,夜里则由杨晓锋、郑凯、李常胜三个博士生和安楠的硕士生石磊负责护床。虽然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四个年轻人都被折磨得面容憔悴,无精打采。
  娄峻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娄师贤的面孔,极力地揣摩着父亲的意图。
  “喝点橘子水吧。”他说。
  娄师贤抬起眼皮,看了天花板一眼,没有回答。
  “要不,剥个橘子吃?安楠买的,挺甜。”娄峻又说。
  娄师贤却把目光扫向门外,好像期盼着什么。须臾,他又把目光收了回来,然后轻轻地合上眼皮。
  “你也是……”娄峻叹了口气。“江龙对你忠心耿耿,干吗上火?他们小辈争风吃醋,就随他们去,权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说一千,道一万,人哪,活着就是图个名,图个利,那算得了什么?你辞了理事长,已经躲开了是是非非,干吗又跟着操心?江龙当副理事长怎么啦?我看他比谁都靠得住……”
  娄峻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娄师贤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江龙是自己人,自己人当上副理事长有什么不好?干吗一定要让给旁人?我就不明白,江龙怎么啦你……”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擦拭娄师贤的眼角。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习江龙和主治医生张东来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江龙!”娄峻惊喜地站起来。“你回来啦?”
  “刚下火车。”习江龙说。
  “爸,你看,江龙回来了!”娄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父亲的手。
  娄师贤略微睁开眼睛,目光却扫在天花板上,随即他又把眼睛合上,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娄先生,你可真吓人!我一回家,就听明凤说你住院了。”习江龙伸手扶了扶眼镜。“临走时我怎么说的?让你多加保重,你瞧……好在有张大夫,娄先生,你放心,彭祖只配给你当孙子。”
  娄峻点点头,满脸堆出了笑容。
  “是啊,是啊……”他说。
  张东来走近床头,给娄师贤掖了掖被子。
  “娄老,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娄师贤又睁开眼睛,无力地转动了一下头。
  “谢谢……”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唇间挤出来的。
  “娄老,以后得悠着点儿,肝火别那么旺。”张东来的语气十分温柔。
  “哦……哦……”娄师贤吃力地点点头。
  “张大夫,除了心肺,其他部位都查了吗?”习江龙问。
  “都查过。”张东来说。
  “娄先生是国家级文物,马虎不得。”
  “凡是有资格住进这里的,我们哪一个也不敢马虎。”
  “光不敢马虎还不够,必须保证不出半点差错才行。要是出了半点差错,首先我就不答应。”
  张东来默默地笑了。
  “爸,你听听……”娄峻竖起了一根大姆指。
  “哦……哦……”娄师贤把眼睛闭上了。
  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不时地眨巴着。
  张东来抓起娄师贤的一只手,试试脉搏,然后又把娄师贤的手塞回被子里。
  “娄老有肺气肿,注意别感冒。”他说。
  习江龙满意地摩了摩下巴。他和张东来本来并不认识,娄师贤第一次来这里住院时,接触的第一个大夫就是张东来。习江龙在和张东来聊天时,张东来说,他曾经留学德国,到过欧洲的许多国家,写了不少观感之类的文章,因为和报刊不熟,找不到地方发表。习江龙马上去找方菡,让方菡在《水城晚报》上把张东来的观感用连载的形式全部发表。张东来自然感恩不尽,从此以后,两个人往来不断,关系越来越密切,成了朋友。渐渐的,娄师贤和张东来也熟悉起来,以至于每次到医院他都点名要找张东来,张东来也尽最大的力量向娄师贤提供帮助。
  “人上了岁数,最要紧的是保持平和的心态,不要生气。人一辈子不容易呀,什么都要看得开一些。只要看得开一些,就不会生气了。娄老是福相,长寿的相,你们看,娄老的眉毛多长!”张东来说。
  “眉毛长就能长寿?”娄峻有点吃惊。
  “那当然。《诗经》里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眉寿’就是长寿。古人为什么把长寿叫做‘眉寿’?就是因为人长寿眉毛肯定长得长。”习江龙说。
  “人上了岁数以后长的长眉毛叫‘秀眉’。有秀眉的人一般都长寿。”张东来说。
  “真的?”娄峻说。“我的眉毛也长,好像是遗传。”
  “你也长寿。”习江龙说。
  “娄老,我去查房,有事让护士找我。”张东来说。
  娄师贤睁开眼睛,看了看张东来,下巴微微点了一下。
  张东来和习江龙、娄峻又聊了几句,才匆匆地走了。
  习江龙坐在床边,伸手摩了摩娄师贤的额角。
  “娄先生,感觉怎么样?”他问。
  娄师贤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习江龙。
  “娄先生,我正要向你汇报。”习江龙笑了。“这次武汉会议开得非常好,当然,也挺意外。我首先把你的意见在会上说了,反响很大,都说娄师老不愧是姚季豫先生的传人,学术界的泰斗。当时理事长的候选人名单是民主酝酿的,有周大镛,也有谢昆。选举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是谢昆当选,不是周大镛。选副理事长时,谢昆一再强调年轻化,主张选几个年轻的。候选人名单也是民主酝酿的,有十几个呢。我提了安楠,也有人提辛德云,不知谁把我也提出来了。我和谢昆说了我的意思,希望把我的名字勾掉,谢昆不同意,他说要尊重民主。我想,反正我只是垫背的,根本选不上,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结果我竟然当选,弄得我骑虎难下……”
  “哦……哦……”娄师贤的目光一闪。
  “我是提了安楠。”习江龙点点头。“我知道安楠很忙,不适合担任太多的社会工作。可安楠是你的高足,她不担任副理事长,学会还有什么权威性?我和谢昆说了,副理事长可以多选几个,安楠只挂个名,具体工作不让她干。谢昆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唉,娄先生,这就怪你了,你干吗不让安楠去武汉?现在的人你还不知道?人在人情在,人一走,茶就凉。安楠不在场,好多人还不熟悉她,怎么可能投她的票呢?结果我被选上,这也是沾了你的光,是你的福祉。谁叫我是你的学生来呢!我不想干,由得了我吗?让谭秀芳担任秘书长,这是谢昆提的,他一再强调,秘书长必须在娄师老的身边,以便随时可以向娄师老请示,跟我毫无关系。”
  娄师贤的脸色明显地开始缓和。习江龙事先准备好的这番台词当然是对症下药的,虽然这一次不像以往一样,一下子就消除了娄师贤的疑虑,至少这些体贴入微的话语好像一粒顺气丸,让娄师贤的呼吸顺当了许多。
  “娄先生,我知道辛德云因为周大镛没有当选,很恼火。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要冷静地想一想,他会理解的。”习江龙说。
  “哦……哦……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娄师贤问。
  “我打了,打不通。”习江龙说。
  “哦……哦……”
  “我是往你家里打的。”
  “哦……哦……”
  “老占线,真的!”
  “哦……哦……”
  “娄先生,好多年轻人想听你的课。谢昆说,明年暑假可以以学会的名义在我们学校搞一次研讨会,让大家上门听你传授学问。要是你同意,我马上告诉谢昆。”
  “哦……哦……”
  娄师贤的脸色虽说是阴转多云,但始终也晴朗不起来。习江龙眨巴着那一双对眼儿,也感觉出娄师贤有些异乎寻常。按以往的规律,这样的几句话足以使满天乌云散尽,足以使娄师贤忘记一切,今天则不然,娄师贤的眼睛始终闪烁着警惕的目光。看来,老头子真的生气了,难怪他会住进医院。
  “我说没事吧,你不信,瞎着急不是?”娄峻说。
  “娄先生,你总是听了风就是雨。”习江龙说。
  “都怪辛德云,好好的,拍什么电报!”娄峻说。
  “电报?”
  “可不!一封电报把我爸送进来了。”
  “电报写的什么?”
  “娄名誉谢长习副谭秘,还有详信。”
  “哈哈哈哈……”习江龙乐得仰面大笑。“‘详信’?信在哪儿?看看这个老夫子到底怎么说的?”
  “根本没有信。”
  “我就知道他不会写信。这个辛德云,因为不干秘书长,还高兴得请我喝啤酒呢,干吗神秘兮兮地拍电报?电报什么也说不清楚。”
  “可不吗?”娄峻说。“我早说了,那个书呆子准是多喝了几杯。这多好!又是副理事长,又是秘书长,爸,你虽然退了,还是你说了算不是?”
  两个人一唱一和,在娄师贤面前演起了双簧。
  “哦……”娄师贤长长地出了口气,把浮肿的眼皮轻轻地合上。
  习江龙拿出一支烟,点上火。娄峻连忙推了他一把,他这才意识到这里是病房,马上又把烟掐灭,放进上衣口袋里。烟味已经传到娄师贤的鼻子里,他的鼻翼翕动着,捕捉着,似乎要把烟味全部吸纳进肺腔。从住院以后,他一支烟还没碰过呢。
  “娄先生,有什么话你尽管吩咐,江龙一定照办。”他说。
  “哦……哦……”娄师贤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很低很低。
  “什么?”习江龙侧起耳朵。
  “哦……哦……”
  “娄先生……”
  “哦……哦……”
  “我爸是说,让你辞了副理事长。”娄峻说。
  “下一届我肯定辞。”习江龙说。
  “何苦呢!我看下一届江龙可以当理事长。”娄峻嘀咕道。
  “哦……哦……”
  娄师贤突然睁开眼睛,紧接着,他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习江龙连忙给他捶背。
  “爸,你这是干什么?”娄峻说。
  “季豫先生对弟子……对弟子……”娄师贤说。“对弟子的要求……要求……就是……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是……不是……不是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季豫先生有个弟子……有个弟子叫李静,后来加入国民党,从政为官……为官,季豫先生很讨厌他……讨厌他……他……但他有一点是……是……是……恪守师命的,就是……就是……就是不在……不在……同门……同门……哦……哦……同门中调嘴学舌……拨弄是非……此人现在在台湾……”
  “爸,你的脸都憋紫了!”
  娄峻拿起毛巾,给娄师贤擦擦脸,又擦擦嘴角。
  “娄先生,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要回去开会,你多保重!”习江龙说。
  娄师贤闭上眼睛,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
  娄峻把习江龙送到院子里,两个人这才有了喷烟吐雾的机会。娄峻发现,习江龙刚才在病房里挂在脸上的笑容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感到有点奇怪,这家伙平步青云、万事亨通,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他笑了笑,冲着习江龙挤了挤眼睛。
  “江龙,你小子真毒!要不是我给你圆场,老头子就过去了。”他说。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老头子真是……何苦呢!”习江龙说。
  “得,得……你也太贪了,当什么副理事长!这种上不了品的官儿,你不嫌累赘呀?”娄峻不禁挖苦起来。
  习江龙懒得向他解释。他心里的确有些不痛快。武汉会议的闭幕式上,新上任的理事长谢昆发表讲话,他列举了学会成立以来发生的十件大事,姚谦的十二封信重见天日是其中的一件。与会者听到这个消息,反响居然也那么强烈,他们纷纷要求把这十二封信印发给学会的每一位会员。这一切都出乎习江龙的意料。他突然意识到,姚谦的十二封信是蒙着尘土的金子。他那双对眼儿一眨巴,马上插言说,保证在学会的内部刊物《汉语言文字学会通讯》发表这十二封信。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琢磨如何充分利用姚谦这十二封信给自己造势。一进校门,他首先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姚谦的十二封信弄到手。没想到首先传进他的耳朵里的消息却是娄师贤住院了,他的计划自然也跟着落了空,他心里怎能不感到窝火呢?他相信,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他可以让娄师贤乖乖地把十二封交出来。娄师贤一住院,他只能和娄峻打交道。要从娄峻手里抠出点东西,那就要付利息了。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习江龙问。
  “你指哪一件事?”娄峻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信,姚谦的。”
  “哦,知道了。”
  “什么时候给我?”
  “那么你答应我的事呢?”
  “你这时候要遗嘱?”
  “这时候不要什么时候要?”
  “你看,老头子能动笔吗?”
  “那怎么办?”
  “你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模仿老头子的笔迹,没人看得出来。”
  “那……那……那怎么行……”
  习江龙眨巴着那双对眼儿,嘴角发出了丝丝的冷笑。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5』第三十五章
  司徒汉生和李凌峰都坐在沙发上,正在谈论着什么。习江龙一进去,李凌峰马上站了起来,几步迎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习先生,祝贺你当选为副理事长!”李凌峰说。
  “你们的消息好快呀!”习江龙说。
  “《水城晚报》登了。”
  “是吗?”
  习江龙扫了司徒汉生一眼。司徒汉生坐在那儿没有动,他左手掖在右腋下,右手捧着烟斗,不停地吧嗒着。
  “这几天让你们受累了。”他有意把“你们”两个字咬得很重。“连着两个会,说不累是骗人。”
  “我和司徒正研究学生的纪律问题。”李凌峰说。
  司徒汉生衔着烟斗的嘴发出咝咝的响声。
  “是吗?我一回来就听说学生和烟厂闹得很厉害。”习江龙说。
  “已经达成协议了。”李凌峰说。
  “我看见他们在修门砌墙。”
  “那就是协议的内容。”
  “这些学生,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对付他们,司徒还是有办法的。”
  司徒汉生似乎并没有听见习江龙的恭维,他的嘴里又发出咝咝的响声。
  “习先生,李梦田他们几乎天天凑在一块儿。”李凌峰说。“我和司徒分析,他们还会有大的行动。”
  “想干吗?想上天不成?”习江龙说。
  “习先生,我们可是盼着你快回来。”
  “我回来有什么用?就算我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颗钉子?”
  司徒汉生默默地抽着烟,两眼眯缝着,目光盯着窗台上的令箭荷花。
  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响了。李凌峰有课,他连忙拿起讲义,匆匆地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习江龙和司徒汉生两个人。
  习江龙打量了司徒汉生一眼,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阵发虚。他反复咀嚼刚才说过的话,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司徒还是有办法的”,这话似乎隐含着几分讥讽的味道。虽说这句话他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并没有包含任何弦外之音,但言者无心,闻者有意,万一司徒汉生产生误解呢?眼下习江龙最怵的人就是司徒汉生。在外面开会的日子里,他几乎天天都在琢磨入党的问题。他设想了种种方案,但无论哪一种方案,都无法摆脱司徒汉生。这个混蛋他可得罪不起,这个混蛋眼下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个混蛋既可以使他功成名遂,也可以使他功败垂成。假如这个混蛋深文周纳的话,说不定还会使他身败名裂。想到这里,他对自己说过的话颇感后悔。
  “司徒,我……嘿嘿……”他说。
  司徒汉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我刚才……刚才的话好像……好像有些唐突……”习江龙又说。
  “你刚才说了什么?”司徒汉生问。
  “我刚才……”习江龙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司徒汉生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他觉得既然司徒汉生有意躲闪,那还不如顺势转移话题。“我想……我想问一下,我的思想汇报你都看了吗?”
  “都转给赵吉勤了。”司徒汉生说。
  “为什么支部一直不找我谈话?”
  “也许一时安排不上。”
  “不,绝不,他们是有意的……”
  “怎么会呢?”
  “司徒,我能不能换个支部?比如换到文学支部。”
  “有这样的先例吗?”
  “嘿嘿……”习江龙尴尬地笑了。“司徒,我的第一份申请早在大学一年级时就交了,是不是……”
  “我也记不清了。”司徒汉生说。
  习江龙的面孔涨红了。
  “我大略统计一下,我交过的申请不下于二十份。”他说。
  “还有一份血书,对吧?”司徒汉生问。
  “我……我想……”习江龙显得更加尴尬。
  “想什么?”司徒汉生衔着烟斗,目光还是盯着窗台上的令箭荷花。
  习江龙拿出一支烟,点上火,也抽了起来。
  “我想请你做我的入党介绍人,行吗?”他说。
  “这是支部的事情。”司徒汉生说。
  “司徒,我可是从工作出发。咱们系党员那么多,学生党员也不少,系主任却不是党员,这工作怎么开展?”
  “难道妨碍了工作?要是那样的话,你应该找章校长谈谈,他安排你担任系主任,为什么不考虑这个问题呢?”
  习江龙发现自己被绕了进去,非常窝火。他和司徒汉生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对司徒汉生还是非常了解的。司徒汉生长了一双很特殊的眼睛,这双眼睛不仅目光犀利,而且仿佛目光的前端带着钩子,很善于把别人隐藏在心底的东西钩出来。在这方面,习江龙吃过不少苦头。习江龙从小就喜欢说谎,而且说起谎来从不眨眼,连那位善于占卜的“习大仙”也被他骗得晕头转向。惟独在司徒汉生面前,习江龙只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实,就感到心惊肉跳。眼下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他宁愿和蚂蚁聊天,也不想和司徒汉生多说一句话。
  “我想不通……一个对党一片赤诚的知识分子,年逾半百,能担任系主任,却不能入党,甚至不如他的学生……”
  “你在申请里说,要‘接受任何考验’,我没说错吧?”
  “三十年前,你们就有意抓住这句话做文章……”
  “三十年后,你为什么又重复这句话呢?”
  习江龙被司徒汉生驳得哑口无言。他暗自奇怪,为什么在外面想好了那么多的话,一到司徒汉生面前就说不出来了?
  习江龙一走进家门,孙明凤就把一份数学试卷扔到他面前。试卷上面用红圆珠笔写了一个大大的“54”,这个数字就像一把刀子似的,戳得习江龙那一双对眼儿直淌鲜血。日光灯下,他的面孔显得那么狰狞可怕,散斜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孙明凤。
  习萍以为习江龙的眼睛在盯着她,吓得她缩在墙角里,浑身不停地战栗,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你怎么辅导的?”习江龙突然吼了一嗓子。
  孙明凤吓了一跳。
  “我又不教数学……”她说。
  习江龙意识到自己师出无名,便把目光转向习萍。
  “你……到底怎么啦?”习江龙问。
  习萍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个54分在习江龙看来,是个危险的信号。54分说明习萍的学习成绩在急剧下降。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说明她的精力开始分散。精力开始分散说明外界出现了能对她产生诱惑力的东西。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过来!”习江龙喊道。
  习萍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向他移了过来。
  啪!一声脆响,习萍被他一巴掌打得向后仰去,跌在沙发上。习萍哭了两声,捂着脸,不敢哭了。
  “过来!”习江龙又喝道。
  习萍犹豫了片刻,便站了起来,重新向他移过来,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为什么?”习江龙把试卷抓起来,举到空中。
  “我……我不会……”习萍说。
  啪!习江龙又一巴掌过去,习萍被打了个趔趄。
  “江龙,你这是干什么?”孙明凤瞪了习江龙一眼。
  “考这个分数就得打!”习江龙说。
  “一次考坏就打,要是考不上大学呢?”
  “考不上大学我就不要她!”
  “我要!”随着声音,习江瑶出现在他的身后。
  习江龙回过头一看,在习江瑶身后,还有陈建成那张胖乎乎的笑脸。
  “姐,你看看,54分!”习江龙说。
  “你为什么不问问她们班最高分是多少?”
  “多少?”
  “61分。”习萍说。
  “你排第几?”习江瑶问。
  “全班第六,年级十七。”
  “听见没有?这个名次不错嘛!”习江瑶叹了口气,满脸都是愠色。“就算孩子学习不好,也犯不着满脸猪肝!”
  习江龙心里暗自后悔。他憎恨司徒汉生,是司徒汉生掀开了他的天灵盖,往里撒了一把盐末,让他六神无主,让他七窍生烟。也许这个混蛋有意点燃他心头的无名火,让他变成一条疯狗,变成一头瘟猪,然后这个混蛋躲在一旁看热闹。
  “子曰:‘不迁怒,不贰过。’”习江瑶说。
  “怪她没说清楚……”习江龙用手指了指孙明凤。
  孙明凤不愿意和习江龙争吵,就带着习萍一起躲进其他房间。
  “江龙,何必呢!”陈建成开口说话了。“听说你在武汉喜获丰收,我特意地来祝贺,你干吗给我来个老阴天?”
  习江龙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凤!烧水!把我从武汉带来的茶叶沏上!”他喊道。
  接着,他又拿出一包烟扔给陈建成。
  陈建成打开烟盒,反客为主,把烟拿出来,一人一支地分给习江瑶和习江龙。
  习江瑶坐在沙发上,像以往一样,用手指轻轻捏了捏烟卷,然后把烟夹在唇间,拿出火柴,慢悠悠地把烟点上。
  “你知道吗?”陈建成美美地吐出一口烟,卖弄地笑了笑。“你评上教授后,不少人告你呢,告到省里。”
  “告我什么?”习江龙吃了一惊。
  “说你这个教授不合格。”
  “扯淡!”
  “听说你当选副理事长,章校长、冯书记都高兴。这是学术界对你的承认,说明学校评你为教授完全正确,晋升你为系主任也没错。”
  这个额外的收获出乎习江龙的意料,他再一次地领略了造势的非凡功用。当他决心把副理事长弄到手时,并不知道这个职务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想不到这个好处立竿见影地显现出来,真是喜从天降。他默默地抽着烟,那双对眼儿眯缝着,不动声色地向陈建成扫了一眼。
  “江龙,我早就说过,你终非池中物。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肯定是出将入相的人物。”陈建成又说。
  习江龙听了他这一番恭维,心里虽然感到非常舒服,但司徒汉生那张阴沉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使他觉得好像吞了一只苍蝇,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孙明凤沏好了茶,给他们三个人一人斟了一杯。茶是产自武夷山的绿茶,随着冒出的热气,宜人的芳香扑鼻而来。
  “我觉得前途未卜……”习江龙叹了口气。
  “什么‘前途未卜’?是前途光明!说实在的,你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有轮廓了。”陈建成说。
  “我能有什么目标?”
  “咱们学校一直缺一个分管教学科研的副校长,懂吗?”
  “听说省里的意思是唐志彬。”
  “你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我?”
  习江龙的心砰砰地跳了几下。是啊,他能把安楠的教授抢过来,为什么就不能把唐志彬的副校长攫为己有呢?很快,司徒汉生那张大黑脸又浮现在他面前。
  “建成,能不能想法把司徒汉生调走?”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想马上入党,越快越好。”
  “这家伙是有些棘手。”陈建成说。“我和冯书记、章校长都谈过,他们应该和司徒打过招呼。”
  “没用,还是把他弄走。”
  “现在不行,中文系处于多事之秋,离不开他。”
  “能不能让学校直接发展我?”
  “废话!”
  习江瑶坐在一旁冷冷地笑了。她一手拿着烟灰缸,一手夹着香烟,一口接一口地抽个不停。
  “姐,你说怎么办?”习江龙把那一双对眼儿转向习江瑶。
  “冯陈褚卫,机灵一对。”习江瑶说。
  “你说过,司徒汉生是我的天堂,现在看,他分明是我的地狱。你就说说,怎样使这座地狱变成天堂?”习江龙说。
  “他本来就是你的天堂。”
  “他不让我入党还天堂哪?”
  “如果我是他,我就拉你入党。”
  习江瑶的话不仅让习江龙大吃一惊,陈建成听了也感到不可思议。
  “姐,我要是不入党,还有什么前程?”习江龙问。
  “你要是入了党,还有什么前程?”习江瑶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都说入党做官,这都因人而异。如果你入了党,我敢说,系主任你就做到头了,还谈什么‘前程’?共产党内,党员教授多如牛毛,摩摩你的头皮有多硬?”
  “不入党我的头皮更软。”
  “如果你加入民主党派呢?”
  “民主党派?”
  “这是你惟一可走的光明大道。”
  “好主意!”陈建成狠狠拍了下茶几。“老马识途!真是老马识途!”
  “入党也好,加入民主党派也好,都只是手段。我早就说过,只要目的能够达到,手段不必多加考虑。”习江瑶说。
  习江龙认真地想了想,发现习江瑶的主意的确非常高明。娄师贤就是他的榜样。老头子能够当上省政协副主席,不就因为他是九三学社的成员吗?如果老头子是个共产党员,恐怕他就没资格住进省立医院的高干病房了。
  孙明凤过来给他们续水,见三个人谈得兴高采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们在策划什么阴谋?”她说。
  “这里只有计谋,没有阴谋。”陈建成说。
  “算了吧,你给江龙出的馊主意还少吗?”
  “我算什么!大姐才是胸中甲兵百万。”
  习江龙听着他们的议论,两个向里倾斜的瞳人不由得闪烁出奇光异彩。他暗暗责备自己,整天和娄师贤打交道,为什么没有想到加入民主党派这步棋呢?娄师贤当选为省政协副主席时,他还专门送给娄师贤一瓶汾酒表示庆贺。“江龙,你也加入九三学社吧。”娄师贤说。他居然无动于衷。那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可惜,一念之差,机会便失之交臂。他也感到奇怪,碰壁碰了三十年,什么人都会心恢意冷,为什么他对司徒汉生把守的那道大门就是不肯死心呢?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相助,是神灵把他拦在门外的。否则,他的辉煌前程必然毁之一旦。司徒汉生果然是一座好天堂。哈哈哈哈……习江龙得意得真想放声大笑。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6』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习江龙连早饭都没有吃,便迫不及待地直奔静园二号楼一单元,揿响曲武的门铃。
  他又是一夜没有成眠。躺在床上,他心里翻来覆去,好像江河奔腾。他一直在盘算如何加入九三学社。这件事情如果退回几个星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娄师贤躺在医院里,情况就不同了,简单的问题也因此变得复杂起来。学校有九三学社的支部,曲武是支部的主委。也就是说,为九三学社守门的是这个可恶的小老头儿。一想起曲武,习江龙的心就发颤,头就发炸,他可不愿意同这个冤家对头打交道。这小老头仗着一笔好字,狂傲得不得了,天是老大,他就是老二,眼里能容得下谁呢?就拿中文系违规接收两个学生的事情来说,这种闲事谁还放在眼里?就算那是腐败,也不过是小小的芝麻粒,值得翻天覆地地大做文章吗?小老头儿有瘾,偏偏喜欢追查个没完没了,好像有人动了他的钱包似的。话又说回来了,眼下不找他找谁?好在九三学社不是共产党,说穿了不过是一座供人瞻仰的庙宇,久已门可罗雀,小老头有什么资格像司徒汉生那样摆谱儿呢?再摆谱只怕要断了香火。有人主动上门,这是看得起小老头儿,小老头没有理由拒绝……
  习江龙正胡思乱想,门打开了,曲武出现在门内。看见习江龙,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当年习江龙每一次敲开他的门时,他的表情就是这个样子。习江龙对这张面孔非常熟悉,以至于他闭上眼睛也数得出这张面孔上的皱纹。
  “习主任,有事吗?”曲武问。
  “曲先生,我可以进去说吗?”习江龙说。
  “那就请进吧。”
  曲武向后一让,把门拉开了。
  进去以后,习江龙不免又有些后悔。曲武和司徒汉生毕竟不一样。司徒汉生是总支书记,说话不得不留有余地。曲武无官一身轻,说话做事一向毫无顾忌。什么“打人莫打脸,说话莫揭短”之类的游戏规则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约束力。
  “习主任光临寒舍,一定有所见教。”曲武说。
  “曲先生这么说,折杀江龙!”习江龙说,为了掩饰他内心的尴尬,他故意四面打量墙上的字画。
  曲武的客厅设施十分简单,除了一对沙发用来接待客人以外,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放着笔墨砚台,堆满了宣纸。四面墙壁挂满了他近期的创作。曲武不仅善书,而且善画,同时他还精通诗词格律,所作的诗词颇得唐诗宋词的神韵。他的书法作品以及水墨画上面的题款,绝大多数是他自己创作的诗词。这一点是许多书画家叹为观止、望尘莫及的。
  习江龙反背双手,沿墙壁转了一圈。
  “真是点石成金!”他说。
  “象有其齿以焚其身。”曲武说。
  习江龙的脸一下子红了。曲武果然不肯给他面子。好在经过几年的历练,他的面皮增厚了许多。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条潜龙,既然是龙,自然能屈能伸。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即使屈个九九八十一折,他也在所不惜。
  “曲先生的气色真好。听说书法有益于人的身体健康,看来此言不谬。”他说,语气透着十足的逢迎。
  “健康倒在其次,只要十指完好足矣。”曲武说,脸上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请曲先生原谅江龙当年的无知。”
  “‘无知’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江龙对不起曲先生的地方。”
  “历史从来不说‘对不起’,它像无数道几何题,每天都在证明着什么。”
  “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有些古训未必在理。”
  “哪些古训?”
  “譬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还有呢?”
  “有些古训却很有生命力。”
  “哪些古训?”
  “譬如‘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曲先生……”
  “习主任,你没见过‘网漏于吞舟之鱼’吗?现在居然‘网漏于针眼之鱼’。”
  “也许……也许……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习主任难道忘了‘六亿神州尽舜尧’吗?”
  习江龙的脸又一下子红了,而且红到脖子根。二十年前,他强迫曲武抄写一份批判刘少奇的大字报,曲武不小心把毛泽东的诗“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寇”字写成“冠”字,习江龙那双对眼儿顿时瞪得像牛眼。曲武一边改字,一边自我解嘲地说:“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习江龙冷笑一声,大声说:“毛主席说:‘六亿神州尽舜尧。’‘尽’是什么意思?‘尽’当都是讲。既然都是‘舜尧’,就不该出错。”就这样,他把曲武关押了三天三夜才放曲武回家。现在,他居然也说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怪曲武用二十年前的典故回敬他。
  “曲先生,你是长者,长者对晚辈总是宽容的。”他讪讪地笑了。
  “让老朽宽容什么?”曲武也笑了。
  “发昏章第十一,我也并非独此一家。”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
  “有一致就好。曲先生,能听江龙一句肺腑之言吗?”
  “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讲。”
  习江龙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坐在沙发上,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茶几上没有烟灰缸,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叠了几下,当做烟灰缸放在茶几上。
  曲武也坐在沙发上,伸手拿起了自己的小茶壶。这茶壶是宜兴出产的紫砂壶,质地优良,深得曲武的钟爱。曲武不嗜烟,不嗜酒,惟好饮茶。他喝茶不用杯子,而是直接把茶沏在这把紫砂壶里,然后把壶嘴衔在唇间直接吮吸茶水。
  习江龙抽了几口烟后,定了定神,有意在眉宇间流露出虔诚的神色。
  “曲先生,我今天真的是一片诚心……”他说。
  “那当然好。”曲武说。
  “首先我向你负荆请罪,请求你给我谅解和合作。”
  “其次呢?”
  “随便聊聊。”
  “你用什么证明你的诚意?”
  “我申请加入九三学社,这可以表示我的诚意吧?”
  “你想加入九三学社?”
  “是的。娄先生也动员我加入九三学社,他让我直接和你谈。如果我加入九三学社,我就是为九三学社担任系主任。你是主委,从组织关系说,我这个系主任一切都要服从你的指挥。这是我的申请。”
  习江龙趁势拿出几页稿纸,放在茶几上。
  曲武沉吟不语。
  习江龙仔细观察曲武的神色,曲武没有任何表示。他心里估计,这个小老头儿一定是大吃一惊。继而便是十分得意。再继而便是发号施令。如果那样,一切都会变得那么称心如意。
  “习主任,你的话是真的吗?”曲武突然开口问。
  “那当然。”习江龙心里异常高兴,事情果然完全像他预料的那样。
  “就是说,你会服从九三学社的领导?”
  “我保证服从!”
  “那么,请你把八五级非法招来的学生刘海林、吴彤予以清退,如何?”
  习江龙这才发觉曲武是在捉弄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曲先生,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权力有限。”他强作笑脸,大口地抽着烟。
  “那么,你可以以系主任的身份写一份报告,说明非法招生的真相,要求学校清退非法招来的学生,然后一式两份,我给你呈递九三学社省委,通过他们再转呈省政府,你看怎么样?”
  “这……”习江龙的额头冒汗了。
  “习主任,要是这个要求你觉得为难,你可以拒绝。”曲武说。
  “曲先生,嘿……说心里话,我也想这样做,对共产党的腐败我恨之入骨。不过……打了报告也没有用,这两个学生都有背景……不太好办……”
  曲武把壶嘴插入唇间,吮了几口茶水。
  “让习主任为难了,实在抱歉。”他说。
  “曲先生,两个学生算什么?省政府都没当回事,咱们又何必认真?现在光大案要案就抓不过来,这种鸡毛蒜皮谁管?”习江龙说。
  “读过《能改斋漫录》吗?”
  “没有。”
  “里面有诸葛亮的故事。”
  “是吗?”
  习江龙见曲武这么突然地转移话题,心里就明白,这个小老头儿是在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诸葛亮要打制三千口刀。”曲武说,他右手握着茶壶,神态显得那么优雅。“刀做成以后,要淬火。诸葛亮派人到蜀江取水。水取来之后,一淬火,有个叫浦元的冶工说,这水不纯,内有涪江水,不能用。取水者一口咬定是蜀江水。蒲元用刀划了划水,肯定地说,‘里面掺进八升涪江水’。取水者一听,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求饶。原来他取水回来时,在涪江渡口洒了水,便顺手从涪江打了八升水掺进去。你看,那取水者虽然骗过了神机妙算的孔明,却瞒不过一个小小的冶工。”
  曲武说罢,长叹一声。
  习江龙好像坐在针毡上,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苦苦地琢磨着,怎样才能打动并说服这个小老头儿呢?
  “曲先生,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真的有许多误会。当然,造成这些误会责任在我。不过,我……我加入九三学社真的动机很纯……”他说。
  “是不是在共产党那里吃了闭门羹?”曲武说。
  他的话一针见血,习江龙听罢,额上的青筋猛地凸起。这个王八蛋!哪一把壶不开他偏提哪一把。这个小老头儿莫非和司徒汉生串通一气?
  “曲先生,娄先生几次动员我加入。我去医院看他,他又和我说,还要我尽快……这这都是真的……”他说。
  “我们这个支部吸收新成员,都要求他们在加入之前,首先为九三学社干点实事。娄先生没告诉你吗?”曲武说。
  “我可以……只要不是那两个学生……”
  “不,必须是那两个学生。这件事情我们支部经过详细调查,才向省委反映的。苦于手中无权哪!好容易有了点儿权,能不尽情使用吗?如果你因为这个受到打击报复,我们可以联络其他民主党派全力支持你,如何?”
  习江龙一时沉吟不语。他看出曲武下定决心要用这着棋将他的军,并企图把他将死。从曲武的角度说,这的确是一步好棋。无论他答应与否,曲武都是赢家。登门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曲武的这着棋呢?
  “习主任,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曲武捧着茶壶,慢悠悠地吮起茶水。
  “曲先生,这是先决条件吗?”习江龙问。
  “这样理解也可以。”
  “如果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接受。不过,这件事情非常复杂,不是一两天可以办完全的,我要求和入社同时进行。”
  “在入社之前干实事是惯例,只有看到那两个学生被清退的结果,我们才能考虑是否吸纳你的问题。”
  “曲先生,这……这……时间太长……”
  “时间不能拖长,必须马上解决。这也是一种考验。”
  “未免苛刻了吧?为什么时间也要加以限制?”
  “拖上几年,他们就毕业离校,还清退什么?”
  “好吧……”
  习江龙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他的目光往墙上的字画扫视了一番,然后又收了回来,偷偷地看了曲武一眼。曲武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往嘴里送茶壶,面部表情显得非常淡漠。习江龙把烟灰往纸制的烟灰缸里弹了弹,不小心烟头碰着“烟灰缸”,“烟灰缸”烧出了一个小洞。他连忙用手指去摁冒着红光的小洞。不一会儿,小洞的烟火熄灭了。他又挤出一脸的诚恳,冲曲武笑了笑。
  “曲先生,对不起……”他说。
  “没什么,只是多了点煳味儿。”曲武说。
  “我是说过去……过去我干了蠢事……实在对不起你……”
  “你已经道歉了。”
  “曲先生,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我没有想过。”
  “我一直想向你说明这一点。”
  “有必要吗?”
  “我想,也许你会原谅我的。”
  “那么,你不妨说说。”
  “因为我太喜欢你的字了。我和孙明凤结婚时,请你给我写‘龙凤呈祥,天作之合’八个字,你断然拒绝。”
  “有这样的事吗?”
  “的确有。当时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命题,我就……就怀恨在心……后来,我只好请娄先生写。”
  “这么说是我错了?”
  “不不,是我错了……”
  “不管谁对谁错,我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却耿耿于怀,真是的……”
  “你真的想要我的字?”
  “真的……”
  “我可以送你。”
  习江龙心里不由得一跳,这可是意外的收获。这小老头儿怎么啦?刚才还是铁石心肠,转眼间便心慈手软,这之间的变化也未免太快了。不过,能搞到这小老头儿的字,也算不虚此行。
  曲武把紫砂壶放在茶几上,然后站起来,走到那张大桌子前,拿过一张宣纸,铺好,接着抓起毛笔,便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不一会儿,条幅就写完了,他又在上面加盖了几枚印章。
  “你看看,行吗?”他说。
  习江龙受宠若惊。他掐灭烟头,连忙站起来,走过去。只见曲武在宣纸上写下了两行苍劲古朴的行草:
  蓝天乘雁去,
  却又呼君来。
  起首的空白处还加盖了一枚闲章,只有一个字——“词”。落款处特意注明“习江龙先生嘱书”。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眨巴了许久。
  “如有不妥,还望赐教。”曲武说。
  “岂敢!曲先生,可以请教这两句诗的出处吗?”习江龙问。
  “这是老朽的涂鸦之作。”
  “怎么只有两句?”
  “原想凑出一绝,凑不出来了。”
  习江龙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折好,又向曲武要了一张旧报纸,把宣纸包了起来。
  “曲先生,我认为,我们之间的误会已经解除,你说呢?”他说。
  “不,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误会。”曲武说。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7』第三十七章
  习江龙把曲武写的条幅裱好后,挂在迎面的墙上。习江瑶在站一旁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她反复咏吟着。过了一会儿,她又用手指在掌心画来画去。突然,她推了推眼镜,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老东西的字越来越值钱,求他写个字可不易。”习江龙说。
  “那枚闲章有意思,只有一个‘词’字,什么意思?”习江瑶问。
  “《说文》里说:‘词,意内而言外也。’老东西不过是提醒我,他写的这两句话意在言外。”习江龙说。
  “那么,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一目了然,他是在骂人。”
  “骂人?骂什么?”
  “骂我青云直上。我根本不在乎,我就是要青云直上!”
  习江瑶坐在沙发上,她把一支香烟放在手指间捏来捏去,仿佛捏的时间越久,香烟的味道越香。
  “你专门找曲先生求字?”她突然问。
  “我想加入九三学社。”习江龙说。
  “干吗加入九三学社?”
  “你出的主意嘛!”
  “蠢才!”
  习江龙满脸透着困惑。他不明白习江瑶为什么骂他,难道习江瑶又改变了主意?
  “曲先生答应了吗?”习江瑶问。
  “没有。”习江龙说。
  “你得谢谢他。”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加入民主党派的目的是什么?”
  “一步登天。”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习江瑶嘲弄地笑了。“你需要的是能够送你上青云的好风,九三学社有吗?”
  习江龙挠了挠头,他感到无话可说。仔细想想,习江瑶是对的,曲武不是好风,娄师贤也不是好风。加入九三学社,至少眼下看不到有直上青云的机会。想到这里,习江龙狠狠捶了下大腿,两只对眼儿瞅着墙上的条幅发愣。
  习江瑶用手理了理额前的那一绺白发,继续捏手指间的那支香烟。
  “还记得我常说的丁老太吗?”她问。
  “知道。”习江龙说。
  “她是省人大副主任,又是民盟省委主委。”
  “你让我找她?”
  “对,找她去吧!”
  习江龙心里一亮,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位丁老太名叫丁晓一,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时,被定为章罗联盟的死党。在全省民主党派的代表人物中,她已经处于执牛耳的位置。习江瑶说过,她在农场劳改时,就和丁晓一住在一起,两个人不仅成了忘年之交,而且也成了莫逆之交。不过,习江瑶退休后,深居简出,习江龙并不知道她和丁晓一还保持往来。
  习江瑶把捏了好久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知道我每天在干什么吗?”她问。
  “我哪儿知道,你也没说。”习江龙说。
  “我在帮她写回忆录。”
  “你不是封笔了吗?”
  习江龙感到非常疑惑。习江瑶退休以后,谢绝了所有报刊的稿约,发誓不再从事笔耕,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许多人劝她继续写点东西,许多学校请她讲讲课,做做报告,她全都拒之门外。谁知她却帮助丁晓一写回忆录。一个赫赫有名的大作家居然屈尊地为人作嫁,真不可思议。
  “你怎么帮她?”他问。
  “丁老太口述,录下音来,再给我,我根据录音整理成书稿。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也非常顺利。”习江瑶说。
  习江龙从习江瑶的神色可以看出来,习江瑶帮助丁晓一写回忆录是真心实意的。仅从这个事实也足以看出,习江瑶和丁晓一的关系异乎寻常。习江瑶让他找丁晓一,的确是个无与伦比的好主意。他瞪起那双对眼儿,上下左右地打量起习江瑶。他有一种感觉,在习江瑶面前,似乎天底下根本不存在任何困难。逢山能开路,遇水能架桥,遇龙能降龙,遇虎能伏虎。三十年的坎坷似乎让习江瑶练就了七十二变的本事,使她有能力创造人世间的一切奇迹。如果说习江瑶没有出现之前,他面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那么,习江瑶出现之后,他便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心服口服地承认,正是习江瑶带来了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姐,你和丁老太说过吗?”习江龙问。
  “早就说过,我还告诉她,她的回忆录有好多是你整理出来的。”习江瑶说。
  习江龙乐得嘴都合不拢。他突然发现习江瑶手指间捏着一支烟,连忙拿出火柴,给习江瑶点烟。
  “写文章需要素材。”习江瑶非常舒适地喷着烟雾,语气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有了素材关键就是剪裁。不会剪裁就不会写文章。”
  “你是作家,论写文章谁也没法跟你比。”习江龙说。“以后你只要给我一个主意,我就把它变成一个事实。”
  习江龙把目光扫向墙上的条幅,忍不住摇了下头。
  “你早告诉丁老太的线索,我何必去碰这老东西呢!”他又说。
  “曲先生的字飘逸洒脱,意蕴无穷。”习江瑶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你找他是对的,不然,哪儿来这幅字呢?”
  “你喜欢吗?”习江龙问。
  习江瑶看了看墙上的条幅,微微地笑了,她的面孔泛出铁青色的光泽,显得有些怪异。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无意中扫了她一眼,心头不觉生出一种恐怖的感觉。当他定睛再看时,习江瑶举止神态又跟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他这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二龙路靠近省城东郊,过去是外国人聚居的地方。马路两边都是欧洲风格的建筑,人行道上成排的法国梧桐长得郁郁葱葱。解放以后,这一带的房屋经过修缮,一般是安排省政府的要人居住。丁晓一就住在二龙路的一所宅院里。这所宅院的外面是用花岗石砌成的围墙,围墙很高,上面长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从围墙的上方往里看,可以发现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核桃树。在围墙的南面有一个红漆的大门,大门紧紧地关闭着,使这所宅院溢出几分神秘感。习江龙骑着自行车,很容易找到了这个红漆大门。他支好车子,揿响门铃。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大门上的小门啪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一张姑娘的面孔。
  “你找谁?”那姑娘问。
  “我找丁妈妈,约好的。”习江龙说。
  “你叫什么?”
  “习江龙。”
  习江龙连忙拿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小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传来,接着,红漆大门吱扭扭地拉开了。开门的是刚才问话的姑娘。从姑娘的着装看,显得有几分土气。根据习江瑶的介绍,这不可能是丁晓一家里的人,显然是丁晓一雇用的小保姆。
  “先生,请吧。”小保姆说。
  习江龙兴致勃勃地跟在小保姆身后走进宅院里。
  进了客厅,习江龙看见从沙发上站起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个子不高,背有点驼,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显得那么干净利落。习江龙在电视里见过丁晓一。电视中的丁晓一经常为这个工程奠奠基,为那个工程剪剪彩,是个颇有影响的人物。站在丁晓一面前观察丁晓一,那感觉显然与电视中大不相同。习江龙发现这个老太太的精力极其旺盛,一举手一投足都给人痛快淋漓的感觉,尤其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看上去绝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习江龙还没开口,他的手就被丁晓一抓住了。丁晓一上下打量着他,眉宇间流露出的神色是欢快的,满意的。
  “你就是江龙吗?”她拉着习江龙坐在沙发上。“我和江瑶是难友,那时,要是没有她的照顾,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我姐也说,要是没有丁妈妈在精神上的鼓励,她也无法坚持下来。”习江龙说。
  “是吗?”丁晓一朗声地笑了。她的笑声极富于感染力,使人的心情不禁为之豁然开朗。“你抽烟吗?”
  “我有烟。”习江龙说。
  丁晓一马上站起来,从旁边的酒柜里拿出一条“中华”烟,从里面抽出一包,递给习江龙。
  “你请便,像自己的家一样。”她说。“江瑶的烟瘾非常大,你得劝劝她,让她控制控制,肺叶子可受不了。”
  小保姆也把沏好的茶拿来,放在习江龙面前的茶几上。
  习江龙从提包里拿出一些打印稿,交给丁晓一。
  “这是十八章、十九章、二十章,你再审阅一下。”他说。
  “江龙,我刚知道是你整理的。你的文笔非常好,非常生动,一点儿也不比江瑶差。”丁晓一说。
  “不,是我们俩一起整理的。她的身体不好,干一会儿就得歇一歇。她说,丁妈妈这本回忆录非常重要,必须让它尽早面世。”
  “是吗?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
  “丁妈妈,你说感谢的话就不对了,我和我姐都是当做自己的事情来做的。”
  “对对对,不说感谢,不说感谢……”
  习江龙的心逐渐塌实下来。直到现在,他才坚信选择丁晓一是正确的。想起曲武那张呆板枯燥的面孔,习江龙就感到非常好笑。这小老头儿大概还不知道吧,他和司徒汉生一样,都是绝好的天堂。如果不是司徒汉生把共产党的大门关得那么严实,如果不是这小老头儿把九三学社的大门关得那么严实,他今天怎么可能光临如此美妙的天堂呢?在这座天堂里,他不必绞尽脑汁,就可以享尽天堂里的各种美酒佳肴。
  “我和江瑶刚认识时,她才二十多岁,多好的年龄……”丁晓一说着,眼角就红了。“我读过她的小说,看到这么有才气的女作家也要劳改,我心里只想哭。第一天我就发现,她想自杀。她傻呆呆地坐着,不吃,不喝,也不睡……我把剪刀藏起来,把绳子藏起来,凡是能用来自杀的东西都藏起来。我白天黑夜守着她,苦口婆心地劝她。我说,要想开啊,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什么家庭呀,什么爱情呀,什么亲朋呀,什么都不要想,只想一个字——活!只要活下去,就是胜利。只要活下去,就什么都有了。死很痛快,也很简单,那是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人人都怕死,其实活比死要难哪……”
  习江龙听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就在习江瑶打算自杀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想到过死。当时,那些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一批接一批地在党旗下宣誓,他依然被拒之门外。因为习江瑶是右派,他眼瞅着共产党的大门近在咫尺,就是迈不进去。于是,他也想死,但不是自杀。他把入党申请书写好,装进上衣口袋里,然后每天上街转悠。他希望能碰上受了惊的奔马,希望能碰上抢劫的歹徒,希望能碰上百货商店起火,希望能碰上儿童掉进湖水里……他很不走运,那些日子天下太平无事,连吵架骂街的事情都不曾发生。情急之下,他把自己的白衬衫撕开,裁成方方正正的一块,然后用刀子割破右手食指,写下这样的一段话:
  我发誓,从此与罪恶的习江瑶断绝姐弟关系。我决心永远永远跟着共产党干革命!
  请党相信我吧!
  他把血书交给司徒汉生,司徒汉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双手抱住习江龙的肩头,用力地摇晃起来。“江龙,放心吧,党已经听到你的心声……”司徒汉生说。这句话曾经给习江龙带来多大的希望。他日日等,夜夜盼,希望有一天司徒汉生突然给他带来惊喜的消息……他还是失望了。共产党的大门从来也没有向他启开一条缝隙。后来,他逐渐地领悟过来,他和习江瑶和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习江龙恨习江瑶,恨习江瑶给他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至于习江瑶究竟如何度日,他却从来也没有想过。特别是有关习江瑶企图自杀的信息,习江龙还是第一次听说的。就在同一个时间里,姐弟两个人同时想到死,这样的情节大概只有在戏剧中才能找得到。
  “江瑶喜欢下围棋,为了让她开心,我就跟她学围棋。我学会了,就是没赢过她。”丁晓一说着,从茶几下面的搁板拿出一堆东西。“你看,这些都是围棋,这盒是白子儿,这盒是黑子儿。江瑶一来,我们还下。我还是赢不了她。”
  “不,丁妈妈,是你赢了。因为你救了她的命。”习江龙说。
  丁晓一听了这话高兴地笑了。
  “江龙,关于在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的事情,我又仔细想了想,参加卧轨的人好像没有齐明轩,你把这一页找出来。”丁晓一突然把话题转到回忆录上来。
  习江龙一下子愣了。这些打印稿其实他一页也没看,丁晓一说的内容他当然不知道。既然牛皮已经吹了出去,他只好硬着头皮一本一本地翻找。
  “好像应该在十九章里。”丁晓一说。
  “我昨天熬夜写东西,脑子昏昏沉沉的。”习江龙说。
  他把十九章找出来,从第一页开始翻。丁晓一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他感到浑身上下都是刺儿,扎得他非常难受,眼皮底下的铅字竟变成白花花的一片。
  恰好这时,电话铃响了,丁晓一马上去接电话。习江龙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一轻松,眼睛也好使了。翻了十几页,他居然找到了。这个漏洞总算不动声色地堵上了。丁晓一的电话还在继续打。电话的那一端大约也是个老太太,两个人的话不知为什么竟没完没了的。从调整班子到机关分房,从假货成灾到银行被抢,从猪肉长价到天气变凉,从儿子出国到孙子尿坑,一会儿哈哈哈,一会儿嘻嘻嘻,差不多过了半个多小时,丁晓一才把话筒放下。她坐回刚才的位置,大概因为口干舌燥的缘故,她只顾吹着气儿地抿了几口茶水。习江龙刚要把找出的那一页回忆录递过去,她却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本十六开大小的白纸印制的表格,递了过来。
  “江龙,这是入盟的申请书,你填一下。”她说。
  “好,好……”习江龙说。
  “我和江瑶不是外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丁晓一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在茶几上指点着说。“选择入盟,这条路你走对了。想想看,事情一目了然。经过十年动乱,民主党派已经衰弱不堪,我们这些人都七老八十的,也该退了,这就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你是教授,系主任,又年轻,是求之不得的宝贝。拿我们民盟省委来说,每次开会我都说,要是我们的会议室里过几年还不出现黑头发,我们民盟就要送进历史博物馆喽!”
  “丁妈妈……”习江龙把表格装进提包里,还想把那一页回忆录递过去。
  “江龙,听说你是娄师贤的弟子?”丁晓一问。
  “对。”习江龙连忙把事先准备好的《训诂学通论》拿出来,翻到序言,送到丁晓一面前。“你看……”
  丁晓一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几眼。
  “哦,哦,好,好……”她把书放下,同时把老花镜也摘下来,放在茶几上。“江龙,听江瑶说,你还是什么理事长?”
  “汉语言文字学会副理事长。”习江龙说。
  “好,好。我和娄师贤很熟悉,开会时常见到他。那老头儿,满口道德学问。”
  “娄先生打算让我加入九三学社。”
  “那不行,那不行。”丁晓一连连摇头。“你就加入民盟。”
  “丁妈妈,我有一个要求,我能不能不参加我们学校的支部?”习江龙问。“我们学校的民盟支部矛盾重重,我想回避。”
  “可以。你参加省委直属支部。”
  习江龙感到欣喜异常。丁晓一如此爽快,如此大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毫无疑问,和丁晓一熟了以后,丁晓一一定会更加爽快,更加大方。到那时,他肯定会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当年“习大仙”的预言肯定会变成现实。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8』第三十八章
  一回到家里,安楠就被辛辣的烟味呛得咳嗽起来。她推开儿子的房门,看见刘乙和冯晨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虽然窗户洞开,烟雾依然弥漫在空间。
  “谁的烟?”安楠板起了面孔。
  “我的。”冯晨说。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往常那种欢天喜地的劲头一点儿也看不到了。
  “你爸爸妈妈不让你抽烟,你就躲在这儿抽?”
  冯晨瞅了刘乙一眼,低头不语。
  “他只是消愁解闷。”刘乙说。
  “你呢?”安楠问。
  “我是舍命陪君子。”
  “你……”安楠抬手就是一掌。
  刘乙闪头一躲,巴掌落在冯晨的脸上。
  冯晨坐在那里,却一动也不动。
  安楠几步上去,伸手拧住刘乙的耳朵。
  “哟……”刘乙尖声地叫了起来。
  冯晨突然站起来,向门外跑去。
  安楠惊奇地盯着他的背影,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妈……”刘乙挣脱安楠的手,揉着耳朵埋怨起来。“你真不给面子,冯晨家出事了!”
  “什么事?”安楠问。
  “冯哥让人杀了!”
  “怎么让人杀了?”
  “他去东北要钱。”
  “他是不是犯法了?”
  “叫人杀是犯法?杀人倒成了合法。”
  “你那个冯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比习江龙呢?”
  安楠一下子被儿子问住了。这个问题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因为在她的心目中,这不是两个等量,不可能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在同一个思维的板块上。现在儿子用这个问题向她挑战,她不由得困惑起来。
  “和习江龙比,冯哥就是圣人。”刘乙说。
  “圣人能叫人杀了?”安楠说。
  “就是圣人!”
  安楠对儿子的激烈抗争颇为惊讶。她心里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儿子成熟了,还是她幼稚了,也不知道是儿子清楚了,还是她糊涂了,总之,她居然在儿子面前有一种理亏心虚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许只是一种蒙眬的心理过程,却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一向认为自己是性格坚强的女人,没有想到性格坚强也会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而且处在这种境地中,她的表现竟又如此笨拙幼稚。事实上,她感到一筹莫展。好像绿茵场上的守门员,她只能被动地接球,根本不可能主动地出击。对手可以使出浑身的解数来破门,她的全身解数只是用来推挡。她闭上眼睛,轻轻摇摇头,终于从刘乙身边走开。虽然她一言未发,在她的内心,她第一次向儿子承认失败。
  晚饭后,刘宏基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和安楠一起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安楠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憔悴,神情有些恍惚。她的目光虽然盯着屏幕,眼前闪动的却是冯克非的那张笑脸。那笑似乎绵里藏针,使人感到那是一种不祥之兆。安楠觉得冯克非这个人很难解读。当她决定向领导反映习江龙的问题时,她不打算找章汝霖。因为她看得很清楚,章汝霖在习江龙身上倾注的希望完全是一己的私利,指望章汝霖在习江龙的问题上说句公道话,那是痴心妄想。冯克非则不然,他和习江龙并没有利害关系,难道他仅仅是为了维护同僚的利益?这简直太可怕了。如果每一个人考虑问题都只围绕自己身边的几个人,那么我们这个社会还能称其为文明社会吗?从冯克非、章汝霖到习江龙,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有目前这样一种选择吗?安楠给自己沏了一杯浓茶,希望茶碱的力量可以帮助她镇定情绪。
  “刘乙!刘乙……”
  突然,楼下有个女人扯着嗓门尖声叫喊。
  刘乙连忙跑到阳台往下看。
  “谁?”安楠问。
  “柳青芝,就是冯嫂。”刘乙说。
  “她找你干吗?”
  “不知道。”
  “小乙,请她上来再说。”刘宏基说。
  刘乙连忙下楼把柳青芝领上来。
  “这是我爸和我妈。”刘乙把安楠和刘宏基介绍给柳青芝。
  安楠把电视关上。她打量着柳青芝,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不光因为柳青芝打扮得油头粉面,花里胡哨,还因为柳青芝一进门,就带进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呛得她头晕目眩,心里直想吐。
  “你请坐!”刘宏基说。
  柳青芝的举止有些拘谨,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滴溜溜的,不时向四周墙壁扫视。
  “小乙,你冯哥……”她一开口,眼角便淌下两行泪水。
  “我知道……”刘乙说。
  安楠倒了一杯水,递给柳青芝。
  “你慢慢说。”她说。
  柳青芝双手捧着杯子,好像十分干渴的样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然后用右手的手背把嘴一抹,又开始流眼泪。
  安楠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
  “有话慢慢说,不要着急。”刘宏基说。
  “我爱人叫人杀了……”柳青芝说。
  “凶手抓到了吗?”
  “不知道。”
  安楠不时地用眼睛瞅瞅柳青芝。她心里很是疑惑,柳青芝为什么突然来找刘乙呢?刘乙毕竟是个孩子,能帮她什么忙?莫非百乐餐厅又重新开张,因为人手不够,打算吸纳刘乙?如果那样,她要和刘宏基好好商量商量,这种环境看来不应当让刘乙再掺和进去。然而,看柳青芝的样子,也不像要找刘乙帮忙。难道是找刘宏基帮忙?刘宏基是个书呆子,能帮上什么忙呢?
  “真是祸从天降。”刘宏基说,脸上透出深深的同情怜悯。他大概和安楠一样,心里不断地猜测柳青芝的来意。只是他不像安楠那样,把心里的疑惑都写在脸上。他是个很讲要脸面的人,不论客人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的,他都不愿意在礼节上留下话柄。
  “他走了,让我们娘儿俩怎么过呀……”柳青芝说,眼泪随着话音涌出了眼眶。
  “小冯多大了?”刘宏基问。
  “三十八。”
  “唉,可惜……太年轻了……”
  柳青芝一个劲儿地用手绢擦拭眼睛,擦拭嘴角,擦拭鼻子,还要时不时地发出几声节奏性很强的抽泣。
  “有孩子吗?”刘宏基又问。
  “有。”柳青芝说。
  “多大了?”
  “才九岁。”
  “太小了……为了钱,真是丧心病狂……”
  刘宏基在言谈中,无意识地带出个“钱”字,柳青芝的精神马上为之一振,说话的语调也利落多了。
  “可不嘛……人刚死,他们冯家就上门,不依不饶……”她说。
  “因为什么?”刘宏基问。
  “还不就是钱嘛!好像冯涛这几年挣的钱应当全归他们……”
  “这不怕,有法律。”
  “他们也说有法律。”
  “还有法院嘛。”
  “我哪儿也不去,让他们抢,抢,人都死了,我还在乎什么!”
  “大人好说,得为孩子着想。”
  “其实家里有什么?空空的……今年百乐生意不好,老赔本儿,没挣什么钱。冯涛耳根儿软,谁都找他,他也不问生旦净丑,都那么大手大脚……谁要他给谁,把个家给穷了,给枯了,给空了,最后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你们都是知书达礼的人,你们说,我们娘儿俩怎么办?”
  安楠听到这里,已经预感到情况有点不对头。莫非刘乙闯了什么祸?她看了看刘乙,刘乙挺平静的,没有一点惊惶失措的样子。
  “冯嫂,你找我们,到底为了什么?”安楠再也沉不气了,她索性单刀直入地把问题挑明。
  柳青芝嘿嘿地笑了两声,又拿起杯子喝水。
  “大婶……”她说。
  “我叫安楠。”安楠说。
  “安老师,刘老师,你们都是教授,大人不见小人过……是这样,小乙呢,借了我们六百块钱,我现在手头实在紧,就……就……”
  安楠大吃一惊。刘乙借这么多钱干什么?六百块钱对一个孩子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可刘乙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平时偷偷摸摸抽的还是廉价的“家家乐”。她盯着柳青芝的面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是说,他借了你的钱?”她问。
  “对。”柳青芝点点头。
  “借了多少?”
  “嘿……也不多……”
  “我没借!她骗人!”刘乙突然嚷了起来。
  “小乙,你可真没良心!”柳青芝说。
  “你就是骗人!”刘乙说。
  “小柳,他借钱干什么?”安楠问。
  “他说有急用。”柳青芝说。
  “什么急用?”
  “这得问他。”
  “你胡说!那钱才二百,都买了蜂王浆了!”刘乙喊道。
  “买蜂王浆?”柳青芝装出惊讶的样子来。
  “是给你买的!”
  “你怎么学会撒谎了?”
  “就是给你买的!”
  “在哪儿?”
  “在驴肚子里!”
  “哟哟哟,教授的儿子这么没教养……”
  安楠十分恼怒,伸手打了刘乙一个嘴巴。原先她以为刘乙仅仅是厌学,现在看,或许有更为严重的问题。她感到很奇怪,刘乙为什么和他哥哥刘一相差得那么远呢?刘一从小就不用父母操心。学习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后来又凭着自己的实力考上了名牌大学。刘乙哪怕能把哥哥的十分之一学到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你到底借没借?”刘宏基问。
  “没借就是没借!”刘乙说。
  “哟,我原以为教授最讲道理,看来全他妈一个德性!”柳青芝冷冷地笑了。
  “口说无凭,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呢?”刘宏基说。
  “有借条呀!”柳青芝说着,从口袋里把借条拿了出来,用两只手把借条张开。
  安楠凑过去仔细地看了看,借条上写道:
  今借到柳青芝人民币六百元整。
  刘乙
  借条上的字的的确确是刘乙的笔迹,安楠感到无话可说了。
  刘乙也凑了过来。他一看,傻了眼了。当初明明写的是“二百元整”,怎么竟变成“六百元整”?他再仔细看看,发现自己当初写的“二”是一点一横,柳青芝又在下面加了两个点。
  “你改了!你改了!明明是‘二’,是‘二’……”刘乙嚷了起来。
  “小乙,你可太不仗义了!”柳青芝说。
  “就是二百我也没借!没借!那钱是给她买蜂王浆的……”刘乙气得攥起了拳头。
  “哟,你撒谎也撒不圆,既是给我买蜂王浆,干吗还写借条?难道这借条是假的不成?”柳青芝也把嗓门提高了。
  安楠仔细看了看借条上的“六”字,下面两点偏下,和整行字不匀称,好像后来加的。她把刘乙书包里的作业本全拿出来,一本本地翻,想找出一个“六”字来核对笔迹。无奈刘乙的作业本全是空白,一个字也没写。看来只有把官司打到法院,对笔迹进行鉴定,才有可能使真相大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看了刘乙一眼。
  刘宏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安楠,把钱给她,少啰唆!”他说。
  安楠看了刘宏基一眼,知道刘宏基想快刀斩乱麻,尽早摆脱柳青芝的纠缠。她也赞同刘宏基的想法,人家有白纸黑字的证据,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为了六百块钱也值得把精力耗在法院上?于是,她默默地拿出六百块钱,交给柳青芝。
  柳青芝把借条还给安楠,这才起身告辞。
  柳青芝走了以后,安楠把借条往茶几上一放,脸色陡然大变。
  “小乙,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她问。
  “我真的没借,真的,冯晨可以作证。”刘乙说。
  “借条是谁写的?”
  “我写的。”
  “没借钱为什么写借条?”
  刘乙就把所谓借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安楠听得目瞪口呆。她呆呆地盯着借条,好像一口误吞了一百只苍蝇。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回家商量?”刘宏基狠狠地瞪了刘乙一眼。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刘乙低下了头。
  “如果送礼是必要的话,二百块我们还拿得起。”
  “我要用自己的钱……”
  “不回家商量就不能随便借钱!”
  “怎么不能……”
  “安楠!你干吗还不揍他?”
  安楠气得把巴掌举了起来。她的巴掌还没有落下来,就被刘乙伸手抓住。
  “受骗就该挨打吗?”刘乙嚷了起来。
  “为什么不该打?”刘宏基说。
  “你们就没有受骗?你们受骗比我还多,比我还重,你们为什么不挨打?娄师贤也受骗了,妈妈也受骗了,你们让习江龙骗得摔了多少跟头?为什么不挨打?你们也该打!你们先挨打……”
  安楠默默地盯着儿子的面孔,举到空中的巴掌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
  “你又惯他,他已经无法无天了!”刘宏基说。
  “你们放心,六百块算我借你们的,我一定还上!”刘乙说。
  安楠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跌倒在地。
  “妈……”刘乙连忙扑过来,眼泪不觉潸然而下。
  “天道不公,地道不公,人道也不公……”安楠睁开眼睛,感到眼前一片茫然。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39』第三十九章
  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虽然雪下得不大,好像梳头时飘落下来的头皮屑,阴霾却在空中翻滚,拼命地向大地压下来,那气势显得异常森严可怖。来势凶猛的北风以纵横交错的电线为琴弦,奏响了一支撕心裂肺的流行歌曲。伴着歌曲,一株株光秃秃的杨树、柳树、槐树……可怜地东摇西摆,极不情愿地舞起了老年迪斯科。屋顶上蒙上了星星点点的“头皮屑”,路面上蒙上了星星点点的“头皮屑”,校园里到处都是一片片松软的“头皮屑”。“头皮屑”被风卷起,扬到人们脸上,凉飕飕的,顷刻间便化为水滴。据气象预报,气温不过零下五摄氏度。由于这是初冬,人们对天气的寒冷尚未适应过来,因而零下五摄氏度已经足以使人望而却步。在这座水城里,无论走到哪里,处处都能感受到一个严峻的字眼儿——“冷”。即使那些最时髦的美男靓女,此时此刻也全然顾不得体面,一个个都像缩头乌龟似的,恨不得将脑袋和四肢都缩进标有名牌标志的时装里。水城的夏天热得天翻地覆,水城的冬天看来也会冷得光怪陆离。这年头环境急剧恶化,罩在人们头顶上的臭氧层据说一天天地薄下去,说不定世界末日真的在悄悄地向人类逼近。
  梁惠娥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真冷!怎么学校也不供暖?在这个鬼学校,过冬就像过鬼门关……”她的嘴一直在唠叨不休。
  其实“鬼学校”早已开始供暖,只是那“暖”奄奄一息的,好像老太太嘴里哈出的热气。如果穿着棉裤坐在暖气包上,只怕坐上两个时辰,屁股也感觉不出丝毫的暖意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鬼学校”年年都是全市节煤的先进单位呢!若干年前,“鬼学校”因为冬天取暖省了煤,得到市政府的表扬,并领回一面锦旗。从此以后,节煤便成了“鬼学校”施政的重要环节。哪里知道,第一年省了煤,第二年便会压缩供煤指标;第二年省了煤,第三年接茬儿压缩供煤指标。几年下来,先进是先进了,每到冬天,锅炉房只能向外哈热气。章汝霖上任以后,发现先进和寒冷是一对冤家对头,二者根本无法协调,便决计不要那面先进的锦旗。可惜,为时已晚。当他为供煤指标四处奔波时,这才发现,供煤指标就像质量低劣的压缩饼干,压缩时十分痛快,吃的时候却怎么也泡不开。于是,“鬼学校”每年供暖的季节一到,锅炉房天天中午都要派人到几个固定的房间测试温度,只要温度达到十五摄氏度,就马上封火降温,否则,按计划供应的那点儿煤无论如何也坚持不到来年春天。
  “学生也怪,整天和烟厂过不去,他们应该为暖气而奋斗……”梁惠娥继续说。
  林义深披着呢子大衣坐在那儿写东西。他每写一会儿,就必须把两只手插进袖筒里焐一会儿。
  “少牢骚几句吧……”他说。
  “眼下除了牢骚,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有本事找校长去!”
  “校长应该竞选。要是竞选,谁能解决供暖问题,我就投谁一票。”
  两个人正斗着嘴,梁惠娥的目光突然被窗外吸引住了。
  “老林,你看……”她喊道。
  林义深连忙走过来。他的目光刚送出窗外,就看见甬路上有一个人双手握着大扫帚,一路扫过来。
  “向先生……”他顿时像触了电似的惊叫起来。
  “他又犯了病。”梁惠娥说。
  “向先生!”林义深打开窗户,大声招呼道。
  向景岳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蹒蹒跚跚,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疯疯癫癫,手中那把扫帚东一下西一下地扫来扫去,根本没有一点章法。雪不厚,他毫不费力就使那些白花花的“头皮屑”扬了起来。
  林义深关上窗户,三步并着两步地冲到楼外,来到向景岳面前。
  “我是走资派,走资派……我低头认罪,低头认罪……我是走资派,走资派……我低头认罪,低头认罪……”向景岳嘴里没完没了地嘟囔着。
  “向先生……”林义深说。
  “我低头认罪,低头认罪……”向景岳连连向林义深鞠躬。
  林义深见他穿得很单薄,连忙把自己的呢子大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向先生,我是林义深!”
  “你是江龙吗?江龙吗?”
  “我是林义深!”
  “林义深……你是走资派吗?走资派吗?”
  “我就是林义深!”
  向景岳抬起头,呆滞的目光盯在林义深的脸膛上。过了好久,他突然扔下扫帚,伸出双手抚摩林义深的头。
  “你的头还在吗?还在吗?”
  “在!在……”
  “我的头呢?头呢?”
  “也在!”
  “好,好……”
  许多人闻讯起来,围在向景岳周围。围观的人多半是年轻人和孩子,在他们听来,他们似乎是在听外星人说话。
  向景岳看见一个人,就伸手摩一个人的头。
  “你的头还在不在?在不在?”他说。
  “在!在!”被摩的人觉得好玩,马上回答。
  “你的头还在不在?在不在?”
  “在!在!”
  ……
  终于又摩到林义深。
  “你的头在不在?在不在?”
  “向先生……”
  “是不是落地了,落地了……”
  林义深苦笑一声。他把向景岳的扫帚踢到路边,又伸出双手搀扶向景岳的胳膊。
  “向先生,走,咱们回家……”他说。
  向景岳的孙子冬冬和外孙女圆圆、琳琳都上学了,家里没有人,冷冷清清的。林义深把向景岳扶到床边,让向景岳坐下,他自己也拖张椅子坐在旁边。向景岳的疯病有二十个年头了。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全校牛鬼蛇神被红色造反团关进牛棚不久,第一场雪就降临了。那雪从夜里就开始下,下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大朵大朵的雪花漫天飞舞,把天地之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被覆盖了,房屋被覆盖了,校园被覆盖了,只有被狂风撕裂的大字报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红色造反团的广播站用高音喇叭反复播放根据毛泽东《七律•;冬云》谱写的歌曲:
  雪压冬云白絮飞,
  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
  大地微微暖气吹……
  林义深那时还年轻,他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校园里堆雪人。突然,他看见习江龙押着一群“牛鬼蛇神”走来。接着,在习江龙的号令下,“牛鬼蛇神”纷纷挥动扫帚、铁锹,开始清扫积雪。林义深看得很清楚,向景岳就在其中,而且离习江龙只有两米远。向景岳手中拿着一把扫帚,干得非常起劲。由于积雪太厚,向景岳扫了几下,只把表层的雪扬了起来,竟然扬了习江龙一脸。习江龙怒不可遏地扑过去,挥起手中的皮带,狠狠抽打向景岳。向景岳的头被打破了,殷红的鲜血淌在洁白的积雪上。就这样,习江龙还强迫他每扫一下雪,就喊一声“我是走资派,我低头认罪”。从此,向景岳每年见了第一场雪常常发病,一发病就疯疯癫癫地拿起扫帚满校园扫雪。
  “向先生,你儿子呢?女儿呢?”林义深问。
  向景岳坐在床沿上,一声也不吭。
  林义深摇了摇头,心里对向景岳的儿女极为不满。已经二十年了,他们能不知道老人有这种病吗?知道老人有这种病,一下雪就该回来看看,否则,万一老人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他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给老人生起火炉。
  “向先生,你冷吗?”他问。
  “他们逼着我,逼着我……在雪地里,在雪地里……我说,我的心就像雪那样洁白,那样洁白……他们就用皮带抽我,抽我……”向景岳的目光盯着炉火。
  “现在没人敢。”
  “那里面没有江龙,没有……真的,真的没有江龙,没有江龙……他们都说是江龙,是江龙……没有江龙,没有江龙……”
  “怎么没有?我看见的。”
  “他待我好,待我好……就像儿子,就像儿子……”
  向景岳满足地咧开大嘴笑起来。林义深发现他的门牙几乎掉光了,心里异常难受。过去的向景岳可不是这样。在一九六六年以前,向景岳身体非常结实,五冬六夏总是红光满面的。带领学生上山种树,他刨的树坑又快又深,系里的男生没有不心服口服的。那时候的向景岳,冬天从来不穿棉衣棉裤。每天清早不围着四百米跑道跑上十圈是不吃早点的。娄师贤常常对他的身体羡慕不已。从一九六六年开始,向景岳垮了。垮的速度之快,令人嗟叹不已。他的肉体在萎缩,他的精神也在萎缩。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中文系系主任向景岳。
  “咱们学校的古代汉语教材,古代汉语教材,是我带着他编写的,编写的……那时候他还分不清平上去入,平上去入……我教他的,我教的……读《左传》,读《毛诗》,读《广雅疏证》……他很聪明,很聪明……”向景岳说。“过去我是系主任,现在他是系主任,他是系主任……”
  “向先生……”
  “他经常来看我,经常来看我……”
  林义深扶着向景岳,让他躺在床上。
  向景岳渐渐地开始平静下来。
  林义深看了看他的脸色,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把炉盖打开,用火钩捅捅火,再添加点煤。一会儿,炉火毕毕拨拨地烧得很旺。屋里变得暖和起来了。林义深又用火钩从下面捅捅炉子,让炉火烧得更旺。
  “我不要紧,不要紧……”向景岳说。
  林义深听出向景岳说话已经恢复正常,这说明向景岳的疯劲儿已经过去,他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娄先生好吗?好吗?”向景岳问。
  “我看没问题。”林义深说。
  “他不应该走在我前面,我前面……”
  林义深没有作声,他那光秃的脑壳汗珠点点。
  “凤尾竹,凤尾竹……”向景岳突然用手指着地下那盆已经枯萎的凤尾竹一个劲儿地摇头。“它死了,死了……”
  “挺可惜的。”林义深说。
  “这不是好兆头,好兆头……人头要落地,要落地……”
  “你怎么知道?”
  “我算过,算过……坤下乾上,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这是凶卦,凶卦……”
  “你说谁?”
  “守愚先生,守愚先生……”
  林义深感到莫名其妙,他仔细想想,在他认识的人里,没有名叫“守愚”的人。
  向景岳突然扑上来,双手飞舞,狠命抓了起来。
  “向先生……”林义深慌忙把他抱住。
  向景岳的右手在林义深光秃的脑壳上一下子抓出了一道血口子。
  “你去告诉守愚先生,去告诉……”他说。
  “我去,一定去……”林义深说。
  他舔了舔流到唇边的血。咸乎乎的,甜丝丝的,腥刺刺的。他感到喉咙枯得发涩,发紧,发痒,发烧。他真想哭出声音来。
  “有酒吗?”林义深一进门,劈头就问。
  习江瑶放下手中的杂志,站了起来,从五斗橱上拿起一个高脚玻璃杯,给林义深倒了一杯葡萄酒。
  林义深把酒一口喝下。
  习江瑶发现他头上有伤,马上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红药水,站在他身边,用药棉蘸着红药水轻轻地擦拭林义深头上的伤口。
  “怎么啦?”她问。
  “唉……向先生今天又发作了。”林义深长叹一声。
  习江瑶给林义深涂完伤口,便开始摆设棋盘。
  “他为什么向你发作?”她问。
  “我是代人受过。”林义深说。
  林义深看了习江瑶一眼,习江瑶的目光只是盯着棋盘,似乎对他的话并不那么在意。
  “来,你执白。”她说。
  林义深拿起了一枚白子儿,似乎有些迟疑。
  “向先生年年发疯……”他咕哝道。
  他本来是来发泄的。然而,一见到习江瑶额前那一绺白发,他便噤若寒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好像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已经到了弱不禁风的程度。习江瑶像往常一样,深藏在高倍近视镜后面的目光是温柔的,和善的,从来也没有露出过剑拔弩张、咄咄逼人的锋芒。向景岳的不幸在他胸中燃起的怒火不知不觉就被熄灭了。他呆呆地盯着棋盘,许久才走出第一步棋。
  “你手软了吧?”习江瑶笑了一声。
  林义深这才发现自己下的子儿对习江瑶有利。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棋盘。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使用平稳的平行型布局展开对弈。
  “昨天,我想写诗。想来想去,只想出一句,不冷不热难为水。”习江瑶说。
  “什么意思?”林义深问。
  “水之为水,热则为汽为云,冷则为水为冰。气态、液态、固态,三种形态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譬之为人,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习江瑶一边说,一边迅速拿起一枚黑子儿挂角。
  林义深连忙用二间高夹来对付。接着,他又突然飞出一棋,迫使习江瑶接后,然后他从容地抢占了一个好点。习江瑶愣了许久,随即便笑了。
  “雄风不减当年。你这一步走得格外新奇。”习江瑶说。
  “这不是我的目的。”林义深说。
  “你好像越来越计较胜负。”
  “你呢?”
  “一场游戏而已,胜了我不会增加什么,败了我不会损失什么。”
  “进入角色的人,没有希望失败的。”
  林义深琢磨着习江瑶说的话,他感到习江瑶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了。这个女人简直是一团解不开的谜。尽管这个女人的言行一如既往,彬彬有礼,井井有条,但她的感情好像一包怪味豆,酸辣苦甜咸,五味俱全。如果细细品味,那酸已非酸,辣已非辣,苦已非苦,甜已非甜,咸已非咸。林义深感到自己仿佛在作茧自缚。
  “你好像在埋怨我……”习江瑶说。
  “整天摇着鹅毛扇的人可不会长寿。”林义深说。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谁叫‘守愚’?”
  “娄师贤,字守愚。”习江瑶理了理鬓角笑了。
  “哦,是娄先生……”林义深用手掌在光秃的脑壳上狠狠拍了两下。
  “干吗问这个?”习江瑶感到有些奇怪。
  林义深没有回答,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棋盘。
  “真冷!你这间房子好像四面透风。”他说。
  “夏天就是蒸笼。”习江瑶说。
  她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往棋盘里摆子儿。看她的神情,她很惬意。似乎生活已经给她带来极大的满足。
  “你领先不过十目,小心点儿!”习江瑶说。
  “看起来你没什么长进。”林义深轻轻叹了一声。
  “说具体点。”
  “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你说我吗?”习江瑶放下手中的棋子儿,把头抬了起来,一边大口地喷烟吐雾,一边伸手理了理那绺灰白的头发。“我是孤云野鹤一老妪,‘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如此而已。”
  林义深嘿嘿地笑了两声,尴尬地挠了挠光秃的脑壳。眼前晃动的那一绺灰白的头发摧毁了他的全部信心。他终于发现,虽然习江龙作恶多端,他却没有权利对他进行谴责。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0』第四十章
  习江龙做梦也没有想到,奇迹产生的速度竟是如此不可思议。他把入盟申请交给丁晓一以后,没过几天,他就成为民盟省委直属支部的正式成员。又过了几天,由于丁晓一的推荐,他被补选为民盟省委常委。头上的光环接踵而来,习江龙甚至感到有些应接不暇。不过,他并没有满足。这几天,他把系的事情都托付给李凌峰和程帆,他自己天天在家里趴在写字台上,按照丁晓一的吩咐,以《关于当前学生思想工作的若干问题》为题,起草一份文件,准备交给民盟省委,再通过民盟省委递交省政府。丁晓一告诉他,民盟是参政党,只有积极参政,他的道路才会越走越广。习江瑶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正在校对刚打印出来的一部分稿子,是她帮丁晓一整理的回忆录。两个人都在不停地抽着烟,房间里烟雾腾腾,虽然窗户洞开,烟雾还是释放不出去。
  突然,门铃响了。
  习江龙把门拉开,刘海林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
  “你来干什么?”习江龙问。
  “馋烟了。”刘海林冲着习江龙挤了个鬼脸。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瞪了一下,便把刘海林领进去。
  “自己拿!”他指了指写字台上的一包“春城”。
  “我要洋烟儿!”刘海林说。
  习江龙又把那双对眼儿瞪了一下,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希尔顿”。
  刘海林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夹在耳朵上,再拿出一支烟,点上火抽起来。
  “我很忙,你走吧。”习江龙说。
  “习主任,不要情报了?”刘海林问。
  “什么情报?”习江龙问。
  “他们要上街游行,到省政府请愿。”
  “是吗?”
  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瞪得滚圆。真是天赐良机,他怎么能放过呢?
  “李梦田现在正在布置。”刘海林说。
  “什么时候行动?”习江龙问。
  “明天。”
  “走,跟我见冯书记去!”
  说着,习江龙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外衣,匆匆忙忙地披上。
  “等等……”习江瑶突然把头抬起来。“刘海林,你已经向领导反映了情况,你做得很对。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别让别人骂你是叛徒。”
  “好。”刘海林点点头。
  “你可以走了。”习江瑶说。
  刘海林看了习江龙一眼,没有动。
  习江龙眨巴几下那双对眼儿,便拍拍刘海林的肩膀。
  “那就不去了,你走吧。”他说。
  刘海林一走,习江龙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姐,怎么办?”他问。
  “多好的素材!可惜,不会剪裁就写不出好文章来。”习江瑶说。
  “你是说,让学生上街?”
  “为什么不呢?”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默默地盯着习江瑶的眼睛。
  “这些素材,只要稍加剪裁,就是一篇惊世之作。”习江瑶又说。
  “他们上街也不阻拦?”习江龙说。
  “不是不阻拦,而是要掌握阻拦的时机。”
  “你是说,他们上街时,再去阻拦。那时还拦得住吗?”
  “拦不住才能使这篇文章更灿烂。”
  习江龙忍不住笑了。他领悟地点点头,李梦田的天堂功能终于可以利用了。
  天色已经黑了,方菡还没有回来。习江龙只好自己打开房门,在里面等候。他拧亮床头灯,把光线调得很暗,然后坐在床上,身子向后一仰,倚在叠起的被褥上,眯起了两眼。方菡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她自己一个人在城里租了两间平房。习江龙经常在这里和她幽会,这个秘密迄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肚子突然感到饿了。习江龙爬起来,打开冰箱。冰箱里只有几片又干又硬的面包和几段香肠。他不想吃,便又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看看有没有饼干之类的东西。吃的东西没有找着,却翻出方菡的一本日记。习江龙马上捧着日记,倒在被褥上,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方菡是一九七八年考入中文系的。从那以后,她就一直缠着习江龙不放。习江龙完全明白这个老姑娘的一片痴情。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政治方面的强烈欲望使他没有勇气破坏“龙凤呈祥”的局面。好在方菡从没有向他提出过非分的要求,两个人的关系才稀里糊涂地保持到现在。
  方菡性情浪漫,为人大度,对婚姻一向不太积极,她的这种生活态度完全符合习江龙的心意。对于习江龙这种野心勃勃而又极端自私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样的女人能比方菡更理想呢?他读着方菡的日记,却感受不到刺激,心里不免有些失望。方菡的日记时断时续,信笔由之,完全是心血来潮的产物。她的兴奋点极其特殊,许多在常人看来非常重要的内容,她写得极其简略,简直就是流水账。比如“今日采访×××”,或者“今日到××去采访”,至于采访的过程和内容绝大多数只字不提,偶然提一下也只有三言两语。和习江龙的幽会则写得像标题新闻一样,除了时间、地点、人物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相关的信息。相反,越是琐碎的事情她记得越是详尽。比如买了一条时髦的连衣裙,从质地、式样到产地、价格,她都不厌其烦地记录下来,甚至与售货员有关质量问题的讨论也没有遗漏。这样的内容怎么可能引起习江龙的兴趣呢?突然,他的目光被一段日记吸引住了。这段日记不仅内容非常特殊,而且多次提到“习江龙”三个字。
  第一次参加了他们的沙龙,挺开心的。居然有个主题:“家庭和社会”。虽说是漫谈,准备得都非常充分,自始至终没有冷过场。真可谓“咳唾成珠玉,挥袂出风云”。总之,大家各抒己见,直言不讳。要说知人论世,这倒是个挺不错的方法。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谈论习江龙呢?话题怎么引出习江龙的我记不得了,好像人人义愤填膺,个个同仇敌忾。似乎习江龙是个妖魔鬼怪,抑或是个杀人如麻的凶手。什么“官迷心窍”呀,什么“不择手段”呀,什么“往上爬”呀,庸俗至极!中国的男子汉太少,就在于“财迷心窍”的人太多,“官迷心窍”的人太少,真正敢于“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人微乎其微。习江龙一不是党员,二没有靠山,完全凭个人的奋斗,拼来了教授和系主任,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我想,一个人只要不是有意地伤害别人,敢于“不择手段”地“往上爬”,而且能够爬上去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中国人真是可悲,自己未曾超凡脱俗,却又总是不遗余力地攻击别人,以此获得某种幸灾乐祸的快感。真叫人扫兴!
  习江龙看得耳热心跳。“他们”是谁?难道是中文系的老师,或者是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对他发生兴趣呢?说不定二者兼有。也许黄晓春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跳梁小丑。“跳梁小丑”在丹东出尽了风头,难道不也是“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吗?“向上爬”原本就是人生的主题之一,只不过体现在每个人身上,手段、门径略有差异而已,有的人是“百步”,有的人是“五十步”,彼此彼此,撕开面皮,都是王八蛋。偏偏有些王八蛋怪得很,他们自己“往上爬”倒心安理得,就是容不得别人“往上爬”。于是,他们一面肆无忌惮地攻击别人“往上爬”,一面又不遗余力地“往上爬”。这种王八蛋才是世界上最可恶的王八蛋。习江龙摇了摇头,又接着看另一篇日记。
  今天开会,冲我来的。据说,省委有人批评黄晓春鼓吹资产阶级自由化,而报道黄晓春的罪魁祸首是我。居然发出了质问,“《水城晚报》是谁家之天下”?为什么要为自由化鸣锣开道?报告很长很长,声色俱厉,却令人昏昏欲睡。真是奇怪,“自由、平等、博爱”是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口号,我们可以容忍孔夫子,可以容忍秦始皇,为什么偏偏对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口号讳莫如深……
  习江龙还没有看完,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方菡一向以乐天派自诩,看上去她的确整天无忧无虑的,好像不曾有过什么苦恼。她的日记却清清楚楚地暴露出,在她的欢歌笑语背后,也隐藏着某些深深的忧虑。这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姑娘,其实也有感情脆弱的一面……
  他正想得天花乱坠,方菡回来了。
  “你来了好久吧?”方菡说。
  接着,她摘下围巾,脱下大衣,然后用双手焐了焐冻红的脸腮。
  “干吗啦?”习江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从床上爬起来,点了一支烟。
  “采访呗!”方菡仰面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习江龙来回地踱着步,烟雾随着他的移动,迅速地在空间扩散。
  “我的提包里有今天的晚报,看看吧。”方菡说。
  习江龙从沙发上拿起方菡的提包,从里面翻出一份《水城晚报》。就在第一版有一篇综合报道,报道了各界名流畅谈对改革开放的看法。习江龙马上注意到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语言学家习江龙认为:“改革,不光要有智慧的力量,还必须有意志的力量。不能等待观望。等中央文件,等领导批示,等机构改革,如果这样,永远都有等的理由。我们必须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大胆地去吃第一只螃蟹。即使前面是一座座刀山,一片片火海,我们也必须闯过去。可惜,恕我直言,现在真正勇于为改革献身的人太少太少了。”……
  习江龙还没有看完,一双对眼儿便闪闪发光。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兴奋地拍了几下大腿。
  “知我者,方菡也。”他说。
  “我知道你需要它。”方菡说。
  “对,我需要!太需要了!”
  “你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些。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的事情,也许只是一举手之劳。这事情不光我需要,其实你也非常需要,咱们俩都需要。”
  “别跟我兜圈子!”
  方菡不知道习江龙在说些什么,神情显得有点不高兴。
  习江龙满不在意地抽了几口烟,才把谈话转入正题。
  “明天,学生要上街游行请愿,你报道一下。”他说。
  “报道什么?”方菡问。
  “报道的主题是我,不是学生。”
  “是你组织学生上街?”
  “不,我在阻拦学生上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菡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瞪起了两眼。
  “怎么和你说呢?简单地说,我需要证明。”习江龙说。
  “证明什么?”方菡问。
  “还记得烟厂吧?那时你们为烟厂的事情还派代表和省政府谈判过,对吧?现在的学生和你们那时不太一样,他们受政治气候的影响,总想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这本来跟我毫不相干。最近,省里有那么个意思,想提升我为副校长。消息传开后,有人眼红,就造谣诽谤,居然说我是学生的后台。”
  “别理他们,这是经验之谈。凡是谣言,你越解释越黑。”
  “不过,有时候是需要从某个角度证明的。”
  “怎么证明?”
  “明天的《水城晚报》应当报道,习江龙如何阻止学生上街游行。还要配幅照片,画面上,习江龙张开双臂,拼命地阻拦学生前进。”
  方菡听罢,没有吭声。
  “怎么样?”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死死地盯着方菡的眼睛。
  “给我一支!”方菡向习江龙伸出一只手。
  习江龙连忙拿出一支烟给她,并且用打火机给她把烟点着。
  方菡抽了口烟,又老练地吐了出来。
  “这是演戏!”方菡说。
  “政治本来就是一门艺术。”习江龙说。
  “手段不太光明。”
  “依你,光明点儿,听凭他们造谣生事,结果呢?”
  “不就丢了副校长吗?甚至丢了系主任。”
  “好吧,这些都不算什么。副校长总得有人干,系主任也得有人干。谁来干?他们!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他们大权在握,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个人倒也无所谓,黄晓春呢?恐怕要下十八层地狱。学生呢?重则被开除,轻则受处分,更糟糕的是,毕业时,他们肯定会被赶到边疆和山区。我这样做,目的不光是为了证明什么,也是为了保护大多数人。只要我证明了我的清白,我的地位就保住了;我的地位保住了,我就有了权力;我有了权力,就可以让大家享受安全。”
  “你真的这么想?”
  “那当然。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得忍辱负重。你以为我仅仅是为了洗白自己?我承认洗白自己是一个目的,但不是惟一的目的。洗白自己是为了争官,争官的目的是为了争权。这些逻辑推理都是正确的。一般的人的推理往往推到这里就停止了,他们要是能把推理进行下去,很有可能得到正确的结论。”
  “看起来,我要拒绝你,天理难容。”方菡笑了。
  习江龙分外得意。他庆幸自己事先偷看了方菡的日记,无意之中了解了方菡的内心世界。根据从日记中得到的信息,他对症下药,有的放矢,要不了几回合,便轻而易举地征服了这个倔强的老姑娘。这一切方菡自然都蒙在鼓里。她相信习江龙,就像相信她自己一样。虽然她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在几年的新闻采访过程中,又积累了比较丰富的观察他人、窥探他人心理活动的经验,偏偏在习江龙面前,她的精明和经验都化为乌有。尽管习江龙说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尽管习江龙编造的谎言常常是破绽百出,方菡竟然从来也没有觉察出来。
  “还剩下最后两个问题。”方菡把烟掐灭,又躺在床上。
  “什么问题?”习江龙问。
  “学生明天肯定上街吗?”
  “肯定。”
  “你可真神!”
  习江龙得意得满脸泛起了红光。这个老姑娘真是个宝贝!比起黄脸婆,老姑娘不仅内容丰富,而且形式也绚丽多姿。奇怪,黄脸姿似乎从来也不生病。假如黄脸婆突然患了癌症,或者上班时钻进汽车轮胎下,生活才会更加称心如意。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呢?”他问。
  “给我脱鞋。”方菡说。
  习江龙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但他又不敢让方菡扫兴。他正犹豫着,方蒸冲他瞪起了眼睛。
  “怎么,我不配?”方菡问。
  “不,不……”习江龙只好乖乖地把方菡脚上的两只皮鞋全部脱下来。
  “还有袜子!”方菡一边说,一边把两只脚抬了起来。
  习江龙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双手颤抖着,机械地把方菡穿的尼龙丝袜子慢慢脱下来。不一会儿,两只洁白如玉的、小巧玲珑的脚呈现在习江龙面前。习江龙突然感到自己的大脑变成一片真空,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摩方菡的脚。方菡躺着一动也不动。习江龙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把方菡的两脚猛地抱在怀里,又把方菡的两只脚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还有呢!”方菡说。
  “什么?”习江龙问。
  “给我脱衣服!”
  习江龙把方菡的两只脚轻轻放下,然后扑到床上,把方菡抱了起来……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1』第四十一章
  习江龙一早就来到操场东面的杨树林里。夏天,这里是晨读最好的场所,每天的这个时间,林间到处都晃动着青年男女的身影,琅琅的读书声时不时地飞进人们的耳朵里。如今这里变得冷清了,坚硬干燥的土地上只有一排排笔挺的、光秃秃的树干,还有它们投在地下的长长的阴影。凛冽的寒风虽然给晨光熹微的校园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宁静和神秘,却没有了诗情,也没有了画意,更没有了那种蓬勃向上的朝气和活力。不论谁来到这里,感受到的只是寂寞和孤独。习江龙当然不是为了寻找寂寞和孤独,他只不过是在对文章的素材进行剪裁而已。他没有穿大衣,也没有戴帽子。这并非因为他健忘,而是为了使戏剧性的场面达到最佳的效果。就像电影演员冬天拍夏天的戏一样,即使滴水成冰的气候,也必须身着夏装,装出大汗淋漓的样子。他来回地踱着步,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身体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嘴里虽然不断地喷出烟雾,可那微不足道的热气也只是帮助神经增强对寒冷的敏感。操场上空旷无人。锈迹斑斑的足球门默默地对视着,好像两个孤独的怪诞的弃儿在乞讨。习江龙过去也经常路过这里,但很少在这里逗留。当然,对这块土地他一点儿不陌生。这里曾经是政治风云的聚合点,那简陋的露天主席台走马灯似的烘托了多少风云人物。如今,他们或为座上客,或为阶下囚,更多的人只是在默默无闻的生活中把往事融进惨淡的回忆里。习江龙是绝无仅有的例外。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既不把这里作为起点,也不认为这里是终点。他的理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那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世上除了生老病死,本来无所谓真理。如果一定要承认真理的话,那么这个真理和权势永远成正比。对过去,他既不留恋,也不悔恨。他也从不认为今天所做的一切是对过去的否定。他一直认为,过去他只是输了,而不是错了。就好像一场足球赛,今天输了一个球,明天说不定赢上两个球。除了球技以外,更重要的因素就是运气。如果说过去和今天的确有那么一点差别的话,那也就像写文章一样。过去他写文章,主题不明,内容空洞,于是只好拼命挤牙膏。今天则不然,主题新颖,内容丰富,层次分明,条理清楚,结构严谨,中心突出,这样的文章怎么可能写不好呢?想到这一切,他信心十足,勇气倍增。
  太阳升起很高了。操场上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晨练的人。习江龙为了掩饰自己的行动,便也装模作样地伸伸胳膊踢踢腿,仿佛他到这里纯粹是为了锻炼身体,并无其他目的。
  突然,体育馆方向拥出一群学生,前面一排人还用竹竿高高地挑起几串鞭炮。不一会儿,鞭炮齐鸣,人声噪杂,几条横幅标语在人群头上展开:
  “还我校园!”
  “砸烂工宣队最后的一块堡垒!”
  “要民主!要自由!”
  “血债要用血来偿!”
  ……
  刹那间,各系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涌来,操场上很快便成为一片人海。不知谁搬来一张桌子,李梦田跳上去,对着半导体喇叭开始演讲。
  “同学们!最近,宝光卷烟厂的人员对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下了毒手,我们有三个兄弟至今还躺在医院里,这是为什么?难道这不是我们的校园吗?为什么工宣队修建的堡垒至今还得到保护呢……”
  一切都如愿以偿,习江龙满意地笑了。他马上离开树林,三步并两步地跑到章汝霖的家,用力地敲门。
  “章校长!章校长……”
  章汝霖正在家里吃早饭,听到习江龙的声音,他有些莫名其妙。
  刘淑洁一开门,习江龙便急三火四地冲进去。
  “章校长,不得了啦,学生要上街游行……”习江龙说。
  章汝霖吓得面呈土色,筷子都掉到地下了。
  “习老师,你马上找冯书记,让他召集中层以上的干部分头做工作,绝不能放一个学生走出校门。”章汝霖说。
  “来不及了!”
  “你说怎么办?”
  “章校长,你去一趟吧,学生看见你,说不定就解散了。”
  “那好,走……”
  章汝霖扔下饭碗,跟着习江龙跌跌撞撞地跑了。
  他们来到操场时,学生队伍已经出发。口号声此起彼伏,虽说达不到响彻云霄的气势,至少是如雷贯耳。习江龙发现,游行队伍里不仅有本科生,也有许多研究生和青年教师,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教授的身影。
  “快……”他抓住章汝霖的手,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他们俩追到学校门口时,游行队伍已经上了大街,上万人的人流看上去居然也浩浩荡荡。路旁围观的人不少,有学生,有教师,有干部,也有烟厂的工人。
  习江龙和章汝霖挤到队伍最前面。这时候,章汝霖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习江龙撇下他,独自一个人冲上去,张开双臂,好像一个“大”字拦在队伍前面。
  “同学们!回去!全部回去!你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他扯开嗓门喊道。
  游行队伍并没有停止脚步,反倒把习江龙逼得步步后退。习江龙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他一边劝阻学生,一边用目光四处搜寻。他的对眼儿起作用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李梦田以为他在查点中文系的学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习主任,不用查,要名单我这儿有。”李梦田说。
  习江龙是在找方菡。只要方菡把照相机的快门摁下,便大功告成,然后他就可以找机会就坡下驴地撤走。他那双对眼儿把马路两边扫了个遍,哪儿也不见方菡的踪影。他只好继续保持“大”字的字形。
  “同学们!回去!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快回去……”他几乎是声嘶力竭了。
  章汝霖此时稍微缓过气来,也马上跑来效法习江龙,摆出一个“大”字。于是,两个“大”字连在一起,横在游行队伍前面。
  “同学们!你们要相信政府,烟厂很快就会迁走……”章汝霖说。
  “同学们,章校长和习主任带着我们游行,大家欢迎不欢迎?”李梦田喊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学生们纷纷喊道。
  章汝霖的嘴满是泡沫,习江龙也感到精疲力竭,眼花缭乱。方菡究竟在哪儿?为什么不和方菡约定信号呢?习江龙心里很后悔。眼下,为了给方菡提供更多的拍摄机会,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同学们!请你们马上回去!我保证,我们一定把你们的意见和要求向省政府反映……”章汝霖说。
  “对对,我敢担保,章校长会的……”习江龙说。
  “章校长万岁!”学生中有人故意这样喊。
  “章校长万岁!万万岁!”其他学生也异口同声地挥臂响应。
  “习主任千岁!”
  “习主任千岁!千千岁!”
  ……
  “同学们,章校长和习主任都很忙,照顾一下,别让他们累坏了。”李梦田说。
  于是,几个男学生扑过来,把章汝霖和习江龙架住,并把他们俩拖到队伍里。
  习江龙非常着急,他担心方菡没有抓住镜头。如果没有抓住镜头,现在一切都晚了,游行队伍裹挟着他和章汝霖前进,他再想重复刚才的动作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大批警察出现了。不过,他们只是在路边维持秩序,并用半导体喇叭对学生进行劝说,并没有采取阻拦的行动。
  出了校门南下,不远处便是师范学院。游行队伍路过师范学院门口,马上拐了进去,在校园里高呼口号。
  师范学院正在上课,教学秩序顿时被打乱了,各个教室的窗口都探出许多脑袋,有的学生索性从教室里跑出来看热闹。
  “同学们……同学们……”章汝霖已经支撑不住了。
  “师院的同学们!为了民主,为了自由,跟我们一起行动吧……”李梦田对着半导体喇叭说。
  “要民主!不要专制!”
  ……
  随着学生情绪的高涨,学生呼出的口号也增加了不少内容。这些新增加的内容吸引了师范学院的学生纷纷加入游行队伍。
  这时,师范学院的几十个干部手挽手地拦住了游行队伍。
  “你们想干什么?”李梦田问。
  “章校长年老体弱,能受得了吗?”为首的一位干部说。
  李梦田看了看章汝霖,又看了看习江龙,然后把手一挥。习江龙和章汝霖马上被推到路边。
  那些干部才把道路让了出来。
  “师院的同学请注意!马上回去上课!愿意游行的人请你们一路想一想,你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为首的干部又说。
  游行队伍很快离开了师范学院,他们高呼着口号,渐渐地远去。
  游行队伍一直来到省政府门前,习江龙的角色再也无法扮演。在这种情况下,他本来可以非常体面地退场,回家好好地休息休息,无奈章汝霖执意不肯离开现场,他也不敢半途而废。直到章汝霖累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下起不来时,他才搀着章汝霖,租了辆出租车返回学校。
  习江龙美美地睡了一下午,直到有人拼命推他,他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睁开眼睛一看,陈建成笑眯眯地站在床边。
  “天都黑了!”陈建成说。
  “学生都撤了吗?”习江龙问。
  “大概没有。”
  “我的骨头都散了架了。”
  习江龙心里很不塌实。方菡究竟拍下照片没有?照片拍得质量怎么样?他拿出烟,和陈建成一人点了一支。
  “你这次露大脸了。冯书记在党委紧急扩大会议上说,中文系系主任习江龙不是党员,在关键时刻冲了上去,我们的共产党员都躲到哪里去了?”陈建成说。
  “有什么决议?”
  “要求干部全部出动,把学生动员回来呗。”
  习江龙对这些消息根本没有兴趣,他心里只惦着方菡拍的照片。只要照片能拍出他的风采,他的气度,他的英雄壮举,他的豪迈气慨,他便可以“高枕为乐矣”。
  “武警已经出动了。”陈建成说。
  “要抓人吗?”习江龙问。
  “那倒不会。”
  陈建成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又眯起两眼,用目光在习江龙身上扫来扫去,仿佛那是两道激光,倾刻间,就会把习江龙的心穿透了。
  “江龙,你还想入党吗?现在可是机会。”他问。
  “我已经加入民盟了。”习江龙微微一笑。丁晓一给他带来的惊喜至今还使他全身的毛细血管都处于膨胀状态。过去他听说“登龙门”的故事,现在他终于有了身临其境的感受。所谓的“龙门”看上去那么森严,其实非常低矮,只要一抬腿就可以过去。能否跨越“龙门”,关键在于“捷足先登”。人生真是奥妙无穷。倒运时,喝口凉水也能塞住牙缝;走运时,摔一跟头却能捡个元宝。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谁?”习江龙问。
  “黄晓春!”外面的人说。
  习江龙连忙去开门。
  “习老师,我是受人之托,给你送来东西。”黄晓春说,并把一个大信封递给习江龙。
  习江龙把信封拆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彩色照片和一封信。信上说:
  习老师:
  报道晚上见报。内参也马上发稿,照片效果特别理想。另外,省电视台今晚的新闻节目也将报道,是我向他们提供的信息。照片给你一张。你满意吧?
  知名不具
  即日
  照片以习江龙为主角而拍摄的。画面上的习江龙张开双臂,正拼命阻挡学生前进。虽然照片是从侧面拍摄的,由于角度选择得非常好,习江龙那张忧国忧民的面孔显得非常清晰,非常生动。
  习江龙吻了吻照片,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是黄晓春吗?”陈建成也走了过来,他拍拍黄晓春的肩头,堆出满脸笑容。“来,咱们聊一聊。”
  “我要看清样。”黄晓春说。
  陈建成不由分说,把黄晓春拖进屋内,摁在沙发上。
  习江龙给黄晓春沏了一杯茶。
  “随便谈谈,你可是咱们学校的骄傲。”陈建成说。
  “陈主任想谈什么呢?”黄晓春问。
  “比方说今天的学潮。”
  “今天一早我去上课,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学生,他们告诉我说,都上街游行了。陈主任是指这个吗?”
  “你事先一点儿不知道?”
  “不知道。”
  “事后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我忙着看清样。”
  “书呆子!”
  陈建成有点失望,但他并不死心。他抽了几口烟,又换了个角度和黄晓春交谈。
  “学生上街游行,无非对现实不满,你对这个怎么看?”他问。
  “这是一种否定。”黄晓春说。
  “你认为是一种否定?”
  “对,就是一种否定。人类社会几千年的发展历程,最基本的动力就是否定。没有否定,人类社会就不会发展。从理论上说,学生上街游行天然合理,在否定中,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最低级、最简单、最快捷的方式。这种否定必然产生飞跃,使人类文明闪烁出更耀眼的光芒。”
  “这么说,你支持学生上街游行?”
  “我是赞美否定。”
  “赞美否定不就是支持吗?”
  “不,那不等于支持,是阐述。否定是一种理论。既然是理论,当然需要阐述。未经阐述的理论是粗糙的,凌乱的。只有阐述才能使理论变得精细,变得有条理。”
  “你认为什么东西应当否定?”
  “什么都应当否定,只要存在,就应当否定。”
  “难道存在就没有真理吗?”
  “否定就是真理。所谓真理,只是存在于产生的一瞬间。只要成为一种存在,就需要否定。没有否定,它就不可能前进,就不可能完善,就不可能升华。好比一个人,早在胚胎时期就开始进行不间断的否定,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否定,否定使他们成长,使他们健壮,使他们衰老,使他们死亡。所谓死亡,就是人生最终的否定。这种否定,对于生命的个体而言,是一种痛苦,但对整个宇宙来说,只不过是又一个生命过程的完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什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都是人类愚蠢的妄想,是人类企图抗拒否定的垂死挣扎。真理是相对的,只有否定是绝对的。”
  黄晓春滔滔不绝的声音让陈建成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理论很深奥,你不懂。”黄晓春说罢,站起来就走。
  习江龙只顾欣赏自己的形象,并没有注意陈建成和黄晓春说了些什么。他见黄晓春往外走,连忙追过来。
  “小黄,谢谢你给我送信。”他说。
  “送信人说,不要说出她的名字,我照办了。”黄晓春说。
  习江龙笑了。
  送走黄晓春,他马上过去打开电视。
  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早已开始。电视里没有画面,只有蓝色的背景衬托着女播音员庄重严肃的面孔和义正词严的声音。
  ……该校的校长章汝霖教授和中文系系主任习江龙教授大义凛然,挺身而出,对闹事的学生进行严肃的批评和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然而,个别的学生不但不听从他们的劝阻,反而强制性地拖着他们走了四五里路。他们的行为遭到沿路的民警以及工人干部的严厉斥责,不断有学生从游行的队伍中退出。因此,聚集到省政府门前的学生比预计的人数大大减少。在个别坏人的挑动下,聚集在省政府门前的学生无理取闹,恣意生事,严重地干扰了省政府的正常工作。从上午到晚上,省政府派出大批干部,在各学校领导的配合下,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使不少学生翻然醒悟,返回学校。据最新消息,由于武警官兵进行了有效的疏导工作,聚集在省政府门前的学生开始陆续散去……
  “江龙,你成功了!”陈建成说。
  “什么意思?”习江龙说。
  “你应该给李梦田发一枚勋章,勋章上写上过去最流行的一句话:造反有理。不过,要改一字,变成‘造反有利’。从语法上说,这是个紧缩复句,因为它有两个主语,补进去就是:你造反,我有利。”
  习江龙听了陈建成这番话,觉得通体舒畅。他发现陈建成特别擅长拍马屁,当这小子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时,这小子顺风转舵的速度快得惊人。由此可见,世上最善于当奴才的人,恰恰是那些当惯了主子的人。反过来说,要想让一个当主子的人变成奴才,最好的办法就是压过他。
  “老兄何以教寡人计策?”习江龙问。
  “现在你有了对付唐志彬的武器了。”陈建成说。
  “说得具体点儿。”
  “黄晓春支持学生上街游行。他是唐志彬的学生,这就是说,唐志彬是这次事件的后台大老板。”
  “好,有点新意。”
  习江龙眯起两只对眼儿笑了。他抬起头,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目光却落在曲武写的条幅上。“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真的腾空而起,如同鲲鹏展翅,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莫之夭阏。黄晓春其实说得不错,现实的一切的确应当全部否定。如果不否定,空间会被阻塞,道路无以畅通,他又怎么可能自由自在地驰骋呢?可惜黄晓春太傻,他只会呐喊,只会坐而论道,却不懂得否定就像炒股,既可以发家致福,也可以倾家荡产。
  “江龙,你在想什么?”陈建成问。
  “你猜猜,寡人突然想起什么?”习江龙反问道。
  “不知道。”
  “当初你对付舒志辉,是不是也这样?”
  “怎么说呢?也许是异曲同工吧。”
  习江龙不由得仰面大笑。陈建成如此直言不讳,说明他自己也意识到,作为天堂,他的剩余价值已经不多了。想想过去,看看现在,生活的一切变化都是那么神奇,难道这就叫做沧海桑田吗?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2』第四十二章
  黄晓春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困扰着。虽然周围的环境依旧,他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校舍、操场、树木、草坪……所有的东西仿佛都不那么对头。寒风吹得他有些发抖,他依然昂首阔步,目不旁瞬地沿着甬路向前迈步。厚厚的云层好像一床沾满油污的破棉被把太阳包裹起来,极目天空,哪儿也找不到太阳的踪迹,仿佛太阳今天压根儿就不曾露过面。甬路两侧,冬青树丛修剪得倒是十分整齐,只是在这阴冷的季节里,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不知哪儿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交响乐,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也许因为高音喇叭的音质太差,交响乐曲听上去那么刺耳。加上寒风的呼啸声,让人简直无法忍受。好在黄晓春心事重重,外界的声音对他的听觉器官产生不了多大的刺激作用。他走得很慢,好像在清风明月下散步。走到篮球场外,他站住了,中文系的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那龙腾虎跃的场面吸引住他的目光。李梦田也在其中。他身体壮实,跑动得最为积极。黄晓春没有教过李梦田,他并不认识李梦田。只是由于李梦田在学校发动了驱逐烟厂的运动,成了知名人物,他才知道中文系有这么个角色。但这个角色究竟是哪个学生,他根本对不上号。他把目光射向李梦田,完全是因为李梦田在球场上横冲直撞的样子使他产生了几分羡慕。尽管他对体育一向不在行,甚至连球类比赛的许多基本规则都搞不清楚,但他喜欢那种互不相让的激烈的竞争。
  “黄老师!”李梦田看见了他,便擦着汗水地喊了起来。“来,打球!”
  “我可不行。”黄晓春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反正就是玩嘛。”
  “那我就滥竽充数了。”
  黄晓春一时心血来潮,竟破天荒地走进篮球场。飞来一个球,是学生有意扔给他的。他居然接住。他双手握着球,好像端着尿盆,向前跑了几步,使劲往上一扔,球居然进了篮筐。
  学生都向他鼓掌喝彩。
  他上瘾了,还想投中几个。学生都有意照顾他,他得球的机会其实不少,而且只要球到了他的手里,对方也只是虚晃一枪,并不怎么拦截。不知为什么,他再也没有投中过一个球。他发现别人投球都不是“端尿盆”的姿势,于是他就模仿别人的动作,把球举起来,从头部右侧单手投篮。球还是不进,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心里觉得畅快了许多。终于,他累得气喘吁吁,退出场外。
  “黄老师,你短练哪。”李梦田也跟着退了出来。
  “这东西我一窍不通。”黄晓春说。
  “可你精通学问,你在丹东会议上的演讲我也拜读过,真了不起。”
  “你是谁?”
  “李梦田。”
  “李梦田是你?”黄晓春不免有些惊讶。
  “不像吗?”李梦田笑了。
  “你像赫拉克勒斯。”
  “什么?”
  “赫拉克勒斯是宙斯和阿尔克墨涅生的儿子。他神勇无敌,出生不久,天后赫拉派来两条毒蛇害他,都被他杀死。他在养父安菲特里翁教育下成长,做出了许许多多惊天动地的业绩。”
  “你是说我?”李梦田又笑了。
  “你为什么带着学生上街游行?”黄晓春问。
  “只是想改变现状。”
  “要求改变现状没有什么错误。现状为什么不能改变呢?比方说,篮球为什么就不能是方的?篮球场为什么就不能是圆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留辫子?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剃个秃子?我们的祖先曾经赤身裸体过,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赤身裸体地出现在马路上、公园里呢?没有道理,根本没有道理,一点点道理都没有。人类的因循守旧真是不可救药。老子主张返朴归真,他才有道理。”
  李梦田听罢,不禁蒙然张口,如坐云雾。
  “黄老师,他们说我们过激,我们的方向错了吗?”他问。
  “方向?方向就是四方四隅。”黄晓春说。“四方就是东、西、南、北,四隅就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笼统地说,是八方。既然是八方,朝哪一个方向走都对。人从一下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走过一段路程,而这段路程的确是用你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地量出来的,这就足矣,这就可以无怨无悔。为什么自己喜欢坐着,就不让别人站着呢?为什么自己喜欢闭上眼睛,就不让别人睁开眼睛呢?为什么自己喜欢追逐臭味,就不让别人使用香水呢?为什么自己喜欢上吊,就不让别人抹脖子呢?这没有道理,一点点道理都没有。”
  “黄老师,你的理论概括起来说,是什么?”
  “两个字:否定。”
  “否定?否定什么?或者说,什么才可以否定?”
  “什么都可以否定。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又将否定今天,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抗拒否定,只能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人类犯过很多错误,这些错误很难纠正。譬如孟子说:‘心之官则思。’人的心脏有思维功能吗?现代人意识到这一点,却无法纠正。‘我心里想’,‘他心里想’,‘你心里想’……大家都这么说,几千年了,为什么得不到纠正呢?什么‘心心相印’,‘心潮澎湃’,‘心驰神往’,‘心甘情愿’,‘心怀叵测’,‘心领神会’,‘心口如一’,‘心有灵犀一点通’……全是胡说八道。你发现没有,人人都这么说,而且说得都那么一本正经,像煞有介事。可见人很容易积习成癖。我一直在想,人类有多少错误是在原始社会产生,并遗留到现在的呢?难道仅仅是把心脏当做思维的器官吗?我看没有那么简单,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你说,是不是?所以我说,必须敢于否定。”
  “这可不容易。我们只是否定了一丁点儿,也许只是万分之一,就让大兵用警棍赶了回来。”
  “这是大自然的过错,因为它让人类主宰世界太久。人类主宰世界太久,便忘乎所以,甚至连自己属于哺乳动物的事实都忘记了。”
  “你说这个错误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得到纠正?”
  “当人类被列为一级保护动物时,这个过错才能彻底纠正。”
  李梦田忍不住笑了。他觉得黄晓春非常风趣幽默,那张曾经震惊四海的嘴巴想不到还能吐出如此令人捧腹的奇谈妙论。不过,他实在弄不明白,黄晓春在丹东会议的发言条分缕析,逻辑严密,而现在他的思想为什么显得杂乱无章呢?
  黄晓春扫了李梦田一眼,又抬头望望天空。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好像一口廓落无比的大锅正向大地扣过来,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大地上的一切——包括人类和自然界——统统要被扣在下面。黄晓春突然激动起来。他的面孔涨得通红,两道犀利的目光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由上而下,由左而右,由前而后,由近而远,倔强地扫来扫去。
  “什么都可以没有,否定不能没有……”他说。“即使没有生命,也绝不能没有否定。否定是造就人类文明的手段,没有否定就没有进化,没有否定就没有革新……”
  他的嘴喋喋不休,目光变得有些呆滞。
  李梦田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开始感到和天才交谈其实并不那么轻松。
  晚饭后,唐志彬约请黄晓春到他家谈论文。白敏想向唐志彬学点东西,也陪着黄晓春一起去了。
  唐志彬是个性格内向、不苟言笑的人。表面上看,他体态臃肿,皮肤粗糙,脸色总是阴沉沉的,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他的脾气异常温和。黄晓春跟随他多年,还没见过他发一次脾气。今年他应大地出版社的约请,主编了一套《中国当代散文选》。他让黄晓春以《中国当代散文面面观》为题写一篇论文,用为全书的前言。黄晓春就快就完成了任务,并交给唐志彬审阅。唐志彬今天找黄晓春来,谈的就是这篇论文。
  像往常一样,唐志彬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他的书房很小,到处堆满了书,已经没有安放沙发的空间,他只好在身后放两把椅子和一条凳子,来了客人,他不必起身,只要让转椅旋转一百八十度角,就可以和客人交谈。那条凳子就是他和客人之间的茶几。在唐志彬的客人中,大概属黄晓春和白敏坐这两把椅子的时间最长。他们坐在这里,得到了畅游知识海洋的深刻体验和无穷乐趣。现在,当他们再一次坐在这两把椅子上时,却发现唐志彬的神色异常严肃。好像遭到什么不幸,又好像受到什么凌辱。他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目光显得那么呆滞,似乎黄晓春和白敏与他素昧平生。
  “黄先生,我们是不是打扰了你……”白敏非常敏感,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唐志彬的表情,仿佛答案就隐藏在唐志彬的脸上。
  “哦……你们……坐……”唐志彬看了黄晓春一眼,从桌子上拿起黄晓春起草的论文《中国当代散文面面观》,随便翻了几页,便把稿子递给黄晓春。
  黄晓春把稿子从头至尾翻了一遍,发现唐志彬一个字也没有修改。
  唐志彬把烟掐灭,又把黄晓春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显得忧虑重重,神情也格外冷峻。
  “没有改就是没有否定,没有否定就没有提高。”黄晓春说。
  “我看没有必要改。”唐志彬说。
  “怎么可能没有必要呢?”黄晓春嘲弄地笑了。
  白敏推了黄晓春一把,企图阻止黄晓春说话。黄晓春也推了她一把,并毫无顾忌地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你自己认为需要修改吗?”唐志彬问。
  “要是否定没有达到极致,当然需要。”黄晓春说。
  唐志彬又拿出一支烟,默默地点上火,默默地品着烟的香味。过了好久,他伸手把《中国当代散文面面观》拿过来,放在写字台上。
  “晓春,有些话我不能不说了。”他说,语气显得异常沉重,说话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你在丹东会议上的发言,虽然充满了批判的精神,说出了许多的确应该说的话,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观点都经得起推敲。要是你能正确地把握自己,丹东会议本来应当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唐先生,我也认为那是个起点。”黄晓春说。
  “从丹东回来以后,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热衷于演讲,热衷于报告,热衷于接受记者采访。你变成一个否定狂,从十年否到五十年,从五十年否到五千年;从文学否到历史,从历史否到哲学,从哲学否到政治。”
  “我已经把山顶洞人否定了。”
  黄晓春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此时此刻唐志彬不是在批评他,而是在向他转达某种相当重要的信息。
  唐志彬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白敏,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把香烟夹在唇间,一口接一口地抽个不停。
  “我在犹豫,习江瑶的《梨花赋》要不要选进去。”唐志彬换了个话题说。
  “我看不要了吧。”黄晓春说。
  “你不是很敬佩她吗?”
  黄晓春笑了笑,没有回答。说心里话,他并没有看重习江瑶的文学创作。他的文学观极为狂傲,他期待的作品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尽管习江瑶的许多作品都曾经在文坛上引起极大的轰动,但在黄晓春的心目中,它们甚至算不得严格意义的文学创作。他起初被习江瑶吸引住,完全是因为习江瑶那充满传奇色彩的苦难经历。后来,习江瑶那充满闪光点的思想又不断地向他发出召唤,并不断地叩动他的心弦,他终于被折服了。他深深地感到,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潜藏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断地向他输送,向他发出呼唤,使他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自信过,他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这种力量足以将所有企图阻止他前进的势力全部摧毁。
  “唐先生,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黄晓春突然说。“我知道你迟早要说的。这算不了什么,学生和老师不一定完全一致。荀子是儒家,他的两个学生韩非和李斯都是著名的法家。唐先生,你说吧。也许这场谈话会成为流芳百世的佳话,甚至是经典的对白。”
  唐志彬陷入深沉的思索。
  “唐先生,请原谅。”白敏说。“他这几天不舒服,说话没着没落的……”
  “我只是对某些问题产生了一些想法,怎么就是‘没着没落的’?”黄晓春很不满。
  “是哪些问题?”唐志彬的两眼眯了起来。
  “问题多着呢!”白敏说。“什么人的思维细胞不在大脑里,而是在脚心里;什么人本来应当用手走路,进化出了点意外,才使得手脚的功能发生移位;什么……”
  “我说得完全正确。”黄晓春说。“远古社会人类认为思维的器官就是心脏,现代科学又认为大脑是思维器官,其实都错了,应当全部否定。人的思维器官是在脚心里,这才是正确的答案,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现之一。”
  “唐先生,你看他又胡说了不是?”白敏苦笑了一声。
  “愚昧!愚昧透顶!现代科学就是现代愚味。因为科学使人们囿于一孔之见,使人们丧失了否定的精神。现代科学把人们的视野引进声、光、电的世界,束缚了人们的手脚。现代科学应当否定,根本不值得赞美。”黄晓春说。“我认为,人类必须经常进行自我否定,恢复原有的进化程序。”
  “原有的进化程序是什么样子?”唐志彬问。
  “他是说,人类的进化发生了错误,比方说,按原来的程序,应当用手走路,也就是倒立行走……”白敏说。
  “胡说!”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黄晓春粗暴地打断了。“什么‘倒立行走’?今天的人类才是倒立行走。真是可悲,今天的人类明明是倒立行走,却把正常的行走视为倒立行走。”
  黄晓春显得很激动,嘴角溢出了许多白沫。唐志彬不觉皱起了眉头。他注意地观察着黄晓春,他惊奇地发现,黄晓春的情绪竟突然消沉下来,他怅然若失地盯着窗外,好久好久。他也跟着黄晓春把目光投向窗外。月色苍茫,万籁俱寂。校园里那种特有的静谧的气氛紧紧地包裹着周围的一切,把书房内浓浓的书卷气烘托得分外清晰。当他把目光收回来时,黄晓春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涌到头部的血液大概已经退回心脏,他的面孔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苍白。不过,他的目光也随着失去了光泽,仿佛那两只眸子是镶嵌在眼眶里的两个玻璃球。
  “黄晓春,你要是有点幽默感就好了。”唐志彬说。
  “我没有吗?”黄晓春问。
  “至少现在没有。”
  “以前也许有过,后来才没有的。”
  “为什么?”
  “因为它被否定了。我总是在不断地否定我自己。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又将否定今天。河水在否定中流淌,小鸟在否定中歌唱,太阳在否定中闪光,宇宙在否定中膨胀。否定在改变一切,否定在推动一切,否定在刺激一切,否定在净化一切。”
  唐志彬把《中国当代散文面面观》推到一边,然后他站起来,把窗户推出一条缝隙,向外放放烟。
  黄晓春的眼睛又变得黯淡了。他默默地注视着唐志彬的动作,似乎要从那里面找出潜藏其中的秘密。
  “唐先生,听说学校要处分晓春,真的吗?”白敏问。
  “有人跟我说过,要采取三条措施。”唐志彬说。“第一、让晓春停课反省;第二、责令晓春写出书面检查;三、五年之内,不考虑晓春的职称晋升。但这只是他个人的意见,不是学校的意见。”
  “谁说的?”
  唐志彬坐下来,默默地抽着烟,没有回答。
  “唐先生……”白敏还要说什么,唐志彬摆摆手,把她的话挡回去。
  “你让晓春多休息,他太疲劳了。”唐志彬说。
  “我也说他太累了,他就是不听。”白敏说。
  “我感觉挺好的。”黄晓春说。
  “黄晓春,你必须好好休息。文章还是我写吧。”唐志彬说。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3』第四十三章
  吃过早饭,习江龙便来到办公室。他用牙签剔了剔牙齿,刚刚坐在沙发上,享受着饭后一支烟的乐趣,电话铃就响了。
  他拿起话筒,耳畔立即响起一串儿熟悉的笑声。
  “江龙!我是娄峻!告诉你,东西我转移了一部分……”娄峻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抑制不住的喜悦。
  “是吗?”习江龙说。
  “我把黄嫂支走,然后用车把东西拉走。”
  “善莫大焉。”
  “可箱子里的东西拿不出来,钥匙都在老头子身上。”
  “这个……我帮你想办法。”
  “姚谦的信我找到了!”
  “太好啦,中午我去拿!”
  “江龙,安楠帮老头子编了本《姚谦遗稿》,这些信都收进了。我给你可以,可别让人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
  “那不行,那些玩意儿老头子看得比命还重……”
  习江龙兴奋得直眨巴自己那双对眼儿,他感到自己的运气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当然,他知道,这只是一出多幕剧的序曲。不过,戏只要继续演下去,喜事就能接踵而来。他不仅是这出戏的编剧、导演,而且他还要在戏中扮演主角。这出戏非常特殊,因为它的情节具有不确定性。他必须不断根据情节的需要,把各种人物拉进戏中充当角色。既然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天堂,那么他就要充分享用这些天堂。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他坚信周围的人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为他铺路搭桥。虽然其中有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们却又不知不觉地成为他的天堂,这是他最感到惬意的地方。
  “江龙,有一个麻烦不好办……”娄峻说。
  “什么麻烦?”习江龙问。
  “黄嫂……”
  “她怎么啦?”
  “她的两眼贼着哪!”
  “那就让她闭上眼睛。”
  “你让我杀人?”
  “我让你炒她的鱿鱼!”
  “老头子能答应吗?”
  “她自己要走的,你有什么办法呢?”
  “好!好……”
  从声音可以听出来,电话那边的娄峻一定眉飞色舞。
  习江龙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
  “喂,请找习主任!”电话那头说。
  习江龙听出是丁晓一的声音,他简直有些乐不可支。
  “丁妈妈,我就是江龙!”他说。
  “江龙,我看见电视的报道了。”丁晓一说。“昨天,我在省里开会,专门向省委领导介绍你的情况。省委领导也都认为你的表现很突出,省委书记还吩咐组织部门对你进行考察。是组织部门的考察,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习江龙说。
  “我让人整理了一份材料,上报盟中央,汇报你的事迹。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
  “我让你写的那个那个……”
  “《关于当前学生思想工作的若干问题》。”
  “对,你写出来了吗?”
  “马上就完,丁妈妈,我会尽早送给你的。”
  “一定要针针见血,要有说服力,不要钝刀子割肉……”
  丁晓一在电话中千叮咛,万嘱咐,好像是在和即将出远门的儿子说话。习江龙听得必恭必敬,生怕漏掉了一个字。从他记事开始,只有丁晓一的声音他最爱听,而且百听不厌。因为只要听到丁晓一的声音,必定有喜事临门。刚才丁晓一的一番话哪一句不是福音呢?说是字字珠玑一点儿也不过分。“省委组织部门对你进行考察……”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吗?蓦的,习江龙心头掠过一个人影,吴彤!吴彤的父亲就是省委组织部部长吴秉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真是至理名言!他非常庆幸自己对未来学的研究达到很高的造诣。
  一九八七年元旦上午,习江龙骑着自行车来到省委大院,吴彤准时地在门外等候他。
  “习老师,我爸爸在等你。材料带来了吗?”吴彤说。
  “带来了。”习江龙说。
  他们说的材料就是指习江龙写的题为《关于当前学生思想工作的若干问题》的报告。习江龙接连熬了几夜,总算脱稿。不过,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把这份材料同时也交给吴秉伦呢?因为这是和吴秉伦结识的绝好机会。即使丁晓一知道了,也绝不会怪罪他的。就这样,他马上找到吴彤,通过吴彤和吴秉伦取得了联系。
  吴彤带着习江龙回到家里,吴秉伦果然正在客厅里等着习江龙。吴秉伦的身体瘦削,面色看上去发黄,两只小眼睛射出的目光却透着精明、自信和老谋深算。
  “习老师,久仰!久仰!”吴秉伦紧紧地握住习江龙的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茶几上放着一张《水城晚报》,第一版占四分之一版面的便是方菡拍摄的习江龙阻拦学生游行的照片。不用说,这是吴秉伦有意放在那儿的,因为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这样做显然是为了向客人暗示点什么。
  两个人分宾主坐下后,吴秉伦把两手一摊,摊在沙发两边的扶手上,风度是那么潇洒,那么得体。
  “谢谢你,习老师。吴彤能有你这么个好老师,真是三生有幸啊!”吴秉伦说。“这孩子好理工科,就是基础不行。我也憷了,让他学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中文好,中文系毕业的学生最好安排,你说是不是?现在看来,我的决策没错。”
  “吴部长的看法有道理。”习江龙说。“过去都说中文系是培养万金油的,抹哪儿都行。现在看,中文系的办学方向最正确,大学就得培养通才。”
  吴秉伦满意地点点头。他给习江龙沏了一杯茶,又拿出一盒“宝光”招待习江龙。
  “吴部长,这是我深入实际详细调查后写出来的。”习江龙说。
  他迫不及待地把《关于当前学生思想工作的若干问题》的打印稿从提包里拿出来,双手呈上。这份报告有一万多字,是他几十年来花费精力最多的一篇文章。
  “很好,我马上转给省委。”吴秉伦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你是娄师贤的学生?”
  “是的。”
  “听说娄师贤最得意的学生是安楠?”
  “这……”习江龙没有想到吴秉伦会提出这个问题,更没想到吴秉伦对中文系的情况那么了解,他一下子陷入了尴尬,脸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烧。不过,他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当然,当然……吴部长,这本书送你。”
  他从提包里又拿出一本《训诂学通论》,递给吴秉伦。吴秉伦接过书,认真地翻阅着。
  “这是我和娄先生合作完成的。娄先生本来要我一起署名,我怎么能答应呢?因为我不肯署名,娄先生只好让我作序。娄先生那部分有些是安楠帮他整理的。”习江龙说。
  吴秉伦点点头。
  “习老师,你很出色,丁老太几次和我谈过你。听说她的回忆录是你帮她整理的?”他说。
  “对,她的回忆录是研究历史的重要资料,无法推辞。”习江龙说。
  “不过,省政府也收到一些匿名信,当然,都是无稽之谈,省政府一概置之不理。听说娄师贤病了,是吗?”
  “也不是什么大病。”
  习江龙看出,吴秉伦并不想和他讨论匿名信的事情,只是点到为止。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吴秉伦和他说这些话,很像他对吴彤和刘海林说话。吴秉伦有意涉及这个话题的动机也就不言而喻了。
  “娄师贤在海内外都享有盛誉。”吴秉伦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对我们来说,也许久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习江龙说。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正是,正是……”
  “跟教授谈话,我也变得风雅了。”
  “吴部长本来就是文人雅士。”
  吴秉伦听了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今天非常高兴,因为我和一位教授交上了朋友,和一位民主党派人士交上了朋友。你有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他说。
  “吴部长,今天难得和你见面,我想重点谈谈学生问题,可以吗?”习江龙说。他很高兴吴秉伦如此大方地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可以把那些无法写进报告的话统统说出来。这是他拜访吴秉伦的一个重要目的。
  “怎么不可以?你认为学生闹事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正像省委指出的,一是领导软弱,二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的泛滥。”习江龙喝了几口茶水润润嗓子。“说到领导软弱,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学生一直骚动不安,一些教师公开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却没人过问。”
  “是吗?”吴秉伦点点头。“你说教师公开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能举个例子吗?”
  “比如黄晓春。这个人政治思想一贯反动。前不久分房子,他分了一间,和别人合住,他心怀不满,居然破口大骂共产党,而且罢课……”
  “罢课?习老师,有不少匿名信揭发,说是你因为分房问题罢课。”
  “果然不出所料,我知道他们会栽赃的。吴部长,他们造谣的水平也太拙劣了,要是我罢课,学校能让我担任系主任吗?黄晓春在丹东会议的发言你知道吗?”
  “我看了报道。”
  “他虽然批评的是十年文学,实际上是针对十年政治,针对党的领导。更可恨的是他居然能一举成名,而且成名后他到处大放厥词,公开鼓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遭到学生的强烈反对,有的学生甚至当场批评他污染空气。”
  吴秉伦拿起报告,翻阅了几页,便拿出铅笔在上面勾画了几下。
  “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很重要……”他说。
  “这不仅仅是黄晓春一个人的问题,他背后有人支持。”习江龙说。
  “谁?”吴秉伦抬起头,注视着习江龙。
  “唐志彬。”习江龙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
  “他不是研究生院的院长吗?”
  “黄晓春的博士生导师就是他!”
  “是吗?”
  “丹东会议以后,他对黄晓春的发言未加评论,记者采访他,他说黄晓春谈的观点是黄晓春自己思考的结果。他这是有意为自己开脱。”
  吴秉伦的目光仍然注视着习江龙。习江龙对这个效果极为满意。要想阻止唐志彬晋升副校长,必须釜底抽薪才能奏效。
  “我作为系主任,考虑到黄晓春的错误事实,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便主动和唐志彬商量处理办法。”习江龙继续说,而且有意把说话的速度放慢。“他是有影响的学者,听说省里要晋升他为副校长,我有意把主动权交给他。”
  “什么主动权?”吴秉伦有点不理解。
  “如果他积极配合系里处理黄晓春,不就证明黄晓春的错误和他没有关系吗?”
  “想不到习老师做工作这么细致。”
  “可我吃了闭门羹。”
  “是吗?”
  “从爱护年轻教师的目的出发,我建议让黄晓春停课反省,让他写出书面检查。我这个建议过分吗?唐志彬根本听不进去,而且还口出狂言,我就是黄晓春的后台。要是黄晓春被枪毙,来世我还要他做我的博士生。要是不让我当教授,我就去修鞋。他是当我的面说的。我还开玩笑说,你能修鞋,我怎么办?”
  “有些知识分子就是不懂得自爱。他们也不想想,他们的荣誉地位从哪儿来的。他们以为他们有本事,就可以为所欲为。要是共产党不用他们,他们想修鞋也找不着地方。”
  “吴部长的话一针见血。”习江龙说到这里,把话题一转,矛头直指宝光卷烟厂。“另外……吴部长,学生闹事也有一些别的因素。”
  “你是不是指宝光卷烟厂?”
  “对。这个国中之国是一个顽固的堡垒。你知道分厂的厂长是谁?就是当年的工宣队队长刘文治。当年他带领工宣队整教师,现在他又带领工人不断制造事端,引诱学生闹事。我和章校长阻拦学生上街时,发现烟厂的工人聚集在校园里,给学生摇旗呐喊,有人甚至别有用心地喊:‘拖出去斗!’”
  “不像话!”吴秉伦听了果然很气愤。
  “吴部长,这次学生闹事,唐志彬和刘文治这两个人难辞其咎。”习江龙说。他在吴秉伦面前说刘文治的坏话,一方面是为了报复刘文治当年整他的仇恨,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吴秉伦促使省政府下决心迁走烟厂,以便用这件事情给自己脸上贴金。
  吴秉伦放下报告,又把《水城晚报》拿起来,用手指着照片上的习江龙,开心地笑了。
  “习老师,这个记者拍得真好,给人印象非常深刻。我看,不要说省委省政府,就是中央,‘习江龙’三个字恐怕也是有口皆碑。”他说。
  “吴部长笑话了……”习江龙说。
  “现在共产党已经取消终身制,民主党派也该新老交替了。我们很希望一大批像你这样有作为的教授加入民主党派,要不怎么长期共存呢?”
  “吴部长这样鼓励,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民主党派的干部中,我看娄师贤第一个该退,八十多了,是不是?”
  “作为他的弟子,我只想到把他的学业发扬光大。”
  “不,还应该从政治方面考虑。”
  习江龙听到这里,心里便砰砰乱跳。娄师贤在政治上是省政协副主席,难道吴秉伦是在暗示他,省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也可以写上“习江龙”三个字?
  “这倒也是,执政党已经年轻化了,参政党也应该年轻化才是……”他说。
  “年轻化,你说到根本上了。”吴秉伦不动声色地抽了两口烟。“只是民主党派的事情必须由他们自己决定,我们也不好指手画脚,你说是不是?”
  习江龙一听这话,心里便凉了半截。看样子老头子自己不要求退下来,他那顶省政协副主席的帽子就摘不下来了。他非常了解娄师贤,老头子很看重政治头衔。平时不论让他做什么,只要是领导发的话,他绝不会推三阻四的。另外,他那个省政协副主席本来也用不着操心什么,他为什么要拒绝那么优厚的待遇呢?
  “我和丁妈妈很谈得来,前些日子我和她说,可以让习老师担任副主委嘛。”吴秉伦又说。“丁妈妈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当然,要是娄师贤能为你说点什么,那就更好了。”
  习江龙听了这番话,精神才又抖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对习江瑶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他已经完全被习江瑶的理论所折服,的确,人人都是他的天堂。只是由于每座天堂的位置、结构、性质、容量等诸多因素,在使用时,不能不用一番心思。否则,必然“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一座天堂都有可能化为地狱。几十年的右派生涯,把习江瑶锤炼成剪裁文章的高手。在习江瑶的指导下,他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佳作,“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这些佳作足以垂范后世,与《语论》、《孟子》并存,成为人类社会的经典之作。想到这些,习江龙的心情才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吴部长的知遇之恩,江龙当涌泉相报。”他说。
  “这话说得见外了。‘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就有这个感觉。”吴秉伦小心翼翼地品着香烟,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扫向天花板。“能交上你这么个党外的好朋友,对我来说,也算是三生有幸。习老师,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强者。”
  “我一直都相信。”习江龙说。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4』第四十四章
  刘宏基虽然修练三宝全真功,却没有放弃晨练。清晨,他和安楠一起在校园里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感到心情非常舒畅。按惯例,全校学生在这段时间内,要依照广播喇叭的指挥做广播体操,广播体操做完以后,学生会的广播站便开始了播音工作。自从学生会主席李梦田组织学生游行请愿以后,学校团委便接管了广播站,每天广播的内容都是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进行批判。刘宏基和安楠平时很少听广播站的广播,对广播站的变化自然毫无觉察。当他们离开家门,刚刚走出住宅区,广播体操就已经结束,广播站开始播送《水城晚报》的记者方菡写的报道——《省城部分专家学者严厉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里面有一段文字涉及到中文系的几位教授,引起了安楠和刘宏基的注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著名书法家、古代文学教授曲武愤怒地指出,在少数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的煽动下,一些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冲击省委省政府,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是动乱年代的幸存者,动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灾难我们都亲身经历过,我们深知安定团结之可贵。对于极少数倒行逆施的害群之马,必须坚决地绳之以法,绝不可姑息养奸……
  安楠听到这里,看了刘宏基一眼。
  “这不像曲先生说的话。”她说。
  “是不像,曲先生从来不发表‘社论’。”刘宏基说。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继续向前溜达。走到体育馆西边的空地,看见侯长信正组织一群人在练三宝全真功。孙志仁的一个弟子正一招一式地传授着初级功法。侯长信蹲在一旁,把一部收录机摆放好,又放进一盒磁带。不一会儿,空中就荡漾起三宝全真功的歌曲:
  ……啊……啊……
  茫茫宇宙,
  无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云腋下飘,
  群山脚下行,
  飘飘入仙境,
  全身在飞腾……
  虽然这已经是侯长信组织的第三期学习班,许多人还是感到新奇,围观的人挺多,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有人惊叹,有人疑惑,有人讥讽,有人羡慕。侯长信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一心一意地调试收录机的声音。直到声音调试得合适,他才抬起头来。
  “哟,老刘,怎么好久不见你了?”他一眼看见刘宏基,便连忙走过来。
  “系里事情太多,抽不出时间。”刘宏基说。
  “师傅准备亲自传授高级功法,你参加吗?”
  “什么时候?”
  “师傅太忙,还没有定下。”
  “老侯,我劝你别再组织学习了,我看这个功纯粹是骗人的东西。”安楠说。
  “怎么会呢?气功是中国的国粹,外国人想学还没地方学呢!”侯长信的两眼一下子瞪得滚圆。
  “你不觉得荒唐吗?”
  “荒唐?现在的气功多如牛毛,我老侯不傻,不仔细考察考察敢让大家学吗?”
  “考察?怎么考察?”
  “眼见为实嘛!”
  “他的师傅活了几千岁,你也是眼见的吗?”
  侯长信被安楠驳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透出一脸的困惑。
  安楠挽起张宏基的手臂,绕开体育馆走了。
  冬天的早晨很冷,一阵阵寒风迎面吹来,像一把鬃刷似的在他们脸上扫过来扫过去。安楠不时地伸出双手焐焐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向她逼近,使她心神不定,焦躁不安。她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看看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纠缠着她。
  “安楠,你怎么啦?”刘宏基问。
  “没什么……”安楠发现自己过于专心,便有意表现出轻松的样子。
  “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我是在想,习江龙的智商并不高,谁在背后给他摇鹅毛扇呢?”
  “你说谁?”
  安楠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双深藏在高倍近视镜后面的眼睛。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无论习江龙还是林义深,都摆脱不了习江瑶的影子。在几十年的政治风云中,习江瑶一直被辗在历史车轮的底下。一方面,她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另一方面,政治斗争也给了她丰富的养分。这个才华横溢、城府极深的女人的内心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这些能量积蓄了几十年,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只是经过几十年的发酵,这种能量或许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表面上这个女人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但她那双深邃的目光却时时提醒人们,蕴藏在她内心的巨大能量无坚不摧。这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呢?“薰莸异器”,这个女人曾经这样说。这个女人明明也承认习江龙是一株不可能与香草同处一器的臭草。明明知道是一株臭草,为什么还要极力地加以扶植呢……
  突然,刘宏基伸手指向右前方。
  “安楠,你看那不是石磊吗?”他说。
  安楠仔细一看,果然是石磊,他和杨晓锋、李常胜、郑凯四个人正在那里撑双杠。昨天晚上轮到石磊护床,安楠还专门买了些水果让他带给娄师贤。一般情况下,在医院护床,现在不可能回来的,石磊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而且熬了一夜,也一定很困,他怎么会有撑双杠的闲情逸致呢?
  “石磊!”安楠叫了一声。
  石磊和杨晓锋、李常胜、郑凯四个人听到喊声,连忙跑了过来。
  “石磊,昨天不是你护床吗?”安楠问。
  “娄峻让我回来的。”石磊说。“他说,医生要求家属陪床。”
  “要求家属陪床,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个清楚?”
  石磊脸一红,把头低了下来。
  安楠觉得事情非常蹊跷。娄师贤已经住过几次医院,每次住院,夜里护床都是由学生负责。娄峻和他的姐妹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时发现不满意的地方,他们甚至还要训斥学生几句。这次娄师贤住院,娄峻根本没有和安楠打招呼,就安排杨晓锋他们四个人夜里护床。周艳红是女生,夜里护床不便,也被娄峻安排白天和家属一起轮流护床。夜里护床很辛苦,没有地方睡觉,只有在娄师贤安静地入睡以后,才能趴在床边眯一会儿。现在娄峻突然把学生赶走,到底因为什么?从石磊述说的情况来看,娄师贤的病情也没有发现异常,为什么娄峻破天荒地抢着夜里护床呢?
  “安楠,我们看看去。”刘宏基说。
  “好吧。”安楠点点头。
  他们一行六个人很快就来到省立医院。然而,在高干病房门外,一个值班护士把他们拦住了。
  “你们找谁?”护士问。
  “娄师贤。”杨晓锋说。
  “不能探视。”
  “小姐,娄先生怎么啦?”安楠问。
  “不知道。”护士脸上挂了一层霜。
  “是不是病情恶化了?”
  “不知道。”
  “为什么不让探视?”
  “不知道。”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杨晓锋问。
  “不知道就不知道。”护士说。
  “你这个态度真够戗……”
  刘宏基一把拉住杨晓锋,不让杨晓锋再说下去。他自己赔上一脸笑,向前走了几步。护士放下电话,爱理不理地瞅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了下去,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登记簿,装模作样地翻弄起来。
  “小姐,你行个方便,我们只看一眼。”刘宏基说。
  “不行!”护士说。
  “就站在门口看一眼……”
  “少啰唆!”
  刘宏基无奈,只好把手一摆,六个人一起退了出去。他们来到院子里,站在合欢树下,急得手足无措。
  “安老师,怎么办?”杨晓锋问。
  “刘宏基,你到办公室找院长问问。”安楠说。
  刘宏基正要走,却见张东来匆匆地走来。
  “张大夫!张大夫……”
  六个人不约而同地跑过去,把张东来截住。
  张东来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笑眯眯地向他们点点头。
  “张大夫,娄先生怎么啦?”安楠问。
  “没有什么,一切都很正常。”张大夫说。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这只是临时的。”
  “总得有个原因吧。”
  “我们想对娄老先生全面检查一下。娄老先生身体过于虚弱,好像一台机器,零件都老化了,稍不注意,就会出问题。为了配合医院对娄老先生的检查,家属要求这几天谢绝探视。家属的意见我们不能不尊重。”
  “张大夫,既然娄先生的病情没有恶化,我们看看娄先生有什么关系呢?”刘宏基说。
  “娄老先生的病是精神受到刺激引起的,他需要绝对安静。你们都是他的学生,你们一来,他就非常激动,话也特别多,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家属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张东来说。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娄先生?”杨晓锋问。
  “三天以后吧。当然,还要看家属的意见。”张东来说。
  他的话无可挑剔,谁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医生的要求。这里毕竟是医院,不是学校,张东来的话就是绝对真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张东来有事,又匆匆地走了。
  六个人望着二楼病房的窗口,心里都感到非常沉重。
  回到学校,安楠径直来到系办公室。一进门,系秘书王春晓就高兴地冲她摆手。
  “安老师,有包裹!”说着,她从办公桌的小柜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安楠,“这是出版社寄来的,按你的吩咐,我没放在外面。”
  安楠接过包裹一看,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寄来的。她连忙把包裹打开,正是《训诂札记》的三校清样。习江瑶把这本书的手稿送给娄师贤以后,娄峻马上挂号寄给出版社。现在终于看到了三校清样,她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要是能把清样送给娄师贤看看,娄师贤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说不定这对娄师贤的身体极有好处。可惜这几天见不着娄师贤,安楠心里不免感到非常遗憾。她不经意地翻出一页,发现在“训诂札记”几个大字的下面写着“娄师贤著”。她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还是“娄师贤著”几个字。这到底怎么啦?难道出版社排版排错了……
  “以前娄先生的东西总丢,我也说不清道不白。这样好,这样好。”王春晓说。
  安楠心里七上八下地翻滚着。原来的署名是“姚谦著,姚璋、娄师贤整理”,怎么能改成这个样子呢?这一定是娄峻干的。娄峻这样做,目的到底是什么?安楠不禁想起娄峻曾经提出这样的要求,《训诂方法专题研究》只署娄师贤一个人的名字。
  这时,司徒汉生衔着烟斗进来了。
  “司徒,你知道吗?医院不让探视娄先生。”安楠说。
  司徒汉生听了大吃一惊。
  “有这事?”他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
  “医生说,是家属要求的。”
  “理由呢?”
  “医生说,这几天要为娄先生进行全面检查,家属要求暂时禁止外人进入病房。”
  司徒汉生沉吟着,他把左手夹在腋下,右手捧着烟斗,目光里透出几分忧虑。
  “这到底怎么啦?”他问。
  “我觉得有人捣鬼。”安楠说。
  “是吗?”
  “武汉会议召开以前,就是娄峻找冯书记,不让娄先生外出开会。”
  司徒汉生不由得沉默下来。他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安楠。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又问。
  安楠没有回答。她心里也没有答案。娄峻和习江龙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一点连娄师贤自己都有所察觉。娄峻的目的一目了然,习江龙的目的却让人捉摸不透。安楠和习江龙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对他的为人了如指掌。习江龙的性情浮躁,根本坐不下来认真地读一本书,却又野心勃勃,总想出人头地,于是他便殚思极虑地寻找捷径。为了找到捷径,他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一九七八年,娄师贤招收了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因为姚璋在《左传》的研究上成果颇丰,娄师贤打算请姚璋给研究生讲《左传》。开讲前,姚璋突然患了重病,住进了医院。为了不耽误学生的学习,他特意把讲稿寄来,让娄师贤打印出来发给学生。习江龙得知后,主动请缨,要求由他依据姚璋的讲稿给学生讲《左传》。娄师贤觉得这个办法效果比较好,便答应先由习江龙讲授,然后再把讲稿打印出来发给学生。习江龙把讲稿拿到手以后,如同泥牛入海,再无下落。娄师贤几次催他开课,他利用他的权力,有意不安排这门课。直到现在,这份讲稿也不见踪影。如果说那时的习江龙摽着娄师贤,是为了以窃补拙的话,那么现在的习江龙什么都有了,娄师贤对他来说,已经成了擦屁股用的砖头,他干吗还要纠缠娄师贤呢?
  “听说习江龙要当副校长了。”王春晓说。
  “是吗?”安楠大吃一惊,她看了司徒汉生一眼。
  司徒汉生点点头。
  “他能当副校长?”安楠还是不相信。同时,她心里更加疑惑,既然要当副校长了,娄师贤对他来说,可能还不如一块擦屁股用的砖头,他为什么不肯放过娄师贤呢?
  “这年头,奇迹辈出。”司徒汉生叹息道。
  “让人无法接受……”安楠说。
  “没人要你接受。”
  司徒汉生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从他口中喷出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安楠皱了皱眉头,连忙把窗户打开。
  “有办法阻止他们吗?”安楠问。
  “阻止什么?”司徒汉生苦笑了一声。
  “我是说医院。”
  “没有办法。娄峻是他儿子,我们是什么?”司徒汉生长叹一声,又说,“这就叫做生活。人世间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看上去是非曲直明明白白,你却无能为力。”
  安楠点点头,司徒汉生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5』第四十五章
  中文系第一天的考试就有黄晓春的当代文学。铃声一响,他就和系秘书王春晓一起步入考场。考场上静悄悄的,只有学生用笔在试卷上答题的沙沙声。黄晓春昂首挺立在讲台前,像出征的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军队。学生很快全部进入了考试状态,这时,王春晓神秘兮兮地来到黄晓春身边。
  “你听说了吗?习江龙当副校长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只让黄晓春一个人听见。“真的,我看见文件了。”
  出乎她的意料,黄晓春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他的两眼直呆呆地盯着学生,简直就是一个木头人。王春晓觉得非常扫兴,这个消息无论告诉谁,都会瞠目结舌,愣上半个时辰。黄晓春为什么麻木不仁呢?好像他不是中文系的人,好像他从来也不认识习江龙,好像他根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王春晓绕考场转了一圈,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进行必要的示威,然后又凑到黄晓春跟前。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即使是对着木头人,她也必须说出自己的感想。
  “总算解脱了。眼前没有那双对眼儿晃动,至少感觉上舒服多了。”她说。
  黄晓春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把目光从左向右缓缓地移动。
  “你觉得怪不,他怎么能当副校长?”王春晓又说。
  “我没把tā放在眼里。”黄晓春总算开口了。
  他的话很含糊。王春晓不明白他说的“tā”应当是单立人“他”,还是宝盖“它”。如果是单立人“他”,那当然是指习江龙这个人;如果是宝盖“它”,那就是指副校长这个官职。两个“tā”虽然读音相同,意思相差甚远。王春晓真想问个明白,但黄晓春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她只好把涌到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知道吗?学校分给习江龙一套四居室的住房,是东冈的灰楼。”她说。
  黄晓春似乎没有听见,目光盯着后排的一个男生。
  “听说他姐姐住的那一间他不想退。你可以找学校,把他姐姐赶走,你不就有了一套住房吗?”王春晓又说。
  黄晓春还是不吭气。
  王春晓气得把嘴一撅,不再搭理他了。
  突然,窗外响起一声汽车喇叭。
  黄晓春顿时变得眉飞色舞,那神气仿佛碰上百年不遇的大喜事。他冲着王春晓笑了笑,然后把嘴贴向王春晓的耳朵。
  “知道这车从哪儿来的吗?”他问。
  “我哪儿知道!”王春晓说。
  “告诉你吧,是中央派来接我的。”
  “什么?”
  王春晓大惊失色,她把黄晓春上下左右地打量过来打量过去,好像眼前的黄晓春不是黄晓春,而是来自某个星球的天外来客。从黄晓春的神色看,他非常认真,根本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知道为什么要接我吗?”黄晓春又问。
  “不知道。”王春晓说。
  “我提出了否定的思想和学说。我的思想和学说开拓了改革开放更为广阔的道路。”
  “黄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马上就要走了,汽车在下面等我呢。”
  王春晓不再说话了。她利用巡视的机会,有意溜到窗口,向外探了一眼。楼下的确停了一辆黑色的“上海”轿车。她偷偷地笑了。这辆“上海”王春晓太熟悉了,它是用来接送老教授的专车。中文系有资格坐“上海”外出参加活动的老教授有四五位,他们每次用车,都是王春晓负责具体联系的。今天上午,曲武要参加九三学社组织的学术报告会,并在会上发表他的学术演讲。王春晓昨天下午就专门到车队把车定好。只是这辆车为什么开到系里,王春晓还不清楚,十有八九是因为曲武要取什么东西。
  黄晓春又凑了过来。
  “小王,你在笑我?”他的眼睛闪烁出一种怨愤的光芒。
  “没有。”王春晓慌忙加以否定,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恐惧感。黄晓春的表现太怪诞了,如果排除开玩笑的可能性,问题就显得十分严重。考试时间一共两个小时,现在过了还不到二十分钟,黄晓春就说出了那么多令人莫名其妙的话来,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本来不想搭理黄晓春,黄晓春的目光却一直在逼视着她。正好这时,有一个男生举起了手,黄晓春快步走过去,王春晓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老师,纸不够,写在背面行吗?”
  “随便。”
  又一个男生举手,黄晓春急忙赶过去。
  “老师,这个单项选择题有两项是正确的。”
  “选一项!”
  “否定是绝对真理,我不可以否定你的标准答案吗?”
  考场里一片哄堂大笑。
  王春晓听出这个学生有意捣乱,她连忙走过来,把黄晓春推开。
  “你有意破坏考场纪律,我警告你!”她对那个男生说。“考场纪律明确规定,学生只能就考卷的印刷质量提问题,不得涉及考卷的内容。”
  “我是觉得这道题有问题……”
  “我再警告你一次!再说话就按破坏考场纪律处理!”
  王春晓声色俱厉,把那个男生镇住了。
  考场秩序恢复了正常。王春晓却发现黄晓春趴在窗台上,目光注视着窗外,仿佛考场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王春晓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也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一辆崭新的银灰色的轿车。看车型倒挺新颖的,好像是进口车。王春晓注意到,黄晓春的目光正是盯着那辆轿车。
  “看见没有,那车是在等我。”黄晓春说。
  他大概忘记了这是考场,说话的声音很大,考场里任何一个角落的学生都能听见,于是,考场里扬出一片哄笑声。
  “安静!”王春晓喝道。
  学生虽然都低下头答题,王春晓心里却很着急。要是黄晓春总这样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考试怎么可能顺利地进行呢?
  “这辆车是‘桑塔纳’,档次低了点儿。”黄晓春说。
  “黄老师,小点声儿!”王春晓对他耳语道。
  “他们应当派‘宝马’或者‘奔驰’。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派‘桑塔纳’,为了保密。因为中国只有一个黄晓春。”
  黄晓春一时激动,又把嗓音提高了。教室里顿时大乱,学生笑得前仰后合。
  王春晓连忙走到一个女生面前,低下头对她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女生立即放下笔,离开考场。
  不一会儿,程帆跟着那个女生匆匆赶来。
  “黄老师,司徒找你。你去吧,我替你监考。”程帆说。
  “是不是中央来人了?”黄晓春显得非常兴奋。
  考场上又是一阵骚乱,有不少学生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了。
  黄晓春推开党总支办公室的门,大大咧咧地走进去。
  司徒汉生正挥毫运笔,书写陶渊明的一首诗: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你看我写得怎么样?”司徒汉生得意地捧着烟斗吧嗒着。
  黄晓春却非常大方地坐在司徒汉生办公用的椅子上,俨然办公室的主人。
  司徒汉生用小楷毛笔写下“司徒汉生”几个字,又加盖一枚闲章:“门外汉”。
  “是不是给我写的?”黄晓春问。
  “你要是喜欢,就送你吧。”说着,司徒汉生拿起小楷毛笔,补上一行小字:“晓春同志正腕”。
  黄晓春歪着脑袋看了许久,似乎不认识司徒汉生刚补写的几个字。
  司徒汉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从桌子角拖出一条“宝光”烟。
  “抽吧。”他说。
  “我不想自杀。”黄晓春说。
  司徒汉生笑眯眯地拿起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刘文治送的,他们终于搬走了。”他说。
  “谁?”黄晓春问。
  司徒汉生这才意识到,像黄晓春这些年轻人是不认识刘文治的。
  “我是说烟厂。扯了十几年的皮,学生一上街,问题全解决了。”他说。
  “这就是贯彻否定精神的结果。”黄晓春说。
  “你注意到了吗?屋里也变暖了。你说李梦田到底是好蛋还是坏蛋?”
  “李梦田是人,人是哺乳动物,不是卵生动物。你提出的是一个无法讨论的命题。”
  “这几天到食堂买饭,饭菜质量也好多了。我真不知道应当感谢谁。”
  “应当感谢我。”
  “是吗?”
  司徒汉生漫不经心地打量了黄晓春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磕掉烟斗里的烟灰,再重新装上烟丝。
  “你大概也知道了,今天习主任……不,习副校长搬家。”他说。“我刚才给谷校长打电话,问他习副校长什么时候搬出那一间。”
  “什么?”黄晓春两眼有些茫然。
  “房子呀!”
  “房子是人类的蜗牛壳。”
  司徒汉生吧嗒着烟斗,依然保持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于黄晓春的异常表现,他心里已经有了结论。黄晓春的表现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他是个精神病患者。直接与一个精神病患者面对面地打交道,在司徒汉生的生活经验中,还是第一次。正因为是第一次,他才感到举棋不定。丹东会议毁了这个极有才华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刚刚评上副教授,本来前程不可估量。他暗暗地叹息起来。
  “司徒,你知道吗?中央今天派人来接我。”黄晓春说。
  “你怎么知道的?”司徒汉生说。
  “感觉。”
  “感觉?”
  司徒汉生感到哭笑不得。前不久,习江龙曾经提出,要让黄晓春停课反省。司徒汉生没有同意。从黄晓春在许多场合的发言看,他已经发现黄晓春的思维并不那么正常。现在事实无情地印证了他的推断,甚至比他推断的情况还要严重。看着黄晓春那张苍白的面孔,和架在他鼻子上的金属架近视镜,司徒汉生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阵酸楚和凄凉。也许黄晓春在丹东会议期间,就已经患上这种莫名其妙的疾病。
  “司徒,你应当知道,我在理论上的建树是多方面的。否定只是我的基本理论,并不是我的理论的全部。”黄晓春说。“我最大的贡献就是发现了造物主对进化的安排是错误的,这种错误导致地球陷入了危机。”
  “错误在什么地方?”司徒汉生问。
  “不应该让人类进化为高等动物。人类是杂食动物,又吃植物,又吃动物。人类成为高等动物以后,贪婪地索取大自然的一切。天上飞的,地上长的,地下埋的,他们没有不要的。于是,许多动物灭绝,许多植物灭绝。人类不仅贪婪至极,而且危险至极。”
  “你认为哪个物种应当进化为高等动物?”
  “蚯蚓。它们对任何动物、植物都没有威胁。”
  司徒汉生忍不住笑了。他不知道黄晓春这些奇思妙想究竟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黄晓春在丹东会议上的发言和这些奇思妙想究竟有什么关联,他只是感到,他做了几十年的思想工作,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对人的思想其实一窍不通。先是习江龙的暴发,继而又是黄晓春的崛起,面对这些情况,他不仅无计可施,而且也无话可说。过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起码还可以充当消防队员,现在他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一无所能。
  就在这时候,李凌峰推开门,向里看了一眼。
  “习先生不在?”他问。
  “他今天搬家。”司徒汉生说。
  李凌峰把门一关,刚要走,司徒汉生追了出来。
  “李老师!”他把声音压了下来。“你去车队要辆车,送小黄看病去。”
  “什么病?”李凌峰有点吃惊。
  司徒汉生用手指指自己的头。
  李凌峰马上反应过来。
  他一走,司徒汉生又回到办公室里,想继续和黄晓春谈话。黄晓春却不理睬司徒汉生,他走到窗前,眼睛直呆呆地向外探望。
  “你看什么?”司徒汉生问。
  “中央派人接我,怎么还不到?”黄晓春说。
  “黄老师,你喜欢否定,为什么不否定你刚才的想法?”
  黄晓春没有回答,他趴在窗台上,突然显得有几分紧张。
  “司徒,你看!”他伸手指着窗外。
  司徒汉生也来到窗前,向外探望。
  “看见那个穿黄军装的人吗?”
  司徒汉生顺他的手势看去,果然看见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黄军装的男人,看样子是个复员军人。
  “他是个特工。”黄晓春说。“是来监视我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特工?”
  “我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他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我故意装着看不出来的样子,他们上当了。”
  正说着,李凌峰推门而入。
  “司徒,车来了!”他说。
  “是接我的吧?”黄晓春显得十分兴奋。
  “对,是接你的。”司徒汉生说。
  “好,快走!”黄晓春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司徒,你跟在我后面,特工跟上来,你就把他杀了。”
  “好。”司徒汉生说。
  “李老师,你在前面开路。”黄晓春又吩咐李凌峰。
  “好,我开路。”李凌峰说。
  于是,李凌峰和司徒汉生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夹着黄晓春往外走。很快,他们就下了楼,来到楼外。楼外停着一辆黑色的“上海”,不过,不是用来接送老教授的“上海”,这辆“上海”显得十分破旧,车身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
  “不是这辆!”黄晓春站住了,不肯再向前走。
  “就是这辆!”李凌峰说。
  “接我的车是‘桑塔纳’,谁也骗不了我!”
  “本来是‘桑塔纳’,‘桑塔纳’坏了,临时换了这辆。”
  “不,我不要!”
  “黄老师,李老师说得对,我配你去。”司徒汉生说。
  黄晓春发出一声声冷笑。
  “我明白啦,那些特工和你们串通好了,想来绑架我。”他说。
  “不要胡说!这里哪有特工!”司徒汉生说。
  李凌峰把车门打开,司徒汉生抓住黄晓春的胳膊要把他推进车里。黄晓春猛地挣脱了司徒汉生的手,转身就跑。
  “黄老师……”司徒汉生喊道。
  李凌峰连忙追上去。
  “小黄……”
  “黄老师……”
  “小黄……”
  黄晓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没注意前面有一个丢失了井盖的下水道的井口,他一脚踩空,身子一侧歪,一条腿插进井口里了。
  司徒汉生和李凌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发现黄晓春由于摔得过重,已经昏迷过去了。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6』第四十六章
  过了两天,娄峻直接到学生宿舍找到杨晓锋,告诉他医院已经允许探视娄师贤了,并让杨晓锋、郑凯、李常胜、石磊四个人夜间继续轮流护床。安楠得知消息后,连忙和杨晓锋、郑凯、李常胜、石磊四个人一起来到医院。他们刚走到病房门口,里面就传出娄师贤的笑声。这笑声使他们紧张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
  “……哦……哦……江龙治学无根,做官还可以……”娄师贤说。
  “江龙从政,也是你的荣耀。”这是娄峻的声音。
  “哦……哦……”
  “他做什么官也是你的学生。这些日子多亏了江龙,别人谁管你?”
  杨晓锋气得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去。娄峻抬头一看,顿时窘得好像涂了一脸猪血。他嘿嘿了几声,连忙站了起来。
  “你们都来了?我爸正念叨你们……好啦,我该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匆匆地走了。
  安楠坐在床边,目光注视着娄师贤。
  “娄先生,总算又见着你了……”她说。
  娄师贤却板着面孔,松弛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安楠见娄师贤的身体比先前硬朗了许多,感到极大的安慰。她也看出,娄师贤刚才和娄峻说话时那种欢乐的情景骤然不见了,其中的缘故不言而喻。
  “哦……哦……你们都忙什么?江龙让你们来,你们都借故推托……”娄师贤说。
  “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撒谎!”安楠说。“我们来过,医院根本不让我们进,张大夫说,是家属要求暂时停止探视。他们晚上来护床,都是娄峻赶他们走的。一会儿张大夫来,你可以问他。”
  “哦……哦……”
  娄师贤合上眼皮,喉头滚动了几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安楠感到非常气愤。明明是他们伤害了娄师贤,让娄师贤住进了医院,又是他们对娄师贤加以封锁,使娄师贤无法和其他人接触,他们却在娄师贤面前造谣生事,中伤他人。如果仅仅个人受点委屈,安楠还可以忍受,她担心这种节外生枝所产生的刺激有可能引起娄师贤的病情恶化。想想习江龙那双狡诈的对眼儿,想想娄峻那张贪婪的面孔,安楠真想痛快淋漓地大骂一场。这些混蛋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干出这样卑劣的勾当,他们为什么就不想想他们的行为可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娄先生,习江龙来干吗?”安楠问。
  “哦……哦……”娄师贤的喉头还在滚动。
  “到底干吗?”
  “哦……哦……”
  安楠轻轻叹了口气。娄师贤怎么能知道他们耍这套鬼把戏的目的呢?她冲了一杯橘子汁,送到娄师贤面前。杨晓锋和郑凯、李常胜、石磊四个人把娄师贤扶起来,让他背靠着床头坐着。娄师贤喝了几口橘子汁,不肯再喝了。他让杨晓锋从床头柜里拿出许多医院的表格,细心地整理一番,交给安楠。
  “哦……哦……给……哦……”他说。
  安楠仔细看了看,表格的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内容是古代文献用字与《说文解字》之间的对照和考证。娄师贤在病床上仅凭记忆能写出这些东西,充分显示出他的功底非常深厚。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心里不禁涌出一阵阵酸楚。娄师贤是一位纯粹的学者,他本来应当著作等身,应当在汉语言文字学的领域内建立起规模宏伟的庄园,可惜,他的时间被剥夺得太多太多。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不胜枚数的政治陷阱,几十年来把他的手脚死死地捆绑起来。好容易盼到了良好的治学环境,他已经进入垂暮之年。和娄师贤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娄师贤怕死,也特别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谈论死亡。安楠完全理解老人的心思,老人并不是害怕生命的结束,而是害怕在生命结束之前,来不及把毕生的研究成果倾吐出来,留给后人。他虽然人住在医院里,思想却依然不停地运动。不论病情多么严重,他都希望他的学生呆在他的身边。因为只有他的学生能够理解他,也只有他的学生可以准确地记录下他的思想。这几天,除了习江龙,他只能看到他的儿女。即使如此,他也要挣扎起来,自己执笔,顽强地工作。
  “哦……哦……引文核对一下……”娄师贤又说。
  安楠翻阅着,没有应声。
  “哦……哦……不能用《经籍籑诂》,那里面错误太多……”娄师贤继续说。
  “好吧……”安楠一开口,声音便有几分哽咽。
  “哦……哦……辛德云有信吗?”娄师贤问。
  “刚来了一封。”安楠说。
  “哦……哦……”
  “他为你担心。”
  “哦……哦……”
  “娄先生,你休息吧。”
  安楠扶他躺下后,他又合上了眼皮。安楠走到窗前,把窗帘全部拉开。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她望着天空,空中万里无云,蔚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太阳,阳光显得那么柔和。如果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绽出新绿,便是一派春天的景象了。安楠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罗锅桥东里,飞到娄师贤居住的那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周围种满了各种花草。有兰花,有海棠,有月季,有水仙……还有一盆香喷喷的茉莉花。娄师贤喜欢无花果,他很想在院子里栽种一棵。但他问了许多人,谁也不知道哪儿能找到无花果树。“我小时候吃过无花果,花在里面,红红的,很甜,很好吃……”娄师贤说。后来,有一个来自胶东地区的学生得知这个情况,回家探亲时特意弄来一根无花果树的枝条,种在娄师贤的院子里。无花果树是成活了,娄师贤高兴得拍着巴掌直笑。因为水土不服,无花果树长得不旺,结的果只有樱桃大小,根本无法食用。娄师贤只好伤心地把要死不活的无花果树拔掉。安楠对那个院落非常熟悉,就好像熟悉自己家里的锅碗瓢盆一样。想起那段愉快的生活,至今还让她留恋不已……
  “娄先生,你总说要给我们来段老生,总是言而无信。”辛德云正给刚播下花种的小花圃浇水。
  “娄先生,天这么好,你就唱吧。”安楠说。
  娄师贤坐在椅子上,一手摇着大蒲扇。
  “你们想听什么?”他的兴致很高。
  “随便。”安楠说。
  “那就来段《贺后骂殿》中赵光义的唱吧。这段唱言菊朋唱得最好,清爽利落,大方得体。”
  说罢,娄师贤站起来就唱:
  自盘呐古立帝邦天呐子为重,
  老皇嫂骂孤倭王情呐理难容。
  论国法就该把残生断呐送,
  还念呐你与兄呃王掌印东呃宫。
  兄王爷晏了驾钟呐鼓齐动,
  满朝中呃文武臣议耶论孤穹……
  娄师贤唱得极为认真,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很有根底。
  “娄先生,言菊朋出自哪一派?”辛德云问。
  “谭派。这段唱还没有脱离谭派的基础,却有了言派的韵味。这同治学一样,亦步亦趋是没有出息的。”娄师贤说。
  “娄先生,再唱一段吧。”安楠说。
  “唱啊,唱啊……”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我唱,我唱……”娄师贤两眼眯成了一条线。“难得今天天这么好。每年春天,我这院子都要洒下你们的汗水……”
  “娄先生,唱啊,唱啊……”众人又嚷了起来。
  “我唱,我唱……”娄师贤说。
  ……
  “安楠……”床上传来娄师贤的声音。
  安楠连忙回过头,娄师贤的目光正盯着她。她连忙回到床边。
  “哦……哦……”娄师贤的眉头紧锁。
  安楠吓了一跳。
  “娄先生,什么事?”她问。
  “哦……哦……黄嫂……”娄师贤说。
  “黄嫂怎么啦?”
  “哦……哦……把她叫回来……”
  “黄嫂怎么啦?”
  “哦……哦……娄峻说,她走了……”
  “怎么会呢?”
  “哦……哦……走了……”
  “我到哪儿找她?”
  “哦……哦……她是安徽人……”
  安楠疑惑不解。黄嫂早就说过,她对娄师贤放心不下,不送走娄师贤,她绝不离开娄家。现在娄师贤正需要她照顾,她怎么可能一走了之呢?看来这里面又有文章,黄嫂肯定不是自己愿意走的,一定是娄峻玩的什么把戏。眼下只有把黄嫂找回来,才能弄清事实的真相。安楠知道黄嫂的老家是出产宣纸的地方——安徽宣城,但要到安徽宣城找一个人,岂不是在大海里捞针吗?
  “娄先生,她为什么要走?”安楠问。
  “哦……哦……找她……”娄师贤说。
  安楠的眼前突然闪出一双对眼儿。毫无疑问,赶走黄嫂,这也是习江龙的阴谋。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他不打算让娄师贤出院吗?如果娄师贤回家,家中没有黄嫂照顾,娄师贤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娄先生,你有没有黄嫂的地址?”她问。
  “哦……哦……”娄师贤说。
  “在什么地方?”安楠又问。
  “哦……哦……”娄师贤用手指了指床头柜。
  安楠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本日记本。这本日记本安楠非常熟悉,那上面记满了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娄师贤是个细心的人,凡是和他有交往的人,在他的通讯录里都可以找到相关的信息。他的通讯录是按汉语拼音的顺序排列的,查找起来也非常方便。安楠翻到字母“h”那一部分,发现有一页明显地被人撕了。她大吃一惊,这个事实进一步证明黄嫂的确是被人赶走的。
  “黄嫂的地址没有了。”她说。
  “哦……哦……娄峻说,黄嫂撕的……”娄师贤说。
  安楠更加疑惑不解。黄嫂如果真的因为家中有什么事情必须辞掉工作,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通讯地址撕掉。这绝不可能是黄嫂干的,黄嫂的地址被撕掉,正好暴露了赶走黄嫂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的阴谋可以瞒天,可以瞒地,可以瞒鬼,可以瞒神,惟独瞒不了黄嫂的眼睛。黄嫂一走,他们的阴谋便天衣无缝,便可以畅行无阻。只是他们忘记了一点,黄嫂一走,苦了娄师贤。娄师贤再也得不到那种无微不至的照料了。不,他们不是忘记,而是见利忘义,不择手段。
  “娄先生,你安心养病吧,黄嫂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安楠说。
  她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娄师贤。为了减轻这件事情对娄师贤的伤害,她只能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把事情压下去。
  “哦……哦……告诉她……加薪……”娄师贤说。
  从医院回来,安楠马上去找习江龙。习江龙已经搬到东冈的灰楼里,住上四室一厅的宽敞住房。因为刚搬进去不久,来不及添置新家具,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显得空荡荡的。安楠进去后,首先注意到迎面墙上悬挂的条幅:“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那是曲武的书法作品。她有些惊讶,曲武为什么会给习江龙书写条幅呢?条幅上写的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曲武疾恶如仇,绝不会向恶势力低头,更不会去讨好像习江龙这样卑劣的小人,在他的笔下,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可以肯定,这两句话一定蕴藏着什么意思。安楠想来想去,也猜不透曲武这两句话的真实含意。
  “怎么样,这个小老头写得挺有气派的吧?”习江龙从厨房端来开水,给安楠沏了一杯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江龙真是个天下第一大傻瓜,曲武骂他,他还敢挂出来。”
  “曲先生骂你什么?”安楠问。
  “无非骂寡人往上爬,骂寡人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习江龙说。“不过,寡人脸皮厚,寡人就是要往上爬。往上爬多舒服!”
  习江龙得意地把那双对眼儿眯了起来。
  安楠笑了笑,没有加以反驳。她完全可以肯定,习江龙根本没有理解曲武的真实含意。反过来说,如果习江龙理解得准确无误,那么曲武就不是曲武了。
  “也许他是在教猱升木吧。”她说。
  “你也学会了幽默?其实人本来就是猴子变的。”习江龙说。
  “但不是所有的猴子都能变成人。”
  “别那么刻薄了。”
  习江龙仰面哈哈大笑。
  安楠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师姐,这几天我正想找你呢。”习江龙说。
  “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安楠说。
  “瞧你说的!我是想帮你的忙。”
  “什么忙?”
  “教授啊。”
  “我快要热泪盈眶了。其实这只是附加条件而已。”
  “聪明!到底是师姐。咱们难道就不能合作一下?”
  “合作什么?抢银行?”
  “一举手之劳,绝对合算。”
  “说说看,挺诱人的。”
  “你在《水城日报》上发表一篇文章。表面上呢,是写寡人和娄先生的师生情谊。实际上呢,就是吹捧吹捧寡人,好风凭借力嘛。文章你不必动手,签个名就可以了。”
  安楠冷冷地笑了。
  “安楠,你太单纯幼稚了。”习江龙扶了扶眼镜,点燃一支烟。“古今中外,单枪匹马闯天下者有多少人成功?一龙难戏千江水,一虎难登万壑崖。说得含蓄点儿,是合作;说得直率点儿,就是拉帮。这年头,不拉帮行吗?你是师姐,江龙亏了别人也亏不了你。”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来干吗?”安楠说。
  “好吧,师姐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你们为什么把黄嫂赶走?”
  “他们家里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真的不知道?”
  “娄先生要我们把黄嫂找回来。”
  “给她写封信嘛。”
  “黄嫂的通讯地址被撕掉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又是‘你们’!”
  “你们俩分得开吗?”安楠腾地站了起来。“江龙,为了往上爬,你可以不择手段,我只要求你不要伤害娄先生,行吗?你就忍心置他于死地?自从师母过世,娄先生全仗黄嫂照料。可以说,她支撑着娄先生的生命。她的作用谁也无法代替。赶走黄嫂意味着什么?你们搞什么鬼把戏请便,只要你们把黄嫂请回来,这样行不行?”
  习江龙默默地听着,同时又一口接一口地吞下大团大团的烟雾。安楠说得嘴角都起了白沫,他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一点儿也不恼安楠。他相信,安楠也是他的天堂。只是这个天堂与众不同。这个天堂洞悉他的阴谋,这样一来,在这个天堂面前,他不必伪装自己,他可以痛痛快快地抒发自己的情感。自从他踏上仕途,他处处都要做秀,都要强作笑颜,都要把面具紧紧地扣在脸上。能有个机会把面具摘下来,又不必有什么顾忌,这难道不是挺好的天堂吗?和安楠交谈,他感觉挺愉快,好像闷热的夏天躲到凉风习习的树荫底下。早在评职称之前,为了败坏安楠的声誉,他曾经给学校写了一封匿名信,用极其恶毒的语言诬陷安楠。现在他真的有几分后悔了。何苦呢!真是画蛇添足的一笔!他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安楠,你太感情了。”他说。“另外雇一个保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何必小题大做呢?”
  “我敢说,撕通讯录的人就是你!”
  “就是寡人,你又能怎么样?”
  习江龙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把窗户全部打开。
  “习江龙,真没想到你这样厚颜无耻……”她心里的无名火不觉燃了起来。
  “‘厚颜’不等于无耻。”习江龙笑了。“改革嘛,说穿了就是让人的脸皮变厚一些。几千年的陈腐观念把中国人都变成了伪君子,因为这个,中国落后了,愚昧了,僵化了,挨打了。中国人早点厚颜,早就富强了。美国经济为什么发达?靠的就是‘厚颜’两个字。美国人敢抢,敢杀,这就是奥妙。美国人是强盗,我们是君子,这一点人所共知,问题是谁向谁靠拢?是君子向强盗!人类本来就是动物的一种,动物的法则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弱肉强食。”
  安楠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盯着习江龙,心里感到一阵阵恶心。对这样一个无耻之徒,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7』第四十七章
  安楠又做了一场噩梦。梦中的她是在一片野地里行进,身后好像有两团跳动的鬼火,由远而近地向她逼过来。她急忙逃跑……那鬼火依然跟在身后,总也甩不掉……回过头细细地一看,那两团鬼火分明是习江龙的两只对眼儿。那两只对眼儿闪烁着蓝光,忽忽悠悠,忽忽悠悠,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似乎那么专心致志……安楠感到十分恐怖,她出了一身大汗。她想摆脱那两只对眼儿,两只对眼儿却死死地盯着她……终于,两只对眼儿逼近了她,她吓得尖叫起来……
  刘宏基被安楠的叫声惊醒,他连忙爬起来,把床头灯打开。
  “你怎么啦?”他问。
  “真吓人……”安楠两手抓着被子,气喘吁吁地四处观望。
  这时,大儿子刘一进来了。他从北京回家度寒假,今天刚进家门。
  “妈,你怎么啦?”他问。
  “小一,你找盒清凉油。”安楠说。
  刘一从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一盒清凉油,然后坐在安楠身边。
  “我给你擦。”他说。
  安楠点点头,就把眼睛闭上。
  刘一用右手食指挑出清凉油,涂在安楠的太阳穴上,再用两根大拇指顶着安楠的太阳穴,轻轻地揉了起来。
  “妈,你太忧国忧民了。”他说。“像习江龙这样的扒手哪儿没有?像娄师贤这样的傻冒儿遍地都是。你干吗非得掺和进去?爸也是,眼瞅着妈叫人欺负你都不管。”
  “我怎么管?”刘宏基从床头柜拿来眼镜戴上。
  “让小乙找几个人把他的对眼儿正过来不就完了吗?”
  “越说越不像话!”
  “小一,怎么和爸爸说话没大没小的!”安楠说。“以后不许‘娄师贤’、‘娄师贤’地乱叫。”
  “小乙说,都是因为他向着习江龙,才闹到这个地步的。”
  “娄先生老了,人老了必然糊涂。”
  “他怎么老往习江龙哪儿糊涂?”
  “不是娄先生往习江龙哪儿糊涂,是习江龙利用他的糊涂。”
  “你们干吗不利用他的糊涂?”
  “小一,你走吧,妈妈用不起你了!”
  安楠把刘一的手推开,自己坐了起来。
  刘一这才嬉皮笑脸地跑了。
  “瞧你,连孩子都管不了。”安楠说。
  “还不都是你惯的!”刘宏基说。
  “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娄峻是冲着财产,习江龙是不是冲着姚谦的信?”
  说到这里,安楠马上下床,从书柜里找出那十二封信的复印件,递给刘宏基。刘宏基靠着床头灯,一封一封地看了起来。
  “从信的内容来看,好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刘宏基说。“不过,要是换个角度看……”
  “什么角度?”安楠问。
  “这十二封信娄先生视若珍宝。要是娄先生把信的原件给了某人,你会怎么想?”
  “这人必定深受娄先生的器重。”
  “习江龙是不是想用这十二封信把自己装扮成姚谦和娄先生的传人?”
  “政治大门他已经敲开了,要那个‘传人’的名义有什么用?”
  “他还要继续向上爬嘛,这些信还是能起些点缀的作用的。譬如,他把这些信拿去发表,前面加个按语,把文章做在按语里。他不是让你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吹捧他吗?都是一个道理。”
  安楠不由得沉默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刘宏基的分析有道理。像习江龙这样卑鄙的小人会这样考虑问题的。娄师贤正同海外的姚门弟子联系,筹措资金,打算出版《姚谦遗稿》。姚谦的信都收在《姚谦遗稿》中,娄师贤不打算单独发表。习江龙在《姚谦遗稿》出版之前,单独发表这些信的可能性是有的。不过,这十二封信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吗?
  “我看,你马上把这些信公开发表。”刘宏基又说。
  “娄先生答应吗?”安楠说。
  “这样吧,中华书局的《书品》杂志我有熟人,先和他们联系,他们同意发表,再和娄先生商量不迟。”
  刘宏基说完,打了个呵欠,便钻进被窝里。
  安楠坐在那儿没有动,她的心七上八下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总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吃过早饭,安楠刚把碗筷收拾好,娄璇、娄琳、娄瑗三姐妹意外地登门造访。安楠读研究生时,和三姐妹关系非常密切。特别是娄瑗,她的年龄比安楠小六七岁,那时还是个中学生,安楠经常给她辅导功课。后来,她在安楠的辅导下考上了外语学院。自从三姐妹陆续出嫁后,安楠和她们就很难见上一面。有时在娄师贤家里碰上了面,也只是寒暄几句,便匆匆地分手。安楠根本想不到三姐妹会同时登门找她。娄璇脸上密密匝匝的皱纹尤其让她忐忑不安,那皱纹里阴云密布,两道目光如同电光闪闪,分明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安楠毫不怀疑,三姐妹同时登门,肯定是为了娄师贤的财产。
  “你们请坐!”她说。“小一,给大姨沏茶!”
  刘一的动作非常麻利,马上给三姐妹沏来三杯香喷喷的热茶。
  娄璇松开了脖子上的围巾,两手扯着大衣的衣襟坐在沙发上。娄琳脱下大衣,抱在怀里,挨着她旁边坐下。娄瑗不肯坐,她拉着安楠的手,说了几句家常,便倚在门框上,仿佛她只是个来看热闹的局外人。
  娄璇瞪了娄瑗一眼,露出不满的神色。
  “安楠,你给做主吧。”她率先开口了。“我爸的东西全让娄峻搬空了。”
  安楠心里一沉,果然不出所料。娄峻和三姐妹的矛盾由来已久,安楠有所耳闻。她曾经想过要劝娄师贤立下遗嘱,把财产安排一下,免得给后人留下争端。在和娄师贤闲聊时,她曾几次尝试把话头引到这个问题上来,但她都失败了。娄师贤从小接受的是孔孟思想的教育,儒家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他崇尚的是旧时代那种数代同堂的大家庭的生活,现代社会生活中所必需的法律观念和意识在他的头脑中都非常淡薄。最让安楠为难的事情就是一谈到遗嘱,便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死亡的话题,而这个话题又恰恰是娄师贤特别忌讳的,她也无可奈何。
  “什么时候搬走的?”她问。
  “就这几天。”娄璇说。
  “他把黄嫂也赶走了。”娄琳说。
  “娄先生知道吗?”安楠问。
  “当然不知道。我爸要是知道,他敢!”娄璇说。
  安楠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件事情纯粹属于娄家的家务纠纷,她作为娄师贤的学生,根本没有发言权。
  “安楠,你是我爸的助手,我爸有病,你应该站出来说话。”娄璇说。
  她的口气很硬,明显地带有几分颐指气使的味道,安楠心里很不高兴。
  “我能说什么话?”安楠问。
  “你让娄峻把东西搬回来。”娄璇说。
  “我有什么权力指挥娄峻?”
  “我早知道我爸这个人好心没好报,平时一个个先生长先生短,嘴上抹了蜜似的,到了关键时刻……”
  娄璇伤心地哭了。她抓起围巾,擦拭着眼泪,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安楠不禁叹了一口气。她很同情三姐妹,三姐妹都是老实人,她们不仅不善于交际,而且都没有见过大的世面,遇到问题难免手足无措。娄峻本来就是一肚子坏水,现在又有习江龙在一旁为虎作伥,她们的处境的确艰难。如果有可能,安楠很愿意帮助她们,只是她根本插不上手。
  “你们和娄峻谈过吗?”她问。
  “谈过,他说我爸早把东西处理了。”娄璇说。
  “等娄先生出院后,你们一问就明白了。”
  “万一我爸有个三长两短呢?”
  娄璇的话一下子把安楠噎住。他们转移东西,赶走黄嫂,都是背着娄师贤干的。纸里包不住火,只要娄师贤一出院,一切必将水落石出。难道他们这样做,就是期盼着这个“万一”的发生?他们为什么不想想,万一这个“万一”没有发生,他们如何向娄师贤交代?
  “你们找过习江龙吗?”安楠问。
  “找他干什么?”娄璇似乎有些惊异。
  “他是副校长。”
  “他比娄峻还坏。”一直没有开口的娄瑗突然说。
  “他是比娄峻还坏。”娄琳说。“娄峻是跟他学坏的。”
  “你觉得他能帮我们?”娄璇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安楠。
  “你们可以试一试。”安楠说。
  “大姨,”刘一突然插嘴问娄璇,“你们知道他搬走什么东西吗?能拿出证据吗?”
  “证据?什么证据?”娄璇问。
  “你们说他搬走什么东西,他说没有,怎么办?”
  “我们还能骗人吗?”
  “他也可以说同样的话。”
  娄璇拿起茶水,抿了几口,又用围巾擦了擦嘴。
  “安楠,你就代表我爸和他谈谈,怎么样?”她说。
  “从法律上说,娄先生没有委托我妈,我妈不能代表。”刘一说。
  “我们委托你妈。”
  “你们能代表娄先生吗?要是你们能代表娄先生,你们直接和他谈就可以了;要是你们代表不了娄先生,你们怎么能委托我妈代表娄先生呢?”
  娄璇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她低下头,把大衣扯得更紧,眼泪又潸然而下。
  正在这时,刘宏基从外面回来了。当安楠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以后,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大姐,安楠是娄先生的学生,应当为娄先生尽心尽力。”他说。“不过,你们现在面临的是你们家庭内部的财产纠纷,她没有资格插手。理由很简单。第一,娄先生没有把财产委托她处理;第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不是司法人员,也不是律师;第三,她不是有关部门的领导,和你们没有血亲关系。也就是说,她师出无名。硬要她出面,反而容易授人以柄。”
  “我们只是要安楠站在中间说几句公道话,不是让她插手。”娄璇说。
  “‘站在中间说几句公道话’不就是插手吗?”娄瑗说。
  众人都笑了。
  娄璇也感觉出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不由得脸红了。
  “刘宏基,你出出主意吧,她们该怎么办?”安楠说。
  “老刘,你见多识广,就给我们出出主意吧。”娄瑗说。
  “你们现在需要的是律师。”刘宏基说。
  “你让我们打官司?”娄璇大吃一惊。
  “必要的话,就是要打官司。”
  “现在不是还没打官司吗?”娄琳说。
  “律师介入得越早,对你们越有利。”张宏基说。
  “律师现在能干什么?”娄瑗问。
  “可以让律师和娄先生谈一谈,立一份遗嘱,把财产列个清单,分割一下,矛盾不就全避免了吗?”刘宏基说。
  “娄先生不愿意立遗嘱。”安楠说。
  “律师有律师的办法。”刘宏基说。“涉及到财产,就得有证据。及早找律师,律师还可以帮助你们取证。娄先生健在,一切问题都好解决。要是你们不及早找律师,万一娄先生有个好歹,取证就麻烦了。”
  娄璇咬了咬下唇,又抿了口茶水。
  “安楠是我爸的助手,她可以找娄峻试试。”她说。
  安楠听了哭笑不得,没想到说来说去,娄璇的想法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大姐,我刚才说了,安楠无权插手你们的家务事。”张宏基说。
  “安楠找娄峻谈谈违法吗?”娄璇问。
  “那倒不违法。”
  “既然不违法,为什么不去谈?娄峻胆小,吓唬吓唬他,说不定事情就全解决了。”
  “他要真是胆小,就不会转移财产、赶走黄嫂。”
  娄璇擦了擦嘴上的白沫,拿起杯子喝了半杯茶水。
  安楠心里不免有些生气。早在读研究生时,娄璇就喜欢支使她和其他同学做这做那,好像他们都是娄家的差役。有一次,她甚至支使辛德云去倒夜壶。辛德云气得好几天心里不痛快。想不到娄璇旧习未改。这个已经退休的老女人的逻辑很简单,安楠既然是娄师贤的助手,她就有权对安楠发号施令,安楠也必须惟命是听,否则那就是大逆不道。
  “你们姐妹几个再商量商量。我们学校有法律系,也有律师事务所,我可以带你们咨询一下。”刘宏基说。
  “我去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根本不管。”娄璇说。
  刘宏基忍不住笑了。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捏了捏眉际之间,再把眼镜戴上。他觉得三姐妹中,娄璇最糊涂,也最固执,道理虽然简单,但要说服她却不那么容易。
  “律师是提供法律服务的,和派出所不一样。”他沉吟片刻,又说,“这样吧,大姐,我带你们去找律师谈谈。咱们只是咨询,谈完了,你们觉得律师的意见可信,你们就请;不可信,再另外想办法。”
  “老刘的意见是对的。”娄瑗对娄璇的强横显然很不满,她把身体挺直,向刘宏基点点头。“我们先找个律师咨询一下也没坏处嘛。律师有经验,让他们指点一下,总比我们到处乱撞强。”
  “谁到处乱撞?”娄璇顿时把眼睛瞪了起来。“我找安楠是乱撞?乱撞你别来呀,你来干吗?”
  “大姐,咱们和律师谈谈怎么啦?”
  “咱爸的助手都不管,人家外人管个屁!”
  “律师那是职业,他们必须管。”
  “找律师你去找,找律师你去找……”
  娄璇气冲冲地站起来,把围巾往身后一撩,拔腿就走。
  “大姐……”
  “大姐……”
  ……
  安楠和刘宏基想拦住她,却没有拦住。
  “安楠,真对不起……”娄瑗拉着安楠的手,轻轻摇摇头。
  “娄瑗,我带你们先找律师谈谈,好吗?”刘宏基问。
  “二姐,你说呢?”娄瑗把目光扫向娄琳。
  “谈谈也好。”娄琳点点头。
  刘宏基带着娄琳和娄瑗走了以后,家里才算清静下来。安楠觉得全身乏力,有点支撑不住了。刘一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沙发上。
  “妈,你别生气。”刘一说着,又冲刘乙喊起来,“喂,拿清凉油来!”
  “那个娄老儿真不是东西!”刘乙把清凉油扔过来,嘴里同时骂道。
  “你说什么?”安楠气得要跳起来,被刘一按住了。
  “你这个小混蛋,那是爷爷,你怎么敢骂爷爷?”刘一训斥了一声,又说,“妈,别理他,我给你揉揉。”
  安楠这才把两只眼睛闭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也是,有什么意思呢?”刘一说。“要是我,我谁也不找。我只善待老人,让他安度晚年,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人世,这比什么东西都重要。至于财产,那是身外之物,去它的!”
  安楠沉默不语。
  刘一发现安楠的眼角淌出两行泪水。
  “妈,你哭了?”他有点惊讶。
  “我没哭,没……”安楠说。
  “不,你哭了……”
  安楠推开刘一,倒在床上,躺成了个“大”字,两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8』第四十八章
  寒假开始了。热闹的校园里突然变得空洞起来。听不到沸腾的欢声笑语,看不到喧嚣的奔跑追逐,有的只是冷冷清清,萧萧瑟瑟。不过,也算不得寂寞,两辆推土机开进了校园,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顷刻间,烟厂的厂房变成了一片废墟。许多人跑来围观,议论声纷纷扬扬。当年,他们目睹了工宣队趾高气扬地在这里安营扎寨;现在,他们又目睹了工宣队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堡垒被推土机铲平。抚今追昔,凡是从那个岁月走过来的人,无不感慨万千,嗟叹不已。面对着这样一片废墟,人们议论的焦点很快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把工宣队最后的堡垒连根拔掉,应当归功于谁?有不少人认为,应当归功于李梦田,是他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迫使省政府采取了这样果断的措施。有人甚至使用了反证推理的方法,论证道:“如果不是这场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烟厂能这么痛快地从校园里迁走吗?”二,这片土地用来做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人们的意见分歧很大。有人主张建一所规模宏伟的图书馆;有人主张建一座功能齐全的体育馆;有人主张盖几座大型的塔楼,缓解教师住房紧张的状况;还有不少人希望恢复这里的原貌,特别是恢复原来建在这里的植物园。
  习江瑶和孙明凤也夹在围观的人群中。她们是到商店给习梅和习萍姐妹俩选购衣服的,路过这里,也停了下来,欣赏着推土机作业的雄伟身姿。
  “这个地方打算盖什么?”习江瑶问。
  “教授楼。”孙明凤说。“南面还要盖个校长楼,代替东冈的灰楼。校长楼是豪华型的,水磨石地板,吊灯,壁纸……全是现代化的,客厅很大,洗澡间和厕所是分开的……”
  孙明凤讲得眉飞色舞。
  习江瑶皱起了眉头,她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又把围巾扯紧。
  “江龙说,要把那个精神病弄走,让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孙明凤说。
  “别碰黄晓春。”习江瑶说。
  孙明凤扫了她两眼,感到疑惑不解。既然习江瑶不喜欢这个话题,她也只好把这个话题避开。
  “这次期末考试,习萍的数学和外语刚刚及格,你说怎么办?”她说。
  “顺其自然。”习江瑶说。
  “万一考不上大学呢?”
  “一百个中国人,能上大学的不到十个,你憷什么?”
  习江瑶沿着甬路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工地,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她的心。
  “你调动工作了?”习江瑶突然问。
  “对。”孙明凤说。“调到附中,离家很近。以前我想调,人家附中不要。不知托了多少关系,好说歹说就是不行。江龙一当上副校长,人家就主动找上门,突然发现我是教务处主任的材料。”
  “‘龙凤呈祥’嘛。”
  习江瑶伸手扶了扶眼镜,轻声笑了起来。
  孙明凤也忍不住笑了。
  “姐,江龙说过,他要给你弄一套单独的房子。”孙明凤说。
  “我孤家寡人,房子何足挂齿。”习江瑶说。
  “姐,你是不是考虑成个家?”
  “难道我没有家吗?我是以四海为家,过几天,我想上路了。”
  习江瑶又笑了。
  孙明凤偷偷看了习江瑶一眼,发现习江瑶的脸上似乎堆满了乌云,心里不免有几分害怕。她非常后悔,看起来这个话题是个根本不能触及的禁区。
  “姐,丁老太的回忆录你也整理完了,我看,你是不是也写写回忆录?”她说。
  “让我回忆什么?”习江瑶说。
  “回忆你走过的路。”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吗?”
  “很想。那天我和江龙去看丁老太,她谈了过去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我听了很难过。”
  “是吗?让人难过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回忆呢?”
  习江瑶摇摇头,藏在高倍近视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深沉。
  “丁老太不仅是个政治家,还是个雕塑家。”她说。
  “她有什么雕塑作品?”孙明凤问。
  “当然有。江龙就是她的代表作。”习江瑶微微一笑。“珠穆朗玛峰能成为世界屋脊,是因为它下面垫着青藏高原。要是迁到华北平原,它就不足挂齿了。”
  孙明凤疑惑地瞅了瞅习江瑶,不知道习江瑶的话中藏有什么玄机。
  习江瑶一扬头,额前那一绺灰白的头发微微向上翘起,依然显得那么桀骜不驯。
  习江瑶到习江龙的新居是想给习萍辅导功课,习萍不在家,她坐了一会儿,又从习江龙的新居出来了。凛冽的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把头往大衣里一缩,毫不迟疑地钻进寒风里。寒风不时地在地下打着旋儿,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掠过去。水泥甬路被扫荡得那么洁净,几乎连一粒尘土也找寻不见。温度显然比先前降了许多。如果挺立在寒风中一动也不动,恐怕要不了多长时间,厚厚的羽绒服也会被冻透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色彩那么单纯,那么均匀,好像有谁把乌云扯碎揉烂,然后洒遍每一个角落。像这样灰蒙蒙的天光并不招人喜欢,因为这种气候往往只是阴冷,却不会下雪。推土机依旧在作业,巨大的轰鸣声令人心惊肉跳。工地上扬尘时起,并把强烈的土腥味一阵阵地送往远处。习江瑶对这一切似乎浑然不觉。她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着,寒风、尘土、噪音……都与她无缘。她的目光只是牢牢地盯着那坚硬的水泥路面。她围着工地转了一圈,接着又是一圈,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踏上返回她那一间斗室的道路。
  她好像迷路了。
  也许推土机的吼声对她产生了一种向心力,使她只能按照一定的轨道旋转。当她第四次转到自行车棚的门口时,就看见一条黑影向她扑过来。
  “姑姑!”
  她终于站住了。
  “哦,习萍!你在这儿干吗?”她觉得有些惊讶。
  “我爸把我赶出来了。”习萍的脸蛋红红的,眼睛红红的。
  习江瑶摘下自己的围巾,把习萍的头裹起来。
  “因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没考好,他让我背英语。”
  习江瑶发现习萍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接过来,翻开看了看,是一本高中英语教材。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习江瑶问。
  “你不在家。”习萍委屈地哭了。
  习江瑶伸手抚摩习萍的脸蛋,默默地笑了。
  “我爸不讲理。学校出的题非常难,我虽然没考好,可我在年级里的名次还提前了几名呢。”习萍继续说。
  “是吗?”习江瑶说。
  “我告诉我爸,可他什么也不听。他说,只要不是第一,就应该惩罚。他还说,我拿不了第一,是妈妈的遗传基因成了作用。姑姑,我要是有你的遗传基因就好了。”
  “我可不是第一。”
  “我喜欢你的文章。我们的语文老师还在班上念过你的散文。”
  “萍萍,你不了解姑姑。我要是有孩子,绝不会让他去写文章。我让他研究电脑,研究dna,研究航天技术,研究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研究文学。”
  “姑姑,你小时候喜欢什么?”
  “我喜欢天空。夏天的晚上,我最喜欢辨认天上的星星。我一直想当个天文学家。”
  “你现在还喜欢天空吗?”
  “当然。因为天空是蓝的。”
  “蓝色有什么好的?”
  “因为生命起源于蓝色。”
  “人为什么不是蓝的?”
  “因为人类是进化的,当然不可能重复蓝色。”
  说着,习江瑶抬着头,遥望天空,似乎在那上面发现了足以使万人空巷的胜迹。
  习萍也跟着抬起头来。
  就在这时,自行车棚里传出一声咳嗽。
  “谁在里面?”习江瑶问。
  “冯晨。”习萍说罢,便冲着里面喊,“冯晨!出来吧,是我姑姑。”
  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男孩儿,个子虽然不太高,却很有精神。
  “姑姑,他就是冯晨。”习萍说。“上个月,我放学回家时,有四个男孩儿截我,抢我的钱,还要拖我走。冯晨看见了,就冲过去,和那四个男孩儿打起来。他的头还让那些男孩儿打破了。后来,那四个男孩儿让他打跑了。”
  “是吗?”
  习江瑶伸出一只手,在冯晨肩上拍了拍。
  “你知道什么是宇宙吗?”她问。
  “宇宙就是天空。”冯晨回答。
  “不。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宇宙是一个包含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这个概念里,人的生老病死都变得微不足道。”习江瑶说。
  冯晨不懂,习萍也不懂。好在习江瑶并不需要别人听懂她的话。
  “我今天很高兴,听到这么动人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习江瑶突然改变了话题。“走,我请你们吃涮羊肉。”
  习江瑶满面通红地出现在曲武门前。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庄重的正楷:“记者止步”。
  砰砰砰……习江瑶举手便敲门。
  “谁?”里面传出曲武的声音。
  “退休的记者。”习江瑶说。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露出曲武冷冰冰的面孔。
  “曲先生……”习江瑶说。
  曲武用惊异的目光上下地打量着她。
  “你?有什么事情?”
  “有个问题向先生求教。”
  “请吧!”
  习江瑶随着曲武进了屋,不等曲武开口,她就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你喝了不少酒吧?”曲武问。
  “只是一点点。”习江瑶说。“最近我读书,发现魏晋名士有许多令人费解的怪诞行为,其中之一就是他们喜欢学驴叫。《世说新语•;伤逝》篇里说,‘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与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类似的描写还有很多。”
  曲武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
  “你想知道王粲为什么喜欢学驴叫?”他说。
  “是的。我考虑了很久,一直不得其解。”习江瑶说。
  “魏晋是中国传统音韵学兴起的时代,当时的学者发现汉语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他们便进行深入的研究,学驴叫就是他们的研究方法之一。”
  “驴叫和四声有什么关系?”
  “驴叫也有四声。你听……”曲武伸出右手挡在嘴边,开始模仿起驴的叫声。“呃……呃……呃……呃……”
  他学得很认真,也学得非常像,简直就是舞台上口技演员的精彩表演。
  习江瑶叹息不已。
  “你听,驴起初的‘呃’就是平声。”曲武学完驴叫后,又说。“第二次‘呃’就是上声,也就是普通话的第三声。第三次‘呃’是去声,相当于普通话的第四声。最后的‘呃’听上去急促,那是入声。”
  习江瑶听罢,竖起了大拇指。
  “佩服!佩服!”她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此言不谬。”
  “你是搞文学的,你知道唐代的近体诗是格律诗,格律诗就是从魏晋开始出现的。没有四声的发现,就没有格律诗的诞生。”曲武说。
  “曲先生,还有一个小问题,总听别人说平上去入,这个‘上’不是去声吗?为什么在这里读成第三声?”
  “‘上’在古代不是去声。古人表示声调,是从各声调的字中选择一个代表字作为它的名称。‘平’是平声字的代表字,现代汉语平声字分化为阴平、阳平两部分,古代是一部分;‘上’是上声字的代表字,上声字就相当于今天的第三声;‘去’是去声字的代表字,去声字就是今天的第四声;入声字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啦,入派三声嘛,不过在许多方言里还保留着。”
  “明白了。有烟灰缸吗?”
  “弹在地下好了。”
  “好吧,客随主便。”说完,习江瑶果然毫不客气地把烟灰弹到地下。“另外,曲先生,我今天来还想吹毛求疵。”
  “关于哪方面?”曲武问。
  “先生是书法大家,自然离不开书法。”
  “请讲!”
  “先生的书法造诣极高,晚生自然不敢妄加评论,晚生只是想就书法的用途提出一点点质疑。”
  “质疑什么?”
  “先生是在寻觅高山流水,还是对牛弹琴?”
  “你具体指什么?”
  “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
  “你是说这个?哈哈哈哈……”曲武忍不住大笑。
  “先生知道吗?他挂在客厅的正中央,一进门便可以看见,而且他以拥有先生的墨宝感到骄傲。”习江瑶说。
  “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么说,你是对牛弹琴?不过,你得承认,大作不俗也不雅。”
  “此话怎讲?”
  “说雅,我这俗人却心知其意;说俗,却只有我这个俗人心知其意。”
  “涂鸦之作,本来也谈不上雅俗之分。”
  “《孟子》有言:‘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那么你思的结果呢?”
  “心照不宣,何必明言?有一点我可以告诉先生,我十分赞赏先生的见解。不过,如果深入探讨,或许就见智见仁了。”
  “不论是智还是仁,你都可以说说看。”
  “可否借用你的文房四宝?”
  “请!”
  习江瑶马上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支中楷毛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了白居易的两句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字写得工整秀丽,颇见功力。
  曲武看了看,不由得沉吟下来。
  习江瑶放下毛笔,又续上一支烟。
  “曲先生,你没听说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难道不是千古绝唱吗?”她一边说,一边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站住了,发出了一阵冷笑。“你知道吗?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汉书》就记载过。大家都喜欢说,来日方长。的确来日方长,只要地球没有毁灭。对于个体的人来说,比方说你和我,可就没有什么来日方长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要是有人真的相信来日方长,不是白日做梦,就是白日见鬼。”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49』第四十九章
  “江龙,学报出来了!”陈建成走进习江龙的办公室,把两本一九八七年第一期学报放在办公桌上。
  习江龙心头一喜,一双对眼儿不由得闪烁出快活的光芒。当他从娄峻那儿拿到姚谦的十二封信后,就让陈建成送到学报编辑部,让他们在第一期学报刊登出来。然而,学报第一期已经排好版,编辑部希望在第二期发表。习江龙不同意,他坚持要在第一期上刊登。编辑部只好临时撤下几篇稿子,把姚谦的十二封信塞进去。
  “建成,你办事,我放心。”习江龙说。
  虽然这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陈建成却无法忍受。他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从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习江龙投靠他以来,整整三十年了,习江龙都是仰视他。现在,情况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逆转,他开始仰视习江龙。尽管他为习江龙的飞黄腾达想过主意,出过力气,习江龙升迁的顺利和快捷也让他感到万分惊讶。几个月以前,这个目光散斜的家伙还企图用罢课的手段与学校当局进行对抗,进行较量,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为学校当局的一员,这种现象恐怕古今中外也很难找出第二例。
  习江龙并没有注意陈建成的表情变化,他急忙拿起其中一本学报,迅速翻到第一页,一行醒目的黑体字立即映入他的眼帘:
  姚季豫(谦)致娄守愚(师贤)书十二封
  “好,好……”一时间,习江龙乐不可支。
  题目下面有一篇按语,这篇按语是习江龙用娄师贤的名义写的,是以姚谦的十二封信为基础精心构筑的摩天大楼。全文如下:
  吾年轻之时,久闻姚季豫(谦)先生得训诂学家孙仲容(诒让)先生之余芳,江北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谓高山景行,私所仰慕。心仪既久,焉能不萌拜师之念欤?乙丑(1925年)年春,经友人绍介,有幸于季豫先生之天津寓所拜谒先生。此后几番恳谈,季豫先生以为孺子可教,允吾列入门墙。自此以后,吾乃师从季豫先生,与其侄姚彦琦(璋)先生并从季豫先生左右,不敢有一日之荒疏。先生朝夕论讲,耳提面命,亦从无废日。先生乃一代宗师,时或南下解惑释疑,时或北上传道授业。每行,先生或命吾执鞭随蹬,或命吾读书于斗室之中。先生与吾,虽义为师生,亦情同父子。于是,吾屡得鱼雁频飞,数载之后,所获良多,竟得盈箧。至先生作古,所赐书信,无虑数百。先生遗墨,字字皆为庭训,吾当为传家之珍。惜乎十年动乱之中,吾入牛棚。家人一时惶惧,惟恐罪该万死,遂将先生书翰尽付祝融。痛哉!嗟夫!二十年后,保姆黄氏收拾吾所藏之书,不意于册籍之中竟得先生书翰十二封。吾闻之,恰如喜从天降,虽生死肉骨,不过尔尔。吾捧读再三,涕泣欷歔,感叹万分。此十二封书翰实乃劫后余烬。先生遗墨未能悉数存留,九泉之下,吾有何面目再谒恩师乎?今吾已风烛残年,惟恐此十二封书翰再遭泯没,重负先生,遂嘱友生习君江龙及再传弟子谭君秀芳钞录标点,公诸学界,庶几同仰高山者共享,亦使世人知先生为师之大德。他日与恩师相见,虽问心有愧,然有江龙诸生已得先生之真谛,薪火乃传,恩师或许赦吾之过欤?
  娄师贤
  1986年岁末于病榻
  “好,好……”习江龙读罢,几乎有些忘乎所以。他特别喜欢“遂嘱友生习君江龙及再传弟子谭君秀芳钞录标点,公诸学界”这一句话。这真是画龙点睛之笔。起初,他是这样写的:“遂嘱学生习江龙及再传弟子谭秀芳钞录标点,公诸学界”。习江瑶在旁边看了哧哧发笑。她拿起笔,把“学生”改为“友生”,并在姓氏后面加上一个“君”字。习江龙顿时拍案叫绝。他不得不承认,造势本身也是一门学问,不花大气力是学不来的。
  “江龙,还有件事情章校长让我和你说一下。”陈建成说。
  “什么事情?”习江龙问。
  “中文系的学术委员会主任,章校长的意见还是暂时不动。”
  习江龙听了有点不高兴。他就任副校长以后,在他的提议下,学校任命王宪达为中文系系主任。不久,习江龙又提议让王宪达兼任中文系学术委员会主任,没想到却遭到章汝霖的反对。章汝霖的心情习江龙完全理解。严格地说,罢免林义深的系主任是不合程序的。章汝霖感到问心有愧,他有意让林义深保留学术委员会主任的职务,就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习江龙对这种安排非常不满。如果王宪达担任学术委员会主任,中文系的职称评定工作就完全控制在他手中。让林义深担任这个职务,情况就不同了,林义深不可能跟着他的指挥棒转。
  “建成,你应该说服章校长。”习江龙瞥了陈建成一眼,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埋怨。
  “我试过,章校长很固执。”陈建成说。
  “冯书记的意见呢?”
  “行政上事情,他都是听章校长的。”
  习江龙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陈建成知趣地走了。
  习江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按语又看了几遍,心里的不痛快才逐渐冲淡。为了写好这篇按语,他绞尽了脑汁。稿子交给编辑部以后,他心里不知为什么,一直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现在稿子变成了铅字,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拿出稿纸,在上面写上:拟送人员名单。下面首先写上丁晓一和吴秉伦的名字。然后,他一边想,一边写,凡是省委省政府的要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列进来。既然是造势,就得有人观势。如果没有人观势,那么造势又有什么意义呢?很快,他就列出了一份四五十人的名单。他把名单看了又看,才在下面写上批示:
  请编辑部的同志照此名单寄送。
  习江龙
  想像着省长、省委书记们捧着这期学报读按语的情景,习江龙马上产生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据说得道成仙的人无所不能,他已经无所不能,那么他自然已经得道成仙。习江龙正得意忘形之时,唐志彬突然推门而入,把他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心情未免有些紧张。毕竟他的位置是从唐志彬手中夺来的,竞技场上的冠军怎么可能与名落孙山者相互沟通呢?特别是黄晓春住进精神病院以后,习江龙便处处躲着唐志彬,不愿意和唐志彬正面接触。当然,他并不是忏悔,因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失。生存竞争,弱肉强食,这本是大自然的规律,无可厚非。在狮子的眼里,遍地奔跑的羚羊只是食物,而不是生命,它们只管放心大胆地食用,从来也用不着考虑道歉的事情。
  唐志彬那张威严的面孔终于近在咫尺。
  “唐院长真是不速之客,江龙实在诚惶诚恐。”习江龙连忙双手一拱。“东坡居士云:‘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之不时之须。’江龙早就有心求教于唐院长,有朝一日,江龙厚颜造访,亲聆教诲,唐先生不至于把江龙拒之于国门之外吧?”
  唐志彬注视着习江龙那双对眼儿,他是个感情不易冲动,也不易外露的人,仅仅迟疑了片刻,他便露出微微的笑容。
  “习校长,这份报告恐怕不行吧?”说着,他把一份报告放在习江龙的办公桌上。
  习江龙感到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烧。他担任系主任以后,就一直觊觎娄师贤的博士点。娄师贤打算把博士点交给安楠,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这次安楠能够晋升教授,可以肯定,娄师贤会马上让安楠申报博士生导师的。现在他已经是副校长了,凭学术水平弄不到东西,可以凭权力获得,这就叫做以权补拙。他的计划很简单,首先强行取代安楠的地位。在舆论上以“联合招生”为名,借用娄师贤的牌子为自己涂脂抹粉,造成先声夺人的效果。随着地位的升迁,娄师贤的博士点便会水到渠成地落到他的手中。于是,他和王宪达、李凌峰经过密谋,由李凌峰起草了这样的一份报告,要求今年由习江龙辅助娄师贤招收博士生。报告自然首先要交给研究生院。习江龙做梦也没有想到,唐志彬会公开向他的权力挑战。他心里非常窝火,脸上依然堆着笑容。他拿出一包“宝光”烟,殷勤地递上一支。接着,他把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往唐志彬跟前送。唐志彬的打火机也同时打着了,两个打火机碰到一起,两炷火苗几乎用同样的频率向空中蹿了起来。
  “哈哈哈哈……”习江龙故意装出快活的样子大笑起来。
  两个人同时收回自己的手,各自用自己的打火机把自己的烟点着。
  “现在买‘宝光’,还得搭配一包‘黄海’。”习江龙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图案为大海和灯塔的劣质香烟,扔在桌子上。“我刚才试过,抽它不敢说话,说不上两句话,火就灭了。”
  “如今什么不搭配?连上帝造人也是搭配的。”唐志彬说。
  “怎么搭配?”
  “一个聪明人搭配一群傻瓜。”
  “哈哈哈哈……”
  习江龙又放声大笑。他把两本学报插进一堆公文下面,然后把手伸向贴墙的长沙发。
  “唐先生,请坐!”他说。
  唐志彬却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把一条胳膊搭在办公桌上,目光向四周扫了一眼。习江龙只好坐回自己的椅子,一双对眼儿眯缝着,故意挤出一脸的深沉。
  “唐先生,可以问一下吗?谁是聪明人?谁是傻瓜?”他问。
  唐志彬喷了口烟,神秘地笑了笑。
  “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他说。
  “哈哈哈哈……”习江龙这次是真的感到快活了,他上下打量了唐志彬一眼,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了。
  “你知,我知。”唐志彬又说。
  习江龙暗自冷笑,一只斗败了的鹌鹑也敢叫阵?“一个聪明人搭配一群傻瓜”,这本来是他对人类社会的概括和总结。他认为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聪明人”,在他生活的周围,除了傻瓜以外,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第二个“聪明人”。唐志彬只不过是“一群傻瓜”中的一个。从唐志彬的神态看,这家伙似乎以为自己是“聪明人”,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在其他场合里,唐志彬或许可以称得上“聪明人”。在他面前,唐志彬还有资格做“聪明人”吗?唐志彬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六十年代才调来工作的。由于当代文学教研室和古代汉语教研室平时没有什么业务往来,习江龙和唐志彬并没有什么接触。但他听说过唐志彬为人刚直,软硬不吃,因此,他决定用不软不硬的办法进行应对。
  唐志彬又把那份报告往习江龙面前推一推。
  “博士生导师必须按程序申报,这个程序是很严格的,不是写一份报告就完事大吉。”唐志彬说。
  “这是他们中文系搞的,我不太清楚。他们的意思是就像安楠那样……”习江龙说。
  “安楠只是娄师贤的助手。如果要做娄师贤的助手,只要征得娄师贤本人同意就可以,不必打什么报告。从这份报告的措辞看,习校长是要博导吧?”
  “那是他们系里乱弄的,不足为数。唐先生认为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一点绝不能含糊。”
  “习校长分管教学和科研,申报的程序不会不知道吧?”
  “那当然,那当然……”
  习江龙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只能给唐志彬提供更多的进攻的机会。他连忙把话头刹住,准备换个话题,反戈一击。
  “唐先生,你来得很巧,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和唐先生谈谈。”他说。
  “我猜得出你想谈什么。”唐志彬说。
  “是吗?”
  “你想谈他。”
  说着,唐志彬拿起圆珠笔,在习江龙的烟盒上写下“黄晓春”三个字。
  “看样子,唐先生已经胸有成竹。”习江龙说。
  “不,是神经过敏。”唐志彬说。
  “唐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习校长请开门见山,不必闪烁其词。”
  “唐先生,江龙可是抱着善意。”
  “真正的善意不会把挂在嘴边的。”
  “你看,误会了不是?昨天,我参加民盟省委的常委会……”
  “民盟?”
  “我已经加入民盟。”
  “前不久,李凌峰还为你四处拉票,你不是迫切要求入党吗?”
  “二者之间有矛盾吗?”
  “你说下去。”
  “会上我听说要组织批判黄晓春,因为他到处散布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思想。”
  “习校长,唐某不聋不瞎,早已听说唐志彬是黄晓春的后台。”唐志彬冷冷一笑,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习校长洞悉这一点,对吧?”
  习江龙的脸刷地红了。唐志彬的刻薄触动了他的心病,心头的无名火开始冒了出来。好在他还没忘记自己身份,刚冒出来的心头火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我和谷校长去过医院,他还是滔滔不绝地宣传他的‘否定’。看来他很难复原了,真可惜!他的才华还是不能否定的。”习江龙说。
  “你的意思是说,上面要组织批判一个精神病患者?”唐志彬说。
  “是批判他的思想,不是他这个人。因为你是他的导师,我想,我应该给你打个招呼,有备无患嘛。”
  “你是不是说,唐志彬也要受批判?”
  “你看看,又误会了不是?”
  “习校长高深莫测,难怪和你说话总要发生误会。”
  “唐先生,眼下的形势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习江龙索性把话往明里挑。“省委对学生游行请愿的事情非常重视,他们重视的不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而是学生后面长胡子的人。黄晓春偏偏在这个时候信口开河,别人会怎么看他呢?黄晓春要是只谈文学,我们还可以替他辩解,最多说他偏激。可他什么都敢说,政治、哲学、历史、军事……好像他从丹东回来以后,变成圣人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自己是咎由自取,周围的人有时也难免受些影响,这是中国的国情,谁也无法避免。”
  唐志彬默默地盯着习江龙那双对眼儿,似乎那里面包藏着许多秘密。过了一会儿,他拿出自己的烟,习江龙马上把打火机打着递过去。唐志彬把习江龙的手推开,用自己的打火机把烟点着。
  “这就是你要打的招呼?”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站了起来。“习校长,我刚才说过,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现在我再说一遍,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记住这六知,足矣!佛教认为有三千世界,人一生不过就在这三千世界里折跟头罢了,是不是?”
  说罢,他不等习江龙开口,转身就走了。
  习江龙眯起那双对眼儿,默默地注视着唐志彬的背影。他细细地品着唐志彬的话味儿,知道这是个桀骜不驯的家伙。跟这家伙玩游戏,必须注意游戏规则,至少在规则上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否则,他可不会讲情面的。好在这家伙没有处在章汝霖和冯克非的位置上,想投鞭断流那是做梦。一个唐志彬何足道哉!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却一点儿也不曲折。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想到这里,他马上给陈建成打了个电话,让陈建成过来。
  陈建成的办公室其实就在隔壁。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习江龙面前。习江龙脸色阴沉,陈建成也不敢随意说话。两个人都在抽烟,两张嘴仿佛两个烟囱,不时地向外排放出烟雾。烟雾缓缓地向空中升腾,又不断地交融,并向四外扩散,接近天花板时,烟雾已经变成了薄薄的云层,罩在空中。如果不是窗户洞开,云层便会不断地加厚,向下压下来。陈建成发现,习江龙的烟瘾似乎变大了,一支烟抽了三分之二,他便马上续上一支。
  “建成,有两件事情你替我办一下。”习江龙说。
  “你说吧。”陈建成问。
  习江龙把他开列的名单交给陈建成。
  “你按这个往外寄学报,每个人一本。注意,你亲自办,不要交给编辑部。”他说。
  “好的。”陈建成说。
  “我这几天都在省里开会,没时间看娄先生,你替我去趟医院。”习江龙说着,又指了指学报,“给娄先生带去一本,你亲自读给他听。娄先生很关心这件事情。”
  “过几天吧,过几天我一定去。”陈建成说。
  “不,今天就去!”
  “那么急?”
  “我要娄先生为我说话!”
  “行,我收拾收拾马上去。”
  “不,晚上去。晚上只有一个学生护床,你可以详细讯问他的情况。”
  “好,你放心。”
  “注意,这两件事情都不要惊动那些人。”习江龙的对眼儿死死地盯着陈建成的眼睛。
  “明白。”陈建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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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楠从医院回来,就忙着审阅杨晓锋、郑凯、李常胜三个人的博士论文初稿。杨晓锋、郑凯、李常胜今年夏天都要进行论文答辩,娄师贤把审查论文的任务全部交给安楠,这对安楠来说,担子非常沉重。三十几万字的《训诂方法专题研究》已经完稿,她还看一遍才能交给出版社。这些日子,她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把睡眠的时间也全部利用起来。她的糖尿病也犯了,虽然不算太严重,但必须天天到学校医院注射胰岛素才能维持这个局面。
  “妈,快过来看看!”突然,刘一在外面喊道。
  “孙志仁是个大骗子!”刘乙也嚷了起来。
  安楠连忙出来,原来新闻节目正播送一条消息,那位传授三宝全真功的气功大师孙志仁因犯诈骗罪、非法行医罪被警方逮捕。安楠还是第一次看见孙志仁的形象,眼瞅着这位自称“三宝全真功第十四代传人”的“大师”戴着手铐受审的样子,安楠不知道自己应当高兴还是悲哀。据警方介绍,孙志仁原本是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的一个农民,只读过四年小学,一向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在乡里是有名的无赖,曾因偷盗被劳教三年。后来,他在牡丹江市参加了一个气功训练班,出来后,便四处招摇撞骗。
  “真让人恶心,我爸怎么让这种人骗了。”刘一说。
  “妈,我爸回来怎么处罚?”刘乙则有些幸灾乐祸。
  “回头你们弟兄俩狠狠批判他。”安楠说。
  母子三人正聊着,刘宏基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了。他一进门,把一本新出刊的学报扔在桌子上。
  “你看看,发了!”他说。
  安楠把学报翻开,一行醒目的大字顿时跃入她的眼帘:
  姚季豫(谦)致娄守愚(师贤)书十二封
  她惊得目瞪口呆。习江龙终于把姚谦给娄师贤的十二封信全部发表了。在信的前面,居然还以娄师贤的名义加了一篇按语。
  “他到底想干什么?”安楠说。
  刘宏基坐在床上,摘下眼镜,用衣襟擦拭着。
  “习江龙连造假都不会造,娄先生写东西一向都用白话文,他最讨厌这种半文半白的东西。”刘宏基说。
  “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安楠的又问,她的目光盯着刘宏基,拿着学报的手不停地发抖。
  “包藏祸心,肯定包藏祸心……”刘宏基说。
  “他想要虚名,方法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这种方法?万一娄先生看见了,怎么办?”
  “也许他就是为了让娄先生看见。”
  刘宏基的话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安楠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
  “你快想个办法呀!”她说。
  刘宏基搓着两手,满脸的苦笑。
  “习江龙这样干,无非有两种可能。”他说。“第一种可能,他害怕娄先生知道他干的事情,要是这样,他和我们就有了一致的地方,对娄先生封锁消息相对容易一些;第二种可能,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娄先生知道他干的事情,要是这样,恐怕防不胜防。当然,这只是一种最坏的可能。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这个最坏的可能。”
  “你就说说第二种可能吧。”
  “马上通知杨晓锋他们,大家分头行动,从各个方面堵住漏洞。另外向各级领导公开揭露习江龙的阴谋,迫使习江龙收兵。”
  “习江龙要是一意孤行呢?”
  “只要声势造出来,他就不敢行动。我估计,习江龙不敢亲自拿给娄先生看。我们还要分头找可能被习江龙利用的人,比如谭秀芳,他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不会听从习江龙的摆布。”
  “好……”
  安楠急忙站起来,拖着刘宏基的胳膊就向外走。
  就在这时,杨晓锋大汗淋漓地冲了进来。
  “安老师……快……快……娄先生病危……”他一开口就掉下了眼泪。
  “病危……”安楠大惊失色。
  “什么情况?”刘宏基说。
  “刚才……刚才……陈主任去了,拿着学报……”杨晓锋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擦着脸上的汗。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安楠斥责道,她的脸色有些发青,非常吓人。
  “我不知道学报里有什么……”杨晓锋呜呜地哭了。“陈主任说……说……‘娄先生,你把这些珍宝公诸学界,是一件大好的事情,连我这个外行人都很受启发。’说着,他把娄先生扶起来,给娄先生戴上眼镜,把学报翻给娄先生看。看的时间不长,就听娄先生‘啊’的一声,还说‘快叫安楠’,就昏死过去了……”
  “后来呢?”
  “陈主任也吓坏了,急忙把大夫叫来抢救。”
  “后来呢?”
  “大夫来了,告诉准备后事……”
  “我们太迟缓了……”刘宏基难过地摇摇头。“没想到他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留……”
  安楠悔恨地跌倒在床上,泪水夺眶而涌。
  不一会儿,司徒汉生和郑凯、李常胜、石磊、周艳红听到消息也都跑来了,他们一起匆匆地赶到省立医院,来到高干病房。经过医生的抢救,娄师贤已经苏醒。他的脸色在日光灯的映射下,显得极其苍白。他的眼睛无力地裂出一条缝隙,目光在安楠脸上盘桓许久,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一会儿,他的两眼就闭上了。陈建成默默地站在床边,不停地搓着两手,眼睛不时地看看左右。安楠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吓得把脖子一缩,拼命把头低下。
  “老陈,娄先生住院后,你好像是第一次来。”司徒汉生说。
  “是……是领导安排……领导安排……”陈建成说。
  “你干吗把学报带来?”
  “我看到学报上的东西,很受感动,就顺手带来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娄先生那么激动……”
  “胡说!是气愤!”杨晓锋说。
  “是激动……没错……是激动……”陈建成说。
  “气愤!”
  “激动……”
  “气愤!”
  ……
  刘宏基走到床前,伸手摩摩娄师贤的额角。
  娄师贤似乎听到他们的争吵声,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娄先生,你安心治病吧。”他几乎一字一顿地吐出每个音节。“你的学生都盼着你健康长寿,你什么也不要想,把病治好最要紧。你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难免鱼龙混杂,不值得生气……”
  娄师贤还是一动也不动。
  “娄先生……我应该守着你……”安楠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娄师贤艰难地喘息着,他似乎经过努力,又把眼皮裂开一条缝隙,混浊的目光幽幽地闪着。安楠知道,他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已经说不出来。他的生命像即将燃尽的蜡烛,残存的蜡油仅能勉强维持微弱的光芒。杨晓锋、郑凯、李常胜、石磊、周艳红几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注视着窗外,不忍心目睹老人残喘的神情。病房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大家都尽力地屏气,似乎要把更多的空气留给娄师贤。
  司徒汉生脱下大衣,扔给杨晓锋,然后坐在床边。
  “娄先生,我对你照顾不周,问心有愧呀!”他说。
  娄师贤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从二十多岁就认识你,一晃眼就是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想拜在你的门下,因为自惭形秽,未敢启齿。细细想来,悔之无及。娄先生,我现在向你执弟子礼,你不会拒绝吧?”司徒汉生又说。
  娄师贤毫无反应。
  “五七年,我拔过你的‘白旗’。那时候,我真的愚昧无知。人有千难万难,我看莫过于学聪明难。我五十多岁才开了点窍儿。虽说开了点窍儿,有时还是难免‘说事即喙长三尺,判字则手重五斤’。”司徒汉生继续说。
  娄师贤的嘴唇动了几下,还是发不出声音来。突然,他的头向右侧一垂,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杨晓锋跑步去找医生。不一会儿,张东来就和几个护士一起进来了。
  “请你们都到外面,好不好?”张东来说。
  众人只好离开病房,来到外面的楼道。
  司徒汉生拿出烟斗,衔在嘴里。医院里不许抽烟,他只是吧嗒着空烟斗,聊以解瘾。陈建成站在他旁边,手里还拿着那份学报,一脸丧魂失魄的样子。
  “老陈,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司徒汉生伸出一只手,拍拍陈建成的肩膀。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陈建成说。
  司徒汉生从他的手里接过学报,翻开看了看。
  “今天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他问。
  “我真的没有想到……”陈建成说。
  “习江龙怎么跟你说的?”
  “他……跟他无关……”
  “你刚才说,是领导安排你来的嘛。”
  “他只是说,他最近很忙,没有时间看娄先生,让我抽时间来看看。我是想让他高兴高兴,没想到……”
  “他是高兴吗?”
  “胡说!娄先生气得口吐白沫,嘴唇都变紫了。”杨晓锋说。
  “什么‘口吐白沫’!什么‘嘴唇变紫’!我怎么没看见?”陈建成说。
  “你撒谎!”
  “娄先生当时非常高兴,嘴里直说‘好,好’,接着就昏迷过去了。”
  “胡说!娄先生当时‘啊’了一声,喊的是‘快叫安楠’。”
  “你这个同学……怎么当众造谣?”
  ……
  两个人又争论起来,但都把声音压得很低。
  “陈建成,过去,他是你的一条狗,现在,你们俩好像交换位置了。”安楠说。
  “根本没交换。”陈建成说。
  “你是说,他现在还是你的狗?”
  陈建成发现自己有些失言,脸窘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感到无地自容。他很清楚,他上了习江龙的当。习江龙让他来看娄师贤显然存心不良。习江龙说过,“我要娄先生为我说话”,真到现在,他才明白习江龙这句话的含义。可惜一切都晚了,他不敢说出习江龙安排他来看望娄师贤的具体细节,因为习江龙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如果他硬要吐露真情,习江龙必定赖账,到那时,屎盆子会全部扣在他头上。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睁着两只大眼说瞎话,矢口否认事实。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理亏心虚,很怕和安楠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
  张东来从病房出来了。
  “张大夫,怎么样?”司徒汉生问。
  “给他输了氧,眼下呼吸已经恢复。不过,情况不太好,通知家属了吗?”张东来说。
  “通知了。”
  “那就好。请你们安静一些,我们还要工作。”张东来说罢,匆匆地走了。
  安楠心里非常难过。看起来,只要娄师贤的身体不康复,学报事件就将成为一桩无头案。当时在场的只有杨晓锋和陈建成,一个说娄师贤非常气愤,一个说娄师贤非常高兴,谁也说不服谁。如果对簿公堂,几率各占百分之五十。毫无疑问,习江龙胜算在握。他用这种方法杀了人,却不必承担任何法律责任。退一万步说,即使陈建成承认娄师贤是气死的,又能把习江龙怎样呢?习江龙已经步入政界,是政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他选择的是一条极为特殊的仕途,政治上的包装使这家伙有恃无恐。只要不触犯万恶不赦的天条,像习江龙这种人物就等于生活在保险柜里。一个投机钻营几十年的混蛋,居然在知命之年找到一条飞黄腾达的捷径,这不能不说是人间的奇迹。
  当众人返回病房时,娄师贤虽然已经被抢救过来,呼吸依然那么急促。他的喉咙听上去被堵塞了,两个护士忙着把一根管子插进他的喉咙里,小心翼翼地进行吸痰。从管子的另一端可以清晰地看到浓痰缓缓地流淌到一个接盘里。
  安楠不忍心看娄师贤痛苦的表情,便把头转向一边,用手帕擦拭自己的眼睛。
  “他要是把烟戒掉了就好了……”她说。
  刘宏基在后面抓住她的双肩,帮她支撑住。
  “你冷静点……”他说。
  “我早让他戒烟,他总听不进去……”
  “这不是你的过错……”
  护士忙了一阵,便退出病房。
  就在这时候,娄峻和习江龙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娄师贤好像受第六感觉的支配,正好也把眼皮睁开了。
  “娄先生,我在省里开会,好容易抽了个空儿……你怎么搞的……”习江龙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
  娄师贤突然呼吸更加急迫。他的身体动了动,似乎要从床上起来。
  “娄先生!”
  “娄先生!”
  “娄先生!”
  ……
  安楠和杨晓锋飞快地扑过去,把娄师贤扶住。
  “娄先生,你怎么啦?”习江龙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别那么激动,姚季豫先生的信按你的吩咐已经发表了,我知道你很高兴。老陈哪,你也是,娄先生需要静养,你也不问问……”
  “习校长,是我的错误,我不知道娄先生会这样激动……”陈建成说。
  “今天小杨护床,是不是?陈主任不了解情况,你怎么不告诉他?”娄峻的脸色非常难看。
  “我根本不知道……”杨晓锋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江龙,你出去吧。”刘宏基说。
  “我?出去?”习江龙用他那双对眼儿扫了刘宏基一眼。
  “你看不出来吗?你一进来娄先生就特别激动。”
  “我知道娄先生特别想念我,所以我才千方百计抽时间来。”
  “他是恨你。”安楠说。
  “是吗?刚才你们都对娄先生说了些什么?又在拨弄是非吧?你们不知道娄先生需要安静吗?”习江龙训斥道。
  娄峻的脸色骤然大变。
  “谁让你们在我爸面前说三道四?跟你们说了多少遍,我爸需要安静,安静,懂吗?”娄峻气势汹汹地发起了脾气。
  “娄先生,”习江龙凑到床前,弯下身子,把声音压了下来,“江龙明白你的心意,按照你的心意把姚季豫的信发表了,你应该控制一下感情……”
  娄师贤的眼皮一动,呼吸突然停止了。
  “快叫大夫!”习江龙连忙喊道。
  杨晓锋和娄峻几乎同时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张东来和护士们急匆匆地跑来了。
  除了娄峻,众人都退出病房。
  周艳红见安楠的脸色惨白,连忙过来扶她,让她坐在长条椅上。
  娄璇、娄琳、娄瑗三姐妹和她们的丈夫、孩子也先后赶来了。他们根本不听护士的劝阻,纷纷拥进病房。
  “爸爸……”
  “爸爸……”
  “爸爸……”
  不一会儿,张东来和护士都出来了。
  “大夫,怎么样……”张宏基问。
  “大夫,怎么样……”安楠问。
  “进去吧。”张东来轻轻摆摆手。
  众人马上一拥而入。
  病房里响起一片号啕声。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51』第五十一章
  主楼二楼的会议室里又是烟雾腾腾,娄师贤治丧委员会的成员以及各部门的负责人都集中在这里,研究为娄师贤治丧的有关事宜。治丧委员会主任习江龙坐在主席的位置上,翻开了自己的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是他草拟的计划和一些设想。他看看该出席会议的人都到了,再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他便宣布开会。
  “今天这个会议开得比较急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说。“娄先生已经去世,有关他的丧事不用我说,是马虎不得的。娄先生是省政协副主席,我已经和省政协联系过了,他们要求我们拿出个计划来,然后再和他们一起研究。特别是娄先生的悼词,那更马虎不得,必须经过省政协批准……”
  他按照记事本逐条述说,整个会议室里,除了偶然有人被烟呛得咳嗽几声,显得非常安静。
  习江龙刚刚说完,冯克非也把自己的记事本打开。
  “习校长讲得很好,我很赞同。”他说。“娄师贤一方面是著名的学者,另一方面他也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是我省民主党派的一面旗帜。研究娄师贤的丧事,绝不能仅仅局限于追悼会,还要考虑的面广一些。比方说,组织娄师贤的学生、亲友写一批纪念性的文章,有的可以在外面的报刊发表,还有的可以在我们的校报上发表。我们的校报出一个专刊嘛,是不是?王宪达,你们中文系是主角,你们应该拿出你们的计划来。”
  王宪达长得又黑又胖,讲了一口轻飘飘的山西话。
  “我们已经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习校长也看过我们的计划,化悲痛为力量,我们的计划主要突出一个‘化’字。”他说。
  “这个思路对头!”冯克非说。
  “王先生,家属的安抚工作你们也得唱主角。”章汝霖说。“司徒!司徒呢?”
  “我在这儿!”一直躬着腰在那儿吧嗒烟斗的司徒汉生把头抬了起来。
  “司徒,安抚家属你具体负责吧,一定要确保不发生问题。”章汝霖说。
  “可以。”司徒汉生点点头。
  “我有几句话想说说。”组织部部长刘英突然开口了。“听说这期学报有点东西引起娄先生的病情恶化。”
  她的声音不大,措辞和语气也都很平和,即使如此,习江龙也无法接受,他的脸色陡然变白,一双对眼儿直冲刘英射过去。
  “这纯粹是流言蜚语!而且这些流言蜚语完全是冲着江龙来的。”他马上把话茬儿接过来,嗓音震得会议室嗡嗡作响。
  “这恐怕不是流言蜚语吧,至少有一个事实是无法否定的,娄先生是看了这期学报以后病情恶化而死。”刘英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早已被某些人描绘成十恶不赦的魔鬼,现在他们不过又想利用死人做点文章罢了。”习江龙说。
  “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司徒汉生说,他捧着烟斗,显得很平静。“那篇按语很怪,原稿既不是娄先生的笔迹,也没有娄先生的签名,这是为什么?”
  习江龙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司徒汉生果然老谋深算,知道如何抓住问题的要害向他发动攻势。尽管他早有防范,仍然受了一惊。
  “这只是一个疏忽。”他说。“按语的确是娄先生口述,他的儿子娄峻笔录的。当时是在医院里,没有稿纸,娄峻向护士要了几张病历纸。他笔录完了,还念给娄先生听,娄先生在上面签了名。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娄峻当时要交给我。我说,就这样给编辑不大合适,还是再誊一份清楚的给编辑吧。娄峻回家就誊在稿纸上,送来给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暗箭伤人,否则,他会拿到医院,让娄先生再签个名。”
  “那么,原稿呢?”司徒汉生问。
  “这的确是娄峻的错误。昨天我向他要原稿,他到处找也没找到。他父亲病在医院,他忙得焦头烂额,我们有理由责备他吗?”习江龙说。
  “既然这样,娄先生看了这东西,为什么病情恶化了呢?”刘英说。
  “这是我的过失。”陈建成说。“我到医院探望娄先生,原以为让娄先生看看姚谦的书信终于面世,他一高兴,病情便会缓解,没想到事与愿违……”
  “你为什么突然想去看娄先生?”刘英问。
  “是我托他去的。”习江龙说。
  “学报也是你让他带去的吧?”
  “我忙着参加民盟省委的会议,根本没看见学报。”
  “我刚才已经说,是我心血来潮拿去的。”陈建成说。
  “听说娄先生气得口吐白沫。”刘英又说。
  “老刘,咱们要尊重科学,娄先生的死因还得听医生的,一个学生信口开河说的话,不足为据。”习江龙说。
  “医生的结论没有错。”司徒汉生眯起了眼睛,盯着习江龙。“医生说得清楚,过度气愤和过度兴奋都可能引起娄先生的病情恶化。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说娄先生非常高兴,一个说娄先生非常气愤,你怎么就能断定陈主任说得对?”
  “因为娄先生盼着尽快发表姚谦的信,他没有理由气愤。”习江龙说。
  “娄先生事先知道姚谦的信要发表,他又何必激动呢?”司徒汉生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从笔记本里拿两张学校的公用信笺。“我手头有娄先生亲笔写的东西。”
  于是,与会者纷纷传阅。
  习江龙也看了,他认得出,那的确是娄师贤的笔迹。两张信笺第一张这样写的:
  安楠是我最信赖的学生。她完全具备培养博士生的资格。如果我死了,请领导安排由安楠接我的博士点,并由安楠具体负责杨、郑、李三人的论文答辩等事宜。
  娄师贤
  1987年元旦
  第二张这样写的:
  安楠毕业后,一直在我身边工作,我在学术方面的所有工作都是和安楠合作完成的。今后我的遗稿以及姚季豫先生的遗稿均由安楠和杨晓锋负责整理并出版。
  娄师贤
  1987年元旦
  “习校长,对这两份东西的真伪有疑问吗?”司徒汉生问。
  “没有,这是真的。这个意思娄先生也和我说过,我完全赞同。娄先生还说,因为我的行政工作太忙,以后就不要管这些具体的事情了。”习江龙说。“不过,司徒,你私自让娄先生写遗嘱,这可不好。谁都知道,娄先生最怕别人在他面前提到‘死’字。你这样做,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吗?说不定娄先生病情的恶化和这件事情有关。”
  “当时我在场。”刘英说。“还有人事处的小胡、中文系的王春晓都在。这两份遗嘱是娄先生主动写的。还有一个人也在场,是娄师贤的小女儿娄瑗,她也可以证明。”
  “好吧,好吧,算我误会。”习江龙说。
  “为什么按语没有找安楠起草?”司徒汉生问。
  “这……这我没法回答……”习江龙心里开始发慌了。这几年,娄师贤无论写什么东西都是让安楠代笔,偶然也让杨晓锋捉刀,这个事实在中文系无人不知。习江龙当初编造按语时,不是没想到这个问题,而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心里是这样盘算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仅仅这点疑问也奈何不得他。
  “为什么按语没有找安楠起草?”司徒汉生又问。
  “这个问题只能问娄先生本人,别人怎么知道?”习江龙说。“再说,遗嘱说的是身后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
  会议就此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这一点完全出乎习江龙的意料。这两份遗嘱的确是杀手锏,至少给他制造了许多麻烦。他那双对眼儿瞅瞅刘英,又瞅瞅司徒汉生,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请大家回到正题!”冯克非厌烦地拍了几下桌子。“我们是治丧委员会,是研究治丧的事情,不是研究娄师贤的死因。我们要尊重科学嘛,医生开出的死亡证明很清楚嘛,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
  “对,对,回到正题!”章汝霖也说。“娄先生的遗体还在医院里,他的在天之灵要是听见我们这样吵吵闹闹地为他治丧,他是会生气的。
  他的一席话起了作用,会议总算进入正轨。
  回到家里,习江龙的一肚子怒气还无法平息。他仰在沙发上,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个没完没了,一双对眼儿死死地盯着靠近窗台的一盆建兰。按理说,他的计划实施得很顺利,简直达到了心想事成的完美程度,他应该心满面意足才是,没想到老奸巨猾的司徒汉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从娄师贤手中弄出两份遗嘱。一想到那两份遗嘱,习江龙就出了一身冷汗。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这是娄峻伪造的遗嘱,“遗嘱”是这样写的:
  章校长、冯书记及诸位领导:
  我的身体日渐恶化,万一发生不测,我不得不作出以下交代:一、经过长期考察,我认为习江龙是真正的姚氏学派的传人,我的博士点必须由习江龙继承;二、我的遗稿以及姚季豫先生的稿墨全部由习江龙负责整理。
  娄师贤
  1987年元月五日
  如果刘英不发难,或者再晚十分钟发难,习江龙就打算在会上宣读这份“遗嘱”。难怪习江瑶说人人都是他的天堂。陈建成说过,当初章汝霖要任命他为系主任时,那个刘英就坚决反对。那女人不知为什么,从来就不认为他是山顶洞人的后裔,对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在关键时刻,那女人却发挥了天堂的作用。要不是她的发难,司徒汉生能迫不及待地亮相吗?要是司徒汉生不及早地亮相,事情便有可能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习江龙突然发了疯似的把“遗嘱”抓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撕碎,然后扔进纸篓里。真是险象环生啊!当他决定私自发表姚谦的十二封信时,他就意识到,自己走的是一步险棋。幸亏娄师贤不堪一击,幸亏一个聪明人搭配了一群傻瓜,幸亏……这或许就叫做“吉人自有天相”。自从时来运转以后,他一直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运气使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运气使他所向披靡,所向无敌。司徒汉生尽管阴险,尽管狠毒,尽管层层设防,尽管步步为营,可惜他还短练,即使他使出浑身的解数,充其量也不过是吓人一身冷汗而已。想想在病房里看到的那一张张嘴脸,他恨不得马上把地球摔成馅饼……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是李凌峰找他。
  “喂,老李,有件事情非你办不可。”他也不等李凌峰说事,就抢先发话。
  “什么事,习先生?”李凌峰问。
  “杨晓锋他们三个人已经没有导师了,你马上和王宪达商量一下,打个报告,把他们按硕士生分配。注意,一个也不能留校。”
  “不行啊,习先生……”
  “为什么不行?”
  “研究生院说了,他们的课程已经修满,可以让安老师组织答辩。”
  “安楠只是副教授,她有什么资格!”
  “她只是负责组织而已,答辩委员会是娄师贤生前已经定好的,主任是武汉大学的周大镛。”
  “为什么没告诉我?”
  “这是研究生院搞的,系里也是刚知道。”
  习江龙气得七窍生烟,但他却无法发作。他很清楚,唐志彬的做法无懈可击,这件事情本来也在唐志彬的职权范围以内。问题是唐志彬的动作为什么那么快呢?娄师贤的尸骨未寒,他就把后事安排好了,这个工作效率未免快得惊人,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事实说明唐志彬和司徒汉生、安楠都已经串通好了,要和他较量一番。看起来这些家伙也不吃素,他们还真想操练操练。只是他们忘记了“吉人自有天相”的古训,居然玩起了螳臂当车的游戏。好吧,有种就上吧。老子驾驶的是重型战车,不管是谁,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意,只要拦在前面,老子都要把他碾成齑粉。
  “习先生……”话筒里响起李凌峰的声音。
  “李凌峰,不管怎么说,这些家伙一个也不能留下!”习江龙说。
  “几条小泥鳅……”李凌峰说。
  “小泥鳅也不能放过!”
  “好吧……”
  习江龙气急败坏地放下电话,也没问问李凌峰打电话找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
  “习先生!”来人轻声叫道。
  “谁?为什么不摁门铃?”习江龙责怪道。
  “我是谭秀芳!门没关。”
  随着话音,谭秀芳来到习江龙面前。
  习江龙这才换上一副笑脸。
  “习先生,稿子行吗?”她问。
  习江龙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份稿子,交给谭秀芳。今年学校要搞大规模的校庆活动,中文系除了组织学术讨论会、学术讲座以外,还准备出版一本学术论文集。习江龙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做秀的机会,他让谭秀芳替他起草一份题为《训诂学的展望》的论文,打算塞在其中,并列在首位。谭秀芳的原稿写了两万多字,经他修改补充,篇幅又涨了出来,字数少说也有三万。
  谭秀芳翻了翻稿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系里说,古汉语的论文太多……”她说。
  “那就往下撤。”习江龙说。
  谭秀芳还是眉头不展。娄师贤去世后,为了控制古代汉语教研室,在习江龙的授意下,王宪达提升赵吉勤为教研室主任,同时让谭秀芳担任副主任。但谭秀芳毕竟只是讲师,她哪里有资格说三道四?她和赵吉勤商量过,赵吉勤却一退六二五,把这项工作全部压到她身上。无奈之下,她只好把自己的论文和大多数研究生的论文撤下,其他人的东西她一字也不敢动。
  “撤谁的?”她问。
  “你看着撤吧。”
  “我没这个胆儿,得你拿主意。”
  “这样吧,研究生的论文全撤下。”习江龙说。
  “已经撤了,只剩下一篇。”谭秀芳说。
  “谁的?”习江龙问。
  “杨晓锋的《〈说文〉‘读若’考》,娄先生看过,上面有娄先生的评语,评价很高。”谭秀芳有些为难。她对杨晓锋并无恶感,况且娄师贤刚刚去世,尸骨未寒,就这样对待他的弟子,她觉得于心不忍。其实事情并不难解决,习江龙只要把论文压缩至一万字,其他人的论文也都适当压缩一些,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但她只是心里这么想,嘴里根本不敢说出来。
  “撤!”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瞪得滚圆。
  “他的论文只有八千多字……”谭秀芳说。
  “撤!还有安楠,她写的什么?”
  “《论词义的多重性》。”
  “多少字?”
  “刚好一万。”
  “那就压成四千。”
  “我怎么能动安老师的稿子……”
  “为什么不能?”
  “要不,我和安老师说一说……”
  “不,你改!我承担责任。”
  习江龙心里突然感到十分得意,让谭秀芳压缩安楠的稿子,这个主意妙不可言。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一双对眼儿向窗外看了又看,然后攥紧右手,猛地击打左掌的掌心。
  “不,四千字也多,一千!对,压成一千!放在最后,作为附录。”他说。
  “一千?”谭秀芳顿时目瞪口呆。
  “对,就是一千!”
  “习先生……”
  “你必须给她压缩,听见没有?”
  “好……好吧……”
  谭秀芳哭丧着脸,走了。
  习江龙忍不住放声大笑。他马上拿起电话,告诉李凌峰,论文集后面设个附录,把那些“钉子户”的论文全部压缩成一千字,收进附录里,恶心恶心他们。论文集出版以后,当安楠看到变成豆腐干的论文时,会怎么样呢?肯定会一个人躲进厕所里向隅而泣。活该!这就是不合作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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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师贤的灵堂设在老宫山殡仪馆里。他的遗体安放在鲜花丛中,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覆盖其上,只露出他那张神色安详的面庞。灵床的周围摆满了花圈,气氛显得十分隆重。仿佛天公也在致哀,空中阴云密布,不见一丝阳光。好在没有风,等候在院子里的人还不至于尴尬。灵堂的入口处,习江龙有意把他送的花圈放在非常醒目的地方,无论谁走到这里,都会伫立片刻,默读他题写的挽联:
  坐拥百城笃守师承挥泪空余陈蕃榻惜也哀先哲永逝
  传诵千古力传薪火知音难觅伯牙琴痛哉愧后生无成
  簇拥其侧的便是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以及九三学社等政府部门、社会团体和省内许多知名人物送的花圈。这些花圈上的挽词都很简单,只有“娄师贤先生千古”几个字,习江龙送的花圈自然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追悼会由习江龙主持,章汝霖致悼词。整个仪式时间不长,在章汝霖致完悼词之后,便是向遗体告别。哀乐声声,萦绕在人们头顶上。政府要人率先走进灵堂。接着,人们按地位的高低、关系的亲疏自动排好顺序,鱼贯而入。作为长女,娄璇带领一门老少在遗体的一侧排成两列,接受人们的吊唁慰问。一家人不时发出啜泣声,使灵堂的气氛更加沉重。
  当中文系的老师走进灵堂时,习江龙显得十分紧张。作为副校长,他已经和遗体告别过了,可以和章汝霖、冯克非等人一起返回学校。但他不敢走,他担心中文系的人在告别遗体时闹出花样来。这个时候出点乱子,必定是冲着他来的。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他稳操胜券,那场面也是十分难堪的。老头子活着时,那些家伙害怕刺激了老头子,言行举止不得不有所收敛。现在,老头子已经作古,不能排除他们破罐子破摔的可能性。此时此刻,惟一能让习江龙感到宽慰的就是死人无法开口。当他走进灵堂里,目睹娄师贤那张僵硬的面孔时,他突然意识到,是他杀死了这个人。生活就是这样奥妙,虽然他是杀死娄师贤其人的凶手,但警察不会逮捕他,检察官不会起诉他,法官不会审判他,他需要加以防范的仅仅是一群以舌耕为业的男女,这倒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司徒汉生进来了。
  王宪达进来了。
  李凌峰进来了。
  程帆进来了。
  林义深进来了。
  唐志彬进来了。
  ……
  一切都很正常。灵堂里只有哀乐声声和啜泣声声。
  突然,门外一阵骚乱。两个年轻教师搀扶着向景岳进来了。
  “守愚兄……你不该先我而去……你不该先我而去……”向景岳哭喊着,挣扎着,要扑向娄师贤的遗体。
  习江龙心头一惊,连忙把身体缩进人群后面。
  司徒汉生和李凌峰一起向前,把向景岳拦住。
  “向先生,节哀!节哀……”李凌峰说。
  “天太冷,你快回家吧……”司徒汉生说。
  娄峻也过来扶住向景岳。
  “向先生,你老人家节哀……”他一开口,眼泪就流了出来。“先父与你共事多年,情同手足,我作为晚辈,理当孝敬世叔。你请回吧,不要伤了身体……”
  在众人的劝说护送下,向景岳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向门外走去。
  习江龙很生气,他已经通知李凌峰,娄师贤去世的消息不要告诉向景岳,有关悼念娄师贤的活动都不要让向景岳参加。没有想到,向景岳还是来了。多亏措施及时,没有发生大事,这倒是万幸。习江龙刚松了一口气,却见神色庄重的曲武进来了,他的心又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曲武缓缓地走到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目光便久久地盯着娄师贤的面孔。
  “守愚先生,你不辞而别,我很难过。”他说,语气沉重而又缓慢。“我有几句话本来应该及早和你说,来不及了,只好现在补上。”
  李凌峰打算上去阻拦他,被司徒汉生抓住。
  “不要难为曲先生!”司徒汉生的声音十分严厉。
  李凌峰只好灰溜溜地退到一边。
  习江龙气得咬牙切齿。曲武是他让李凌峰重点防范的人物,他对李凌峰说过,决不能让这个小老头儿开口。司徒汉生的出现,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个家伙是看出殡的不怕殡大,肯定要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发难。习江龙再三告诫李凌峰,必须排除司徒汉生制造的麻烦,牢牢地把握形势。看来李凌峰真是个蠢才,司徒汉生一句话就让他蔫了。
  “守愚先生,你品格高尚,难以尽言,我只想说上一句。”说到这里,曲武的声音提高了。“我敬佩你的尊师之道。你师从季豫先生,真正把季豫先生的学问研透,并且加以弘扬。这种尊师,就像佛教的五体投地。这里没有杂念,没有私欲,投的不是‘资’,也不是‘机’,是虚心皈依的‘五体’。安息吧,守愚先生!”
  习江龙完全听得出曲武的弦外之音。这个小老头儿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过,“技止此耳”,只要曲武不制造事端,骂两句就骂两句。寡人投的就是“资”,寡人投的就是“机”,小老头儿,你又奈我何?“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老东西!你就是一只螳螂,老螳螂!习江龙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对“老螳螂”这个词儿十分满意。是的,曲武就是一只老螳螂。司徒汉生也是螳螂,在灵堂里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人”们哪一个不是螳螂呢?寡人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尔等何足挂齿!不错,寡人脸皮是厚点儿。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内容,也是寡人得天独厚的优势。对于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生命来说,生存竞争的焦点就是一张脸皮。厚者存,薄者亡,再也没有这更公道的真理了。
  曲武走后,习江龙看见安楠进来了。在安楠的身后,杨晓锋、郑凯、李常胜、石磊、周艳红等人一个接一个地跟着。
  “螳螂!”习江龙暗自得意。哀毁骨立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曲武尚且不足挂齿,一个女流又有何能?干吗不将伯之助呢?要是你不耻下问,寡人也有好生之德。要是你无情,又怎能怪寡人无义呢?
  安楠向娄师贤的遗体鞠了三个躬,绕到娄家姐弟前。
  “安楠……”娄璇忍不住大哭,和安楠抱成一团。
  “大姐……”安楠本想安慰娄璇,但她流出的眼泪并不比娄璇少。
  “安楠……”娄峻过来了。“家父患病期间,多亏你悉心照料,我代表我们全家向你表示感谢。”
  娄峻是有意讨好安楠。昨天,安楠真的按照娄师贤的遗嘱,和司徒汉生一起来到娄家,打算带走娄师贤和姚谦的遗墨。娄峻带着他们,在书房里翻箱倒柜,除了书籍,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娄峻搓着两手,像热锅上的蚂蚁。“以前都是黄嫂经管,没人动过,会不会是她……”
  安楠并不感到意外,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黄嫂是好人,别冤枉她。”她说。
  “除了她,谁还能……要不,报案?”娄峻说。
  “娄先生的遗嘱不是宪法,该怎么处理是你的事情。”
  ……
  习江龙是在电话中得知这个情况的。如果不是司徒汉生从娄师贤手中搞到遗嘱,那么习江龙凭着自己手中的“遗嘱”,就可以公开占有娄师贤的遗物。现在他虽然占有娄师贤的遗物,却不敢公之于众。这是他感到特别遗憾的地方。
  安楠离开了娄家姐弟,在灵堂门外发现了习江龙。
  “江龙,我有话要和你说。”安楠说。
  习江龙点了一支烟,不动声色地眨巴着他的对眼儿。
  “想说什么?我猜猜。”习江龙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后悔了。只要你诚心诚意,我可以不咎既往。可以给你教授,可以给你理事长,我以从政为主,你以治学为主,我们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老头子已经成为历史,你还能依靠谁?你要知道,我可以让你的名字黯然失色,也可以让你的名字响遏行云。”
  安楠低着头,默默地听着。虽然泪水已经擦干,神色依然那么悲伤。
  “我知道,你很难过。节哀顺变,人之常情。”习江龙说,他有意把“顺变”两个字咬得很重。
  安楠还是一言不发,悲痛使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你的目的达到了。”她说。
  “这一点儿都不假。”习江龙点点头。
  “我们开门见山吧,请你交出娄先生和姚先生的遗稿。”
  “你认为这可能吗?”
  “可能和不可能在你一句话,或者说看你的良心了。”
  “你能证明那些东西在我手中吗?”
  “不能。”
  “很聪明。”
  “那些东西对你毫无意义。”
  “那些东西对我也许没有直接的意义,但是,让你拿不到它们,这本身就是意义。”
  “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娄先生遗稿的整理小组,你担任组长。”
  “寡人什么也不会答应。”
  “你真打算让娄先生死不瞑目?”
  “他瞑目了,你没注意吗?”
  “真是个无赖!明火执仗的强盗!”
  “谢谢你的恭维!寡人可以提前告知,这个‘强盗’不久又要高升了。”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有这个可能。不过,我宁肯当一日林彪,也不愿意当百岁的老圃。”
  习江龙笑了。他的一双对眼儿眨巴着,闪烁出狡黠的光芒。
  “我本来就知道,我是与虎谋皮……”安楠叹了一口气。
  “这话寡人非常爱听。”习江龙把烟蒂往远处一扔,又举目向空中望去。“坦白地告诉你,不要说谋皮,就是谋一根毛,也绝无可能。今后你想和我商量什么事情,记住一句话就可以了。”
  “什么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眼看着安楠无奈的样子,习江龙心里感到十分痛快。这就叫做“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安楠走了。这对习江龙来说,意味着娄师贤的故事终于可以画上句号。灵堂里,该粉墨登场的人都登场了,一切都平安无事。这些人物远比他想像的样子要可爱得多,他完全可以“高枕为乐矣”。
  参加仪式的人陆陆续续走了,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习江龙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正打算离去,李凌峰从灵堂里跑了出来。
  “习先生,快去……”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怎么啦?”习江龙问。
  “娄峻和他的姐妹吵起来了。”
  “吵什么?”
  “为遗产。”
  习江龙连忙随着李凌峰走进灵堂。
  灵堂里只剩下娄家的人和中文系的几个干部。娄璇、娄琳、娄瑗三姐妹围着娄峻,气势汹汹地斥责他。
  “咱爸的遗产你想独吞吗?”
  “你把存折拿出来!”
  “咱妈的首饰呢?”
  “你胆子可不小哇!”
  “老人尸骨未寒,你就……”
  ……
  习江龙发现,司徒汉生居然蹲在地下,吧嗒着烟斗,仿佛眼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他已经意识到,他与娄家的关系应当就此了断。当娄峻顺利地转移走娄师贤的大部分财产,并把娄师贤的存款大部分转移到自己的名下后,他终于接受了习江龙的建议,不要什么遗嘱,即使为此打一场官司,形势对他也绝对有利。就算三姐妹把黄嫂找回来,黄嫂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这一切在习江龙看来,已经与他毫无关系。对他来说,娄峻只是一座天堂废墟,即使娄峻的官司输得一塌糊涂,他也绝不会动一动恻隐之心。
  “江龙……”娄峻一看见习江龙,仿佛见了救星。“你快来评评理……”
  “怎么啦?”习江龙走过去,把他们分开。
  “江龙,你说他胆子有多大,趁我爸住院,他竟把黄嫂赶走,把遗产独吞了……”娄璇气急败坏地拉着习江龙的胳膊不放。
  “我爸的东西可不少,这你是知道的……”娄琳说。
  “江龙,你是领导,应当主持公道。”娄瑗说。
  “你们都冷静一下,回去先清点一下东西。”习江龙说。
  “东西都没了,还清点什么?”娄琳说。
  “不会的,先清点再说嘛。”
  “要清点,把黄嫂请回来!”
  “说不定黄嫂把东西卷走了。”娄瑗说。
  “要是那样,咱们报案!”娄璇说。
  “你们这是干吗?这里是灵堂!娄先生还在那儿躺着呢!有话回家再说!”习江龙企图快刀斩乱麻。
  三姐妹一听,怒火更旺。
  “走!咱们一块去公安局!”
  “对,报案!”
  “把黄嫂抓回来,什么都清楚了……”
  ……
  “你们怎么知道黄嫂把东西拿走了?要是警察把黄嫂抓回来,证明黄嫂是清白的,你们不是犯了诬陷罪吗?”习江龙说。“黄嫂是个好人,她在关键时候走了,说明她不愿意卷进是非之中。别说你们,就是公安局、法院也不能强迫她回来。”
  “请她回来还不行吗?”娄璇说。
  “到公安局报案,那是请吗?”
  “你把她请回来。”
  “我请她,可以。你们把她的地址给我。”
  “娄峻!地址!”
  “哪里还有地址!”娄峻苦丧着脸,把双手摊开。
  “为什么没有?”娄璇问。
  “咱爸的通讯录我查过,没有。”
  “这不可能!要是没有,指定是你搞的鬼!”
  ……
  一家人吵成了一锅粥。
  “江龙,你说怎么办?”娄璇问。
  “你们回家坐在一起好好谈,彼此互相信任,事情不难解决。要是争执不下,只能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习江龙说。
  他知道这场纷争必然越来越复杂,他必须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看了看司徒汉生,马上走过去。
  “司徒,这是你们系里的工作,你劝劝他们。”他拍拍司徒汉生的肩头。
  司徒汉生站了起来,抬起一只脚,磕了磕烟斗。
  “习校长,对不起,系里的工作已经结束。”说罢,他来到娄师贤的灵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迈着四方步,扬长而去。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53』第五十三章
  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
  ——访新增选的省政协副主席习江龙
  本报记者方菡
  省书法家协会主席曲武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学者、书法家,他曾经挥毫题写了这样的条幅:“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这是他对新增选的省政协副主席习江龙的高度评价和热情赞扬。已过知命之年的汉语言文字学家习江龙先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终于开始他参政议政的政治生涯。
  我是习先生的学生,耳闻目睹了习先生的言谈举止,对习先生自然不陌生。他那魁梧高大的身材、平易近人的笑容、男子汉的气度无不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乍一接触习先生的人,都会感到疑惑,像习先生这样一个学富五车、才华横溢的人,为什么偏偏选择汉语言文字学呢?这门学问是一门绝学。“枯燥无味”,“不食人间烟火”,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想。习先生却笑了,他对我说:“乐在其中嘛!”他还告诉我,他从小对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就有浓郁的兴趣。本来他也许会从哲学、政治的角度接触传统文化,但深入进去以后,才发现汉语言文字学在传统文化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当然,使他决心献身于汉语言文字学的契机,可以说就是他和娄师贤先生的相识。三十年前,他曾师从向景岳先生,后来,又成为娄师贤先生的及门弟子,从此,他学而不止。师生二人情同父子。最近,娄师贤不幸因病去世,习先生心里异常难过。他反复读着先师的遗墨:“他日与恩师相见,虽问心有愧,然有江龙诸生已得先生之真谛,薪火乃传,恩师或许赦我之过欤?”竟不觉涕泣俱下。在娄师贤先生的悉心教导下,习先生的学业已经有成,但他并不满足,他非常渴望学有大成,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先师。然而,当前改革的大好形势却把他推到时代的前面。他肩负着副校长的重任,现在又担任了省政协副主席,多少事情日日挂在他心上。望着他消瘦的面庞,我真不敢相信,他还能有时间做学问。他却自信地说:“挤呗!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话虽然这么说,出版社早已约好的几部学术专著只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欠下许多刊物的“稿债”也只好采取“放赖”的态度。这毫无疑问是巨大的损失。习夫人向我抱怨说:“他的官儿虽然往上升,收入却往下降。”习先生听罢,只是淡然一笑:“庸人之见!”……
  大女儿习梅拿着报纸,有声有色地读着。放假回来以后,家里发生的许多变化让她大吃一惊。她真没有想到,父亲会官运亨通,一下子便成为人上之人。这篇报道写的是她父亲习江龙,但这个习江龙她觉得非常陌生。如果把习江龙三个字换成随便那三字,报道都会使她感动万分。恰恰是“习江龙”三个字,她看了很不舒服,有许多溢美之词甚至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习江龙坐在沙发上,向后仰着,两条腿交叉地搭在茶几上,十分惬意。他听得如痴如醉,眉飞色舞。
  “在中国,最高级的职业就是仆人。只要当上仆人,要房子有房子,要汽车有汽车,要女人有女人。”才念了两段,习梅就开始发表评论。。
  她的话显然刺痛了孙明凤。这位已经走马上任的附中教务处主任听着习梅读这篇报道,心里本来就像窝了一团蛆。凭着女人的敏感,她从报道的字里行间听出女人所特有的那种火热的激情。但作为省政协副主席的妻子,她绝不能轻举妄动。她已经尝到了既得利益的甜头,自然对“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古训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她早已想开了,只要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才是真正的安身之道。她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显得那么有涵养。
  “不是仆人,是公仆!”习江龙说。“这是两个本质不同的概念。”
  “一样。这个观念自古就有。‘臣’字在古代既有奴仆的意思,又有大官的意思。古人称臣和今天称公仆其实一样。”习梅说。
  “我再说一遍,是公仆!”
  “好吧,公仆。爸,你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到北京当公仆。不过,就是到了北京,你也离不开一个‘副’字,有点儿惨哪。”
  “‘副’字有什么不好?去掉‘副’字,那得担多少责任?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只知道葡萄有点儿酸。”
  习江龙气得一双对眼儿滴溜溜乱转。
  正在这时,门铃揿响了。
  孙明凤连忙放下手中的毛线,出去开门。
  来人竟是向景岳。他怀里抱着一个纸包,拄着拐杖径直向里闯。
  “向先生……”孙明凤大吃一惊。
  “江龙……江龙……”向景岳一边呼叫,一边走进客厅。
  习江龙愣了。从一九六六年他公开宣布造反以后,除了批斗向景岳,他和向景岳没有任何往来。二十年过去了,他几乎忘却了这个对他毫无价值的老头儿,也从未想到过这个老头儿居然还能登门找他。听说这个老头儿疯疯癫癫,习江龙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突然间,这个老头儿居然出现在面前,习江龙一时间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向先生,你请坐……”孙明凤从后面扶住向景岳,让他坐在沙发上。“习梅,给向爷爷沏茶!”
  “江龙,嘿嘿嘿……江龙啊,我来找你了,找你了……”向景岳说。
  “向先生,有什么事情你捎个话儿,让江龙去找你,大冷的天,何必呢!”孙明凤说。
  “江龙不是外人,不是外人……江龙待我好啊,好啊……他让蚊子咬他,不让蚊子咬我,咬我……江龙待我好,待我好……”向景岳双手颤抖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拿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
  “雪茄好,雪茄好……江龙待我好,待我好……我说过,江龙根本没有打我,没有打我……”向景岳没完没了地唠叨着。
  习江龙气得把一双对眼儿瞪得滚圆。他站起来,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来回地踱步。向景岳并不知道他搬迁的新居,这个老头儿疯疯癫癫的,怎么可能找上门呢?看来有人在利用这个疯老头儿做文章。
  “什么事,你说吧。”习江龙说,语气十分冷淡。
  “杨晋东来了,来了……他不给出,不给出……”向景岳说着,哭了。
  向景岳把纸包放在茶几上,手忙脚乱地把纸包打开。
  习江龙这才看见,原来是一部书稿。里面还有一张宣纸,写着“庄子译注”几个字,从字体看,是曲武题写的。习江龙的脸刷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这几个字在他的脑海里还没有消失,二十年前,就是他从向景岳的怀里夺下这部书稿,一把火烧个净光。习江龙感到很奇怪,老头子疯疯癫癫的,怎么能把书稿重新写出来呢?
  “他们说给他们钱就出,给他们钱就出……”向景岳说。
  “他们要多少钱?”
  “他们说六千,六千……”
  “有钱你就出,没钱就不出。不就一本书吗?国家也不缺这么一本书……明凤,送向先生回家!”
  “江龙……江龙……你待我好,待我好……我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不是你斗我,不是你斗我……”
  孙明凤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向景岳。
  向景岳把抽了几口的雪茄掐灭了,夹在耳朵上。
  向景岳走了以后,习梅用奇异的目光盯着习江龙。
  “爸,你怎么这样对他?”她问。
  “少管闲事!”习江龙说。
  习梅拿起报纸,又读了起来:
  ……习江龙对人坦诚热情,无论对学生还是对朋友,总是有求必应,问一答十,从不以己之昭昭傲人之昏昏。他尤其看重师生之间的情谊。他说:“一日为师,千日为父,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美德。”当他和我谈起和娄师贤先生朝夕相处的许多往事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听听这些……”她说。
  “闭嘴!”习江龙抓起给向景岳沏的茶水,猛泼过去。习梅被烫得跳了起来。
  习梅流下了眼泪。她拿起报纸,又读了起来:
  ……民盟省委常委、省政协副主席,种种社会职务一下子涌进他的生活。内容是全新的,担子是沉重的。他面临着适应和重新分配精力的新问题。对于省政协副主席这项新工作将来能做得如何,连他自己也不敢预言。“学着干呗。”这是他给我的回答。我看出,他已经在如何更充分地发挥政协的优势、更好地参政议政的问题上动脑筋了。我想起了挂在他客厅墙上的条幅:“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是啊,改革的大好形势正呼唤着我省这位最年轻的省政协副主席……
  “滚!”习江龙听到这里,猛一转身,把茶几踢翻了。
  孙明凤回来时,客厅里只有习江龙一个人。习江龙颓丧地倒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孙明凤颇为惊讶,她把茶几扶起来,坐在习江龙身边。
  “老东西说了些什么?”习江龙问。
  “都是些疯话。”孙明凤说。
  习江龙气呼呼地扶了扶眼镜,因为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和对象,只好把胸中的无名火压了下去。
  “江龙,我想……”孙明凤试探性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习江龙立刻把那双对眼儿瞪得滚圆。
  “你分管教学和科研,不是有一笔资助科研的经费吗?他毕竟是你的老师,当初对你不薄,人总得讲点儿良心。”
  “什么叫‘良心’?走遍天下,这玩意儿你找得着吗?”
  孙明凤听了这话非常生气。她认识习江龙时,习江龙还是向景岳的助手。那时的向景岳举止潇洒,神采奕奕,每天都要向习江龙传授学问,和习江龙情同父子。后来,孙明凤也知道习江龙把造反的矛头指向向景岳,但她从来也没有目睹习江龙造反的情景。刚才突然看见向景岳时,她吓了一跳,眼前的向景岳哪里还有一点儿当年的风采呢?孙明凤心里很难过。她毫不怀疑,习江龙做了许多对不起向景岳的事情。
  “江龙,你也该听听别人说些什么。难道做官非得众叛亲离吗?”她说。
  “你是说我错了吗?”习江龙气势汹汹地跳起来,一手卡着腰,一手指着孙明凤的鼻子。“你说,我错在什么地方?”
  “我是说,为什么要得罪那么多人?”
  “弱肉强食,这是生命世界的共性。你懂个屁!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虎吃了一只羊,羊没有理由责备老虎强大,而应当责备自己太弱小。把老虎和羊的位置交换一下,羊也会吃掉老虎的。”
  “你已经成功了,就算报答一下向先生,有什么不可?”
  “老虎对羊的报答就是再吃一只羊。”
  “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羊的。”
  “你说得对,但我决不让这一天出现!”
  习江龙把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眼前正有成千上万的敌人向他扑过来,他正打算把他们一个个撕成碎片,然后踩在脚下,碾成齑粉。
  “我看你是疯了……”孙明凤把毛线团拿起来,又开始缠毛线。
  “我是疯了。上帝造人时,就已经设计好,让所有的天才都是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有无穷无尽的勇气和胆量。古今中外统治天下的人都是疯子,我能例外吗?”
  习江龙说罢,果然像疯子似的来回走动。突然,他一拳砸向茶几,又飞起一脚,把茶几踢翻。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控制,心头的怒火飞快地向他的全身蔓延,并从每一个汗毛孔向外喷射。当他那双对眼儿射向“龙凤呈祥,天作之合”的条幅时,他的心却不由得沉了下来。当年他曾要求曲武用这八个字给他写帧条幅。曲武拒绝了。习江龙又去要求向他倾注了无限父爱的向景岳。向景岳笑了。
  “我的字太难看,你干吗不找娄先生呢?”他说。
  于是,习江龙找到娄师贤。那时他和娄师贤并没有什么往来,只是因为娄师贤是教研室主任,彼此认识而已。
  “‘龙凤呈祥,天作之合’,好!好!你是龙,凤呢?”娄师贤说。
  “我那个……叫‘凤’,孙明凤……”习江龙脸红了。
  娄师贤乐呵呵地满口答应下来。
  此刻,他瞅着这八个字,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在翻搅他的心。蓦地他想起清人段玉裁的一句话:“凡统言则灾亦谓之祥,析言则善者谓之祥。”莫非他和孙明凤的“龙凤呈祥”之“祥”属于“统言”而不是“析言”?
  他站在方菡的门前,轻轻地把门敲响。
  “哪一位?”屋里传出方菡的声音。
  “是我!方菡……”习江龙把声音压低,天色太晚,他不想惊动四邻。
  “门没插。”
  习江龙连忙推开门,几步冲进屋里。
  方菡坐在一条小凳子上,正在洗脚。
  “看女人洗脚可不太礼貌。”方菡哧哧地笑了。
  习江龙站在那儿,一双对眼儿死死地盯着方菡那两只又白又嫩的赤足。
  “我又挨批了。”方菡说。“曲先生给我们社长打电话提抗议,说我根本没有采访他。”
  习江龙看见写字台上放着一份《水城晚报》,上面用红笔勾出一行大标题:“省城部分专家学者严厉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文章中还有一段文字也用红笔勾了出来:
  ……著名书法家、古典文学教授曲武愤怒地指出,在少数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的煽动下,一些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冲击省委省政府,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是动乱年代的幸存者,动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灾难我们都亲身经历过,我们深知安定团结之可贵。对于极少数倒行逆施的害群之马,必须坚决地绳之以法,绝不可姑息养奸……
  “那天我想采访他,稿子要得急……”方菡说。
  习江龙想抽烟,可是,翻遍全身,连个烟屁股也找不出一个。他才想起来,他从家里出来时,因为生气,忘了把烟带上了。
  “有烟吗?”他问。
  “抽屉里有。”方菡说。
  习江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看见一盒坤烟。他急忙拿出一支,点上火,拼命抽了一口。带有薄荷味儿,甜丝丝的。他皱起了眉头。
  方菡把脚擦干净,也点上一支烟,倒在沙发上。
  “方菡,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习江龙说。
  “商量什么?”方菡幽雅地吐出一串烟圈。
  “我想……你说‘吉祥’的‘祥’到底什么意思?”
  “你是专家,干吗问我?”
  “我……”习江龙的双唇剧烈地抖动起来。方菡本来是一只自动扑向他怀里的羔羊,在他看来,方菡一直在盼着他开口,盼着成为省政协副主席的夫人。方菡已经四十岁了,能嫁给他,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方菡,我已经决定,和那个黄脸婆离婚……”
  “你只是一时赌气,明天你就会改变主意的。”
  “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习江龙不由得怒火中烧。在家里,女儿反对他,妻子反对他。他本以为到这里寻找一点安慰,没想到方菡也变心了。今天到底怎么啦?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顺心。他把一双对眼儿射向方菡,只见方菡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好像屋内根本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习江龙无法接受方菡的这种态度,他那双对眼儿急剧地眨动着,在方菡身上转来转去。
  方菡抽了两口烟,便眯起眼睛看着习江龙。
  “我这个人头脑一向很冷静,可以说,我对生活从来也没有非分之想。”她说。
  “你不相信我?”习江龙问。
  “好吧,你真打算和黄脸婆离婚?”
  “对!”
  “那么,明天,你拿着离婚证书来和我讨论结婚的问题。”
  习江龙一时竟感到语塞。这个程序他并非不懂,当他从家里气冲冲地来到这里时,脑子里根本没有想过程序问题。现在方菡把程序问题摆在他面前,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憋了下去。对于野心勃勃的他来说,这个程序简直就是一道鬼门关。他现在已经是省政协副主席。丁晓一已经向民盟中央推荐他。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这个程序意味着什么?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再说,“析言则善者谓之祥”,“龙凤呈祥”的“祥”说不定就是属于“析言”。
  “你这烟不好抽,没劲儿……”他说。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54』第五十四章
  向景岳在狭窄的书斋里已经抽了第三支雪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皮浮肿下垂,每眨巴一下都显得那么迟钝。他坐在破旧的安乐椅上,纹丝不动。幽幽的台灯抻长了他的影子,先铺在地下,然后再折起来,搭在镶玻璃的书橱上。圆圆、琳琳、冬冬三个孩子在外屋看电视。圆圆毕竟是高中生,年龄大一些,懂事,她不时地提醒:“冬冬,别吵,姥爷在工作。”其实向景岳对孩子的嘈杂声并不在意,他已经习惯了,甚至成为一种乐趣。当他抽完第四支雪茄时,台灯突然熄灭了。他的影子和书斋里的一切都倏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讨厌!讨厌……”冬冬嚷了起来。
  “老停电……”琳琳说。
  圆圆跑进书斋,从书橱里摸出一只瓷碗,扣在写字台上,然后点燃一支红色的蜡烛,倒过来,滴几滴蜡油在碗底上,再正过蜡烛,竖置起来。烛光唤出了消失的一切,只是多了圆圆那楚楚动人的身影。
  冬冬和琳琳也跑进来了。
  “姥爷,黑糊糊的,你讲个故事吧。”琳琳凑过来,抱住向景岳的左臂。
  “好,好,我讲故事,讲故事……”向景岳笑了。
  门外吹来一阵风,拂动了蜡烛的火焰,屋里一切也都跟着晃动起来了。
  “向先生!”有人推门进来了。
  “谁呀?”圆圆问。
  “我!安楠!这么黑呀。”
  安楠走进书斋,看见祖孙四人围在一起,不禁笑了起来。
  “安楠,坐,坐……”向景岳说。
  “我不坐了。”安楠说。“向先生,我找过司徒,司徒找过习江龙,只要习江龙签个字就行了。习江龙就是不签。你别着急,司徒说,一定想法让你的书出版。”
  “江龙对我好,对我好……我知道,他会帮我的,帮我的……”向景岳说。
  “阿姨,出姥爷的书得多少钱?”圆圆问。
  “六千。”安楠说。
  向景岳用剪刀剪去一截蜡烛芯。烛焰顿时变大了。他就着烛焰点燃了第五支雪茄。
  安楠心里很难过。杨晋东的确出了不少力,他也没有办法。
  “安老师,要是这是娄师贤的东西,那没说的。”他说。“现在出书,两条,要么是畅销书,要么有名气。”
  “总得看看学术价值吧?”安楠说
  “学术价值算老几?时代不同了。你看看演艺界的人,说了两段相声,唱了两首歌,演了一段小品,主持了一个节目,出了名了,他们写出一堆狗屎,出版社也争着出。为什么?就因为能卖钱。我就给一个电视主持人出过书,我心里有数,写了些什么?狗屎也不如!可就是有人掏钱,一上市就是二十万!那个主持人领稿酬时,五官都挪了位。我脸上笑着,心里却狠狠骂道:‘鸡!’。”杨晋东说。
  安楠真为向景岳发愁。
  “阿姨,有六千姥爷的书就能出吗?”圆圆问。
  “嗯。”安楠点点头。
  “干脆我们三家一家出两千。”圆圆说。
  “对,对,一家出两千!”琳琳说。
  “阿姨,你等着,我们出去打电话。”圆圆说。
  三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跑了。
  安楠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她把搁在写字台上的纸包打开,伸手抚摩着厚厚的稿纸。一时间,她感慨万分。这是老人的心血啊!如果不是十年动乱,这书早已出版。岂止这本书,老人对《诗经》的研究也应该出书了。娄师贤曾经多次说过,对《诗经》的研究,当今天下,无人能和向景岳抗衡。可惜,无人抗衡的《诗经》研究将永远成为遗憾。
  “安楠,我一直都在做梦,都在做梦……”向景岳说。“梦见守愚先生,守愚先生……他不该先我而去,先我而去……”
  向景岳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烟雾笼罩了幽弱的烛焰,在蜡烛周围罩出了蒙眬的光晕。
  安楠长叹一声。真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当时他选择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留下当助手,都不会造成今天的遗憾。
  不一会儿,圆圆、琳琳、冬冬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么样?”安楠问。
  “我妈说,花钱出书是为了评职称,姥爷还出什么书……”圆圆忍不住哭了。
  “我妈也不给……”琳琳说。
  “我爸说爷爷是傻冒儿……”冬冬说。
  “好啦,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已经尽力了。”安楠连忙安慰他们。
  向景岳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叼上第六支雪茄。
  门外蓦地卷来一阵风。烛焰剧烈地摇晃起来,屋里一切也跟着拼命地摇晃起来,好像发生了八级地震。向景岳呆呆地坐着,雪茄在他的指间静静地燃烧。
  “向先生,你别着急,我和司徒再商量商量。”安楠说。“办法总会有的。”
  向景岳咧开嘴笑了。
  “我会保重,会保重……守愚先生不该先我而去,先我而去……”他说。
  书斋里很快只剩下向景岳一个人了。他双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淌着蜡油的蜡烛。蜡烛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烛焰时而抖几下,时而蹿几下。突然间,他好像看见几只飞虫绕着火焰嗡嗡地打着转儿。不一会儿,有一只小飞虫被火舌舔着了,变成一个燃烧着的亮点。片刻之间,亮点熄灭,变成一粒尘灰,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向景岳挥手驱逐小飞虫,小飞虫不见了。他刚拿起雪茄,小飞虫又飞了回来。它们似乎一心一意地要对着烛光舞蹈,对着烛光歌咏,抑或是对着烛光祈祷。也许烛光就是它们的希望,即使前途是粉身碎骨,它们也在所不惜。
  “景岳,该歇息了……”妻子在旁边摇着蒲扇。
  “歇息,歇息……”他嘴里说着,身子却没有动。
  ……
  “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向景岳嘀咕着。
  他站起来,点燃了第七支雪茄。他弯下腰,从床底下吃力地拖出衣箱。打开。从箱子里捧出妻子的骨灰盒,放在烛光前。骨灰盒是木制的,雕刻很精致。骨灰盒的前面有妻子的照片,妻子笑盈盈的目光正盯着他。
  “你不会料理自己呀……”妻子说。
  “我不会,不会……”他说。
  ……
  他用手轻轻擦拭妻子的面孔,情不自禁地笑了。
  “地球绕着自己的轴心转动,这叫自转。”当过地理教师的妻子说。“地球自转一周是一昼夜……地球绕着太阳转动,这叫公转……地球公转一周是三百六十五天六小时九分十秒……”
  他抱起骨灰盒,向四周看了一眼。两侧的书橱变成了峭壁,高耸入云。书橱的上方,放着一个陈旧的地球仪。
  他发现地球仪开始转动了。这是自转……这是公转……转得他头晕目眩。
  “《庄子译注》?”一双对眼儿射出凶狠的目光。
  “给我留下……留下……”妻子跳起来,扑上去。
  那双对眼儿在笑。
  啪!打火机冒出了火光……
  “留下……”妻子绝望地叫了起来。
  对眼儿在狞笑。
  “这不是留下了吗?”
  满屋纸灰在飞扬……
  向景岳把骨灰盒放在写字台上,然后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飘来一股茉莉花的芳香。那是妻子栽种的。妻子经常把茉莉花采摘下来,搁进茶叶筒里。茶叶筒里搁不下,就索性摆在书橱里,让书斋里清香四溢。向景岳四处搜寻,哪儿也不见茉莉花的踪影,只有妻子那双盈盈的笑眼。
  “他们可以烧掉过去,能烧掉未来吗?”妻子说。
  “未来烧不掉,烧不掉……”他嘀咕着。
  眼前的蜡烛已经是第二支了,居然也燃去了半截。蜡油顺着蜡烛悄悄地流淌,使蜡烛变得那么臃肿,好像一块能够燃烧的钟乳石。
  妻子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正在这时,琳琳像个幽灵似的,悄悄地溜了进来。
  “姥爷……”
  冬冬也跟在她身后进来了。
  “爷爷……”
  “你们快睡吧,快睡吧……”向景岳说。
  “姥爷,圆圆走了!”琳琳走了。
  “爷爷,圆圆姐姐不见了。”冬冬说。
  向景岳正要点燃第八支雪茄,他把雪茄放下了。
  “圆圆?圆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圆圆上哪儿,肯定去了金苹果。”琳琳说。“姥爷,你认识的,刘燕,圆圆跟她最好,她爸爸妈妈都失业了,她不念了,就在金苹果……”
  “爷爷,别让圆圆姐姐去金苹果。”冬冬说。
  “姥爷,金苹果里坏人多。”琳琳说。
  向景岳终于哆哆嗦嗦地把第八支雪茄点燃。他站起来,把混浊的目光投向窗外。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
  不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地出了学校的北门,钻进北门外的三槐里。两侧的人行道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摊位占领了,各店家把煎炒烹炸所用的油锅都搬了出来,让滚滚的油烟把香味送向四面八方。向景岳拄着拐杖,贴着人行道缓缓地向前移动。各种叫卖声和行人的嘈杂声搅在一起,偶然还响起鞭炮声,使空气变得十分污浊,令人感到窒息。
  “切糕!豆馅切糕……”
  “哥们儿,来碗豆腐脑儿?甜的……”
  “汤圆!正宗的四川汤圆……”
  “老爷子,来一碗?”
  向景岳没有理会,还是照直地往前走。走到路口,他站住了。举目四顾,万里夜空仿佛巨大无比的黑锅扣在大地上。一颗流星划出了长长的弧线,很快又消逝了。向景岳呆呆地眺望北斗。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两点成一线,延长五倍的距离,就是北极星……他觉得自己飘起来了,飘向无边无际的太空……
  “圆圆……”
  他的声音过于衰老了,就像一粒尘土落在深渊中,连鱼儿也不曾受到惊动。向景岳对三个孩子非常疼爱。为了三个孩子,他省吃俭用,任劳任怨,甚至连三个孩子的家长会他也没有落过一次。三个孩子中,圆圆年龄最大,也最懂事。每天放学回家,她都抢着干家务活,还要辅导琳琳、冬冬的功课。琳琳和冬冬也都很听话,从不惹事生非。三个家庭的大人互相钩心斗角,在三个孩子身上居然没有产生任何负面影响,这给向景岳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也使他孤独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圆圆……”
  他一声一声地呼唤着,虽然寒风阵阵,虽然衣着单薄,他依然向前迈进。
  “抓住他……”
  突然,闹市中传来尖利的呼叫声。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向景岳身后逼来。猛然间,向景岳被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从他身边掠过。人们只顾追逐自己的目标,谁也没有注意到,黑暗中还有个衰朽的躯体在挣扎。
  “抓住他……”
  “抓住……”
  声音渐渐地远去。
  向景岳爬起来,弹拂着衣服上的尘土。
  月光洒了他一身冷漠的银辉。路旁那些光秃秃的树木低吟着,好像里面藏着无数只莫测高深的眼睛。那些眼睛透着智慧,也透着愚蠢;透着善良,也透着凶恶。刹那间,向景岳全身都在发抖。厌倦、孤寂、恐惧……种种感觉的混合物在他心头翻滚着。
  “圆圆……圆圆……”
  他双手支撑着拐杖,继续向前方呼唤。
  “圆圆……”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凯旋的人们激动地簇拥着,推推搡搡,吵吵嚷嚷,越来越近。
  “打……打……”
  “再叫你偷……”
  ……
  向景岳连忙贴紧墙根。人们从他身边擦过去。
  他嘘了一口气。
  又一座灯火辉煌的建筑出现了。圆形大门的上方闪烁出“金苹果歌舞厅”几个大字。
  向景岳加快了脚步。果然,他发现了圆圆那亭亭玉立的身影。圆圆站在舞厅门口的高台阶上,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向景岳急忙穿过马路,顺着墙根走向舞厅的大门。
  这时,从舞厅走出一个花枝抬展的女孩子。
  “圆圆,让你久等了……”
  “刘燕,我晚上来这儿打工,行吗?”
  “这里只要女招待,就是陪人跳舞!”
  “陪就陪……”
  “不行!你是好学生,不能干这个……”
  “我需要钱!”
  “多少?”
  “六千!”
  “六千?妈呀!你干吗?”
  “你别管,帮我说说去!”
  “你那么漂亮,老板当然高兴……”
  圆圆跟那个女孩子进去了。
  向景岳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在台阶上。他从裤袋里拿出雪茄,点上火,默默地抽了起来。长长的大街骤然间似乎变得非常宁静,幽暗的路灯旋出了一个个椭圆形的光环。光环下,时不时地罩出几张苍白的面孔。一阵寒风吹来,向景岳的身体又开始发抖。夹在指间的雪茄几次掉在地下,他几次捡起来叼在嘴上……
  天亮了。三个孩子起得都很早。这是圆圆的规定,每天早晨都要到操场上跑一千米。然而,向景岳的房门却紧闭着。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害怕。
  “姥爷……”
  “姥爷……”
  “爷爷……”
  他们不约而同地推开房门,扑进书斋里。
  书斋里到处都是纸灰。向景岳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蜡烛已经燃尽,碗底上只有凝结的一大块蜡油。三个孩子都吓坏了。
  向景岳醒了。他揉揉双眼,哧哧地笑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梦……”他说。
  “爷爷,你梦见了什么?”冬冬问。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蝴蝶,一只蝴蝶……我在飞,飞呀飞,飞呀飞……我也不知道,是我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我,变成我……”向景岳说。
  圆圆哭了。
  “姥爷,你烧了什么?”琳琳问。
  “我烧了过去,烧了过去……”向景岳说。
  “姥爷……你……”圆圆抓起一把纸灰,哭得更加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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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吉勤只喝了两盅酒,就觉得天旋地转。他已经决定调到深圳大学工作,安楠和刘宏基特意为他饯行。安楠了解赵吉勤的心事。娄师贤走得太快了,弥留之际,虽然对习江龙恨之入骨,却没有表示出对赵吉勤的谅解。一切都是那样匆匆忙忙的,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也许,娄师贤的生命再延续两天,他会谅解赵吉勤,但这个可能性永远只能是一种假设。怀揣着这种假设的赵吉勤,看来要悔恨终生。
  刘乙兴致最高,他给赵吉勤斟上酒。
  “赵伯伯,我敬你一盅。”他说。
  “去!你敬什么酒!”刘一打了他一巴掌。
  “小一,你别管,我们爷儿俩喝一盅。”赵吉勤说。
  “还是赵伯伯理解我。”刘乙说。
  “小乙,你在百乐干几年,积累点经验,等年龄大一大,你就去深圳找我。说不定那时我也是大老板。”
  “一言为定!”
  于是,两个人便干了一盅。
  杨晓锋、石磊、周艳红三个人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菜,看上去心情都显得那么沉重。
  “你们都辛苦了。”刘宏基说。“为了照料娄先生,春节也没有回家过。都瘦了,安楠,你看,是不是?”
  “是瘦了。连石磊、周艳红也跟着忙活。”安楠点点头。
  “郑凯和李常胜怎么还不来?”刘宏基问。
  “他们去报社了。”杨晓锋说。
  “他们干吗?”安楠大吃一惊。
  “找那个方菡。”杨晓锋满脸都是怒气。
  “她胡说八道!”石磊拿出一份《水城晚报》,放在桌子上。
  报纸的第一版,“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一行大字显得那么醒目。这篇报道显然大家都看过,因此没有人感到惊讶。
  “老赵,你说,曲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刘宏基问。
  “我也奇怪,曲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赵吉勤说。
  “曲先生是骂人。”安楠说。
  “好像是条谜语。”刘宏基说。
  “杨晓锋,你是射虎专家,你猜猜。”赵吉勤说。
  杨晓锋的确是个猜谜语的能手。在读硕士时,他曾在四川参加过猜谜语大赛,获得一等奖。他把报纸拿过来,仔细看看那一行大字。
  “一般猜谜语,设谜者要告诉范围和谜语的类型,这样猜不好猜。”他想了想,眉头一展,“好像是条字谜。”
  “字谜?”赵吉勤把眼睛瞪了起来。“什么字?”
  “你们看,‘蓝天’可以别解为‘蓝’字的天,就是草字头。‘乘雁去’就应当别解为‘乘’字的‘雁’离去。‘乘’字的雁行离去就是个‘禾’字。”
  “等等。‘乘’字里面哪有雁行?”刘宏基问。
  “就是那个‘北’字。这是一种象形体,‘北’字在‘乘’字里分居两边,可以看做是两个变形的‘人’字。用‘人’来比喻雁行是传统字谜常用的方法。比方传统字谜中有个‘落照雁行斜’,谜底是‘是’字。‘是’字里面包含‘日下’两个字,‘日下’扣‘落照’。除掉‘日下’,剩下不就是个‘人’字吗?‘人’字位于‘是’的左下侧,不正,所以说‘雁行斜’。”杨晓锋说。
  “有道理!”刘宏基点点头。
  “后面‘却又呼君来’的‘君’扣‘乃’字,‘乃’在古汉语中是第二人称代词。‘却又呼君来’应当别解为再把‘乃’字加上。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字?”
  “草字头,禾,乃……这不是‘莠’字吗?”
  “对,就是‘莠’字。”
  “‘莠’是什么?”刘宏基问。
  “《郑志》里说,韦曜问曰:‘甫田维莠,今何草?’答曰:‘今之狗尾也。’曲先生骂习江龙是狗尾草。”安楠说。
  众人听罢,恍然大悟,顿时捧腹大笑。
  “曲先生出手不凡。”赵吉勤叹息一声。“他骂了习江龙,还能让习江龙自己挂在客厅里,居然还登在晚报头一版。”
  “曲先生万岁!”刘乙举起了酒杯。“来,为曲先生干杯!”
  “对,为曲先生干杯!”
  “为曲先生干杯!
  “为曲先生干杯……”
  ……
  “来,再为狗尾草干杯!”赵吉勤说着,又把酒盅举了起来。
  “为狗尾草干杯!”
  “为狗尾草干杯!”
  “为狗尾草干杯……”
  ……
  “安楠,我不太明白,司徒怎么从娄先生手中弄到遗嘱的?”刘宏基问。
  “娄先生这个人,组织观念特强。”安楠说。“司徒是总支书记,在娄先生眼里,他就是组织,他就是党。司徒不论和他说什么,都行。换了别人,娄先生理也不理。司徒去之前,和我说过。”
  “你为什么不告诉司徒,让他劝娄先生给儿女也立个遗嘱?”
  “我说了,司徒说,家务事他不过问。”
  众人听了,叹息不已。
  突然,有人揿响了门铃。
  刘宏基把门拉开,来人是谭秀芳,酒宴顿时冷了场。谭秀芳有些尴尬,倒是安楠给了她面子。
  “小谭,你也喝点儿吧。”她一边说,一边拿起酒盅斟酒。
  刘宏基把刘乙拖了起来。
  “来,来,坐这儿……”他说。
  “安老师,不用,我只是有点儿事,挺急……”谭秀芳一开口,脸就红了。“咱们系的论文集马上要发排,李老师让我通知你,把论文压缩一下。”
  “压到多少字?”
  “一千……”
  众人都大惊失色。
  “习江龙的臭文章三万多字,压了没有?”杨晓锋问。
  “没……没有……”
  “为什么要压安老师的文章?”
  “我并不同意……可我没办法……”
  “杨晓锋!你少说几句!”安楠喝斥道。
  “安老师,你看怎么办?”谭秀芳连忙把目光转向安楠,不敢再看杨晓锋一眼。
  “你不必为难,把我的文章撤了吧。”
  “这……这怎么行……”
  “你告诉李凌峰,我这篇论文《辞书研究》已经采用。”
  “是吗?这样最好……”
  谭秀芳把论文还给安楠,便连忙告辞。
  “扫兴!”赵吉勤说。
  “老赵,你还没办手续,主任还是你嘛。”刘宏基说。
  “让他们折腾去!”
  大家坐下刚要继续喝酒,又有一个人推门而入。
  赵吉勤一看,是杨晋东,顿时高兴起来。他感到谭秀芳刚才给大家带来了满屋子的浊气,这酒很难再下咽。杨晋东是安楠带出来的硕士生,也听过他的课,他觉得杨晋东的到来,仿佛就是专门为了清除浊气似的,。
  “小杨,来,喝酒!”他喊道。
  “来,喝酒!”刘乙也跟着喊了起来。
  “好吧,好吧,只一盅……我今天有事。安老师,你马上把《训诂方法专题研究》给我,保证半年内就能见书。”他说。
  “你等一下。”安楠站起来,拍拍刘宏基的手。“劳驾!在我的桌子上。”
  刘宏基转身进去,看见写字台上果然有一个大纸包。他把纸包打开,“训诂方法专题研究”一行大字立即映入他的眼帘。下面又有一行小字:娄师贤、安楠著。他想了想,长叹一声,马上把封面撕掉,又贴上一张空白的稿纸,用毛笔写上书名,下面再写上“安楠著”几个字。在稿纸的下面,他加上两行注释:“此书在写作过程中,我的老师娄师贤给了我不少具体的指导,谨致以谢忱。”反复地看了几遍,他才满意地把书稿重新包好。
  “刘宏基!你在干吗?”安楠问。
  “好啦!好啦……”刘宏基说。
  不一会儿,他从里面出来,把一个纸包交给杨晋东。
  杨晋东把纸包塞进自己的提包,马上告辞。
  “小杨,喝了酒再走!”刘宏基喊道。
  “以后吧,我还要开会!”杨晋东说着,转身匆匆地走了。
  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整座城市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天一亮,车来人往,铺在道路上的雪很快就被碾实了,踩硬了,蹭滑了。人们不得不把炉灰扬洒在路面上,防止来来往往的汽车因失去控制而酿成事故。安楠和刘宏基陪着辛德云到老宫山公墓祭奠娄师贤回来时,雪虽然停了,但雪给人类带来的麻烦却丝毫没有减弱。乘公共汽车原本只需半个小时,他们居然用了将近两个小时。好容易回到学校,夕阳已经西去。脚下不时地打滑,他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迈动着脚步,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摔个屁股蹲儿。校园里一片冷冷清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暮霭。也许因为雪压在枝条上的缘故,路边的树木一动也不动,好像站岗的哨兵似的。
  辛德云是从武汉匆匆赶来的。寒假期间,他外出讲学,等他收到讣告时,娄师贤的葬礼早已结束。他痛悔不已。在骨灰堂里,他抱着娄师贤的骨灰盒,居然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他的心情陷入极度的悲哀。离开公墓后,他一直没有开过口。安楠和刘宏基一边一个地跟在他身边,好像达成默契似的,也都把嘴闭得紧紧的。
  “还记得吗?我们和娄峻、娄琳、娄瑗打雪仗……”安楠首先打破了沉寂。
  “记得,娄先生和师母就站在门口,乐得直笑。”辛德云说。
  “娄先生说,有一年,他和姚季豫先生一起到北京,也是下大雪,他们在北海公园里滑雪橇……”
  “记得,娄先生说,姚先生当时心情极好,因为他看到黄侃的二十八部说,赞叹不已。他认为黄侃的二十八部比较接近先秦书面语的实际情况……”
  ……
  两个人说来说去,话题始终围绕着他们当年跟随娄先生求学的情景。刘宏基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他理解安楠和辛德云的心情,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时空隧道,他相信,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寻找过去那令人神往的生活。
  “老刘,我看见报纸说,孙志仁是个骗子,真为你担心哪。”辛德云又转过头说。
  “都是老侯引狼入室。”安楠说。
  “不能怪老侯,要是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不把三宝功列为直属功法,老侯也不会上当。”刘宏基说。
  “你们自己不长脑子?”安楠毫不让步。
  “得!得!我们罪该万死,你满意了吧?”刘宏基显得很不耐烦。
  ……
  走到主楼前,刘宏基突然停了下来。
  “你们看……”他伸手一指。
  安楠和辛德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过去。
  主楼前有一排阅报栏。阅报栏里,新出刊的学校的报纸非常醒目地装在里面。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是“我校副校长习江龙教授补选为省政协副主席”。下面的报道文字虽然不多,却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报道娄师贤的葬礼的文章反而放在次要的位置上。这一版刊登了三幅照片,内容分别是省委、省政府的要员和学校领导参加娄师贤葬礼的活动,习江龙在三幅照片里全都出现。第二版的通栏标题是“沉痛悼念著名的汉语言文字学家娄师贤教授”,下面刊登了习江龙的长篇文章《送娄守愚先生》。居然使用了巨幅压题照片,是习江龙和娄师贤在一起的合影。文中还插进习江龙向娄师贤的遗体告别的照片。可以看得出来,整期报纸处处突出习江龙的形象,是在为习江龙的飞黄腾达摇旗呐喊。
  安楠盯着照片里习江龙那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两眼不由得直向外喷射怒火。
  “娄先生的在天之灵也许在看报纸。”安楠说。
  “他一定感到奇怪,为什么上面没有我们的声音。”辛德云说。
  刘宏基向前走了几步,身子撞在一棵松树上。松树枝条上的积雪纷纷落下,洒在他们三个人的头上和身上。
  “周大镛先生接到讣告后,流着眼泪专门写了一篇悼念文章,讲了许许多多娄先生在治学方面的事迹。”辛德云又说。
  “发在哪儿?”安楠问。
  “准备发在《人物》杂志上。”
  “辛德云,你和周先生商量一下,可以搞一本记念娄先生的集子。把习江龙甩开,给历史留下一点真实的东西。”
  “行,我负责这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娄先生在世时,说过要把杨晓锋留下,现在习江龙不让留。”
  “让杨晓锋去武大。”
  安楠这才感到松了一口气。
  “我听林义深说,中文系学术委员会讨论了娄先生这个博士点,习江龙已经被否定。”刘宏基说。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正义的力量还是有表示态度的机会。”辛德云说。
  安楠心里感到很奇怪。林义深为什么不为习江龙卖力气了呢?难道他意识到他打开潘多拉盒子所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吗?中文系的系主任王宪达是个糊涂人,副主任李凌峰是习江龙的走狗,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否定习江龙,这的确是个好兆头。可惜这个好兆头来得未免太晚,如果早几月,习江龙能有今天的猖狂吗?
  三个人离开了阅报栏,沿着甬路往回走。安楠突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笼罩着她的心头。自从娄师贤去世后,她就不断地思索,以至于整夜整夜地失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究竟在思索些什么。各种思想突兀而来,倏然而去,来无踪,去无影,好像一团团变幻莫测的阴云,在她的脑海里翻滚。她想努力地理出思绪,却仿佛面对着一堆没有线头的乱麻……
  “多行不义必自毙。”刘宏基说。
  “那可不一定。”辛德云说。“在政治舞台上,他永远只是一个陪衬的角色。这种角色不容易垮台。好比商店的橱窗,一台根本没有画面音响的电视是无人过问的,因为谁都知道,那玩意儿本来就是摆摆样子。”
  三个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辛德云突然收住脚步,从提包里翻出一张照片。
  “你们看,这是什么?”他说。
  刘宏基和安楠凑过来一看,原来是他们毕业时和娄师贤在一起合的影,地点是在罗锅桥东里娄师贤的旧居的院子里。娄师贤端坐在中央,富富态态,滋滋润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欢乐。
  “你们看……”
  辛德云把照片翻过去,让刘宏基和安楠看照片的背面。原来背面有娄师贤用小楷题写的一首小诗:
  春满庭芜一点红,
  书生三五归西东。
  论交金石不为少,
  极目江山烟雨中。
  安楠默默地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这张照片她也有,只是她不像辛德云那么精明,居然让娄师贤在上面题诗。
  “你不想复印一份?”辛德云问。
  “不想。”安楠说。
  “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一个月前也许会的。”
  “你生娄先生的气?”
  “我只是厌烦。”
  “厌烦什么?”
  “你最好不要问。”
  “还为娄先生和姚先生的遗稿苦恼?”
  “在这一点上,我感谢习江龙。”
  “你……”辛德云大吃一惊。
  “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可怕的惯性和惰性。”安楠平静地咬了咬下唇。“每一代人都企图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后人,他们总是不相信后人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刘宏基,我现在就留下遗嘱,我要是死了,首先把那些后人称之为‘遗稿’的东西付之一炬。到那时,你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由 http://www.txtgogo.com/ 友情收集)    『56』第五十六章
  又是一夜的风雪。早晨起来,放眼望去,校园里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甚而至于使人止不住地要放浪形骸。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大地的气温迅速升高,铺在地下、树上、屋顶的雪很快便开始融化。堆积的垃圾裸露了,狭窄的甬路裸露了,干枯的枝柯裸露了,破旧的瓦片裸露了,光怪陆离的世界又恢复它的本来面貌。雪水到处流淌,到处积蓄,到处蒸发,到处渗透,于是乎,到处都变得湿漉漉的。谚曰:“下雪不冷化雪冷。”雪水融化而释放的冷气迅速扑向四面八方,无论站在校园的哪个角落,首先感觉到的便是寒气逼人。尽管如此,人们看上去还是喜气洋洋的。又一个春天到了。春天便是阳光,春天便是温暖,春天便是活力,春天便是希望。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陆续返校的学生在校园里的各个角落随处可见,到处都可以听到轻松欢快的流行歌曲,沉寂的校园也开始溢出了生机。
  ……想起来是那样遥远,
  仿佛都已是从前。
  那不曾破灭的梦幻,
  依然蕴藏在心间。
  ……
  那歌曲的曲调十分动听,也催人遐思,甚至可以使人消愁解闷。
  也许这首歌太年轻了,它竟没有引起林义深的共鸣。他站在主楼门前,不停地徘徊着。耳朵红了,鼻子红了,面颊红了,光秃的脑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还是不停地徘徊。不少熟人从他身边路过,他只是点点头,连寒暄也节省了。
  ……
  我们已经走过昨天,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们走向明天。
  ……
  阳光的确很鲜艳,只是到处都染上污浊的雪水,仿佛一幅精美的油画遭到了污染,给人的感觉糟透了。林义深等得有些着急,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搓来揉去,眉头也频频地皱了起来。
  终于,司徒汉生从主楼里走出来。他刚刚接到通知,学校已经决定把他调到学生处担任处长。他今天专门到学生处交接工作。
  “老林,你在干吗?”他把一只手搭在林义深的肩上。
  “等你。”林义深说。
  林义深的心情显然很不好。他那光秃的脑壳四周,稀疏的头发虽说仍然是黑白杂陈,但白发已经明显地多于黑发。司徒汉生把手中拿的报纸铺在旁边的石凳上,拉着林义深一起坐下。接着,他便掏出一只烟斗,放在阳光下欣赏起来。
  “你看,怎么样?”他的眼神露出几得意。
  “又换了一个?”林义深只是瞅了一眼。
  这只烟斗硕大无比,几乎像个拳头。颜色是紫红的,油光光的,弯曲的烟嘴像秃鹫的长喙。
  “这块木头是最好的一块。”司徒汉生说。
  他往烟斗里装上烟丝,点上火,美美地抽了起来。
  “司徒,告诉你,是我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林义深说。
  “什么?”司徒汉生不懂这个典故,有些莫名其妙。林义深也不解释,只是把目光呆呆地扫向主楼的窗户。
  “我想向党委澄清……”林义深说。
  “澄清什么?”司徒汉生问。
  “他是百分之八,不是百分之八十。”
  司徒汉生感到哭笑不得。
  “老林,我劝你练练书法吧。”他说。
  “他的确是百分之八……”林义深嘀咕道。
  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司徒汉生。
  司徒汉生把信展开,默默地看了起来:
  党委:
  我是原中文系系主任林义深。几个月前,我为了辞掉系主任的工作,专门在系里搞了一次民意测验。测验的结果很不理想,由于事前老师们没有思想准备,意见很不集中,没有一个人超过半数。习江龙得票最少,仅占百分之八。我在向党委汇报时,私自把百分之八改为百分之八十,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我请求给我处分……
  司徒汉生没有看完,就把信三下五除二地撕了。
  “司徒,你……你已经两次了……”林义深想阻拦,没有拦住。
  “两次我都不后悔。”司徒汉生说。
  林义深晃动着光秃的脑壳,疑惑地盯着司徒汉生。
  “老林,我知道你是为了习江瑶。”司徒汉生说。
  “也许是吧……”林义深说。“三十年来,我和她的感情都没有变,也不可能变……不错,我有了个温暖的家庭,可她呢?她的青春被葬送了,她的理想被葬送了……不错,她平反了,可平反对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林,你错把三十年前的习江瑶和三十年后的习江瑶当成一个人。”
  “本来就是一个人。”
  “那是生物学的概念。”
  司徒汉生默默地吧嗒着烟斗,目光盯向脚边的一颗枯草。那是一株狗尾草。春天到了,春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百花吐艳,同时也意味着狗尾草还会疯长……
  夜幕降临了。林义深按时来到习江瑶的住所。他一推开房门,就看见习江瑶在门厅里正和泪流满面的白敏说话。他马上联想到黄晓春,心里不免有些悲哀。
  “林先生……”白敏局促不安地擦拭着眼泪。
  “哦,白敏,小黄怎么样啦?”林义深问。
  “天天都穿紧身衣。”白敏一开口,眼泪又流了出来。
  “不要着急,他会好起来的。”林义深连忙安慰她。
  “他整天满口‘否定’呀‘否定’,还说什么他发现地球是方的……”
  “会好的,会好的……”
  白敏走了,林义深禁不住长叹一声。
  “生活里不总是喜剧。”习江瑶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房门打开,让林义深进去。
  林义深一进门,便大吃一惊。平时他们下棋用的圆桌已经摆满了香喷喷的酒菜。有一盘红烧鸡块,一盘糖醋鲤鱼,一盘油焖大虾,一盘回锅肉,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凉拌海蜇,一盘松花蛋,一盘酱牛肉。写字台上还放着三瓶酒,一瓶茅台,一瓶红葡萄酒,一瓶白兰地。红葡萄酒和白兰地都是烟台张裕公司生产的。酒瓶旁边放着两个高脚杯,里面已经斟满了红葡萄酒。
  “你干吗?”林义深看了习江瑶一眼。
  “今天是我的生日。”习江瑶说。
  “生日?”林义深晃动着光秃的脑壳,目光透着几分疑惑。“这菜你做的?”
  “定做的。”
  “在哪儿?”
  “百乐餐厅。”
  “档次也太高了。”
  “我一向主张‘三光’政策:吃光,喝光,用光。”
  林义深把目光扫向习江瑶,习江瑶额前那一绺灰白的头发还是那么醒目,藏在高倍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还是那么深邃。
  “愣什么?坐下吧!”习江瑶说。
  林义深便在通常他坐的位置上坐下来。
  习江瑶马上把电视机打开。
  随着屏幕一亮,习江龙的半个身子出现在电视画面中。他神采奕奕、文质彬彬地侃侃而谈,一双对眼儿目光炯炯,雄视一切。
  ……我们国家的教育体制应当彻底改革,教育体制的弊端有目共睹。学生从小就被灌输了上大学出人头地的思想。升学率成了衡量学校好坏、教师水平高低的惟一标准。看看报纸,只要表彰某个教师,总离不开升学率。这是极端错误的。社会需要的人才是各个方面的。从人的智力结构来说,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到大学深造。合理的教育体制应当采用分流的办法。我称之为分流制。我们普及初中教育,那么,从初中到高中就要分流。一部分升入高中,一部分读职业中学,一部分就业。高中到大学还要分流。一部分升入大学,一部分就业。大学毕业再继续分流。衡量一个教师的水平,不能以升学率为标准,而要以教学反馈为标准,也就是看这个教师的学生在社会上有多少是有用的合格的人才。追求升学率,其结果只能使教育出现恶性循环……
  “关上!”林义深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习江瑶把电视关上,又拿起茅台,把搁在桌子上的两个酒盅斟满。
  “来,祝我生日快乐!”习江瑶拿起一个酒盅。
  “这话应该我说。”林义深拿起另一个酒盅。
  两个人碰了一下酒盅,习江瑶抿了一口,林义深却把酒一口喝下。
  “真是好酒!”林义深说。
  “听音乐吗?”习江瑶说。
  “好吧。”林义深点点头。
  习江瑶打开录音机,里面响起了非常悦耳的歌声。
  想起来是那样遥远,
  仿佛都已是从前。
  那不曾破灭的梦幻,
  依然蕴藏在心间。
  ……
  “娄先生特别喜欢茅台。”林义深说。“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喝酒,在他家,他说,一般的酒醉的是人的肉体,茅台醉的是人的灵魂。”
  “深刻!深刻极了!”习江瑶说。
  “可惜,他走了。本来我想在他的指导下,重新注释元明清的杂剧。可惜……”
  “我理解。”
  “和娄先生在一起谈话是一种享受。他旁征博引,举一反三,鞭辟入里,真像一杯醇香的茅台酒。”
  林义深说到这里,拿起茅台酒,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两盅。他的脸变得红扑扑的,光秃的脑壳也沁出了汗珠。他平时虽然喜欢喝酒,却没有酒量。几盅酒落肚,他便有些云山雾罩了。此时此刻,他完全失去了平时谨慎行事的心态,他好像觉得自己也是斗酒诗百篇的诗仙,茅台酒的醇香完全渗透了他的灵魂,使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超凡脱俗,并且不断地升华。只是屋里有点儿闷,好像空气不太流通。他脱下外衣,往床上一扔,拿起筷子,搛了块鸡肉就塞进嘴里。
  ……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们走向明天……
  林义深也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
  “老林,你知道吗?”习江瑶笑了。“多少年来,我一直为你感到遗憾,你为什么不是方达生?我曾经为你极力争取过,导演说,你的气质不像。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哪儿不像。也许这是一种先兆?”
  “我和你不一样,我恨《日出》,恨陈白露,恨方达生,恨……什么都恨……一切都恨……”林义深说。
  “也恨你自己吗?”
  “当然。”
  “恨什么?”
  “什么都恨……”
  林义深自己又喝下一盅酒。他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奇怪,越是有了醉意,他对酒的兴趣越浓。他盯着眼前那瓶茅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它全都喝下去,一滴也不剩。
  “老林,我们的恨也许太多了,我们已经承受不起生活给我们酿制的恨,你说,是不是?”习江瑶说。
  “对……你说得完全对……”林义深说。
  “如果让你对生活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去他妈的!”
  “说得好!‘去他妈的’……多么精彩绝伦!”
  两个人又举起了酒盅。
  林义深的脸红得像涂了一层红色的油彩。蒙眬中,他听到习江瑶在朗诵着什么:“……狼和羊之间根本不可能同条共贯。奉劝你能够迷途知返,迅速改变资产阶级看家狗的立场,转向无产阶级人民的立场上来。社会主义改造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猛省吧!习江瑶,你改过自新的时候已经到了……”
  “你……你不是已经撕了吗?”林义深睁大迷昏的双眼。
  “刻骨铭心哪。”习江瑶笑了。“我试过多少次,也无法刮掉。”
  “你是个……是个……邪恶的女人……”
  “为什么?”
  “你在堕落、放荡……”
  “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敢这么教训我?”
  “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过我……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看你这样,我要你跟我回去……”
  “回去?回到哪儿?”
  “我说你回到我哪里。你应该有个自己的家。”
  “你妻子怎么办?还有,你的孩子呢?”
  “不管他们!只要你和我,我和你一切便有啦……世界之大,何处没有安身之地……”
  “这是真的?”
  “我发誓……”
  林义深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们走向明天……
  “那么,为了明天……”习江瑶举起了酒盅。
  “对,为了明天……”林义深马上响应。
  此时此刻,他的神志模糊了,他的意识混乱了,时间的差异和空间的距离统统消失了。他抓住习江瑶的一只手,狂热地吻起来。
  习江瑶静静地笑着。
  录音机里的歌曲在继续唱:
  ……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们迎接明天。
  ……
  习江瑶站了起来,把一只装满葡萄酒的高脚酒杯拿起来。
  “老林,来,喝了这一杯就上路!”她说。
  “对,上路……”林义深毫不犹豫拿起酒杯,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
  不一会儿,他就感到天旋地转,身体支撑不住了。习江瑶扶他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只有光秃的脑壳闪着亮光。习江瑶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他额上的细汗。她把林义深安顿好,便来到写字台前,从抽屉里拿出几个存折和信纸信封。她用钢笔在信纸上写道:
  安楠:
  我要走了,心中有点未了的心愿,请你代办。这四张存折是我的全部积蓄,请你到银行取出来,一分为二,其中的一半送给舒志辉的妻子,另一半送给向景岳先生。
  习江瑶
  即日
  写罢,她把存折和信都装进信封里,用胶水把信封封好,然后她在信封上写道:
  请白敏女士转交安楠女士
  她把信封看了看,便站起来,把门拉开。
  门厅里很黑。她摸到白敏家,把信封从门下边的缝隙塞进去。
  这时,她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粗气。
  不一会儿,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另一杯葡萄酒,一口喝下,然后走到床前,躺在林义深的身边。
  “老林,我来了,等等我,咱们一起上路……”她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录音机里的歌手们还在激昂地高唱:
  ……
  太阳在不停地旋转,
  自古就没有改变。
  宇宙那无边的情怀,
  拥抱着我们的心愿。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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