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道路:“胸中块垒腕下奔涛——王铎之书法与人生”系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3:25:43

胸中块垒腕下奔涛——王铎之书法与人生”系列之一     
        

   位于孟津县会盟镇老城村的王铎故居


以地为纸书写寒门奇迹(上)
  □首席记者姚伟文图


   王铎似乎是为书法而生。终其一生,王铎为书法痴狂,为了书法,他可以“沉心驱智”,可以“割断情欲”。年少家贫,他以树枝在地上练字;中年流亡,他唯叹难求佳墨;他长期“自订功课”,每天写一万字,临帖达到任取一字皆能“如灯取影,不失毫发”。即便对王铎的人品横加指责者,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人在书法上投入了无数的苦功和心血。

   对于自己的人生使命,王铎48岁那年就有了清晰的感知:“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但人生毕竟无常,大约王铎自己也难以预料,他的“好书数行”,会在怎样的人生境遇中完成。在此之后,那个时代越发动荡,王铎本人“丧考妣,亡妻女”,又深陷政治漩涡难以自拔,所经历的人生种种苦痛磨难、内心种种彷徨无计,只能借书法得以宣泄。大约也因此,他手中的笔摆脱古人牢笼,为情感所驱使,奔腾舒卷,有了自己的面目,在“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中和之美外,建立起一个与之联通而又迥异的“雄强姿势之美”,营造出充满力的激烈冲突的书法世界。他最擅长行草,笔法大气,劲健洒脱,淋漓痛快,“风樯阵马,殊快人意”。

   因身为明朝重臣而降清、仕清,王铎被视为“贰臣”,人品备受责难。受此牵累,王铎书法的价值也一度遭到贬抑,但其中光芒终难遮掩,近代以来,人们给予他极高的评价。吴昌硕认为他“有明书法推第一”,林散之尊他为“唐怀素后第一人”,启功则极力赞他“笔力能扛鼎”,认为“五百年来无此君”。

   在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地,王铎的书法深受欢迎。尤其日本书法界,把王铎列为第一流的书法家,有人提出了“后王(王铎)胜先王(王羲之)”的观点。对王铎的推崇,日本还衍生了一个书法派别,称为“明清调”。

   近日,我们来到王铎的家乡——孟津县会盟镇老城村,在他故居的五进院落中徘徊流连,凝视他的自画像,观赏他的遗墨及碑刻,试图感受300多年前的气息。

   【家庙镶嵌国宝】

   老城村很安静,我们的车驶过村中窄窄的街道,很少遇到车辆、行人,农家院落里,偶尔有一两声狗吠。

   这个村,曾经有六七百年是孟津县城。五六十年前,县城迁移,这里逐渐演变为“老城村”。过去,北面的孟津渡是洛阳通向黄河以北的要道,老城地控要津,相当繁华热闹。如今孟津渡早已废弃,而老城也如赋闲的老人,安详悠然。

   王铎故居在老城东部,规模很大,有五进院落,名叫“再芝园”的后花园占地面积更大。有老城墙的时候,这座宅院及后花园,恰恰占据了城的东北角。可以想见,在数百年前,这里是孟津县数一数二的豪宅。

   不过,故居的绝大部分建筑是近些年重建的,老建筑仅有王氏家祠等。孟津县文物局正在对王氏家祠进行维修。这座祠堂不十分高大,但所用梁柱之粗大敦实,令人惊叹。据孟津县文物局局长杨长生介绍,这个祠堂最有价值之处,是镶嵌在墙上的90块王铎书法石刻,叫做“《拟山园帖》石刻”。王铎死后,他的儿子王无咎买来90块汉白玉,花费7年时间,精心将父亲的《拟山园帖》制成石刻。后来,王氏后人将这些石刻镶嵌在祠堂内墙上。这套石刻是王铎创作高峰期的作品,也是明末清初极为重要的书法资料,共10卷79帖1.8万字。1993年5月,这套石刻被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鉴定为一级文物。按照《王氏宗谱》记载,孟津老城的王氏家族是山西移民后代。明朝初年,山西洪洞人王成随当时的移民大潮,移居巩县(今巩义)黑石关,不久再迁到孟津城东双槐里。明神宗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王铎在这里出生,他已是移民的第十代。

   从王铎的名和字看,他的父祖辈有很深的文化功底。古人的字,是一种辅助名,所谓“字以表德”,与名之间必有某种内在联系。孟津县政协常委、地方文化史研究者李根柱先生介绍说,王铎字觉斯,其名与字的搭配是很有讲究的。“铎”是一种鼓乐器,形如大铃,宣教政令时,用以警众,其声令人警觉,“如呼寐者也”。“觉斯”语出《孟子?万章》:“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王铎的名与字搭配巧妙,宛如自然天成,并且蕴含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看似简单的几个字,若没有深厚文化素养,断难有如此妙想。

   王铎出生时,他家已数代耕读传家,他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是秀才,祖父王作的长兄王价更是万历二年进士。不过,王家虽然世代书香,却并不是富裕之家,更不是如今看到的豪门般的王铎故居。后来,王铎家更是陷入极度贫困之中。王家本来有良田200余亩,在王铎少年时代,他父亲王本仁遭“里中豪富构陷”,家道中落,仅余13亩薄田。而这时家中人口不断增加,王铎本来有一个姐姐,这些年又添了四个弟弟、两个妹妹。按照现在亩产,有13亩地的人家,至少应该能吃饱肚子;但过去农作物产量大约只有现在的1/3,人均一亩多地,吃饭都会成为大问题。因此,在王铎少年的记忆里,家里常常“不能一日两粥”。为了让子女们免受饥饿,他的母亲陈氏不得不将陪嫁的“钏珥链 鬻之市,以供朝夕”。但即便如此,“麦稻缺,买粗饼,不能遍诸儿”,孩子们吃个半饱,母亲则只能胡乱吃些野菜充饥,这是王铎早年刻骨铭心的饥苦贫寒。直到富贵,王铎依然难忘母亲的话:“子勿忘我饼尽腹饥时,女勿忘我钏珥鬻币时也。”

   由于家贫,王铎6岁就开始帮助父母干活,放牛、看庄稼、照顾弟妹,没有机会上学读书。虽然如此,家道中落,却让少年王铎萌生强烈的读书求仕愿望,闲暇之时,他喜欢拿树枝在地上写字。大约这种写字方式,让他对汉字的字形、结构产生莫大兴趣。13岁时,他偶然得到一本残缺的王羲之《圣教序》,如获至宝,天天临习,三年后,字字逼肖。

   当时,双槐里村民很难想到,这个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的孩子,后来竟然成为部长、副总理,竟然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书法家,并在孟津城里盖起了大宅和家祠。而这个“失学少年”能安心向学并最终学业有成,可说是三个孟津文人撑起的“希望工程”。

 
胸中块垒腕下奔涛——王铎之书法与人生”系列之一     
        

以地为纸书写寒门奇迹(下)  
□首席记者姚伟文图

  【“希望工程”之旧模式】

  贫困而艰难的生活中,王铎勤奋好学,倔强而独立。他的表现,引起了舅舅陈耀的注意,在王铎14岁时,陈耀将他接到自己家里,亲自教他学习诗文。

  难得的机会,让王铎格外珍惜,他日夜苦学,并展现出过人的天分。两年后,16岁的王铎考中秀才,离开舅舅家,进入县学读书。此时王家贫困依旧,王铎并不以为意,放学回来等候吃饭的时候,仍拿树枝在地上练习书法。

  这一年,16岁的王铎娶了媳妇,妻子马氏是附近花园村人,比他大两岁,她的父亲是河北香河县令马从龙。尽管王铎家十分贫寒,但这位慧眼识才的马县令仍毫不犹豫地将女儿嫁给了他。从此,王铎在经济上得到岳父的帮助,在18岁时,他甚至前往山西蒲州(今永济县)河东书院读书,并开始学画。

  不过,马从龙对女婿的资助并没持续太久。因为人耿直,他“拂大吏意”,被迫辞官返乡。到家的时候,这个多年的“县委书记”仅带回20两银子的积蓄,的确算得上是位清官。

  王铎20岁的时候,他的大儿子王无党出生,岳父丢了官,再没能力资助他,他家生计十分窘迫。这时陈耀再次站了出来,“时相资给”,令他能安心学业。而王铎的苦学和勤奋,在孟津学子中,已是相当闻名。有人回忆说,那时的王铎,“四壁孑无长物,唯书充栋,一切造访交际宴集悉屏去,日坐卧充栋书中……”他自己也表示:“无他好,无他性命,只读书耳。” 21岁时,王铎前去参加乡试,却没能考取举人,但有多年科举考试经验的陈耀从来没有对他失去信心,多次对他说:“子不忧不第。但得志后,不骄于位,不暴于里,如是,则吾始为汝一抚掌,可乎?”

  前途很光明,但眼下却困难重重。此时王铎的书法已颇具功力,但却不足以作为谋生手段。那个时代,科举考试几乎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除此之外,很难有改变自己和家庭困境的机会。王铎最困难的时期,是25岁那年,那是公元1616年,北方爆发大饥荒,贫困的王家,面临断顿的窘迫。这时,王铎在孟津西烟寺读书,曾任大司寇的孟津人乔允升返乡任教于此,他对王铎大加器重,令其他弟子受学于王铎,王铎因此得到经济来源,赖以度过荒年。

  随后数年,王铎多在他舅舅家读书。1619年,舅舅陈耀考中进士,对于28岁的王铎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激励,两年后,他考中举人,随即到北京准备会试,第二年三月考中进士,名列三甲第五十八名。这半年多时间,可说是王铎梦幻般的岁月,他连科及第,带给他的家人、家族一连串的惊喜。

  李根柱先生说,在那个时代,考中进士无疑就是一个奇迹。会试一般每三年举行一次,每次取三四百人不等,明代近三百年历史,共举行会试89次,取进士24846名。这些数字,足以说明考取进士是多么不容易。而王铎14岁开始读书,用了16年时间,实现了那个时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创造了一个寒门奇迹。而在他成功的背后,有着一个旧日的“希望工程”模式:一位出身贫寒的杰出学子,得到亲友乡谊中有识者的帮助,从而获得读书上进的机会,进而取得过人的成就。王铎考取进士的过程,让我们看到一个地方文化积淀、人才积淀的重要性,同乡亲友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提携,或许历来是中国人才成长的一个重要模式。

  【翰林院见识千年法帖】

  考上进士不久,王铎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这是一个重要的机会,有研究者说,按照明代的体制,进入翰林院就意味着步入了通往中央权力中心的门户。根据《明史》记载,自明英宗之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

  王铎能进入翰林院,一方面因为庶吉士的选拔标准是“进士文学优等及善书者”,他当之无愧;另一方面大约也是得到了别人的推荐。有人认为,推荐他的是当时任职翰林院的商丘人侯恪(侯方域的叔叔),但有人认为更可能是他的同邑师长、曾经赏识提携他的乔允升,这时乔允升已回到北京,出任刑部左侍郎。不管如何,这是王铎一生中的一次重要转折,他此后官做得很大,但也经历了太多宦海之凶险莫测。真不知道对于他来说,这个转折是福还是祸。

  不过,进入翰林院的王铎有一点绝对不会后悔:在这里,他见到无数前辈高人的书法、绘画真迹。任职翰林院,就有机会看到皇家内府所收藏的各种书画,各个朝代的刻帖碑拓、名人真迹,相当于进入中国古代书法绘画艺术的宝库。曾经以地为纸习练书法的王铎,此时如一个穷小子突然变成大富翁,他如饥似渴地观赏、临摹,用功之深,无人能比,周俊杰先生《书法知识千题》中有一段描述:“当时秘阁所藏法帖部类繁多,编次混乱,但随便举出一个字来,王铎便能立刻讲出该字的源流和诸帖异同,毫厘不爽。”王铎主张书法理应学古,不可妄为,只有学古才能创新,这话应该包含着深刻的个人体会。而在翰林院的七八年时间,应是他翰墨生涯极为重要的积淀期。在翰林院,他也结交到几位志同道合的书友,他们相互影响,最终都成为书法史上重要的人物。

  30岁考中举人,31岁考中进士,随后进入翰林院,对于王铎来说,不仅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创造了一个寒门奇迹,而且也给他的家人、家族带来一连串的惊喜和荣耀。王氏家祠中的这通石碑记述了王铎的人生与成就。

 

  
胸中块垒腕下奔涛——王铎之书法与人生”系列之二  
“从'如灯取影’到'五十自化’” (上)
首席记者姚伟

  王铎书法馆位于孟津县城北部,坐北朝南,占地1万多平方米。其建筑均仿明清风格,大门高朗,其上飞檐斗拱,气势恢弘,明艳夺目。

  这座书法馆建成于1992年,那年是王铎诞辰400周年。书法馆广泛收集、整理王铎书法资料,复制他的书法石刻,其大殿墙壁上镶嵌了300多件王铎书法石刻,是个令行家里手流连忘返的地方。

  王铎大概是留下作品最多的古代书法家之一。他终生勤奋,创作了大量的书法和国画作品,虽然因战乱和时光久远,许多作品失传,但仍有不少留存下来。据不完全统计,现存王铎作品计有国画数百幅,大型条幅长卷墨迹百余幅,但这些作品分散于世界大博物馆,寻常并不容易见到。幸而,其作品还以石刻的方式大量存在,既能长久保存又可以大量复制。孟津老城村王氏祠堂内的《拟山园帖》石刻,我们在前文已介绍过,除此之外,他的书法石刻还有《琅华馆帖》、《龟龙馆帖》、《少陵秋兴帖》等,不过其中保存完整的,只有《琅华馆帖》。

  《琅华馆帖》是洛宁人张鼎延所刻。张与王铎是同年考中进士,两人既是同年、同乡,又都在京城做官,后来还成了儿女亲家,关系十分密切,时常书信往来,诗酒唱和。日积月累,张鼎延手头就有大量王铎书法作品,经王铎同意,他将这些书信诗文制成石刻,后来被称为“《琅华馆帖》石刻”。这套石刻共6130余字,刻在12块汉白玉条石上,刻字21面。这套石刻曾长期失传,1958年,在张鼎延别墅遗址被发现,刚出土时,石面黝黑光亮(拓片留下的墨迹),字迹晶莹洁白,如新刻一般。

  王铎书法馆将现存王铎书法石刻全部复制,镶嵌在馆内建筑的墙壁上,成为王铎书法石刻最为集中的地方。

  浏览着书法馆内王铎的作品,我发现很多都是临摹之作,标注着临摹某某字样。一个成名的大家,为什么有这么多临摹之作?这个疑问在我心中久久难以释解。

  后来得遇方家指点,才知道王铎早期临摹追求的是“逼肖”,后来的临摹成为“意临”。王铎的翰墨生涯中,“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中年后的临帖,结构、用笔都与原作距离很远,精神风貌也有改观,实际上已有很大创作成分,成为自我意识的表现。可以说,他的临摹,是“从规矩到自由的途径”。晚年的临摹,只是一种与前贤保持沟通、从传统汲取营养的方式。

  王铎的临摹生涯,或许能给我们一种启示:深深植根传统,立定脚跟地继承,然后才能有所创新,才能开拓进取。

  遍临千古名家墨迹

  王铎13岁时,得到一本王羲之的《圣教序》,他如获至宝,天天临习,三年后,“字字逼肖”。对王羲之的临摹,成为他毕生翰墨生涯的开端,这对他有着深远的影响。

  事实上,临摹几乎是所有书法家的起点。“在书法领域,临摹前人的优秀作品几乎是获得技巧的唯一方法。”当代书法理论家邱振中这样写道。一个书法家所有的技巧、感悟都源于对一本字帖,甚至只是这本字帖中数行的深入领悟,如古人所说,“真迹只须数行,便可悟用笔”,在其他艺术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在传统书法的范畴内,是一种普遍的状况。书法的“数行”,已经包含技法的全部要素,各种点画、字结构的基本类别以及字的衔接和行的呼应——都放在你的面前,只是看你怎么拆解、取用。初学者必须首先对一册范本的“数行”进行无限细致的解读、钻研和练习。

  所以,一本《圣教序》王铎临了三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钻精习之”。有了这番工夫,少年王铎的书法就名闻乡里。河南知名书法家刘灿章先生研究王铎多年,在他的《好书数行——王铎和他的书法艺术》中,记述了一个少年王铎的故事。王铎十四五岁时,孟津老城重修玄帝庙完工,请本县知名书家题写匾额,都不尽如人意。王铎见状,挥笔下去,顷刻间三个一尺见方的大字跃然而出,众人一看,三个字神完气足,颇得庙堂之气,不由得齐声击掌叫好。至今,这块匾额仍保存在老城村。

  考取进士,特别是进入翰林院后,传承千年的书法艺术精华荟萃于他的视线之内,王铎如鱼入大海,得其所哉。《兰亭序帖》、《米襄阳帖》等他都想法借到手中,日夜临摹,如醉如痴。

  他“自订字课”,每天写1万字,即便身体不适也勉力为之。

  王铎的苦练,使他临摹古人作品达到了惊人的准确性。同时代的钱谦益这样写王铎:“秘阁诸帖,部类繁多,编次参差,蹙衄起伏,趣举一字,矢口立应。覆而视之,点画戈波,错见侧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诸多古人的法帖中,随便举出一个字,王铎都能写出来,与原帖丝毫不差!当代书法理论家邱振中认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其实是不可能的,只能这样理解:钱谦益所能看出的细节,不管多么微小,都已被王铎注意到,并加以准确地再现。可以想见,诸多他没能注意到的细节,王铎也应有足够的关注和表现。而这些细节,是书写者在千万遍临摹之中,逐渐地、一点点地感知到的。

  在邱振中看来,“逼肖”的追求,是为了更充分地进入前人的感觉和书写状态,从而习得古人技法,这样的训练看起来进展很慢,实际上进步比任何别的方法都快。如果没有准确的欲望,必会忽略很多东西,很多恰恰是自己欠缺的,最需要接受和学习的东西。

  这段遍临古代名帖的经历,使王铎受益匪浅,他朝夕沉酣其中,务求神似笔肖,深深地将根脉植入传统,奠定出书法艺术发展的基础。

  但“逼肖”绝对不是一个书法家的最终目的,“逼肖”,就意味着没有自我,没有个性,古人说,“若执法不变,纵能入木三分,亦被号为书奴。”

  临帖之道,一般“初宗一家,精深有得”,然后“继采众美,变动弗居”,最终“乃为不掩性情,自辟门径”。也就是说,由精到博,都是为了发展自己潜在的各种特质,在多种风格、各种可能中进行尝试,寻找自己的道路。

  王铎曾多次表达自己的感受:书法理应学古,不要妄为,以免走上“野道”。并且,只有学古之后才能创新。他认为开始学书困难在于入帖,后来的困难在于出帖。

  入帖难,出帖更难。在中国传统书法理论看来,“出帖”所需的绝对不仅仅是技巧,还有一样这个世界上最常见、也最奇妙的东西——时间。古人有“人书俱老”之说,意思是说,一个人要获得对书法的深刻领悟和真正的把握,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这个过程其实与人的整个生命密切相连:一个人的书法会与他的生命一同走向成熟。

  那个时代,明王朝从危机四伏走向最终的崩溃,王铎亲历那场巨变,种种挫折磨难郁积于心,而所有这一切,促使他最终挣脱古人窠臼,将强烈的人生感悟倾注于笔墨。裂变、革新,均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完成;新的气韵,蓬勃的力量,随着生命的激情奔腾跌宕。而长期临摹所积累的高度技能和素质,引领他到达中国书法至高的境界。

  
“胸中块垒腕下奔涛——王铎之书法与人生”系列之二(下)      
        

  图为孟津县王铎书法馆,此馆复制了现存所有王铎书法石刻。


“从'如灯取影’到'五十自化’”
  □首席记者姚伟文图

  孟津老城一带,过去有一句口头语:“这又不是吃王铎家舍饭,何必用大碗!”据孟津文史研究者韩仲民先生介绍,这个“典故”源于明末王铎在家乡赈灾的故事。

  明朝末年,正是多事之秋,天灾人祸频仍,孟津一带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灾难:黄河决口、冰雪成灾、旱涝成灾,几次大的灾荒爆发时,死亡人数众多,甚至发生易子而食的悲剧。王铎或因家事,或因政治失意,时常回家乡小住,有一年他赶上了大灾荒,说服官府开仓放粮,又动用自己的关系在陕甘等地劝募粮食,顺黄河运到孟津,在自家门前开设粥场,施舍给饥民每人每天一顿粥以救不死。谁知附近各县来的饥民太多,每人每天只能轮上吃一碗,王铎只得定了规矩:只准用碗盛,不能用盆端。于是,饥民想法在土窑烧制一种粗瓦碗,容量特大,可又确实是碗不是盆,如此就能多喝一些粥。因此有了这句口头语。

  王铎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有较强的社会责任感,他虽在京城任职,却来自社会下层,深知民众疾苦,对明末的赋税之重感同身受。加上他出仕前后的师友,如乔允升、吕维祺、孙承宗等都是东林名士,受他们影响,王铎表现出鲜明的东林风范,在朝堂之上刚直不阿、耿介敢言,因此几度险些大祸临头,也因此数度政坛失意。

  人到中年之后,王铎的家庭也一次次出现变故,他的两个女儿同年夭折,父母在动乱中先后去世,凡此种种,使他感受到深重的家国之痛。而这些强烈的人生感悟,可能是一个伟大艺术家所必须经受和拥有的。诚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诚所谓“人书俱老”,一个书法家仅仅拥有技巧是不够的,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让这些技巧彼此糅合,需要丰富的人生感悟,让这些技巧与书家的精神世界充分糅合。

  宦海沉浮人书俱老

  王铎在明朝为官约20年,形象和名声相当不错,与他降清后的声名狼藉不可同日而语。在此期间,他弹劾权贵、直言劝君,面对“廷杖”大祸坦然不惧,表现得忠诚耿介,为此多次政坛失意,宦海沉浮。而这一切,都与东林党有着密切的关系。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副有名的对联,是东林党创始者、无锡人顾宪成所撰。顾宪成以无锡东林书院为舞台,议论朝政,褒贬大臣,朝中不少官员与他们互通声气、遥相呼应,由此形成重要的政治势力,被称为“东林党”。

  王铎入仕前后,魏忠贤得势,形成“阉党”集团,与东林党针尖对麦芒,逐渐形成生死之争。在这场政治斗争中,王铎立场鲜明地倾向于东林党人,这跟他出仕前后的社会交往有关。孟津人乔允升曾赏识、提携过王铎,他就是著名的东林党人,“阉党”曾编造《东林点将录》,将著名东林党人分别加以《水浒》一百单八将的绰号,乔允升就被冠以“天牢星病关索”。王铎考取进士时,乔允升已离乡返京出任刑部左侍郎,后升任刑部尚书,他对王铎的政治取向有着巨大的影响。他的师友圈子里,也多有东林党人,如曾任南京兵部尚书的新安县人吕维祺,与王铎相互敬重、赏识,结为儿女亲家;河南籍的著名学者孙承宗,身为大学士、兵部尚书,对王铎青眼有加,曾为他的《拟山园初集》撰写《叙王觉斯太史初集》;此外,王铎的同事、朋友文震孟、陈仁锡、黄道周、倪元璐、黄锦、郑之玄等都有着鲜明的东林党人立场。

  明天启六年(1626年)正月,魏忠贤授意纂修《三朝要典》,以总结“阉党”在政治斗争中的胜利,为自己树碑立传。王铎时任翰林院检讨,按照岗位职责,正应参加《三朝要典》的编纂,但王铎却与同僚黄锦、郑之玄相约,一同拒绝了这项工作,令魏忠贤大失颜面,他们也因此上了“阉党”的黑名单。

  此后数年,各种矛盾日益激化,外有后金崛起,内有白莲教起义,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起义,整个明王朝风雨飘摇。在那个悲剧时代,王铎注定要饱经忧患,历尽磨难。他被提拔起来后,因与首辅温体仁政见不合,自请外调南京翰林院。数年后,他被调回北京,先后出任少詹事、詹事、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这年,满洲皇太极再次发动大规模入侵,明朝军队接连受挫,而李自成、张献忠的军队也声势浩大。此时,兵部尚书杨嗣昌主张与清议和,得到崇祯的支持,却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王铎的好友黄道周上疏论辩,批驳主和派主张,惹恼了崇祯,被廷杖八十,贬官六秩。仅仅19天后,王铎挺身而出,上疏“言边不可抚,事关宗社,为祸甚大,懔懔数千言”。杨嗣昌大为恼怒,要求同样廷杖处罚。廷杖之刑,非死即重伤,消息传出,一家老小都为王铎担心流泪,而王铎却神态自若,毫不畏惧。所幸此时崇祯已看出议和并不是办法,因此不了了之。几天后,王铎给崇祯上课,讲《中庸》时论及时事,王铎将自己了解的真实情况坦诚相告,“力言加派,赋外加赋。白骨满野,敲骨吸髓,民不堪命。有司驱民为贼,室家离散,天下大乱,致太平无日”。大概话说得太直接,崇祯大怒,痛斥他讲课跑题。“铎惶惧,俯伏案前待罪”,崇祯虽然没有降罪,却从此冷落了王铎。失意的王铎两度“乞归省亲”,返回孟津故里。

  如果说仕途上王铎还能选择刚直不阿,那么生活却带给他太多的无奈。那个时代,战乱迅速蔓延,洛阳一带多次被起义军攻打,他和全家不得不四处避难,长达六年。其间王铎一次次忍受丧失亲人之痛,他的父母、结发妻子、一个妹妹、四个子女先后死去。他的家乡孟津曾数度爆发饥荒,他不得不卖字换粮活命。身处这样的岁月,他的精神世界动荡不已,书法成为他宣泄内心世界最为得心应手的方式,他不再亦步亦趋地学仿古人,手中之笔为情感所驱使,奔腾舒卷,不能自已,“每书,当于谭兵说剑,时或不平感慨,十指下发出意气,辄有椎晋鄙之状”。当此之际,他佳作频出,最值得一提的,是《赠张抱一行书卷》、《赠张抱一草书卷》。这两件杰作创作于1642年,是王铎流落怀州(今焦作)时,受到地方官张抱一的照顾,书赠给他的。其书骨格刚健奇伟,体魄险绝,点画布局,已入自由自在的境界。在失意、战乱、困顿的异乡,王铎创造出惊世骇俗的长篇巨作,达到艺术上的升华。

  这一年,王铎51岁,他书法的这种蜕变,被称为“五十自化”。

  
 “胸中块垒腕下奔涛——王铎之书法与人生”系列之三      
        

王铎自画像
    
蹉跌南京王铎蒙羞

 □首席记者姚伟文图

  “一失足成千古恨”,这话常被当成玩笑说;但如果真的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就会知道那绝对不是玩笑。1644年到1645年,王铎经历了一段人生蹉跌,令他此后多年心情郁郁,无以排遣。而这一切,皆从他与福王世子结识开始。

  在孟津采访期间,朋友告诉我当地物价较贵,他们认为这是因为离洛阳太近。这座县城离洛阳仅十三四公里,很多人选择去洛阳购物,本县销售量小,商户为维持利润,只好定价高一些。这种分析是否有理,我们姑且不论,但洛阳市近在咫尺的地理格局,却无疑对孟津人的生活有着很大的影响。孟津老城在新县城之东,位于洛阳与黄河渡口之间,距洛阳直线距离有20来公里,在王铎的时代,这种地理格局也势必影响着孟津人的生活。

  1640年,王铎带着家人从北京回乡,在卫辉一带遭农民军包围,王铎率家丁奋勇救出家人,但他的老父受此惊吓,走到怀州(今焦作)就病故了。此时李自成正攻打洛阳,孟津兵荒马乱,王铎“遂携家人于怀州东湖岸边筑草堂栖之,为父服丧”。

  第二年正月,李自成攻破洛阳城,体重300斤的福王朱常洵无法翻墙逃跑,藏匿后被发现处死,他的王妃邹氏与世子朱由崧仓皇逃出洛阳城,北渡黄河,也来到怀州地面,与王铎一家在这里相遇。王铎虽已是省部级高官,但原本与福王一家并无交往,此时大约因地域关系,他们来往密切起来,王铎一家给了落难中的朱由崧最大的帮助,令其十分难忘。

  随后朱由崧继承了福王之位,但天下大乱,他在洛阳根本站不住脚,遂成为破落王孙,四处流窜,生活无着。但1644年的惊天之变,却意外地使他时来运转,登上了南明皇帝的宝座。他记起王铎的好处,任命王铎为东阁大学士,约略相当于“副总理”。此时王铎带着家人流落于苏杭一带,闻命到南京任职。有人说,如果不是这项意外的任命,王铎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一种情形,他也许会在颠沛流离中死去,为后人所感叹;也许会在改朝换代后,束装归里,成为前朝遗老,以诗文书画伴其晚年,备受后学尊崇。但这项任命不期而至,带来王铎生命中最灰暗的、令他蒙受羞辱的一段日子。这个南明只维持了一年就土崩瓦解,而作为这个政府的高官,王铎又成为清朝的一颗棋子,一步错步步错,走出一段蹉跌旅程。而人生一旦蹉跌,无论出于何种情形,均无可挽回,悔恨会如迷雾般在心中蔓延。如果无法摆脱,必郁结为胸中块垒,难以疏解……

  【洛阳福王南京称帝】

  1644年,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年份之一。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随后吴三桂降清,打败李自成,占了北京。在今天看来,这意味着明朝的灭亡和清朝的建立。但当时的人并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这更像是一次类似东晋、南宋的历史变迁,一次新的南北王朝对峙将要形成。在他们看来,大明朝并没有完,大明的官员还掌握着大半个中国,拥有上百万军队,一直作为陪都的南京,拥有一套长期作为“影子政府”存在的完整的行政机构,足以对抗李自成抑或多尔衮。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南明政权只存在了一年。而征服南明的多铎,最初只拥有几万军队,其中满人只有一万,不断投降的明军,使多铎的兵力增加了几倍、几十倍。南明为什么不堪一击?有人比较南宋、南明历史,认为赵构其实还是挺能干的,称得上是中兴之主。的确,如果与南明相比,南宋真的还算干得不错。

  天下大乱,没了皇帝,要稳定人心、收拾局面,最紧要的就是拥立一位新皇帝。而就在这第一个环节上,南明出了问题。北宋末年,宋徽宗、宋钦宗都被掳往东北,但宋徽宗的亲儿子赵构幸运逃脱,并且找到宋徽宗的一位妃子安排自己当了皇帝,其合法性瞬间得以确立,再也无人质疑;与此不同的是,崇祯的太子相传已在北京被杀,太子的两个弟弟也下落不明,明朝皇帝的正朔认定,成了一件可以讨论的事情,这就坏了。明朝是个党争剧烈、内斗极其严重的朝代,整个社会经常显得惶乱犹豫。这么大、这么迫切的问题,竟然可以争论,麻烦大了。

  要找皇室后代太容易了。朱元璋有26个儿子、16个女儿,200多年来老朱家人口呈几何级数上升,此时登记在册的男性后代已八九万人。朱元璋定下规则,不准后代经商、科举,由国家发俸禄养着他们,到明朝后期,由于人数太多,所需比全部官员俸禄还多,国家已经养不起了,不少皇室后代穷得娶不起老婆。

  不过人多不一定是好事,越是人多,越难选出一个让大家都心服的。这时逃难到江淮一带的亲王,就有好几个,如福王、周王、潞王和荣王等。很多大臣推举潞王,认为他最贤明,但也有人支持福王,因为他是万历皇帝的嫡孙,他父亲老福王是万历的第三个儿子,其母郑贵妃最受宠爱,万历曾想立他为太子。因此从血缘关系上说,此人最有资格,虽然他名声不好,跟他爹一样贪婪、酗酒、好色、凶残。

  在这场充满私利的权力斗争中,凤阳总督马士英和高杰、黄得功、刘泽清和刘良佐很快表示支持福王,这些人凭借手中的武力取得话语权,福王坐上了皇帝宝座,成为南明弘光帝。

  不过这个皇帝的合法性很快受到了挑战,太子案、童妃案等宫廷疑案接连发生,还没扎稳根基的南明频频爆发政坛地震。

  【风口浪尖认定假太子】

  1644年六月中旬,王铎来到南京就任东阁大学士,成为南明的“次辅”。这时福王已到南京一个多月,称帝也已近一月。王铎并没有拥立之功,却因为在福王落难之初倾力相助得到重用。虽然身为皇帝“恩人”,王铎在南京也并不得意,在半年多的时间内,他六次提出辞职,但却没有被批准。

  弘光帝绝对不是一个好皇帝,尤其在国难当头之时,这个昏庸、荒淫的亲王绝不是做皇帝的合适人选。刚被迎接到南京时,他相当低调,戴着又脏又旧的角巾,摇着白竹扇,看起来和蔼可亲,给人的印象不错。殊不知这是两三年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生活造成的假象。他很快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沉湎于酒色之中,不但无心收拢人心,掌控拥兵自重的藩镇将领,即便日常朝政也懒得处理,将大权交给马士英、阮大铖等奸佞,常说“天下事有老马在,何虑?”为了满足私欲,他下令广选美女,由于纵欲无度,他命人捉蛤蟆配制春药,南京的百姓因此叫他“蛤蟆天子”。1644年除夕,清军已经南下征伐,在朝堂之上,他还面对群臣感慨“后宫寥落,旦新春南都无新声”,下令再选美女。

  王铎眼见大明复兴无望,不由退意萌生。他老了,这些年政治失意与生活漂泊的双重压力,一点点销蚀了当初他那种与“阉党”权臣舍命相争、向皇帝直言劝谏的勇气。面对无可挽回的颓势,他试图以辞职躲避,但连续六次辞职都没有被弘光帝批准,最终导致王铎陷入一场莫大的灾殃。

  大概就在王铎第六次辞职被拒后,太子案爆发。1645年三月初一,一个自称是崇祯太子朱慈 的人从杭州来到南京,引发轩然大波。太子最初住在南京城内兴山寺,来拜访他的人川流不息,听了他的故事,很多人相信他是真的太子,据说他还叫出了一位太监的名字。弘光帝对此大为恼火,但表面上又不能怎么样,只能下令群臣去辨别真伪,并表示如果是真太子,那就作为自己的太子对待(按照辈分,弘光帝是太子的叔叔)。

  其实太子的真假并不难确定,因为南明的很多大臣长期在北京任职,都见过真太子,虽然太子正值青春期,容貌会发生变化,但问一些宫中生活细节,定能辨明真假。王铎曾担任太子老师三年,因此是第一批去辨别真假的大臣,他很快判定眼前的这位是假太子,在大臣们“相顾未决”之时,王铎自愿站在了风口浪尖:我敢断言这是假太子,不必再辨别了,关进监狱吧!

  随后朝中许多大臣都认定此人是假太子,包括刚直不阿、声誉卓著的黄道周等也如此确认。朝廷任命官员对假太子进行审讯,弄清楚这个人名叫王之明,曾是北京紫禁城的禁卫军,了解一些宫中情况,与太子也有些相像。王之明被关进了大牢,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南京城的老百姓仍普遍相信他是真太子,甚至他的名字也是证据,“王之明”,不分明是“明之王”?

  “百官皆知伪,然民间犹啧啧真也”,这说明南明存在严重的社会信任问题,这个政权与老百姓存在严重的对立,弘光帝及马士英的所作所为已大失民心。而假太子案的处理,更加严重地损害了南明政权的权威性,进一步丧失了百姓对它的信任。

  更可怕的是,南明上层也矛盾重重。占据武汉一带的实力派左良玉早就对南明政府不满,此时乘机声言“清君侧,救太子”,挥兵沿长江顺流而下。此时,清兵在多铎的带领下正大举南下,但为了对付左良玉,南明政府竟然下令江淮间的部队置清军于不顾,撤出防线,前去抵御左良玉的进攻,用马士英的话说,是“宁可皆死于清,而不可死于左良玉之手”。

  左良玉的军队吃了败仗,他本人病死军中,庞大的部队完全失去控制,沿江大肆抢劫。这时他们遭受清军阿济格部从侧后发动的攻击,军心涣散之下,这支部队的大部分投降了清军,转而成为清军攻城略地的主力。

  本来南明军队的数量远远超过清军,从一些部队后来投降清军后的所作所为看,他们的战斗力也不差,但却因内斗搞得一片混乱。常有人说中国人爱搞内讧,南明的内讧简直是登峰造极。

  此时,清兵乘虚迅速南下,占领商丘、泗州,不断接纳投降的明军,

  变得更加强大。随之就是“扬州十日”,之后清兵渡过长江,挥军直捣南京。此时,距离假太子案不过一个多月。

  一片混乱之中,因假太子案站到风口浪尖的王铎蒙受了奇耻大辱和莫大冤枉,在莫名其妙的漩涡里被呛得奄奄一息。

  【含冤蒙羞稀里糊涂降清】

  1645年四月,南明的江北防线土崩瓦解,四月底,扬州失守。消息传到南京,弘光帝惊慌失措,于五月初十仓促逃离,皇帝一走,皇宫一片慌乱,并引发整个南京城的混乱。“帝既出,宫门大开。内外鼎沸,宫女杂走。百姓乱拥入宫,抢掠御用物件,遗落满街。内库银绢、米黄、物玩、弓刀之属,皆被劫罄尽。文武百官一时隐匿,洗去寓所封示。男女出城者如蚁,有出而复返者……”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想起了关在监狱里的“太子”,于是众人冲进监狱,救出“太子”,拥着他骑马直奔西华门武英殿,用捡来的弘光帝遗弃的冠袍,给“太子”披挂,然后连呼“万岁”,恍如得到了救世主。

  这个时候,王铎已换便装躲避,不料被人认出绑了起来,要他再辨“太子”的真伪。这位太子的真假,到现在仍有争议,不过一般认为真太子已在北京被满人杀害,南京这个的确是假太子,王铎应该是据实指认。但弘光政权已失去民众信任,人们不知真相,认为王铎是阿谀皇帝,媚依马士英,因此恨之入骨。这时候的王铎,简直比窦娥还冤,但面对暴怒的人群,他根本没机会为自己解释,被人们肆意臭骂,围堵群殴,满脸的胡子几乎被拔光,其状惨不忍睹。这时候,长期负责镇守南京的忻城伯赵之龙出面,对人群说要把王铎抓起来关进监狱,这才把他救了出来。随后,王铎在监狱被保护起来。这件事情不仅让王铎经受皮肉之苦,更带来了长久的精神痛苦,他的政治声名斯文扫地,为天下士人耻笑。而这样的群体性暴力又是主谋难寻,冤枉、委屈、怨恨都只能由王铎独自慢慢吞咽……

  “太子”被众人拥立,但大臣们都知道这是个冒牌的,而真皇帝已跑得不知去向,南京政权因此甚至没有了抵抗的念头。忻城伯赵之龙率领众将出城投降,第二天文臣们奉表投降,偌大的南京毫无抵抗地陷落了。

  在《清史?王铎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明福王(即弘光帝)走芜湖,留铎守江宁(即南京)。铎同礼部尚书钱谦益等文武数百员,出城迎豫亲王,奉表降……”这话说的,好像投降是王铎的主谋,甚至是他卖了南京城。但其实王铎根本没有对南京的控制权,相反,他被关在监狱里,惊魂未定,伤体未愈。只是因为他是南京城官位最高的人,《清史》才作了那样的记述。王铎的这个“副总理”,当得那是真冤。

  不过,降清这事,王铎也不冤,他没有尽忠,也没有遁迹,而是稀里糊涂跟着大家一起投降,成了清政府示威天下的一颗棋子。这个选择,后来令他内心充满难以排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