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文昌金石金陵酒店:恍然如梦(下部8结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20:32:56
第二十五章
   
  “打仗了,你们两个人不要命了吗?”一位老人问我。
  “打仗?”我一愣,难怪一路走来,到处也看不到行人,不过因为我要省钱,沿途我同月华都绕过城镇走,只道自己走的路偏僻,却没想到,是打仗了。“谁和谁打?”我于是问。
  “准噶尔部正和朝廷开战呢,虽然还没打到咱们这里,可是借着两边打仗顾不上这里的时机,小股的准噶尔骑兵又来抢掠咱们,所以我们部落才决定提前南迁,南边水草好,等躲过了战事再回来,你们两个女人,还是跟我们先躲躲吧。”这个部落的老族长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娘教过你的,”我只能笑着看月华,冲她眨眨眼睛。
  小姑娘看到很多的牛羊马匹,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很愉快的点了头,于是我们跟着这个部落,开始往南走,沿途,我学会做酸奶子,部落里基本没有金钱交易这种事,靠干点零活,支撑我们的生计也满不错。
  这一天,我跟部落里的几个人去距离我们落脚的地方几十里地的集市去交换些盐和其他生活用品,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叫我去,大约是看我也是汉人,觉得有我在,他们的交易会比较不吃亏吧。
  月华仍旧留在帐篷里,这个年纪的孩子,终究是需要伙伴的,而她的成长一直是孤独的,虽然她在我面前总是很快乐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应该有些年龄相近的伙伴,如今部落里有好些个年纪和她相仿的男孩、女孩,都乐于和她在一起,我也该给她这样的机会。
  回去的时候,暮色将至,刚刚在集市上,我买了些便宜的尺头,正盘算着可以给月华缝一件新的衣裳,好让她和部落里的孩子穿的一样,只是,我做衣服的质量一贯不高,也不知道能不能剪裁好,实在不行,只能求助收留我们的阿蜜大婶了。
  “不对,情况有些不对。”带头的是族长的儿子,我们骑马走到一个土包上,远远已经看见了部落的帐篷,他,却忽然拦下了所有的人。
  “怎么了?”有人问,同时向帐篷的方向张望,“没怎样呀,不是很正常?”
  “这个时候,家家都要生火做饭了,怎么这么多帐篷,都没有炊烟?”族长的儿子虽然年轻,却是这些人中最细心的一个,只可惜我总是记不住他的名字。不过他一说,大家也都看出了异常,这里烧饭用的是牛粪,不可能没有一点烟,而且,远远看去,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却寂静得有些异常。
  就在我们迟疑的片刻,喊杀声忽然自帐篷的方向传来。
  “快跑,是准噶尔的骑兵!”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一起拨转马头,开始没命的跑了起来。
  因为朝廷大军第一次进藏征讨失利,最近准噶尔骑兵在草原上也猖獗了起来,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不过几十里,他们竟然就这样追击一个部落到此,后面的我有些不敢想象了,天呀,月华还在部落里,我几乎想掉转马头回去,却被族长的儿子制止。
  “你疯了,快跑!”
  “我女儿……”
  “先想你自己吧,”他不多说,只狠狠的给我骑的马一鞭。
  准噶尔骑兵出了名的迅速,而且狠绝,我们这里又多是手无寸铁的人,竟被他们追得失去了方向,风在我耳边呼呼的吹着,眼前的视野却渐渐模糊,人骑在马上,简直就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那边是朝廷的军队!”仍旧分辨不清是谁喊的,只是马随群的特性带着我迎面跑了过去。
  族长的儿子在清军放箭前拼命的喊着自己部落的名字,不过照旧被一队士兵用箭逼住了,勒令我们不许再靠近。准噶尔的骑兵见势不对,想要逃走时,却被大军有序又迅速的包抄,我只看见眼前人影晃动,听见战马嘶叫,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围住我们的清军缩小了包围圈,天黑透了,有人点起火把,两黄旗的旗纛迎风飘扬,我的心猛然一紧,这分明不是一队普通的清兵,两黄旗是康熙亲自统帅的,如今到了这里,莫非,他御驾亲征?当然,我随后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是康熙,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胤祯,十四阿哥胤祯,他原来已经是抚远大将军了。
  跟随着其他人下马,远远的已经来了一队人马,两黄旗的士兵有序的让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我低下头,跟其他人一起跪拜,听族长的儿子求援,心却惶恐不安到极点,我的月华,我小小的宝贝,现在,是生是死呢?还有,还有,前面来的,又是什么人呢?
  战场是属于勇者的世界,如今,我信了这句话,族长的儿子带着一队清兵去了我们落脚的地方,而我们,则在无数人的环视中忐忑不安的等待。
  我尽量将自己缩在人群中间,不抬头,也不思考,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个不满7岁的孩子,我不敢更不能让我自己去想,她会遇到什么?
  “别哭,你们都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身边一个人,操着生硬的汉语安慰我。
  我哭了吗?我没有呀?我有些茫然,只在抬手在脸上一蹭的时候才发觉,脸上竟然是湿的,这许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的,却原来,还有……
  不知道是对手太弱,还是这支清军实力超凡,天色破晓之时,奔波了一夜的一队清军凯旋而归,随同他们而来的,还有部落的男女老少。
  我这些日子一直疑惑,为什么准噶尔骑兵要奔波几百里追击这个部落,追到了却没有伤害一个人,直到族长提出要将镇族之宝,一把成吉思汗当年横扫大漠时使用的战刀献给抚远大将军时,我才恍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
  “娘亲,你在哪里?”人群中,小姑娘清脆的哭喊声在人群忽然寂静一片时,突兀的传出,我来不及回头看身后怎样了,就急急的循声迎了过去,小小的月华,脸上蹭了很多泥土,显得可怜兮兮的站在哪里,眼泪在脸上冲出了两道雪白,见我露头,几步跑了过来,一头扎进我的怀中。
  她七岁,个子比同龄孩子要矮,但是这用力一扑,仍险些将我扑倒。
  “见过大将军王,多谢大将军王救了我们部落,大将军王千岁!”老族长的声音却在此时率先响起,我身子僵硬,忙借势蹲下身,将头埋在月华肩头,抱着她,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胤祯说了什么,事后回想,居然完全没有一点印象,我只庆幸,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他并没有看见我,至少,没有认出我。
  天色大亮之后,胤祯重新整军出发了,只留下了些士兵帮我们在这里就地搭起帐篷,我抱着月华,怔怔的看大军远去,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在今天看来,已经有了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是发生在梦中一般,只是,大约也只是我这样以为。
  这对士兵帮部落里的人搭了些帐篷后,不动声色的围住了我,“十四阿哥说,他想请您去前面见他!”为首的人很低声也很客气的对我说,但是,我知道他们不会如话说的这样客气和好商量,看来,我低估了胤祯的眼力。
  “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别打扰这里的人,走吧!”我咬牙,既来之,则安之吧。
  
 
第二十六章
  一日一夜的折腾,马上不停的奔跑,终于耗尽了我的气力,我只觉得自己睡着了,在不断奔跑的马背上。
  “娘亲,你睡了很久了!”睁开眼睛,月华正用她小小的手晃着我。
  一眼看去,我正在一顶很大的帐篷里,这里有书案,有虎皮的垫子,“宝贝,娘亲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不动声色,温言问孩子。
  “叔叔的地方,叔叔给我很多好吃的,还逗我玩。”孩子很天真的回答。
  “什么叔叔?”我问。
  “不知道,他让我叫他叔叔的。”月华大约从我的神色中揣摩到不妥,有些委屈的看我,眼泪在眼窝里左一圈右一圈的转动着。
  我有些烦乱的站起身,四下走了几步,思考。
  “婉然,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身后,一个声音问我,语调有些颤抖,显得人激动而不安。
  “如你所见。”我转身过来,决定不假装不认识,如果假装有用,那么我根本就不会到这里,既然到了这里,也就不害怕承认。
  胤祯比我记忆中的,成熟了很多很多,其实样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我就是觉得他不一样了,是什么不一样了呢?在他无声的打量我的同时,我也在看他,首先是他健壮了,不过变得最多的却是眼神,那不再是一个孩子单纯的眼神了。
  “你沉稳多了,不是我记忆中的十四阿哥了,”终于,我笑笑,尽量让自己说得轻松一些,“我看起来,应该也沉稳了吧,毕竟老多了?”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胤祯猛的几步逼近,不待我躲闪,已经一把将我拖进怀中,手臂的力气,几乎让我窒息。
  我没说什么,只是任他拥抱,隔了漫长的岁月,这样的怀抱只让我觉得安稳,一个朋友式的拥抱。
  “娘亲,叔叔为什么抱你?”月华仰起头,认真的问我。
  我有些尴尬,胤祯也没想到孩子会这样的看着他,有些讪讪的抽回手,半晌才说:“你为什么一直不回来,是因为她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那年之后发生的事情,月华的来历,我的经历,都不能说,于是只得含糊的说:“算是,不,也不算是。”
  胤祯的目光一时变得很痛楚,我想,对于月华的来历,他大约自己衍生了一些解释,这让我松了口气。
  胤祯果然不再问月华的事情,只吩咐人摆饭。
  行军打仗,吃的东西都很简单,远不及当年我见过、吃过的精致,不过却绝对是这些年中,我同月华没有吃过的美味。
  小孩子,终究也是小孩子,这会筷子也不会用了,只左右手开工,大块哚颐,把我日常教她的都忘在了脑后。
  “月华,慢点!”我放下筷子,拿了帕子擦她脸蛋上蹭的红色的汤汁。
  “月华是吧,不急,慢慢吃。” 胤祯也放了筷子,却把几个菜都放在了月华面前,“好吃吗?”他问。
  “好——吃——”,月华头也不抬。
  “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待到月华吃饱,又睡下,胤祯终于问我。
  “还不是和从前一样,”我笑,避重就轻。
  “和从前一样?” 胤祯笑了,“和从前一样,这么简单的菜,小孩子能吃得这么香?还有,你都是不照镜子的吗?你瘦成什么样子你自己看不到,小孩子皮包骨头你也看不到吗?”
  “有吗?”我一愣,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脸,“哪有瘦,我这是健康。”
  “我不和你辩,只问你一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胤祯别开头,继续问我。
  “没有,打算带月华到南疆去看看,如果她喜欢就住几年,可是现在打仗,看来只能回中原了。”我说,原本打算跟着那个部落过几年游牧生活,看来是不行了。
  “我这次奉旨驻扎西宁,你若是没想好去处,就跟我同去吧,现在这边确实不安全,你一个女人,这样也有个照应。” 胤祯说。
  “这……”我迟疑,实在不想重蹈覆辙,虽然我知道胤祯未必如同他的亲哥哥胤禛,只是,我本能的想要远离他们所有人。
  “我只是想你们可以过得好一点,不行么?” 胤祯说。
  “我们去什么地方,一向是月华说了算的,不如,明天问她再决定。”我决定,暂时拖一下,月华是个看起来野惯了的孩子,骨子里却有一种化不去的纤细和自卑,不似她外表看起来这样乐观又大咧咧,这一直是我的遗憾,也许她婴儿时期,我太多的悲伤影响到了她,以月华的个性,她未必肯跟着胤祯去西宁。
  胤祯没有再说什么,一别经年,说没有隔膜是不可能的,看看时候不早,他便嘱我休息,自己也回去帐篷了。
  第二天,月华的回答却很让我惊讶,她先问我:“这个叔叔是大将军吗?”
  我点头。
  “大将军是不是会打那天抓我们的坏人?”
  我继续点头。
  “那好,我喜欢看坏人被打。”月华做了决定,胤祯哈哈一笑,看了看我,颇有得意的神气,有一刻,又变回了许多年前御花园中的天真少年。
  自然,我们并没有同大军同行,他另派了心腹,一辆马车载了我们随后跟上,月华每天都很欢喜,坐在车里四下张望。
  
 
第二十七章
  战争比我想象的复杂,我以为胤祯到了西宁就会发动攻势,然后一战成名,只是,实际情况却远没有这样简单。
  我对于这场已经知道结果的战争不感兴趣,胤祯在城里帮我们找了一处小小的房舍,于是我几乎每天足不出户,倒是月华,经常出入胤祯临时的府邸,每天都要大大的形容一番,她看到的叔叔有多么英雄了得。
  有了衣食无忧的时光,我开始留意找些书籍,想规矩一下月华,只是收效不大。背书对她来说就如同上刑,写字简直就是割她的肉,找人教她下棋,她屁股纽得像长刺,让她学弹琴,那简直就是荼毒我自己的耳朵。只有讲故事还能吸引她一部分的注意力,只可惜,她更喜欢胤祯讲的那些打仗的故事。
  “这丫头横看竖看竟没一分像你。”一日,她在胤祯的住处玩到睡着,胤祯亲自送她回来,见我在灯下读书,有些探究的问我。
  “这几年,我对她疏虞管教,叫你见笑了。”我放下书,拉开被子让月华躺好。
  “这阵子我忙着准备进军的事情,也没来看你,可缺什么?” 胤祯问。
  “你吩咐的人很妥帖,这里一应用品都有,不必再费心。”我四下看了看,这些年,这里是我住的最舒服的地方了,不过,感觉却有些寄人篱下般。
  “你什么时候同我说话客气到这个地步了?” 胤祯苦笑,站起身度了几步,才重又坐下,“你就不问问我,其他人的情形如何吗?”
  我长出了口气,斟酌了一下才说:“于他们,我是一个早不在的人,他们于我,也是一样的。”
  “你!”胤祯看我,却也只能叹一口气,“你后来回过京城吗?十三哥他……”
  “我知道,他另娶了新福晋,那好像还是四十九年的事。”我打断他,抢先说。
  “你知道的?” 胤祯有些意外。
  “不仅知道,还亲眼见了。”不知为什么,说起当时,我心里竟然仍旧有火气,时间过了这样久了,我都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怪八哥说,兄弟中,他最羡慕十三哥。” 胤祯看了看我,终究说:“你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十三哥娶新福晋吧?”话是问句,却不给我回答的时间,“所以你就走了,一声不响,让大家以为你死了?”
  我不回答,当时确实是如此,只是,后来……
  “那天,我还和十三哥动了手,却被四哥拦下了,当时……”他想了想,自顾自有些嘲讽般的笑了笑,“还是说吧,不然心里堵的难受,十三哥另娶的日子,是你还没出事前就定好的。你出事了,十三哥疯了一般,就带了几个人冲去找那些马贼,四哥请了旨,同我一起追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杀红了眼,上百名马贼,一半被他砍了,他身上当时都是血,也分不清是谁的,就在我们马上要冲到的时候,他中了一只冷箭,射在腿上,他也不理,只是杀杀杀的,我冲过去拦他,差点也挨了一下,最后只能看他自己晕倒。当时他的伤很重,箭上有毒,那边没有好大夫,所以我们一边留人找你,一边急忙带了十三哥回京城。到了要娶亲的日子,十三哥不肯,皇阿玛就叫了他进宫,也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总之,他忽然就点头了。我因为气不过,替你难受,大闹了他的洞房花烛夜。后来四哥发火了,才隐隐说,什么弘昌在宫里,什么凡事由不得性子之类的话,不过打也打了,我也不后悔。”
  我低着头,他说的,有些是我知道的,也有些是我不知道的,就如同尘封了多年的伤口,忽然被揭开来涂上药,一时竟说不出是痛还是什么。
  “这些年,十三哥过得不好,养蜂夹道的日子难挨,也不许人去探视,不过我却见过弘昌几次,他住在四哥府里,个子长得很高了,就是性子闷了点,不爱说话,不过功课却好。” 胤祯说。
  “是吗?他有多高了?”我终究忍不住一颤,弘昌,十岁了,该是个大孩子了,只是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
  “差不过这样吧,我走的时候,是这样高了。” 胤祯比了比,“不过男孩长得快,如今更高了也不一定。”
  ……
  胤祯走后,我辗转难眠,心里好像塞了团东西似的,钝钝的痛。
  很想在梦中看看弘昌和元寿,只可惜,他们稚嫩的小脸在我脑海中,日渐模糊。
  康熙五十八年里,大队的清军、大批的粮草,陆陆续续的运抵西宁城,进而,又陆续的进入西藏。
  我不知道战争何时会开始,不过看眼前的阵势,似乎,总要一切就绪,时机成熟吧。
  胤祯很忙自然更很少来,他说过并不想干扰我的生活,自然,我更是绝对不会去打扰他,只有月华不听话,常常趁我不注意,偷偷跑去胤祯的临时府邸。
  “叔叔都好忙,我去了几次都见不到他。”一天,月华抱怨。
  “叔叔是大将军,要征讨叛逆,月华听话,以后不要去打扰叔叔好不好?”我知道,月华的成长过程中缺少父爱,一个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是该赖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只是,命运很早就剥夺了她的这个权利,也许,她把胤祯当成父亲了吧,所以我不勉强她,只同她商量。
  月华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可,我想,我惯坏了她了,这些年里,凡事总是顺从她,让她不懂,拒绝是什么。
  我们现在住的,只是西宁城中最普通的小小民宅,左右的邻居家都有同月华年龄想似的男孩、女孩,我于是鼓励她出去,同伙伴一起玩。
  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最常玩的居然是拜天地的游戏,我偶然偷偷看到过,不外乎有人扮新郎、有人扮新娘,满有趣的,心中未免遗憾,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男女有别要保持距离的教育正深入人心,扮家家酒,也只有女生一起玩,可惜了……
  我以为月华会同他们玩的很好,只是康熙五十九年正月初九这天,不大功夫,邻家一个瘦小的男孩就在家长陪同下,哭着上门了。
  “这是怎么了?”我惊讶的迎出来。
  “司徒夫人,也管管你家丫头,别弄得有爹生、没娘教的野样子。”邻家的崔夫人平常看起来还和气,没想到这会开口,说的话这样的难听。
  “月华怎么了?”我也不恼,这些年,同样的话听的次数太多,人也就麻木了。
  “几个孩子一起玩,我们也没嫌她什么,可是好好的,怎么就推倒我家昭哥?”崔夫人说。
  “这不太可能吧?”我不信,月华虽然野惯了,却也没到随便与人动手的地步,何况对方还是男孩子,我早就教过她,轻易不要和男孩打仗,因为身高和体力都不占优势。于是我半蹲下,看着昭哥说:“月华为什么推你?”
  “我们一起玩,今天我扮新郎,大家让她扮新娘,她忽然恼了,推了我一把,说她只要做大将军王的新娘,看我跌倒了,她就跑了。”昭哥哭得委委屈屈。
  “听听,这小丫头口气还不小,也不掂量自己的分量,大将军王是谁?当今的十四皇子,这样不清不楚又没教养的小贱货,只怕给人提鞋也不配,”门口围了些人,崔夫人见我没有什么表示,嗓门放开了,我仍旧微笑,却在她又凑过来准备继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之前,不动声色的一把掌甩了过去,然后目光变冷,刚刚我就想,月华惹了祸也不会这样就跑掉,一定是他们说了别的,果然。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又怕什么呢?
  打仗的时候,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是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我虽然从未这样与人动手,不过道理总是懂的,月华今天受了委屈,如果我都不站出来保护她,将来,她还能出门吗?
  “真是有什么娘就有什么孩子,每天来来往往,都是些野汉子……”崔夫人被我打愣了,回神的时候就发现我的目光无比冰冷,一时也泻了气,拉着自己儿子走了几步,回身高喊了这句话,然后一道烟跑回了自己的家。
  热闹结束,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我四下里找了一圈,才发现月华仍没回来。
  西宁对我们同样生疏,我想,她能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个。
  
 
第二十八章
  只是,到了晚上,月华没有回来,胤祯居然也没有送她回来,这才让我慌了手脚。
  匆忙跑出去,才见她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灯影下,头埋在膝盖上,缩成小小的一个球,早晨穿的浅粉底绣百蝶穿花的锦缎小袄,也有些看不出原色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袄,因为料子是胤祯送来的,过年的时候,她硬磨着我找裁缝做了,平日轻易是不舍得穿的。
  “月华?”我轻声叫她,却没有得到回应,正想着她可能睡了,一边蹲下身要抱她的时候,她却忽然扬起小脸,脸上满是泪水。
  “娘,我是野孩子吗?为什么我没有爹?”她忽然问我。
  我伸出的手毫不迟疑的抱住了她小小的身子,微笑而坚定的告诉她,“不是,娘和你说过的,你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他不在了。”
  “我爹是个很好的人,那他们为什么说我是野孩子,配不上大将军王?”月华倚在我怀里,满眼委屈的泪,“叔叔对我那么好,但是他现在不理我,是因为他也觉得我是野孩子吗?”
  “怎么会,娘和你说过了,叔叔做的是大事,我们不要去打扰他。”我抱月华起来,九岁的孩子,已经有分量了,我几乎没站起来,不知是她长大了,还是我老了。
  “娘,那我将来可以嫁给叔叔吗?”月华的问题又让我几乎被门槛绊倒。
  “你为什么要嫁给叔叔?”我有些惊讶,但还好,月华是九岁而不是十九岁,我还有机会纠正她的思想。
  “这里人人都说,大将军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最好的男子汉。”月华说,脸上有骄傲的笑容,“他们都不知道,叔叔就是大将军王,他总这样抱着我的。所以,我决定了,我也要嫁给叔叔,当大英雄的老婆。”
  我好气又好笑,想想决定对她说:“月华,你今年九岁,娘想,你要嫁人起码还要十年,叔叔今年三十二岁,十年之后是四十二岁,胡子都长到胸口了,你确定自己要嫁个老人家?”
  小孩子自然想不到这里,愣了一会,才说,“要。”
  我皱眉,想想怎么能让她把这可怕的想法忘掉,正想着要说什么,身后却偏有人说:“十年之后我就那么老了,你肯定?”
  怀里的月华一声欢呼,我承受不住她的重量,松手,任她蹦下去,跳入身后人的怀中。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我回身,看着胤祯,月光下,他含着笑,一边拍拍怀里的小姑娘,一边说:“进屋去说吧。”
  月华如同胶皮糖一样粘在胤祯身上,我叫不下她,也只能先倒了茶给他们。
  “皇阿玛下了旨,三日后,我要进驻木鲁乌苏了。” 胤祯抱着月华,喝了口我递的茶水,“那边气候不好,战事又迫在眉睫,我想,你和月华留在西宁最好,只是出发的日子紧迫,走前怕再抽不出空,今天来和你说一声,若是有什么短缺,你尽管告诉我,我叫人帮你备齐。”
  “没有,这里什么都不缺,”我摇头,我对于生活从来没有野心,有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一张可以睡觉的床,三餐温饱,有自由,已经很好了。
  “小家伙睡着了,” 胤祯见我摇头,也不多说,只是怀里沉甸甸的小脑袋告诉他,月华睡着了。
  我过去想接过月华,胤祯却摇头,“你抱她太危险,小姑娘这几个月重了好多,我来,你带路吧。”
  我举了烛台走在前面,到了月华的小屋子,拉开被,让胤祯放她躺好,然后盖好被子,又下意识的坐下来,帮她掖好被角,然后把她的刘海儿抚开,手指轻轻划过她粉嫩的脸蛋儿,身边半晌沉静,我起身放帐子的时候,才想起胤祯还在,忙回头,却见他正直直的看着我,两人目光相接,他却又浑若无事的移开眼。
  我们重回到前厅坐下,有一时的相对无语,耳边只听得烛芯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这次进藏,山高水远,你注意身体才是。”我不想沉浸在这寂静中,想了会,还是这样说比较好。
  “我现在想,还是小的时候好,婉然,这一年多来每次见你,我都觉得你变了很多。” 胤祯转动手里的茶杯,悠悠的说出了一个事实。
  “你何尝不是?”我笑笑,看过去,“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你指挥的大军进城出城,竟没有骚扰百姓分毫,上万人驻扎城里,却没让人觉得有山雨欲来的危机。从士兵的气度,往往可以看清主帅的气度和能力,如今西宁城中,几岁的孩子都知道你大将军王的威名,我听了,也觉得荣耀。”
  “你觉得荣耀?” 胤祯忽然问。
  “是呀,想想,我十三岁认识的十四阿哥,如今,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英雄,作为朋友,我怎么会不感到荣耀?”我笑,人生直如梦一场,转眼间,十九年居然过去了,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不过也好,它只带走了青涩和稚气,却将情谊留了下来。
  “你也会说我们朋友这些年,那么我问你,朋友的生日,你通常都是不记得的吗?” 胤祯眼神一暗,旋又清亮如初,“自己说,该如何罚?”
  我想了想,猛然记起,今日居然是他的生日,赶紧拍了拍脑袋,待要说些祝福的话,却被他打住,只得再想,胤祯却早出去,又拿了两坛子酒进来。
  “就知道你不会记得,不过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咱们好好喝一杯是真的。”他说。
  我酒量不大,更没见过这样大坛子的酒,眼见胤祯拍开泥封,也只好做出舍命陪君子的豪气。他用大碗我用小盅,连小菜也省了,只一杯杯的干掉,拿彼此少年时的糗事出来,笑一阵,喝一阵。
  酒喝到后来,天旋地转,天亮时被月华推醒,才发觉自己仍旧坐在桌前,身上搭了件披风,是我昨天出去找月华时穿的,当时也没拿回房,桌上只有两只酒杯歪倒在一边,地上两只坛子空空如也,至于胤祯,早不见了,我再三的拍脑袋,也想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只好笑的想,他喝了这么多,别出了门趴在外面才好。
  三日后,胤祯指挥大军,进驻青海西南的木鲁乌苏,城里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出城相送,两黄旗的士兵更是一个个盔甲鲜明,神情激昂,大有不破敌军誓不归来的感觉。
  我混在送行的队伍中,手捂住月华的嘴,才控制住她没有在胤祯经过时大喊大叫,有些祝福,放在心里更好,何况我知道,胤祯这一仗,注定扬名天下。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胤祯出发后一个月,康熙命噶尔弼为定西将军,率四川、云南兵进藏,同时还册封新胡毕勒罕为六世达赖喇嘛。三月,胤祯坐镇木鲁乌苏,云南提督张谷贞驻防丽江、中甸。靖逆将军富宁安进师乌鲁木齐,祁里德领七千兵从布娄尔,傅尔丹领八千兵从布拉罕,同时进击准噶尔。
  西宁毕竟是前线,战报传来时,总是满街沸腾,不少人家甚至专门准备了炮仗,听见捷报,就燃放庆祝。街上老人们常对小孩子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想,没有人希望打仗,大家都希望准噶尔能尽快被平定,还大家一个安逸的太平盛世。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到了九月,局势已经一目了然。
  
 
第二十九章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阿哥胤祯移师甘州,企图乘胜直捣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
  但由于战线太长,路途难行,加上运输困难,粮草补给艰难,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传来。
  再见到胤祯,已经是这年的十月初了。
  这一年,月华十岁,已经出落成一个秀丽的女孩子,仍旧不爱读书,不过性子收敛了一些,不再张嘴、闭嘴要嫁给大将军王了。
  这一天,我正在监督她读书,其实我没想她学问如何出色,也不勉强她读大学、论语、中庸之类的书,只尽量拣些传奇、故事来给她看,只是收效仍不大。
  胤祯进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用戒尺给月华一下,这孩子今天一直安稳的坐着,我还道她转了性,刚刚过去一看,她正瞌睡着,书拿倒了也不知道。
  “伸手!”我提起些嗓门,告诫自己慈母多败儿,再不好好管教,这丫头可真不知会如何了。
  “叔叔救我,娘要打我了!”月华忽然大叫一声,趁我不注意就往外跑,过去一年多里,这个方法她用了很多次了,每次不是叫叔叔就是叫爹,第一次吓得我几乎想马上逃走,后来习惯了,她跑到我身后时,戒尺一样能招呼到她。
  “让你跑,”我也不回身,手向后顺势一挥,“啪”的一声,戒尺和皮肉亲密接触的声音就传到耳中,只是却没有正常的痛叫声,只有人在我身后猛的抽了口气。
  
  我有些惊讶,这丫头不仅性格一天天皮起来,就是皮肉也见厚了,而且跑的速度也慢了,按照惯例,我这一下应该只是挨个边撩她一下,不会落得这样狠,也难为她挨了一下居然没哭没叫。
  飞速的回身,眼前的情形让我哭笑不得。
  面前一张放大了的人脸,脸上明明笑着,却偏偏嘴角有些扭曲,眉毛有些皱,也难怪,我是按照一个拼命向前跑的孩子的速度和准头打的,他却正好凑上来挨。
  月华躲在胤祯身后,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看我,有些想笑,却又有些要哭的神态。
  “你怎么忽然来了?仗打完了?”有些尴尬的放下戒尺,我左手握右手,右手捏左手,因为月华淘气,这种全武行几乎每天上演,不过历来只有我们母女两个,如今多了一个人,倒叫我觉得尴尬起来了。
  “是呀,我来看看你们。” 胤祯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站了半天才从身后拎出月华,看了看说,“嗯,月华这丫头一年多不见,长高了。”
  “我不是丫头,娘说我是大女孩了。”月华挣扎,被人拎起来的感觉不舒服,“叔叔,我可以不叫你叔叔吗?”她问。
  “那你叫我什么?” 胤祯笑笑,放松下来,到一边坐下,自顾自从小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来,喝了一口,皱眉,“这是什么,味道这样怪?”
  “水果茶。”月华抢先回答,一边靠近坐着的胤祯,拉着他的衣服左右摇晃,“你还没说可不可以?”
  “可以,你预备叫我什么?” 胤祯皱眉又喝了一口,然后看了看一旁正好笑的我,“也难为你们,平时就喝这个?”
  “我叫你十四阿哥吧,不然十四爷也行。”月华开口,我同胤祯皆是一愣。
  “这也没什么区别吧,好,随你。” 胤祯随口答应,却对我说:“我要回京城一趟。”
  “出了什么事情吗?”想到已经是康熙六十年,我的心一紧,脱口问出。
  “没有,皇阿玛说想我了,我到西北这几年,他和额娘都很惦记我,眼前战事稍息,叫我回趟京城。” 胤祯笑笑,眉眼间风华展露,这几年军中的生活,让他眉宇间多了抹英气,我在西宁住着,无数次看他身穿铠甲,骑着马在众人仰望的目光里微笑走过,也只有此时,我才觉得,他仍旧是我曾经认识且熟悉的人。
  “弘春该成家了吧?”回京城的话题不免牵扯出太多的旧日的往事,我只能随口问他这个。
  “那小子今年十八了,早两年已经娶了福晋。” 胤祯哈哈一笑,“想不到吧,我如今都是爷爷辈的人了。”
  我只用奇异的目光看了看他,终究不免大笑,都说岁月催人老,只是这古代的早婚早孕也真害人人不浅,在这里我与他同岁,今年三十又三,若在我的时代,正常的大约孩子刚刚上小学,少数事业心强的,此刻大约连孩子的影还没有,在这里,我们……居然成了爷爷奶奶,好笑,太好笑了。
  “有什么好笑,再有几年,弘昌也娶了福晋,你也……” 胤祯说到这里,总算收到了我警告的目光,住了嘴,因为月华正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发现我也看她,才小小的问了声,“弘春是谁呀?”
  “是十四阿哥的长子,今年十八岁了。”我说,这丫头有些不寻常,有些念头,最好想也不要想。
  “十四阿哥,你……都当人家爷爷了?”月华有些不敢相信般,愣了一会,自己跑回房间了。
  “她怎么了?” 胤祯有些莫名,“好像哭了,哭什么?”
  “那丫头皮得很,不会哭,大约是觉得我们说的太闷了,自己玩去了,”我心头雪亮,同时也有些好笑,太熟悉了不觉得,何时胤祯也变成风度翩翩的成年男人了,如果月华的身世……只是,她的心思,注定了是一场空了,还好,她年纪还小,跌得不重,应该没事。
  晚上吃饭了,胤祯赖着不走,“我这里没有好吃的,”我恐吓他,他却只笑笑,说:“有什么吃什么好了,这几年下来,你以为我还是宫里那个非珍馐美味不吃的阿哥吗?”
  我叹气,在厨房忙活了半天,没有准备,日常我同月华吃的很简单,这会也只能切一盘前日我酱好正风干的牛肉,炒一盘鸡蛋,再嫩嫩的炖一碗豆腐,最后想想三个菜待客似乎薄了些,才凉拌了一盘笋干。
  胤祯却吃的很香甜,同月华一样,头埋在碗里,胡噜胡噜的吃着。
  大约是胤祯已经是爷爷的消息很打击月华幼小的心灵,吃了饭,她帮我收拾了碗筷就自己回房间了,我又切了几块梨加到沸水中,再添茶叶和糖下去,慢慢的泡我的水果茶。
  “我明天就起程了。” 胤祯低低的声音传来。
  “路上小心些,注意身体,”,我倒茶,忽然很想笑,于是加上一句,“毕竟,是做爷爷的人了……”
  “死丫头,你说本阿哥很老了吗?” 胤祯咬牙切齿,外加摩拳擦掌。
  “没有,我只说一个事实罢了。”我继续笑。
  “还说!”胤祯的手横过桌子,握住了我的,两个人同时一呆。
  我轻轻的一挣,他也放开了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婉然,我今天很高兴。” 胤祯终于说。
  “我也是。”我喝茶。
  “可我知道,我们高兴的不是一件事,你高兴,是因为又见到一个老朋友;可是我高兴,是因为——这样的一个晚上,看你为我煮饭,然后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我忽然觉得,……要是……要是……该多好。”
  茶的味道在嘴里慢慢的散开,苦过后,却是回甘,少年时的种种,忽又上了心头,却终究,云散风清。
  “这样不也很好?”我问他,也似在问自己。
  “我很快就会回来,西北平定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总还要……还要几年吧。” 胤祯飞快的说。
  “可是皇上年事以高,你长期在西北军中……”我想到历史上关于四阿哥矫诏篡位的种种传说,再看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子,心仍旧不忍,历史我无能改变,但是,却不能因我的存在而影响到一个关心我,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我的朋友。
  “皇阿玛身体还好,我放心,何况,还有八哥、九哥、十哥他们在,” 胤祯笑笑,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的笑容。
  我点头无语,心里却有了计较。
  “婉然,你的菜里放了酒吗?”送胤祯出去的时候,他忽然说。
  “怎么?”我不解,酱牛肉的时候放过一点,这也能吃出来?
  “我好像有些醉了,” 胤祯一笑,走出巷子,背影一点点的自我的眼前消失,他来我这里一贯小心谨慎,就如此时,我知道他的随从必然在巷子的某处,却偏偏看不到一个人。
  
 
第三十章
  康熙六十一年很快就到来了,胤祯一直没有回来,而我仔细的研究了多时西宁周遭的地图,也打定主意准备往云南大理一行了。
  很多年中,无论三百年后还是如今,云南总是一个我向往的地方,如今,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们住得很好,娘亲,我们不能把这里当做是家吗?”见我收拾行李,很多年中,这个场景月华已经非常熟悉了,她也开始来来回回把自己的衣裳、小玩具包在自己的小包袱中,只是,这次不同的是,她拉住我的衣襟,有些不舍的问我。
  “西北风沙太大,娘想带你去大理,那里四季都开满了花,还有蝴蝶泉,泉水边有好多好多美丽的蝴蝶,月华去了也一定会喜欢的。”我对她笑笑,“来,乖乖的收拾东西吧。”
  “可是十四阿哥还没回来,他叫我们等他回来的。”月华不死心,走了两步又回来。
  “月华,娘想问你,我们是像从前那样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好,还是,现在,每天守在一个院子里的日子好?”我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正收拾的东西,拉过她,在床上坐下。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等十四阿哥回来。”月华垂了头,有些无助,片刻后,却又抬起头,我在她的眼中读出了坚定。
  “你等他回来,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心一颤。
  “娘,我想过了,再过几年我就到了嫁人的年龄,我嫁给他,我要做他的妻子。”月华说。
  “傻孩子,且不说他肯不肯要你,你知道吗,他现在家里有几个妻子,他的儿女年纪都比你大,何况,你……”我不算及时的收了口,她的身世,如果可能,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到我死为止。
  “何况什么,娘,你为什么不说下去。”
  “何况,我们是平民,又怎么能高攀皇族,齐大非偶的道理,娘早就同你说过的。”
  “我们是平民,那十四阿哥为什么认识你,还有,娘,你告诉我说你是叫司徒晓的,可是我听十四阿哥几次都叫你婉然,为什么?”月华是聪明的,我从不怀疑,因为她有那样聪明过人的父母,只是,这聪明却让如今的我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娘是叫司徒晓,婉然是娘的小名,”我只能这样解释,“娘曾经是宫女,所以认识十四阿哥。”我苦笑,这话倒是真的。
  “是吗?娘,你曾经在宫里呆过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娘,你告诉我,皇宫是什么样的,皇帝又是什么样的?”我的经历转移了月华的注意力,只是,我却不想多说。
  “皇宫,只是屋子多一些,大一些,漂亮一些,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皇帝嘛,他是十四阿哥的父亲,你把十四阿哥想得老几十岁,更威严些,就差不多了。”我说。
  “那——娘你是怎么认识我爹的?这些年你总是不说,我爹是怎样的人,他也像十四阿哥这样英俊威武吗?”月华问。
  “你爹,是呀,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他也很英俊。”我敷衍她,但说的仍旧是实话,四阿哥很英俊是真的,但是论威武,他却是不及十三和十四的。
  “娘,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月华却在我半陷入回忆时,突然问我。
  “爱一个人,就是时时刻刻的想着他,想到他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笑起来,全心全意的为他着想,想让他变得快乐一些……”我说,回过神来时,看见小姑娘若有所思,忙说,“你还小,说这些还早,现在,去收拾行李吧。”
  “可是,我也时时刻刻想着十四阿哥呀,娘,我们不走好不好,我想每天都看见他,真的。”月华拉住我的手,很用力的。
  “你?”我这才彻底的觉得恐惧,“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的?”
  “去年十四阿哥来,你正好打我,看见他进来,我就跑向他,扑在他怀里,他把我拉到身后,挡在前面挨了你的板子时,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也很难过。”月华说,“我很想像个大姑娘一样站在他面前,可是偏偏是被娘追着打的时候看见他。”
  我只觉得头晕晕的,一时四肢无力已及,这是什么状况?月华11岁,在我的眼中、心里,她根本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原来已经长大了,知道喜欢别人了,只是,她怎么可以喜欢胤祯?他是她的亲叔叔呀。
  “月华乖,先回去看会书吧,让娘想想。”月华的话已经把我炸晕了,我需要安静的想想,安静的想想。
  四月,胤祯回到了西宁。
  经过再三考虑,我没有强行带走月华,少女情怀总是痴,我知道我强行带走她,以她的性格,恐怕也会自己跑回来,那中间不可预期的事情就太多了,有些事情,顺其自然也许会好。
  胤祯回来的第二天便来看我们,自然也带了些京城的特产回来,桌上放的绸缎,我认得其中居然有一块绚烂如云霞的料子,正是江宁织造府的云锦,其他料子的花色和材质都是极好的,只是,这样的料子,真不知在什么场合穿来。
  月华却很欢喜,拉了每一匹布在自己身上比较,让我们看哪一款最漂亮。
  “月华穿什么都漂亮。” 胤祯的一句话就轻易的打发了小姑娘,他带给她不少东西,于是她欢欢喜喜的回自己房间拆看去了。
  “我仍旧觉得,月华没有像你的地方。” 胤祯说。
  “像我又有什么好呢?”我淡然一笑,合计着月华的心思还是要同胤祯说,这样,他肯配合的话,会比较容易让小姑娘死心。
  “这次回去,我见到十三哥了。” 胤祯仍旧说的不紧不慢,见我看他,方才说:“这些年,他吃了很多的苦,我去看他的时候,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我忙忙的低头喝了一大口茶,借着低头抬头的功夫,任茶碗遮住自己的脸,也遮住一滴猝然落下的泪。
  “然后呢?”到放下茶碗的时候,我神色已经恢复从容。
  “他就住在你原来的屋子里,身边总放着一套你原来亲手给他缝的衣裳,所以,这些日子我反复的想,你若想回去,我可以帮你安排。” 胤祯静默了一会,终究还是说了。“你不必担心其他的,过阵子我回去,到时候大局已定,一切,都有我。”
  “可是我并不想回去呢。”我扯了扯嘴唇,终究没有笑出来,回去,回去哪里呢?胤祥和我,隔着十几年的岁月,隔着悠悠的往事,隔着这么多的人,真不知要怎样回去。“不过,谢谢你,”我说。
  胤祯也只能长叹一声。
  我开始想,也许康熙选择胤祯的正确的,他没有他四哥的狠绝,继承皇位之后也不会对几个兄长下杀手,只可惜,他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又自京城来到这闭塞的西北,历史果然是注定的。
  “你若不肯回去十三哥那里,将来,也同我回京城吧,你一个女人,飘荡在外面终不是办法,到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你找处民房,带着月华过日子,我保证不多打扰你。” 胤祯想了想说。
  我但笑不语,直到目光落在刚才被月华拉得乱七八糟的锦缎上,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胤祯听了我的诉说,有些啼笑皆非,半开玩笑的说,“既然是你女儿,我便娶了又何妨?”见我拉下脸,才正色说:“不过是小姑娘的幼稚想法,你不要这样担心,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交给我好了,我很快就打消她这个念头。”
  “你要怎么做?”我担心的问。
  “傻丫头,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是说,她同我的女儿是一样的,我总有办法的。” 胤祯只安慰我。又因为军中自他一走,大小事物耽误了不少,他也没有久留,又匆匆的走了。
  月华仍旧时常跑到胤祯在西宁的住处,我拦不住她,只能静观其变。一个多月后的某日,她回来后径直扑入我怀里大哭,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哽咽着不肯说。
  后来胤祯才说,他也瞧出小姑娘确实有些不对劲,就下了猛药,赶在月华去的时候,请了女客。说到女客的时候,胤祯神情有些不自在,我忍俊不止,这样的地方,他的家眷全远在京城,又能有什么女客。
  “你还笑,这都是为了谁,若是京里知道了,还得了?” 胤祯不满的用手指重重的敲了几下桌子,我才止住笑。
  月华果然有一阵子不再去,甚至绝口不提十四阿哥这几个字,直到几个月后。
  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我早已明白这个道理。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的一个深夜,胤祯忽然被急召入京,消息是第二天我才知道的,当时一直负责照顾我们母女的一个侍卫匆匆而来,很谨慎的告诉我,京城出了大事。
  这个时候的大事只可能是一件,我心里明白,不再理会月华的不满,立刻收拾行李,胤祯这样的入京,昭示着大局已定,我们这里是西北边陲,康熙驾崩,雍正即位的消息不会马上传到,也许,我还有些时间。
  月华是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要匆匆离开的,只是执拗着不肯走,我火了,问她到底要如何,她惊呆了。大约这十一年中,我从未如此对她说过话吧,呆了半晌,终于哭着说:“我知道十四阿哥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要等他回来。”
  “他再也不会回这里了。”我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语气放和缓,“月华,娘同你说过,你们地位悬殊,京城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的家人,但是我们不一样。”
  “那我就去京城找他。”月华出乎我意料的执着而坚定。
  “好吧。”我答应得很爽快,拉着月华就往外走。很多年里,除了她的身世外,这是我第二次骗她。
  “十四阿哥说,若是您想离开,就送您一程。” 胤祯留下的亲信侍卫居然守在了门口,见我出来,很客气的这样说。
  
 
第三十一章
  “太好了!”月华雀跃,全然不知危险无处不在。
  我也点头,却趁那侍卫转头的功夫,用墙边的木棒敲昏了他。
  我知道我是自私的,也许胤祯并没有察觉月华的真实身份,可是我却赌不起。月华和天下很多女孩一样,越来长得越像她的父亲,眉毛、眼睛,甚至生气时的神情,再想想胤祯时常看着她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都不能不防备。
  拉着月华离开西宁城,只是,我终究也没能去到云南。
  出了城,等候我们的,是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和——几个打扮毫不起眼的客商模样的男女。
  “夫人,爷说您出来的日子久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其中一个人恭敬的说,声音很耳熟,我一惊之下细看,才恍然,似乎是当年胤禛身边的小太监,叫——,叫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一时的感觉了,先是一种绝望排山倒海的袭来,既而,又很想大笑,我低估了他,过去的四阿哥,如今的新君。这些年我以为自己靠着自己很认真的活着,却原来,也不过是一只猴子吧了,如何也挣不脱他的掌心。
  除了认命,似乎也就只有一死才是解脱的根本了,可惜我不想死,因为这样的死法实在窝囊。就在这时,另一伙人忽然杀出,其中之一就是刚刚被我敲昏的侍卫,“夫人,爷叫我们保护你快走。”
  事情转变得快到让我来不及思考,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同月华被放在马背上,然后开始没命的逃跑。
  月华的身世,是胤禛不可碰触的秘密,所以我并不怀疑,在一旦有人可能会揭开这个秘密的时候,胤禛会毫不犹豫的杀掉月华,甚至是我,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大局初定,却不稳固,所以我要逃。
  胤禛派来的人,身手远远超出人的想象, 胤祯留下的人,很快就一个个倒在马下,我抱着月华,也不回头,只是拼命的打马,直到前面,不知怎的,就出现了原本在后面追逐我的人,来不及拉住缰绳,马就被绊马锁绊倒,我被重重的抛出,既而被人接住,接着,颈上一痛,失去了知觉。
  
  回到久违的京城,已经是雍正元年正月了。
  圆明园的竹子院,连住的也是老地方。
  只是,身边的人全部换了,小星、桃儿,都不知所踪。
  见到胤禛是几个月后,当时园子里长了好些的鲜花,月华跟几个丫头正摘得起劲,因为丫头们说,用鲜花泡澡身子会香香的。
  在我昏迷的日子,月华也受了惊吓,很是病了一阵子,如今好了,却清瘦了很多。好在竹子院里有好几个乐于围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变着法带她玩耍的年轻女孩,多少冲淡了她心中的恐惧。
  “娘,十四阿哥会不会来救我?就像王子去救莴苣公主一样?”一天晚上,我照旧给月华讲故事,讲了一半的莴苣公主后,她忽然问。
  我的心沉了一沉,我还没有讲完的另一半,是莴苣公主被巫婆剪了头发丢在沙漠,而王子被欺骗瞎了双眼,虽然故事是大团圆结局,但是我长大之后回顾,却觉得这个故事之所以有幸福的结局,仅仅因为它是个童话而已。
  在这圆明园中,已经没有人有力量救我,除非是,他心甘情愿的放人。
  “会不会嘛?”月华摇晃我,她现在很少做这样的动作了,12岁的女孩子,比起同龄的孩子思想要成熟,十四阿哥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却可惜,也是她的亲叔叔。
  我只能微笑,“月华并不是莴苣公主,所以,我们不需要王子来拯救。”
  “可是我都不能出去这个院子?这里的人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月华问。
  “月华长大就懂了。”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我就告诉她长大会懂,看来,我果然不是合格的母亲。
  
  “住在这里,一切还习惯吧?” 胤禛来到的时候,我正一个人站在园子北侧的小楼上,遥望西山。见我没有理会他,胤禛也不着恼,只站在我身边,含笑看着我。
  “你把小星他们怎样了?”我不看他,但是还是问了。
  “你说原来这里的下人?” 胤禛说,“我早说过,你在这里,他们活;你走,他们死。”
  我微微闭了闭眼,觉得身上一阵的冰冷,“那么现在呢,你准备怎么处置我,皇上?”
  “朕封了弘昌为贝子,” 胤禛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陈述他想告诉我的事情,“朕还拟了密旨,收藏在正大光明匾后,立了四阿哥弘历为皇太子,对了,弘历就是我们的儿子元寿。”
  我苦笑,弘昌与元寿,我的两个儿子,以为可以不再想他们,却仍旧在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心痛如割。难怪胤禛能在最后得到天下,他果然了解所有人的弱点。
  “我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所以,今后,我要你留在这里,活着,我们在一起,我若先你而去,也会让你殉葬。” 胤禛迎着风,笑了,说的笃定。
  “你就这么肯定,事情会如你所愿?”我也笑,有些张狂。这些年我委曲求全,却何尝得到了我所追求的全?既然一味的退让终究也不免心碎神伤,那么,不如活得惬意一些。
  “婉然,为什么你总是想要这么多?你要自由,这十一年来,我虽然没有一天不惦念你,我虽然有多少次想叫跟着你的人带你回来,但是我都没这样做,我已经给了你十一年的时间,难道,仍不能让你满足吗?” 胤禛问。
  “你——”我转头看他,冷笑起来,“原来你一直知道我的下落?”
  “傻丫头,不然你以为呢?你以为这圆明园就是这样任你出入的?你以为云珠就能这样轻易的帮你逃脱?” 胤禛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当年做的一切,都是想麻痹我,然后逃走,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全知道,只是,我更知道不能再逼你,你要自由,我就给你自由,只要知道你一切都好就行了。”
  “那你为什么不能一直放了我呢?”我说,“那样,或者有一天我会感激你也说不定”。
  “婉然,人生能有多少个十一年呢?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一个十一年,可以眼睁睁的看你漂泊,何况,当时月华的身份,老十四起了疑心,我不能不带你回来。”他说。
  “你杀了那么多知情的人,十四阿哥仍然会猜疑,难保这事来日没有其他人知道,你预备如何呢?”我激他,我不愿再做他笼子里的一只鸟,也不想再逆来顺受。
  “谁敢?” 胤禛声音冷了下来,“他也没有真凭实据,不然也不会只留下你们,却在这些年里隐忍不发了,朕难道还真的怕他不成?”
  “你又何必把所有人都说得同你一样不堪呢?”我冷笑,我不信十四是这样的人,他即便有怀疑,也不会到康熙面前去说,因为他是个君子,更是个好人。
  “婉然,我不知该说你什么好,这些年里,你还是该死的单纯,你的眼睛里能分辨出谁对你真好,谁只是利用你吗?” 胤禛语气嘲讽。
  “或许我分辨不清吧,那又能怎么样,最起码这几年我很快乐,你分辨得很清又怎样,你快乐吗?”我看他,“我只觉得你可怜罢了。”
  “随便你怎么想,” 胤禛有些火大,“今后,再没人能拿月华来威胁朕了。”
  “是呀,你如今大权在握,谁不顺从,你就把谁幽禁在景陵周遭,叫他们去守陵好了。”我笑了,胤禛,是你逼我的,只可惜你忘记了,感情是一把双刃剑,不是只能你伤我的,有朝一日,我也可以拿来伤你。
  “谁对你说了什么?” 胤禛果然大怒。
  “没有人对我说什么,他们怎么敢,可是偏偏我就知道,你把十四阿哥幽禁在景陵,我想,不仅我知道,太后一定也知道,”我站起来,正对他,不躲闪他的目光,只是对他说:“你们是亲兄弟,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啪!”的一声,我随之踉跄了几步,脸上火辣辣的痛起来,胤禛站在原地,眼睛里冒着火,“你!这几年你跟老十四在西北……你和他们一样,都来逼朕,朕难道不知道老十四是朕的亲兄弟吗?朕就想这样对他?”
  “你错了,我同他们不一样,至少从今往后,我对你没有所求,我只是看在你放了我十一年自由的份上,想好心提醒你,不管你是不是顾念兄弟之义,你都该全了母子之情,太后偏疼十四阿哥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现在十四阿哥回京,你却将他幽禁在景陵,连太后也不得见,你有没有想过,太后会怪你恨你?你不在乎十四阿哥,也不在乎你额娘吗?”我语调尖锐,对他的恨猝然爆发,我明明知道,这番话由我来说,在这个时候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可是,我偏偏要说,既然你要我痛,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让你痛?
  “够了,开口闭口都是允禵,朕告诉你,朕一个字也不要听。”他爆怒,“你不过仗着我爱你,你以为,我就不能杀你?”
  我沉默了一阵,用力咬了咬嘴唇才说:“我知道你会杀了我,这十一年中,你动过不止一次这个念头吧,你叫人跟着我,不就是想在外一发生之前,杀了我吗?”
  “哈……” 胤禛大笑,笑声却有些凄厉,“原来,我在你眼中就这样不堪?也好,我就实话告诉你,那天你要是跟老十四的人走了,那些带你回来的人就是取你性命的人,好在你还没笨到家,拣回了一条命。”他说,“既然你就这么想做阶下囚,朕成全你。”他狂燥得转身而去。我先是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允禵就是十四阿哥胤祯,新君即位,为了避讳,诸皇子名字中的胤都改成了允,胤祯却被改名为允禵。
  他不曾回头,自然也不曾看见我的潸然泪下,不是因为他今天打了我,也不是因为我成功的激怒了他,报复了他,也逼他说了我想听的“真话”,而是我知道,他将永远失去什么。奇怪了,明明是想让他更痛更难受,而我也确实做到了,为什么,反而要哭呢?
  五月的一日,胤禛再来时,一身孝服,容色憔悴不堪。我知道他那日说的很多是气话,因为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饮食用度,方方面面,精致如初。
  “额娘至死也不肯看我一眼,是我错了吗?我没有听你的话,放老十四见额娘?”他大口、大口的喝酒,对站在一旁的我说着,却又似再对自己说。
  “额娘的心里只有老十四,难道我就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为什么我继承大统她全无喜色?为什么她不肯接受太后的封号?为什么她宁愿死也不肯活着让我好好孝顺她?你说,这都是为什么?”泪从他紧闭的眼中涌出,这一刻,他哭得如同孩子。
  “都是我的错吗?一切都是我的错吗?我就这么无情?无情到留不住我爱的人,连自己亲生额娘都不愿意与我共存?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生下我?”他说,“为什么要生下我?”
  “这并不全是你的错,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偏的。”我从没见过他落泪,我只知道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高兴,他果然没有让十四阿哥见德妃,所以德妃悲愤之下自尽了,如果那天我没有那样激他,是不是不会变成这样?他不会失去额娘,十四不会被幽禁十数年?哈……时间终于让我变成了魔鬼,伤人也伤自己。
  一手去拿他凑在嘴边正喝的酒壶,却被他猛然抱住。
  夏天的衣衫单薄,他的泪很快就濡湿了我的衣衫,我一动不动的站着,心中说不出的痛点点蔓延。
  “你既然这样爱你额娘,为什么不能满足她的愿望?”我仰望天际,看天上繁星闪烁光华。
  “我不能。”他不抬头,声音低沉而痛苦,“她要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给,只有这个不能,她为什么不懂,如果她对我有对十四弟一半的好,我们兄弟又怎么会有今天。”
  “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知道自己的苦,为什么不能体谅你额娘的苦?如今大局已定,十四阿哥是再没能力与你争了,你做做样子也这么难吗?”我用手梳理他的发,悲伤的问他,其实我们都知道,如果人生能这样简单,就不会有如斯的苦难、痛苦存在了。
  “婉然,朕坐拥天下,其实却也有许多不能的事情,就好比如今,我做什么,都只是让你更恨我罢了。” 胤禛有些无力。
  “人生知足常乐,你半生辛苦经营,终于得到了你最想拥有的,还不够吗?上苍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有得有失,你笃信佛教,怎么反而看不透?到了如今,其实只要你肯退一步,你也会很快乐的。”我有些自言自语,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这话,劝他,也像劝自己。
  只要肯退一步,就会很快乐。
  ……
  那一夜,格外的漫长,天上的星光闪烁,银河浩瀚,我尽力仰着头,他不在说话,我就细细的数着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夜空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看久了,人仿佛被吸进去了一般,有飞翔的眩晕感觉。
  我就以这样奇怪的姿势,站到天明。
  “你心里,始终有我。”天明,他抬头,微微松开怀抱,我保持这个姿势站了一夜,这时已经难以支撑,腿酸麻到极点,竟是连坐也不会了。他轻柔的抱起我,进屋,又将我放在床上,“这样,也足够了。”说完,起身而去。
  
 
第三十二章
  
  我并没有想明白胤禛说的,“这样,也足够了”是什么意思,隔天他再来时,只告诉我,他已经为月华安排好了将来。
  “你要带她去哪里?”我诧异的问。
  “婉然,月华大了,我为她想好了,她是我的亲骨肉,是你一手抚养成人的,我必不会待薄她,你就放心信我一次吧。”他只这样说。
  我没有阻拦,跟着我,月华只能一辈子困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她还年轻,将来要结婚生子,我没道理为了自己的寂寞而强留下她。
  那之后,有好多个日子,我夜不能眠,闭上眼睛,就是那天月华被带走时的哭声:“娘——娘——你怎么不要我了?”
  月华去了哪里,无论我怎么问,胤禛只不肯说,“你对孩子太好了,心里只想着她,若不放开,你将来要怎么办呢?”
  即使是知道她的归宿会似乎最适合她的,但是十几年的感情终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割舍的,几天后,我还是病了一场。躺在床上,忽然发觉竟然已是半生匆匆,而我生命中承载了太多的离别,这未尝不是性格中的软弱决定的,不能怪罪别人,那么,就只有惩罚自己了。胤禛送来的补品很多,只是我的身子,到了夏末,情况却仍旧没有好转,有些像年久失修的城墙,忽然遇了些外力,就轰然倒下了。
  这期间,胤禛来过几次,不过坐一会,便转身离开。
  直到九月里的一天,他又来,见我白天也委顿在床榻上,容色苍白如雪,才终于对我说,“如果你还同我说你要自由,我只能告诉你,我正在给自己挑选万年吉地,到时候,我可以在我的棺旁,给你留一个位置。如果你要别的,只要你可以不离开我的视线,你可以说了。”
  “我可以要什么呢?”我笑了,尽管自己苍白如鬼,但这皮囊太好了,三十几岁的病人,依旧可以笑颜如花。
  “弘昌或是元寿,如今,已经没有人能阻拦我做任何事,你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他和允祥,我只有这两个选择。就如他说的,无论我选择了谁,都可以不离开他的视线。
  “其实你一直知道,我从来就别无选择,所以,让我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我合上眼睛,不再看他,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留在这里,不然,我真的只有死掉一条路了。
  “十三弟是比我有福气的。” 胤禛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既然你想回去,我也不必隐瞒你,十三弟又病倒了,这些日子,他为了国事,耗尽心血,昨日在殿上,竟然昏迷吐血。”
  “太医怎么说?”我的心一阵绞痛,勉力支撑自己起来,胤祥,那样在草原上驰骋如飞的男人,怎么会这样?
  “暂时无碍的,你不用担心,你也好好养着吧,朕会尽快安排一切。”他说。
  
  十月初一,允祥的生日,虽然因为他病着,又在孝中,府里一切从简,但是,皇上仍就赏赐了很多东西。
  混在送东西的人中,我迈进了久别的十三阿哥府,如今的怡亲王府。
  在门口率家人接旨的是弘昌,十四岁的少年,刚刚晋封了贝勒,看起来沉稳而庄重,眉眼间,有我的影子却更像允祥。
  “贝勒爷,皇上嘱咐,有几件东西要面呈王爷。”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对弘昌说。
  “如此,请随我来。”弘昌点头,率先往里走去。
  熟悉的院落,连院中的植物都没有变一点,我胸口闷闷的痛了一阵,眼见门帘挑起,脚步不免一滞,只这一停,弘昌就察觉了,猛然回头,有些奇异的盯着我,我深吸口气,终究迈步进了屋子。
  “王爷,这些是……”首领太监一件一件的叫人端了东西到床边,每念一件,允祥便说一声:“臣多谢皇上。”
  送到此处的东西不多,很快就到了我这里,我捧的,却是一套常服,正是允祥平常喜欢穿的颜色,“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离开的时候,胤禛念的正是这两句
  允祥的面色有些病中的苍白,正照例开口时,却猛然睁大眼,这时,一旁扶他的一个贵妇人也觉得不对了,抬头看我时,同胤祥一般满眼掩饰不了的惊讶。
  “婉然?”允祥终于开口,人几乎立即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睁大眼睛看着我,“是你吗?”看他的手慢慢的伸出,我靠近一步,任他轻轻抚上我的脸颊。
  “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做梦?” 允祥的声音很轻,眼神也朦胧起来。
  “是我。”我答他,同时握住他的手,尽量用愉悦而平常的口吻问他,“我回来了,是不是太晚了?”
  下一秒中,我被他大力拉到怀中,手中的托盘也掉落地上,发出“哐”的一声。
  “真的是你回来了,不晚,永远不晚。”他说,“我已经不敢想了,今生今世,我还有这样一日。”
  “允祥!”我也用力回抱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却只觉得他瘦弱了太多。
  彼此泪眼相望,一时忽然不知今昔何夕。
  “我以为,只有死了,才能到你身边,才能像从前一样,一刻也不同你分开,” 允祥的目光不离开我,“我这些年只想到你身边去,真的。”
  “傻瓜,说什么傻话。”我笑,含泪的微笑,原来,允祥一直在这里,在原地等我,“你不是说了吗,要是我们找不到彼此,你就在这里等我的,要是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等你,等你来找我,你总能找到我的,我知道。” 允祥也笑,粗糙的手指抹去我的泪珠。我把自己深深的埋入他的怀中,这十几年,真的很累了,闭上眼睛前,我想。
  允祥病中虚弱,站了一阵后有些支撑不住了,“婉然,我站不稳了,”他忽然说,有愧疚,也有伤感。
  “我也累得站不住了,还在想,你怎么也不肯让我坐一会,”我的心一阵的疼痛,他站不稳了,他还这样年轻,怎么可以这样,只是,我宁愿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只笑着嗔怪他,“我要坐着,最好能躺着。”
  “好!”允祥笑了,扶了我,很慢的挪回床上,我把自己的头埋在他怀中,也把泪掩藏起来。
  “我的腿,现在不太好,不过,大约是这几天变天吧,平时没事的。” 允祥揽着我躺在床上,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别哭了,我都不觉得怎么样了,只是偶而有些不舒服,都过去了。”
  “我知道,我只是……”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腿上,我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他吃了多少苦呢?到如今,我又拿什么来安慰他?
  “你见过弘昌了?”到天渐渐暗下时,我自允祥怀中悠悠睁眼,就看见他温和的笑容,一如多年以前。
  “来的时候见了,不过他大约不知我是谁吧。”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的怀抱,永远能让我安心的睡着,不分时间。
  “那我叫他进来,” 允祥笑着扶我坐好,拢了拢我的头发,才说,“来人,叫大贝勒来。”
  我猜,弘昌根本没有走开,因为允祥话音一落,门帘一挑,一个少年就翩然而来,到了床前,低头叫了声“阿玛。”
  “见见你额娘吧,你亲生的额娘。” 允祥笑了,仍轻轻揽着我。
  弘昌飞快的抬头,凝眸细看我,这个神情,同允祥太像了,我微微笑着,在他看我的时候也看着他,总有一盏茶的功夫吧,弘昌终于低低的叫了声:“额娘。”
  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我想,他大了,大到不需要额娘的怀抱了,心中一时百味搀杂。心伤和欣慰都有。
  “弘昌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些年,他也很想你,给他点时间吧。” 允祥看出我的悲喜,拉我回到他的怀抱,“母子是天性,别急。”
  “你不问我这十几年去了哪里吗?”午夜,我倚在允祥怀中,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只要你回来就好,”他说,“我以为,除了死,我们永不能再见上一面了呢?这样看来,上天真的待我不薄,在我绝望的时候,又送还了你。”
  “允祥!”我叫他的名字,要他更用力的抱紧我,允祥笑了,一边缠绵的吻我,一边将我抱得更紧,直到我们溶为一体。
  我的归来,让允祥的病很快好了起来,却也打破了王府以往的平静。
  
 
第三十三章
  十一月,允祥病愈后上朝的第一天,如今的怡亲王福晋,悄然来到了我的房门前。
  “福晋怎么来了,我正要过去呢,”我正对着镜子同我的长发做斗争,猛听见人通报,赶紧转过头来笑了笑,“这些日子是我疏忽了,也没去拜见。”
  “姐姐这么说,就叫妹妹越发难为情了,姐姐原本是嫡福晋,我不过是续娶,何况姐姐又比我年长,怎样看来,都该是我来拜见的,只是前阵子王爷一直病着,我怕来了添乱,才没过来。” 怡亲王福晋也客气起来。
  这样的客套让我有些难受,应该说这样的见面,于我而言,就很怪异,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回避她,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仔细看眼前的女子,温婉大方,衣着得体,进退有度,胤祥这些年,确实全仗她照料,便是弘昌,长到这样大,又何尝没有她的功劳在其中。
  “弘昌这些年,辛苦你了。”我拉着她一同坐下,真心的感谢她。
  “姐姐说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大贝勒又是个再聪明出众不过的孩子,我喜欢还来不及。”她说。
  “说了半天话,却还不知你的名字呢?”我想起了。
  “我叫风音,姐姐叫我音儿吧,”她笑笑,“爷也是这样叫我的”。
  我侧头深深的看了她一言,风音有些不安,却也坦然与我对视。
  这一次见面,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毕竟,今后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允祥下了朝仍旧有很多事情要做,比从前忙好几个档次,不过弘昌就不用了,同其他未成年的皇子、以及亲王贝勒家的孩子一样,他们只要随班站完早朝,就可以去上书房读书或是回府了。
  这些天弘昌没有去上书房,回到府里后,他又多了一项工作就是来给我请安。
  很奇怪的母子相处模式,但是我却更希望他如月华一样,门都不敲就直接蹦到我面前,然后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也不管我的腰能不能承受她的重量。
  只是,面前的少年却恭顺而疏离,遥遥的站住脚,柔和的叫我一声额娘。
  他今年十四岁,我认识允祥的时候,允祥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这对父子长得很相象,我有些郁闷,当年我明明觉得弘昌更像我一些的,怎么长大就变样了,因为他们想象,所以我常常恍惚,眼前站的人,总同记忆中的影子重合。
  当然,弘昌还是不同的,他是我生的,身上终究有我的影子在,这时看来,不免得意的觉得,弘昌要更飘逸清俊一些,漂亮得有些缺乏真实感。
  “怪冷的,过来坐吧,让额娘看看你。”我含笑看他,拍一拍身边的炕沿,一边的丫头早端了一盏热热的酪过来,装在白瓷小碗里,散发着阵阵香气。
  弘昌坐下来,暖炕并不大,还是当年的样子,所以他靠得我很近,看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酪,我心中被满满的愧疚包围,元寿尚且有云珠照料,这些年,弘昌却是怎样挨过来的呢?
  乳酪很热,屋子里也热,弘昌却仍穿着厚实的棉袍,这时额头上已经细密的冒出了很多的汗,我拿了帕子帮他擦抹,明显的感觉到他震了一下,既而想要躲闪,却最终没有动,这点他还是像允祥的,永远为别人考虑多一些。
  “晚饭在额娘这里吃吧,额娘给你做菜,”我征求他的意见,他有些迟疑,却点了头。这让我觉得非常的幸福,一别这样多年,弘昌已经大到不需要额娘了,我都不知道还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在外头的生活的日子,我惟一的收获就是做菜的手艺,见弘昌点头,我一边吩咐跟他的人来,给他换薄些的衣衫,拿他的功课过来,一边将早想好的菜谱列出来,叫厨房准备材料。
  允祥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我完工,八道小菜加上一个西湖牛肉羹,全部端到桌上,“婉然,都是你做的?”父子俩都有些傻眼,却吃得很认真。
  饭后允祥还要忙,很多折子和文件都堆在了暖炕上,见我看着弘昌发呆,微微叹了口气,拉过我的手拍了拍,示意我不要着急,我也只能笑笑。
  “我的菜不错吧,”看弘昌走了,我重靠在允祥怀中,颇有得色。
  允祥没马上回答我,只是怜惜的看着我,握紧我的手。
  我的手,我低头看了看,还好,细嫩如初,这要归功于我的懒惰,馒头和开水的日子过的多,不会很伤手指。
  弘昌住的院子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这一天入了夜,见允祥仍旧忙着,我便悄悄披了件厚披风,叫丫头点了盏灯笼过去瞧他。没进院子,已经听见呼呼的风声,我示意丫头禁声,轻轻推开门,就见月下,一个少年正挥舞着宝剑,游走园中,身姿矫健。
  “谁?”少年很快就察觉了,收住势头。
  “回贝勒爷,是福晋来看您了。”丫头很伶俐的回答。
  “额娘?”弘昌迟疑了一下,把剑丢给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几步迎了过来,“夜里这样冷,额娘怎么过来了?”
  我微笑,这是弘昌几天以来同我说过最多的一次话,果然是个好开始。
  “睡不着,来看看你在做什么?”我走近,一旁早有小太监递上弘昌的外衣,我接了,披在他身上。
  “额娘进来坐吧,外面冷。”弘昌退开一步,见我如有所失,终于还是伸出手,扶了我的手臂。
  眼泪飞快的在我眼中聚集,我微仰起头,努力想把它们眨回去,进屋到了光亮处,才发现弘昌一直看着我,“这天还真是冷,冻得人直想流泪,”我对他笑。
  “额娘!”弘昌叫我,“我一直想问额娘,这些年,你想过我吗?
  “额娘当然想你。”我走进一步,很想将他抱在怀里,希望能借这样的拥抱把横亘在我们之间十几年的距离一下挤走,只是,他的疏离让我无奈。
  “额娘,你想我,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弘昌退到一边,“你既然想我和阿玛,为什么你忍心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弘昌……”他的话确实戳到了我的痛处,一时间,我的泪汹涌的落下,“我……”我该怎么向他解释,我不回来的原因,我不是不回来,是我千辛万苦的回来时,正遇上一场婚礼,是我当时的心气高傲到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宁愿舍弃他们,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无力回头……
  “额娘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无力解释,四肢酸痛如散了一般,用力擦脸上的泪,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只得转身准备离开,“我对不起你,如果你不肯原谅额娘,额娘也不会怪你。”
  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我只觉得身子有些漂浮,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间发生的,如果当时我可以不那样倔强,今天,大约也不会如此遗憾了。
  手无力的扶住门框,外面的丫头已经挑起了帘子。
  “额娘要走吗?这样就不理我了?如果我不原谅你,你就不理我了?”弘昌忽然说,语气是我不能承受的凄凉,“所以,额娘还是不要我的。”
  “孩子!”我忍受不了这样的心痛,我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离别,所以我猛然回过身,一把抱住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他痛哭。
  “不要再丢下我了,额娘。”弘昌的声音只如耳语,随即也抱紧了我,“不要哭,是儿子不好,不该惹你哭的。”
  这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直到他必须睡觉时,“明天还要和你阿玛上朝,睡吧。”我帮他铺好床。
  “不要,额娘,我还有很多话要说给你听。”弘昌难得流露出一点孩子的天真,拉着我不肯睡。
  “那你躺在床上,躺下来说给额娘听,额娘不走。”我微笑着坐下,坐在床头,拍了拍床,“不然额娘走了。”
  “哦!”他点头,自有丫头来帮他宽衣,我看他躺好,帮他盖上被子,他却顽皮的要将头枕在我的腿上,“这样最舒服了”他笑,很好看的笑容,像我。
  “傻孩子,睡吧。”我笑着轻轻拍他。
  静夜无声,弘昌说着他小时候的种种,不觉入睡,我安静的坐在床头,深深的看着他,依稀还是当年拳头大的小脸,转眼,却已经长大成人了。
  “额娘不哭,我错了。”梦中,弘昌说,我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似乎有一句话是说,母亲的眼泪总是对孩子最大的斥责,弘昌一定是觉得自己伤害了我,这个傻孩子。
  “放他躺到枕上吧,”忽然,有人站到我身边,声音很轻很轻。
  
 
第三十四章
  “你怎么来了?”我转头,一个姿势坐久了,这一转头,身上骨头都痛了。
  “我写完了折子,左等你也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只好来找你了,”他伏在我耳边,说话时,呼吸吹得我的耳朵痒痒的,一边,伸出手来,轻轻抬起弘昌的头放在枕上,“这小子,睡得真香。”
  “你别吵他,我在这里陪他一会,你回去睡吧。”我推了推他,示意他回去睡。
  “婉然,” 允祥却拉住我,“我也要你陪,”他说,然后一把拉起我,飞快的向门口走,我不敢挣扎,只得由他,出门之前回头,弘昌睡梦中嘴角仍有笑容。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允祥不在的时候,弘昌总伴在我身边,就如他阿玛一样,喜欢带了书到我屋子来,占踞暖炕,看书、写文章,然后喜孜孜的拿给我看,等我夸奖。
  允祥却越发的忙碌了,朝廷表面上看来,是他同廉亲王允禩平分秋色,可是实际上,雍正皇帝对他们的迥然不同的态度,早说明了问题。十一月十四日,弘昌回来说:“今天皇上又骂了廉亲王,”见我微愣才说,“就是八伯父,说他不务尽孝于父母生前,而欲矫饰于殁后,八伯父的脸都白了。”
  我暗叹,允禩事良妃至孝,想不到,如今也成了罪状之一。
  “八伯母许久不曾来看我了,”弘昌想想又说,“以前她总带很多东西来看我。”
  我微微点头,开始想当年将小小的弘昌交到凌霜手上的情形了,当年多亏了有她,不然也不知道弘昌如今怎样了,何况这些年的照拂,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感谢她。
  “弘昌,改天我们去看你八伯母吧,”我说,“额娘该谢谢她的。”
  “也好,只是四伯父……皇上不喜欢她的,以前我要去玩,总是不许我去。”弘昌倒是想去,只是,有所顾及。
  “你年纪还小,所以不许你去,如今,额娘带你去,皇上也不会说什么的,”我剥了只橘子给弘昌,他手里拿着书,这时也不接,只张大了嘴。
  去见凌霜的日子,是半个月后,允祥并没说什么,只吩咐人准备了礼物。
  “想不到你居然没死,”略坐了一阵,叫人带了弘昌去弘旺处说话,凌霜才把仍旧凌厉的目光投到我身上,“前些日子听说,我本来该去看看我们历劫归来的十三福晋的,不过如今我们是过街的老鼠,怡亲王府我们高攀不起,想想大家也无旧好叙,也就算了。”
  “这些年承你照料弘昌,本是该我来说谢谢的,”我打量凌霜,十几年不见,她额头眼角竟也有了细小的皱纹,眼神凌厉更胜当年,而其中的孤寒倔强,却仿佛早已深入了骨髓一般。
  “我也没怎么照顾他,不过是想着要是我的孩子活着……算了,反正不是因为你,所以你大可不必谢我,也不必领我的情。”凌霜口气没有丝毫缓和。
  话仍旧不投机,又坐了一会,弘昌回来,我便起身告辞,凌霜推说有些不舒服,也不送,弘昌虽有些奇怪,也只是看我一眼,见我言笑依旧,便又高兴起来。
  未走到大门,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住我,“福晋,请留步。”
  我站住,下意识的回头,却见小甬道上,此时站了一个妇人,穿着件素色绣松株梅的锦缎长棉袍,头上盘了家常的如意发髻,面目消瘦,看着却熟悉,我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才猛然想起,“碧蓝?”
  “福晋吉祥,”碧蓝嘴角扯动,走近几步,福了一福。
  “快别这样,”我上前扶她,“你怎么在这里?这些年可好?”
  “良妃娘娘去后,奴婢就到了爷这里了。”碧蓝眼中有些晶莹,“托你的福,这些年都好。”
  我心下恻然,碧蓝,那个曾经圆润明丽的女孩,我知道她心系允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如今也算如愿已偿了,只是她直接间接的害凌霜失了惟一的孩子,这些年在凌霜眼皮子底下的日子,又能一切都好到哪里?这大约就是为什么我碰到的手臂,却消瘦得皮包骨头,为什么她的眼神里,毫无神采,只有死水一样的寂静的原因吧,不过,看她的神气,似乎并不想说这些。
  “将来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只管开口。”我们相对站了一会,终究无语,她送我出来时,我叮嘱她,虽然真的出了事情,我也未必能帮上忙,不过在这里,我所剩的朋友,确实不多了。
  “那是八伯父的一个侍妾,额娘怎么认识?”弘昌不是不奇怪。
  “额娘以前在宫里,曾同她住过一间屋子,是额娘的朋友。”我只这样解释了一下。
  弘昌点头,大约对我有朋友表示惊奇。
  平静是短暂的,这是我这些年来体味到的生活真谛,所以,我格外珍惜眼前的平静。
  这天允祥在家,又换上了当年我亲手缝的那件绣翠竹的袍子,经过这么多年,衣裳的颜色都几乎洗尽了,袖口、衣角的滚边也有了磨损,“怎么倒把这件衣裳穿上了?”我看了好笑,“都旧成这个样子了。”
  “旧吗?”允祥自己看了看自己,“我不觉得呀,这还是你亲手缝给我的,穿着很舒服。”
  我心里一时暖暖的,暗下决心再缝一件给他,替换下这件,叫裁缝裁料子的时候,弘昌却有些不高兴了,嘟囔了一句,“我也没穿过额娘做的衣服。”
  我莞尔,又挑了料子,也给弘昌裁了一件。
  缝衣服的日子,我觉得幸福,在允祥和弘昌的世界里,我仍旧是惟一的存在,那么,外面怎样又如何?
  很久没有作过梦了,夜到深处,也不再觉得微寒,因为有允祥的怀抱在,他的怀抱一如多年前的温暖,在察觉我翻身后,会自动的靠过来,让我在梦中也永远有了依靠。
  雍正二年,便在这样的温馨隽永中来临,除夕清早,外面就爆竹声震天,“好吵,还让不让人睡觉!”我一如从前,被吵醒会有些起床气。
  “不早了,懒丫头,” 允祥仍旧喜欢用很多年前的称呼叫我,也不想我如今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见我不睁眼,就悄悄在我额头印上一吻,“你若是不愿意起来,我们可以做些别的。”
  “什么?”我用四根手指支起眼皮,努力调整焦距,却仍看不清他的脸,于是放弃,夜里太累了,所以早晨会困,也不知道允祥现在是什么结构,居然可以这样早就非常清醒。
  “你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允祥笑笑,不等我点头就吻了过来。
  “你不够吗?”我勉力推开他一些,抓紧时间呼吸。
  “不够,怎么会够,永远不够,”他耳语般的说着,火热的手四下游走。
  这一天,雍正也办了乾清宫家宴,不过规模很小,也没有声色歌舞,我夜里着了凉,这会正好不必找别的蹩脚借口了。
  我不能进宫,不能见元寿,这是当时的惟一交换条件。人生有得有失,虽然这失去让我痛彻心扉,但是,我终于也得到了。
  皇帝当然也没有治我的轻慢之罪,相反,傍晚,赏赐就源源送到,从吃的到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甚至一些古董摆设,几十个人穿着整齐的新装,一只只托盘五光十色。
  德安依旧是府里的总管,这时早麻利的打点了红包给了来人们,待颁赏的太监一走,方才问我:“福晋,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
  “搁着吧,等爷回来再说。”我没有兴致,转身回房歇着。
  弘昌如今已经开始有了实质一些的工作,因为白天伴我,不免要说一些朝堂上的事情。
  这年正月,开始有军中将领谈论年羹尧擅权,雍正并没有理会,反将那份奏折及朱批令北、西两路军营大臣、官员俱观之,说是“使众各发一笑”。我想,这大约是麻痹年羹尧的举动吧,毕竟,雍正眼前最大的麻烦,来自自己的兄弟。
  十阿哥允誐出事是意料之中的,这年四月他奉派往蒙古,却不肯前往,竟在张家口住了下来。初八,雍正将他滞留张家口的责任一股脑算到了允禩头上,训斥了一顿后又说:“朕今施以恩泽而不知感,喻以法令而不知惧。朕自当明罚敕法,虽系兄弟,亦难顾惜。”
  
 
第三十五章
  到了四月二十六日允誐终究被革爵拘禁了,我不知道允誐为什么仍旧如此糊涂,雍正摆明了要整治他们,虽然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但是,也不该递这样大的把柄给人呀?这其中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不能说明的原因?我不敢多想,只觉得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自己,因为一切才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后来我便不许弘昌议论朝政,允祥更是对朝堂上的事情只字不提,就这样,又一年过去了。
  雍正三年,九阿哥允禟被革去贝子,既而,十二月二十一日,雍正又下旨命每旗派马兵若干在允禩府周围防守。又于上三旗侍卫内每日派出四员,随允禩出入行走。
  带给我这个消息的,是我意想不到的人,除夕前夜,下着很大的雪,丫头秋合来悄悄告诉我,门外一个老女人披头散发,跪在那里一整天了,口口声声要见我,她也是无意中听见门口的侍卫说起,那女人的衣衫都结冰了,实在可怜见的。
  在见与不见间犹豫了一阵,我终还是出去,什么人会这样想见我,说实话,我满好奇的,门外的女人衣衫结了冰溜,却仍跪得笔直,我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吟儿。
  “吟儿姑姑,怎么是你?”我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吟儿的头发竟然大半斑白,也不过是二十多年的光景,她怎么会憔悴如斯?
  “福晋,求你救救碧蓝,”吟儿挣开我欲扶她起身的手,就这样在雪地里咣咣的对我磕头,雪虽厚,却仍能听见她额头与青石板碰撞的声音,几下子,皑皑的白雪上就有了鲜艳的颜色。
  “你这是做什么?”我拉不起来她,只能对门口的人说:“你们看什么,还不过来扶她起来。”
  “救救碧蓝吧,”侍卫们上前拉起吟儿,她却只是重复这样的一句话。
  “碧蓝在哪里?”我问她。
  吟儿回身,几十米外的墙下,一张席子,一床棉被,裹着一个人,侍卫们过去,又跑过来说:“主子,是个女人,一身的伤,就剩一口气了。”
  “先带他们进来,”我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边请了大夫诊治,一边着人去允禩府打听。
  回来的人只说,允禩府里的侍妾碧蓝,触怒了凌霜,被打得半死,逐出了府门。
  “那八爷竟没说什么?”这才是让我惊讶的,以凌霜的脾气,该是早就容不下碧蓝,怎么直到今天才赶人呢?
  “没有。”我派去的人回答。
  我皱眉,回到客房,吟儿已经清醒了。
  我听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原来她当年放出宫,嫁的丈夫没三年就去世了,家里兄弟欺负她无子,将她赶了出来,幸亏允禩遇见了她,不然,她也就死在那年了。
  后来碧蓝出宫进府,她就一直照顾、服侍碧蓝,两个人相依为命到了今天。
  “今天八福晋为什么赶你们出来,八爷竟也没阻拦?”我问。
  “婉然,天底下的女人,并不都如你一般幸运,八福晋不是坏人,八爷也是为了我们好罢了。”吟儿说,语气悲凉。
  “怎么讲?”我心里明白了些,却不愿相信。
  “八爷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们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所以,你们走吧’”,吟儿说着,眼泪滚滚而下,“碧蓝的脾气你知道,她对八爷死心塌地,怎么肯在大难临头时一走了之,何况如今,八爷府里上下,还有谁能走脱?八福晋闯了进来,叫人狠打了碧蓝一顿,才蒙混过监视、看守的一众人,把我们送出来了。”
  “你说,八爷的府邸已经……”我无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允禩同雍正斗了半生,终于,到了了结的时候吗?
  “碧蓝伤的不轻,你们先住下吧。”我起身回房,傍晚允祥回来,我大概讲了吟儿同碧蓝来投靠我的前后,允祥却半晌不语。
  “你觉得我这样做太冒失吗?”我问。
  “不是,婉然,傻丫头,你心地这样好,是我最珍惜的,碧蓝原也可怜,八哥这番心意……我们不收留她,又有谁能收留她呢?放心吧,一切有我。” 允祥拉我靠入他怀中,“四哥这次……不说了,你不要太忧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允祥既然说没事,那我就可以安心收留吟儿同碧蓝了。
  雍正四年一月,一道圣旨,将凌霜革去福晋,休回外家。旨意上说:“圣祖曾言允禩之妻残刻。朕即位后,允禩终怀异心,未必非其妻唆使所致。朕晋封允禩为亲王时,其妻外家向其称贺,却云‘何喜之有,不知陨首何日’等语。朕令皇后面加开导,允禩夫妻毫无感激之意。允禩之妻不可留于允禩之家,著革去福晋,休回外家,由外家另给房屋数间居住,严加看守。”到了二月,又令凌霜自尽,焚尸扬灰。
  消息传开那日,正是二月底,最后一场春雪下过后。
  我还没进客房的门,已经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这些日子,碧蓝的情况时好时坏,医生也说,她的病是忧伤过度,伤了肝脏,加上受了风寒和外伤,分外棘手。
  “碧蓝,你这又何苦,出了什么事情吗?”我当时还不知情,只劝她不哭。
  “福晋虽然对人严岢,却不是坏人,不该有此一报的,她尚且如此,爷将来还不知会怎样?”碧蓝哭着哭着,竟呕出了鲜血。
  “快去请大夫!”我着急,叫秋合快去,客房一时乱成一团,我只觉得心里难受,回房就见弘昌正等着我,见我回来,也不说话,只挨了我坐下,将头埋在我的腿上。
  “八伯母……”他哽咽难言,我心中一阵的酸,胀胀的痛,凌霜,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结局,当年那个猎场上驰骋如飞的火红身影,如今,也只能永存于记忆中了。对她,我不是没有过怨过,同样,也存着感激和怜惜,到了如今,恩恩怨怨,终于一切随风飘散了,只是我不懂,怎样的恨,才能让胤禛如此决绝呢?
  “婉然,我求你念在年少时的情分,去和十三爷求求情,让我……让我去陪八阿哥吧,福晋死了,他如今,只剩下我了,就是死,也让我陪他吧。”几天后碧蓝能起身时,就跪到我门外,抱住我的腿大哭,既而,又晕了过去。
  我知道,如今她的日子也不多了,只是,这个请求却是我做不到的,允祥同允禩立场不同,纵然我心里有一千一万的想要帮她的心,在这个雍正下了决心要彻底打垮允禩的时候,我都不能对允祥提这个要求,因为他于公于私都不该出面;而我,当日我选择回到允祥和弘昌身边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胤禛,终我一世,不进宫、不见他,更不能见元寿。所以,我只能愧疚的看着她,只是,她却很少再清醒过来。
  碧蓝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每每发着高烧,只口口声声叫允禩的名字。
  吟儿一直守着她,几次我悄悄过去,听见她在喃喃的说:“都是痴人呀!”
  碧蓝在糊涂的拖了将近四月后的一日,忽然清醒,我闻讯赶过去,她拉了我的手说:“婉然,我们姐妹一场,这些年你富贵荣华,却没有嫌我卑贱而不理睬我,我虽然远着你,可是心里仍把你当最好的姐妹,如今我是真的不行了,只求你最后一件事,把我烧成了灰,然后把我交到爷手中,这一生完了,我仍要陪着他,行吗?”看她竟能说这样一大段话,我泪落无声,知道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这些年我在爷身边,我知道的,八福晋的苦,弘旺额娘的苦,我的苦,爷的心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他得不到,只能日日夜夜在心里念着、想着。当时良妃娘娘去了,爷挣扎着料理完所有的事后大病了一场,半年都下不了地,皇上曾经把一副画像送来,爷常日夜看着,一日还照样画了一幅。后来我偷偷瞧过,爷看的那画像,良妃娘娘,自己画的那幅,却是你,穿的还是那年他赏我们的淡紫红的袄子。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所以我恨你,你好狠的心。”碧蓝哭了,“这些年我呆在他身边,看他自苦,也为他苦着,我才真的明白,爱人不是错,被人爱也不是错,只是,为什么不是我呢?我们明明是一起认识他的,就因为你像良妃娘娘年轻时的样子吗?”
  我握住碧蓝的手,与吟儿一起扶住她,只是,我却无泪,只觉得心如刀绞。
  碧蓝去的日子,正是六月初一,这一天,朝堂上,雍正将允禩、允禟、允禵的罪状颁示诸王、贝勒、贝子、公,满汉文武大臣,历数了允禩在康熙、雍正两朝诸罪,主要有:希图储位、暗蓄刺客,谋为不轨;诡托矫廉,收买人心;擅自销毁圣祖朱批折子,悖逆不敬;晋封亲王,出言怨诽;蒙恩委任,挟私怀诈,遇事播弄;拘禁宗人府,全无恐惧,反有不愿全尸之语。
  “凶恶之性,古今罕闻”,是雍正给允禩最后的评价。
  允祥越发的忙碌,常常是我们一块睡下,到了半夜我醒来,却见他竟已起身,在案前看他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帐目、文书。
  
  “这是她最后的心愿,我知道是为难你的,她当时人糊涂了,也算了,将来,你将她葬到八爷身边吧,这样就好了,”碧蓝去后,吟儿再三不肯留下,她说,“我厌倦了,这些年我没有学会别的,只明白一件,就是这眼前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其实都是过眼云烟,百年之后,帝王将相,还不是一堆黄土,既如此,还留恋什么?”
  吟儿的话倒叫我无言,她已然顿悟,从此无牵无挂也好。
  只是,我却依然是万丈红尘之下的平凡女子,吟儿的离开,倒叫我下定了决心,人生在世,遗憾已经太多了,到了如今,我若不为碧蓝完成这最后的心愿,只怕我们都会抱憾终生。
  允祥说一切有他,很快,他就找到了机会,带我去了宗人府。
  “早知今日,你后悔吗?”再见允禩,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虽然他的衣着仍旧整洁,虽然他的发辫仍旧梳得一丝不苟,但是,眼前的人,形消骨立,只有侧影,也就只有侧影,还依稀是那年的风华卓然。
  “成王败寇,若没料到如今,若真怕输不起,当时,就不是这样的活法了。” 允禩的笑容仍旧温暖,“婉然,你这些年还好吧?”
  “很好,”我想笑,只是终究笑不出来。
  “碧蓝她……”允禩想了想终究问了出来。
  “她在这里,”我微微低下头,“她说今后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离开你,”我将怀里抱着的盒子交到他手上,“我今天来,就是帮她做这最后一件事。
  允禩面色一时苍白如雪,却终究笑了出来,“好,这样也好,今生,终于了无牵挂了。”
  “你……”我微微仰起头,却再说不出话,令自己收回眼泪,“保重吧,”匆匆转身,再逗留一刻,只怕真的要哭了,只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婉然,你等一下,” 允禩却在背后叫住我。
  “什么?”我回身,允禩递上一小块玉佩,“这个是我自己刻的,玉是十四弟在西北军中征战时无意中得的,上次回京,他说遇到了一个故人,央了我刻了要送她的,当时事务忙乱,我也就搁下了,如今才完工。我想,我是完不成他的心愿了,十四弟的心思却不该随我长埋地下,你将来若见到十四弟,或是他说的那个故人,就……转交给她吧。”
  轻轻将玉佩攥在手心,只看一眼,我就知道,是它,原来是它,我当年在旧货市场买到的玉佩,原来,原来如此。
  我不再回头,只轻声说了“好”字,就走出了牢房,外面,允祥正等着我。
  我离开的那天夜里,允禩病重,没有等到大夫赶到……
  
  
 
尾声
  
  雍正八年,允祥病倒了,长期的积劳加上被幽禁时弄坏了身体,到了五月,情况越发的不好了,这些日子,我守在他的床边,感受生命在他身上的点点流逝。
  “婉然,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去山水间,你一直想这样的。”一日允祥早晨醒来,忽然拉住我的手,语气急切,“就我和你,远远的离开京城,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好,我等你说这句话很久了。”我笑,眼中有泪。
  准备了车辆,安排好了人手,允祥与风音进行了一次长谈,她哭得如泪人一般,却终究没有说什么,一切按照我最初计划的,对外称怡亲王病逝,福晋瓜尔佳氏殉情,雍正彼时不在京城,就赶在他回来之前盖棺。实则,我们在王府众人的哭声中已经悄悄离开。
  这一天是雍正八年的五月初四日,据说,雍正帝赶回时,悲恸不已,辍朝三日,初五日,再临丧次,奠酒举哀。谕称:“自古以来无此公忠体国之贤王”,“显名厚德为宇宙之全人。”谥“贤”,于涞水县水东村修怡亲王园寝。
  “四哥一定很难过,我……”马车里,允祥将头枕在我怀中,早已望不见北京城高耸的城墙,但是,那城墙里确实留下了我们太多的回忆
  “你为他奔走半生,难道就不能留点时间给你自己,也给我?”我轻轻戳了他一指,让自己的语气幽怨些。
  “能,怎么不能,以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再也不分开。” 允祥笑了,“以后的时间,都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了。”
  正说话间,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前面赶车的东哥忽然欢叫,是 “大贝勒”。
  “弘昌?”我同允祥都是一愣,走之前弘昌一再要与我们同行,只是若是他也走了,这事情就会露馅。于是我们说好,过段时日,弘昌再去面圣请辞,当年胤禛答应过我,给弘昌自由,他不会失言。只是如今,一天不到,他怎么就来了?
  “阿玛、额娘,”转眼功夫,弘昌追到了。
  “你怎么跟来了?” 允祥在我的扶持下坐起身问。
  “皇上说,让孩儿在身边服侍您,”弘昌说。
  “四哥?知道了?” 允祥说,回头看我,我回给他一笑。
  夕阳把马车和伴在马车身边骑马的青年的身影拉得老长,我们都没有再回头,也不知会走到哪里,我只知道,幸福从此不会再离我而去。
  
  此时,在一处山坡上,一队人马正无声伫立,目送着前面的马车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皇阿玛,您真的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你不是都看到了。”
  “您不后悔吗?”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