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老师小雪仓库第4:第一讲:语言(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5:19:44

小说八讲

 

文/张炜

 

第一讲:语言(上)

 

2010年3月—6月,作家张炜受邀任香港浸会大学驻校作家,主持“小说坊”讲授小说写作。张炜在五堂主讲及三次班访中,共用了二十余个课时,以不同于一般的教学方式和内容,紧密结合自身几十年的写作实践,讲述了小说创作的几个主要环节。这是张炜第一次系统地论述自己的写作理念,不仅对文学写作,而且也是对当代写作教学的一次反思和总结,综合了写作学、文学赏读和文学批评,对现行的写作概论有着重要的弥补、充实和别开蹊径的作用。其学术价值蕴含于娓娓道来及剥茧抽丝的剖析和论述之中,文风活泼,饱蓄幽默与睿智,令人读来兴味盎然。

——编者按

 

香港浸会大学有一个“小说坊”,每年请一位华语作家来“坊”里言传身教,带一些徒弟。做这样的“师傅”可真不容易。因为小说写作的教授一般来讲是无从做起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经验和体会,甘苦装在心里,要讲出来却颇有难处。我当这个“师傅”是高兴的,一开始并没有想得太多,在飞机上只回忆十二年前两次来港的愉快、一些朋友的面孔。这次坊工要从三月做到六月,三个月的时间,对我来说正是一种学习的机缘。

走出机场海关,很快看到前来接机的区丽冰小姐,她旁边是文学院长、诗人钟玲。钟院长有极繁忙的院务要做,却亲自来接我。一路上看着碧水青山,脑海里常要闪过以前来香港的印象。

车子开得飞快。钟玲再次介绍区丽冰说:“她叫黛安娜。”

香港女孩大多都有一个英文名字。我同时发现丽冰叫我“张老师”的时候,“师”字拖得很长,而且是二声发音。这在北方人听来多么有趣。我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身上责任重大——我这个“老师”能教给坊里学员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呢?

以前没有来过浸会大学,也想不到这里的文学气氛这么浓。写作者在这样的地方应该是欣愉的。小说坊招收学员向校内外敞开,其他学校师生及教育系统的职员皆可提交一篇作品,然后由我这个“师傅”从中选定三十到四十名。

我问钟院长怎么讲才好?她微笑道:“每个作家讲法是不一样的,从分析具体篇章到一般技法,结合个人写作经验——也有的作家侧重讲做人与做文的关系呢。”

扳指算来,我的写作生涯已有三十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当然有许多话可说,问题是这些话不要浮浅无物才好。坊里学员从二十多岁到七十多岁,这样的年龄跨度也预示了他们经验的广度和深度,这不能不让我心中忐忑。

黛安娜专门负责小说坊的事务,认真和专注令我钦佩。我每天有怎样的活动安排,她必然会在前两天发到我的信箱里,并且还会有一份打印的表格从门下塞进来。奇怪的是本来胸无成物的坊间“师傅”,当盯着一份份簇新清晰的表格时,心里却真的涌上了许多“小说作法”。

鲁迅先生当年一再告诫青年人,说不要相信那些“小说作法”之类。于是我就在坊里尽可能将这些“作法”化为闲谈和聊天——当大家笑起来的时候,我也就放松了许多。

学员们时有提问,这就吸引我去想许多以前未曾涉及的问题。每次都有课间茶歇,这会儿除了坊里备下的食物,还有学员从家里带来的分享。大家边吃边谈,也就成了精神与物质的一场场聚餐。

黛安娜仔细地把每一次授课实录下来。其中有一小段课时漏录了,她还根据自己的笔记工工整整地抄给我。这些录音后由浸会大学和万松浦书院整理出来,去掉一些啰唆,就成了这组《小说八讲》。

三个月过得真快。我这期间讲了约二十多个课时,想想看不自觉地说了多少谬言妄语——因为害怕误人,现场总是强调小说写作的“无法之法”。现在想:个人经验与体会如果还有一点价值,那也只能是随时拎来商榷和批判的用处吧。

在机场分手时,又一次听到了黛安娜拖长的“师”字和二声发音。再见了,美丽的香港、浸会大学、小说坊——所有所有的朋友……

 

文字的表象

 

我们小说坊的第一堂课就从语言讲起吧。

因为文学作品说到底是一种语言艺术,作家有再大的本事,最终也还是离不开语言。读者读一本书,最先接触到的是语言:循着一行行的文字往前走,走到故事当中和人物跟前,然后获得种种感受。我们通常判断一部书写得如何,也要从语言上鉴定一下。语言好,本身就会给人很大的享受,所谓的“享受语言”。

小说语言需要读者自己去“食用”,它不像戏剧和电影剧本的对白,还得由导演和演员表演出来,这等于经“厨师”的手重新烹制了送给他人。视觉艺术更直观更具体,而文学语言是一种指代符号,这要求读者先在心里“还原”它。

从专业写作的角度讲,从文学创作的内部来看,作家们对语言的追求算得上苛刻。真实的情况是,写作者在其一生的写作生涯中,在具体到创作一部作品时,会极其专注地、处心积虑地对待语言问题。在这方面,只要是稍稍严肃一点的写作者,从来不敢粗心大意。他们很较真。与一般阅读者不同的是,他们写作时对文字的那种极度认真和敏感、一再从细部去掌控和调度、直到获得令自己满意的某种表述效果的那股劲头,有时会令人吃惊。

也许没有顽固病态般的嗜好,就很难成为一个语言艺术家。好的小说家必然精通这门艺术,他们各个都是这样的专家,而且不能打一点折扣。

这一部分人好像有摆弄文字的癖好,他们看待文字、看待文字所组成的语言,连眼神都与众不同。他们读书,读一句话的时候,常常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将其拆解得七零八落,然后再组装起来——反复在默读中重复这个过程。文字在他们手里成了机器零部件之类的东西。

小说家对文字的敏感和对它的依赖,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进入网络时代以后,表面上看起来写作已经有点泛滥了。看看小报副刊,再看看网络,这种码字的事儿好像太随意太方便了,文字似乎可以让任何人信手涂抹一番——在闪烁的光标和一叠叠报纸那里,写作是多么容易啊!好像既无神秘也无难度,简直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而且以前教科书上讲到的一些文章法度全不存在了。难道我们真的进入了一个特殊的时代,获得了一次语言和文字的大解放,可以完全自由,只依从自己的爱好和兴趣来干就行?有时我们高兴起来,甚至会随手创造出一个新字、一个全新的句法。我们可以动辄万言,不管不顾地一直写下去。

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不过这只是一种假象,一种没有多少意义的游戏。关于语言和文字,真实的情况当然决不会如此——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其内在情形完全不是这样。那种随意涂抹是有的,但只是一些不幸和反面的例子,是浮在现代传媒工具上的某些泡沫而已。

不过,也许是受到这些不好风气的影响、受到它们的推动和连带,我们走到书店里,真的会看到一些蜂拥而来的印刷品:写得很放肆,语言上毫不讲究,有时还可以说是相当粗糙的,甚至是吓人的胡言乱语。

小说语言真的在酝酿一次空前的解放和改革——一种胡闹?难道网络时代真的意味着要有这样的一场语言狂欢?或者,一场肆无忌惮的语言大消费、大游戏就这样开始了?

大概不可能。不太可能。

因为,文学语言不会变得这么廉价,一个民族的语言也不会这么快地沦丧。经过一番仔细鉴别和观察后,可以得出结论:我们看到的那些仍然只是文字世界的边缘,是边缘地带的情形。如果我们走到中国语言艺术的内部,进入它的核心,看到的一切也许会完全不同,它并不是这样的。它如果这样,我们的文学艺术早就死亡了。连同它的死亡,还有更多美好的东西,比如一个民族几千年建立起来的卓越的审美能力,也就一起死亡了。可以庆幸的是还没有这样糟,还没有走到这样彻底悲观的地步——一切还在活着,还在像过去一样地生长和发展着。

我们这会儿可以套用一句老话,叫“泡沫下面是水流”。今天我们研究的,正是“水流”本身,是看它究竟怎样往前流动的。

 

虚构从语言开始

 

时常听到有人这样议论和评说:看某某作家多么有才能啊,多么会讲故事、多么富有想象力啊,可惜语言粗糙了一些……

这里要注意的是,他们在说作家的语言不好,而且使用了很重的一个词:粗糙。不知这是怎样的奇谈怪论。他们大概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们翻翻文学史,从古到今,还找不到一位语言糟糕的小说天才。因为道理很简单,好的小说,包括人物和故事,一切都不能脱离语言而独自存在。

让我们再进一步,问一个起码的也是重要的专业问题:作家的想象力能够脱离语言单独呈现吗?粗糙或贫瘠的语言能够表现出丰富精妙的想象力吗?也就是说,很差的语言却表现出奇特的想象、描绘出生动的人物形象,这是可能的吗?

大概很难——不,应该说根本就做不到。

可见那些将语言分离出来的阅读是不求甚解、比较浮浅的。事实上在文学写作中,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语言,什么时候都绕不开语言。夸张一点说,语言在许多时候简直可以看做目的,而不仅仅是手段——语言差不多就是一切,一切都包含在语言中。

我们这样强调语言,说明它是文学艺术的本质部分、核心部分,而不是附加在外部的装饰。我们真的找不出哪种艺术形式比文学写作更依赖语言的了。文雅一点说:文学的全部奥秘都是在文字的貌似沉默中完成和呈现的,文字当中隐藏了无尽的魔法。

有人说,话剧不也是语言的艺术吗,那不是魔法吗?是魔法,但是戏剧的语言最后与小说仍然不同,剧本还要通过角色在舞台上演出,那些对白从演员的口中一旦飞出,就再也不同于原来的文字了。这时候的文字已经不再沉默了。可是文学作品的文字,比如小说的文字,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而正是这沉默里藏下了尖声大叫或欢呼雀跃,可它只能依赖阅读,让读者在心中去感受和还原。——面对读者,这些文字一生都是孤立无援的,一生都在独自奋战。所以它的个体或群体必须是最优秀、最卓越的,这才能经得起孤独的考验,并且最终取得成功,获得胜利。

小说的语言不仅要洗练、准确、干净、畅达,还要具备这些好语言的共同特质,乃至具备更多。要在这一般“好”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千变万化,呈现出一万个面目才行。

比如说,大家都知道小说是依赖于虚构的,可它究竟从哪里开始?也就是说,它是从哪里着手进入虚构的呢?

有人可能回答:从故事,还有人物。——如果不是从这两个方面,那么它又能从哪些地方着手呢?

我们今天的回答是:小说的虚构是无所不在的,但它首先要做的,就是从语言开始虚构。

有人听了会感到奇怪,问:难道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可以这样说。但我们这里的“语言虚构”,指的是说话的方式。就是说,小说的语言就像小说的故事和人物一样,不是追求简单的“生活的真实”。也等于说,作品中的人物说话的方式,更有描述和讲述的方式,都是由作者虚构出来的。

有人听了会更加糊涂:这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方式”怎么虚构?如果连说话的方式都是虚构的,那我们在阅读中怎么能没有察觉?

在我们的经验里,说话方式如果是“虚构”(编造)的,那读起来就会十分别扭,甚至没法让人读懂。所以我们才强调:小说作品里所有人物的说话都要贴近身份。就连我们作者叙述的语言,也要具有大家都能认可的客观性才好,不然读起来就会显得陌生怪异,影响接受和理解。也就是说,说话的内容可以是虚构的,但“说话的方式”必须是与大家一致的。

比如小说写到一位老农民或一位知识分子、或一位官场人物,他们都要操持自己的语言,不然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这些角色由于经历不同,文化教养不同,说话的方式会有很大差异。就算同一种职业的人,因为生活经历和性格的不同,也要表现出许多差别。所以说“说话方式”必须是贴紧人物身份的、专属于“这一个”的,这哪里还会容得下“虚构”?

为了进一步强调语言方式的非虚构性,有人还指出了一个长期的事实:写作学著作曾一再地强调,作家要到群众中学习语言,比如向工农兵学习等等。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写工农兵,就要学习他们的“说话方式”。——越是像生活中的人物,小说就越生动越成功。

一般的文学理论也认为,文学作品贴近生活,首先要做到语言贴近。如果语言是作家自己的,问题就全出来了:学生腔、知识分子腔,不生动和呆板等等。

根据如上的理由,有人一直在否定“语言”和“语言方式”的虚构性。他们通常的认识是:故事和人物都可以虚构。对不起,语言可不行。作者必须老老实实地说话,贴着人物说话,用我们大家都能听得懂的语调说话。——这样才能把故事完整地、活灵活现地讲给人民大众。

这里所说的“语调”两个字特别需要注意。原来一直强调的语言的非虚构性(真实性),说白了不过是要求作者的语言具有更大的公众性和社会性,也就是说,这里要求作者使用他人的腔调来讲自己的故事。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其他一切都是虚构的,唯独语言是个例外?

真实的情况只能是:小说作为一种虚构的文学形式,虚构性是渗透在所有方面的,而且可以说,它首先就是从语言开始的。如果我们认真解剖一部好的小说就会发现:这其中无论是作者使用的叙述语言还是其中的人物语言,都是独具特点和与众不同的;它们不太像公众的、社会的,而纯粹是独一份的。原来它是属于作家自己的,而不可能属于任何别的人。他的这种“语言方式”根本就不可能复制。

而那些差一些的小说,倒往往具有语言的大众性和社会性。作品的“语言方式”大致似曾相识,和平常见到的听到的差不了多少。

文学语言特别是小说语言,如上所说,它有一种沉默的性质——读者接受的过程是一种心读,而不是大声朗诵出来——如果我们试着将它读出来,特别是读到人物对话的时候,或许会觉得有什么不合榫,因为它与现实生活中的说话方式仍然会有一些“隔”。——但如果只是心读,也就不会有这种不适感了;相反还会觉得作家的这种语言特别舒服,别有一种魅力、穿透力和感染力。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了:小说语言原来是用来阅读而不是朗读的,并且是独有的一种默读方式——不仅是叙述语言,即便是其中的人物对话,也要区别于朗读语言。这种语言深深地打上了沉默的烙印、作家个人的生命烙印,而且擦不去。不错,这是一种“心语方式”,这种方式的形成,要经过很长的训练和探索阶段。

这里的全部奥秘就在于,作家使用了一种经过他自己虚构的、只用来在心中默读的特别言说方式。大街上和社会上的语言,从来不以默读的方式存在,这就是二者之间的区别。从有声到无声,这种语言方式的改变和演进,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才形成的。它当然来自生活,但却有一个被个体生命充分发酵、发生了类似于化学反应的那样一个过程——看起来很像生活中的语言,但实际上不是——我们如果在生活中真的这样说起话来,听起来会怪怪的。

原来小说语言的高明与拙劣,是否优秀,不是比谁更像生活中的人在说话,而是看谁把这种“心语”运用得更卓越。

有人会说:原来小说语言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不,不是“高于”,而是“异于”,是发生了化学变化之后、性质上有了区别的另一种语言。

一般来说,那些社会性的自发写作,因为没有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使用的语言就是非虚构的语言方式——这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写作了。让语言方式走入虚构,形成作家个人的,这将是一个缓慢的学习过程,但只有完成了这个过程,才算是真正地走入了文学写作。

如果我们来一个尝试:只让人物和故事虚构,但直接采纳生活中通用的、时下的生活语言来描述和叙述,这样的后果又会怎样?

结果我们就会发现,这个工作很难进行下去——除非我们能够忍受极度的平庸和拙劣,太别扭、粗糙而且极不真实——这种语言上的“求真求实”反而使小说有了不真实的感觉,也不自然,总觉得矫揉造作。我们写出来的东西有点四不像:既不像小说又不像报告文学,也不像通讯报道。

原来,小说写作不能亦步亦趋地移植或模仿大众和社会语言,而只能是作家个人的说话方式。

(未完待续,欢迎关注2011年第1期《青年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