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岛一天200:一个日本遗孤的漫漫寻亲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2:20:44

荀子是辽宁省第一批返回日本的47名遗孤之一,她生命的前40年在中国度过。如今,她的直系血亲都在日本,她却总是觉得有一股力量吸引她回中国。那是一条看不见的、无血缘关系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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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2日下午,津田荀子和大女儿冬子一家落在了沈阳桃仙机场。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中国了,但她知道,总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回来。
68年前,荀子出生在中国大连。64年前的8·15,她和姐姐、弟弟一起成了遗孤。1983年,她成为辽宁省第一批返回日本的47名遗孤之一。

人生前半段,她叫宋春巧

荀子的老家在日本福井。20世纪30年代,荀子的父母来到大连,在当时的“满铁”工作。父亲是个木匠,当时一起工作的也有很多中国人,大家关系不错。其中有个叫武洪森(音)的瓦匠,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荀子的父母匆匆踏上了逃亡回国之路,临走前把三个孩子托付给了中国人,荀子被送给了武洪森一家抚养。和她一起被遗留在大连的,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那一年,荀子4岁。
后来,武家夫妇带着荀子把家搬到了抚顺,但意外的是,武家媳妇有喜了,不久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自然是自己的好,于是,荀子似乎成了这一家多余的人,后来以至于连邻居都看不惯了:“你们不想养就送人吧。”
恰好荀子第二个养父的外甥知道了这件事,就给过了个话,于是,荀子到了第二个养父家。这家姓宋,户主宋廷岐在沈阳大西菜行做买卖,家境不错,有过三个孩子但都夭折了,他们的爱需要一个孩子来承续。
这是荀子拥有一个温馨的中国家庭的开始。她有了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宋春巧。
成为宋春巧之后,她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她说中国话唱中国歌,和那个年代的同龄中国孩子一样,看着《平原游击队》《地道战》长大,对于自己的特殊身世一无所知。
22岁的时候,宋春巧经人介绍认识了电焊工人周德胜。这个男人身材魁梧、眉眼周正,就这样两家定下了姻缘。关于宋春巧的日本遗孤身份,宋家的人一直没有告诉她本人,因此宋春巧以宋家独女的身份嫁给了出去。
之后的年份,宋春巧享受着中国式生活,并不富足却很充实。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日本遗孤和中国人的混血儿。他们给孩子起名,大女儿晓冬,儿子晓罡,二女儿晓芳——纯正的当时的中国名字。

“感谢周总理,感谢田中”

在知道自己是日本遗孤之后,宋春巧最想的,就是亲眼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一年是1969年,她28岁。
关于这一段,流传着两个版本的说法。宋春巧的表姐、现居住在沈阳的陈素香,以及周德胜的妹妹周连珠的说法是:宋春巧的养父率先过世,养母在临终前告知了宋春巧的身世。
而荀子(宋春巧)本人则向记者吐露了实情:“其实更早我就知道了,邻居们都说我是‘宋家要来的’,私下里也打听了一些。但那时候不敢直接问养父养母,怕他们伤心,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睛也涌起了泪水,“爹和娘(指宋廷岐夫妇)对我太好了!我从没感觉自己是‘要来的’,人总得掏良心说话,到什么时候都得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她说即使是日本人也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归国遗孤之间流传这样的说法,说中国地大物博,人的心胸也开阔。日本的地方太小,所以心胸也小。如果换一下位置,日本人肯定不会养活中国遗孤的。”
她说的没错,中国人收养日本遗孤是因为一种博大的爱,而绝对不仅仅是无嗣家庭为了“有个孩子”那么简单。荀子姐姐的中国养父母并不缺少孩子,那是大连一个拥有5个孩子的家庭,荀子的姐姐成了第6个。
宋春巧想见亲生父母的愿望在那时还是奢望,直到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中日邦交实现了正常化之后,这个奢望才变成希望,有了实现的可能。
“所以要感谢周总理,感谢田中。”荀子由衷地说,“其实日本人也感谢周总理,他让很多日本老人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右臂上,特殊的“花”

关于荀子的寻亲之路,依然是两个版本,或许两个版本是同时进行的。
周德胜的妹妹周连珠回忆说,从广播里听到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消息之后,有不错文字功底的周德胜代妻子写了一封信寄给日本驻华大使馆(当时日本驻沈阳总领事馆还没有设立)。
荀子回到日本后从母亲口里得到的讯息是:荀子的父亲日夜思念留在中国的姐弟三人,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往中国大连市公安局写了信,详细述说了荀子三姐弟遗留的时间,各自特征等,请求中国政府帮忙。
总之,在那个中日恢复交往的大背景下,加上日本各民间团体的推动以及中日新闻媒体的帮助,找到有迹可循的遗孤们并不是难事。
但寻亲的验证工作却不是几天的事,往复的寻找,信息递送,这花上了几年。
确认首先从遗孤的身份开始,荀子很快通过右臂上的“花”证明了自己的日本遗孤身份——日本新生儿“种花”(既种痘,打疫苗)的排列方式与中国不同,右臂上四个“花”呈规则的正方形分布,组成一个“口”字的四个顶点。荀子的右臂正是这样。
但血缘的认证却并不简单。虽然荀子的母亲看录像资料并觉得“很象”,但认亲必须经过三十多项化验和测试。其中仅血型一项就要花费12万日元。因为当时还不能确认是自己的女儿,荀子的妈妈拒绝出这样一笔费用,于是费用由日本政府买单。
“那是他们欠我们的。”说到此,荀子又一次表达了他对日本发动战争的不满,她甚至没有怨恨当初丢下她的母亲。
荀子的父亲终于没能等到相见的一天。1974年,他带着遗憾,带着对三个孩子儿时笑脸的记忆离开了人世。

写下保证书,举家迁往日本

在荀子父亲离开后的第7年,荀子才第一次踏上日本——她的祖国。但那次是以遗孤回国观光的名义,因为她不确定是否应该回到这个从未去过的祖国。
20世纪80年代初的日本和中国在经济上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荀子的妹妹(父母回日本所生)来到中国看她,当时中国的环境和情况都不如日本,妹妹回国后和母亲描述之后,母亲希望荀子能回到身边。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家庭。
荀子的丈夫周德胜同意举家迁往日本。但这还不够,派出所的同志特意来到太原街,征得周德胜父亲的同意,并写下“同意周德胜随媳妇去日本定居”的字据才放行。“当时谁也不知道日本国什么情况,怕万一老爷子想儿子了跟派出所要人,人家怎么办呢?”周德胜的妹妹周连珠回忆当时的细节,这样解释。
1983年,荀子和丈夫举家迁往日本,在大阪府吹田市定居。一家随荀子父亲的家族姓了“津田”,宋春巧变成了津田荀子,三个孩子也姓津田,但名字还叫冬子、罡夫和芳子。只有周德胜例外,他为自己取的日本名字是胜本中一郎,“我本是一个中国人”的意思。

子女延续着中国感情线

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浸润,荀子和孩子已经完全融入了日本的生活。但他们和中国的渊源却没有断。
大女儿冬子的姻缘也是与中日两国相关的。冬子的丈夫也是中日混血儿,父亲是日本遗孤,母亲是中国人。冬子一家延续着中日各半的血统。在家里的时候,冬子和丈夫偶尔会用汉语交流,所以他们的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也可以说简单的汉语。
儿子罡夫娶的是中国新娘——他念念不忘的一个中学同学。因为中国血脉占了多数,两个人的婚礼也选择在了沈阳举行。那一天很热闹,他们当年的中学同学来了不少,成就了一个纯正的中国式婚礼。如今,他们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即将考大学,除了日语和英语之外,她可以熟练地说汉语。
刚到日本的时候,小女儿芳子还是小学生,荀子的三个孩子中她年龄最小,因此融入日本社会也更早更快一些。芳子嫁给了一个地道的日本男人,组成了一个四分之三日本血统和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家庭。他们有两个儿子,可以听懂简单的汉语词汇,但不会说。
冬子和罡夫回中国的次数要多一些,因为他们有更多的中国亲友,还有不少儿时的玩伴至今仍有联系。芳子则少一些,仅有的两次回中国的目的是“让孩子了解中国,看看妈妈生活过的地方”。
荀子和他的子女们,和几千日本遗孤一样,成为联系中日两国的另一条纽带。他们体内有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的血脉,他们即使不说也清楚地知道当年那段历史,他们是日本军国主义和战争的受害者,但他们却最先从中国人民这里得到了意外的补偿。

后来……

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中国度过,现居日本,却还想着回中国享受晚年……荀子的一生注定牵连着两个恩仇纠葛了数百年的邻邦。
但年龄大了,荀子往来中国的频率从两年一次到两三年一次,又到三四年一次。用她的话说,叫“回国”。而再回日本的时候,她也说“回国”。究竟去哪里算是“回”?她将来最终要“回”到哪里?她也说不清。她就这样穿行在两个国、两个家之间。
大阪有直飞沈阳的航班,很方便。
和荀子有“姑舅亲”关系的表姐陈素香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住在沈阳红霞市场的一户三层楼里。陈素香的爸爸是宋春巧的舅舅,宋春巧的妈妈是陈素香的姑姑。荀子还是宋春巧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玩了,荀子回到日本后,和她的联系也最频繁。荀子每到沈阳,那里总是她的第一个落脚点。
陈素香的老伴叫曲景荣,和荀子也认识四十多年了。三个老人见了面,先是说说近况,然后就是叙旧。作为遗孤,荀子得到了日本政府的照顾,她的糖尿病更严重了,每天都要打胰岛素,甚至这次来中国,日本政府还给她带上了“公费医疗”的材料,支持她在中国就医。对此,荀子的丈夫觉得“日本政府还不错”。但曲景荣老人不买账:“谁让小日本当年搞战争?这不都是他们害的吗?”谈话进行到这儿,荀子也会以难改的沈阳口音表达不满:“是啊!小鬼子伺候咱,是应该的……”说这话的时候,荀子的口气很平静,不会觉得身份的尴尬,也没有太多怨恨。这倒是让在荀子面前刻意回避“鬼子”话题的表姐陈素香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除了表姐家,荀子还会走几家亲戚——丈夫的妹妹家,儿媳妇的父母家,身体允许的时候,还会去山东看看养父母老家的亲戚。
每次来,她都会先打电话来问问每一家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如今中国已经发展到无需从日本捎带东西的程度,但荀子还是要带一些日本特色小食品和小玩意过来,她对每一家晚辈、甚至再小一辈的小孩子喜欢什么,都了如指掌。因为她是他们的姨、舅妈、姥姥和奶奶。
作为遗孤返回日本之前,荀子一家住在铁西区肇工街。近几年,沈阳新楼盘冲天而起的年代,那几栋临近地铁一号线的六层老楼竟然仍保留着。曾经,她想要把那房子买回来养老。但时断时续的“动迁”传闻最终让她放弃。
如今,那个熟悉的二单元一楼1号不再有私家后院,产权也已经几易其主,连老邻居也都搬了家。但每次回中国,荀子仍会念念不忘地到那里看一看,看着陌生的孩子在当年的自家后院玩耍,她就像个许多上了年纪的中国老人那样,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