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繁朔太郎吧:《天龙八部》中段正淳身边的女人(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7 08:03:17
关于恋物癖这个问题,法国女性精神分析师克莉斯提娃(JuliaKristeva)也做了一番值得参考的补充。根据克莉斯提娃的论点,恋物癖的确和镜像期的自恋情结有关。小孩对镜像投注驱力(drives)的原初自恋期,奠定了后来他可以区分人我、自身与外物的的基础:小孩最早安置/确立(posit)的物件(object)便是镜像中的自我,而认识到镜像毕竟外于自身之后,他将能接受与母亲分离的经验,在象徵秩序中一一安置/确立其他物件/客体的存在,也就是展开他象徵表意(signify)的过程,利用语言的表意来升华原初的失落感(Kristeva1984: 46);但是镜像期的经验如果不能被适当的转化发展,那么就有可能变为窥视狂(scopophilia),始终需要一面镜子或替代镜子功能的受话者(addressee);或者是变成恋物癖者,抗拒承认他发现母亲被去势的这件事,运用恋物癖的机制使阳物母亲的存在可以确立。克莉斯提娃认为其实恋物癖也许不是在发现母亲被去势的时候才出现的,更早期对自己镜像的依恋、不能将镜像与实际身体分离开来的问题也将造成恋物癖的形成(1984: 63)。总之,不论是因为不能与母亲分离所以认定其为阳物母亲(phallic mother),或是深陷于镜像误识之中所造成的恋物癖,都是一种透过恋物回返自体快感(autoeroticism)的机制(1984: 65),是正常的表意功能停滞的一种表现,因为表意功能是要主体学习用语言去指涉,同时了解使用语言就是接受失落(必然是当下缺席(absent)的东西才需要靠语言来再现(represent))的这个事实,而恋物癖者却不使用语言,而使用物件(objects)来表意(1984: 64)。 在以上的理论中,佛洛依德的看法因为倾向生物决定论,因此令人不解的是如果从对阳具有无的在意来解释恋物癖的产生,那么本来就没有阳具、也就没有去势恐惧的女性是否就不会有恋物癖的出现?克莉斯提娃的补充则把恋物癖连结到镜像期所发生的问题(disorders inthe mirror stage)之上,因而可以解释两性都有可能出现恋物癖。其实,如果我们按照拉冈对佛洛依德去势效应的修正来看这个问题,会更为清楚;拉冈认为去势效应并不必定指小孩对失去阳具的恐惧,而是小孩与母亲分离的经验中,发现自己不是母亲唯一爱著的对象(因为还有父亲),母亲有著他所不了解的、不可知的欲望,因此深感自己一定失去了什么东西(Lacan 1957-1958, seminar of January15, 1958, qtd. In Dor 115)这样的一种原初失落,换句话说,恋物癖不必然只发生在不承认母亲在生理上被去势的男孩身上,也发生在明知已然失落了爱物却不愿意接受失落或分离经验的任何主体身上。王夫人对蔓陀山庄的茶花所投注的特殊情感,正是一种恋物癖者与物神的关系,用以否认情郎段正淳已经不在身边的事实。  用来让自己对失落视而不见的物神具备了什么样的特质呢?这里我们可以参考马克斯在分析商品物神化的现象时所提供的看法:「在金币作为交易媒介的阶段,货币本身依旧带有使用价值的色彩。但因在频繁的交易流通过程中金币本身的物质性会不断耗损,变得越来越名不符实□金币本身所代表的价值不符现有的实质□遂导致金币后来逐渐为铜币、镍币、甚至纸币所取代。也就是说,整个货币的流变是往愈来愈名不符实的方向走(Marx 11-4),变得越来越鬼魅。正如齐杰克(Slavoj Zizek)所言,钱币拥有一种难以言喻、崇高(sublime)的『非物质肉身性』(immaterial corporeality)□纵使肉身不断消磨耗损,但它所象徵的价值依旧恒常不变(18)」(Chiou 106)。简单的说,物神必须超越该事物本身原本的价值、对主体产生无法名状的特殊魅力,也就是必须产生溢乎其「物质肉身」的吸引力。那么什么样的东西特别可能成为物神?它通常必须和主体不愿与之分离的对象有所关连。段誉曾经猜测到王夫人分外喜爱茶花的原因「定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花有什么关连」(第四十七回,金1985),这个推测后来在王夫人死前从段正淳与她的对话中得到证实:「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蔓陀花之日。」(第四十八回,金2032);王夫人当年与段正淳在姑苏的蔓陀山庄定情,段正淳离去后山庄依然种满大理的山茶花,而且就连后来她用计要擒拿段正淳时,所购置的庄子也是种满了茶花,茶花的布置还和当初一模一样,这些都足以证明王夫人对茶花的喜爱不只是喜欢茶花本身,其实更是在延续对段正淳的情爱,否则她也不会连品种都不懂却还是痴恋著段誉眼中一盆盆的俗品茶花□把大理人嘲讽命名为「落第秀才」的杂色茶花视为至宝、把白茶「红妆素裹」、「抓破美人脸」都当成「满月」……等等,王夫人的「焚琴煮鹤」、「不懂山茶,偏要种山茶」(第十二回,金493)在段誉看来十分无稽,但其实只要了解茶花对王夫人的象徵意义,就可以理解何以她爱茶花却不识茶花本身「物质肉身」的价值。王夫人或许本来就已极爱茶花,但是茶花被提升到物神的地位,却定是段正淳的离去所造成的,藉著大理盛产的茶花,住在蔓陀山庄的她与住在满是茶花的镇南王府的段正淳之间,也彷佛还有著联系。
段誉曾经揣测,王夫人「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活埋,当然是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妻」(第四十七回,金1985),其实除此之外,王夫人动辄把大理段氏的人、在外另有情妇又不肯杀妻另娶的人捉来活埋做茶花花肥的这种行径,也可以看出王夫人绝不只是单纯地喜爱茶花:透过茶花来思念、埋怨、痛恨段正淳,无非都是处心积虑地用茶花来维系住与段正淳的一丝关系。王夫人原本也要将闯入山庄的段誉折磨至死再做成花肥,却因他说起茶花头头是道便愿意设宴款待他,在席间段誉侃侃而谈茶花的正品副品如何区分、有哪些名种,王夫人聆听得悠然神往之际,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第十二回,金496),这里实在是点破了茶花在王夫人心中如此重要的关键所在:分离已成事实却不能接受,恋物癖者只有凭藉著物神,停滞在分离之前的完满幻象中,而无法在象徵秩序中开展自己欲望的辩证。而连王夫人想计擒段正淳时,也是利用过去段正淳吟过的诗词「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第四十七回,金1979-80)做成填字游戏,企图引段正淳入瓮,她牢记当年与茶花/段正淳有关的种种,始终停留在过去回忆的心态,不言自明。  不论是自恋或是恋物,困在想像认同的层次中等待他者的凝望来成立自我的结果,便是主体的极度异化、有抒解不完的攻击欲。段誉感叹父亲的旧情人,包括自己母亲,个个脾气古怪(第四十七回,金1996),实非无的放矢。最后这些女人(除了康敏之外)全部同归于尽的场景中,特别加以刻画、也因此分外值得玩味的,便是王夫人的死:当慕容复杀了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却仍不能使段正淳屈服时,王夫人虽然是慕容复的旧母,却也开始心惊有性命之虞,此时段正淳对她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毕竟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你外甥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有什么打紧,只须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段正淳这番话使王夫人害怕莫名,因为她知道段正淳恨她至极,才会故意说反话让慕容复把她也杀了,但是之后的变化则更为戏剧性: 王夫人素知道外甥心狠手辣[…]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的一番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刀万剐不可…...」他知道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是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复来杀了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谅了自己。可是她十馀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著自己胸口突然间脑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宵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第四十八回,金2031) 最后王夫人更在段正淳斥骂不休的情况下,猛然自己撞向慕容复的剑尖结束生命,不但段正淳要吃惊何以王夫人不解他的斥骂是要救她一命,读者可能也极惊讶于王夫人竟神智不清、颠三倒四至此,先前还知道段正淳若假意示好才是恨她的表现,瞬时间竟然又认为段正淳如此严厉的话语是恨她的表现。这一段的曲折写得极细致,我们就此可以再次看到想像认同造成的问题。先前说过,当主体困在oo’的想像轴线上时,这轴线会形成一道语言墙,阻隔了真正对话的进行□每一个主体的语言行动其实都受到了欲望的穿透,必须放在代表大他者的象徵体系中才能理解,不能只从自我的位置出发,以想像投射的方式理解字面上的意思。王夫人起初意识到这一点,知道段正淳语言中的欲望是要置她于死地,但是当段正淳心软改口骂她时,她却因为心神已乱,分不清楚段正淳口头上的辱骂是否正是他的真心,因此把自己弃妇哀怨自伤的心情--「你从前对我说过甚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金2031),一股脑投射到段正淳身上;说话者的发言位置、发言欲望这些东西都被摒除在想像轴线之外了,此刻段正淳所说的话听在王夫人的耳朵里之所以只具有字面上的辱骂仇恨之意,实在是因为王夫人几近偏执的状态,使她所听见的成为一种「错觉的言说」(delusional speech),自己心里怀疑、焦虑、认为对方会如此看待自己的种种信息,会反向地透过错觉中的小他者之口被主体接收(receiving somewhere her own message in aninverted form from the small other; Lacan 1993: 52-3)。而偏执的想像认同所造成的结果,自然是使王夫人认定段正淳不但离弃她还恨她,因而决定自戕,王夫人想听的,毕竟是段正淳「轻怜密爱」之语,和阮星竹一样,即使是口头说说骗她,她也高兴□王夫人就在段正淳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承诺:明天就去大理无量山中的玉洞双宿双飞,之后,满脸喜色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