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进黑洞的叫什么电影:南投那塊A4農地的笑話

前言

從「耕者有其田」、「三七五減租」實施之後，台灣的土地政策四十多年來，沒有重大變革，時至今日，農業占有絕大多數土地資源，台灣可利用的土地，農業約占去八成。

另一方面，隨著台灣經濟發展，發生兩個現象，第一、農業的產值越來越低，現在僅占國民生產毛額的百分之三左右，如果我國加入貿易組織，受進口農產品的衝擊，估計農業產值還會再降低。第二、其他部門快速發展，建築與工商業用地的需求越來越多。

台灣的「農地」，在這個情況下，面臨了強大的「釋出」壓力。

工商業者和一些要求「離農」的農民，疾呼「農地解嚴」，要求「農地鬆綁」。並說，這是「土地二次革命」。

反對者，則憂慮政府過去執法的效率太差，投機者及財團過去炒作農地的血跡斑斑，加上政府現在並沒有做好釋出農地的相關調查及規畫，如驟而大規模釋出農地，將陷台灣於萬劫不復，社會更不公平，環境破壞更厲害，農民生活更困苦。 正反陣營的激烈論戰，尚無結論。但是，在贊成農地大幅並快速的部分民代壓力之下，這個月（民國八十七年二月）二十日，農地自由買賣的配套法案即要送進立法院，正反陣營將展開另一波鬥爭。由於事關重大，本報今天起特別推出「台灣二次土改──農地農用、不用、誤用，還是濫用？」系列報導，供關心台灣永續發展的廣大民眾參考。

南投那塊A4農地的笑話(1)

記者陳承中／調查採訪

他，有一塊地，
地，20公分乘20公分，
不到一張A4影印紙大，
他，申請自耕能力證明......

南投中寮，曾發生一個關於農地的天大笑話。

有人用一塊「二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小到極點」的這麼一塊農地，申請自耕能力證明。但是，「二十公分乘二十公分」有多大？

比一比，發現竟還不到一張A4影印紙那麼「大」！大概放一雙大人的鞋子，就超過，踩到了旁邊別人的土地上！居然，有人用它，用「A4農地」，向南投縣政府申請自耕能力證明。

滿懷好奇心，上月中，跑到「A4農地」現場去查一查，真難找，但還是找到了，地，在中寮鄉雙龍隧道附近一條橋下的檳榔園裡，而且，情形是這樣子：有人在這個檳榔園裡，「擠」出一小塊地，把它分成好幾個「小」單位，小到每個單位只有一平方公尺，而後，這幾個一平方公尺的小單位，又再細分，分割為更小的單位，再出售給好幾個「地主」，大家共同持分這平方公尺「農地」，其中，有一個小單位的「地主們」，其中兩人，一個持有的農地，是一平方公尺的三分之一，另一個持有的農地，是一平方公尺的二十五分之一，他們兩人便持這兩塊可以登上金氏紀錄的超級迷你小農地，向南投縣政府申請自耕能力證明。一平方公尺的二十五分之一，就是「二十公分乘二十公分」。

這個南投中寮一條橋下檳榔園裡的一塊幾平方公尺「小」的草地上，現在，「硬」擠進去了十多名「地主」，因為太有趣，帶路去現場的南投人，那天，笑得臉龐都發紅了，他指著從南投縣政府取來的地籍圖和公文，笑著說：「小小幾平方公尺土地，分割成十多筆地，多擠進十多個地主，承辦人畫這張地籍圖，必須在一點點空間裡，一筆一筆填上地號，好像藝術家做髮雕，承辦人要在很小的紙上寫很多很多字，差點兒瘋掉了。」

離譜的事，怎麼核准？
南投縣府請示省府，
省府向上請示中央，
「依權責認定」球踢回來......

這件事太離譜，所以南投縣政府地政課收到當事人的自耕能力證明申請後，不敢同意，便向台灣省地政處請示。地政處判斷，這是財團要製造人頭炒農地，所以，趕緊再向上，向內政部請示。不料，內政部指示南投縣政府說：因為農地沒有最小面積限制，所以不可駁回當事人申請，這件事，應由承辦單位「依權責認定」。

內政部踢皮球，這怎麼辦？

南投縣政府承辦人前思後想，最後決定，先去現場看看：因為，申請人說，「二十公分乘二十公分」的這塊農地上，種的作物是番薯。那麼，就去看看這些番薯是怎麼種的，南投的番薯究竟有多大，才能生長在只有一張影印紙那麼小的地上？

那天，申請人帶路，到了現場，承辦人叫申請人指出他「一平方公尺的二十五分之一」的農地在那裡？申請人指出後，承辦人心念一轉，要做個「測謊」的小測驗，故意帶申請人又到其他地方走走，過一下，再回到原地，要申請人再把他的地，指出一遍，結果，申請人竟指錯了！前後兩次，指的地點竟不一樣。

申請人辯稱，他不必弄清楚自己「二十公分乘二十公分」的地究竟是那一塊，因為，他是和別人「共同經營」這一平方公尺農地！所以，他的番薯種在這一平方公尺的任何二十五分之一處，都可以！

申請人到了現場，
找不到那塊A4農地，
番薯，也沒有種，
案子，也就懸著......

這個案子，承辦人最後的處理是，皮球踢到儲蓄室去！不處理。內政部不准駁回當事人申請，要承辦人「依權責認定」。承辦人的裁決是：農地雖沒有最小面積限制，但該案申請人申請自耕能力證明的土地，面積實在太小，小到，到了現場申請人竟搞不定是那一塊，所以南投縣政府「依權責」，「不認定」。 這個案子如今便懸在南投。「不認定」，沒下文。不過，教人驚愕的是，此前，南投另有一個相似的案子，卻已准了！

南投那塊A4農地的笑話(2)

另一個他，民意代表，
50坪的地割成50塊，
一人一坪申請自耕農，
承辦人「依權責」准了......

這個案子，地，在埔里榮民總醫院後方，地主是位民意代表，他把一百七十平方公尺，約五十坪的農地，申請分割，割成三平方公尺一塊，即一坪地一塊，分成五十塊，爾後一塊一塊出售給他人，讓這批人用來申請自耕能力證明。

南投縣政府承辦人當時也向上級請示。上級，也是要承辦人「依權責認定」！但這個案子，承辦人後來准了。「因為，一坪大小的地，面積夠大，仍可種菜。」承辦人認為。

憲法第一百四十三條規定：「對於土地之分配與整理，應以扶植自耕農為原則。」土地法第三十條規定：「私有農地所有權之移轉，其承受人以能自耕者為限。」

這是現在農地承受資格，以能自耕者為限的法源；是南投縣一連發生兩個關於農地的天大笑話的時代背景。

也說明了：「徒法不足以自行。」

因為，到今天為止，形式上，農地移轉，政府管制非常嚴格。憲法及土地法規定，只有「有自耕能力者」可以買農地，就是說只有農民能買農地。這個政策，叫「農地農有」。

但是，為了要買農地，有人千方百計做「假農民」，奇招百出，於是，竟發生了南投中寮「A4農地」這樣的笑話。

本月20日法案送立法，
不是自耕農也能買農地，
「農地農有」將成絕響，
「農地農用」有誰在用？

雖然，現在農業發展條例即將修正，本月二十日，配套的修正法案也要送進立法院，政府即將解除「農地農有」的限制，日後，國人不是自耕農，也能買農地了，所以，南投中寮「A4農地」，和埔里「一坪農地」的笑話，或將成為絕響。但是，一些農業官員及學者專家還是很擔心：農地承受資格一旦全面放寬，可能更方便財團及投機者購買農地，等著日後轉用圖利，而不會好好利用。

因為，大家根本就不想「農地農用」。

「A4農地」的例子顯示，今天的法令，「農地農有」，限制這麼嚴苛，但是，卻因執法困難，大家鑽漏洞，有法形同無法，「農地農有」，根本沒做好。同時，同樣因為執法困難，農地政策的「另一半」，「農地農用」，也沒做好。

尤其，「徒法不足以自行」之外，又因為政治介入，黑道介入，使當前台灣各地，農地違規使用普遍，農地破壞的惡況驚人，恍如無政府。

俯視中壢環中東路，
農地，彷彿在告狀：
不用懷疑，證據在此，
他們違規使用農地……

以下是最近探訪台灣各縣市，發現的亂象。

中壢市環中東路，上月有一天下午三點多，時有時無的冬天陽光，時有時無的灑在路邊一家又一家KTV上，把一棟又一棟附屬於KTV的小木屋，間歇地抹得忽明忽暗，像是入夜後，環中東路上閃熾的霓虹燈提早熱鬧了起來。

可是這個帶狀鬧區夜夜的繁華，是「農地違規使用」，才帶動的，也是地方政治勢力及特殊力量介入，法律及公權力竟不能阻止農地違規使用，非常明顯的一個例子。

中壢環中東路這裡一路的KTV和各色「特種營業」場所，配套的店家商號，幾乎全建在農地上，所以，找一棟附近的大廈，登上頂樓往下看，向遠瞧，見到的景觀很「爽快」，只見「涇渭分明」，沿大路邊的農地，老長老遠，靠近大馬路者，全已排排站，蓋滿娛樂場所，違規建物羅列。但緊貼這些建物之後，則是好大一片綠地、竹林，多數是荒廢中的農地。

這個「涇渭分明」的景觀，彷彿是農地會說話，正在向目擊者告狀：你看，台灣農地大量違規使用，不用懷疑！這裡就是證據。

中壢環中東路農地違規使用，歷史有五年多了，有關單位不敢查報，這裡便越來發展得越繁華，成了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不夜城，前桃園縣長劉邦友，曾下手整治這裡，把一些場所，斷水斷電，後來雖又放手了，卻已得罪一些人，後來劉邦友被槍殺，環中東路的恩怨，即曾列為檢警偵查的重點。也由此可見，農地違規使用即使這麼明顯，規模這麼大，歷史這麼久，政府也不能用公權力遏止，所以，台灣各地農地違規使用，才越來越普遍，越來越惡化。

上月走到中壢環中東路，聽到人說，「這塊農地，是某某民意代表的，所以蓋了KTV」，「那塊農地，背後是某某民意代表，所以給人堆廢土，全沒人敢管」。 再到中壢以南的其他縣市，看到聽到的，也是相似的事情，相似的說法。

南投那塊A4農地的笑話(3)

站在大里大峰橋頭，
四周農地處處違建，
看著汽車旅館，
誰敢提「違規」這檔事？

在台中縣大里市：過了大峰橋，路邊好大一家汽車旅館，正是違規建在農地上的「大怪物」。

而且，站在大峰橋上，環視一周，觸目所及，處處是違規站在農地上的建物，有的建物，目前是合法了，但是，帶路的人說：「當初，也是財團先用自耕農身分，或找人頭，買下農地，再伺機變更農地為其他用途，如今，變更已完成，這些建物已由非法變合法了！但是，無論當初或現在，明知農地上蓋的是違建，除非議員在議會抨擊到這批人，或抨擊到一個特定的農地違建，否則平常根本沒人敢提農地違規使用這些事。」

例如，台中大里市和霧峰鄉境，農地違規使用嚴重，違建林立，兩年前曾在縣議會引起熱烈討論。有的縣議員在議會中說，「農地違規使用」有查報不公，圖利他人之嫌。雖然，業者在農地建廠，一定有買不起工業用地等不得已的苦衷，但同樣是違規使用農地，「來頭大」者，就能平安無事！

「地方政府無力處理農地違規使用」，是不少地方不少人的相同感受。

到彰化，也一樣，
到台南到屏東，沒兩樣，
農地不農用，肆無忌憚，
官員學者憂心忡忡......

到彰化縣，情形一樣。

從彰化再南下，跑到台南、高雄、屏東，農地違規使用，情形還是相同。

好比去年，南部有所學院傳出要升格為大學，學院附近全是農地，但學院升格消息一出，不少農民即在農地上興建農舍，驗收後，再擴大改建房舍，準備做商店或學生宿舍。按規定，農地興建農舍，所占面積不能超過百分之十，土地再大也不能超過一百五十坪，可是南部這所學院附近的農民擴建時，肆無忌憚。就是因為風氣如此，人家都做，為何我不能做？

「你看，那些平頂的、鐵皮房子、建在大路邊的，不論是工廠、KTV，或什麼場所，多數就是違規建在農地上！業主預防萬一政府會來取締，所以不蓋高，可是，政府根本就不敢來抓，原因是大家都要在地方上混，有人怕得罪人，有人怕影響選票，或者，有人怕引來人身危險，被人揍！」在南部的公路上，一位當地的居民說。

台灣各地，農地違規使用卻「無政府」到這樣的現況，有的官員和學者憂心忡忡。

農委會官員說，行政院長蕭萬長也很擔心「立法完備，執行不力」，即使法令再完善，到了地方，執行時，卻有很大落差。如今「管人又管地」，農地違規使用已這麼嚴重，將來「不管人只管地」，不會更糟嗎？

有的學者認為，甚至連農業發展條例修正案中既定的「農地承受資格全面放寬」，也應再思考，宜逐步分段實施，備妥配合措施，不可急功近利一下子全面開放，否則將造成負面的社會影響。

經建會官員說，以前對「農地農有」管得那麼嚴，有辦法的企業集團一樣透過人頭、假農民來買地。

農委會官員說，取消「農地農有」之後，如果「農地農用」的前提能確保，開放農地自由買賣，應該不成問題，但農委會很擔心，取消「農地農有」，一般民眾買了農地後，違規做其他用途，鄉鎮公所和現在一樣，礙於情面及民代壓力，並不查報，將使「農地農用」的原則不能落實。

上月，農委會提出的最新案子，是修法後，要大幅提高農地違規使用的罰則。但，這有用嗎？

台大農經系教授陳希煌指出，理論上，只要維持「農地農用」，農業生產就可得到維護，不一定要堅持「農地農有」。思考重點是，在目前農業經營相對不利的情況下，非農民購買農地的目的何在？經驗顯示，非農民取得農地後，有興趣從農者不多，待價而沽者占多數，且設法大量變更農地為非農地，藉此牟利。目前全台灣農地約有九十七萬公頃，去年底立法院聯席會議通過先行開放自由買賣的範圍，高達六十四萬三千公頃，約占全部農地三分之二。如果這一部分農地被非農民取得後，在利益集團與政治力量干擾，以及政府功能失靈的情況下，如何落實農地的有效管理？

堅持「農地農有」的時代
難以「農地農用」，
放棄「農地農有」的未來，
做得到「農地農用」嗎......

陳希煌說，若農地無法落實有效管理，勢必導致農地大量流失，這時可能發生兩種現象：第一、由於農地流失，農業大幅萎縮，糧食安全與農村生態景觀的維護，遭到破壞；第二、農地變更他用所帶來的龐大利益，導致土地炒作，形成泡沫經濟，因而加深社會的不公平。

我們現在的農地政策是：「農地農有農用」，但是沒做到「農地農有」，也沒做做到「農地農用」。

我們將來的農地政策是：放棄「農地農有」，維持「農地農用」。

但是，「農地農用」，我們過去沒做到，現在做不到，將來，就能做到嗎？

想想埔里榮民總醫院後面，用「一坪農地」申請自耕能力證明竟然成功的笑話吧。

我們執法的能力，夠不夠用？ （記者陳承中、黃宏璣、紀文禮、葉英豪、吳佩玲、羅緗綸、林錫霞、張三雄、簡惠珍、苗君平、郭先盛聯合採訪，陳承中執筆）【1998/2/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