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经常恶心想吐:《瞬间》高行健短篇小说欣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19:19:40

《瞬间》高行健短篇小说欣赏

  用眼睛看的瞬间,用心灵读的瞬间-----

 

    他背海坐着,一个人,在海滩上的一张帆布躺椅上。风挺大。天空明朗得没有一丝云彩,海水映着耀眼的阳光,那脸面便看不清楚。 
    一面巨大的铁门湿漉漉的,锈迹斑斑,流水从望不到的顶端不断往下直淌。厚重的大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当中一线缝隙越来越宽,传来街上警车呜呜声响。一栋栋摩天大楼挡住阳光,矗立在门缝外。一辆接一辆的警车的警笛总也不断。
    一个女人的背影在门厅昏暗的过道里,没有开灯,穿上大衣,犹豫了一下,握住门把手,悄悄开一线门缝,出去了。把手轻轻回转,咔嗒一声,门关上了。
    阳光暖和,令人困倦。他搁上书本,靠在椅背上,带上副墨镜,圆圆的两个小镜片挡住眼睛。随后,又拿起个宽边的黑礼帽,盖在脸上,只听见海的声涛。
    潮水涌上沙滩,还没来得及退了回去,便吁吁切切,被沙子吸收了,留下一道黄迹的泡沫。
    垂下的手臂痒麻麻的,蚂蚁爬上来,先是一只,后来一个接一个顺着手臂往上爬。
    她说她同两个男人在壁炉前做爱的时候特别刺激。她横躺在床上,头靠床沿,闭着眼睛,在光圈之外,灯光只照亮她下垂的头发和扔在地上的内衣和连裤袜。
    他觉得海潮正在上涨,海水涌到椅子脚下,回荡了一下,跟着又退回去。有一个古老的旋律在空中弥漫,优美而哀伤,像一个农妇哭丧,又像一只芦笙呜呜作响。
    她把脚上的鞋脚腕一拧甩了,弯腰穿上一双新皮鞋,一只鞋跟磨得起毛的鞋就扔在门内过道边上。
    一张黑白照片印制的招贴画上,只有下半身的女人撩长裙,露出漂亮的大腿,脚尖踮起,又是鞋子的广告,贴在地铁车站的站台上。站台上有个老女人拎个大空提包,还有个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看报。车来了,有几个车门开了,有几个车门不开,下车的人都朝出口走去,没有人哪怕抬头看一眼广告。站台上只剩下他的背影,又有人来,那背影便走开了。
    椅子的四脚已淹没在漾漾的海水中,海水还在上涨。还是那个忧伤的旋律,只不过变得有些空泛,更像是芦笙。
    她说她要体重超过她一倍以上的男人压在她身上,暗中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他光脊背坐在桌前,问她受得了吗?没回过头来。她说就喜欢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说完就笑。嘟的一声,电脑的声音。
    那旋律越来越响,越加空泛,带有像风吹破窗纸的声音,又杂进沙粒磨擦的声音,旋律变得不那么分明了,还有些刺耳。海水升到了椅子底,椅子摇摇晃晃。
    他坐在电脑前,叼根烟卷。显示屏上出现个长的句子:“什么不明白什么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什么明白也不明白什么是明白又什么是不明白什么是什么不是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还是就不明白什么为什么要弄明白又是否弄得明白也不明白是真不明白还是就弄不明白还是真明白假不明白偏不去明白装作要明白又故意弄不明白还压根儿弄也弄不明白索性不明白就不明白不如本来就不明白又何苦要明白——”
    一个白鼻子的马戏团小丑拉手风琴,一伸一缩,伸伸缩缩,缩缩伸伸,将手风琴拖得老长,再使劲一伸,风箱断了,音乐也即刻终止。
    空中只有风和海潮声涛,阳光明晃晃得耀眼。
    他把快要断的烟灰弹在烟灰缸里,倒过来又一个键一个键将影屏上的未写完的句子逐字抹掉。
    一双手搓洗一堆麻将,拈一只,摸一下,亮出个“中”,再摸个“发”,又摸了个“白”,顺次摆开:“中”,“发”,“白”,继而摸出“发”、“中”、“白”、“发”、“中”、“白”、“东”、“发”、“中”、“风”、“北”、“东”、“南”、“风”、“西”、“北”、“风”--他把牌全推了,重新搓洗。
“给我讲一个故事!”他转身,台灯照在他后脑上,见暗中床上她赤身裸体蜷曲得像条鱼。
    一把空椅子端端正正漂浮在水面上,波光荡漾。听不到海潮的声响,只有一声长音在空中震荡,持续而单调。
    一个小男子倚在墙角嚎啕大哭,却没有声响。石墙上爬满长春藤,阳光照在墙半腰。
    修剪过的碧绿的草坪上,一位穿背带裤敞开白衬衫领口上了年纪的男人,在拖一根缆绳,有些吃力,但从容不迫。
    他在一家临街的橱窗前站住,先是无心,然后便十分专注一一阅读里面的文字。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行人。
    她站在街口,车辆川流不息。她等不及红灯,穿街而过。又一辆汽车急驰而来,她赶紧煞住脚步,退回到马路当中的白线,张望来车的方向,跟在刚驰过的一辆小轿车后面小跑过街,上了行人道,登上台阶,似乎想了一下,按门边上的几个数码,滋嗒响了一下,推开门,进去了。门缓缓关上之前,她回了下头,阴天门里更看不清她的脸。
    水面上没有椅子了,只有泡沫。那长音断断续续,还又持续悬置在空中,总也断不干净,近乎有那么一丁点声响。
    橱窗的玻璃上落下雨点,他走开了。橱窗里贴满了一张张卖房子的广告,都标了价。有的还贴有房子的照片,大都是乡间私人的住宅。至于租房的那几张,价钱便宜的都用红笔写上“已租”,字体还很花哨。
    又有个男人也来拖缆绳,穿得整整齐齐,打着领结,同前一个上年纪的穿吊带裤的男人打了个招呼,握住缆绳,一边说笑,不紧不慢,做起这番劳作。不远处什么地方有种钝重的撞击声,那后来的男人便皱了下眉头。
    一只空的矿泉水瓶子漂浮在海面上,随海浪颠簸。阳光总是很好,天空洁净得像是假的,也许因为太洁净太明亮太空旷了,那漂远去的空塑料瓶子当水波映着阳光变得耀眼的时候,立即变得灰黑,像一只水鸟或别的什么漂浮物。断断续续的长音不知什么时候终止了,像风中飘过的一缕游丝,不见踪影。
    “这海边来过一对天鹅,后来只见到一只,那一只没准叫人打死了,做了标本,剩下的那只不久也就飞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显然说给男人听,说这话的当口那越益远去的漂浮物看来活脱像只水鸟。
    有位戴眼镜的也来看他们拖缆绳,透过镜片仔细凝视,又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似乎反倒看不明白,也不知看明白了还是就看不明白,也不管看不看得明白,索性把眼镜插在上衣口袋里,加入拖缆绳的行列。
    他站在一条空寂的小街当中,石块拼嵌的路面爬往上街的尽头,两旁石头砌的老房子,楼下的店面不是紧紧关闭,便降下铁门。他仰起后脑勺向两边张望,楼上的窗户全拉上窗帘,都在阴凉中,只留出一条狭长的碧蓝的天空。路面和天空衔接处让人禁不住以为是海。
    海鸥在空中盘旋,使劲叫,不知是觅食的需要还是出于快活,都用人类不懂的语言。懂与不懂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蓝天中这鸟儿飞得起劲,叫得挺响,那意义便自在其中。
    面朝被两边的房屋切割成长条的兰湛湛的天空,他那背影便变成个剪影,领带飘了起来,阴沉的街道中,只有这么个活物在动。
    她说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声音挺激动。他却冷冷的,说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做不了。她匐在暗中的床上,跷起两脚,脚敲脚。他坐在台灯前,敲打键盘,影屏顺次出现:?!#→~=><‖U→←‖∈√⊥⌒∠¤¢≠∮≡ ≮⊙∝≤∵≈≥∞♂♀★○◇◎◆※
    他那背影只见领带飘飘抖动,转到正面去看,竟然是一个有头而无面目的衣服架子上挂的一件上装,下摆也随风在飘。衣架的座子搁在人行道上,街上一无行人,更无车辆,店铺的门面也全部关了。
    一只海鸥鸣叫,俯冲,扎进水里。更多的则浮坐在海浪上。远处海面涌现一道又一道洁白的浪花。海的声涛隐隐约约,缓缓传来,似乎比海潮来得还慢。
    海涛声终于传来滚滚响动的时候,便看见那只海鸥从水面上飞起,伸长脖子,扇动翅膀,眼睛圆睁睁的,翅翼都很虚恍。
    一只滚圆艳红的苹果,带着一条条青绿的斑纹,蜡一般光亮,清清楚楚,缓缓旋转,托苹果转着端详的那女人纤细的手把苹果放下。
    白布铺的餐桌上一只只刻花水晶玻璃杯里葡萄酒殷红如血,刀叉轻微响动。酒杯后虚幻的打着领结和领带的礼服和同样虚幻的带项链的裸露的脖子和裸露的虚幻的女人肩膀。男人们在说什么,听不很清楚,却显得轻松而快乐。
    那女人的手又开始慢慢转动苹果,餐桌上的谈话渐渐可以听清:非常热情……巴尔巴拉……真有趣……不来点甜食……李莉你吃得太少……谢谢……特逗……他说什么……对不起……夏天……一个古董商……真天才……去香港……不懂战争……同性恋……有一种张力……呵不……挺可爱……头条新闻……专按摩脚……洗蒸气浴……不如他有风度……为什么……不好说……说说看……昨天下午……她疯啦……再不能用……我家那猫咪……太痛苦……可能是真的……政府……姓什么……一种黑啤酒……发现……一个十足的草包……
    一尊弥陀佛敞开金线描画的大红袈裟,缀满卍字,万德吉祥的标志,重叠的下巴,双手捧住滚圆的大肚皮,稳稳端坐在黑大理石的壁炉炉台上,有大欢喜,得大自在,咧嘴开怀,大笑不已。近看,又像在打哈欠。再看,细眯的眼睛似乎在打瞌睡。进一步重新端详,竟翻起白眼,不可以名状。
    他走进一家酒吧,在一张高脚凳上坐下,侍者端来了两大杯啤酒,搁在他前面的条案上。酒吧里莹莹的蓝色灯光下,人不多不少,面目都看不清楚,全自顾自喝酒,只是前面的小平台上一架钢琴被灯光照高,一位黑女人在弹钢琴。蓝调爵士,好生忧伤。她又老又丑,活脱一只癞蛤蟆,有一下,没一下,按摸琴键,那么专注,那么倾心,犹如抚弄她的情人。她身边另一个黑人,同她一样也老得可以,灰白的卷发像箍在头上的一圈花边。他一边敲击周围好些大大小小的鼓,还时不时凑近麦克风唱上一句半句。
    炉火熊熊,木柴轻微的炸裂声哔哔剥剥,进而还听得见炉膛里呼呼抽风的声音。黑大理石镶边的壁炉四周一尘不染,长毛棉线织的地毯铺到壁炉前。
    这会儿来了第四个,穿着皮夹克,二话不说,也来拖缆绳。众人都认认真真,不动声色,缆绳绷直了。他们一把一把倒着手,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头,却又十分费力。
   “一个中国小子……”老黑人用英语唱,并不望他。老黑女人急速按摸一串琴键,伏在琴上,摇晃身体,如醉如痴,沉浸在音乐中,也不望他。他自顾自照样喝他的啤酒。酒吧里幽蓝的莹光下谁也不看谁,都被音乐牵扯住,像一群不断点头的木偶。
    马举起了一双前蹄,毛茸茸的马脚。“满世界流浪……”老黑人的声音在唱。
    老黑女人按了把琴键,咚的一声,地皮在马们的脚蹄下震动。“满世界流浪,满世界流浪……”老黑人打着鼓在唱,众人都跟着鼓点频频点头。
    缆绳在众人手下一把一把向前移动,绳下绿草地上穿着皮鞋的脚抵住脚,都在着力。
    水花高高飞溅,海浪扑打防波堤。堤下海潮澎湃,沙滩已经看不见了。阳光依然那般明朗,只不过天空和海显得更蓝。
    缆绳的一端终于出现,漆得通红的鱼钩钩住一条硕大的死鱼,在绿草坪上拖。钩住了的鱼唇大大张开,喘息的样子,却只喘不吸。圆睁睁的鱼眼虽已无光,依然透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海水漫过防波堤,从湿漉漉的堤岸上流淌下来。天空变得蓝森森的,阳光更显得异常透明。
    一只大蟑螂翅翼油光闪亮,上下舞动两根触角,爬上乳白色长毛棉线地毯,在一根根拧绞起来的棉毛线上爬行。地毯上吊灯投下的光圈里还照亮一只红木雕的马身的后半截,光滑浑圆的臀部和两条后腿,马蹄上包的铜片,钉的一颗颗细小的铜钉,做工精巧。
  “满世界——浪荡!满世界——浪——荡!”琴键在一双老皮皱起的黑手下唱。他头随着音乐颤动不已,面前的台子上摆了三个空啤酒杯,另一只还有半杯拿在手上。一个白种女人一屁股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坐下,黑皮短裙裹得紧紧的臀部像马一样浑圆光滑。
    黑缎子一般的海水从防波堤上铺展下来,一条死鱼躺在堤下漫延开的海水里。没有声响,海潮和风戛然而止。时间似乎也已凝滞,只有海水像一匹展开的黑缎子流而不泻,或许并不流动,只不过以为在流,仅仅一种感觉,一种可以感觉到的视象。
    电炉炉台上一只蟑螂在跑,被他一手捺死。他拧开水龙头,却没冲洗,只望着花花水流。
  “你要大麻吗?”那声音很轻,轻得以为是一声呼吸,而音乐很响,一双满是褶皱的黑手在琴键上迅速移动,又让人以为是歌词的轻声重复。老黑人并没有唱,只低头晃脑一味打鼓。
    一颗黄铜炸弹亮闪闪钩挂在白女人丰腴的耳垂上,甸甸颤抖。
    蟑螂在水池上方的花瓷砖上爬,在搪瓷锅盖上爬,在收音机的皮套子上爬,在碗橱上爬,在厨房门缝边上爬,他戴上一只橡皮手套。
    黑皮裙子下的女人腿上一只青筋毕露的大手,不知是谁的,也不知在哪里,也不知老黑人是不是还在打鼓,也不知是不是钢琴还在响,也不知这乒乒乓乓响动来自何处,总之全都仿佛在摇摇晃晃。
    一只眼睛,木然死灰的鱼的眼睛,圆睁睁,黯然无光。
    一手握住把尖嘴钳子,扒掉了一颗牙,牙根上还粘着淡淡血污,鼻子凑近嗅了嗅,有点臭,甩手扔了那牙。
    众人都在爬山,一个比一个起劲,像登山比赛。有男有女,穿短裤的,背旅行袋的,还有老有少,拄拐杖的,拖小孩子的,少男拉着少女,又不像比赛。全都出动,一个度假村?全市镇的居民?全体百姓,男女老少咸宜,一种时兴的健身运动?
    蟑螂满地乱爬,他带着沾满死蟑螂的手套,蹲下拼命扑打。
    穿双尖头皮鞋的两腿在空中直蹬,原来是白鼻子的小丑倒立,两手撑住在舞台上走,随着漏气的手风琴只出气而不发音的节奏。
    众人气喘吁吁,满脑门汗珠,都拿出同样的瓶子,贴的同样的矿泉水商标,一张张变形了的阔脸发出同样幸福的微笑。
    一顶礼帽在手杖上无声无息静静旋转。
    风在喘息,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白花花的海潮一层层推进。阳光总是很好,天空依旧碧蓝,海鸥尖叫。

    一行人顶着阳光在山脊上行进,为首的举着一面破成一条条的旗帜,劲风中飘扬不已,尽管挺远,照样听得见破旗在风中噼噼啪啪作响。
    海水漫延到门外的石阶上,泱泱一片,波动不已。
    地上全是蟑螂,密密麻麻。他站着,低头环顾,一筹莫展,只好褪下沾满死蟑螂的手套。
    海水不声不响从门槛上漫进房里,蟑螂忙不迭纷纷逃窜,爬上墙壁,跑不及的便被扩展开的水流追上,漂浮起来,扒在一起,或翻躺在水面上装死。他不禁弯腰俯视,用手套拨弄了一下,随即把手套扔进水里,伸直腰,淡淡看着,由它们去了。桌椅的腿脚全都浸在水中,水中的蟑螂有的又顺着桌椅的腿脚爬了上来。
    举旗行进的一行人沿着平缓的山脊越走越近,为首的男人高高举起手杖,风中噼啪作响那飘扬的旗帜竟是白丝绸的、暗红缎子的、肉色网线编织的、用黑尼龙袜扎住的一串乳罩,一只黑皮革的小乳罩其间上下抖动,活像一只挣脱不了的小鸟。
    混凝土的屋顶湮湿了一大片,淤积的水形成水珠,开始滴水。
    地下室里,有谁仰面躺在一张足以扔掉的破床垫上,脸上盖一顶黑礼帽,身上罩了一床白被单,床垫放在湿漉漉的混凝土四壁的正中央。水点一滴一滴噗嗦噗嗦落在床单上,渐渐湮湿了一片。
    裸露的肥胖的肚皮吸满一个又一个竹筒做的拔火罐,白床单盖住小腹以下。
    一个鞋匠坐在张小板凳上,带顶旧毡帽,将牙咬住的一颗钉子,用手按在夹在两腿间套在鞋掌上一只高跟皮鞋的后跟上,一锤钉了进去。
    幽黑的海水从石级上流了下来,一无声响,只一级一级往下直流。
    他仰望岩壁上一座已成为废墟的城堡,顺着颓败的石级上去,走在阴影里,而城堡却在阳光里,一块块石头轮廓和线条都显得格外分明。
    他走进漆黑的城门洞里,突然听见铁钎凿石头的声音。他站住,那声音便没了。他一走,那声音便跟着他脚步同时响起。他停下,声音又没了。他于是故意踹脚,那铁钎也铮铮作响。他索性撒腿跑了起来,竟没有声音。
    长长的幽黑的通道。他脚步放慢,摸索前去,尽头出现一线光亮,出口渐渐显露,一个门洞,外面阳光耀眼,铁钎撞击声分明传来。他悄悄走到洞口,躲在阴影里,见一人抡锤在打石头。他走过去,在那人身后站住。那人转过头来,一张干瘪的老脸,布满一道道褶皱,又黑又瘦,几颗稀疏的门牙尽是烟熏的黑垢,竟然是中国山乡的一位老农,阳光照射下眼睛细眯,空虚的眼神,望着别处。隐约的海潮声刚起就又消失了。
    幽黑的海水从左上方的石级涌了进来,悄然无声,只石级上方半开的门外有点光线,投射的反光表明水势来得还挺猛。
    脚踩住自行车,不紧不慢轮子直转。他骑辆宽把手老旧的自行车,沿着狭窄的乡间公路前去。右边远处,略为倾斜宽阔的草场上,一行四人,弯腰弓背,像是着力在拉纤,也不知他们拖的什么,总之有个笨重的家伙,似乎是一只木船,又像一口棺木,在他们经过的草地留下一道痕迹。他们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空中飘荡一个女人的哭号声,如歌如诉,有点像中国农村妇人家在哭丧。
    自行车把手上的车铃映得阳光好生晃眼,那哭声又像歌吟,又像纤夫拉纤的号子。车轮滚在笔直的柏油路上。
    四条精瘦的汉子,紫铜脸膛,汗流浃背,或袒着胸脯,或光个脊梁,索的宽布腰带,着的麻鞋,顺着绷直的缆绳看过去,“吧--”的一声!
    一辆汽车越过自行车,径直奔驰而去。他扭头,左边的草场太阳当头,令人目眩。远近空无一人,余留的一声歌吟近乎于虫鸣,或许是耳鸣。
    地下室,那床垫已经浸泡在黑水中,床上盖的白床单也已湿透,黑礼帽盖住脸面的那具身体依然僵挺,恰如一具无人知道无人认领的尸体。顶上滴水不断,又加进啵啵冒气泡的声音。
    他侧身躺在树荫下,自行车停在一边,望着这片荒芜的苹果园,树枝间还点缀些没摘尽的红苹果。不远不近,一股溪流水声潺潺。
    一个女孩赤脚拎了一提桶水,出现在前面的苹果树下,颇为吃力。她穿件紫红斜襟的小褂,蓝底印花的布裤子,裤脚卷起在膝盖下,梳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在这张小脸上不免显得过大。她似乎愣了一下,是不是还前来有所犹豫。霎时间,四下俱寂。
    一棵小树在空中风中飘摇,泥土飞溅起来,乌黑的浓烟和尘土冒起,当空立即弥漫开来。随后才听见飞机掠过上空,机枪扫射和炸弹爆炸声,跟着婴儿的啼哭声和女人的嚎叫。
    几个小男孩蹲在地上,围住一把铁锨,见那铁锨被一只脚踩进土里。铲出一铲土,便将土块用锨拍碎,一铲一拍,又一铲一拍。一个大男孩弯下腰,从拍碎的泥土里拣出颗机枪子弹的弹头,在衣服上擦了擦,装进裤子口袋里。他拿了铁锨,又到边上另一个洞口挖土。围住他的一伙小男孩之中的一个扭头,见地上一串洞眼。
    汨汨的水声,幽黑的海水沿着整条台阶往下流,不可以抑止。
    黑暗中一根火柴擦着了,点燃一张发黄稍许褪色的旧照片,一位穿西服打领带的青年男人同一位穿旗袍的年轻女子带着个两三岁的男孩的合影,两个大人肩挨肩,发出摆布好的那种固定的微笑。夹在父母之间的小男孩则睁大眼睛,神情有点诧异。照片边沿的火苗向他父母烧来,照片收缩,开始卷曲,呼的一声,整个照片便燃烧起来,父母都烧着了,那孩子也变得焦黄。
    一个肥皂泡越吹越大,表面的肥皂水加速游动,阳光映照的五颜六色越加明亮,越加斑斓,越加辉煌,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便无声息破灭,露出吹肥皂泡的男孩子一脸怪相。
    黑水中床垫缓缓浮动,有点倾斜,摇摆了一下,又晃了过来,再反复摇摆了两三次,一次比一次平稳,这才浮起在水面上。
    四下都在滴水。他仰望屋檐下落下的雨水,屋外场上停了些卸不下的爬犁和农机零件。两条狗冲他张口。他退进屋里,屋顶很高,上上下下堆满成捆的草料。这昏暗的粮仓里,当中一条长案板,竟围坐一群姑娘,各自脸面不同部位,眼帘,鼻尖,眉毛,腮帮,嘴角,耳朵,或多或少都粘上些面粉,全低头揉捏手中的面团,一边吟唱,沉浸在忧伤里。有一位留条长辫子的姑娘面前放了盏罩了灯罩的油灯,面对镜子,看她身后的女伴替她解开辫绳,用梳子梳理头发。他不觉凑近镜子,见一把剪刀把长发剪断,随即听见了狗叫。
    雨天里,村镇的一条空巷,沉寂得雨声也难以听见。石墙上一扇扇老旧的木板窗户紧闭。离石板路面一人多高悬置在墙上用铁条加固的一面单扇小木门,木质已经风化,纹理粗糙而突出。忧伤的哭嫁歌似乎隐隐约约从紧闭的门缝溢出。越贴近那门,视野便越加模糊。

    手缓缓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里面是个教堂,一排排空椅子随着在石板上走动的脚步泛泛的回响向前移动。墙上是残存的中世纪的壁画,线条粗拙,色彩灰暗,破碎了的圣徒的面貌都看不清楚。
    一条溪流,石头浑圆,流水湍湍。回转去,灰蒙蒙的雨天下,对面山坡上一座石级连接的村落,教堂的钟楼突出其间,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在乡村公路上,衣服差不多全湿了,后脑勺头发直往下滴水。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驰过,他举手示意,那车已经超过他十多步,竟停了下来。他赶紧跑过去,车门开了。
    开车的是个女人,从反光镜里看得见这女人的侧面,眼角显露出皱纹。她问了句什么,他答了句话。女人扭头看他一眼,唇膏和粉脂都抹得恰到好处。女人又问他又答。女人回过脸去,反光镜里那嘴角微微一笑,雨刷扫过的车窗玻璃上又雨水淋淋。
    幽黑的海水越过门后的台阶还不断涌入,门后光线映照下更像一匹从轮轴上滚滑的黑缎,不知坠落到何处。
    往下俯视,长条木案板上一对裸男裸女纠缠搂抱在一起,起伏扭曲不息,点点滴滴乳白的面浆不断落在案板和他们身上,淅淅沥沥,那声响又像下雨。四周一捆捆干麦草,像是在粮仓,而时不时喷鼻息的声音,又似乎在马廊里。
    他坐在一张老旧的圆木桌前,穿了件深蓝的浴衣,两手搁在露出木纹油亮的硬木桌面上,一手转动半杯红葡萄酒。一盏罩在金属灯罩里的吊灯在桌面上投下一圈黄光,刚刚照亮他的手。光圈中还有一个打磨得光洁的石球,在桌上留下的投影轮廓分明。他拿酒杯那手从光圈中抽了回来,另一只手把石球推远,投影则偏离变长了。音乐跟着响起,类似蓝调爵士,颤颤禁禁,断断续续,欲强又弱,似远还近,竟突然中止又似乎尚悬置不息……他站了起来,围绕桌子,审视光圈中石球和投影的位置相互变幻不已。
    白窗帘边上,墙上挂个被壁灯照亮的女人的头像,乌唇白脸高高的黑发髻,眼睑低垂,双唇微启,似睡非睡。仔细端详,竟一只眼睁一只眼闭,退而又一只眼低一只眼高。斜视,则下唇肥厚。侧视,又双唇突出。再看像张开的鸟嘴,倒看又像在吐舌头。逆着灯光,便发现面颊上刀记纵横,一个女巫,模样阴森。眯眼虚看,那面貌重又恢复性感。啪的一声,灯光熄灭了。
    水声汨汨,沿石阶而下的流水,此处彼处,时不时,一两下,幽光闪烁。
    窗帘响动,拉开了。一个女人裸体背影出现在窗前。她打开窗户,户外一片灰暗的屋顶,再远处,一栋栋旧楼房阳台和阁楼相互披连,暗蓝的天空显得分外清楚,却分不清究竟是早晨还是黄昏。那女人转过身来,倚靠在窗外卷花的铁栏杆上,一副慵倦的体态,面貌和身体都混暗不清,只眼睛泽泽发光,像暗中一双猫眼。她搁在窗外栏杆上那腕子上一双手镯也微微发亮。一辆汽车驰过的声音带起滚滚而来海潮的声涛。
    一群海鸥在海上盘旋,鸣叫,仿佛发现了什么,追随海浪的起伏。波浪挺大,两个浪头之间一片光滑深蓝的水面。
    脚下草茎枯黄,劲风中直晃,却一无声息。他走在山坡上,绕到一堵断墙后,有几个年轻人正等他。其中一位戴了副一圈圈高度近视像金鱼眼样的圆眼镜,还有个剪短发的姑娘,肤色黧黑,吃着瓜子,吐出的壳儿,飘了一下,才落进草丛里。他们二话不说,见他到跟前,便一起朝山下去了,他们脚下看得见有一圈房舍,还有座钟楼,还有个球场。
    注满海水的地下室里,浸泡在黑水中那床垫缓缓漂移,隐隐约约轰轰隆隆车辆的行驰声,又像是风。
    几个年轻人走进个长走廊,被廊柱割断的一段段阳光显得分外耀眼。门窗敞开排满桌椅却空无一人的教室,一个接一个从他们身边过,而脚步声却来自他们走过之后。
    走廊尽头,一间伸出个牌子的房门紧闭。他们止步,望了望那没字的牌子,迟疑了,又似乎商量了一下,才去敲门。门无声息径自开了,屋里一张张课桌椅前都坐有教师,像学生一样,埋头在改作业。他们拿不准该不该问,一位小老师出现在他们身后,还像当年那样年轻,只脸色苍白,像个蜡人儿。她一脸倦意,眼圈有点浮肿,透出点青灰。她说她领大家去见校长,还说她很高兴,毕业多年了还来母校看望。她说她记得这一班,那时候还都是小孩子,可是够淘气的,她说笑的声音像发自个纸人。她当然记得,他们那次闹得够凶的,就是这些课桌,不知谁先敲了起来,随后全都不觉跟着起哄,所有的课桌都砰砰直响。她夹着课本刚走上讲台,眼睁睁扫过,找不出领头的,先是茫然,然后便扔下课本,哭着跑出去。大家也吓傻了,霎时寂然,鸦鹊无声。
    她指给他们看过道里门上画个红十字的医务室窗口,昏暗的小屋里竟堆满杂物,还有些乐器,二胡、琵琶和锣鼓,都落满灰尘。他知道这曾经是惩罚不交作业的学生留下做功课的地方,窗口经过的人都看得见那张用小刀刻划过涂满墨迹和铅笔印子可怜的课桌。
    他良久注视那张课桌,目光所及,便清楚显现出铅笔涂画的小人和歪斜的小房子,同刀刻的字迹重叠在一起,字迹的笔道里,有用墨笔描画过,又有擦洗不掉的墨印子上再用铅笔和刀刻划的痕迹,浑然成为一副乱糟糟又令人遐想的画面。
    水点淅沥,滴在灌满海水的地下室里,滴在漂浮的床垫子上,滴湿了床垫上的被单,墨黑的海水还悄悄上涨。床垫浮动,挨着水淋淋的墙壁,又弹回来一点,开始掉转方向。
    校长脸膛紫黑,喉结突出,胸音低沉,向他们讲述这小学校的历史,瓮声瓮气,在排满长条木板凳的礼堂上空,庙宇样的大屋顶下,梁柱和椽木之间回荡。钟声响起,麻雀惊飞。
    屋顶之下,几个灰布长袍束发的道士,垂首抱拳,为首的一位甩起拂尘,围住一口棺木,唱颂经文。
    棺盖启开,他约摸估猜,躺在棺木里盖住头面裹上尸布的那死者可能正是他自己,似有所失,便回头张望,并不知找寻的是什么,却只见背后两扇阴沉的大门半开,门外阳光里石级上搁了个提水的小木桶,油漆剥落,一只蜥蜴从木桶前断裂的石阶上爬过。
    他走出这礼堂或许是原先的庙宇改成的学校礼堂或许就是殿堂,庑廊下阴影里,立块断了一截的残碑,像米芾的一笔狂草,落款却用楷书端端正正写上:大宋元佑丁卯孟春书,早年间已被人上墨拓过而后又将正文字迹打凿得不成模样,细细辨认,竟一概模糊。
    他走到阳光里,一个穿背心短裤的男孩子骑辆崭新的锭蓝的玩具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他问男孩子一句什么,那孩子停住,脚撑在草地上,指了下前方,加紧骑走了。
    他朝前走去,经过一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过了草坪,杂草滋生,露出自行车闪亮的把手。他脚步到了跟前,锭蓝的车架躺在荒草掩盖住的一条沟壑里。

    他大步赶上山坡,渐渐跑了起来,而且越跑越快,喘息不已,心里倒似乎越益明白,莫非在追赶他童年的自己?山坡顶上有株不高的酸枣树,细小的叶片在风中抖动。那孩子果真从山坡后迎面跑来,在酸枣树前站住张望,神情也有点困惑,大概发现了什么,便朝那方向飞快跑去。坡顶上不远有片稀疏的小树林子,两树之间晒了床白被单,被单后面似乎有什么在动。孩子一头冲进被单里,却被包裹住,怎样也脱不开来。
    山风戏弄床单,他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撩起,从中出来,竟又发现前面还又有一床被单,同样挂在两棵小树之间,飘动不息。
    那孩子凝视了一会,悄悄走过去。被单后像是有个人的形体,这回孩子小心翼翼,轻轻掀起被单的一角,什么也没有,只不过左近又有一床被单还挂在两树之间。孩子不禁回头四顾。
    他左右远近一床又一床白被单在风中飘舞。他在一床被单前站住,眼见白床单上显现出女人的两腿。他屏息端详,一只乳头突出洁白的大奶隆起。他猛然掀开,却看见那孩子面对面站在白色帐幔之中,一双惊恐的眼镜,大叫一声,响的是一声唢呐,他以手蒙面。
    孩子从插满白纸幡的棺材前爬起,哭喊,撒腿就跑,回应这无声啼哭的是唢呐长鸣。待孩子和唢呐声消失,敞开的棺木四下便只有白色的帐幔和纸幡在风中飘摇。
    幽黑的海水还不断上涨,浸透了的床垫半浮在水面上。盖住头脸的那顶黑礼帽离屋顶越来越贴近。
    他从飘挂长串纸幡的棺材里跃起,拖着裹尸布,跌跌绊绊,逃离这挂满帐幔遍插纸幡的山坡,朝山谷间一片绿泱泱的湖水跑去,涉水扑进湖里,谁知又被水草纠缠,挣扎不已。远远看去,水纹一圈圈扩散开,弄不清他溺水还是在向湖心游去。
    海水漫到屋顶,咕嘟咕嘟直响,像是行将淹死的人止不住喝水,又像下水管道不通在冒气泡。
    越益湛蓝的水域竟通向海口,波光粼粼,远处则海天近乎一色。
    一个灰黑的漂浮物在波浪间起伏。当海潮涌来,海浪倾斜,便看得见一个赤裸的男人躺在浸透了快要沉没的床垫上。墨蓝得发黑的深海里涌起一道一道白花花的浪头,天空还那么明亮,海风还那般强劲。
    海平面突然竖立起来,浪谷之间,眼看就要被吞没的床垫上那赤裸的躯体只颈脖子上束了条黑皮细领带,他一手抓起盖在头上的黑礼帽,一手去摘黑眼镜,海潮倾倒的瞬间,露出一双死鱼的眼睛,一脸凝固似笑非笑的表情。
    远处,荒凉的海滩上,从窗户里,逆太阳光,似乎看见个背海坐在张靠椅上披条浴巾的男人,一手推开挡住脸面的帽子,一手从沙地上拾起本书,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