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19:19:40
《瞬间》高行健短篇小说欣赏
用眼睛看的瞬间,用心灵读的瞬间-----
他背海坐着,一个人,在海滩上的一张帆布躺椅上。风挺大。天空明朗得没有一丝云彩,海水映着耀眼的阳光,那脸面便看不清楚。
一面巨大的铁门湿漉漉的,锈迹斑斑,流水从望不到的顶端不断往下直淌。厚重的大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当中一线缝隙越来越宽,传来街上警车呜呜声响。一栋栋摩天大楼挡住阳光,矗立在门缝外。一辆接一辆的警车的警笛总也不断。
一个女人的背影在门厅昏暗的过道里,没有开灯,穿上大衣,犹豫了一下,握住门把手,悄悄开一线门缝,出去了。把手轻轻回转,咔嗒一声,门关上了。
阳光暖和,令人困倦。他搁上书本,靠在椅背上,带上副墨镜,圆圆的两个小镜片挡住眼睛。随后,又拿起个宽边的黑礼帽,盖在脸上,只听见海的声涛。
潮水涌上沙滩,还没来得及退了回去,便吁吁切切,被沙子吸收了,留下一道黄迹的泡沫。
垂下的手臂痒麻麻的,蚂蚁爬上来,先是一只,后来一个接一个顺着手臂往上爬。
她说她同两个男人在壁炉前做爱的时候特别刺激。她横躺在床上,头靠床沿,闭着眼睛,在光圈之外,灯光只照亮她下垂的头发和扔在地上的内衣和连裤袜。
他觉得海潮正在上涨,海水涌到椅子脚下,回荡了一下,跟着又退回去。有一个古老的旋律在空中弥漫,优美而哀伤,像一个农妇哭丧,又像一只芦笙呜呜作响。
她把脚上的鞋脚腕一拧甩了,弯腰穿上一双新皮鞋,一只鞋跟磨得起毛的鞋就扔在门内过道边上。
一张黑白照片印制的招贴画上,只有下半身的女人撩长裙,露出漂亮的大腿,脚尖踮起,又是鞋子的广告,贴在地铁车站的站台上。站台上有个老女人拎个大空提包,还有个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看报。车来了,有几个车门开了,有几个车门不开,下车的人都朝出口走去,没有人哪怕抬头看一眼广告。站台上只剩下他的背影,又有人来,那背影便走开了。
椅子的四脚已淹没在漾漾的海水中,海水还在上涨。还是那个忧伤的旋律,只不过变得有些空泛,更像是芦笙。
她说她要体重超过她一倍以上的男人压在她身上,暗中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他光脊背坐在桌前,问她受得了吗?没回过头来。她说就喜欢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说完就笑。嘟的一声,电脑的声音。
那旋律越来越响,越加空泛,带有像风吹破窗纸的声音,又杂进沙粒磨擦的声音,旋律变得不那么分明了,还有些刺耳。海水升到了椅子底,椅子摇摇晃晃。
他坐在电脑前,叼根烟卷。显示屏上出现个长的句子:“什么不明白什么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什么明白也不明白什么是明白又什么是不明白什么是什么不是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还是就不明白什么为什么要弄明白又是否弄得明白也不明白是真不明白还是就弄不明白还是真明白假不明白偏不去明白装作要明白又故意弄不明白还压根儿弄也弄不明白索性不明白就不明白不如本来就不明白又何苦要明白——”
一个白鼻子的马戏团小丑拉手风琴,一伸一缩,伸伸缩缩,缩缩伸伸,将手风琴拖得老长,再使劲一伸,风箱断了,音乐也即刻终止。
空中只有风和海潮声涛,阳光明晃晃得耀眼。
他把快要断的烟灰弹在烟灰缸里,倒过来又一个键一个键将影屏上的未写完的句子逐字抹掉。
一双手搓洗一堆麻将,拈一只,摸一下,亮出个“中”,再摸个“发”,又摸了个“白”,顺次摆开:“中”,“发”,“白”,继而摸出“发”、“中”、“白”、“发”、“中”、“白”、“东”、“发”、“中”、“风”、“北”、“东”、“南”、“风”、“西”、“北”、“风”--他把牌全推了,重新搓洗。
“给我讲一个故事!”他转身,台灯照在他后脑上,见暗中床上她赤身裸体蜷曲得像条鱼。
一把空椅子端端正正漂浮在水面上,波光荡漾。听不到海潮的声响,只有一声长音在空中震荡,持续而单调。
一个小男子倚在墙角嚎啕大哭,却没有声响。石墙上爬满长春藤,阳光照在墙半腰。
修剪过的碧绿的草坪上,一位穿背带裤敞开白衬衫领口上了年纪的男人,在拖一根缆绳,有些吃力,但从容不迫。
他在一家临街的橱窗前站住,先是无心,然后便十分专注一一阅读里面的文字。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行人。
她站在街口,车辆川流不息。她等不及红灯,穿街而过。又一辆汽车急驰而来,她赶紧煞住脚步,退回到马路当中的白线,张望来车的方向,跟在刚驰过的一辆小轿车后面小跑过街,上了行人道,登上台阶,似乎想了一下,按门边上的几个数码,滋嗒响了一下,推开门,进去了。门缓缓关上之前,她回了下头,阴天门里更看不清她的脸。
水面上没有椅子了,只有泡沫。那长音断断续续,还又持续悬置在空中,总也断不干净,近乎有那么一丁点声响。
橱窗的玻璃上落下雨点,他走开了。橱窗里贴满了一张张卖房子的广告,都标了价。有的还贴有房子的照片,大都是乡间私人的住宅。至于租房的那几张,价钱便宜的都用红笔写上“已租”,字体还很花哨。
又有个男人也来拖缆绳,穿得整整齐齐,打着领结,同前一个上年纪的穿吊带裤的男人打了个招呼,握住缆绳,一边说笑,不紧不慢,做起这番劳作。不远处什么地方有种钝重的撞击声,那后来的男人便皱了下眉头。
一只空的矿泉水瓶子漂浮在海面上,随海浪颠簸。阳光总是很好,天空洁净得像是假的,也许因为太洁净太明亮太空旷了,那漂远去的空塑料瓶子当水波映着阳光变得耀眼的时候,立即变得灰黑,像一只水鸟或别的什么漂浮物。断断续续的长音不知什么时候终止了,像风中飘过的一缕游丝,不见踪影。
“这海边来过一对天鹅,后来只见到一只,那一只没准叫人打死了,做了标本,剩下的那只不久也就飞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显然说给男人听,说这话的当口那越益远去的漂浮物看来活脱像只水鸟。
有位戴眼镜的也来看他们拖缆绳,透过镜片仔细凝视,又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似乎反倒看不明白,也不知看明白了还是就看不明白,也不管看不看得明白,索性把眼镜插在上衣口袋里,加入拖缆绳的行列。
他站在一条空寂的小街当中,石块拼嵌的路面爬往上街的尽头,两旁石头砌的老房子,楼下的店面不是紧紧关闭,便降下铁门。他仰起后脑勺向两边张望,楼上的窗户全拉上窗帘,都在阴凉中,只留出一条狭长的碧蓝的天空。路面和天空衔接处让人禁不住以为是海。
海鸥在空中盘旋,使劲叫,不知是觅食的需要还是出于快活,都用人类不懂的语言。懂与不懂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蓝天中这鸟儿飞得起劲,叫得挺响,那意义便自在其中。
面朝被两边的房屋切割成长条的兰湛湛的天空,他那背影便变成个剪影,领带飘了起来,阴沉的街道中,只有这么个活物在动。
她说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声音挺激动。他却冷冷的,说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做不了。她匐在暗中的床上,跷起两脚,脚敲脚。他坐在台灯前,敲打键盘,影屏顺次出现:?!#→~=><‖U→←‖∈√⊥⌒∠¤¢≠∮≡ ≮⊙∝≤∵≈≥∞♂♀★○◇◎◆※
他那背影只见领带飘飘抖动,转到正面去看,竟然是一个有头而无面目的衣服架子上挂的一件上装,下摆也随风在飘。衣架的座子搁在人行道上,街上一无行人,更无车辆,店铺的门面也全部关了。
一只海鸥鸣叫,俯冲,扎进水里。更多的则浮坐在海浪上。远处海面涌现一道又一道洁白的浪花。海的声涛隐隐约约,缓缓传来,似乎比海潮来得还慢。
海涛声终于传来滚滚响动的时候,便看见那只海鸥从水面上飞起,伸长脖子,扇动翅膀,眼睛圆睁睁的,翅翼都很虚恍。
一只滚圆艳红的苹果,带着一条条青绿的斑纹,蜡一般光亮,清清楚楚,缓缓旋转,托苹果转着端详的那女人纤细的手把苹果放下。
白布铺的餐桌上一只只刻花水晶玻璃杯里葡萄酒殷红如血,刀叉轻微响动。酒杯后虚幻的打着领结和领带的礼服和同样虚幻的带项链的裸露的脖子和裸露的虚幻的女人肩膀。男人们在说什么,听不很清楚,却显得轻松而快乐。
那女人的手又开始慢慢转动苹果,餐桌上的谈话渐渐可以听清:非常热情……巴尔巴拉……真有趣……不来点甜食……李莉你吃得太少……谢谢……特逗……他说什么……对不起……夏天……一个古董商……真天才……去香港……不懂战争……同性恋……有一种张力……呵不……挺可爱……头条新闻……专按摩脚……洗蒸气浴……不如他有风度……为什么……不好说……说说看……昨天下午……她疯啦……再不能用……我家那猫咪……太痛苦……可能是真的……政府……姓什么……一种黑啤酒……发现……一个十足的草包……
一尊弥陀佛敞开金线描画的大红袈裟,缀满卍字,万德吉祥的标志,重叠的下巴,双手捧住滚圆的大肚皮,稳稳端坐在黑大理石的壁炉炉台上,有大欢喜,得大自在,咧嘴开怀,大笑不已。近看,又像在打哈欠。再看,细眯的眼睛似乎在打瞌睡。进一步重新端详,竟翻起白眼,不可以名状。
他走进一家酒吧,在一张高脚凳上坐下,侍者端来了两大杯啤酒,搁在他前面的条案上。酒吧里莹莹的蓝色灯光下,人不多不少,面目都看不清楚,全自顾自喝酒,只是前面的小平台上一架钢琴被灯光照高,一位黑女人在弹钢琴。蓝调爵士,好生忧伤。她又老又丑,活脱一只癞蛤蟆,有一下,没一下,按摸琴键,那么专注,那么倾心,犹如抚弄她的情人。她身边另一个黑人,同她一样也老得可以,灰白的卷发像箍在头上的一圈花边。他一边敲击周围好些大大小小的鼓,还时不时凑近麦克风唱上一句半句。
炉火熊熊,木柴轻微的炸裂声哔哔剥剥,进而还听得见炉膛里呼呼抽风的声音。黑大理石镶边的壁炉四周一尘不染,长毛棉线织的地毯铺到壁炉前。
这会儿来了第四个,穿着皮夹克,二话不说,也来拖缆绳。众人都认认真真,不动声色,缆绳绷直了。他们一把一把倒着手,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头,却又十分费力。
“一个中国小子……”老黑人用英语唱,并不望他。老黑女人急速按摸一串琴键,伏在琴上,摇晃身体,如醉如痴,沉浸在音乐中,也不望他。他自顾自照样喝他的啤酒。酒吧里幽蓝的莹光下谁也不看谁,都被音乐牵扯住,像一群不断点头的木偶。
马举起了一双前蹄,毛茸茸的马脚。“满世界流浪……”老黑人的声音在唱。
老黑女人按了把琴键,咚的一声,地皮在马们的脚蹄下震动。“满世界流浪,满世界流浪……”老黑人打着鼓在唱,众人都跟着鼓点频频点头。
缆绳在众人手下一把一把向前移动,绳下绿草地上穿着皮鞋的脚抵住脚,都在着力。
水花高高飞溅,海浪扑打防波堤。堤下海潮澎湃,沙滩已经看不见了。阳光依然那般明朗,只不过天空和海显得更蓝。
缆绳的一端终于出现,漆得通红的鱼钩钩住一条硕大的死鱼,在绿草坪上拖。钩住了的鱼唇大大张开,喘息的样子,却只喘不吸。圆睁睁的鱼眼虽已无光,依然透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海水漫过防波堤,从湿漉漉的堤岸上流淌下来。天空变得蓝森森的,阳光更显得异常透明。
一只大蟑螂翅翼油光闪亮,上下舞动两根触角,爬上乳白色长毛棉线地毯,在一根根拧绞起来的棉毛线上爬行。地毯上吊灯投下的光圈里还照亮一只红木雕的马身的后半截,光滑浑圆的臀部和两条后腿,马蹄上包的铜片,钉的一颗颗细小的铜钉,做工精巧。
“满世界——浪荡!满世界——浪——荡!”琴键在一双老皮皱起的黑手下唱。他头随着音乐颤动不已,面前的台子上摆了三个空啤酒杯,另一只还有半杯拿在手上。一个白种女人一屁股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坐下,黑皮短裙裹得紧紧的臀部像马一样浑圆光滑。
黑缎子一般的海水从防波堤上铺展下来,一条死鱼躺在堤下漫延开的海水里。没有声响,海潮和风戛然而止。时间似乎也已凝滞,只有海水像一匹展开的黑缎子流而不泻,或许并不流动,只不过以为在流,仅仅一种感觉,一种可以感觉到的视象。
电炉炉台上一只蟑螂在跑,被他一手捺死。他拧开水龙头,却没冲洗,只望着花花水流。
“你要大麻吗?”那声音很轻,轻得以为是一声呼吸,而音乐很响,一双满是褶皱的黑手在琴键上迅速移动,又让人以为是歌词的轻声重复。老黑人并没有唱,只低头晃脑一味打鼓。
一颗黄铜炸弹亮闪闪钩挂在白女人丰腴的耳垂上,甸甸颤抖。
蟑螂在水池上方的花瓷砖上爬,在搪瓷锅盖上爬,在收音机的皮套子上爬,在碗橱上爬,在厨房门缝边上爬,他戴上一只橡皮手套。
黑皮裙子下的女人腿上一只青筋毕露的大手,不知是谁的,也不知在哪里,也不知老黑人是不是还在打鼓,也不知是不是钢琴还在响,也不知这乒乒乓乓响动来自何处,总之全都仿佛在摇摇晃晃。
一只眼睛,木然死灰的鱼的眼睛,圆睁睁,黯然无光。
一手握住把尖嘴钳子,扒掉了一颗牙,牙根上还粘着淡淡血污,鼻子凑近嗅了嗅,有点臭,甩手扔了那牙。
众人都在爬山,一个比一个起劲,像登山比赛。有男有女,穿短裤的,背旅行袋的,还有老有少,拄拐杖的,拖小孩子的,少男拉着少女,又不像比赛。全都出动,一个度假村?全市镇的居民?全体百姓,男女老少咸宜,一种时兴的健身运动?
蟑螂满地乱爬,他带着沾满死蟑螂的手套,蹲下拼命扑打。
穿双尖头皮鞋的两腿在空中直蹬,原来是白鼻子的小丑倒立,两手撑住在舞台上走,随着漏气的手风琴只出气而不发音的节奏。
众人气喘吁吁,满脑门汗珠,都拿出同样的瓶子,贴的同样的矿泉水商标,一张张变形了的阔脸发出同样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