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杀机十三号星期五:小说九问 作者:傅 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6:51:56

小说九问 作者:傅 翔

1、你认为当前小说创作最明显的特点是什么?
    一是创作越来越繁荣,但读的人越来越少。

    首先是创作队伍庞大。中国作协会员至今已有8522人,今年申请的就有854人,批准的393人,平均一年就有300多人加入。按这个速度,过几年就要超过万人。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省作协会员,市作协会员,县作协会员。甚至还有不少什么会员都不是,但却是真正的作家的。
    其次是创作量大。据统计,我国有期刊9000多家,文学刊物900多家,占10%左右;而勉强维持的90家左右,也约占10%。另外,每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为1000多部,每天就有三四部出版。而每年较有影响的仅10多部,发行超过一万册的更是微乎其微。
    还有就是门类齐全,题材广阔。现在是什么小说都有,如纯小说、乡土小说、城市小说、犯罪小说、官场小说、言情小说、校园小说、青春小说、科幻小说、玄幻小说等等,应有尽有。另外,写什么的都有,几乎没有什么没人写的。
现状是,写的人越来越多,作家队伍越来越大,可看的人却越来越少。大学生不看,知识分子也不看,甚至连评论家、作家都不看作品了。民间戏说,如今是“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虽没有科学的统计,可也说明了一定的问题。诗歌如此,那小说呢?我想,也八九不离十了。
    二是个人化写作与职业化写作明显。
    如今的创作没有流派,没有团体的特征,没有集体性关注,大多各自为阵,相对纯粹,这是好事。
    在国外,作家就两个类型:一类是天才,有大师情结的,很有天赋的,是纯粹的职业作家;一类是畅销书作家,走市场的;处于中间状态的很少。在中国,情况恰恰相反,中间状态的非常多,既不是天才,成不了大师,也不畅销,走不了市场。这显然是与我们的体制有关的,如今许多作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主动放弃体制的束缚,走向相对自由的职业写作,这是很可喜的变化。

2、你对当前众多的文学奖项如何评价?
    第一,文学奖项越多,说明文学的衰落与末日越快到来。
当一部作品要通过奖来提升它的价值与知名度的时候,当一个作家只有靠奖才找到了存在的价值的时候,那显然,这样的文学已经走在了没落之途。从日渐式微的文艺品类中,如戏剧,我们可以轻易地发现这种定律。
    第二,真正的文学奖在读者的心中,而不在有限的几个评委的手中。
    从流传于世的众多名著来看,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曾经获过什么奖,但因为有那么多读者的喜爱,我们记住了它们。文学不是靠奖来流传的,即使是诺贝尔奖,过个两百年,流传下来的也肯定是寥寥无几,而不是所有获奖的作家与作品。我想问的是,百年来的诺奖,你真正记住的有几个?
    第三,文学奖是给俗人设立的,而不是大师。
大师眼里没有奖项,因为他不是为了获奖写作的。奖项只会败坏作家的眼睛与胃口,因为没有一个奖可以代表所有读者的判断,也没有一个奖可以服众。过分看重与追逐奖项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俗人庸才,因为他失去了自信,也失去了基本的判断。俗语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此简单的道理,可真正理解的人却不多。

3、请你介绍一下当前中国小说家的状况?
    中国小说家队伍的构成较为复杂,由于集体性创作特征的丧失,加上流派的远去,又加上个人化写作与职业写作的崛起,作家的写作越来越无法归类。正如许多评论家用出生年代来指称作家一样,现在大概也只能以这样的划分来笼统地介绍他们的情况了。
    50后:
    算是最老资格的一批作家了,主要指一批还活跃在文坛的老作家,如铁凝、王蒙、贾平凹、王安忆、莫言、陈忠实、张炜、韩少功、史铁生、张承志、谈歌、尤凤伟、阎连科、刘庆邦、周梅森、关仁山、刘醒龙、蒋韵、周大新、阿来、张平、徐贵祥、熊召政、柳建伟、杨少衡、王祥夫、陈应松等,他们中有一大部分都是早已成名的,有一些是因为近年获奖才为人所知的,还有—些则以创作实绩近年才冒出来的。
这些作家的成就大多早有定论,虽也有一些笔耕不断,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但他们注定成为后来者超越的标竿。他们可以成为文学大奖最重要的生力军之一,也是中国文学实绩的最重要代表,但他们显然没有具备像鲁迅一样卓越的文学影响力,也很难超越沈从文、林语堂、张爱玲等人留下的浓重的背影。
    60后:
    也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早已成名的,如残雪、余华、北村、苏童、格非、迟子建、徐坤、刘震云、池莉、韩东、朱文等;一是晚些成名的,如孙惠芬、麦家、毕飞宇、红柯、范稳、温亚军、东西、鬼子、刁斗、潘向黎、郭文斌、王松、胡学文、张者、邵丽、吴玄、北北、须一瓜等。
    这批作家可视为中国作家的中坚力量,真正的实力派,他们在文学技巧上也是最成熟的。他们是先行者,也是启蒙者。由于他们,中国文学有了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阶段。他们可能还不足以成为大师,但却具备了最为优秀的作家的素质,从而给后来者更多的激情与动力。
    70后:
    如晓航、魏微、徐则臣、盛可以、乔叶、朱文颖、李浩、田耳、葛水平、戴来、黄咏梅、艾伟、陈希我、李骏虎、王棵、鲁敏等,这些人几乎完全靠自己个人的奋斗打拼出来,而不是靠集体共名的力量。他们没有媒体集中的炒作,因此,他们更具有一种个人的风格与色彩。
    这是中国文学的新生代,是正在崛起的实力派,他们代表着未来几十年中国文学的希望。他们的特点是比较注重于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身边的人和事,与现实生活也贴得较近,因此具备了一种可贵的创作品质。但可惜的是,他们都没能深刻地触及到自己,特别是自己的心灵与灵魂,他们的勇气依然不具备大师气象。
    80后:
    代表人物有韩寒、郭敬明、张悦然、颜歌、小饭、春树、李傻傻、蒋峰、步非烟等。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文学起步很早,写作伴随着青春一同成长。他们算得上是早熟的一代,也是城市文学的代表人物。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外,他们的文学素养与学历都是比较高的,特别是外语水平,都达到前代作家无法企及的高度。他们大都从小就接受文学的熏陶,或者出身于书香门第,或者较早就对文学有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不仅吸收了中国新时代文学的营养,而且也对外国文学极为熟悉,并直接连通了外国文学的营养。
    这是创作观念比较到位的一代。在他们中间,自由职业作家居多,虽然还有相当一批人在学校读书,但他们知道为什么写作,对体制的局限有着较清醒的认识。他们写作动机纯粹,作品的艺术性较强,充满了活力。
他们的局限是比较自我,缺乏宽容与理解,比较固执,缺乏家庭与人生的责任感。这种性格背景下产生的小说,思想境界偏狭,思想性明显较弱。

4、在你心目中,当代哪些作家比较重要?
    比较重要的有路遥、海子、王小波、贾平凹、莫言、余华、北村、格非、苏童、陈忠实、张承志、史铁生等,我曾经为他们写过一句话式的评语,现附在下边:
海子,一个为诗与灵魂而活的真正的诗人,他的精神高度与杰出的诗歌天才让我们想起了梵高油画里的生命的燃烧。
路遥,一个逝去的令人不能忘却的文学圣徒,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学精神与不朽的人生,以及那感动了无数人的《平凡的世界》。
    王小波,一个早逝的文学奇才,也许,只有他真正知道了什么才是纯粹的写作,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
北村,一个具有着使徒般献身精神的狂热的文学信徒,他那杰出的创造力与直抵灵魂的写作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文学时代。
贾平凹,一个有着天才的创造力与旺盛的生命力的作家,他的所有才华仿佛都只为写作而生,他刷新了无数个中国读者应有的期待与尊重。
    陈忠实,一个大器晚成的奇才,一次文坛的奇迹,他用一部《白鹿原》完成许多人一生都无法完成与穷尽的中国史诗。
张承志,一个新时代的骑士,他写什么似乎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展现给了我们一首首生命的颂歌与对灵魂的赞美。
史铁生,一个靠轮椅行走的高大的身影,他的高度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健全的同行,他对灵魂的叩问与生命的追寻让我们感动与难忘。
    莫言,一个有着奇异的艺术触觉与磅礴的艺术想象力的天才,他的灵感与天赋来自于厚实的土地与童年的记忆。
格非,一个在智慧与大师间活动的探险者,他那敏锐的洞察力与准确的叙述让他始终保持着对社会与历史清醒的认知。
余华,一个冷峻而凝重的旁观者,他对人性与社会的观察始终保待着独特的清醒与节制,他的叙述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苏童,一个优雅而平和的记录者,他饱含对人情世态的温情与体贴,书写着小人物对我们的感动与温暖。

5、你常常谈到小说与生活的关系,生活真的对作家那么重要吗?
    生活对一个作家而言肯定是最重要的,可以说,没有生活就没有小说。
    当前的小说虽然都在反映现实生活,但反映的深度与广度都明显不够。大多数作家长期生活在体制内,工作过于单一,过于闭塞。他们所了解的东西,所经历的生活都没有超过一般人。更多的是停留在生活的表层,人浮于事,与生活构不成生命的关系。正如德国汉学家顾彬所说的那样,中国作家对城市实际上是不了解的,他们写的城市不像是城市,因为他们的生命没有与他们所在的城市融为一体,没有构成生命的连结。同样,中国作家笔下的农村也是如此,由于长期没有生活在农村,他们与农村的命脉相当隔膜。他们反映的要么是道听途说的乡村,要么是记忆中的乡村,都与现实的农村相距甚远。
由于作家大多过于职业化,贵族化,没有投身到丰富的底层与生活中去,因此,他们更多的是闭门造车,写着想象中的不真实的生活,写的是生活的幻象、幻影。因为没有来自于源头的的鲜活的生活,他们只有靠一点可怜的想象来复制。可即使是想象,它同样也依附在生活这棵大树之上,没有生活,就没有绚丽的想象。

6、我注意到你对激情的论述,请问你为何如此看重写作的激情?
    王小波说过,小说可以分成你真正要写的小说和你不想写的小说。有时候你真正在写小说,但更多的时候你是在过着某种生活。这也和做爱相仿:假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双方都想做,那他们就是真正在做爱。假如他们都不想,别人却要求他们做,那就不是做爱,而是在过夫妻生活。我们坐在办公室里,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过写作生活。这句话真是把写作与激情的关系阐述得入木三分了。
    不可否认,如今的小说大多满足于讲完一个故事,或者写完一件事情,像一个病人,疲软得很,没有一点精神,没一点激情。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最重的病之一,那就是对什么都习以为常,对什么都提不上劲,没有兴趣。工作如此,生活如此,甚至连谈恋爱也是如此,不舍得付出,不愿意全身心投入,都是点到为止,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这种麻木的状况也许来自于诱惑太多,享乐太多,但谁又能说不是来自于心灵泉源的干涸呢?
    也许,对于一个人来说,这种状态还是可以理解的,原谅的,可对于创作,那就是致命的。因为,没有激情就没有创造力,没有创造力就没有一切。

7、有人说中国的小说太烂,千人一面,不值一看,那你是如何看的?
    小说最重要的生命来自于它的创造力与原创性,假若没有创造力,那就是人言亦言,是复制,这是一条死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虽然他们的生活可能大同小异,但因为人不同,他提供给我们的感受也就大不一样。同样是爱情,每个作家写出来的就大相径庭,给人以无比丰富的体验。因此,小说重在独创,要的是每个人的原创,而不是重复。
    如今许多作家无视这一点,刻意追逐刊物与编辑的喜好,追逐评委的喜好,一味迎合,一窝风上,都写一种类型与风格的小说。或者满足于模仿外国作家,没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与创作。这都是极为可怕与无知的一种倾向。可以肯定,这都是庸人的作为,这样的人是成不了优秀的作家的。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小说写得太实,离我们的生活太近,没有超越性,由此也就缺乏艺术性与现代性。
    大多数小说满足了讲完一个故事,对语言缺乏雕琢,对“如何讲”不重视,没有艺术的激情与梦想,整个小说淡而无味。虽然讲了一个不错的故事,但艺术性弱,经不起艺术的推敲与考验。这样的小说一看完,你就会觉得它好像谁都可以写,没有技术含量。
    与当年的先锋小说相比,这显然是一种倒退。如今,也有不少评论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们认为,中国小说的现代革命远远没有完成,它们的技法太过陈旧,没有创造性,甚至认为,这是阻碍中国小说得到诺贝尔奖的最大障碍。

8、我记得你曾经提到过“中国作家不敢写自己”的问题,很尖锐,很有启发,能否请你具体谈谈?
    这是我一贯的观点,我始终认为,这是中国作家突破自己最大的瓶颈。中国作家很聪明,但就是聪明过了头。为什么?因为中国作家什么都不缺,也不比外国作家笨,可为什么就让人觉得他们还是不行,还是与外国作家差一截呢?很多评论家分析来分析去,众说不一,但都没点到点子上。在我看来,那就是勇气。只有勇气,存在最大的差别。
    中国作家太喜欢写别人,即使是写自己的东西,也要嫁接到小说人物身上,而且还要绞尽脑汁抹平这个痕迹,让人看不出来是写自己。中国作家是要面子的,说到底就是虚伪,特别是写对自己不好与不利的东西,一定是要不留痕迹的,绝不能让读者看出来。中国的四大名著留下来的这个传统,到了今天还是一样,鲁迅不敢,80后也不敢,写别人可以,但就是不敢写自己。惟一的《红楼梦》终于写了自己,可还是移花接木了不少,让人也不知“其中味”,更不懂“作者痴”了。所以,我们不仅没有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与《古拉格群岛》,没有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也没有川端康成的《雪国》、《睡美人》和大江健三郎的《性的人》、《我们的时代》。当然,就更不用说那么多伟大的作品,在它背后,无一例外都站着一个大大的我。
    写自己看似容易,其实是最难的。因为手术刀向着别人是容易的,可一旦要向着自己,那就是一种极为艰难的事情。每个人都容易意识到别人的错误,但对自己的问题总是缺乏足够的警觉。写作也是如此,写别人是容易的,写自己却困难重重,因为隐私与秘密的存在,因为欲望与私心的不可告人。
正因为如此,我坚持认为,勇气是衡量一个作家素质的最关键因素。一个好的作家常常有着更为敏锐的良心,而勇气也必定在常人之上。一个有着痛感的好的作家是不会无视自己的遭遇的,只有那些平庸的人才会轻易抹平创伤而忘却痛楚。好的作家有这样的经历是过不去的,他只有通过文字才能抚慰心灵的受创。
    这便是面对自己正视自己的勇气,也是最高层面的勇气。一个作家只有把自己勇敢地放进去,面向自己、面向心灵,这样的作品、这样的经历才会真实,才会感人。

9、你是否认同如今的作家缺少了一点思想这个说法?
    我们前面刚说到了勇气,而勇气绝不是空穴来风的,它正是源于思想,源于信仰。没有信仰与思想的力量,是不会有勇气的。
    如今的作家我不敢说是否缺乏思想,但从作品看来,这个问题却是很严重的。如今的许多作品思想都太浅,不深刻,看不出有什么意义。也可以说,写了与没写一个样,看了与不看一个样,不能给人启迪与深思,更不能感染与刺激人。
这种问题的产生源自于人,正是因为人出了问题,所以作品也出了问题。作家是要思考的,一个没有思考的作家,就不是一个好作家。当一部作品表达着平庸的思想,表达着世俗与功利,表达着欲望与享乐时,那它肯定是出了问题的。如今,许多作品都在传达着这种模棱两可的价值取向,传达着庸俗的思潮,丧失了基本的判断与立场,这只能说明,我们的作品还不足以引领人们向着美好与光明的一面,还不能提升我们正面的价值取向。由于我们的思想没有承接,我们丧失了哲学的思索与修养,我们的作品因此没有了营养的命脉。
    当一部作品真的失去了营养的功能,失去了开启心智与启迪思想的功用,那它存在的意义也就真的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