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粤语长片全盛时期:李皖:【乐评】歌声魅影——电影音乐杂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05:24:01
 

歌声魅影——电影音乐杂谈  

2012-01-09 01:27:17|

 

 电影《金陵十三钗》接近终局,“十三钗”要去赴日本人的宴会,玉墨轻捻琵琶,十二个女人轻启朱唇,唱了一首《秦淮景》:

 

我有一段情呀 唱拨勒诸公听

诸公各位 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末 唱一只秦淮景呀

细细哪 到到末 唱拨勒诸公听呀

 

秦淮缓缓流呀 盘古到如今

江南锦绣 金陵风雅情呀

“瞻园”里 堂阔宇深深呀

“白鹭洲” 水涟涟 世外桃源呀

 

在该电影相关情节中,《秦淮景》是首名曲,是钓鱼巷这个秦淮河畔的欢场里,由烟花女唱给寻欢客听的。

单独地听,《秦淮景》未必是一首可以流行的歌,但它是一首优秀的电影插曲。导演的处理非常朴实,歌曲完全融入故事,无一分一毫出戏。歌到后段,在书娟的眼睛里,十二女表演唱的场景幻化开来,具有了回忆、浪漫的味道,但她们的身影、姿容,依然是妓女的身影、姿容,依然是柳腰款摆、姹紫嫣红、丰乳肥臀、轻浮俗艳,但也同时有了崇高的味道,这是从低级下贱,模样未改,直接飞升到天空的崇高,朴实而高明。

《金陵十三钗》中,张艺谋完全懂得守拙,学会了把自己藏起来。整部电影中导演是隐形的,从不跳出来表现自己,更不会掏心掏肺,要说话,要表达,只是低微得像不存在,完全隐没在他所创作的作品中。这样下去,张艺谋会成为一个好艺匠,老老实实,只为拍好片,身心全副专注,专注于手艺,忘记自己,这是艺匠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即便是细读,你看这词儿编的,无一句跳出妓女的身份,但它显然又是经过细选的,也能拔高看,抽象为家国情,表达爱家爱乡爱国的民族情怀。

《秦淮景》直接套用了江南小调,目前流传最广的一套词是《无锡景》。可以比较一下原词:

 

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么唱一只无锡景呀,

细细那到到么,唱拨拉诸公听。

 

小小无锡城呀,盘古到如今,

东南西北共有四城门呀,

一到仔民国初年份呀,

新造那个一座么,光呀光复门呀。

 

无锡去来往呀,火车真便当。

通运桥堍下全是大栈房呀;

栈房里修饰得蛮清爽呀,

热闹那个市面么,像呀像申江呀。

 

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

顶顶遐意坐只汽油船呀;

梅园么靠牢到太湖边呀,

满园那个梅树么,

真呀真奇观呀。

 

天下第二泉呀,惠山脚半边,

泉水纯净茶叶泡香片呀;

锡山么相对那惠泉山呀,

山脚下两半边,开个泥人店呀。

 

除了改词,电影最大的改造是,用评弹的方式咬字、演唱,这样一来,人物的形象特征和背景,江苏一带的地方风味,变得愈加鲜明、浓郁起来。导演张艺谋、作曲家陈其钢、演唱者徐惠芬(评弹艺术家),在这一段的各自表现都非常贴切、到位。

在电影音乐中,《无锡景》不是第一次用了。稍微年长的观众,会想起香港电影《三笑》。那部电影中,这段旋律被反反复复地使用,填上各种各样的词。

电影插曲以套用的方式,借用、借鉴与情节主题相吻合的地方歌曲,是种非常普遍的做法,用得巧即会事倍功半,甚至会再塑经典,让长久隐伏的传统再一次新生。

香港电影《黄飞鸿》是个极好的例子。《黄飞鸿》系列1至3部,电影音乐几乎全是借用民乐段子,主题曲《男儿当自强》更是直接套用古曲《将军令》填词。这可能是华语电影中最精彩的套用,除了援引古曲中原有的肃杀气氛,它的升华甚至堪称是颠覆性的——借助音符之间的休止符,歌曲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变成了重拍,变成强得不能再强的呼喝。《黄飞鸿》是功夫片,《男儿当自强》是功夫歌曲,一字一句在击拳在发掌在用力在搏命。即使作为独立的歌曲欣赏,它的美学风格也是独树一帜的,可以从全世界所有的歌曲中挑出一杆大旗出来,大旗上写着四个大字:中国歌曲。

套用特色素材,可以说是电影插曲的一个基本创作手法,但这个手艺却不只存在于电影中,而可以一直往远古上溯,尤其中国,更有一种叫“一曲多词”的美学范式。前文略加考证,我们已经列出《无锡景》的三种填词。那么是不是就只有这三种呢?当然不是。事实上,《无锡景》这同一支曲子,可能有过三十种、三百种不同的词;并且,它不忌讳继续产生更多的词。

“一曲多词”的美学样式,最典型的表现是在曲牌体这类创作中。曲牌体是个固定的套,曲牌定了,旋律、基本腔、唱词格式,也就定下来。最诡异的是,它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常唱常新,像一个魔术,用此套子创作,即可以焕发出这个套所代表的那一类情感。比方说,妓女们唱这《秦淮景》,它的情感跟《无锡景》是一类的,就是显摆、自豪、炫耀。确实,这个显摆、自豪、炫耀的表情好,在赴难之前,赴死之前,人的神采反而是飞扬的,并不悲悲切切,这种陶醉这种醉意,是唯艺术才有的精神,正是人生和艺术在极罕有的极端处境下,飞起来的状态。

清代学者李渔曾论述这曲牌体的好处:“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情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出谱内刊之定格。是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使曲无定谱,亦可日异月新,则凡淹通文艺者,皆可填词,何元人我辈之足重哉!‘依样葫芦’一语,竟似为填词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闲情偶寄》卷二)

这确实是世界上非常独特的词曲范式,发现了曲与腔与情之间的关系并将之固定,将之套式化,从而达到某种优越性。我觉得,它除了在限制中表达的好处,还有让才情普通之人“依样葫芦”达到某种高度的好处,古人称之“本上生枝”,本已经是现成的了,生枝也便容易。

《黄飞鸿》电影是黄沾作曲。在用古乐素材包装古装戏方面,黄沾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电影插曲做得好,可以说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要贴切,血肉相连,是电影整体的一部分;第二重境界,能升华,不只贴近,还能以歌曲的气质,代表电影或其中人物的精气神,成为电影的精神象征;第三重境界,能独立,作为一首歌曲抽出来,能单独欣赏,自成生命,这一价值是电影功能之外的,属于额外的红利,不可强求。

黄沾的古装戏插曲,竟然多首达到了这三重境界。当然,这与他人戏合一,对中国古典音乐、古典文学的浸淫之深有关。更多的时候,素材不好直接用,那就只好化用,创新曲。

黄沾给电影《笑傲江湖》写曲,写了六稿徐克导演都不满意。黄沾没招,正好翻到古书里有句“大乐必易”,一下找到了思路——要好就得简单,最简单的人人都知道的就是1234567,中国音乐的特点是五声,把47去了,12356。到钢琴上去试,做些变化,正着不行,反过来,就成了,65321,32165(此处65为低音),56561235653212……就是现在大家都熟悉的,“沧海笑,涛涛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沧海一声笑》)。

写好曲、填好词,黄沾更用上自己的破锣嗓子,落力喊嘶破唱,落拓闯荡的江湖气就立起来了,“笑傲江湖”的潇洒也便有了型。

说起来,这种创新曲的方法要难得多,对作者作曲技术的要求也更高。但在电影上的例子,反倒是这种最为普通,无数经典电影插曲,大多都是这种。中国的如《怀念战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外国的如《月亮河》、《我心依旧》,老的如《天涯歌女》、《草帽歌》,新的如《幽兰操》、《Falling Slowly》,莫不是选应时/因地的材,作推陈出新的发挥。

反倒是那种直接拿来的,让人不可思议——怎么那么配?怎么那么巧?《人鬼情未了》从头到尾,都是Maurice Jarre新手打造,偏偏到了男主角灵魂升天一段,大光从天而降,歌声从天而降,却是一支现成的曲子,顺手拿来。算起来,这支曲子已经存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但直到此刻,才真正算是大放异彩——The Righteous Brothers 1965年的录音,被直接贴进1990年的电影中,真像是天赐!

关于电影音乐,陈凯歌有个极棒的说法:最好的电影音乐,应该是听不见的。确实,好的电影音乐成了情节、情绪本身,进入了潜意识,不会醒来。但电影歌曲不同,它不但要听得见,还要听得大声,听得拉魂,听得你在心底跟着它一起喊!那是人生中最极致的体验。人只有在极端的状态下,才会哭,才会大叫,才会放声大笑,而歌唱,更是在这些状态之上的状态。因为歌声,一部电影飞起来了;因为艺术,人的生命也飞起来。

 

2011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