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晗的英文歌: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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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录(3)

"二云居士"刘文典 

  师承章太炎,追随孙中山。营救陈独秀,驱赶章士钊。痛骂蒋介石,握手毛泽东。这是刘文典的传奇。刘文典的一生,风骨嶙峋,孤傲狂狷,特立独行。

  刘文典留学日本时,向章太炎、刘师培学习国学。刘文典当过孙中山的英文秘书,翻译英文电稿。执教北京大学时,参与营救陈独秀;1925年,在北京女师大风波中,参与驱逐教育部部长。任安徽大学校长时,刘文典冲撞蒋介石,痛斥他是"新军阀",气得蒋要枪毙他,被关押,后被营救出来;1946年10月,刘文典也曾为蒋介石60大寿写骈文祝寿。建国后刘文典是云南大学唯一的一级教授,1956年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毛泽东同他握手谈话。

  刘文典有清高孤傲的一面,也有"性滑稽,善谈笑,语不择言"的一面。他尝自称"狸豆鸟";刘文典字"叔雅",因"狸"、"刘"古读通;"菽"者豆子也;"鸟"则为"鸦",乃"雅"之异体。因刘喜自谑,与道貌岸然者有别,故"学生们就敢于跟他开点善意的玩笑"。

  我们来看西南联大时期的刘文典,这位国学大家人生中的重要阶段。

  1938年春,刘文典只身一人离别北平,在山河破碎的大地上,天涯孤旅,千里走单骑,独自辗转到昆明。刘文典千里走单骑到昆明被联大一度传为佳话。在日寇飞机轰炸昆明时,刘文典还有一句豪壮的话语:"国难当头,我宁愿被日机炸死,也不能缺课。"

  但在何兆武的《上学记》描述中,刘文典的话和他的行动不一致。何兆武回忆:"我听说刘文典是清朝末年同盟会的,和孙中山一起在日本搞过革命,非常老资格,而且完全是旧文人放浪形骸的习气,一身破长衫上油迹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一副邋遢的样子……西南联大的时候,刘先生大概是年纪最大的,而且派头大,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不来上课。比如有一年教温李诗,讲晚唐诗人温庭筠、李商隐,是门很偏僻的课,可是他十堂课总有七八堂都不来。偶尔高兴了来上一堂,讲的时候随便骂人,然后下次课他又不来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的,当时像他这样的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他就这个作风。"

  刘文典在西南联大讲授"《庄子》选读"、"《文选》选读"、"温庭筠、李商隐诗歌"、"中国文学批评研究"、"元遗山研究"、"吴梅村研究"等课程。

  刘文典上"吴梅村研究"课,据他的学生王彦铭写文章回忆,到课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人,偌大的教室显得空荡荡的。但刘文典毫不在意,在教室桌旁的一把"火腿椅"(木椅,右侧有状若整只火腿的扶手,供笔记书写之用)上坐下来,照例先是点燃一支卷烟,深深吸上一口,操着安徽腔:"今天我们只讲梅诗中的两句:'攒青叠翠几何般,玉镜修眉十二环。'"王彦铭回忆说:"刘先生娓娓而谈,香烟袅袅,把我们引进诗情画意中去了。"

  有一次在课堂上学生问刘文典:"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刘文典回答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众学生不解,他加以解释说:"'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

  刘文典上课很有个性。据当年的学生回忆,刘文典"上课前先由校役沏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从不理会下课铃响,有时一高兴就讲到五点多才下课"。这个回忆的细节有误,刘文典抽烟卷,不是烟袋,也不是烟斗。有一张刘文典的照片显示他手夹香烟,一个人的抽烟方式是多年的习惯,不大容易改的。比如,潘光旦就是口含烟斗。《知堂回忆录》中,周作人的记忆,也证实了笔者的判断:"(刘叔雅)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亦粘在唇边,不识其何以能如此,唯进教堂(课堂)以前始弃之。"周作人的记忆,还传达了这样一个细节,刘文典在课堂上是不吸烟的。

  刘文典讲"《文选》选读",有一次,上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点上课。"原来那个星期三是阴历五月十五,他是要在皓月下讲《月赋》。到星期三,校园里摆了一圈座位,刘文典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月赋》。融融月光之下,学生聆听刘文典像行吟诗人一样朗诵谢庄的《月赋》:"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歌曰: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刘文典每朗诵一句,即引经据典讲解,学生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无独有偶,吴宓也曾把课堂搬到月光底下。1940年10月15日,也就是联大刚刚遭到轰炸后两天,晚上7至9点,在新校舍大图书馆外,吴宓与同学们月下团坐,上《文学与人生理想》课。《吴宓日记》中记道:"到者五六学生,宓由避警报而讲述世界四大宗教哲学对于生死问题之训示。大率皆主自修以善其生,而不知死,亦不谈。"由战争、时局作讲课的引子和前奏,盖当时吸引学生的一种讲授方法也。

  刘文典在西南联大以狂狷、孤傲闻名,他的狂当然是建立在他的才华和学问之上。刘文典是古籍校勘大家,国学博大精深。他选定古籍校勘和注疏学的研究,而研究的重点放在子部,在诸子著作中他又先从《淮南子》突破。1923年,他的第一本专著《淮南鸿烈集解》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成为近现代史上《淮南子》研究的代表作。胡适在为该书写的序言中说:"整理国故,约有三途:一曰索引式整理,一曰总账式整理,一曰专史式整理。典籍浩繁,钩稽匪易,虽有博闻强记之士,记忆力终有所穷。吾友刘叔雅教授新著《淮南鸿烈集解》,乃吾所谓总账式国故整理也。淮南五书,折衷周秦诸子?其自身亦可谓结古代思想之总账也。"继《淮南鸿烈集解》后,刘文典发奋不止,又继续进行《庄子》和《说苑》等书的校勘工作。1939年,他的《庄子补正》(十卷本)在艰难的战争环境下得以出版。陈寅恪在《庄子补正》的序中写道:"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医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治《庄子》者所必读而已。"

  也许有这样雄厚的学术资本,刘文典有睥睨一切的自信:"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是我刘文典,其余半个是冯友兰。"

  狂人刘文典也以"二云居士"闻名,他爱食云南烟土和云南火腿。遗憾的是,他最终因贪食烟土离校未归被西南联大解聘。

  1943年刘文典应普洱大豪绅、盐商张孟希之邀,为其母撰墓志,张孟希赠他"云土"50两。他的普洱之行遭到了联大同事的非议,认为他不堪为人师表。闻一多强烈反对,坚决不再聘请。即使刘文典收到了聘书,也要收回。刘文典普洱之行,的确有缺衣少食的因素;刘文典贪食鸦片,借此缓解、麻痹丧子之痛,也情有可原。梅贻琦延迟回复刘文典的信中说:"尊驾亦已于春间离校,致上学期联大课业不无困难。"刘文典的普洱之行,他辩解"自问实无大过",但犯了联大学者的大忌。联大学者精神独立,不依附任何权势,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是联大学者的精神特征。

  据闻黎明的研究,刘文典的普洱之行,还有一层连刘本人都不曾知晓的隐情。"谁也没有想到,促成刘文典普洱之行的,竟然是皖南事变后疏散到那里的西南联大地下党员和进步骨干。而刘文典的到达,也起到客观掩护这批学生的作用。"

  刘文典被联大解聘后,在陈寅恪、吴宓的推荐下,被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聘请,执教云南大学。1946年5月4日,联大解散北返,刘文典仍在云南大学,终老昆明。


闻一多讲古诗字体 

  闻一多先生在西南联大开设了"诗经"、"楚辞"、"周易"、"尔雅"等近10门课。"诗经"和"唐诗"最受学生欢迎。他讲课极为生动,介绍诗歌的时代背景如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介绍诗人生平如讲自己熟识朋友的趣事逸闻,分析内容形式又如诗人在谈自己的创作体会。

  闻一多讲唐诗是联大叫座的课。如果说朱自清沉静似水,闻一多则热烈如火。他原来就是诗人,对唐诗的理解,其见解和感受有别于其他学者。闻一多最赞赏五言绝句,认为五言绝句是唐诗中的精品,二十个字就是二十个仙人,容不得一个滥竽充数。汪曾祺说:"能够像闻一多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因为闻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十分了解,因此能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他讲唐诗,不蹈袭前人一语。讲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一起讲,特别讲到"点画派"。中国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的,闻一多当为第一人。

  1939年5月25日,闻一多讲《诗经·采薇》,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千古名句,写出士兵战时的痛苦,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他讲时还摸着抗战开始时留下的胡子,流露出无限的感慨。

  闻一多讲《古代神话与传说》吸引了工学院的学生,他们穿过昆明城,从拓东路赶来听,昆中北院大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他把自己在整张毛边纸上手绘的伏羲女娲图钉在黑板上,相当繁琐的考证,讲得有声有色,非常吸引人。

  闻一多西南联大的学生李凌后来回忆,闻一多讲《楚辞》有一个特点,他往往等天黑下来的黄昏,在教室之外,点个香炉,拿个烟斗,然后开始念《楚辞》的名句。《楚辞》很复杂,但句子很优雅。每逢讲一些悲痛的词句时,学过戏剧的闻一多总能朗诵得特别感人。而且因为闻一多每次讲课都有新的内容,所以很多人赶着来旁听,尽管这样没有学分。

  闻一多特别欣赏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他的《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曾把这首诗评价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这首诗有浓厚的唯美倾向,却带有几分人生幻灭、虚无颓唐的意味。让我们看到他作为民主斗士金刚怒目的另外一面。何兆武认为:"闻先生的思想主潮早年和晚年是一以贯之的,本质上还是个诗人,对美有特别的感受,而且从始到终是一包热情,一生未曾改变过。"

  唐诗中有这样空灵唯美的诗意,有人生幻灭的虚无感,更重要的是,唐诗中的人间疾苦更能引起闻一多的感触。闻一多经常跟李凌和他的同学们说起这样的事情,说完以后就讲唐诗,讲杜甫的三吏三别。他愤怒地说:"为什么隔了一千多年了中国的事还是这样悲惨,比那时候还不如?"李凌和他们同学还因此有这样一个作业"给蒋委员长的一封公开信",令李凌记忆深刻。

  联大中文系读书报告不重抄书,而重有无独创性的见解。有的可以说是怪论。有一个学生交了一篇关于李贺诗歌的阅读报告(汪曾祺代作)给闻一多,说别人的诗都是在白底子上画画,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画画,所以颜色特别浓烈,大为闻一多激赏。

  闻一多的课程之所以吸引人,一方面是其学识渊博,见解独到,分析精辟;另一方面则是他的人格魅力,疾恶如仇,诗人和斗士的双重身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年轻学子。闻一多在思想转变之前,还有浓厚的名士派头。他在清华大学讲楚辞一开头总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他上课,抽烟。上他的课的学生,也抽。


闻一多家书中的柔情

  1938年1月,闻一多接到时在汉口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次长的顾毓琇的邀请,邀请他到战时教育问题研究委员会工作,这个机构是作为最高当局的咨询机构。闻一多拒绝,他不愿做官,也不愿离开清华。在这个问题上,闻一多夫人高孝贞和他不一致,她要求丈夫做官,在汉口并能照顾家。闻一多离开家时,心情不愉快。2月,当局已经决定将长沙临时大学迁往昆明。2月15日,闻一多写了一封家书,信中写道:"这里,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的教职员,不下数百人,谁不抛开妻子跟着学校跑?连以前打算离校,或已经离校的,现在也回来一起去了。"

  在这封信中,闻一多提到自己离开家时的情形,那种别妻离子的愁肠百转,今天读来仍令人动容:"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孩子)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他们第二天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一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在这封家书中,我们看到民主斗士闻一多的柔情。

  1944年,昆明通货膨胀,物价飞涨,西南联大教授们的生活越来越差,简直到了饥饿线上,如何解决八口人的衣食,成了闻一多教授焦虑的问题。西南联大的一些教授发起卖文售字,闻一多成了其中一员。

  昆明接近象牙产区,欣赏和收藏牙章当时颇为盛行。有几位老朋友知道闻一多擅长篆刻,出了个主意,鼓励他公开治印,既是自食其力的雅事,又可业余从事,不致影响教研工作,也可借此改善一下生活。浦江清教授特撰了一篇《闻一多教授金石润例》,文曰:

  秦鉥汉印,攻金切玉之流长;殷契周铭,古文奇字之源远。是非博雅君子,难率尔以操觚;倘有稽古宏才,偶点画而成趣。

  浠水闻一多教授,文坛先进,经学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几人知己;谈风雅之原始,海内推崇。斲轮老手,积习未除,占毕余闲,游心佳冻。惟是温黁古泽,仅激赏于知交;何当琬琰名章,共榷扬于艺苑。黄济叔之长髯飘洒,今见其人;程瑶田之铁笔恬愉,世尊其学。爰缀短言为引,公定薄润于后。

  梅贻琦冯友兰朱自清潘光旦蒋梦麟杨振声罗常培陈雪屏熊庆来姜寅清唐兰沈从文同启

  闻一多治印的润资,明码标出,刚开始石章每字200元,牙章每字400元。他治印不直接收件,委托青云街、正义路几家笔店收转。《润例》贴出后,昆明城为之轰动,来求其刻印者络绎不绝。

  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有清高的传统,向以谈钱财为耻,"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作为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闻一多在困境中不得不挂牌治印谋生活所需,其内心想必是痛苦的。曾有一次,闻一多的儿子闻立鹤不满父亲挂牌治印,怒气冲冲地责问闻一多这是不是发国难财,闻一多听了没有生气,沉思了好半晌,末了只说了一句:"立鹤,你这话我将一辈子记着。"淡淡的一句话,想来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啊!

  闻一多通过治印,缓解了家庭的经济压力。1946年2月,闻一多在一封家书中这样写道:"弟之经济情况,更不堪问。两年前时在断炊之威胁中度日,乃开始在中学兼课,犹复不敷,经友人怂恿,乃挂牌刻图章以资弥补。最近三分之二收入,端赖此道。"

  闻一多的家书片段,说的是家事,但和国事紧密相连,实在是时局的一个缩影。


浦江清家书的温馨絮语

  由于战争,交通阻隔,有时一封家书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家人手中,可谓"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收到千里之外的家书,自然是惊喜的。笔者查阅到几封浦江清写给远在上海的妻子张企罗和孩子的家信,将联大教授的动态、清华同仁的生活细节,个人的饮食起居,统统写入家书,当然,少不了对妻子和孩子的思念和牵挂。

  浦江清的家书,和他的日记一样,传达出那一代学人的家国情怀。浦江清的女儿浦汉明说:"现在,重读他们当年互诉衷肠的两地书时,我感到了家书重抵万金的沉甸甸的分量。那渗透于字里行间的绵绵情思,令我感同身受。他们与民族同命运共呼吸,怀着忧国忧民之心,竭力贡献着自己一点绵薄的力量。"

  浦江清写于1943年1月9日的一封家书,非常细致地描述联大教授的经济状况:

  我们这里(物价)也在高山尖儿上,在内地推为第一。公米到八百元一石。我们的薪津是原薪加生活津贴若干,再加米一石(折价),每月大约有千六、七百元。但是一个人用度,每月超了千元。省则也要千元。接下来浦江清用琐碎之笔墨,向妻子汇报昆明的物价,以及他的饮食:

  三五牌纸烟在小摊上可得,白锡包等极不稀奇。价钱呢,我所知道的宝剑牌十支装廿元,金字塔廿支装四十元。联大教授们抽本地纸烟,每包二元五角,其劣可知。点心则糕饼平均价四元一个。花生米是两元一两。桔子很好,是廿元一斤。馄饨每客十元。上海汤米团每客八元,四个。除粽子不见外,此地吃的东西,可说是样样都有。但是我们不能享受,在城中不免见了口馋,所以用钱便费,到乡下便一切断念。

  尽管物价上涨得厉害,但在饮食上还想吃得有滋味、有营养:

  我们在乡下及城里的包饭是每月五、六百元,城里好些,每顿有肉,牛肉每斤十七元,比猪肉便宜一半,所以常吃红烧牛肉。乡下则每隔二天,有时候隔一天,吃一次肉。素菜有红萝卜、洋芋、白菜、菠菜等,营养价值并不坏。不过乡下的佣人,本非厨子,是本地人,不能做菜,又很刚愎,不叫人指导,所以菜不入味。尤其是多放茴香、花椒、辣椒这类,即素菜中亦放入内,说过好几次,都不听。烧木柴费极,我们六七个人一桌饭,每个人要摊到一百廿元的柴费,此地还在乡下,多出木柴的。我除一天三顿饭外,每天早上吃一个或两个煮鸡蛋(每个一元五角),每晚八九点钟吃烤白薯一只(约二元),水果不能常吃,花生米则买生的自己炒,便宜不少。在营养上可以的。

  浦江清信中提到的"乡下",是司家营清华文科研究所,离龙泉镇有半里之遥。龙泉镇上,有各色小店,也有邮局。也有公共汽车通昆明,每人票价十八元,"我们如不带重东西,不去请教他的"。附近住着的,有冯友兰、陈梦家、余冠英等,在街子天(赶集日)即可在镇上遇到。浦江清和朱自清等未带家眷的单身教授,住在清华文科研究所租的大院里。每星期进城一次,在城里住两三天,上完课,就住在这里。

  和昆明的其他阶层相比,联大教授的收入和生活质量处在底层:"教授阶级甚穷,至于在此经商者,大商人不说,例如许骏斋有同乡四人在此开一小吃店,每人每月可分得进款四千元。从城至乡,现在时行马车,赶马车的每天可赚百数十元。比较起来,教界人甚苦,而联大毕业生他们找到事情,往往薪水在老师之上。"

  1944年,西南联大教授的工资基本是:三常委的工资为710元,一般教授430-600元不等,教员在140-240元左右,助教在120-200元不等。1944年的昆明,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得非常厉害了,教授一个月的薪水,购买能力只能相当于战前十元钱。

  教授的薪水少,又赶不上物价上涨的幅度,怎样糊口呢?

  有家眷在此的,都感经济压迫,所以都不用人了,不用人当然还不够,但奇怪的是他们都可以过去,有的原有积蓄,有的在借债。我们系里,……一多最穷,其家尚维持一用人(佣人),乃是北方同出来的老妈子,年纪六十岁了,要推给别人也不容易。佩弦也穷,上次进城,检出一件皮袍、两样瓷器付拍卖行。大概东西带在这里多的,还不要紧,卖去一个毯子,可以贴好几个月。一件皮大衣,要一万元以上,一部《辞海》可卖七八百元。

  浦江清在1943年2月20日发出的一封家书中说,教育部在教授生活最困难的时期,补贴了一点钱:"现薪津依旧,同事都穷得不得了,此月教部为奖励专门以上学校教员服务十年以上者,各发资金千五百元,我已领到,不无小补,所以本来只能汇出二千,现可加汇一千。"

  浦江清领的这1500元,以昆明的市价,能买到什么呢?"到此因城乡要两份铺盖,褚士荃恰好多一条被,就借给我,这里一被要千元。到此后除添此一棉絮,并茶壶、茶杯、砚(三件百元)外,不曾添些什么。现在要添二个蚊帐,袜子半打,大概要六七百元。"一床被子就要花费1000元,1500元的补贴,可谓杯水车薪。

  幸好清华服务社面向美国军队承包工程、建设房屋、开办工厂赚了一些钱,补贴给联大的教授,在一定程度上保障教师生活稳定,帮他们渡过难关。浦江清在写于1944年5月11日的一封家书中写道:

  清华校庆纪念日,今年因合作社赚了些钱,所以举行聚餐会。大家嘴有点馋了。到会有四、五百人,三年未有之盛。聚餐费每人一百元,不足都由合作社贴出。有毕业同学经营工业的来送礼,每人得了一块毛巾,四块肥皂,皆大欢喜。饭后又有合作社的便宜东西,及别的厂家廉价东西买,有白布、糖、墨水、纸烟、火柴、套鞋等等。人挤得很,尤其是女太太及小小孩们顶起劲。也有大教授挤在里面,买了许多纸烟和火柴的。那天的盛况不亚于在(清华)园内。可说是一个狂欢日。地址是借了这里的裕滇纱厂的厂址。这狂欢等于一针强心针。到了归途的汽车里,大家又在叽咕这个月薪水不够用了。因为贪着东西便宜,超出了预算。

  浦江清家书中折射出联大教授的经济压力,透露出丰富的生活细节。现在的读者,你是否想象到一个大学教授看到普通的点心馋了也不舍得买,不带沉重的行李连公交车也不去坐而感到心酸和苦涩。然而,浦江清对妻子娓娓而谈,温情绵绵,丝毫不见一丝一毫的埋怨和火气,我们仿佛看到他面对艰难的生活,依然微笑,依然乐观。

  浦江清的家书还提到很有意思的话题。"(俞)平伯的女儿二人均在此,一人最近与一葡萄牙人结婚了。平伯有一外国女婿,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的。"这好似夫妻之间说的悄悄话。"闻太太能做软饼,其法以面糊作条状,中夹芝麻与糖,油中煎之,非常好吃,初二日,因我们点品,一试,大好。梦家夫人从冯太太学菜一年,稍有成绩,但不出奇。你在松(江),可以学做几个特别菜,但须注意材料是各地都有的。不久在园内重聚时,佩公(朱自清)要点品一两样松江菜。"柴米油盐,请客吃饭,这就是生活的滋味吧。"吴正之(吴有训)太太及赵凤喈(联大法律系教授)太太等等都问起你的近况,托我问候。"邻里交往,如话家常。

  吴宓在云大讲"红楼梦人物评述",吸引了一千多听众,浦江清也听了,"许多对于人生的体验,我也有些感想"。浦江清在家书中和妻子有真诚的情感交流:"人能永久保存理想主义是好的。在爱情里面,彼此以理想主义相鼓励,结婚以后,接触现实问题,彼此不免互相鼓励着现实方面。男的希望女的多多注意家务,女的要男的多弄一点钱等等。这样愈来愈庸俗,假如曾经有过一段恋爱历史,曾经彼此了解过理想主义,彼此倾佩过,还好。否则,最早就以庸俗开始,更容易互相惹厌。假如结婚以后仍旧能保持一点理想,彼此了解,以理想鼓励,那么是最好的。"也可能基于对婚姻深刻而现实的认识,浦江清虽然在战前清华大学任教时有过一次痛苦的失恋经历,但他比其师吴宓的家庭生活美满幸福。浦江清很欣赏妻子给孩子讲的故事,鼓励妻子,拿起笔,写一些童话。

  隔着60多年的时光,看浦江清写的蝇头小楷,这些微微发黄的家书留下了岁月的沧桑,战争的烽火和民族的苦难隐隐在上面浮现,但我们读到这些温馨的生活絮语,心中有感动,感到温暖和美好。历史的宏大叙事遮蔽下的家书,像千回百转的流水一样,流淌到我们这里。

 浦江清西行记

  无国即无家,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不知有多少爱国的知识分子随着战局的变化,背井离乡,抛妻别子,撤到后方。联大教授有大概一半是只身在昆明,靠鱼雁传书互诉衷肠。浦江清就是其中一位。

  1940年夏,浦江清按例休假一年。为免相思之苦,他由安南(今越南)经香港返回故乡,和亲人同住在上海。1941年,浦江清的儿子浦汉昕出生了。这时,日军占领了越南,回滇道路已断。浦江清向学校请假暂留上海。年底,珍珠港事变发生,浦江清不愿长期僦居沦陷区,决心冒着危险通过日寇封锁线,准备经浙赣路去昆明。哪知到了安徽屯溪,上饶、鹰潭皆已失守,浙赣路不通。被困数月后,跋山涉水,由江西绕道福建、广东,回到西南联大。总计行程八千余里,途经八省,历时整整六个月!这一段艰难的历程,浦江清都记在《西行日记》中。

  1942年6月3日,浦江清在穿越日寇警戒线时写道:"午时四时许,要越过警戒线……日哨兵有站,左右两站,距此桥皆三四里,此桥在两站之间,遂为偷渡之所。其后闻人言,日哨兵在四时后即归站,不复巡逻,大雨更不出,故余等实安全。"战时行路难,有时浦江清带的行李,被人敲竹杠,手无缚鸡之力的穷秀才,也只好敢怒不敢言。

  浦江清的女儿在整理父亲的日记时,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向在我眼中显得文弱、随和的父亲,竟会那样坚毅、执著,这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是怎样过来的啊!曾冒着生命危险闯过日寇的警戒线,也曾遇到国民党败兵的骚扰,有时一连几天,翻山越岭,全靠步行,跋涉的辛劳自不必说,还有火灾、空袭的威胁,再加上物价上涨、小偷光顾,到了后来,旅费用尽,又生了疟疾、胃病,但他仍坚持不断向西行,从未想过回头。"

  那一代学者,实把坚守教职看作神圣的事业,犹如战士坚守阵地。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小言之,为了不负西南联大之约;大言之,则是为了青年,为了学术,为了国家。"

  浦江清在《辛巳岁除大雪,独坐寓楼,用东坡除夕诗韵》一诗中曾表明过自己的心志:"风雨待鸡鸣,茫茫何时旦?……明年我西行,万里寻旧贯。丈夫励壮志,未肯谢衰□(缺字)。安能坐困此,日数米与炭。"

  上海虽有老母、妻子儿女,但却是沦陷区,决非安居之地。在建阳、南平、长汀等地,浦江清曾遇到挚友,东南联大校长何炳松、厦门大学校长萨本栋热情地挽留他留下来任教。与西南联大相比,那里待遇较为优厚,住房宽敞舒适,图书资料丰富。同行的旅伴,逐一留下,只有他一人,毅然决然、毫不动摇地向西走。不仅如此,在因旅费缺乏而告债、申请救济的同时,他仍不忘为西南联大采购图书。到达昆明后,连一天也没有休息,甚至顾不得讲述一路的艰辛,第一件事就是去问"本学期之功课如何",为自己耽误了课程而不安。在1943年2月4日(旧历壬午岁除)的日记中,他写道:"我自幸今年得在自由区过年,如仍僦居上海,则愁闷可知。"在远离故乡和亲人的昆明过春节,不感到"愁"而感到"幸",这就难怪他能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毅力走完全程了。


朱自清的饮食与胃病

  1941年3月8日,朱自清在日记中写道:"本来诸事顺遂的,然而因为饥饿影响了效率。过去从来没有感到饿过,并常夸耀不知饥饿为何物。但是现在一到十二点腿也软了,手也颤了,眼睛发花,吃一点东西就行。这恐怕是吃两顿饭的原因。也是过多地使用储存的精力的缘故。"饥一餐,饱一顿,朱自清习惯地多食,导致胃病发作,在他的日记中常常看到"胃病发作"、"胃痛,抽搐"、"每日呕水"等文字。我们能想象到朱自清先生清冷而孤寂的身影:胃部感到寒冷不适,夜间坐在那里,不能入睡。令人心酸。长期的粗劣伙食使他的胃病加重,状况恶化,最终导致了朱自清英年早逝。

  朱自清的胃病显然是战时恶劣的条件导致,但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朱自清经常进食过量,加重胃的负担,长期如此,导致严重的胃疾。在他20世纪40年代的日记中,随处可看到这样的记录。

  在乔治家吃晚饭,食物好消化,但我吃得太多,以致胃又难受。(1939年12月1日)

  天冷,贪食致胃病复发。(1939年12月10日)吃得太多,肠胃消化不良。(1939年12月31日)沈夫人(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做酒酿鸡蛋,我感到很新鲜,味道也好。(1940年1月25日)

  戴太太午饭时给我们吃了馒头,因为一共吃了七个,致胃病发作。(1940年2月22日)

  遇孟实(朱光潜),发现他酒量甚大,较我尤能豪饮。我们在盛开的梅花树下用餐,阳光融融,温暖宜人。我们拗不过冯将军盛情,饮酒十余杯,但愿此举于我无害。(1941年2月7日)

  午餐、茶会上均食过量。午餐系大学里的人请客。在茶馆吃面条后,胃部立即抽搐。(1941年11月23日)今日两餐皆吃胡豆饭,不觉逾量。(1942年3月21日)

  早晨很冷,三时醒来不能再入睡。勉力出席八时的课程,回到宿舍时像个软体动物。读钱基博(钱钟书之父)的《明代文学》。午睡后额外食月饼一块,致胃不适,当心!是收敛的时候了,你独居此处,病倒了无人照料,下决心使自己强健以等待胜利。(1942年12月11日)

  读朱自清日记中关于饮食和食物的部分,隐约觉得,朱自清多食,是免于饥饿的恐惧。但也有生活习惯的成分。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吃得饱,吃得好,这不仅是每个人的生活本能,更是有精力授课、做学问、写文章的保障。朱自清作为大学教授收入不薄,但抗不住飞涨的物价,朱自清夫妇多病,又出身贫寒之家,子女多,家累,负担重。生活质量无法保证,有时他吃一块又黑又粗的面包,蘸点盐就是一顿。接受宴请时,遇到丰美的菜肴,自然会多吃一点。朱自清总归是一介寒儒,在昆明的几年,辗转流离,箪食瓢饮,弦诵茄吹,潜心向学,孜孜不倦。

  日记中关于饮食的真实记录,还原了一个人间的朱自清,多食是导其胃病的主要原因,更接近历史真相。这样的判断无损朱自清的光辉形象,而是避免将其神话的完美色彩。笔者觉得,日记中的朱自清更让人觉得可亲,他的一饮一啄,喜怒哀乐,清晰地在日记中呈现。

  朱自清熬过了抗战最艰难的时刻。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严重的胃病使得健康状况急遽下降。1945年夏天,抗战临近胜利,47岁的朱自清已经衰老得令老友感到吃惊。吴组缃见到他的时候,这样写道:"等到朱先生从屋里走出来,霎时间我可愣住了。他忽然变得那样憔悴和萎弱,皮肤苍白松弛,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穿着白色的西裤和衬衫,格外显出瘦削劳倦之态。……他的眼睛可怜地眨动着,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黄黝黝的,眼角的红肉球凸露出来;他在凳上正襟危坐着,一言一动都使人觉得他很吃力。"

  1948年8月1日,朱自清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半年来胃病发作三次,骨瘦如柴……"而此前的6月18日,朱自清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字。他在日记中写道:"此事每月须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此虽为精神上之抗议,但决不应逃避个人责任。"

  1948年8月10日,弥留之际的朱自清对妻子陈竹隐断断续续地说:"我……已……拒绝……美援,不要……去……买……配售……的……美国……面粉。"这成为他的遗言。

  清华大学邓以蛰教授对朱自清的悲惨遭遇发出抗议:举目伤心,此去焉知非幸事。一寒澈骨,再来不作教书人。冯友兰的挽联是:人间哀中国,破碎山河,又损伤《背影》作者;地下逢一多,心酸论语,应惆怅清华文坛。

  朱自清以生命的代价维护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尊严。朱自清的胃病也是经历八年抗战之后中国学者的后遗症。

  朱自清在胃病日趋严重的状态下工作,奉献出大量的研究成果和学术著作,最后的悲惨命运,让人慨叹。"青灯黄卷,焚膏继晷,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生命不息,工作不止,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大抵如此。"

沈从文晋升教授风波字体 

  沈从文到西南联大任教,是西南联大常务委员、《大一国文》主编杨振声的举荐,杨的目的是为了扩大新文学的影响,当然,也有友情的因素。在此之前,沈从文先后在中国公学、武汉大学任教,1931年,沈从文到青岛大学任教,当时校长是杨振声。之前,沈从文有过做大学教师的经验和经历。

  1939年6月6日,杨振声和朱自清参加西南联大师范学院教师节聚餐会和游艺会,杨向朱提议聘请沈从文到联大师范学院教书,朱自清感觉"甚困难"。6月12日晨,朱自清拜访罗常培,商量聘请沈从文到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任教一事,结果甚满意。

  1939年6月27日,联大常委会第111次会议,有一项内容是决定聘沈从文为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编制在师范学院的国文系。

  沈从文进入联大,不如那些留学海外、拿了硕士或博士文凭的"海龟"那样顺利。杨振声之子杨起在《淡泊名利功成身退---杨振声先生在昆明》一文中谈到,沈从文入西南联大任教有较大阻力,当时的校委会和中文系似乎并不认可这位作家来当教授。"但是现在回眸看,确实是一步好棋。杨先生为中文系学生物色了一位好的指导习作的老师,使学生们很是受益。"西南联大名流荟萃,开设的都是学术性的课,新文学的影响力还达不到大学课堂。

  《杨振声编年事辑初稿》一书中,记录了一个小故事,可以看到当时沈从文进联大执教阻力多么明显:一年暑假,在联大就读的杨振声的儿子杨起到昆明东南部的阳宗海游泳,休息时,在汤池边上的一个茶馆喝茶,桌上的查良铮(即诗人穆旦)说:"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的。"历史已经证明,杨振声的引荐慧眼识珠,而沈从文执教联大也是称职的。但在当时,查良铮的观点代表了不少人的看法。查良铮,18岁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1940年23岁的查良铮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在西南联大时期,查良铮用"穆旦"作为笔名,写诗,和闻一多、朱自清、冰心、冯至、卞之琳等交游。"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写新诗的穆旦,看不起写小说的沈从文,有点让人意外。

  1943年7月,沈从文晋升为教授,校常务会议决定"改聘沈从文先生为本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月薪三百六十元"。这个薪水看似不错,但据余斌在《西南联大·昆明记忆》记载,晚沈从文两个月晋升的法商学院教授周覃祓因为是英国爱丁堡大学商学士,虽比沈从文小8岁,1942年才担任讲师的,月薪是430元。

  据1945年4月份西南联大的薪水表记录,沈从文当月薪金是440元,扣除所得税11.5元,印花税2元,实领426.5元。沈从文所领薪金为教授一档的最低起薪。

  以新文学为业的沈从文,尽管小说名满天下,在西南联大并不为人重视,有人写小说影射他;甚至有人瞧不起他,并公开宣布。

  写小说影射沈从文的是钱钟书。美国学者金介甫为写《沈从文传》采访过钱钟书,钱说,沈从文这个人有些自卑感。钱钟书的中篇小说《猫》影射文化艺术圈的好多名流,小说中的作家曹世昌,据说原型就是沈从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其作品给读者野蛮的印象;他现在名满天下,总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还觉得那些'正途出身'者不甚瞧得起自己"。《猫》写于1945年的上海,钱钟书早已离开联大,《猫》被看作《围城》的雏形。钱钟书1938年10月下旬到昆明,执教联大外文系,1939年暑假离开昆明,一去不复返。钱钟书在昆明期间,沈从文也在昆明。1939年3月30日下午,吴宓"同岱(梁宗岱)、济(林同济)至青云街169宅,访沈从文,适邀友茶叙,客有萧乾、冯至、钱钟书、顾宪良、傅雷等。众肆谈至7点始散。"

  在梁实秋的印象中:"从文虽然笔下洋洋洒洒,却不健谈,见人总是低着头羞羞答答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关于他'出身行伍'的事他从不多谈。"钱钟书在昆明这段时间和沈从文有交往,估计茶叙中,沈从文也不高谈阔论,只是听朋友聊天,尽管他是茶叙的主人。钱钟书是何等的目光,他觉察到沈从文内心的自卑。

  公开瞧不起沈从文的是刘文典,据说在讨论沈从文晋升教授职称的会议上,他勃然大怒,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还有一种版本,"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教授,我岂不成了太上教授?"刘文典一向狂狷、自负,他说这样的话,并不意外。当时联大的一些教授以古籍、考据和国学为学术生命,对新文学和作家,并不接受。当然,刘文典不仅看不起沈从文,也瞧不起巴金,瞧不起用白话文写作的作家。

  刘文典最瞧不起沈从文的证据,当属跑警报时的一段掌故。有一次跑警报,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过。刘面露不悦之色,说:"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干吗跑啊?"另一种版本中,刘文典对擦肩而过的沈从文面露愠色,对同行的学生说:"我刘某人是替庄子跑警报,他替谁跑?"

  笔者曾在《万象》看到一个沈从文跑警报的掌故。有一次,沈从文和联大的学生一起,躲在郊外的壕沟里。有一位联大的老教授,新文化运动期间反对白话文,瞧不起白话写作,固执地用古文,一直坚持不读任何新文学作品,当然有几分迂腐。这位老教授恰好和沈从文在一起,聊天时,问起沈从文姓名和职业,沈腼腆地告诉对方自己是小说家,写白话小说。老先生一听,连说久仰、久仰,并说读过沈的小说。这虚假的客套话,旁边的学生听了,掩口胡卢而笑。

  事实上,联大的教授待沈从文不错,不少教授和他成为朋友。比如,与刘文典关系不错的吴宓没有这么偏激,从金介甫的《沈从文传》和《吴宓日记》中,可以得知,吴宓和沈从文在昆明结下友情,两人颇谈得来。

  当沈从文晋职时,这个闻名遐迩的小说家被许多人贬为学术上的无名之徒,吴宓却挺身而出,为他辩护:"以不懂西方语言之沈氏,其白话文竟能具西方情调,实属难能。"别忘了吴宓在白话文兴起的运动中,是竭力反对者,为此,他和梅光迪组织《学衡》,与《新青年》抗衡。吴宓能为以白话文写小说的沈从文说这么一番话,真是难得。

 沈从文如何教书

  沈从文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他上课"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他讲得很诚恳,甚至很天真。"他不善于讲课,而善于谈天。汪曾祺对此印象非常深刻。在他记忆里,沈从文教联大学生写作,非常敬业,这源自一颗诚挚地爱学生的心灵。

  每次上课,沈从文总是夹着一大摞书走进教室,学生们从他手中接过仔细批改后的习作和特意为他们找的书,他们的心中就只能充满了感动。为让学生省点事,沈先生总是不怕自己多费神,多麻烦。他讲《中国小说史》,有些资料不易找到,完全可以让学生自己去找,作为老师,指明方向也就算尽职了。沈先生不,他自己抄,用夺金标毛笔,筷子头大的小行书抄在云南竹纸上,这种竹纸高一尺,长四尺,并不裁断。抄成了,卷成卷,上课时发给学生。他上创作课是夹一摞书,上小说史时就夹了好些纸卷。学生们接过沈先生费心找来、精心抄写的资料,内心感动之余,又平添了几分震动。

  沈从文不善辞令,他的课,学生多因其浓重的湘西口音听不懂,兴趣渐无。倒也有个补救法,就是任由学生去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然后,他逐一认真阅读同学们的作文,并在后面附上大段的读后感。很多读后感,甚至比学生的原作还要长。

  日寇轰炸昆明时,沈从文全家疏散到呈贡桃园新村,每星期上课,进城两天,文林街二十号联大教职员宿舍有他的一间屋子。访客来,大都是来借书、求字,看沈从文收藏的宝贝,谈天。进进出出向他请教的学生非常多,有的学生向他借书,他总是慷慨应允。据汪曾祺的记忆,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手里都有一两本沈先生的书,扉页上用淡墨签了"上官碧"的名字(上官碧是沈从文的笔名)。谁借了什么书,什么时候借的,沈先生是从来不记得的。直到联大复校,有些同学的行装里还带着沈先生的书,这些书也就随之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汪曾祺还发现,沈先生的书多而杂,除了一般的四部之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社会学、人类学、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饰录》、《糖霜谱》……兼收并蓄,五花八门。

  沈从文提携培养了不少作家,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汪曾祺。沈从文在教学中,发现学生好的文章,就推荐给报刊发表。据他当年的学生回忆:"沈从文的路子是寂寞的!他是默默地固执地走着他的寂寞的路子……只要你愿意学习写作,无时无刻不可以和沈先生接近。我当时在国内发表的文章,十之八九,都经过沈先生润色,全篇发回来重写也是常有的事情。"[1][1]林蒲《沈从文先生散记》

  1944年,沈从文致信还在美国的胡适,报告自己的工作、生活情况,还写到在昆明的文学界、教育界朋友的近况,以及他们的创作成果。在信中,可以看出沈从文对国内腐败政治的不满和对自由主义精神的向望。

  信中写到沈从文的小说英文译本,即将在英美出版:"最近联大一个英籍教授白英先生,与同学金堤先生,同译了我二十个短篇作英文,内中计有《习作选》中一部分短篇,加上那个《边城》,预备在英美分别出版,今年或者即可付印。"沈从文"希望先生能高兴为写个短短英文序言放在书上"。当时联大和美国的各大学,有学术交流,沈从文的好友杨振声已经到美国讲《中国美术史》,这也激起沈从文到美国看看的想法:"我希望因此有机会到美国看看,住二三年,或自费,或在需要教'现代中国文学'的什么学校,担任这个部门的课。"

  沈从文去美国讲学的这个想法在当时没有实现,联大和美国各大学的学术交流,金岳霖、罗常培、冯友兰等联大学者都应邀去了美国,当时的名单还轮不到沈从文。他的这个愿望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实现,这时沈从文已经不是小说家的身份了,而是不折不扣的研究中国文物的学者,《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其学术价值和艺术价值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1944年,沈从文给胡适的信在末尾写到:"我们在这里过的是挖土种菜,磨刀生火,生活虽琐碎,并不痛苦,但想起与生活离得相当远的国家社会种种,却不免难过。"想起沈从文坎坷曲折的一生,想起他的命运浮沉,"不免难过"!

  1944年,联大财政困难,被迫将校舍铁皮屋顶卖掉,换成茅草顶。

叶公超太懒?

  "喜画兰,怒画竹。"他精通英国语言文学,也有深厚的国学根底,擅长书法和绘画。这就是西南联大外文系叶公超(1904~1981)教授。1961年,叶公超在台湾被蒋介石软禁,连在大学授课都不得,只好以书法绘画消遣度日。我们不难想见,晚年叶公超画竹多一些吧。不知此时,这个高傲的学者是否后悔从政。

  在联大外文系学生赵瑞蕻的印象中:"叶先生在外表有副西方绅士的派头,仿佛很神气,如果跟他接触多了,便会发现他是一个真诚、极有人情味儿的人,一个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他并没有什么架子,相反的跟年轻同事相处得挺好,乐于助人,而且十分重视人才,爱护人才。"

  在西南联大外文系,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叶公超是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不少当年联大的学生认为这是钱钟书的言论,尽管杨绛撰文否认。许渊冲认为:"这句话看起来像是钱先生说的,因为它是一个警句。"与其探讨这话是不是钱钟书说的,不如看一看这话说得是否准确。叶公超是不是太懒?许渊冲在《钱钟书先生和我》一文中,列举了很多证据:

  他的学生季羡林说:"他几乎从不讲解";另一个学生赵萝蕤说:"我猜他不怎么备课";他的同事柳无忌说:"这时的西南联大尚在草创阶段,三校合并,人事方面不免错综复杂,但我们的外文系却相安无事,那是由于公超(系主任)的让教授各自为学,无为而治的政策--我甚至不能记忆我们是否开过系务会议。"我(许渊冲)还记得1939年10月2日我去外文系选课时,系主任叶先生坐在那里,吴宓先生站在他旁边,替他审查学生的选课单,他却动也不动,看也不看一眼,字也不签一个,只是盖个图章而已,真是够懒的了。

  1938~1939年,杨振宁和许渊冲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读一年级,两人都上过叶公超教授的英文课。他们都认为联大绝对是一流的大学,"我们两个后来的工作都要感谢联大给我的教育"。据杨振宁回忆,叶公超教授的英文极枯燥,他对学生不感兴趣,有时甚至要作弄我们。"我不记得从他那里学到什么。"

  当然,对一位教授的评价和印象,因人而异。李赋宁总结叶公超先生授课的特点是:"先在黑板上用英文写下简明扼要的讲课要点,然后提纲挈领地加以解释说明。接着就是自由发挥和当机立断的评论。这种教学法既保证了基本理论和基本知识的传授,又能启发学生的独立思考和探索,并能培养学生高雅的趣味和准确可靠的鉴赏力。叶公超语言纯正、典雅,遣词造句幽默、秀逸,讲授生动。"

  1925年,叶公超来到英国,幸运地认识了艾略特,后成为我国第一位介绍艾略特诗与诗论的人。早在1934年叶公超就写过一篇相当深入的评论,题为《艾略特的诗》,发表于当年四月出版的《清华学报》第九卷第二期。1936年底,赵萝蕤在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戴望舒听说她曾试译过《荒原》的第一节,就约她把全诗译出,由上海新诗社出版。在此之前,她已经听过美籍教授温德详细地讲解过这首诗,所以她的译者注基本就采用了温德的讲解。她还请其师叶公超教授写了一篇序,序言显示出叶公超对其作品及作品的影响有着超出一般水平的理解,其中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的影响之大竟令人感觉,也许将来他的诗本身的价值还不及他的影响的价值呢。"

  赵萝蕤在《怀念叶公超老师》一文中描写叶公超的家庭说:"一所开间宽阔的平房,那摆设说明两位主人是深具中西两种文化素养的。书,还是书是最显著的装饰品,浅浅的牛奶调在咖啡里的颜色,几个朴素舒适的沙发、桌椅、台灯、窗帘,令人觉得无比和谐。吃起饭来,不多不少,两个三个菜,一碗汤,精致,可又不像有些地道的苏州人那样考究,而是色味齐备,却又普普通通,说明两位主人追求的不是'享受',而是'文化',当然'文化'也是一种享受。"赵萝蕤所写的情形,大概是战前的北平生活。在昆明,优雅、舒适的生活不再有。在赵瑞蕻的记忆中,叶公超穷得还向学生借五十元钱呢。

  在此一提,叶公超和他的夫人袁永熹。上世纪30年代初,叶公超和毕业于燕京大学的袁永熹喜结良缘。在西南联合大学时期,一直单身的吴宓教授常在叶公超家中吃饭,并和叶家的孩子嬉戏。感受到家庭生活之乐趣,多少对吴宓的生活是一种补偿。关于袁永熹,《吴宓日记》中有多次记录,1940年10月19日有评论:"叶(叶公超)宅晚饭。近一年来,与熹(袁永熹)恒接近,深佩熹为一出众超俗之女子。……设想超(叶公超)昔年竟娶贤(陈仰贤,南洋华侨,燕京大学女生,叶公超的追求者---引者注),则宓在超家其情况又自不同。……又觉熹之性行颇似彦(毛彦文)。使宓以昔待彦者对熹,必立即径庭。"吴宓不但爱慕陈仰贤,而且也欣赏袁永熹。许渊冲曾在叶公超先生家见过叶夫人,他在《一代人的爱情》文中写道:"知道她(叶夫人)是我同班同学袁永熙(后来成了清华大学党委书记)的姐姐,那时已有一女一子,她叫女儿给我们唱英文歌,可见她是一位贤妻良母。"

  许渊冲提到的袁永熙,就读联大经济系,是地下中共党员。1939年春任西南联大党支部书记、总支书记。袁永熙读联大时,和就读于联大地质系的陈琏(陈布雷之女)恋爱。皖南事变后,这对恋人曾到个旧隐蔽。1947年8月10日,陈琏和袁永熙在北平六国饭店举行婚礼。

  再回到"叶公超太懒"这个话题上来。有人认为,叶公超述而不著,可惜了一肚子学问。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懒"。1941年叶公超离开西南联大,到重庆外交部任职。那一代学者从政,鲜有成功的个案。连王云五也说,自己从政不过是客串。叶公超的这个转型,很难说成功,倒是接近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