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泪梨花 柳媛:段子——另类写作之一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8:50:44
  段子,按《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是:“大鼓、相声、评书等曲艺中可以一次表演完的节目。”我们所说的段子,也具有精短的特点,亦庄亦谐,主要指口耳相传的当代笑话、格言。
  每个时代都有适合那个时代的文学形式,如先秦散文、诗歌,汉赋、传记文学,六朝小品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适合我们这个伟大的、空前绝后的时代的文学样式是什么呢?——段子。
  不可否认,传播最快最广的是段子,不管是针砭时弊谈风云的,还是饮食男女侃风月的,都大受欢迎。为什么呢?在工作、生活节奏都急速加快的商品社会,人们想在尽量短的时间里,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或取得尽可能多的享受。尽管信息可能是真假参半的,享受可能是低级浅层次廉价的。人们需要的主要是与自己生活有关的,或有普遍意义的。一语中的、片言解颐的段子应运而生大受欢迎就好理解了。现在段子的水平很高,有些已不仅仅是《菜根谭》、《小窗幽记》的格言体,而是遥承《世说新语》的故事体。有关部门警告某影星不要再编政治段子,河北某县禁止传播有色段子,就显得逆潮流而动,收效可疑了。
  我们面前的这部《别笑,一本正经的文言文》,可以看做是段子集锦。书分五章:一、古文今译篇,二、今文古译篇,三、句篇,四、扩展阅读篇,五、总复习。开篇就是《出师表》的今译:
  “你亮叔我跟你讲几句:你爸当年出来混,半道上就给挂了;现在地盘又分成三块了,益州好像咱也罩不住了,这世道眼瞅着要杯具了。但是你爸留下的保镖还很忠心啊,出去砸场的那些二杆子也都不想要命了,这些都是看在你爸往日给钱给女人的份上,现在想报答罢了。……叔本来是一个种地的,在南阳有一亩二分地,在这个人砍人的时代,叔不想砍人,只希望不被人砍。你爸不嫌叔song(上尸下从),三天两头的往叔屋里跑,问我如何管理帮派,我感激得眼泪哗哗的,从此跟着你爸四处砸场子抢地盘。”
  请对照一下原文:“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於内,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於陛下也。……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於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庄重与诙谐两种风格真有天壤之别。
  面对这种“段子”式的古文今译,专家和非专家都跳出来表态,“应尊重文化血脉”、“这种行为把我们优秀文化精神产品给世俗化了”、“当代青年绝不能以不严肃的态度来亵渎这些文化经典”。这种担心纯属杞人忧天。诚如该书的序言所说:“学古文不要局限于字、词、句、段、篇、章,要注重阅读背后的阅读,也就是对文言文的背景进行阅读。”如果按照这种标准,今译是否比原文说得更明白,更符合实际情况呢?
  刘备据说是信义忠厚之主,打着的也是匡扶汉室的旗号,以仁义取天下,以德治国,诸葛亮为他设计的天下三分的大计却是夺取刘表、刘璋的地盘。那可是一笔写不出的两个刘字,五百年前的一家人。夺取刘表、刘璋的地盘,理由是他们暗弱、无能。可是把江山传给更加暗弱、无能的刘禅,又怎么解释呢?
  单打独斗靠武艺和技巧取胜,打群架就要靠计谋,或者说阴谋。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以小胜大只能说明战略战术正确,而不能说明目的正当或事业正义。比如曹操打败了袁绍,刘备驱逐了刘璋,取代了刘表。孟子曰:“春秋无义战。”三国又何尝有义战?都是争权夺利而已,别净整那些好听的。蒯通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胜者王侯败者贼,甚至《沙家浜》中的草包司令胡传魁都明白“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虽然打死他他也说不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样的千古名言。《出师表》说得那么义正词严、煞有介事、文采斐然,说穿了(或者说翻译过来)还不就是拉帮结派争天下、处心积虑抢地盘?今译把《出师表》的深层意思说出来了,让更多的老百姓了解了这篇名文的实质,功莫大焉。
  段子式的今译出现之前,《出师表》已经存在了一千七百多年了(公元227年问世),世道人心是否因之而向善了呢?难说。同理,段子式的今译也不会“玷污”了它。《出师表》的原文如果真的被段子式的今译取代了,那它的生命力确实值得怀疑了。
  道德,说到底,是一种行为,而不是言论,所谓身教胜于言教,事实胜于雄辩。希特勒德国的宣传部我没研究过,不好乱讲,只知道其宣传部长戈培尔有一句“名言”——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前苏联的宣传部,因为实行的是舆论一律政策,不允许反对意见出现,所以有“《真理报》上无真理,《消息报》上无消息”的雅谑。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我们这里,也难免会有南郭先生滥竽充数。网上戏评的“全国二奶大奖赛”,其中的第二项“素质奖”就“授予”了一位宣传部长素质奖:重庆市委前宣传部长张宗海,常年在五星级酒店包养漂亮未婚本科女大学生17人。真是一颗老鼠屎毁了一锅汤。这样的官员自然会让人想起《十日谈》中的教士: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连诱奸小姑娘都打着为上帝服务的旗号——“把魔鬼关进地狱去”。
  今译用的是民间语言,甚至是江湖语言,与《出师表》的庙堂语言形成鲜明对比。前几年山西某市的一些领导热衷于拜把子、认干亲,被上级叫停。即使不拜把子,利益共同体也是普遍的客观存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江湖无异。社会江湖化,必然是江湖社会化。在暴力拆迁的地方,很多都是相关部门与黑社会勾结欺压残害无权无势无钱无力无辜的平民。媒体不止一次报道局长雇凶杀害副手,或副手找人做掉领导的事情。最近曝光的有华中科技大学教授、博导、国家973计划项目的首席科学家肖传国雇凶殴打揭假人士方舟子的犯罪行为。男人要“提钱进步”,女人须“日后提拔”。庙堂语言能如此生动地反映当今的局部现实吗?各地的“采风”机构,如“舆情研究所”,要多关注另类写作,多搜集段子,因为从中可以得到比主流文化反映的多得多的真实民情和民意。
  边人先生在《主流文化为什么略输文采》中说:“‘官语言’——包括书面和口头的官话,成了时下最为人诟病的东西。因为它几乎就代表刻板僵硬、照字描红、永远正确又让人如坠五里雾中;代表没有个性和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是最没有文采和让人提不起精神的东西。……原因一是深受主体语境牢笼制约,‘唯上是从’,‘上行下效’。二是没有互动。讲官话可以不顾及对象。”如果说主流文化是建构的、结构的,另类写作就是解构的、颠覆的。它消解的是伪崇高,颠覆的是假正经。
  “你们中国人的整体素质没有我们新加坡人高,但是,几乎每个人都是哲学家,这一点我们新加坡人自愧弗如。你们的哲学素质主要体现在你们的‘口号文化’上。像‘人民城市人民建,建好城市为人民’,国家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厂兴我荣,厂衰我耻’,‘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等等。你们虽然都是哲学家,但有的地方却是光说不练。比如说‘人民城市人民建,建好城市为人民’,好像很多宾馆酒楼、豪宅别墅娱乐场所并不‘为’人民吧!再比如国家税收,你们许多地方的税务局大楼一个比一个豪华,那么这些‘用之于楼’的钱到底是不是‘取之于民’呢?再比如,你们口口声声‘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可是如果你们的教育不穷,孩子不苦,为什么还要搞‘希望工程’?再比如,‘厂兴我荣,厂衰我耻’,明明是你们的国有企业大量亏损,怎么就没有听说有几个厂长感到‘羞耻’从而辞职的?”(孟波《每个人都是哲学家》)
  读了此文,不由得使人想起罗兰?巴特解读日本文化的名着《符号帝国》。假如巴特氏再生,有幸访问赤县神州,他又会如何命名呢?
  庄子曰:“名者,实之宾也。”当主(事物、事情)发生了变化,宾(名称、语言)也应该相应地变化以准确地反映主。比如,管家成了老爷,主人沦落为弱势群体。“同志”“小姐”“农民”都成了不受欢迎的词。“南京大学的一名博士生导师不久前这样对自己的学生说:‘别称我教授,现在的教授一分钱能买好几个。’”现在一提到“正经”“一本正经”,就容易使人发笑,使人联想到“不正经”“假正经”。甚至书名都出现了《别跟我一本正经》。
  某些领导好大喜功,热衷于创造世界之最,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有上大工程,才能捞大好处。于是网友们推荐了四大工程:给长城贴瓷砖,给赤道镶金边,给太平洋装栏杆,给喜玛拉雅安电梯间。附送四小工程:给苍蝇戴手套,给蚊子戴口罩,给蟑螂戴避孕套,给老鼠戴脚镣。别以为这是无稽之谈,掌握了绝对权力的人是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的。比如,有人已经在给圆明园水域铺防水膜;陕西某县要把荒山刷绿,还说这是借鉴了其他省市的经验,可见早就有人这么干了。用正经对待荒诞,那才是最大的荒诞;用荒诞对待不正经,那才是最大的正经。所谓“歪打正着”。另类写作(包括段子)正是应对盛世层出不穷的怪事的,虽另类,却正经。下面就是用正经对待荒诞因而发生的悲剧。
  元平(化名),广东顺德北滘中学高三语文教师。因用网名“天涯蓝药师”发表描写东莞桑拿行业的网络小说《在东莞》,9月26日被警方以涉嫌传播淫秽物品罪带走并刑事拘留。他的妻子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小说“完全不涉及色情,只是一个现实批判性质的小说”。
  除了作家和记者,广大网民也深处于险境。在各种实名制推行以后,“因言获罪”被“跨省追捕”的阴影笼罩在广大写手之中。写作本是乐事——但如果提笔之前,不是仰望星空,而是心有余悸仓惶四顾,这该是多么可笑、可哭的一个场面?
  九年前我的一篇文章是这样开头的:“我有一个固执的偏见:真正的好文章、幽默的文章绝大部分在网上,因为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你可以对三大禁区、八个不许嗤之以鼻,直抒胸臆。”现在我仍然坚持这种观点,但有所修正:即使你在网上,即使你用网名,人家也会像鹰一样把你如狗似的找出来抓起来。在法制不健全,安全无保障的现实环境下,网络实名制会使意见趋同,消灭另类写作,这与解放思想、鼓励创新、繁荣创作的宗旨是南辕北辙的,所以,我不赞成实名制。
  该书第二章“今文古译篇”中有《大铁锤传?马加爵》《马甲烈公加爵祭》,可以说是对流行的传记、悼词的戏拟。从悼词、传记上看,死者个个都是天使,那世界上的坏事又都是谁干的呢?可以说,像传记、悼词一样的严肃,也可以说,像悼词、传记一样的没正经、不可信。回过头来看另类的《大铁锤传?马加爵》《马甲烈公加爵祭》,倒觉得它们实事求是、一本正经了。
  今年春节前,西安朋友寄来明信片:“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不禁为他的混搭古诗拍案叫绝!翻开本书第三章“句篇”,你会看到许多更绝的:“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一朝得志,语无伦次。”“春宵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
  我认为最绝的是《最无敌的文言文默写》:“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把《出师表》《过秦论》《岳阳楼记》《阿房宫赋》……都默写到一起了。先别笑。我们的意识流小说不就是这样写的吗?我们隔三差五就出炉的独步天下、领先时尚、风靡一时的理论不也是这样串讲而毫不觉得方枘圆凿、互相矛盾吗?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毫不费力毫不犹豫地默写在一块串讲在一起,主流文化与另类写作有得一比,能干到这般田地的都是具有跳跃式思维的超天才,我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原载《文学自由谈》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