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文书序号:若有来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1:28:58
 质地柔韧,既耐寒,又耐热,且耐旱、耐贫瘠。一句话,对生存环境的要求低之又低。这就是蒲苇的品德。笔者一生最亲近的人——母亲,便是一位如蒲苇一样柔韧、坚毅的女性。

  母亲一共生育了十一个子女,四个中途夭折,五男二女长大成人。我是让母亲最费心的一个。

  八岁那年,我患上脓胸症,高烧四十多天。后期只能坐着,不能平躺。母亲便在床上放一条矮板凳,一条高板凳,让我坐在矮凳、趴在高凳上睡觉。母亲自己则坐在后面扶着我,以防我入睡后侧身倒下。就这样,二十多个日子里,母亲天天熬夜到天明。

  从此,我病魔缠身十年之久。十年期间,病在我身,痛在母心。为治我病,母亲访医问药,求神拜佛,白昼夜间,无时不为;风里雨里,无处不往。十年来,病魔无情地伤害着我的身体,也无情地噬吸着母亲的心血。

  十年后,我在省城医院做手术。术后三天三夜均处危险期,未能睁开双眼,只有一点游丝般的鼻息,证明我还活着。三天三夜,母亲静静守护在我的身边,始终没有合眼。

  在三十多年前那些饥馑的岁月,解决庞大一个家庭的吃饭问题,是件甚为不易的事情。每至春荒时节,便是母亲最难熬、最忧悒的日子。为求几升隔夜粮,多少次晚饭过后,多少次风雨之中,母亲总是尽量避开家人的目光,悄悄溜出家门。

  淅沥夜幕中,母亲撑一把旧布伞,夹一只竹撮箕,揣一颗忧忡心,迈一种迟疑步,凄凄穿行于左邻右舍之间,处处道一番乞怜求助之语……那悲凉,那无奈,那辛酸,谁能承受?谁能体谅?

  还清晰记得,一天早晨,二哥从生产队的油菜地里捡回一只被农药毒死的山鸡。兄妹们高兴得不亦乐乎,以为终于可以美食一餐了。母亲看看躺在地上的山鸡,又摸摸我们的头,禁不住流下泪来。母亲问:你们是想饱一餐,还是饱三天?我们回答:当然想饱三天。母亲说:那好,我去将山鸡卖掉。于是,母亲撑起一把破旧的黄布雨伞,冒着蒙蒙细雨走出了家门。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母亲才背着一袋大米回到家里。一进家门,母亲便瘫坐在地。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卖掉这只山鸡,母亲在淅沥的风雨中,艰难跋涉了八十多里路程!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永远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熬不完的夜,干不完的活。农忙季节,天刚放亮,母亲便悄悄起床。饲鸡,喂猪,洗衣,做饭。仅做饭一项,便够母亲劳累的。既要做好全家人的“大锅饭”,又要做好老病号我的“营养餐”,还要准备好家中男劳力的“送饭”——当年,生产队规定,男劳力早晨出工后不能回家早餐,而是让女劳力出工时将早餐捎上,让男劳力在田间地头用“工作餐”。“双抢”时节,女劳力也要很早出工。有时,母亲做好了三套早餐,自己却来不及吃上几口,只好空着肚子出工去。

  纺棉花,做布鞋,补衣袜,都是十分繁琐的工夫。因为这些活计,母亲总是熬不完的夜。所以,一年四季,母亲从来离不开眼膏、眼药水。没钱购买,母亲便托嘱村里的赤脚医生,让他别将用过的青霉素、连霉素药瓶扔掉。母亲则定期取回这些药瓶,将瓶内残存的药液当成眼膏、眼药水使用。

  繁重的农活,繁琐的家务,已让母亲十分辛苦劳累;物质的匮乏,生活的拮据,更让母亲甚是辛酸无奈;而年幼丧父母,白头送青丝,尤其让母亲难以承受!但是,无论怎样的辛苦劳累,无论怎样的辛酸无奈,哪怕晴天霹雳,哪怕地裂山崩,一切的一切,母亲总是紧咬牙关,紧握拳头,默然承受,毅然担当!

  上世纪70年代初期,风华正茂的长兄,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跳出了“农门”进入一家山区工厂工作。但由于婚姻问题,1985年暮春时节,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异地他乡,长兄凄然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噩耗传来,山崩地裂,吾母之痛,何其惨烈!

  2005年,大姐身患胃癌。酷暑时节,被病魔折磨了半年之久的大姐,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终于有一天,大姐颈膊一歪,双脚一蹬——带着无比的痛苦,带着万分的不甘,大姐撒手而去。

  当时,母亲正患疾病,身体已甚衰弱,我们兄妹几人便企图将噩耗暂时封锁,计划在安葬好大姐后再告知母亲。谁知母亲早有预感,一见我们行动诡秘,言辞躲闪,突然瘫坐于地,双目紧闭,久不出声。

  大悲无泪,大悲亦无言。这一次,母亲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并且,一连好几天,母亲没有说一句话!明白人谁都清楚,母亲此次的丧女之痛,又是何其惨烈!

  母亲啊,母亲,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您都能默然承受,毅然担当,您所凭藉的,到底是种什么力量!

  农历2007年5月29日,母亲自己也离我们远去。远去之前,母亲负疴卧床三月有余,子女们轮番守候床头。我们兄妹们总见母亲牙关紧咬,双眉紧锁,却难得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我们流着泪说:娘,您就叫出声来吧,叫出声来好受些。母亲虽然微微点头,以示答应,却始终不曾大声呻吟。也许母亲是想,身为人母,全家所有的艰辛和痛苦都理应独自担当,又怎能因自身的病痛和死亡,而过多地累及子女与家人呢?

  韧哉吾母,痛哉吾心!

  无法忘记,年少时便已缠身的病魔,整整消耗我十年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痛苦折磨中,多少次心灰意冷,多少次痛不欲生。是您一次次的敏锐察觉和百般劝导,才让孩儿一次次猛然醒悟、悬崖回头,一次次重新振作、直面人生。

  无法忘记,十多年前,为抨击时弊,担当道义,孩儿曾经冲冠一怒,冒犯强权,终致削职受贬,冷宫十年。而人性善恶、世态炎凉,总在得失进退、荣辱起落时表现得愈加赤裸淋漓。但即便再怎样生不逢时,再怎样命运多舛,有您的言传身教,孩儿最终都能坦然面对。感谢您啊,我的母亲!没有您的血脉相传,哪有孩儿凤凰涅槃!

  自从走出乡关,闯荡人生,孩儿便很少归故里,回家乡。孩儿总以为,好男儿理应过门不入、志在四方,奔好前程,衣锦还乡,便是对您最好的回报。即便偶尔回家一趟,也总是行程短暂,来去匆匆。愧对您啊,我的母亲!几十年来,孩儿绕您膝前太少太少,难得听您涓涓细诉,难得看您沧桑容颜。

  多少次,多少回,只要闻听“儿行千里母担忧”或是“常回家看看”的歌声,孩儿便会心神不安,甚至泪流满面。但每当此时,孩儿又总是自我麻痹,强抑情感。岂知长此以往,终于酿成了永远的愧疚和不尽的遗憾!

  原谅孩儿,我的母亲!孩儿一直未曾对您提起冷宫十年的遭遇。孩儿是想,孩儿病魔缠身的那个十年,早已让您吃尽了苦头,费尽了心思,受够了惊吓。如今本当顶天立地的孩儿,又怎忍心让年逾七旬、历尽辛酸的您老人家,再为自己的事情牵肠挂肚,心劳神伤!

  憾矣,悔矣!人到中年,孩儿才渐渐读懂母亲,才渐渐懂得珍惜、体谅。

  可惜啊,母亲!可惜咱们母子已是音讯不通,阴阳两隔。要不,孩儿真想好好蹲在您的膝前,将所有的坎坷悲欢,对您细细诉说;真想好好扒在您的肩头,像孩提时代那样,尽情痛哭一场……

  若有来生,若您愿意,母亲啊,下辈子,下下辈子,孩儿还做您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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