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大腿肉干怎么做:《荆棘之城》4——《Fingersmith》原著小说中文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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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睛来回望着他二人。“那么,她知道我的财富喽,”停了一会儿,我说道。“所以,她可能认识什么人,我估计——会是谁呢?我舅舅?那宅子里的仆人?”
  “她认识你,莫德,是你;几乎比所有人都早认识你。”
  最后,那女人直视着我的眼睛,并点头称是。“我认识你母亲。”她说道。
  我母亲!我手扶住咽喉处——奇异的事物,我母亲的画像跟我的珠宝放在一道,那丝带磨得起了毛边,我很多年没戴那画像了。
  我母亲!为了摆脱她,我来到伦敦。此时此刻,我立即想起她在布莱尔花园中的墓地——无人照应,无人修剪,那白色墓石慢慢变成灰色。
  那女人仍望着我。我垂下头。“我才不信你,”我说道。“我母亲?她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听。”
  她神色狡黠。“我知道,”她说道,“可是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打头的字母。是M,跟你名字的打头字母一样。我也可以告诉你第二个字母。是A——怎么会,也跟你名字一样!不过后边的字母呢,就不一样了。是个R……”
  她知道我母亲的名字,我明白她知道我母亲的名字。我端详着她的面孔——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看起来颇为面熟。怎么回事?她是谁?
  “护士,”我说道。“你以前是个护士——”
  但是她摇摇头,快笑出来了。“好了,为什么我以前得是个护士?”
  “那你就什么都不知道!”我说道。“你不知道我是在疯人院里出生的!”
  “是吗?”她飞快地答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你以为我不记得我自己的家?”
  “我应该说你记得你小时侯住过的地方。这有什么,我们大伙都是这样的。这并不代表我们生于那些地方。”
  “我是的,我知道。”我说道。
  “你是别人教的,我估计。”
  “我舅舅家每个佣人都知道!”
  “可能,他们也是别人教的。这样说说就是真的了?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望着理查德。她手伸到耳边,摩挲着耳垂。用一种轻缓的声音说道,“你的房间还可以吧?绅士?”——我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他在这儿的称呼,蟊贼中间用的。
  “你的房间还好吗?”他点点头。她又凝视着我。“我们留着那个房间,”她继续以舒缓和善,却蕴涵危险意味的声音说道,“如果绅士来了,就给他睡觉。我可以告诉你,那间屋子非常高,非常与众不同。那儿高高在上,可以看到这里的一切,所有的交易;所有的花招。来这儿的人,都特别安静地”——她故作惊异——“对了,就跟你刚才来时一样!——窝在上面,待个一两天,一两周,谁知道会待多久?家伙,也许,警察更喜欢叫他们小伙子。等他们到了这儿,你瞧见没?就再也找不到了。小伙子们,姑娘们,孩子们,千金小姐们——”在最后一个字上,她停住话头。她拍拍身边的床铺。“你不坐吗?亲爱的姑娘?不喜欢坐?嗯?可能等下就喜欢了。”
  床上铺了条毯子——花花绿绿的方块潦草地拼凑一下,再潦草地缝制而成。她动手摘掉一根毯子上的线头,仿佛有些心烦意乱。
  “对了,我说到哪儿了?”她直视我的眼睛说道。“说到千金小姐了,”理查德说道。
  “千金小姐,没错。当然,真正的千金小姐很少见,你会发现他们都是木头脑袋。我记得这么一位,挺特别的,——噢,多少年前了?十六年前?十七年前?还是十八……?” 她望着我的脸。“我敢说,在你眼里,这好象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甜心。简直就是一辈子,不是吗?就等着吧,亲爱的姑娘,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这些年月都混在一起了。都混在一起了,就好象泪珠儿……”她脑袋激灵一下,深深吸一口气,又飞快呼出来,颇有些沮丧。
  她等我开口。而我已平静下来,正觉得又冷又好奇,就没接她的话头。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对了,这个挺特别的小姐,”她说道,“她比你现在的年纪大不了多少。她从镇子上一个女人那里打听到我的名字,我专治姑娘身上的妇科病。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吧?亲爱的?如果她们月事停了,就用牢靠的办法帮她们排忧解难。”
  她挥挥手,做了个鬼脸。“我从来不觉得这事不妥。那可不对我的路数。我的想法是,只要孩子出手的时候,你没有象要自己的命一样难受,那就不妨把孩子留下,再卖掉;要么孩子给我,让我帮你卖掉,那倒更好!——我是说,卖给想要孩子的人,卖给他们当仆人或者学徒,或者就当自家儿子和女儿。以前听说过吗?亲爱的姑娘,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象我这样,专门卖孩子的人?没听说过吧?”
  我再次缄默以对。她再次挥挥手。
  “对了,也许我这会儿讲到的这位千金小姐,她也不知道这些呢,等她来找到我,她就知道了。倒霉啊。镇子上的女人想帮帮她,可是来不及了,她只能硬着头皮把孩子生下来。收留她之前,我问她,“你丈夫呢?你妈妈呢?你家人都在哪儿?他们没跟着来吗?”她说他们不会来的。她没有丈夫——当然,这也正是她的麻烦所在。她母亲去世了。她从一幢豪宅里跑出来,那宅子离伦敦四十哩远,就在河上游的地方,她还说……”
  她点着头,双眼仍旧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比先前更加冷了。“她父亲和兄弟在找她,好象还要杀了她;可是他们从没来镇上找过,她没泄露行踪。至于说,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让她麻烦缠身的男人——对,他自己早就有老婆孩子了,玩完她,就把她扔了,洗洗手,又重新做人。——当然了,就象正人君子应该做的那样。“什么,长得象我?你快说谢天谢地吧!”她面露微笑,眼波流动。
  “这位小姐有钱。我收留了她,让她住在楼上。也许我不该这么做。艾伯斯先生说我不该如此行事。因为当时家里已经有五、六个孩子,我累得筋疲力尽,还伤心得要命——真伤心呀,我自己刚生了孩子,孩子又死了——”说到此处,她神情变了,手挡在眼前挥了挥。“不过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
  她咽了下唾沫,四下里看看,仿佛在寻找她跌落的话头。然后,她似乎找到了话头。脸上一扫迷糊神情,又望定我的眼睛,随即抬眼朝上望去。
  我目光随她看到天花板。那天花板是黄色的,颇肮脏,还有汽灯烟熏出的灰色印子。
  “我们就把她安置在这上面。”她说道,“在绅士的房间里。我一整天都得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她翻来覆去的,还哭呢。那动静,真能让你心碎。她心地纯净的象牛奶一样,一点儿恶意也没有。我以为她要死了。艾伯斯先生也以为。我想就连她自己都这么以为,因为,她原打算再撑两个月,谁都看得出,她连撑一个月的力气也没了。不过,或许孩子也知道了——有时候,娘胎里的孩子就是知道。我们收留她之后,只过了一周,她羊水就破了,孩子要出来了。孩子想出来呀,正好!尽管如此,这孩子生出来,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而那位小姐——已经这么倒霉了——都病的不成样子啦。这时,她听到孩子的哭声,从枕头上抬起头问,“那是什么,萨克丝贝太太?”
  “是你的小宝贝,我亲爱的!”我告诉她。
  “我的孩子?”她说道。“我的孩子是个男孩吗?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我说道。当她听说是个女孩,她用尽全身力气哭出来:“那上帝保佑她了!这世界对女孩来说,太残酷了!我希望她死掉,我也随她一起死!”
  她摇着头,抬起手,又放到膝盖上。理查德站在门边,斜靠着门。门上有个衣钩,挂着件丝质长袍:他取下袍上的衣带,悠闲地放在嘴边蹭来蹭去。他眼睛望着我,眼皮耷拉着,神色莫测。
  从我们脚下的厨房里,传来笑声和一声尖叫,象是谁被欺负了。那女人听了,又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
  “是达蒂,又哭了……”她眼珠转转。“可现在我正说到紧要处!——不是吗?李小姐?不觉得我无聊吧?亲爱的?也许,这些陈年往事,才最引人入迷。”
  “继续,”我说道。我口干舌燥。“继续说,说这个女人。”
  “这位小姐,如何处置这个小宝贝呢?这么丁点大的一个小姑娘,她长着金黄头发,蓝眼睛——对了,孩子们出生的时候,当然都是蓝眼睛;后来长大了……”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直望进我褐色的双眼。我佯装不见,脸却红了。我使自己声音波澜不兴。“继续说,”我又说道。“我知道你想告诉我。现在就说吧。这女人想让她女儿死掉。然后呢?”
  “想她孩子死掉?”她头动一动。“她是这么说的。有的时候,女人是会这么说的。而且,有时候,她们真这么想。不过她不是。那个孩子是她的全部,当我跟她说起,她自己带着孩子,还不如把孩子交给我,她就变的非常疯狂。我说,‘什么,你不是打算自己养活她吧?你,一个没丈夫的千金小姐?’她说她会象寡妇一样度尽余生——她想去国外,那儿没人认得她,她靠做裁缝谋生。她说,‘在我女儿知道我的丑事之前,我可以看着她嫁给一个穷汉,我也算活过了。’那是她的一个想法,可怜的人儿啊,我好说歹说,一点儿也动摇不了她的想法:她宁可马上看到她女儿过着贫贱却诚实的生活,也不肯将女儿送回她原先那个金钱世界。她打算身体一复原,就启程去法国——现在我跟你说,我当时觉得她是个傻瓜;不过只要能帮到她,舍掉一条膀子我也愿意。她那么单纯,那么善良。”
  她连声叹息,“话虽这么说,可这世界上,也就是单纯的人和善良的人,才会吃苦头——不是吗?她身子一直很虚弱,她的小宝贝几乎就不长个儿。她还是时时刻刻念叨着她的法国,她心里想的念的都是法国;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正服侍她上床睡觉,厨房里就传来敲门声。那是镇子上的一个女人,就是介绍她来我这儿的那个女人:我一看她的面孔,就知道大事不妙。还真的是。你觉得会是什么?那小姐的爹和兄弟,到底还是摸上门了。那女的说,‘他们就快到了,老天有眼,我原本不想告诉他们你在哪儿;可她那个兄弟有根藤条,他拿藤条抽我。’她给我看她的背,她背上给人抽得都变黑了。她说,‘他们已经坐着马车来了,还有个恶霸在帮着他们。我得说你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如果她想走,你就赶紧把她弄走吧。要敢窝藏她,他们就会把你房子都拆了!’好了!那可怜的小姐跟在我后面下了楼,这些话她都听到了,她惊叫一声。‘噢,我多不中用啊!’她说道。‘噢,我要是先逃到法国就好了!’——可下一段楼梯,就要了她半条命,她太虚弱了。‘他们要抢走我的孩子!’她说道。‘他们要抢走孩子,把孩子变成他们的!他们要把孩子关进他们的大房子,他们甚至会把孩子锁到坟墓里!他们要抢走孩子,还教孩子恨我——噢!我都还没给孩子起名字!我都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她就会说这么一句了。‘我都还没给孩子起名字!’——我说,‘那现在就给她取一个!’我就想让她平静点。‘趁你现在还有机会,快给她取个名儿!’她说,‘我会的!可是,我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我说,‘想想看吧:现在没法子了,她终究要长成一个富家小姐。给她取个适合她的名字。你自己叫什么来着?就用你的名字。’然后她脸色阴暗下来,‘我的名字是个叫人痛恨的名字,在我允许别人叫她玛莉安娜之前,我自己先会诅咒她——’”
  她停住,看着我的脸。这故事跌宕曲折——尽管我已明白,这故事终归会到这一幕。我站在原地,感到自己的呼吸随故事发展变得急促,胃里也涌出酸水。我吸了一口气。“这不是真的。”我说道。“我母亲,来到这里,未婚生子?我母亲是个疯子。我父亲是个军人。我有他的项圈,看这里!”
  我走到包前蹲下来,用力拉开包上那道切口,翻出那个包着珠宝的小亚麻手绢。那就是他们在疯人院里给我的项圈,我取出来,手颤抖着。萨克丝贝太太仔细端详着项圈,耸了耸肩。
  “到哪儿都能弄到项圈。”她说道。
  “是他留给我的。”我说道。
  “到处都能弄到。这样的玩意儿,我能给你搞到十个,在上面打上V.R的印记——这样就能把这玩意儿变成真的了?”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怎会知道项圈来自何处,又如何打上烙印?我语气弱了些,又说道,“我母亲来到这儿,未婚生子。生着病,来到这儿。我父亲——我舅舅——”我想起来了。“我舅舅。他何必要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真相?”理查德走上前来,最后开口说道。“我敢发誓,他妹妹在崩溃之前,还是够诚实可信的,就是不走运;但是那种厄运——算了,那是一个男人不喜欢太过随意谈论到的……”
  我又盯着项圈。上面有一道划痕,出于女孩的想象,我曾以为那是刺刀留下的痕迹。此时这金子轻飘飘的,仿佛被刺穿了,里面是中空的。
  “我母亲,”我固执地说道,“是个疯子,她被绑在一张桌子上,生下了我。——不。”我手捂住双眼。“那一段,也许,是我自己的幻想。不过其他的不是。我母亲是个疯子,被关在疯人院的病房里;我被灌输,不可遗忘她的先例,以免重蹈覆辙。”
  “他们一旦抓住她,把她关进病房,她当然就是了。”理查德说道。“据我们所知,有时候,姑娘们得让绅士们满足一下。——好了,再别说那个了,点到即止。”他看着萨克丝贝太太的眼睛。“你原先,肯定也一直害怕步她的后尘,莫德。那对你还有什么别的影响呢?除了令你焦虑,顺从,漠视你自己权益——换句话说,恰好符合你舅舅的理想?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一次,你舅舅是个什么样儿的恶棍吗?”
  “你错了,”我说道。“你错了,要不就是你搞错了。”
  “没搞错,”萨克丝贝太太答道。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可能说谎。你们俩都可能!”
  “也许吧。”她拍拍自己的嘴。“可是你看到了,亲爱的姑娘,我们没说谎。”
  “我舅舅,”我又说道。“我舅舅的仆人。魏先生,斯黛尔太太……”
  可我嘴上说着,却感觉到——压力在身——魏先生肩膀顶着我的肋骨,手抓住我膝盖:你满以为自己是个大家闺秀,是吧?——然后,然后,斯黛尔太太坚硬的双手抓住我满是鸡皮疙瘩的胳膊,她的喘息喷到我脸上:为什么你母亲,那么有钱,还是要变成个废人——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还抓着那项圈。这时,我哭着将项圈扔到地上——正如我还是暴躁孩童时,扔掉杯子和碟子一般。
  “他真该死!”我想起站在舅舅床脚边的自己,剃刀在握,还有他未设防的眼睛。我志在必得。“他真该死!”理查德点头称是。于是我转而向他。“你也去死吧,跟他一起去死!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这事?为什么在布莱尔不告诉我?你不觉得这件事会令我更有可能跟你跑路吗?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这个肮脏污秽的地方!——作弄于我?惊吓于我?”
  “惊吓你?”他笑容古怪地说道。“噢,莫德,好莫德,我们还没开始吓你呢。”我不解其意,也没多想。我在想着我舅舅,我母亲——我的母亲,重病在身,精神崩溃,来到此地……理查德手放在下巴上,拨开嘴唇。“萨克丝贝太太,”他说道,“你这儿有什么喝的吗?我发现我嘴很干。我想这是,赌场里的轮盘转的时候,我也这样;还有看哑剧,当仙女要飞起来的时候。” 萨克丝贝太太略为犹疑,然后走到一个架子跟前,打开个盒子,取出一只瓶子。她又变出三个大玻璃矮杯,杯口镶着金边。她用裙褶擦擦杯子。
  “我希望,李小姐,你别以为这是雪利酒,”她一边倒酒,一边说道。那酒味在密闭的房间中迅速飘散开,令人作呕。
  “一个千金小姐的柜子里放瓶雪利酒,那我可决不答应;不过放点醇香的白兰地,以备时不时提提神——对了,你告诉我,这有何害处呢?”
  “什么害处也没有。”理查德说道。他拿起一个杯子递给我,而我是如此困惑——如此眩晕又如此愤怒——我立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就当这是酒吧。萨克丝贝太太看着我吞下酒水。
  “好酒量,(Got a good mouth for spirits,)”她赞赏地说道。
  “好肚量,”理查德说道,“当酒上标着,药品。嗨,莫德?”
  我才不会回答他。白兰地火辣辣的。终于,我坐到床边,解开斗篷带子。这屋子里比先前还暗:白日度尽,夜幕降临。黑乎乎的马鬃屏风若隐若现,投下一片阴影。四周墙壁阴郁而——墙上贴着有花朵图案的墙纸,有的地方就露着四边形的泥巴墙。
  那披风挡着窗户:一只飞虫困在后面,愤怒又无望地在窗玻璃上嗡嗡振翅。
  我坐在床边,手抱着头。我的头脑,就好象这屋子,被阴霾遮蔽住了;我心念游走,却毫无头绪。我没有问——正如我应当做的,我觉得,如果这是别的姑娘的故事,而我只是在读,或者在聆听某人讲述——我没问他们为何把我弄到此地;他们打算让我做何事,他们是如何盘算从欺骗我、弄晕我中获取好处。
  我只是沉浸在对我舅舅的痛恨中。我只是反复地想:我母亲,崩溃,羞耻难当,落脚此地,卧在贼窝中,血流如注。不是疯子,不是疯子……
  我猜我此时神情古怪。理查德说道,“莫德,看着我。现在,别再想了你舅舅和你舅舅的家了。别再想那个女人,那个玛丽安娜。”
  “我得想想她,”我答道。“我得想想她,象往常一样,象傻瓜一样!可是,我父亲——你说过,是个绅士?这么多年了,是他们让我成为一个孤儿。我父亲还健在吗?他就从来没有——?”
  “莫德,莫德,”他叹息着说道,他又退回到门边的位置上。“看看你身边。想想看,你是如何来这儿的。你觉得我把你从布莱尔勾出来,做了今天早晨做的那些事——冒那样的风险——是为了让你了解到家族秘史,就不为别的吗?”
  “我不知道!”我说道。“现在,我还知道些什么?如果你肯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仔细想想。如果你肯告诉我——”
  而萨克丝贝太太已经走到我身边,轻轻地碰了一下我胳膊。
  “等一下,亲爱的姑娘,”她非常温柔地说道。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一只眼半睁半闭。“等一下,先听着。你还没听完我的故事呢。高潮部分就在后面。这位小姐,你记得吧,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那个父亲和那个兄弟,还有那个恶霸,一个钟头里就要赶到了。孩子在那儿,我就说了,‘我们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你自己的名字怎么样?玛丽安娜?’这位小姐说女儿叫这个名字,她就诅咒自己的女儿。你记得吧,我亲爱的?这苦命的小姐接下来说,‘至于做千金小姐的女儿,做一个千金小姐,除了让你崩溃,还能让你如何?你倒是告诉我?我想给她取个平凡的名字。’她说,‘象平常人家的女儿。我想给她取个平凡的名字。’我说,‘那你就叫她平凡吧。’——意思也是想逗她开心。她说,‘我会的,我会的,曾经有个仆人对我很好——比我父亲和兄弟对我还好。我想用她的名字给孩子取个名儿。我要叫她——’”
  “莫德,”我痛苦地说道。我垂下了脸。当萨克丝贝太太停住话头,我又抬起脸来。她神色古怪。她的沉默也颇古怪。她缓缓地摇摇头,控制住呼吸——犹豫着,停了一下——然后说道:“苏珊。”理查德在一旁观望,手捂着嘴。这屋子,这房子,都沉寂无声。我原本如滚滚车轮般纷乱飞旋的思绪,此时好象停滞了。苏珊。苏珊。我才不会让他们看到这个名字有多么令我不知所措。苏珊。我不会叫出这个名字。我也不敢动弹,生怕脚步不稳,或身子晃动。我眼睛盯着萨克丝贝太太的脸。她喝了大一口杯中的白兰地,擦擦嘴,走过来,又在我身边落座。
  “苏珊,”她再次说道。“就是这小姐给她女儿取的名字。给孩子取仆人的名字,好象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对吧?苦命的姑娘,她脑子完全乱掉了——还要哭,还要尖叫,还要说什么她父亲要来了,要抢走孩子,要让孩子痛恨她自己母亲的名字。她说,‘我要怎样才能救她?我宁可其他任何人来带走孩子,也不想他和我兄弟带走孩子!噢,我能做什么?我要怎样才能救她?噢,萨克丝贝太太,现在我跟你发誓,我宁可他们带走别的苦命女人的孩子,也不要带走我的!’”
  她声音提高了,激动得两颊发红。她眼皮上飞快地跳动着,她抬手捂住眼皮,又喝了一口,又抹了一下嘴。
  “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道,语气已趋平静。“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屋里所有的孩子好象都听到她的话似的,立刻开始哇哇大哭。如果你不是他们的妈妈,那他们的哭声在你听来都是一样的。反正孩子们哭,我扶她上了楼,就在那扇门外”——她歪着头,理查德换了个姿势,门板咯吱一声——“这时,她停下,望着我,我看出她的心思了,我的心一下就凉了。我说,‘我们不能!’她回答说,‘我们为何不能?你自己也说过,我女儿会被他们抚养成千金小姐。为何不让别的没娘的小姑娘当千金小姐,来代替她——可怜的人儿,她也会遭受那些个不幸!不过我起誓,我会把我一半财产分给她;苏珊得剩下的。如果你现在替我收下她,老老实实把她抚养成人,别让她知道她继承的遗产,等她在贫穷中长大,知道了遗产的价值再告诉她,’她说,‘你手里就没有哪个没娘的孩子,好代替苏珊交给我父亲吗?你没有吗?你没有吗?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说你有!我外衣口袋里有五十磅钱。只要你肯为我做这么一件小事,并且再不告诉他人你干的事儿,那钱就归你——我还会给你寄更多的钱!’”楼下房间好象有些动静,街上也有——我不清楚,我对此充耳不闻。我牢牢盯着萨克丝贝太太红彤彤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现在,有人,”她叙述着,“求你办件事儿。对吗?亲爱的姑娘?办一件事儿,就这样。在这之前,我想我这辈子里,想什么事儿,都没想这件事儿这么为难,这么忐忑。最后我就说了:留着你的钱。留着你的五十镑。我可不想要这钱。我想要的,是这个:你爹是个绅士,绅士们都狡诈。我会收留你的孩子,不过我希望你能给我写到纸上,把你盘算的都写下来,签个名儿,封起来;就让这事儿有凭有据。她立马说,‘我写,我写!’我们就到了这间屋子,我给她找来纸墨,她把她的话都写下来了——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李苏珊是她的亲生女儿,但是留在我身边,她的财产一分为二,诸如此类的话——她把那张纸叠好,用她手上戴的戒指封好,还在封面上写好,得等到她女儿长到十八岁,才能打开这张纸。她本来是想写二十一岁,不过就算她写得快,也没我脑子转得快,我说必须写十八岁——因为在姑娘们明白什么是什么之前,她们会嫁人的,我们可不能冒着这个风险。”她面露微笑。“她也觉得是,还谢谢我提醒她呢。她刚封好信,艾伯斯先生就喊了一嗓子:来了辆大马车,冲进了他的店门,车上下来两个绅士——一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还有个痞子,拿着棍儿跟着他们。可好,那小姐尖叫着跑进她的房间,我傻站着,揪着头发。然后我走到摇篮中间,我忽然想起,那个要紧的孩子还在那儿呢——得是个女孩儿,个头儿跟楼上那个差不多,小脸儿看上去,会越长越好看,长得象那位小姐——我抱着孩子上了楼。我说,‘这里!快抱走她,对她好一点!她叫莫德;反正这也是个千金小姐的名字。记住你说过的话!’那苦命的姑娘叫着,“你也记住你的话!”她亲亲自己的小宝贝,然后我接过她的孩子,抱下楼,放进那个空床……”她摇摇头。“就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区区小事,一分钟不到就办妥了。换完孩子,正好绅士们在外面把门砸得山响。他们嚷嚷着,“她在哪儿?我们知道你收留了她!”说完他们不停地砸门。艾伯斯先生让他们进了屋,他们在屋里蹿来蹿去,好象传说里那三个复仇女神(furies:复仇女神,“土地”和“黑暗”的三个女儿,以清算罪恶为职责,被描绘成庄严、美丽的女郎,Fury 为其中之一。)一样——看到我,一把把我推倒,接下来我还知道的就是,那苦命的小姐,硬是被她爹拽下了楼——袍子都飞起来了,也没穿鞋,脸上还有藤条抽的印子,是她兄弟抽的——还有你,亲爱的姑娘——你就在她怀里,谁都没想到你会是别人的孩子,而不是她的——他们怎么想得到?当时要换过来,也来不及了。她父亲抓她下楼的时候,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就一眼,没别的;可是我总觉得她在看我,从那马车窗户里。不过,她是不是也会为她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我就没法跟你说了。我敢说,她经常想着苏;不过那只是——只是她应该的。” 她眼波闪烁,转过头去。她将酒杯放在床上我和她之间的地方,被子上方块间的缝护住酒杯,使其不至倾倒。她双手交握,两个鲜红粗壮的拇指相互摩挲着指节。她的脚轻轻点着地板。说话时,她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脸,到此时才移开视线。
  我合上双眼,抬手捂着眼睛,睁眼看进手心中的黑暗。萨克丝贝太太靠近我。
  “亲爱的姑娘,”她低语道。“你不跟我们说句话吗?”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还是不想开口,也不想动弹。她把手放下来。“我看得出,这件事对你精神打击很大,”她说道。她可能给理查德使了个眼色,理查德走过来,蹲在我面前。
  “莫德,你明白萨克丝贝太太刚才给你说的事儿吗?”他试图看清我手捂住的脸,“一个孩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你母亲不是你母亲,你舅舅也不是你舅舅。你过去的生活也不是你的,是苏的;而苏过的是你的生活……”
  人们说垂死的人看得见他们此生种种,他们的一生会在眼前一闪而过。
  理查德说话时,我眼前闪现出疯人院,我的小木棍,布莱尔的箍人衣裳,小珠串,我舅舅的眼睛,书,书……这些景象一一闪过,随即消散而去,杳然无踪,仿佛污水中硬币的一线光。我战栗不已,理查德唏嘘连连。萨克丝贝太太摇头叹息。
  然而,当我抬起脸,他们齐齐一怔。出乎他们意料,我没哭,我在笑——我被一阵大笑攫住——我定然面如死灰。
  “噢,可这个,”我想我在说,“就是最完美的!我渴望的就是这个!你们为何瞪着我?你们在看什么?你们以为有个姑娘坐在这里?那个姑娘不见了!她早就被溺死了!她躺在六尺深的地下!你们以为她有胳膊有腿儿?有血有肉?你们以为她有头发?她只剩下白骨!一根根的白骨!她白得象纸!她是一本书,一本无字的书!书上的字都被剥掉、被冲走——”
  我想喘口气;口中好象灌了水似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觉得憋闷。我一阵喘,一阵抖,又一阵喘。理查德站在一旁看着我。
  “没疯病了,莫德,”他目露厌恶。“记住。现在你不好再这事儿上找理由了。”
  “我有理由,”我说道。“一切事情!一切的一切!我都有理由!”
  “亲爱的姑娘——”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她抓起她的酒杯,拿在我面前晃晃。然而我还在笑并颤抖着————我抽搐一下,仿佛鱼群中最后那条鱼猛地一冲,冲进鱼群一般。
  我听到理查德咒了一句,而后我看他走到我的包旁边,在里面摸索一阵,摸出我的药瓶:他将药水滴到白兰地中,滴了三滴,然后抓着我的脑袋,将杯子按在我嘴边。我尝过味道,便将酒水一口吞下,并咳嗽起来。我双手捂着嘴,我的嘴渐渐麻木。我又合上双眼。我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不过最后我感觉到铺在床上的毯子贴着我肩膀和脸颊,我已经躺在毯子上了——仍在不时抽搐,还在大笑的状态中不能自拔;理查德和萨克丝贝太太站在一旁,不做声,望着我。然而随后,他们走近了些。“现在,”萨克丝贝太太温柔地说道,“你好点儿了吗?亲爱的?”我没理她。她看看理查德。“我们该走了吧,让她睡一觉?”
  “睡他妈的觉,”他答道。“我还是觉得她以为我们带她来这儿是为了从她身上捞好处。”他走上前来,拍打着我的脸。“把眼睛睁开,”他说道。
  我说道,“我没有眼睛。我怎会有眼睛?你已夺去了我的双眼。”
  他按住我的一只眼,用力掀开眼皮。“睁开你这该死的眼睛!”他说道。“好多了。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让你知道——就一点儿,然后你就可以睡了。听我说。听着!可别问我打算如何处置你,你要是敢问,我就割掉你的耳朵。这个你也感觉到了吧?”他敲了我一记。“非常好。”
  他下手没他说得那么重,萨克丝贝太太见他扬手要打,出言制止了他。
  “绅士!”她脸色一沉。“没叫你跟她动手,压根儿就没叫你跟她动手。你就不能压压火儿吗?我相信你跟她动过粗。噢,亲爱的姑娘。”
  她手伸过来,要摸我的脸。理查德板着面孔。“她应该感到庆幸,”他将头发捋到脑后,“这三个月以来,我不曾下过比这重的手。她应该清楚我还会这么干的,并且还不以为然。你听到我说话吗?莫德?你在布莱尔看到的我,还算个绅士。可是一到了这儿,向女人大献殷情的那个我就放假了。明白吗?”
  我躺在床上,护着我的脸,眼睛盯着他,一言不发。萨克丝贝太太绞着双手。他取下耳后的烟,放进嘴里,找起了火柴。
  “继续,萨克丝贝太太,”他边找火柴边说道。“把剩下的说完。至于你,莫德,仔细听着,最后就明白你的生命是为何而存“继续,萨克丝贝太太,”他边找火柴边说道。“把剩下的说完。至于你,莫德,仔细听着,最后就明白你的生命是为何而存在了。”
  “我的生命没存在过。”我低声说道。“你告诉过我,那是一场梦幻。”
  “对呀”——他找到话头,就抓住不放——“梦幻必须终止。现在就听听你的生命该如何继续。”
  “我的生命已终止。”我答道。然而他的言语仍令我警觉。我脑袋里充盈着酒水,混以药水,混以震撼;却还未充盈到令我无法对他们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心生怯意,他们计划如何收留我,他们收留我究竟意欲何为……萨克丝贝太太见我神色变得若有所思,她点点头。“现在你开始明白了。”她说道。
  “你要明白了。我收下那小姐的孩子,还有更妙的,我收下了那小姐的字据。——当然了,就是那件事的凭证。那字据可就是钱啊——不是吗?”她微笑,摸摸鼻子。然后身子又靠过来一点。“想瞧瞧这字据吗?”她换了个声音说道。“瞧瞧这位小姐留下的话?”
  她等我回应。我没答话,而她又笑,自我身边走开,看一眼理查德,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在衣裳扣子上摸索片刻。塔夫绸沙沙作响。胸衣一解开,她伸手探入怀中——在我看来,似乎就在心口处——然后取出一个折好的纸包。
  “这玩意一直贴身收着,”她将纸包拿到我面前,“这么些年了。收得比金子还仔细!瞧,这儿。”
  那张纸叠得好象一封信,上面斜斜地写着一行字:我女李苏珊十八岁生日方可启封。——我看到那个名字,身子一颤,伸出手来,而她拿着那张纸,颇有顾忌,就象我舅舅——现在不是我舅舅了!——拿着一本古籍,不让我动一样;不过她还是让我拿到了那张纸。
  那纸是温热的,带着她心口的热量。字迹是褐色的,折叠处起了毛,磨出了黑边。封印完好无损。那花纹是我母亲的——我是说,苏的母亲的;不是我母亲的,不是我母亲的——M.L。
  
  “你看到吗?亲爱的姑娘?”萨克丝贝太太说道。那纸页颤动着,她如守财奴般,又一把夺了回去——举在面前,嘴巴还贴上去亲了一记,随后转过身去,将纸包收归原处。系衣扣时,她又瞄一眼理查德。他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却未做声。
  那还是我开口吧。“她写下这个字据,”我说道,我声音发闷,头晕目眩。“她写下这个字据。他们抓走了她。后来呢?”
  萨克丝贝太太转过身来,她衣裳又恢复原状,无波无折,手却还捂在心口,仿佛在护着衣裳里的那张字据。“那位小姐?”她心不在焉地说道。“那小姐死了,亲爱的姑娘。”她鼻子猛吸一下,然后声调变了。“但是,如果写下字据之前,她没磨蹭掉那一个月的时间,我可就赔本了!那会儿谁料得到?一个月的时间,对我们可太不利了。因为现在她爹和她兄弟把她抓回了家,逼迫她改变心意呢。——你能猜到结果如何。一分钱也不会给她女儿——到目前,就他们所知,也就是你,亲爱的姑娘——除非她女儿结婚。给你找个绅士——不就这么回事?她让一个护士给我捎了信。当时,他们已经把她关进疯人院了,你给她带在身边——唉,她在疯人院里很快就去了。她还说,事情进展如何,对她来讲可真是个想不出的难题,不过她以我的诚实为安慰。苦命的姑娘哟!”她简直要难过了。“——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理查德笑出了声。萨克丝贝太太抹抹嘴,神情又变得狡诈。“至于说我,”她说道,“——从一开始,我唯一的难题是,既然我只能得一半的钱,那我要如何才能把这笔钱全搞到手。我熬了十八年,我得搞到所有的钱,心里才舒坦。好多次我都想到你。”
  我脸别过去。“我从未请求你的关心,”我说道。“现在我也不想要。”
  “不识抬举!莫德!”理查德说道。“在这里是萨克丝贝太太,一直为你的利益精心谋划,如此之久。换了别的姑娘——姑娘们不都是一门心思,只想成为浪漫故事中的女英雄吗?——换了别的姑娘,她会以为自己身份尊贵。”
  我看看他,又看看萨克丝贝太太,未做声。她点点头。“我经常挂念你,”她又说道,“总想知道你过得如何。我觉得你该是个漂亮人儿。亲爱的姑娘,你是个漂亮人儿!” 她咽下吐沫。“我只害怕两件事,第一个是,你会死掉。第二个是,你姥爷和舅舅会把你带出英格兰,在那小姐的遗嘱公布之前,就把你嫁掉了。后来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你姥爷死了,你舅舅在乡下隐居,把你留在他身边,对外也不张扬。这么着,我心里两件害怕的事儿,就都去了!”
  她微笑着。“与此同时,”她说道——这时她眼皮颤动起来——“与此同时,苏就在这儿了。你也看到了,亲爱的姑娘,这小姐的字据我藏得多隐秘多牢靠。”她拍拍裙子。“好,要是没有苏在旁边,这字据对我来说又算得什么?你想想看吧,我拉扯她长大,得多么小心、多么仔细,多么不引人注意。你想,这得万无一失啊。你想这么一个姑娘,住在我们这种街坊,在我们这种人家里,她得生得多么精明;再想想我和艾伯斯先生,我们得花多大力气,才让她一直傻里傻气的,你想我翻来覆去得琢磨多少回——我心里知道,最后肯定要用到她,可该如何下手,却从来都没想明白过。你想想看,等我见着绅士,这事才开始有眉目了——我多担心你会给他们不声不响地嫁掉,想想看吧,一见着他,我的担心立马变成了好主意,那个不声不响娶了你的小伙子,正是他呀……然后,再看看苏,只花了一分钟,我就明白应该把她怎么着了。”她耸耸肩。“好了,现在我们已经依计行事了。苏就是你了,亲爱的姑娘。我们带你这儿就是为了——”
  我闭上眼睛,头转过去。“听着!莫德!”理查德说道。萨克丝贝太太走过来,抬手抚摸起我的头发。
  “我们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呢,”她继续说道,语气更温柔,“是为了让你从现在开始做苏,就这个,亲爱的姑娘!就这个。”
  我睁开眼睛,我想我傻了眼了。
  “你明白了吗?”理查德说道。“苏作为我妻子,待在疯人院里,她母亲的遗嘱一公开,她那份财产——我是说莫德的那份财产——就归我了。应该说,那份财产每一分钱都归我;不过,毕竟,这个计策是萨克丝贝太太想出来的,有一半归她。”他一躬身。
  “这样才公平,不是吗?”萨克丝贝太太仍抚摸着我的头发。
  “而另一半,”理查德继续说道,“——也就是说,真正属于苏的那份——萨克丝贝太太也要弄到手。那份遗嘱里指定她做苏的监护人;而我恐怕,这些监护人在看管他们被监护人的财产方面,常常不够谨慎,也不够认真……当然,如果苏自己失踪了,这些就都没什么意义了。不过到那时,就是李莫德——真正的李莫德”——他眨眨眼——“当然,我意思是指那个假李莫德——失踪了。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想销声匿迹?一分钟之前你还说,你现在干什么都有理由。那冒充一下苏,好让萨克丝贝太太发一笔财,于你又有何害处呢?”
  “让咱俩都发财,亲爱的,”萨克丝贝太太迅速说道。“我也不至于没心肝到要把你剥夺得一干二净呀!亲爱的。你是个千金小姐,不是吗?还这么漂亮?正好啊,等我有了钱,我就要找个漂亮小姐,教教我怎么做上流人呢。我给咱俩都算计好了,小甜心,多棒啊!”——她蹭蹭鼻子。我从她身边退开去,而我仍感头晕目眩,仍旧无法站立。
  “你疯了,”我对他二人说道。“你们都疯了!我——我去冒充苏?”
  “为什么不呢?”理查德说道。“我们只需说服一位律师。我想我们能办到。”
  “说服他?如何说服?”
  “如何说服?这有何难,有萨克丝贝太太和艾伯斯先生——他们一直象你的父母一样,我想,假使有谁想了解你,他也会这么认为的。这儿还有约翰和达蒂——你自可放心,拿了钱,他们就愿意为任何恶行坏事赌咒发誓。还有我——我在布莱尔结识你,当时你在服侍李莫德——也就是后来我的妻子。你见没见过正人君子的话所值几何?”他佯装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你当然见过了喽!因为那个乡下的疯人院里有一对儿医生——我想他们会记得你。就在昨天,不正是你把手递给他们,朝他们行屈膝礼,还有模有样地站在他们面前,花了二十分钟,回答他们问苏珊的问题?”
  他让我考虑这些。随后又道,“我们全部的要求是,当这一时刻到来时,你在律师面前再如此这般表演一回,你会有什么损失呢?亲爱的莫德,你一无所有:在伦敦没朋友,名下没有一分钱——不是吗,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我手掩着嘴。“试想一下,”我说道,“我不照办?试想一下,等你的律师来了,我跟他说——”
  “跟他说什么?跟他说你如何处心积虑地陷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说你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医生给她灌药水,把她折磨死?嗯?你以为他会怎么想这些事?”我呆坐原处,望着他。最后我低声说道:“你真的如此邪恶吗?”他耸耸肩。我转向萨克丝贝太太。“还有你,”我说道,“你也如此恶毒吗?这样算计苏——你有这么卑鄙吗?”
  她手挡在面前挥了挥,没做声。理查德哼了一声。“邪恶,”他说道。“卑鄙。都是什么字眼!虚幻的字眼!你以为女人交换孩子的时候,她们这么做,就象喜剧里的护士们那样——是为了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看看你身边吧,莫德。走到窗户边去看看那街道。那就是生活,艰难、悲惨的生活,不是虚幻!那就是你本该过的生活,是萨克丝贝太太的善心让你免于过那种日子。——上帝!”他从门口走过来,双臂举过头,伸了个懒腰。“真累啊!我今天忙活了一天啊!——不是吗?一个姑娘塞进疯人院,另一个——算了。”他细细端详着我,脚轻轻踢踢我的脚。“没事儿了吧?”他说道。“没脾气了?我估计等下又要大发作了。苏的生日在八月初。我们有三个月的时间,来说服你加入我们的计划。我想只要三天——我的意思是,过三天镇子上的日子——就够说服你了。”
  我凝视着他,却说不出话。我还在想,还想着苏。他歪着脑袋。
  “可别说我们破坏了你的信念,莫德。”他说道,“有这么快吗?我应该为我这么想而感到遗憾。”他停了一下,又道:“你母亲,”他加了一句,“也会感到遗憾。”
  “我母亲,”我开始说话。——我想到玛丽安,和她的眼神中的蒙昧狂乱。然后我屏息凝神。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起此事。理查德看在眼里,他神情变得狡猾。他手抓衣领,伸伸脖子,咳嗽两声,那矫揉的做派颇显女气,却还算讲究。
  见他如此,萨克丝贝太太不由着急地说道,“好了,绅士,别再逗她了。”
  “逗她?”他说道,他还在拽那衣领,仿佛衣领磨痛了脖子。“我就是清了清嗓子,清好了好讲话。”
  “你讲得太多了,没错,”她答道。“李小姐——我还是喊你这个吧,可以吗?我亲爱的?好象自然些,不是吗?——李小姐,别跟他计较。我们有好多时间可以讲这个事儿。”
  “讲我母亲的事儿,你是说,”我说道。“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你编造给苏的母亲。噎死了——你瞧,我也知道一些事儿呢!——噎死了,让一枚别针噎死了。”
  “让一枚别针噎死!”理查德大笑着说道。“苏说过这个吗?”萨克丝贝太太咬着嘴唇。我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游来移去。
  “她是做什么的?”我不耐烦地问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吧。你们现在还以为我会被这样的事惊吓住吗?她做什么的?是个贼,象你一样?好了,假使我必须丢掉那个疯母亲,那我猜是个贼母亲……”
  理查德又笑。萨克丝贝太太眼睛不再看我,她双手交握,手掌摩挲起来。
  待她开口时,她的声音安静而悲伤。
  “绅士,”她说道,“现在你再没什么话要跟李小姐交代了。可我还有话要说。是那种女士私下里跟姑娘讲的话。”
  他点头。“我明白,”他说道。他双臂交叠。“我就当作没听见。”
  她稍候片刻,他却并未离去。她便又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连忙闪到一旁。
  “亲爱的姑娘,”她说道。“这件事的真相是,实在找不到令人高兴的方式来说出此事了;假使有谁知道该怎么说,那我也肯定知道——因为我跟苏说过一次。你的母亲——”她舔舔嘴唇,又望着理查德。
  “跟她说,”他说道,“要不我来说。”
  于是她马上又开口。“你母亲,”她说道,“给抓到法庭上,不光为了偷东西,还因为她杀了人;后来——噢,我亲爱的,他们为了这个,就把她吊死了!”
  “吊死了?”
  “一个女凶手,莫德。”理查德颇有意味地说道。“你可以看到他们吊死她的地方,从我房间的窗户里——”
  “绅士,我来说!”
  他住了嘴。我又说道,“吊死了!”
  “吊着玩来着,”萨克丝贝太太说道——仿佛无论此言有何含义,经她一说,都能令我更好地接受这个字眼。然后她端详着我的脸。“亲爱的姑娘,别再想这个事儿了,”她说道。“现在这些事儿还有什么,你是个有教养的小姐,不是吗?有谁会为了你的出身而不高兴呢?干吗呀,来看看你这间屋子。”
  她站起身,点亮一盏灯:一连串艳俗的家什——丝绸袍子,镶着流云花纹的铜质床架,壁炉架上的陶瓷小饰品——自黑暗中跃然而出。
  她又走到洗手台边,再次说道:“这是肥皂。多好的肥皂!西区的一家店里搞来的。一年前就搞到了——我眼见着这肥皂进了门,就想,‘好,李小姐喜欢的不就是这个!’一直包在纸里,藏到现在。还有这个是毛巾,瞧瞧——这毛茸茸的多象桃子。还有香水!不喜欢熏衣草味儿,我们就给你弄个玫瑰味儿的。你在看吗?亲爱的?
  她走到橱柜边,拉开最下面的抽屉。“瞧着,我们这儿有什么!”理查德探身查看。我又惊又惧,也不禁好奇张望。
  “衬裙,长筒袜,还有紧身胸衣!夸奖我吧,这是给女士梳头用的发卡,这是给女士搽脸的胭脂。这是水晶耳坠——一对蓝的,一对红的。这玩意是从我不知道的地方搞来的,亲爱的,可以搭配眼睛的颜色!好了,达蒂戴这对儿蓝的……”
  她拎起那串俗气玩意,我看到水晶珠粒缓缓旋转,那颜色似乎渐渐变得模糊。无望之中,我开始哭泣,仿佛哭泣可以拯救我。
  萨克丝贝太太见我哭了,口中啧啧有声。“噢,得了,”她说道。“那又不是丑事!哭?这些东西不好看吗?绅士,你看看她?哭,都为了什么呀?”
  “我哭,”我悲从衷来,语不成句地说道,“我为发现自己沦落至此而哭!为我从前生活在梦幻中,还以为我母亲只是个白痴而哭!为你的步步紧逼,为你的卑鄙下流,为你令我无比厌恶而哭!”
  她退了一步。“亲爱的姑娘,”她飞快地瞄一眼理查德,放低了声音说道。“你这么瞧不起我,就因为我让他们带走了你?”
  “我鄙视你,”我说道,“因为你又把我带回来了!”
  她瞪着眼,几乎要笑了。她示意我看这房间。“可别以为,”她眉开眼笑地说道,“我打算让你一直住在兰特街上!亲爱的姑娘,亲爱的姑娘!他们把你从这儿带走,这样才能把你教养成一个千金小姐——一件完美的珍宝!可别以为我会让你把你的光彩浪费在这个下等地方。我不是说了吗?等我有了钱,亲爱的,我想你来陪着我。有钱的小姐不都得有几个女伴吗?只须等你的财富落到了我手里;到时候再看我们是不是没住到伦敦最富丽堂皇的房子里!到时候再看我们会有多少马车和佣人!——有多少珍珠,有多少衣裳!”
  她又将手放在我身上。她想亲吻我,想吃了我。我站起身,挣脱开她。“你不会是以为,”我说道,“等你卑鄙无耻的计划完成了,我会待在你身边吧?”
  “还怎么着?”她说道。“不待在我身边,又待在谁身边呢?过去是钱财带走了你,现在是我又把你弄回来了。从我把你放到那苦命小姐怀里开始,就为这个忙了十七年。以前我看到苏——”
  她咽下唾沫。我仍在痛哭。“苏,”我说道,“噢,苏……”
  “好了,干吗要这副样子?我不是按照她母亲的心愿,什么事儿都为她做妥帖了吗?——保她安全,保她卑微,把她抚养成一个平常普通的姑娘?除了把你替她过的生活又还给她之外,我还做过什么?”
  “你杀了她!”我说道。
  “杀了她?有那么多医生围着她转,全都把她当有钱的小姐侍奉呢——那可不便宜啊,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那当然不便宜,”理查德说道。“你为那个付了钱的,别忘了。假使由我做主,我就把她送到乡下的救济院去。”
  “你明白了吧,亲爱的姑娘?杀了她!干吗呀,她生命中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被人干掉,却决不是因为我!她生病的时候,是谁在照顾她?谁帮她撵走花言巧语的小男孩?我会为了保住她的胳膊、她的腿儿、她的心肝肺,而贡献出我的胳膊我的腿儿我的心肝肺!但是你以为,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这么做就是为了她?如果我是个有钱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于我又有什么用处?我是为你才这么做的!别再想着她了。相比你的身体肤发,她就是水,她就是煤,她就是尘埃。”
  我瞪着她。“我的天!”我说道。“你怎么能够?你怎么能够?”
  她再次眉飞色舞。“我怎么不能够?”
  “但是,欺骗她!抛弃她,抛到——!”
  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袖子。“你让他们抓走她,”她说道。随后她神情变了。她简直要给我使眼色了。“那好,亲爱的姑娘,那么你不以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吗?”
楼下房间又有尖叫传来,还有呼哨和笑声。理查德双臂交叠,站在一旁观望。
  窗户上那只苍蝇仍在嗡嗡飞舞,仍在冲撞着窗玻璃。这时候,嗡嗡声停了。那仿佛是个信号,我转过身,人滑将下去,滑脱萨克丝贝太太的手。我双膝落地,跪在床边,将脸埋在被子里。
  我曾是自负妄为之人,我曾是坚韧决绝之人。我曾为自由,将怒火,愚蠢,欲望和爱情一一咽下。如今,这自由却转眼间就被人从我身边抽去,假使我自认惨败,会令人感到惊奇吗?
  我任自己沉没在黑暗中,再也不想抬头面对光亮。
第十三章  那天夜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断断续续记得一些。我记得我一直跪在床边,脸深埋在被子上,萨克丝贝太太想我起身去楼下厨房,我不肯。
  我记得理查德走过来,又用脚踢踢我的裙子,想我醒觉,见我没反应,他站在一旁笑起来,随后便离去了。
  我记得有人给我端来一碗汤,我没喝。有人提走了灯,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最后我必须起来了,得去趟厕所;他们让那个红发阔脸姑娘——达蒂——带我去,她站在门外,以防我从厕所夺门而出,逃入黑夜。
  我记得我又哭了,他们给了我白兰地,里面兑了更多药水。
  有人给我更衣,我穿上了一件别人的睡衣。我睡着了,好象睡了一个小时——我被一阵塔夫绸的沙沙声惊醒——我眼含憎恶地看着萨克丝贝太太,她头发散下来,耸肩缩头脱掉衣裳,看着她脱去了衣裳的身体和脏兮兮的内衣,看着她吹熄蜡烛,跳上了床。
  我记得她躺在我身边,以为我睡熟了——她将手放在我身上,随后又收回——最后,好似守财奴抓住了黄金一般,她抓起我一束头发,印到嘴上。
  我知道我感觉到了她的体热,陌生的庞大身躯和汗酸体味。
  我知道她很快便沉入梦乡,还扯起呼噜,其时我正开始进入忽醒忽睡状。
  忽醒忽睡令时间流逝变慢:似乎于我而言,这一晚的时光暗含了许多个夜晚——经年累月的夜晚都包含其中!——置身于此,仿佛置身于漂浮的青烟中,踩空了脚。
  我忽而清醒,忽而以为自己仍身在布莱尔的卧室中;忽而是克里姆太太家中;忽而是疯人院的病床,身边还有个身型硕大却令我倍感安慰的护士。
  我惊醒了数百回。醒时呻吟,渴盼昏睡——因为每每到最后一刻,回忆浮现,我身在何处,如何抵达,我是何人,有何身份。如此种种,锥心刺骨,令人恐惧。
  最后我醒了,再也无法入睡。黑夜的颜色淡了些。先前窗外有街灯闪烁,照亮了挂在窗前的披肩,披肩的线条清晰可见;此时那街灯熄灭。街上照入的光亮转为浑浊的粉红色,粉色很快又变成令人恶心的黄色。
  黎明悄悄潜进,还带着潜行的声响——初始时是轻响,随后是参差错落的声响,愈来愈嘈杂:打鸣的公鸡,哨声和铃声,狗吠,婴儿啼哭,粗暴的呼喝,咳嗽,吐痰,脚步踢踏,无休止的马蹄声和车轮的吱呀声。愈来愈响,自伦敦的心肺之中喷薄而出,愈来愈响。
  这是清晨六七点时分。萨克丝贝太太在我身旁沉睡,而此时我已完全清醒,心中痛苦不堪,胃里非常不适。我起身——尽管时值五月,这里比布莱尔还暖和些——我还是打了个冷战。
  我仍戴着手套,而我的衣裳鞋帽和皮包都给萨克丝贝太太锁进一只箱子里了——“万一你稀里糊涂醒过来,亲爱的,以为你还在家里,自己穿了衣裳跑出去,跑丢了怎么办。”——我记得她如是说,此时我站在她面前,头晕眼花,心下一片茫然。
  她把箱子钥匙放哪儿了?——还有房间钥匙?我又打了个冷战,剧烈的颤抖令我更不适了;然而我头脑中的种种念头却十分清晰。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一定要逃出伦敦——随便去哪儿——回到布莱尔。我一定要搞到钱。我一定要,我觉得——这是我头脑中最为清晰的念头——我一定要把苏救出来!萨克丝贝太太的呼吸沉重而均匀。
  她会把钥匙放在哪儿?她的塔夫绸衣裳挂在那马鬃屏风上: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摸摸衣裳口袋。空的。我立在原处,橱柜,壁炉架一一看过——没见钥匙;不过我心想,有好多地方可以给他们藏钥匙。
  这时,她动了一下——并未醒来,只动了动头;我觉得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她昨晚将钥匙放在了枕下:我记起她手上那狡猾的动作,那金属钥匙抓在手中发出的叮当声。
  我上前一步。她嘴巴张着,白发散乱地掩在面颊上。我又上前一步,地板条咯吱一响。我立在她身边——等了片刻,还拿不定主意;随后将手伸到她枕头边上,慢慢地,慢慢地,探进去。
  
  她睁开眼睛,一把擒住我手腕,笑了。她咳嗽两声。
  “我亲爱的,我就喜欢看你要怎么着。”她抹抹嘴说道。“可是呢,有本事从我手里混过去的姑娘,还没出生呢!只要我留个心眼儿。”她攥住我胳膊,却又卸去手上的力道,变成了轻抚;我身子一抖。“主啊,你不冷吗!”这时她说道。“来,小乖乖,快裹起来!”她拉过床上的拼花被子,裹在我身上。“好点了没,好姑娘?”我头发乱作一团,垂落在面前。我从头发后面注视着她。
  “我想我还是死了好。”我说道。
  “噢,好了,”她起身答道。“说那种话干吗?”
  “那我想你还是死了好。”
  她摇摇头,仍旧面带微笑。“净说傻话,好姑娘!”她吃吃地笑。从厨房里飘来一阵令人作呕的味道。“闻到了么?那是艾伯斯先生,在烧早饭呢。好,让我们看看,是谁在说要寻死的话,给她一大盘熏鱼!”
  她又搓搓手。她双手是红的,而她胳膊上松垂的肌肤却有着象牙般的色泽。
  跳进了她的塔夫绸裙子,走过去梳子蘸过水,梳头。“啦啦,嘿嘿,”她一边梳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
  我蓬乱的头发还搭在眼前,我仍旧注视着她。她光着脚,脚上皴裂了,脚趾鼓着。她腿上几乎没有汗毛。肥硕的大腿上有吊袜带勒出的印子。
  等她穿带完毕,她说道,“这个,好了,”一个婴儿开始啼哭。“这一哭就得把我别的宝贝儿都吵醒了。下楼吧,好姑娘——来吗?——看我给孩子们喂饭嘛。”
  “下楼?”我说道。假使我要逃跑,那我一定要下楼去。可我看看自己。“就这副样子?你不把我的衣裳和鞋还给我吗?”
  然而,也许是我的话语太过急切,也许是我表情中有某种狡黠,抑或是绝望。她稍事犹豫,随后说道,“那件又脏又旧的上衣?那双靴子?干吗呀,那都是旅行装。瞧这儿,瞧这件丝绸衣裳。”她拿起挂在门后的一件睡衣。“这是专门给女士们早上在家穿的衣裳。这是鞋,也是丝的。你穿上不也很好看吗?快穿上,好姑娘,穿好了就下楼吃早饭。可千万别不好意思,没那个必要。约翰.瓦儒十二点之前都起不来床,楼下只我,和绅士——我猜他!——还有艾伯斯先生。他呢,好姑娘,现在按辈分你可以管他叫——得了,就叫他叔叔吧。好吧?”
  我将脸别到一旁。我痛恨这间屋子;可我也决不会衣冠不整地跟她下楼,去那个黑黢黢的厨房。她连求带哄地说了一阵,然后放弃游说,离我而去。
  钥匙转动,房门落锁。我立即走到装着我衣裳的箱子旁,想打开它。那箱子箱门紧闭,坚固异常。于是我走到窗边,去推动那窗框。我想假使我再用点力,窗户能抬起一两寸来,那钉住了窗户的钉子也会有所松动。
  然而我随后发现,那窗框窄,窗户宽;我也没穿衣裳。更甚于此的是,街道上都是人;虽然一开始,我想冲他们呼救——打碎玻璃,招手并尖叫——可是停了一秒,待我仔细观察他们,我看到他们的面孔,他们的满是灰尘的衣裳,他们手里拿着的袋子,他们身边奔跑跌倒的孩子和狗。
  那就是生活——十二个小时前,理查德如是说。那就是艰难悲惨的生活。那就是你本该过的生活,可是萨克丝贝太太的善心让你免于过那种日子……
  对面宅子的百叶窗上是些心型的孔,一个缠着肮脏绷带的姑娘坐在门口,正在喂孩子。她抬起头,望见我的目光,而后朝我挥挥拳头。
  我双手赶忙捂住面孔,从窗前退开。
  而等萨克丝贝太太回来时,我已准备停当。
  “听我说,”我走上前说道。“你知道理查德是我舅舅家里将我拐出来的吗?你知道我舅舅是个财主,会来找我吗?”
  “你舅舅?”她说道。她端来一个托盘,却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我退了一步,将她让进屋。
  “就是李先生,”我边退边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至少他还以为我是他外甥女。你不觉得他会派人来找我吗?你觉得他会为你如此待我而感激你吗?”
  “我敢说他会感激我的——假如他这么在意这事儿。我们待你不好吗?亲爱的?”
  “你待我如何,你心里清楚。你清楚你把我关在这儿是违背我意志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我的裙子还给我好不好?”
  “好了吗,萨克丝贝太太?”是艾伯斯先生的声音。先前我声音提高,将他从厨房招到了楼梯口。睡在床上的理查德也被惊动了:我听得他穿过房间,拉开房门,侧耳倾听。
  “好啦!”萨克丝贝太太扬声叫道。“这个,好了,”她对我说道。“这是你的早餐,瞧,都要凉了。”
  她将托盘放在床上。门还开着;不过我知道艾伯斯先生还站在楼梯口,理查德也还在上面观望。
 
 “这个,好了,”她又说道。托盘上有一个盘子和一把叉子,还有一块亚麻餐巾。盘中有两三条鱼,琥珀色的鱼身裹着汤汁。鱼鳍鱼头俱在。餐巾上套了个光闪闪的银环,竟有几分象我在布莱尔专用的那个,惟独少了个大写字母。
  “请让我走。”我说道。
  萨克丝贝太太摇摇头。“好姑娘,”她说道。“上哪儿去啊?”
  她等我回应,见我无意作答,便转身离去。理查德关了门,走到床边。我听他哼哼着小曲。
  我很想抄起盘子,摔到天花板上,摔到窗户上,摔到墙上。可我转念一想:你得结实点。你得结实点,准备逃跑。于是我坐下来开吃。我满心悲伤,缓慢又小心地拣出鱼刺。我手套被油腻沾湿了,而我又没有新手套替换。
  过了一个钟头,萨克丝贝太太回来收拾空盘子。又过了一个钟头,她为我端来了咖啡。她不在的空挡里,我时而凭窗而立,时而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我一息走,一息坐,坐了又起身度步。心情由狂躁暴怒,至脆弱悲伤,至恍惚麻木。
  而此时理查德来了。“好了,莫德——”闻得其声,我五脏内里便霍地燃起怒火,见得人来,我奔上前正要扬手打他耳光:他闪身让过,将我推倒在地。
  我躺在地上,又踢又打——于是他们又给我灌了些药水和白兰地;我在黑暗中度过了一两天。
  待再次醒转,我发现自己又清醒得过早。房间里多了个小藤椅,漆成金色,上面放个猩红色的垫子。我将椅子搬到窗前,身穿睡衣呆坐窗边,直到萨克丝贝太太打了声哈欠,睁开了眼。
  “好姑娘,睡得好吗?”她以日日问候的熟稔口气说道;这自说自话问候中的荒诞不经——当一切事务远远偏离正轨,偏离到令我宁可死,也不愿忍受——激得我银牙紧咬,发根直立,满眼厌恶地瞪着她。“好姑娘,”接着她说道,“喜欢你的椅子吗?亲爱的?我猜你会喜欢的。”她又打哈欠,看看左右。“夜壶呢?”她说道。
  我用夜壶时,出于矜持,将它拿到了马鬃屏风后面。“拿过来,好吗?小乖乖?我憋坏了。”
  我一动不动。之后她起身自己去拿夜壶。那是个白色瓷器,于清晨的微光中,我第一眼就见那壶中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我以为是头发,不由一阵恶心;不过再看时,却发现那只是个装饰——一只长了睫毛的大眼睛,周围有一圈谚语,以普通的黑体字写就:
  持洁持善
  不言所见
  于威尔士赠。
  那只眼睛总令我感到不安;而萨克丝贝太太将之放于地上,大咧咧地提起裙子蹲上去。她见我浑身一震,便冲我做了个鬼脸。
  “不好看是吧,这玩意,亲爱的?别放在心上。等咱有了漂亮的大房子,就给你弄一个小梳洗间。”
  她站起身,提起两腿间的衬裙,然后搓搓手。
  “好了,来吧,”她说道。她端详着我,眼波流动。“你觉得这样如何?今天我们给你穿戴好,让你的样子漂亮点?你自个儿的裙子在箱子里。不过,那件裙子旧了,一点儿也不鲜亮,你不觉得吗?怪里怪气的,样子也过时了?今天穿点漂亮的如何?我给你留了几件衣裳——都用油纸包着呢——好漂亮,你想不到的。把达蒂喊来如何?让她把那些衣裳改得合身些?达蒂可会做针线了,别看她笨头笨脑的——挺傻的是吧?她就那样儿。她是那种让你觉得,不是从小长到这么大的,而是囫囵个儿就已经是这个样儿了。但是她的心地很善良。”
  此时她吸引了我的注意。穿戴整齐,我心想。等我穿戴整齐,就可以逃跑了。
  她瞧出我心意转变,颇为高兴。她又给我端来一些鱼,我又都吃光了。她给我拿来咖啡,甜得象糖浆:这咖啡令我心跳加剧。
  然后她给我送来一桶热水。她打湿毛巾,想帮我擦洗一番。我才不会允许她这么做,我从她手中夺过毛巾,自己擦脸、腋下和私处。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理梳洗。
  随后她便离去了——当然,锁了好房门——回来时带着达蒂。她们抱来些纸盒,将纸盒放在床上,解开拴纸盒的细绳,取出衣裳。达蒂一见那些衣裳,便惊呼连连。那都是丝质衣裳:一件紫色,配黄色丝带,另一件绿底银条,还有一件深红色的。达蒂揪起衣裳边儿,拿在手里摩挲着。
  “府绸?”她如坠梦幻般说道。
  “府绸,和印花软薄绸,”萨克丝贝太太说道——这些字眼如同鲜红色的石子儿般,由她口中期期艾艾蹦将出来。她望着我的眼睛。“感觉如何?我亲爱的,这些衣裳?”
  我都不知道世上的衣裳可以如此色彩万千,可以有这许多质料,可以有这许多样式。我想象着自己身着这些衣裳,走在伦敦的大街小巷中。我的心一沉。我说道,“这些衣裳真丑陋,丑陋。”
  她眨眨眼,随即回复常态。“你说这话呢。不过你被关在你舅舅那幢死气沉沉的大宅子里,关得时间太长了。要是说你对流行的感觉还比不过一只蝙蝠,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呢?等你踏入城里的社交圈儿,好姑娘,你就得有一大堆光鲜华丽的衣裳,等你再回头看这几件,想到你曾经还嫌它们花哨,那头也要笑歪了。”
  她搓搓手。“好了,哪一件你最中意?这件绿底儿银条的?”
  “你就没有灰颜色的衣裳吗?”我说道,“褐色的也行,要么黑色的?”
  达蒂望着我,一脸厌恶神色。
  “这儿有了银色的,还有紫色的,”萨克丝贝太太说道。“你还要什么灰的,褐色的或者黑色的?”
  “那就穿紫色的吧。”我最后说道。我觉得条纹会绕花我的眼,深红会让我眼晕不适;而我已颇为不适。
  萨克丝贝太太走到橱柜前,拉开柜上的抽屉。她拿出几双丝袜,几件内衣和花花绿绿的衬裙。
  那些衬裙令我颇为震惊:因为我一直以为亚麻布料只有白色——就好似儿时的我,以为所有黑皮书翻开来都是《圣经》。
  然而此刻,我只好花花绿绿的,要不就得光着。
  她二人为我穿衣装扮,好似两个姑娘在装扮洋娃娃。
  “好了,哪儿还要改改?”萨克丝贝太太上下打量着裙子。“让达蒂瞧瞧尺寸,我亲爱的,别动。俄滴神啊,看看你的腰身。——别动!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达蒂手拿别针在别人旁边忙活的时候,别人晃都不敢晃一下——这样就好多了。太大了,对吧?算了,咱也不好太挑剔这尺寸——哈,哈!——这衣裳的来路。”
  她们摘下我的手套;却给我拿来一副新的。
  她们将洁白的缎面绣鞋放在我脚边。“我能否不穿鞋?”我说道,萨克丝贝太太答道:“鞋?好姑娘,鞋是要走路了才穿的。你还要走路去哪儿……?”她玩笑似的说出这番话。她打开那个大木头箱子,取出我的皮包。
  此时,我正望着她,达蒂在改衣裳,她将包拿到窗前光亮处,自己舒舒服服地坐进那把咯吱作响的藤椅,开始挑拣包里的东西。我见她一一拈起绣鞋,扑克和梳子。不过,她想要的是我的珠宝。
  她很快就翻出那个亚麻布的小口袋,解开来,将袋中之物倒在腿上。
  “好了,这儿有什么?一个项圈,一个手镯。一个小姐的画像。” 她以估测价值的眼神看着这些东西;一见画像,她神色立即变了。我明白她看到的是谁的画像,我曾在那张面孔上寻找自己的脸。她顺手将那画像丢到一旁。“一条祖母绿手链,”接着她说道,“乔治王时代流行的样式;不过镶着漂亮的宝石。我们会帮你给这些玩意儿寻个好价钱。一个珍珠镶在链子上,一条红宝石项链——这玩意太沉了,真的是,对你这样外表的姑娘来说太沉了。我给你一条漂亮的链子——玻璃珠儿串起来的,可是也有这么亮,你见了绝对会以为是蓝宝石!——更适合你戴,而且——噢!这什么玩意儿?这不就找着宝贝了吗?快来看达蒂,看看这些闪闪发光的漂亮宝石!”
  达蒂张望着。“果然是块宝贝!”她说道。那是枚光彩夺目的胸针,我曾想象过苏将它拿在手中,呼吸凝重,抹去水汽,眯起眼睛细细端详。如今,萨克丝贝太太攥着枚胸针,眯起眼睛细细端详。胸针闪耀着光芒。即便在此处,那胸针也闪耀着光芒。
  “我知道该把这玩意送到哪儿去。”她说道。“好姑娘,你不会在意吧?”她解开胸针上的别针,将之别在自己胸前。
  达蒂呆望着她,任由针线自手中滑落。“噢!萨太太!”她说道。“你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女王!”
  我心跳再次加剧。“钻石女皇,”我说道。她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是要赞美还是要嘲讽。我自己也不明白。
 这时,我们陷入片刻静默。达蒂做完活儿,便为我梳头,将我头发盘起,以发卡固定,盘了个发髻。然后她们要我站着,以便好好审视我。她们歪着脑袋,眼露期许;然而很快她们便沉下脸来。达蒂揉着鼻子。萨克丝贝太太手轻叩着嘴唇,皱起了眉头。
  壁炉架上有面方形镜子,石膏像框以鸡心纹饰串成:我转过身去,从镜中看到我的面貌外型,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
  我勉强认出了自己。嘴唇煞白,眼睛又红又肿,两颊肌肤显出变黄的法兰绒样的色泽和纹理。久未梳洗的头发油腻异常,暗淡无光。那衣裳的衣领颇低,我脖颈上骨骼的点点线线毕露无遗。
  “看来,也许这紫色,”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并不是适合你的颜色,好姑娘。倒显出你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搞得太象是青了一块。至于说你的脸——你给它稍微掐两下如何,好让血色回到脸上?不要?那就让达蒂帮你掐。她手劲大得象雷公,她有的是劲儿。”
  达蒂过来捏我的脸,我哭叫着挣脱开她。
  “好了好了,你个坏心眼的!”她甩头顿足说道。“我不招你了,你就当你的黄脸婆吧!”
  “嘿!嘿!”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李小姐可是个上等人!我希望人家跟她讲话的时候恭敬点。”达蒂撅起嘴巴。“把你的嘴巴收回去!这还差不多。李小姐,我们换掉这件衣裳,再试试那件绿底儿银条的如何?就是这种绿色里有一丁点儿砒霜(arsenic)——对你一点儿伤害也没有,只要你胸衣里面不要出太多汗。”
  然而我无法忍受她们的再次摆弄,便不肯让她解开这件紫衣。
  “你喜欢这件,好姑娘?”于是她说道,她神情和声音都变得柔和。“好了,我们下楼去,给爷们们看看,震一震他们,如何?李小姐?——达蒂,你走前边。那些个楼梯都不好走,万一给李小姐摔着了,那我可要着急了。”
  她打开了门锁。达蒂从我面前走过,停了一秒钟,我跟着她走了出去。
  我仍旧期盼能有一双鞋,一顶帽子和一件斗篷;不过,假使必须为之,那我也能跑,光着头,穿着丝绸绣鞋跑。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跑回布莱尔。我该走楼梯脚上哪扇门?我拿不准。我也看不清。达蒂走在我前面,萨克丝贝太太跟在后面,担心我会踩空了。“脚底下踩实了吗?好姑娘?”她说道。我没答话。因为从近旁某个房间,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那声音,好似雌孔雀的叫声,声音升起,随后变为颤音,逐渐低落而至沉寂。我惊得一跳,转过身来。萨克丝贝太太也在转身张望。“叫吧,你个老鸟!”她挥舞着拳头叫道。然后,对着我,十分和蔼亲切地说道:“没吓坏了吧,亲爱的?别怕,那就是艾伯斯先生的姐姐而已,上了年纪,长期卧床,可怜的家伙,老是大惊小怪的。”
  她面带微笑。艾伯斯先生的姐姐又叫了一声。我听了不由加快脚步,走下幽暗的楼梯——下楼时我四肢生疼,关节咯吱作响,呼吸愈来愈急促。达蒂等在下面,那厅堂不大,她一个人就仿佛已将地方都占满了。“在这儿,”她说道。她已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我心想,她身后还有一扇面街的门,上面横着门闩。我放慢脚步。然而萨克丝贝太太过来,揽住我肩膀。“没事的,好姑娘。这边走。”我又举步向前,脚步勉强,几乎跌倒。
  那厨房比我记忆中更闷热,也更幽暗。理查德和那少年,约翰.瓦儒,正坐在桌边掷骰子。当我出现在厨房,他们一同抬头张望,又一同笑起来。
  约翰说道,“快瞧瞧那张脸哟!是谁把这眼睛打成熊猫眼的?达蒂,你要说是你干的,那我就亲亲你。”
  “我两只手一起上,把你打成熊猫眼。”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李小姐就是有点儿累了。把椅子让出来,你个小窝囊废,让她坐。”
  她一面说出这番话,一面锁好身后的门。她将钥匙放进口袋,穿过厨房,推了推另外两扇门,确定那两扇门都已锁好。——当她见我一直注视着她时,说道,“这样不漏风。”
  约翰起身前,还要再掷一遍骰子,数过点数。理查德拍拍空位子,“过来,莫德,”他说道。“来,坐我旁边。只要你答应不扑过来抓我的眼睛——你知道,就象你星期三干的那桩好事——那我就发誓,以小约翰的性命发誓!再不把你推到地上了。”
  约翰面色一沉。“你别随随便便拿我的性命当儿戏,”他说道。“否则,我也会拿你的性命当儿戏——听到没有?”
  理查德没回应。他盯着我的眼睛,笑了。“过来,让我们再次成为朋友吧,嗯?”
 
他朝我伸出手,我提了裙子闪身让过。这房门的紧锁,这厨房的憋闷,令我心中充满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才不喜欢,”我说道,“让别人以为我是你的朋友。我才不喜欢让别人以为我是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我跟你们混在一道,因为我必须如此;因为萨克丝贝太太的意志如此,我身上再无一丝气力好违逆她了。至于其他人,请记住:我憎恨你们所有人。”
  说完我就落座,并未坐在他身边的空位,而是坐进那把占据了桌边主位的大摇椅中。一坐上去,那椅子便咯咯吱吱。约翰和达蒂飞快地瞄一眼萨克丝贝太太,后者正望着我,眼睛眨了两三下。
  “为什么不呢?”最后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让你自己舒服点,我亲爱的。我就坐那边那个硬板凳好了,对我有好处。”她坐下来擦了擦嘴。“艾伯斯先生不在?”
  “出去做活儿了,”约翰说道。“带着查理威格。”
  她点点头。“我的孩子们都睡着了?”
  “半小时前,绅士给他们喂了点酒。”
  “好孩子,好孩子。让他又乖又安静。”她又望着我。“好了,李小姐?或许会喜欢来一壶茶?”我没回答,只是坐在椅中摇晃着,缓缓地摇晃着。“要么,咖啡?”她舔舔嘴唇。“那就来壶咖啡。达蒂,去烧点水。——好姑娘,想来块蛋糕吗,伴着咖啡一齐下肚儿?要不要叫约翰奔出去找块蛋糕来?不喜欢蛋糕?”
  “这儿没有一样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够资格服侍我,这儿所有一切,我都视如草芥。”
  她摇头晃脑。“哎哟,你这小嘴多么伶俐呀,天生就会唱诗歌!对了,蛋糕,现在——?”我眼睛望着别处。
  达蒂开始做咖啡。一只艳俗的钟滴答有声,并于整点敲响。
  理查德卷了一支烟。烟卷冒着青烟。油灯和吐着焰苗的蜡烛上冒出的烟雾在屋中盘旋缭绕。四周的墙壁是褐色的,仿佛用卤水刷过;墙上到处钉着彩色的画片儿——小天使的,玫瑰的,荡秋千的姑娘的——还有曲别针别着的一张张版画,画的有运动员、马群、狗和贼人。艾伯斯先生的火盆旁边有三副素描——分别是夏勃、叶鲁和布雷玛先生——贴在一块软木板上,画上有许多飞镖扎的洞。
  假使我有一枚飞镖,我心想,便可拿来威胁他们,逼萨克丝贝太太交出钥匙。我有个破瓶子就好了。我有把刀就好了。
  理查德点着香烟,被烟雾熏得眯起眼睛,而后上下打量我。
  “衣裳真漂亮,”他说道。“这颜色正适合你。”他伸出手,想摸摸黄色丝带,我将他的手打开。于是他说道,“啧啧,我看这脾气没怎么改善嘛。我们满心希望,禁闭之中,你会变得讨人喜欢些。就象苹果那样。还有牛。”
  “你下地狱去吧。”我说道。
  他笑了。萨克丝贝太太脸色一变,随即也大笑。
  “听听这话,”她说道。“给一般姑娘讲,听起来就粗俗得要命。给千金小姐讲,听起来简直就是发嗲嘛。还是要说一句,亲爱的”她从桌上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我希望你说话别这么恶毒。”
  我直视她的眼睛。“那你以为,”我语调平稳地答道,“我会把你的心意放在心上,是吗?”她目露畏色,脸上颜色更甚;眼皮忽扇着,目光移至别处。
  于是我喝着咖啡,再没开口。萨克丝贝太太坐在桌旁,双手轻轻拍打着桌面,她双眉紧锁,眉峰蹙起。约翰和理查德又在玩色子,耍两把便吵将起来。
  达蒂在洗餐巾,盆里的水已洗成褐色。她洗好便将餐巾放在火炉前烘烤,水汽蒸腾,散发出臭味。
  我闭上双眼,胃中阵阵绞痛。假使我有一把刀,我又寻思。或者一把斧子……然而,这屋子热得令人窒息,我又如此困倦,如此不适,我脑袋后仰,沉沉睡去。
  待我醒转,已是五点。色子给人收起来了。艾伯斯先生也已回来。萨克丝贝太太在喂孩子,达蒂在做晚饭。熏肉,白菜,土豆泥和面包:他们给了我一份,我心怀悲愤,拣掉熏肉上的肥肉条,剥去面包皮,正如我挑出早餐鱼块上的刺,我将这份晚餐都吃下去了。
  这时他们拿出几只玻璃杯。“想来两口吗,李小姐?”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来杯黑啤,要么雪利酒?”
  “来杯杜松子酒?”理查德说道,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我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于我而言,这酒的味道颇为苦涩,不过那银匙搅拌酒时,碰撞杯身的丁冬声,却给我某种懵懂又无名的快感。今日便如此消磨过去。其后的时日也如此消磨度过。 我很早便上床安歇——每回都由萨克丝贝太太为我更衣,她将我的裙子、胸衣收起锁好,然后便将我锁好。
  我睡得不好,每日清晨醒来,身子不适,头脑却清醒,心里都是恐惧;我坐在那个小金椅上,反复思量这些禁闭时日中的种种细节,苦思脱逃之计。因为我必须逃脱。我要逃走。我要逃走,再去搭救苏。抓走她的那些人名叫什么?我记不得了。他们的医院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会找到那儿的。
  不过,首先,我会回到布莱尔,求我舅舅给我钱——当然,他仍以为自己是我舅舅——假使他一分钱也不给我,我就去乞求仆人们!我去求斯黛尔太太!不然,我就去偷!我去书房里偷书,就偷最珍贵的那一本,然后卖了它——!
  再不然,不行,我做不了。——因为回布莱尔的念头令我浑身颤抖,即便是此时此刻;很快我又想起,我在伦敦竟有几位朋友。
  我认识哈斯先生和霍粹先生。哈斯先生——他喜欢看着我上楼梯。我会去找他,将自己送到他手里吗?我想我会,我已绝望至此……不过,霍粹先生更善良些;他曾邀我去他府上,去他开在霍利威尔街的店里。——我觉得他会帮助我。我肯定他会的。我觉得霍利威尔街不会太远——会吗?我不知道,此处也无地图。可是我会找到路。然后霍粹先生会帮助我。霍粹先生会帮我找到苏……
  每当我身后有一扇门被他们紧锁住,我就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们会忘记锁门。到时我就逃跑。他们会日渐疲于监视。——然而,他们未曾松懈。我抱怨这稠腻的令人筋疲力尽的空气。我抱怨这挥之不去的热气。我要求去厕所的次数,比我需要的更频繁:因为厕所位于屋后那条阴暗肮脏通道的另一头,那儿可令我重见日光。我知道我可以从那儿奔向自由,假使我有机会的话;然而机会总不降临:每回达蒂都要跟我一道走过去,再一直等到我出来。——有一回我试着跑两步,她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我,将我带回屋子。萨克丝贝太太打了她一记,因为是她带我出去的。理查德将我捉上楼,也打了我一记。“我很抱歉,”他边打边说道。“可是你知道我们为这事干得多辛苦。你须做的全部只是等待,等方便请律师过来。你跟我说过,你善于等待。你为何就不肯从了我们?”
  那一记打出块淤青来。我日日看那淤青如何消退,心想:在这块淤青褪去前,我就要逃脱!我于沉默中度过许多时光,心中盘算着此事。
  在厨房里,我坐在灯光边缘处的暗影中——或许他们会忘了我,我心想。有时,情势似乎表明他们忘却了我:屋里继续是一派纷乱景象,达蒂和约翰又亲又吵,小宝贝们尖叫连连,男人们玩纸牌或色子。
  偶尔,会有些男人找上门——要么是些少年,也有女人和姑娘们来,更少见些——带着包裹,打算卖与艾伯斯先生。然后就卖掉了。他们不问晨昏,随时会到,来时带着些惊人的东西——粗货,俗物——在我看来,质聊低劣,都是些:帽子,手帕,廉价珠宝,几段花边——有次拿来的是一卷黄色毛线,还系着带子呢。源源不断的物流——与书籍流向布莱尔不同,书籍仿佛于隐晦无声中辗转沉沦,沉入一片粘稠的海洋,休眠于海底;也与书本上描述的事物不同,书本上那些用途明确,与人便利的事物——椅子,枕头,床,窗帘,绳索,棍棒……此处没有书本。在这片骇人的喧嚣中,只有生活。那些事物给收下来,唯一的用途,便是生财。其中最重要的生财之物,便是我。
  “不冷吧,好姑娘?”萨克丝贝太太会如是说。“不饿吧?咦,你额头好烫!不是发烧吧,我怕是?咱可不能让你病着。”我并不作答。这番话以前我都听过。我任她拿毯子将我裹起,我由她坐下来揉搓我的手指和脸颊。上面漏了一段,在莫德想起霍粹先生之后.
  原文:
  So my thoughts run, while the dawns of London break grubbily about me; while Mr Ibbs cooks bloaters, while his sister screams, while Gentleman coughs in his bed, while Mrs Sucksby turns in hers, and snores, and sighs. If only they would not keep me so close!
  
  译文:
  当伦敦的黎明在我身边脏兮兮地扩展开来时,当艾伯斯先生烹调熏鱼时,当他姐姐发出尖叫时,当绅士在床上咳嗽连连时,当萨克丝贝太太在她床上翻身,又是打鼾,又是叹气时,我心中便会冒出这些念头。要是他们没有如此严密地看管我! “你很不开心吗?”她会如是说。“瞧瞧这小嘴。笑起来肯定好看,肯定的。不笑一个吗?都不肯”——她咽下口水——“给我笑一个吗?好姑娘,就只看着那个老黄历。”她在黄历上画黑十字,以此计算时日。“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只要再等两个多月。然后我们就知道结果啦!这时间不算很长,不是吗?”她几乎哀求地说出此话;然而我定定地盯住她的脸——仿佛在说,同她一道,度过一天,一小时,哪怕一秒,也嫌漫长。
  “噢,对了,”她紧握我的手;时而松开,时而拍两下。“好象还是特别不习惯,对吧,小乖乖?”她说道。“别放在心上。咱们该搞点什么东西来,好让你提提精神呢?哎?一束花?发卡?配你漂亮的头发?百宝盒?会唱歌的鸟,关在笼子里的?”许是我身子动弹了一下。“啊哈!约翰呢?约翰,这儿有一先令——是个假先令,所以要快点花掉——麻溜儿出去,给李小姐买只鸟儿回来。——黄鸟儿,我亲爱的,还是蓝鸟儿?——不管了,约翰,只要是漂亮鸟儿……”她目光闪烁。
  约翰去了,半小时不到就回来了,带回来一只家雀儿,养在柳条笼子里。
  于是,他们围着鸟儿忙做一团。他们将鸟挂在房梁上,他们摇晃笼子,让鸟儿扑腾不止。那只狗,查理.威格,在笼子下面呜咽着跃跃欲试。可那鸟儿不叫——这屋里太暗——那鸟儿只是扑打着翅膀,叨咬笼子上的柳条。
  最后他们将鸟儿抛到了脑后。约翰给它喂蓝色的火柴头儿——他说他打算,过不多久,给鸟儿喂一根长蜡烛芯儿,再将它点着了。
  根本无人提及苏。曾有一回,达蒂做晚餐时,她望着我,搔搔耳朵。“这事儿有意思,”她说道,“苏在乡下怎么还不回来。有意思吧?”
  萨克丝贝太太看一眼理查德,看一眼艾伯斯先生,又看一眼我。她舔舔嘴唇。“看这儿,”她对达蒂说道,“我本来不想再提起这事儿,不过现在你也可以了解这事儿了。这个真相是,苏不回来了,再不会回来了。”
  绅士交她办理的最后那点儿小活儿,让她盯住,把钱收回来。那笔钱比先前说好分给她的钱多。她起了心,达蒂,卷了钱跑路了。”
  达蒂下巴掉了下来,“不会吧!程苏珊?就是那个像你亲生女儿一样的家伙?——小约翰!”
  约翰正好挑了这个时候下楼吃晚饭。“小约翰,这事儿你可猜不到呢!苏把萨克丝贝太太的钱全卷跑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回来的原因。潜逃了。真是伤透了萨克丝贝太太的心。要是我们看到她,我们得杀了她。”
  “潜逃了?程苏?”他嗤之以鼻。“她就没长这根神经。”
  “得了吧,是她干的。”
  “是她干的。”萨克丝贝太太说道,说着还望了我一眼。“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听到她的名字。就这样。”
  “程苏珊,变得比以前聪明啦!”约翰说道。
  “你骨子里就流着坏血。”理查德说道。他也望着我。“说话阴阳怪气的。”
  “我刚说什么来着?”萨克丝贝太太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不想别人提起她的名字。”她扬起胳膊,约翰不吱声了。
  然而他摇摇头,发出一阵嘘声。又过了片刻,他哈哈大笑。“不过这下我们有更多的肉吃了,不是吗?”当他添了满盘的食物,说道。“或者说,应该有更多的肉,假使不分给我们这位大小姐的话。” 萨克丝贝太太见他对我怒目而视,便探过身子来打他。
  此后,一旦有男女来此处打听苏的下落,就会被拉到一旁,像约翰和达蒂那样被人告知,她学坏了,出卖了萨克丝贝太太,伤透了她的心。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程苏珊?谁想得到她这么狠心?那可是老母亲啊,那可是,从小看着她长大……”他们大摇其头,一脸惋惜。
  然而在我看来,他们将她忘记得似乎太快了。在我看来,似乎连约翰和达蒂也忘了她。
  毕竟,这是一所善忘的房子。这是一个善忘的街区。
  有好多次,我在夜里被脚步声和车轮的吱呀声惊醒——是谁在跑动,是谁家在黑暗中离去,不知所踪。那个面缠绷带,坐在对面带心型百叶窗的宅子门口奶孩子的女人,不见了踪影。她的位置被另一人取而代之——一个正在饮酒的人,而此人,接下来又将为他人取代。
  苏于他们,算得何人?苏于我,又算得何人?身在此处,我生怕忆及苏双唇的触感,和她游走的手。然而,我也生怕忘却了这些。我期盼能梦见她。我从未梦到她。有时,我取出那曾被我当作母亲的妇人的画像,细细查看,借以寻找她的样貌——她的双眼,她的尖下巴。萨克丝贝太太见我如此,不由目露焦虑。后来她将这画像收了去。
  “别想那些事儿了,”她说道,“那些生米煮已经煮成熟饭,再也没法改变的事儿。好吗,好姑娘?你想想接下来的事儿吧。” 她以为我在思索我的过往。然而我仍在思索我的未来。
  当钥匙转动,我仍在仔细留意——马上就有一把钥匙会给他们落在锁上,我知道。我仔细留意着达蒂和约翰,艾伯斯先生——他们对我渐渐习以为常。他们会变得漫不经心,他们会忘了警惕。很快,我心想。很快的,莫德。
  我这么想着;直到这件事发生。
  理查德日日外出,却并不说明去向。他身无分文,律师一日不来,他便一日无钱:我以为他外出,仅是漫步于灰尘满布的街道,要么呆坐于公园内;我想,这镇子上厨房中的躁热和憋闷令我窒息,于他也一样。
  然而某天,他外出后,不到一个钟头却又折回来。此时屋里有片刻的安宁:艾伯斯先生和约翰出去了,达蒂坐在椅中呼呼大睡。萨克丝贝太太由他进了厨房,他甩掉帽子,亲了她的面颊。他脸色通红,目光炯炯。
  “好啦,你觉得如何?”他说道。
  “好小伙儿,我想不出呀!收拾停当,整装待发啦?”
  “比这个更妙,”他说道。他向我伸出手。“莫德?你感觉如何?过来,别坐在黑影里。别一脸怒气!留着你的脾气,等听完我的消息再说。这个消息跟你大有关系哟。”
  他抓住我的椅子,将椅子拉到桌边。我挥手赶开他。
  “跟我有关系,怎么有关系?”我生气地说道。我一直坐着,苦苦思索我人生的情势。
  “你会看到的。瞧这儿。”他手伸进马甲口袋,掏出个物件来。那是一张纸,他拿在手中挥舞着。
  “是字据吧,小伙子?”萨克丝贝太太说着走到他身边。
  “是一封信,”他说道。“来自——对了,猜猜是谁?要猜猜吗?莫德?”我一言不发。他挤出个鬼脸。“你不玩了?我是不是该给你个提示?这是个你认识的人。一位朋友,非常亲近的朋友。”
  我心一颤。“苏!”我立即说道。可他脑袋猛地一扭,并嗤之以鼻。
  “不是她。你觉得在她待的地方,他们会给他们纸张吗?”他瞥一眼达蒂,达蒂眼睛开开合合,随即便睡着了。
  “不是她,”他又说一遍,声音更轻了。“我是说,是你另外一位朋友。你不猜了?”
  我别过脸去。“我为何要猜?你打算告诉我的,不是吗?” 于是他又等了片刻:“李先生,”他说道。“是你舅舅。——啊哈!”我惊得一跳。“你有兴趣了!”
  “给我看,”我说道。毕竟,或许我舅舅正在寻找我。
  “好的,好的。”他将信高高举起。“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不是你的。”
  “给我看!”
  我站起身,拽下他的胳膊,瞧见一行墨迹;便又将他推开。
  “那不是我舅舅的字迹。”我说道——我如此失望,简直要抬手揍他了。
  “我从来没说它是,”理查德说道。“信是从他那儿寄出的,却是另一个人寄的:是他的管家,魏先生。”
  “魏先生?”
  “更好奇了,嗯?好了,等你读完信,你就明白了。给你。”他打开信递给我。
  “先读这一面。这是附笔;至少解释了——我一直觉得奇怪的事——为何到现在,我们一点儿布莱尔的消息也没听到……” 那字迹潦草难认。墨迹团团。我将信纸歪向我能捕捉到的光亮处,读将起来。
  亲爱的先生。
  ——今日我于我家主人私人文件中,发现此信,便料想他本打算将之寄出;无奈完成此信后不久,他便身染沉疴,先生,那正是令他至今未能痊愈之沉疴。
  ——斯黛尔太太会同在下首先想到,皆因他外甥女以如此令人不齿之手段离家出走所致,尽管我等得知请容我失礼,先生,他信中言辞表明他不曾为此事过分震惊;请容我再次失礼先生,不曾比我等更为惊愕。
  ——我等斗胆发出此信,冒昧地期盼此信圆满寄至贵处。
  ——魏马丁 先生,布莱尔之管事。
  我抬起眼,却未发一言。
  理查德见了我的表情,他笑了。“读读剩下的。”他说道。我翻到背面。信的正文简短,日期是五月三日——七个星期之前了。信里写着:
  致芮理查先生,李克礼呈
  吾料阁下已与鄙甥女李莫德私合,盼阁下安享其乐。其母本淫妇,鄙甥女若未承其母容貌,亦尽承其本性。吾呕心之作骤遇阻凝,固惨痛非常;然吾诚以为阁下深谙处置淫妇之道,痛中念及,吾心甚慰。——克礼
  我读了三两遍,方读完此信;随后又读一遍,才由这页纸自我手中飘落。
  萨克丝贝太太立即将信拾起,自己读起来。当她费力地读到那些话语,她脸色变得通红。待她读完,她发出一声叫喊:“这个老淫棍!噢!”
  她的叫声惊醒了达蒂。“谁啊,萨克丝贝太太?谁啊?”她说道。
  “就是一大坏蛋。一个大坏蛋,他病倒了,那是他活该自找。你不认识。回去睡觉去。”她朝我伸出手。“噢,我亲爱的——”
  “让我自个儿待着。”我说道。
  这封信令我倍受打击,比我原先料想的更甚。我也不知,伤我最甚的,是那话语,还是那番话语似乎已赋予萨克丝贝太太的故事以最终佐证。
  然而我无法容忍她和理查德的注视,正值我的情感如此纷乱无绪。我走到一旁,尽我所能远离他们——也就三两步远——走向厨房那褐色的墙壁;然后转向另一面墙壁,走到一扇门前;攥住门把手,徒劳地乱扭一通。
  “放我出去,”我说道。
  萨克丝贝太太走上前来。她伸出手,却不是朝那门,而是朝着我的脸。我一把将她推开——飞快地奔过去,奔向第二扇门。而后转向第三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跟在我身后。
  “好姑娘,”她说道,“别让你自己被那个老恶棍伤害到。干吗呀,他值不上你的眼泪珠儿!”
  “你会放我出去吗?”
  “让你出去,去哪儿?这儿的一切不正是你需要的吗?这儿的一切,还有那些就要到手的?把这些看成珠宝,看成衣裳——”
  她再次走上前来。我再次推开她。我走到卤水色的墙壁前,面对墙壁,以手握拳,以拳击墙,一拳又一拳。这时我抬起头来。我眼前正是那本黄历,纸面上布满黑色的十字。我一把抓住黄历,将其自图钉上拽下。“好姑娘——”萨克丝贝太太又说道。我转过身,将黄历扔到她身上。
  然而之后,我便失声痛哭;一阵泪珠儿过后,我想我变了个人。我精魂已去。那封信夺走了我的精魄。那黄历回到墙上,我由它去了。
  黄历波澜不惊地日渐变黑,如同我们全体一寸寸地迫近宿命的终点。季节轮换。六月天气转热,随后变得更热。屋中开始有苍蝇乱舞。苍蝇将理查德迫得抓狂:他提着拖鞋扑杀苍蝇,直扑得小脸通红,汗如雨下。——“你知道我是一位绅士的儿子?”他会如是说道。“你会想到,看到我现在这付样子吗?你会吗?”
  我没回应。我已开始,同他一样,盼望着八月里苏的生日的来到。我想,我会同随便什么讼师或律师说他们想让我说的话。
  然而,我的时光都在某种不得安宁又死气沉沉的气氛中度过;在夜间——天气热到令人难以入睡——在夜间,我会坐到萨克丝贝太太房间那扇窄窗边,空洞地望着街道。
  如果萨克丝贝太太醒来,她会喃喃说道,“过来,别坐那儿,小乖乖,” 他们说镇子上有霍乱。“谁知道呢不过你不会受风发热吗?” 有人会因为给臭烘烘的空气吹了一下,就受风发热吗?我躺到她身边,直到她睡熟了;然后又回到窗边,将脸贴在窗框间缝隙处,深深地呼吸着。
  我几乎已忘记我是打算逃跑的。或许他们也感觉到了。因为终于,某天中午——我想是七月初的某天——他们扔下我,只留了达蒂看管我。
  “你仔细看牢了她,”萨克丝贝太太边戴手套,边告诉她说。“她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宰了你。”对我,她亲了几记。“好吗,我亲爱的?我去去就来,不到一个小时。给你带个礼物回来,要不要?”
  我没答话。达蒂送她出门,然后将钥匙收进口袋。
  她坐下来,从桌面上拽过一盏灯,便执起活计。没去洗涤尿席——因为现在孩子少了:萨克丝贝太太已着手为他们寻找人家,这屋中日渐一日愈发地安静了——只听见撕扯手帕针脚的声音,那手帕都是偷来的。
  而她无精打采地忙活着。“磨人的活儿,”她见我望着她,便说道。“苏过去经常干这个。想试试吗?”
  我摇摇头,垂下眼帘;这时,她打了个哈欠。我听在耳中;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假使她睡着了,我心想,我便可以试试那些个门——从她口袋里偷出钥匙!她又打哈欠。我开始冒汗了。时间在钟声滴答中流逝——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半小时。我身穿紫色衣裳,白色绣鞋。我没有帽子,身无分文——不要紧,不要紧。霍粹先生会给你这些东西的。
  睡吧,达蒂。达蒂,睡吧。睡吧,睡吧……快睡呀!你这该死的!
  而她只是打哈欠,头一点一点的。时间快到了。
  “达蒂,”我说道。
  她跳将起来。“什么事?”
  “我恐怕——我恐怕我得拜访一下厕所。”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摆了个长脸。“非去不可啊?就现在,这会儿?”
  “是的,”我将手放在胃部。“我觉得好不舒服。”
  她眼珠转转。“从没听说谁家姑娘像你这样不舒服的。这就是他们说的女士的不便之处吗(a lady's constitution)?”
  “我觉得肯定是的。我好抱歉,达蒂。能开一下门吗?”
  “那我得跟你一道去。”
  “你大不必去。如果你喜欢,你可以留下做针线……”
  “萨克丝贝太太说我必须跟着你,时刻跟着;不然我就倒霉了。来吧。”她叹口气,伸了个懒腰。她胳膊下面的衣袖已经脏了,污迹的边儿发白。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引我进了通道。我望着她蹒跚的背影,走得很慢。我想起以前从她身边跑开,又如何被她捉住:我清楚,即便我能把她打倒在地,她也只会立即站起来,捉住我。我可以拿板砖拍她的脑袋……然而我,我的手腕便阵阵发虚,我不觉得我做得到。
  “跟上,”当我犹豫时,她说道。“干吗呀,怎么了?”
  “没事。”我抓住厕所的门,慢慢拉近身边。“你不必等我,”我说道。
  “不,我要等的。”她斜靠着墙。“呼吸这儿的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儿的空气又热又臭。厕所里的空气更加热也更加臭。可我还是走了进去,关了门,插好插销;然后环顾周围。厕所里有扇小窗户,还不比我脑袋大,窗户上的破玻璃用碎布堵着。还有好些蜘蛛和苍蝇。厕所里的座位破旧不堪,污迹斑斑。我立在原地,想了大约一分钟。“好了吗?”达蒂喊道。我没回答。厕所的地是泥地,夯得很结实。墙壁是白垩的,一根绳子上挂了些报纸撕成的纸条。男女二手服装,成色较新,想要——威尔士羊肉&新鲜鸡蛋——快想办法,莫德。
  我转过来面朝门,将嘴凑到木门的裂缝上。“达蒂,”我轻轻地说道。
  “什么事?”
  “达蒂,我不舒服。你得帮我拿点东西。”
  “什么?”她想推开门。“出来,小姐。”
  “我不能,我不敢。达蒂,你得到我楼上房间的橱柜抽屉里拿。好吗?噢,我希望你快一点!噢,它喷出来了,我好怕男人们回来——”
  她终于明白了,压低声音说道,“噢,就看出你来那个了?”
  “你能去帮我拿吗?达蒂?”
  “可我不能离开你,小姐!”
  “那我就得一直待在这儿,等到萨克丝贝太太过来!可是约翰,或者艾伯斯先生会先过来的!要么说我昏倒了?这个门还拴着呢!到那时,萨克丝贝太太会如何想我们?”
  “噢,主啊,”她嘟囔着,随后说道,“在橱柜抽屉里吗,你是说?”
  “最上面的抽屉,在右手边。你能快点吗?”
  “好的!”
  “快点!”
  “好的!”
  她声音渐渐远去。我将耳朵贴在木门上,倾听她的脚步声,厨房开门声和门板晃荡声。我打开插销,拔腿就跑。
我跑出通道,跑进天井——我记得这儿,我记得院中的荨麻,和砖石。哪条路好出去呢?我周围都是高高的院墙。而等我又跑出些距离,便在院墙间看见了路。那是一条土路——从前经过这条路时,路上还满是泥泞;然而我一见这路,便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这路通往一个小巷,而小巷过去是另一条小路,小路横穿街道,将我引至——何处?将我引至一条不认识的马路,这条马路在桥拱下面伸展开来。我记起这桥,印象中这桥却更近,也更矮。我还记起一堵高大坚固的墙。而眼前并没有墙。
  不管了。一直跑吧。将这房子抛在身后,快跑。现在要拣大路走:那些小巷和小路曲折幽暗,你一定不能在这里边让他们逮住了。快跑,快跑。莫去管那广阔无垠的天空在你眼中多么耀眼。莫去管伦敦的嘈杂。莫去管身旁的行人——莫去管他们惊奇的目光。莫去管他们衣裳破旧,而你衣着鲜亮,他们戴着帽子,而你披头散发。莫去管你那双缎面绣鞋,和你被石子尘土磨伤的双足。
  我一路不住鞭策自己。只是这交通妨碍了我,那奔跑的马匹和车轮:每个十字路口,我都要停下,然后毅然投入车水马龙的洪流中;我想就是因为我的仓促,我的心不在焉——还有,也许是我衣裳太过艳丽——才使得司机们纷纷收紧缰绳,以免狂奔的马蹄将我踢倒。跑啊跑,我不停地跑。我觉得有只狗冲我叫了两声,嘶咬住我的裙子。我觉得有群少年跟随我跑了一会儿——三两个少年——见我脚步踉跄,他们尖叫不已。“你们,”我双臂抱在胸前说道。“你们能告诉我,霍尼威尔街在哪儿吗?”然而我话音未落,他们便四散退去。于是我放慢脚步,穿过一条更热闹的马路。路边的房屋也更为高大——而两条街开外的房屋却破败不堪。我该走哪边?我会再找人问路的,我马上就问;因为此时,我只须走,在我与萨克丝贝太太和理查德、艾伯斯先生等人之间走出条条街道便可。迷了路又如何?我这不已经迷了路……
  这时我走进一条上坡的黄砖走廊,在走廊尽头望见,层层破烂屋顶之外,有座深色拱顶,其上一个金十字架隐隐泛光,那是圣保罗教堂。我在插画里见过;我想霍尼威尔街便在那附近。我转身提起裙子,便要过去。走廊里气味难闻;但那教堂仿佛近在咫尺。近得仿佛伸手可触!墙砖变成了绿色,气味更加难闻。我跳将过去,随即落下,落在敞开的空气中,险些绊倒。
  我原以为眼前是条街道,是个广场。出乎意料,我站在一段弯折楼梯的顶上,楼梯下去是肮脏污秽的河水。我已到了河岸边。圣保罗教堂近在眼前;然而,宽阔的泰晤士河横在我与教堂之间。我立在原地望着圣保罗教堂,心中有些许惊恐,些许敬畏。
  我记起在布莱尔时,漫步于泰晤士河畔,我记起眼见这河水不断拍打、侵蚀着河岸:当时我以为这条河渴望着——正如当时的我——奔流而下,愈来愈急,一去不复返。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条河会流至此地。河水流淌,仿佛毒药一般。河面上散乱地漂浮着些破烂——干草,木头,杂草,纸片,衣裳上扯下的布条,瓶塞和歪在水里的瓶子。河水流淌,并不像一条河,倒像是一片海:波浪起伏。河浪拍打船身,冲上河滩,冲刷着台阶、堤坝和木质码头桩,浪头泛着白沫,像变酸了的牛奶。
  那是河水心中的恼恨,是垃圾心中的恼恨;而河上也有些男子,自信自如,如仓鼠一般——摇着划艇的桨,用力拽着船帆。河边到处都是——光着腿子,弯着腰——女子,姑娘和少年,涉水而行,好似田野中拾麦穗的农人。虽然我立了一刻,望着他们艰难涉水,他们却未曾抬眼,也未看我。
  许多货栈沿着我所在的河岸一字排开,货栈周围都是劳作的人;此刻,当我注意到他们,他们也发现了我——我猜是发现了我的裙子——目光先是一呆,随后示意、招呼。这令我自恍惚中猛然惊醒。我转身——径直走回黄色走廊,又上了那条路。
  适才我已看到那座去圣保罗教堂所必经的桥,可我的身材似乎比我必须的矮小,我找不出去那座桥的路了:此时我走过的街道路面狭窄,未铺砾石,仍旧散发着肮脏河水的臭气。路上也有些男子——船上的男子,货栈里的男子,跟其他人一样,想引起我的注意,吹着口哨,有时还叫喊;不过他们都未影响到我。我手遮住脸,加快了脚步。
  最后我找了个少年,衣着颇似仆役之人。“哪条路,”我说道,“可以走到对岸?”他给我指了条近路,又惊愕地目送我奔向他指的路。
  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男男女女,孩子们——即便在这儿,这条马路也很热闹,他们都目瞪口呆。
我觉得绣鞋的鞋底开始破了。别管它,莫德。假使你开始想这事,你会哭的。
  这时,我面前的路开始上坡,我又瞧见了河水的粼光。桥,终于到了!——桥令我加快了脚步。可脚快了,鞋底的洞却更大了;过了一息,我不得不停住脚。
  桥头的桥栏壁上有道裂口,裂口变成了矮凳,旁边挂着一条拴着瓶塞的带子——原是要丢弃的,倒成了给河上遇困的人们看的一个招牌。
  我坐下来。那座桥比我想像中更高,我从未到过如此高的地方!这想法令我头晕眼花。我感觉到鞋底的破洞。女子可在桥上公然揉脚吗?我不知道。桥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似奔流咆哮的河水。
  不怕理查德找来吗?我再次掩面。稍停片刻,我就继续走。日光炎热。稍停片刻,容我喘息停当。我闭起双眼。好了,现在人们再目瞪口呆,我也看不见了。
  这时有人过来,站在我面前,还开口说话。“我恐怕你是身子不适了。”
  我睁开眼。一个男子,颇上了年纪,是个陌生人。我放下掩面的手。
  “别害怕,”他说道。也许我神情颇为迷惑。“我并无意惊扰你。”
  他触下帽子,身子略微一倾,算是行过了礼。他可能就是我舅舅的一位朋友。他话音彬彬有礼,非常绅士,他的衣领是雪白的。他微笑着,然后凑上来仔细看我。他面容和善。“你身子不适?”
  “你能帮帮我吗?”我说道。他听到我的声音,神色立即变了。
  “当然,”他说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没受伤。”我说道。“可是我曾被迫遭受痛苦。我——”我瞥一眼桥上来往的马车和货车。“我害怕,”我说道,“某些人。你能帮帮我吗?噢,我希望你说你能!”
  “我已经说了我能。不过,这太不同寻常了!还有你,一位小姐——你愿意随我来吗?你必须把你的事都告诉我;我会耐心倾听。暂时先别说话。你能站起来吗?我恐怕你脚上受了伤。亲爱的,亲爱的!等我叫辆马车。这样就好。”
  他将胳膊伸给我,我挽住他站起身来。片刻歇息倒令我异常虚弱。
  “感谢上帝!”我说道。“噢,感谢上帝!不过,听我说。”我紧紧抓住他。“我一无所有,我没钱付给你——”
  “钱?”他将手覆在我手上。“我才不要钱。别老想着钱!”
  “——可我还有一位朋友,我想他会帮助我。你是否能带我去找他?”
  “当然,当然。还有什么?来吧,瞧,这儿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他身子探进马路,抬起手臂:一辆马车驶出车流,在我们面前刹住。
  这位绅士抓住车门,将门拽开来。车厢包得密密实实,一片漆黑。“小心,”他说道。“你能行吗?小心。这个踏步很高。”
  “感谢上帝,”我抬起脚又说道。他紧跟在我身后。
  “这样就好。”他说道。随后:“你为何这付模样,多惹人怜爱的小羊羔啊!”
  我停住,脚还留在踏步上。他将手放在我手腕上。“上车啊,”他说道,极力推我上车。
  我收回踏步上的脚。
  “毕竟,”我飞快地说道,“我觉得我应该步行,你能告诉我路吗?”
  “这天气步行太热了。你也太疲倦了。上车吧。”他手还放在我身上。手里加了力。我挣扎着要甩开,我们几乎打起来了。
  “好啦!算了!”他微笑着说道。
  “我改变主意了。”
  “来吧,快。”
  “让我走。”
  “你想小题大做吗?来吧,快。我知道有个地方——”
  “一个地方?我不曾告诉你我只想去见我朋友吗?”
  “好呀,我想,等你洗过手,换过袜子,喝过茶,他会更愿意见到你。要么——谁知道呢?——等你做完这些事,你会发现你更喜欢我。——嗯?”
  他面容依旧和善,依旧微笑着;然而他攥住我的手腕,再次试图将我推入车厢。这时我们又有拉扯。无人过问。从路上的车上看过来,我觉得我们非常隐蔽。路经桥面的男男女女偶尔会看一眼,随后脑袋转向别处。
  不过还有一位车夫。我朝他叫喊起来。
  “你没瞧见吗?”我喊道。
  “刚才发生了一个误会。这个男人要侮辱我。”于是这男子放我走了。
我追着马车又跑了些路,口中依然叫喊着。“你等带上我吗?你能带上我,就我一个人吗?我会找个人付你车钱,等我们到了,我马上实现我说过的话。”
  那车夫目光空茫地望着我,听我说完这番话。当他听说我身无分文时,他转过头啐了一口。“没钱,不带。”他说道。
  那男子再次凑过来。“来吧,”他说道——此时脸上再无笑容了。
  “不需要付钱。你在玩什么?很清楚你身陷入某种困境。你不喜欢丝袜?不喜欢茶?”
  然而,我仍在对车夫呼喊。“那你能告诉我,”我说道,“我得走哪条路?我得去霍尼威尔街。你能告诉我,我得走哪条路,才到得了那儿吗?”
  他听了街名,嗤之以鼻——是奚落,还是嘲笑,我也说不出。不过他扬起皮鞭。“那边,”他指着那座桥说道;“然后向西,走到佛立特街。”
  “谢谢你。”我开始步行。那男子伸手欲抓住我。
  “让我走。”我说道。
  “你才不是这个意思。”
  “走!”
  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这个字。他退开。“那就走吧!”他说道。“你个该死的轻浮鬼。”
  我尽我所能,快步向前。几乎要奔起来了。然而其时,走了一息,一辆马车来到我身边,减慢速度以跟上我的步伐。那位绅士看过来。他的面孔又变了。
  “我很抱歉,”他花言巧语地说道。“上来吧。我很抱歉。你上来吗?我会带你去找你的朋友,我发誓。瞧这儿,瞧这儿。”他给我看一枚硬币。“我会给你这个。上来吧。你千万不可去霍尼威尔街,那儿都是坏人——可跟我完全不一样。快来吧,我知道你是个良家妇女,来吧,我会对你好的……”
  桥上路程走了一半,他一直如此这般大呼小叫;直到最后这施施而行的马车后面排起了一溜货车,于是车夫嚷嚷着他必须继续赶路了。这时,这男子才缩回去,重重放下窗户;那马车便走远了。我松了一口气。先前我就已全身颤抖不已。我非常想停下来,休息片刻;此刻我还不敢停下。
  我走下了桥:脚下是另一条路了,比南岸的街道更为热闹,不过我觉得也更惹人讨厌。虽然人潮熙攘,却令我颇感沮丧——人潮实在令人讨厌。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径直穿过人群便可。继续走,朝西面走,按那车夫指示的路线走。
  这时我走到另一条街道上。街边是一排带凸窗的房屋——店铺,我终于明白了,这是店铺:因为展示着挂了卡片的商品,卡片上标着价格。
  有面包,有药品。还有手套、鞋帽。——噢,只要一丁点钱!
  我想起那位绅士从车窗里探出的那枚硬币:我是否应该抢夺过来,然后撒腿就跑?现在为之惊叹,已为时晚矣。
  不要紧。继续走。那儿有一座教堂,将马路分成两岔,就好似桥墩将水流分成两股。我该走哪边?一个妇人经过,跟我一样光着头:我拽住她的胳膊,问她路。她给我指了路,然后象其他人那样,立在原地,呆望着我上了路。
  然而这里就是霍尼威尔街!——只是,我此刻颇为犹豫。我先前是如何想象这条街的?
  也并不如眼前所见——没有如此狭窄,如此曲折,如此幽暗。伦敦的日光依旧灼热,依旧明亮;然而,步步深入霍尼威尔街,我仿佛走入了黄昏。不过黄昏终究也是好的:它可藏匿起我的面孔,隐没我衣裳的艳色。我又深入一些,道路愈发狭窄。路面未铺砾石,坑洼不平。我两边的店铺都点着灯:有些店铺前挂着一串串破衣烂衫,有些店铺前挂着坏椅子和空相框,以及相框上掉落下来彩色玻璃,一堆堆的;然而,大部分铺子是卖书的。
  见了这等光景,我再次犹疑不定。自我离开布莱尔,至今还没碰过一本书呢;而如今,忽然间便来到这许多书本面前,置身其中;眼见这些书本摆在橱窗里,仿佛托盘中的面包片,要么随意地堆在篮筐里;眼见这些书破损了,又修补好,还漂白过——标着“此箱书籍2折,3折”——着实令我烦躁异常。
  我停下脚步,正望见一个男子悠闲地走过一个书箱,箱中俱是无封面的厚重书籍,他随手抽出一本来。《爱情的陷阱》。——我知道这本书,曾有多少次,我为我舅舅读出这个标题,这书名于我,堪称铭刻于心!
这时,那男子抬起头,发现我在观望;于是我便继续走。前面店铺更多,书本更多,人也更多;街道尽头是一扇橱窗,比先前的店铺明亮些。招牌以印刷体写就,挂在一根绳上。
  窗玻璃上有霍粹先生的大名,由金箔字母拼成。我见了这名字,身子不由得剧烈颤抖起来,险些跌倒。
  进到店里,店内狭小仄逼。我不曾料到此番光景。几面墙壁上都书籍和印刷物,旁边还摆着橱柜。
  有三四个男子站在橱柜旁,各人卷宗或是书籍。
  开门时他们皆未抬眼看过来;不过当我举步向前,我的裙子发出悉嗦声响,他们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毫无掩饰地瞪着我。然而,如今我已习惯了惊奇的目光。店铺里面有一张小写字桌,桌边坐着一位青年,身穿马甲,手戴袖套。他如那几位男子一般,也目瞪口呆——然后,当他见我又进了几步,便站起身来。
  “你在找什么?”他说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已干舌口燥。我轻轻说道,“我找霍粹先生。我想同霍粹先生说句话。”
  他听了我的声音,眨着眼;主顾们动了动,又再次审视着我。
  “霍粹先生,”他说道。他的语调稍有变化。“霍粹先生不在这间店里做事。你不该来这间店。你有预约吗?”
  “霍粹先生知道我,”我说道,“我不需要预约。”他瞄一眼主顾们。他说道,“你找他有何贵干?”
  “这是私事,”我说道。“你能带我去见他吗?你能让他来见我吗?”
  然而,定然是我神情或声音中有某种东西。他警觉起来,后退几步。
  “我也不清楚,其实,他是不是在,”他说到。“真的,你实在不该来这家店。这间铺子是卖书籍和印刷品的——你知道是哪种书吗?霍粹先生的店在楼上。”
  在他背后,有一扇门。“你能让我去见他吗?”我说道。他摇摇头。“你可以留张名片,要么类似的东西。”
  “我没有名片,”我说道。“不过给我一张纸,我会给他把我的名字写下来。他见了我的名字,就会来的。能给我一张纸吗?”
  他一动不动。他又说道,“我不认为他在这幢房子里。”
  “那我就等,如果我必须等。”我说道。
  “你不能在这儿等!”
  “那我想,”我答道,“你肯定有间办公室,或者别的房间,我可以在那儿等。”
  他又望一眼主顾们;拿起一支铅笔,又将其丢下。
  “你是否愿意?”我说道。
  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为我找来纸笔。“不过,如果结果是他不在,那你也不能等他。”
  我点点头。
  “把你的名字写在这儿。”他手指点点,说道。
  我开始写,这时我记起理查德曾给我说过——书商们在伦敦的书店里是如何谈论我的。我生怕写出,李莫德。我生怕那青年会看到。最后——记起了另一桩事——我写下:葛莱缇娅(Galatea)。
  我折起那张纸,交到他手中。他开了门,对门里的通道呼哨一声。他听听动静,又呼哨一声。里面传来脚步声。他身子探过去,窃窃私语,手指点着我。
  我等待着。
  一位主顾合上手中的书籍,望着我的眼睛。“别怪他,”他柔声说道,意指那位青年。“他以为你有古怪,仅此而已。不过,人人都看见了,你是一位良家妇女……”他打量着我,然后朝书架偏了一下头。“你喜欢这些书,嗯?”他以一种全然不同的腔调说道。“你当然喜欢喽。为何你不喜欢呢?”
  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那青年走回来了。
  “我们要看看,”他说道,“他在不在。”
  他脑袋后方有些画,包着蜡纸,钉在墙上:一个姑娘坐在秋千上,露着她的腿;一个姑娘在小舟上,失足欲跌;一个姑娘坠落下来,自断裂的树枝上坠落下来……我闭上双眼。他对其中一人叫道:“你想买那本书吗,先生——?”
  然而,此时又有脚步声传来,门又开了。
  来者正是霍粹先生。
  他的样貌比我记忆中更矮更瘦小。他的外套和裤子都起了皱,人并未进得店来,站在通道里,颇有些焦躁不安——遇到我的目光,却并不笑——看看我身边,仿佛在确定我是独自一人;随后招手唤我过去。那青年退后几步,容我通过。
  “霍粹先生——”我说道。然而他摇摇头。直待门在我身后关上,他才开口说话。这时他说——压低了声量,语气却如此粗暴急促,堪称咬牙切齿——“万能的上帝!真是你?你真的来了,来找我?”
我未置一辞,只立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然后抓住我的胳膊。“这边,”他说着,带我走上一段楼梯。楼梯踏步上放着一些箱子。我们跨过箱子时,他说道,“当心。当心,”随后,到了楼梯顶部:“里面。”
  楼上有三个房间,专为印刷及装订书籍所设。其中一间里,两个男子正在排版(loading type);另一间,我想,那是霍粹先生自己的办公室。第三个房间较小,内有浓烈的胶水气味。他便是在这个房间接待我。房中桌上堆着纸张——散乱的纸张,纸张边缘都不齐整:那是尚未装订的书页。地上未铺木板。一面墙上镶着毛玻璃,隔壁便是排版师的房间。此处正好可见那两位男子,正弯腰忙于工作。
  房中仅有一张椅子,而他却并不招呼我坐下。他关了门,站在门前,掏出手帕,擦擦面孔。他的面孔黄里泛白。
  “万能的上帝,”他又说道。随后:“宽恕我,宽恕我。只是此事有些出其不意而已。”他说出这番话,语气较先前略微亲切些。
  我听了,不由侧过身子。“我很抱歉,”我说道。我的声音并不平稳。“我怕我会哭出来。我来见你并不是要哭的。”
  “你可以哭,如果你喜欢的话!”他瞥一眼毛玻璃说道。
  然而我才不会哭泣。他见我泪珠儿在眼眶内挣扎打转,便摇了摇头。“我亲爱的,”最后他温言说道。“你做了什么?”
  “别问我。”
  “你出走了。”
  “是的,从我舅舅家。”
  “我想,是从你丈夫家吧。”
  “我丈夫?”我咽了一口唾沫。“那么,你知道那些事吗?”
  他耸耸肩,脸上变了颜色,眼睛望着别处。
  我说道,“你觉得我错了。你不明白,以前我被逼迫着遭受何等苦痛!别担心”——他又瞥一眼毛玻璃——“别担心,我不会发狂的。你喜欢怎么想我,就怎么想我,我不介意。但是你必须帮助我。可以吗?”
  “我亲爱的——”
  “你会的。你必须帮助我。我一无所有。我需要钱,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处。你过去常说你会欢迎我——”尽管明知不该,我声音还是高亢起来。
  “冷静点。”他抬起双手,仿佛为了安抚我;人却站在门前,未挪半步。“冷静点。你知道这看起来会有多古怪吗?你知道吗?我的伙计们会怎么想?一个姑娘急吼吼跑来找我,递上来一个谜语一般的名字……”他笑了,却并非出于开心。“我女儿会怎么说呢?我妻子会怎么说呢?”
  “我很抱歉。”
  他又擦擦脸,舒了一口气。“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说道,“你为何来找我。你可千万别想我会站在你这边,对抗你舅舅。我从来不喜欢见到他待你如此刻薄,可也决不能让他知道你来了这儿。你也千万别以为——你是这么想的吗?——我会去帮你重获他的欢心。你知道,他已将你彻底放弃。除此之外,他病了——病得很重——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如今,我舅舅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了。”
  “可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你明白的。假使他听说你回去了——”
  “他才不会。”
  “算了,”他叹息道。这时他神色又变得烦恼不堪。“可是你来找我!跑到这儿来!”他仔细打量着我,一一看过我艳俗的衣裳和手套——均肮脏不堪;我的头发——我想早已乱成一团;我的脸——定是尘土满面,苍白无神。
  “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他依旧紧皱眉头,“你变化太大了。你的外套呢?还有你的帽子呢?”
  “当时没时间——”
  他惊恐万状。“那你,就是这么来的?”他斜着眼看看我裙摆的褶子;然后看到我的脚,忽然跳将起来。“啊呀呀,快看看你的绣鞋!你的脚流血了!你走的时候就没穿鞋吗?”
  “我必须这样。我一无所有!”
  “连双鞋也没有?”
  “没有。除了这个再没别的了。”
  “理查德不给你穿鞋吗?”他并不相信。
  “假使我可以,”我说道。“让你明白——”
  然而他没有听我讲话。他在环顾四周,仿佛才看到桌子和纸堆。他拿起几张白纸,忙不迭地盖住桌上的印刷物。
  “你不该来这儿,”他边盖边说道。“瞧瞧这儿,瞧瞧这儿!”
  我看到一行字。“——我跟你保证,你会得到满足,我会一鞭,一鞭地抽——”
“你是要把这些藏起来,”我说道,“不给我见到吗?我在布莱尔看到过更过分的。你忘记了?”
  “这里不是布莱尔。你不明白。你怎能明白?在布莱尔,你身边都是绅士。这个我得怪理查德。他应该——既然他已经得到了你——至少管住你。他见过你以前的样子。”
  “你不明白,”我说道,“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利用我的!”
  “我不想知道!那不是我的本分该知道的!不要告诉我!——噢,先看看你自己吧!你知道你在街头会有,怎样的遭遇吗?你真的不能够不打招呼就跑来,知道吗?”
  我视线落到裙子上,又落到绣鞋上。“刚才有个男人,”我说道,“在桥上。我本以为他要帮助我。谁知他只是想——”我的声音不由颤抖起来。
  “你瞧?”于是他说道。“你瞧?试想一下,要是有个警察看到你,跟着你来了这儿可怎么好?你知道会有什么好事落在我头上吗?还有我的伙计,我的存货?——假使警察大队人马过来兴师问罪,他们会这么干的,就为了这么样的小事。——噢,上帝,先看看你的脚!真的在流血吗?”
  他扶我坐进椅子,随后看看周围。“有个水槽,”他说道,“在隔壁。你在这儿等着,好吗?”他走了,去了排版师工作的房间。我看到他们抬起了头,聆听他的挑剔——我不知道他得跟他们交代什么。我才不关心。坐定之后,我便感到疲惫不堪,以及脚底的洞,先前我的脚几乎完全麻木了,到此时方才开始阵阵疼痛。
  这个房间本身既无窗户,亦无烟囱,胶水味似乎更显浓烈。我来到一张桌旁:躬身定睛一看——看那满桌纸堆,未经修整,未经线装,其中有些给霍粹先生搅乱了,或藏起来了。“我要一鞭,一鞭,一鞭地抽到你背上,一直抽到你血流到脚踝上。”墨迹是新的,十分黑;然而那纸张却颇为粗劣,墨水都渗润开了。
  这是什么字体?我认识的,不过——这令我颇为烦恼——我说不出字体名称。“好,好,好,好,好,你喜欢鞭笞,是吗?”
  霍粹先生回转来,拿来一块布和半盆水,还有一杯水,带来给我喝。
  “给你,”他将盆放在我面前,将那块布打湿了递给我;然后眼睛紧张地望着别处。
  “你能行吗?只够先把血擦掉。”水是凉的。
  待我擦过双足,我又将那块布打湿了,停了一息,坐下来用湿布捂住脸。霍粹先生闲望中,见我如此,便说道,“你没发烧?没生病吧?”
  “我只是有点热,”我说道。
  他点点头,上前来端走了水盆。然后他给我水杯,我喝了一小口。“很好。”他说道。
  我又望着桌上的书页;却仍想不起那字体的名称。
  霍粹先生看下怀表,随后将手伸到嘴边,轻咬着大拇指,蹙起了眉头。
  我说道,“你救了我,你真好。我想换了别人会责怪我的。”
  “不,不。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责怪的是瑞富斯。别在意了。现在告诉我。诚实地跟我说,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分文没有。”
  “一毛钱也没有?”
  “我只有这身衣裳。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卖了它?反正,我马上又能买一件普通点的衣裳。”
  “卖了你的衣裳?”他眉头拧得更紧了。“别说这种傻话了,好不好?等你回去的时候——”
  “回去?回布莱尔?”
  “回布莱尔?我是说,回去找你丈夫。”
  “找他?”我惊异地望着他。“我才不回去找他!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从他身边逃出来!”
  他摇摇头。“瑞富斯太太——”他说道。我身子一震。“别这么称呼我,”我说道,“我求你了。”
  “又说傻话!我不这么称呼你,那该称呼你什么?”
  “叫我莫德。你刚才问我,我还有什么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还拥有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再无其他了。”
  “别傻了,”他说道。“现在听我说。对于你,我很抱歉。你们也就是拌了几句嘴,不是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此突兀,他惊得一跳;两位排版师也抬头张望。他见他二人如此,便转身背对着我。
  “你能理智一些吗?”他轻轻说道,言语中颇含警示意味。
  然而我如何能够理智?“拌嘴,”我说道。“你以为只是拌了一回嘴。你以为我脚流着血还要跑过来,跑过半个伦敦,就因为拌了一回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想不出我身处何种险境,身陷何种麻烦——!不过,我不能告诉你。此事非同小可。”
  “究竟是何事?”
   
  “一个秘密。一条计策。我也说不清。我说不——噢!”我视线低落,又落到那几页印刷品上。“你喜欢鞭笞,是吗?”
  “这是什么字体?”我说道,“你能告诉我吗?”
  他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字体?”他声音全变了。
  “就这个字体。”
  停了片刻,他未作答。然后:“黑长体,”他轻轻说道。
  黑长体,黑长体。我早就认识的。我还盯着那页纸——我想我的手指触到了那些文字——直到霍粹先生过来,拿张白纸盖住书页,正如他先前所为。
  “别看这个,”他说道。“别这样瞪眼睛!你怎么了?我想你肯定是生病了。”
  “我没生病,”我答道。“我只是累了。”我闭上双眼。“我希望我可以呆在这儿,睡一觉。”
  “呆在这儿?”他说道。“呆在这儿,在我店里?你疯了吗?”
  听到那个字,我便睁开双眼,直视他的眼睛;他脸色一变,连忙移开视线。
  我又说道,“我只是累了。”语气更为平稳。他却并不回应。他将手放在嘴边,又开始咬大拇指;他用眼角的余光,小心谨慎地注视着我。
  “霍粹先生——”我说道。
  “我希望,”这时他忽然说道,“我就是希望你会告诉我你意欲何为。我如何才能将你带出这间铺子?我觉得我必须搞一架马车,等在屋后边。”
  “你要这么干?”
  “你有何处可去?可容你歇息?供你饮食?”
  “我无处可去!”
  “那你一定得回家。”
  “我决不能回家。我没有家!我只需要一点钱,一点时间。我还打算寻找一个人,打算搭救——”
  “搭救?”
  “寻找,寻找。然后,等找到这位女子,我可能还需要一些帮助。举手之劳而已。我先前被人骗了,霍粹先生。我先前被人搞错了。我想,找一位律师来——假使我们能够找到一位诚实的君子——你知道我很有钱吗?——或者说,会变得有钱。”
  再一次,他注视着我,却一言不发。我说道,“你知道我很有钱,假使你现在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假使你可以收留我——”
  “收留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收留你,安置于何处呢?”
  “不能在你府上吗?”
  “我家?”
  “我本想——”
  “我家?跟我太太和女儿一起?不,不。”他开始度步。
  “可是在布莱尔你说过,说了好多回——”
  “我没告诉你吗?这儿不是布莱尔。这个世界可不像布莱尔。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你几岁了?你还是个孩子。你不能像抛弃舅舅一样,抛弃丈夫。你一无所有,在伦敦活不下去的。你想如何讨生活?”
  “我也不知道。我原以为——”我想说:我原以为你会给我一点钱。我环顾身边。这时我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主意。“我可否,”我说道,“为你工作呢?”
  他一动不动地立着。“为我?”
  “我可否在此工作?归置书籍?——原稿也可以?我知道怎么做。你知道我多熟悉那些活儿!你可以付我一点儿薪水。我就在房里做活——我只需要一个房间,一个安静的房间!——我会呆在房中,神不知鬼不觉,理查德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会为我保守秘密。我会做事,赚一点钱——够我寻找到我的朋友,再找一位诚实的律师;然后——怎么了?”
  他人始终一动不动;然而他的神情变了,变得颇为古怪。
  “没什么。”他说道。“我——没什么。再喝点水吧。”
  我想我脸红了。我刚才说话太急,人也燥热起来:我喝了一口水,随即感觉那冰冷的水流滑过我的胸腔,好似一把尖刀。他走到桌边,背朝我微躬着身子。他并未看我,却在沉思,沉思。待我放下水杯,他转过身来。他并不看我的眼睛。“听我说,”他静静地说道。“你不能呆在这儿,你明白的。我肯定会叫辆马车来,送你走。我——我也肯定会找个妇人来。我会付钱给她,请她陪着你走。”
  “陪我走,去何处?”
“去某个——旅馆。”这时他再次转过身去,拿起一支笔——查阅过一本书,便开始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指示。“某个地方,”他边写边说道。“到那儿你可以歇息一下,吃顿晚餐。”
“我可以去何处歇息?”我说道。“我不觉得我又需要歇息!只要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你会过来看望我吗?今晚?”他并不回答。“霍粹先生?”
  “今晚不成,”他仍在书写指示。“今晚我不得便。”
  “那就明晚。”
  他抖抖那纸条,以便风干墨迹;然后折起纸条。“明天吧,”他说道。“假使我得便。”
  “你一定要来!”
  “是的,是的。”
  “还有工作的事——我为你工作的事。你会答应我?快说你会答应我!”
  “别作声。是的,我会答应你的。是的。”
  “感谢上帝!”
  我手捂住双眼。“呆在这儿,”他说道。“好吗?别走开。”
  然后,我听得他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等我定睛再看,我见他对其中一位排版师轻轻嘱咐几句——又见那男子穿上夹克,出门而去。霍粹先生回来,朝我的双脚点点头。
  “现在穿上你的鞋子,”他说道
  “你真好,霍粹先生。”我说道,弯腰拽我的破烂绣鞋时,我又说道,“上帝知道,再没谁对我这么好过,自从——”我声音哽咽住了。
  “行了,行了,”他心不在焉地说道。“别再想这些了,现在……”
  于是我默默地坐着。他在等待,拿出怀表,不时走到门外楼梯平台上,站立片刻,倾听外面的动静。最后他出去,又很快回房来。
  “他们到了,”他说道。“好了,你准备好了?来,走这边,小心点。”
  他带我下楼,带我经过一排房屋,房中高高地码着些板条箱和箱子,然后又经过一个水槽,走到一个门口。那道门外有片小小的灰色空地:几级台阶过去,便有一条小巷。一辆马车等在小巷中,马车旁边有位妇人。她望见了我们,点了点头。
  “你知道要干什么?”霍粹先生对她说道。她又点点头。他给了她钱,钱包裹在先前他书写的那张纸条里。“就是这位夫人,瞧。她是瑞富斯太太。你要善待她。你有披肩围巾之类的东西吗?”
  这妇人有条花格羊毛披肩。她给我披上披肩,包住我的头。羊毛将我的面孔捂得发烫。虽已近傍晚时分,天气依旧很热。日薄西山,我离开蓝特街已有三个小时了。
  在车门旁,我转过身来,抓住霍粹先生的手。“明天,”我说道,“你会过来吗?”
  “当然了。”
  “你不会跟任何人,谈及此事?你会时刻记得我说过的危险?”
  他点点头。“走吧,”他轻轻说道。“现在由这位女子照顾你,比我更合适。”
  “万分感谢你,霍粹先生!”
  他扶我坐进马车——将我的手拿到嘴边行礼时,他稍事犹豫。那妇人也上了车,他在她身后关了车门,便退到一旁,为转动的车轮让开去路。我侧身扑到车窗边,见他掏出手帕,擦擦面孔和颈项;这时马车转弯,驶出小巷,再看不到他的身影了。马车驶离霍尼威尔街——就我所知,是往北边去了;因为我知道——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们没有过泰晤士河。
  然而我们走得很慢,时停时走。路上车辆繁多,交通不畅。开始时,我还将脸凑在车窗前,望着街上的人群和店铺。随后我心想,看到理查德可如何是好?——我落回皮质座位,端坐着仔细张望窗外街景。
  之后不久,我再次打量那妇人。她双手放在腿上:未戴手套,颇为粗糙。她见我望着她,便笑也不笑地说道,“怎么了?宝贝儿?”她的声音如她的手一般粗糙不堪。
  我便是自此时开始,感觉警醒的吗?我也不知道。我心想,毕竟,霍粹先生没时间太过仔细地挑拣人选。只要她诚实,不友善又有何干?我更仔细地打量着她。她身穿黑色衣裳,衣料颇为僵硬。她的鞋子有着烤肉般的颜色和纹理。马车颠簸摇晃,她则稳稳当当地坐着,一言不发。
  “我们必须走这么远的路吗?”最后我问她。
  “也不是太远嘛,宝贝儿。”她面无表情,声音依旧沙哑粗砺。
  我沮丧地说道。“你叫我宝贝儿?我希望你不要这么称呼我。”
  她耸耸肩。这动作如此粗鲁,又如此满不在乎。我觉得,我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不自在的。我又凑到车窗边,想透一口气,却未如愿。
从这儿看,霍尼威尔街在何方呢?我心想。“我不喜欢这样走,”我转过身对那妇人说道。“我们不能步行吗?”
  “步行,就穿这绣鞋?”她嗤之以鼻。她看看外面。“到康登镇了,”她说道。“我们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呢。坐好,别乱动。”
  “你这样同我说话?”我又说道。“我可不是小孩子。”
  她又耸耸肩。我们继续前行,路途顺畅了许多。马车走了约有半个小时,走到一条上坡的路。此时天色愈发暗了,我也愈发紧张。路边灯火店铺渐稀,我们身处某条街道中——街边都是普通建筑。马车转过一个街口,街边的建筑愈发普通了。
  不久,马车停在一幢灰色的大宅门前。门前阶梯脚下有盏灯。一个围着破烂围裙的姑娘手拿一支细蜡烛,正欲点燃那盏灯。灯笼上的玻璃已有了裂纹。街道上静谧无声。当马车停住,我才明白车再不向前了,我对那妇人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你的家,”她说道。
  “是旅馆吗?”
  “旅馆?”她笑道。“你可以这么称呼它。”她伸手去抓车门把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等等,”我说道——此时,我终于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你什么意思?霍粹先生先前指示你去何处?”
  “哎呀,就这儿!”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座房子,不是吗?对你来说是什么呢,你以为是什么地方?你总归吃得上饭呀。——你得松手,放开我,听到没有!”
  “你先告诉我我在哪儿。”
  她试图抽回手,然而我就是不放开,最后,她嘬了下牙齿。
  “收留女士的地方,”她说道,“就像你这种女士。”
  “像我这种?”
  “像你这种。穷人家的女子,寡妇——坏女人,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就这儿!”
  我将她手腕推到一边。“我才不信你的鬼话,”我说道。“我本来是要去一家旅馆的。为此霍粹先生还给了你钱——”
  “给我钱叫我把你带到这儿,然后丢下你。真稀奇。假使你不喜欢——”
  她手伸进口袋。“哎呀,这里有他的亲笔指示。”她拿出一张纸。正是霍粹先生包硬币的那张纸。纸上写着这所房子的名称——他美其名曰“弃妇之家”。
  我望着那词句,心中满是怀疑,呆望了半晌:仿佛我的目光可以改变那些字句,改变其含义或形状。然后我望着那妇人。“这是个误会,”我说道。“他本意不是这样的。他误会了,要么是你误会了。你必须带我回去——”
  “我只管带你来,再把你留在这儿,真稀奇。”她又固执地说道。“‘可怜的女士,心智不全,需人将之引至慈善之所。’这儿就是慈善所,不是吗?” 她又冲那房子点点头。我没答话。我在回想霍粹先生的神情——他的言辞,他那古怪语调。我心想,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回霍尼威尔街去!然而,正当我想到这里,我的心于绝望的寒意中猛地收缩一下,我明白,假使我如此行事,那我在霍尼威尔街找到的只会是:那间店铺,那些男子,年轻人;霍粹先生走了,回他自己家了——他的家,可能在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除此之外,那条街道——黑暗中的街道。——我该如何是好?我如何才能仅凭一己之力,在伦敦熬过这一晚?
  我不由浑身颤抖。“我该怎么办?”我说道。
  “怎么办,先看看呀。”那妇人朝那所房子点点头说道。执蜡烛的姑娘已经不在了,灯火微弱无力。那宅子的窗户紧闭,窗玻璃涂成了黑色,仿佛房间里盛满了黑暗。房子大门很高——两扇对开,就像布莱尔的大门。我望着大门,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我不去,”我说道,“我不去。”
  那妇人又嘬了一下牙齿。“总比睡在街上强——不是吗?救济所都一样。我收了钱,带你来这儿,把你留在这儿,就不管了。下车吧,快,容我早点回家吧。”
  “我不去,”我又说道。我扯住她的袖子。“你必须带着我,不管去哪儿。”
  “我必须?”她哈哈大笑——却并未甩开我的手。不过,她神色一变。
  “好吧,我带你走,”她说道,“只要你给钱。”
  “给钱?我一无所有,没钱给你!”
  她又哈哈大笑。“没钱?”她说道,“还穿成这样?”她望着我的裙子。
  “噢,上帝,”我绝望地死死拽住裙子。“如果好给你,我肯定就给你了!”
  “你舍得?”
  “拿走披肩!”
  “披肩本来就是我的!”她嗤之以鼻。她眼睛还盯着我的裙子。然后她歪着头。“你里边穿的,”她声音更轻了,“什么内衣?”
我身子一震。而后缓缓缩成一团。我拎起裙边,给她看我的衬裙——两件衬裙,一件白的,一件深红色。她见了,点点头。
  “这两件还成。丝的,是吧?两件就成了。”
  “什么?两件?”我说道。“两件你都要?”
  “司机也要拿车费呀,对不对?”她答道。“你得付钱给我,一份给我,一份给他。”
  我犹豫了——可我又能如何?我将裙子提高,摸出腰间的带子,解开来;然后,尽我所能地保持体面,脱下衬裙。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从我手中接过衬裙,她便迅速将之塞进自己的衣裳里。
  “有什么事是绅士也不知道的,嗯?”她窃笑道,仿佛此时此刻,我们成了一对儿共谋的阴谋家。她搓搓手。“那,去哪儿?嗯?我得跟司机说去哪儿啊?”她已打开车窗,正欲呼喝。我双臂交抱在身前,感受着衣裳纤维磨擦我赤裸腿部的蛰人痛楚。我想,假使我还有足够的气力,我会面红耳赤,我想我会哭出来。
  “去哪儿啊?”她又问道。在她脑袋后方,街道上暗影幢幢。一轮新月升起——月牙细细弯弯,带着些龌龊的暗色印子。
  我垂下头。我只有一个去处了。我告诉了她,她喊将出来,马车随即启动。她将自己舒舒服服地摆在座位里,重新归置好衣裳,又望着我。
  “还好吗,宝贝儿?”她说道。我没作答,她笑出了声,身子转了过去。“她不生气了,对吧?”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再别计较了。”
  我们到兰特街时,街上一片漆黑。我从一幢房子的窗户上,辨出应于何处停步。我曾在萨克丝贝太太的窗户上苦苦张望过这房子的窗户。约翰来应门。他面色苍白,一见是我,便瞪圆了眼睛,“操,”他说道。我走过他身边。门里面是艾伯斯先生的店铺,店里的一个通道将我径直引入厨房。
  他们都在,只少了理查德一人。他出去找我了。达蒂在抽泣:她面带血印,比先前更骇人,嘴唇裂了,唇上沾着血。艾伯斯先生戴着袖套,度着步子,将地板上的木条踏得纷纷翘起,咯吱作响。萨克丝贝太太立在屋当中,双目无神,脸色惨白似面粉,好似约翰的脸。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而当她见我进了门,便身子一缩,惊愕地退了一步——双手扶住心口,仿佛受到重击一般。
  “噢!我的孩子,”她说道。
  后来他们做了何事,我一概不知。我想达蒂尖叫了。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我上了楼,来到萨克丝贝太太的房间——我想我现在得称之为我的房间,我们的房间——我坐到床上,面朝着窗户,手摆在腿上,头垂下来。我手上有污迹,脚又开始流血。
  她等了片刻,容我坐定,才进得屋来。她悄无声息地进了门,身后关门落锁——轻轻转动锁上的钥匙,仿佛是以为我睡了,生怕吵醒我。然后她站在我身边。她没碰我。不过我知道,她在哆嗦。
  “好姑娘,”她说道。“我们以为你跑了。我们以为你掉河里淹死了,要么就是给人杀掉了——”她语声停住,却并未中断。她停了片刻,见我毫无反应,“起来吧,小乖乖,”她说道。
  我站起身。她脱下我的衣裙和胸衣。她并未问我衬裙何在。见了我的鞋和脚,她也未大惊失色——虽然为我脱袜时,她浑身不住颤抖。她扶我上了床;将毯子拉到到我下巴上;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摘下发卡,理顺发结。我脑袋无力地任她摆布。
  “行了,好了。”她说道。
  屋子里一片寂静。我觉得艾伯斯先生和约翰在窃窃私语,却听不真切。她的手缓缓移动着。“行了,好了。”她又说道;我身子一震,因为将她的声音听成了苏的。
  她的声音是苏的,她的脸却——然而,屋子里很黑,她没带蜡烛来。她背朝窗户坐着。而我能感受到她的注视和她的呼吸。我闭上眼睛。
  “我们以为你跑了,”她又喃喃道。“可你还是回来了。好姑娘,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走投无路了,”我缓慢又无望地答道。“我无处可去,举目无亲,我原本以为我明白;其实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一无所有。没有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她说道。
  “没有朋友——”
  “这里人都是你的朋友!”
  “无人疼爱——”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开口,低声说道,
  “好姑娘,你不明白吗?我不是说了多少遍——?”
  我满心沮丧,精疲力竭,我开始啜泣。“你为什么还要讲这些话?”我哭道。“为什么还要讲?难道把我关在这里还不够?凭什么你得疼爱我?”
我霍地站起身来;然而哭泣已耗尽我最后一丝力气,我又颓然落座。
  她没作声。她看着,候着,直到我平静下来。这时她脑袋转到一旁,歪着头。从她脸颊的线条上看,我觉得她在笑。
  “这屋子里多安静啊,”她说道,“孩子们都没了,不是吗?”她转回头望着我。我听得她咽下唾沫。
  “我跟你说过吧,好姑娘,”她柔声说道。“我自己养过一个孩子,后来死了?就在那位小姐,苏的妈妈,来的时候?”她点点头。“我是这么说的。要是你在这儿问起来,你也会听他们跟你这么说。孩子死了。谁会想到其中的蹊跷……?”
  “那个,好了。嘘,好了。现在你非常安全……”这时她的手停住,她挑出一束头发。她声音里有某种东西。我不由颤抖起来。她发觉了,又伸出手来抚摸我乱蓬蓬的头。
  她又微笑。“你的头发,真有意思。”她语气变了,“你的眼睛,我想应该是褐色的,还有白皮肤,手腕和手,我知道都是纤细的。只有你的头发,长得比我原先头脑里想得更漂亮……”她的话戛然而止。
  火花电光之间,我看清了她的脸——她褐色的眼珠,苍白的面颊——那丰盈的嘴唇,过去定然更为丰盈,我忽然明白了……她说道,“好姑娘,”她犹豫片刻,最后终于开口。“我的孩子,我的亲骨肉……” 第十四章
  
  我尖叫,尖叫,不住地尖叫。我象疯子一样不停挣扎。可我越挣扎,就给他们擒得越牢。我看到绅士落回他的座位,马车启动,要掉头走了。我看到莫德的脸凑到灰蒙蒙的玻璃上。在她的注视下,我又尖叫起来。“是她!”我扬手指着她,哭喊道。“就是她!别放她走!你他妈的别放她走!”可马车还是走了,马儿加快了速度,车轮卷起尘土和碎石。马车跑得越快,我就挣扎得越激烈。这时另一个医生上前来,帮克里斯蒂医生搭把手。围着围裙的女人也上来了。他们合力想将我拉进屋子。我才不会就范。
  马车越跑越快,越跑越小。“他们要跑了!”我哭喊道。这时,那女人绕到我身后,抱住我的腰。她力气跟男人一样大。她把我抱起来,我脚离地一尺多高,她抱着我往前门走,就好像我是一个装着鸡毛的大口袋。
  “这下好了,”她箍着我说道。“干吗?还想乱蹬腿吗?还想麻烦医生吗?”她嘴巴就贴着我耳朵,她的脸就在我身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心里就知道,她把我按在那儿,绅士和莫德正在跑路。我觉察到她在讲话,我脑袋先弯到前面,再猛地甩到后面。
  “噢!”她惨叫道。她手上的力道懈了些。“噢!噢!”
  “她要发狂了!”克里斯蒂医生说道。我还以为他说的是那个女人。然后我见他说的是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哨子,吹了一记。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哭道。“你不听我说话吗?他们耍了我,他们耍了我——”
  那个女人又钳住我——这回是钳住我喉咙;当我在她怀里扭动挣扎时,她用指尖狠狠地戳到我的胃上。我想她这么做,医生都没看到。我身子一僵,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再来一下。“就这儿!”她说道。“当心你的手!”格里夫斯医生喊道。“她会咬人的。”与此同时,他们已把我抬进大堂,哨声早已招来两个男的。他们正往连袖围裙上套褐色的纸袖套。他们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医生。他们走过来,抓住我的脚脖子。
  “抓紧她,”格理夫斯医生说道。“她现在神经大发作了。她要手舞足蹈了。”我没法告诉他们我不是神经大发作,我只是有点喘;我没法告诉他们那女人对我做的手脚;我也没法告诉他们其实我不是疯子,我跟他们一样神志清醒。
  我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来。我只会哇哇乱叫。他们拽直我的腿,我的裙边抬到了膝盖处。我开始担心裙边抬得更高。我想就是这个念头令我扭动不止。
  “抓紧她,”克里斯蒂医生说道。他拿出一个又大又平的板条,牛角做的,像把勺子一样。
  他走到我身边,捏住我下巴,把那个板条放进我嘴里,压住我的舌头。那板条很光滑,可是他使劲压着我的舌头,那玩意弄得我很痛。我觉得我要上不来气了:我咬住那个板条,不让它进我的喉咙。那玩意味道特不好。我还想到,在我之前,这玩意光顾过的别人的嘴巴。
  他见我咬紧牙关。“好她咬住了!”他说道。“就这样。抓稳了。”他望着格里夫斯医生,“送到那个房间?那个包间(soft room)?我也这么想来着。斯皮乐护士?” 他问的正是卡住我咽喉的那个女人,我看到她先跟他点点头,又跟带袖套的两个男子点点头,于是他们俩转过身去,要抬着我往病院深处行进。我察觉到他们要如此,便又开始挣扎。
  这会儿我再没去想绅士和莫德了,我在想我自个儿。我渐渐变得非常恐惧。我的胃在护士指尖下依旧疼痛不止。我的嘴被那板条塞住。等他们把我抬进一个房间,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们要杀了我。
  其中一位男子奋力抓着我的脚脖子,他说道,“她个鸟人。”
  “一个非常糟糕的病例,”克里斯蒂医生说道。他审视着我的脸。“癫狂终于要过去了。”他提高了声音。“别害怕,瑞富斯太太!我们对你的情况了如指掌。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带你来这里,是为了让你好起来。”
  我努力想说话。我想说“救命!救命!”,可那板条令我咕噜咕噜地像只鸟儿。那玩意还让我流口水;一串口水从我嘴里飞出来,飞到克里斯蒂医生脸上。他或许以为是我啐了他。反正,他迅速退后,面孔也变得冷酷无情。他擦擦面孔,对两个男子和护士说道,“非常好,就这么办吧。现在你们可以带她去了。”
他们抬着我径直穿过一条走廊,穿过一连串房门和一个房间;然后到了一个平台,走上另一条走廊,另一个房间——我想记下路线,可他们将我面朝上抬着:我只看得到一连串浅褐色的天花板和墙壁。
  过了一分钟,我知道他们已将我抬到屋子深处,我迷了路。我也没法子喊出声来。护士的胳膊一直钳着我的喉咙,那片牛角板条还在我嘴里。等我们到了楼梯口,他们抬着我走下楼梯,嘴里还说着,“说你呢,贝特斯先生,”还有,“当心这个弯儿,这弯儿拐得很急!”——此刻,仿佛我不再是一包鸡毛,而是一个大皮箱或一架钢琴。他们看也不看我的脸。最后,其中一个男子开始吹口哨,他抓着我的腿,指头打着拍子。
  这时,我们到了另一个房间,那房间有着浅黄褐色的天花板。到这儿他们就停住脚步。“当心,好,”他们说道。两个男子放下我的腿。那女人放开钳着我脖子的胳膊,还推了我一把。虽说只是轻轻一推,可他们先前一直撕扯着我,摇晃着我,我感觉脚步踉跄,不由跌倒在地。我双手支撑着身子,嘴巴张开了,那板条也掉落出来。其中一个男子迅速伸过手,捡起那玩意儿,甩掉上面的口水。
  “求求你们,”我说道。
  “这会儿你可以说讨饶的话。”那女人说道。然后她对两个男子说道,“还用头撞了我一下,在台阶上。给我撞青了吗?”
  “我觉得有点儿青。”
  “小魔鬼!”
  她上前一步。“好了,克里斯蒂医生带你来这儿,就为了让我们大伙儿身上都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吗?啊?我的大小姐?尊姓大名太太?沃特斯太太(Mrs Waters)?还是瑞富斯太太?他是这个意思吗?”
  “求求你们了,”我又说道。“我不是瑞富斯太太。”
  “她不是瑞富斯太太?听到没,贝特斯先生?那我也可以说,我不是斯皮乐护士。海芝先生也不是他自个儿。很可能哟。”
  她又走近一步,抓着我的腰,将我提起来;随后又松手,任我落到地上。你也不能说她摔了我,可她将我高高拎起,又任我摔在地上;那会儿我正头脑恍惚,身子虚弱,我难受异常。
  “这是为你撞我的脸,”她说道。“高兴点吧,我们还不是在楼梯上或房顶上呢。下次再伤到我——谁知道呢?——我们就可能在楼梯上或房顶上了。”
  她把帆布围裙抻抻直,弯腰抓住我的领子。“对了,来把这件衣裳脱了。你也可能有张雷公脸。我无所谓。哎呀,这么小的挂钩!我的手有劲吧?你过惯了好日子,对吧?从我听说的那些话来看,我敢说你肯定是。”她哈哈大笑。“好啦,我们这儿可没给大小姐准备女仆,我们有海芝先生和贝特斯先生。”他二人还站在门口张望。“我是不是该把他们喊过来?”
  我估计她打算把我剥光了;那我宁可死,也绝对不从。我跪在地上,挣脱开她。我的心猛跳了一下。“你喜欢叫谁来就叫谁来吧,你个臭婊子。”我说道。“你脱不了我的衣裳。”
  她脸色一沉。“婊子?说我?”她答道。“那好!”
  她收回手,握成拳头,给了我一拳。我是在镇子上长大的,身边围着各种各样铤而走险的骗子和小偷;可我有萨克丝贝太太,像我母亲一样,我还从来没挨过打呢。那一拳打得我元神飞出脑壳。我双手捂着脸,倒在地上,蜷起身体;可她就把我的衣裳剥下来——我猜她经常剥疯子们的衣裳,已经摸到其中窍门了;接下来她抓住我的胸衣,也剥下来了。然后她脱了我的吊袜带,然后是鞋和袜子,最后是我的发卡。然后她站在那儿,面色比先前更加阴沉,还冒着汗呢。
  她仔细检查过我的衬裙和内衣,随后说道,“行了!你身上的绳子和带子都没了,现在你要是把自己勒死了,那可跟我们没关系。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假瑞富斯太太( Mrs Ain't-Mrs-Rivers)?你在垫子上坐一夜,心里闷坏了。瞧你多把这个当回事啊。发神经?我想我知道疯子发作的征象。碰到什么踢什么,手舞足蹈,舌头也嚼碎了。人也安静了。我们就喜欢他们安静点,也能让我们的工作更见成效。”
  她说了这番话,将我的衣裳卷成一卷,甩在肩膀上;然后就走了。两个男子跟她一道走了。他们都看到她打我,却袖手旁观。他们也眼见她脱掉我的袜子和胸衣。我听到他们拽掉纸袖套。其中一个又开始吹口哨。斯皮乐护士关了房门,上了锁,口哨声变得越来越模糊。等到口哨声模糊到耳不可闻时,我便站起身来。随后我又颓然倒地。我的腿被他们扯的太狠,直发抖,象是橡皮做的,我脑壳里也为那一拳而丁冬作响。我的双手不住颤抖。我当时,坦率地说吧,完全吓坏了。我杵着膝盖爬到门边,想凑到钥匙孔上察看一番。门上没有把手。门板上包着脏兮兮的帆布,里面垫着麦草。四周墙壁也包着麦草和帆布。地板上过蜡。房里只有一条毯子,非常非常破,非常非常脏。还有一个小铁皮罐,给我小便用的。有一扇窗户,高高在上,钉着铁条。铁条外边是卷曲的爬山虎叶子。照进来的光线变得又绿又暗,就好象池塘里的水。
  我站在那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昏昏沉沉的——几乎无法相信,我心想,是我那双冰冷的脚踩在那上了油的地板上;那绿光照到的是我那张疼痛的脸,是我的胳膊。
  于是我转过身扑到门上,手在门上乱抓起来——抓钥匙孔,抓帆布,抓门边,到处抓——我想把门拉开。但是房门紧闭如同河蚌——还有,更倒霉的是,站在门前抓扯门的时候,我又发现脏兮兮的帆布上有些小凹痕和泪迹——就在帆布纹理扯烂掉的地方,有些小小的月牙形——于是,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那些疯子——我是说,那些真正的疯子——在我之前,被投入这个房间的人——他们的指甲尖儿留下的印记。
  一想起我也站在这间屋子里,做着他们做过的事,这念头太可怕了。我赶忙从门边走开,脑袋里的糊涂一扫而光,我恐惧地要发狂了。我猛地退到身后的墙边,双手开始敲打墙上的帆布。每打一下都激起一阵灰尘。
  “救命!救命!”我哭喊道。我的声音听起来挺怪的。“噢,救命啊!他们把我丢在这里,以为我是疯子!叫理查德.瑞富斯来!”我咳嗽起来。“救命啊!医生!救命!你听到没有?”我又咳嗽。“救命啊!你听到吗——?” 如此这般。我站在那儿,不断呼喊,不断咳嗽,不断敲打着门——偶尔停下来,耳朵贴上去,想听听附近是不是有人——我也不知道敲了多久;一直没人过来。我觉得是墙上的垫子太厚了;要么就是,听到我声音的人,对疯子的呼叫习以为常了,早就学乖了,早就不把这当回事儿了。
  于是,后来我又去弄四周的墙壁。墙都很厚实。等我放弃了敲打和喊叫,我把毯子和小铁皮罐放在一块儿,斜靠着墙,放在窗户下面,我站到上面,想跳起来摸到窗玻璃;可那个小铁皮罐给我踩瘪了,毯子打了滑,我就摔下来了。
  最后,我坐在上了油的地板上,号啕大哭。我痛哭,眼泪蛰得我生疼。我指尖触到面颊,感觉到我肿胀的脸。我摸到自己的头发。那女人拽散了我的头发,好把发卡拣出来,头发都散在我肩上;当我抓起一把头发,想梳理一下时,有几根头发脱落下来,落在我手上。这令我嚎得更凶了。我并不是说我算得上什么美女;可是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的头发给作坊里的皮带轮卷跑了——头发再长不回来了。我要是秃了可怎么办?我满头乱抓,把脱落的头发都抓在手中,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留着这些头发,说不定以后可以拿来做个假发;可是压根儿就没多少。到最后,我把头发揉成一团,扔到墙角里。
  扔头发的时候,我看到地上有个什么东西,白色的。那玩意儿看上去象只揉皱的白色的手,刚开始让我心里一惊;随后我就看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了。那是护士扒我衣裳时,从我胸口掉出来的,她没看到。那上面还有个鞋印,有个扣子给人踩碎了。那玩意儿是莫德的手套,是那天早上,我从她的行李里拿出来,想留着做个纪念的。
  我拾起手套,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如果说,前一分钟我还觉得我万分惊恐——好,此时我望着那手套,想到莫德,想到她和绅士设下可怕的圈套,耍了我,相比我此时的感受,那点儿惊恐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把脸埋在胳膊里,羞愤异常。我从这面墙,转到那面墙,又从那面墙走转到另一面墙:我一想停住脚步,感觉就好像站到了钉板上——总要悲愤不已,号啕起来,冷汗迭出。
  我想起我在布莱尔的岁月,那时我以为自己精明过人;其实却是个呆子。我想起我跟那两个恶人一起度过的日子——那二人之间交流的眼神,和微笑。
  我还觉得对不起她,我曾对他说,为什么你不让她一个人待着?然后我又跟她说:别怪他,小姐。他爱你,小姐。嫁给他。他爱你。他会如此行事……噢!噢!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刺痛。
后来,我好象真的发狂了。我走来走去,赤脚一步一步踏在油地板上;我把手套放进嘴里,嘶咬起来。我觉得我再不想提起他了。我想的最多的是她——那个婊子,那条毒蛇,那个——噢!想到我曾经望着她,把她当个傻子。想到我曾经笑话她,想到我曾经爱过她!想到我曾经以为她也爱我!想到我曾借绅士之名,吻了她。想到我曾经抚摸过她!想到,想到——!想到她的新婚之夜,我躺在床上,枕头蒙住头,这样就听不到她落泪的声音。
  想到假使我听了,我应该能听到——我能听到吗?能听到吗?——她的叹息声。我受不了这些。有那么一刻,我忘记了,在这场骗局中,她如何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的小细节。
  我走来走去,呻吟哀叹,发誓赌咒;我紧紧抓着手套,又咬又扯,直到窗外的光亮渐渐暗下来,房间也越来越暗了。没人过来看我一眼。没人给我拿吃的来,也没人给我拿一件衣裳,或一双袜子来。刚开始我不停走动,还挺热的,等到最后,我累坏了,我发现我得躺到毯子上,我感觉冷了;再没暖和过来。我没睡。从房子的其他地方,不停传来古怪的声音——叫喊声,跑动声,还有,响了一次,医生的哨声。
  夜里下起阵雨,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园子里有条狗在叫。我听在耳中,开始想念,不是想莫德,而是想查理.威格,想艾伯斯先生和萨克丝贝太太——想到萨克丝贝太太躺在她床上,身边的位置空着,等待着我。她会等多久呢?绅士多快见到她?他会说什么?他会说我死了。不过到时候,如果他这么说,她就会问我尸体的下落,她要安葬我。——我想到我的葬礼,还想到谁会哭的最响。他可以说我淹死了或者在沼泽地里失踪了。她会要证明文件来看。这种文件可以造假吗?他可以说我已经拿了我那份儿钱,跑路了。
  他会这么说的,我知道。可是萨克丝贝太太才不会信他。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就像看穿玻璃一样。她会把我找出来。她养育我十七年,可不是为了失去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她会寻遍英格兰的每座房屋,直到她找到我!
  等我冷静下来,我心里就这么想。我当时以为只需要跟医生们说说,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的失误,然后就会放了我;不过无论如何,萨克丝贝太太都会找来的,于是我就会离开那儿。
  等我重获自由,无论李莫德跑到哪儿,我都要找到她,然后——毕竟,我不还是我妈妈的亲生女儿吗?——我要杀了她。
  你可以看出来,其实,我对当时真实处境的险恶之处,是多么地没概念啊。
  第二天早晨,那个把我扔在这儿的女人回来了。她没带着那两个男人,海芝先生和贝特斯先生,却又带来个女人——护士,在这儿他们都这么称呼她们,可她们并不比我更像护士,她们得到这个工作,仅仅是凭着粗壮的身板,和巨灵神般的一双大手。
  她们进了屋,站在那儿,细细打量我。斯皮乐护士说道,“就是她。”另一位,稍黑点的,说道,“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听着,”我非常小心地说道。我已经想出办法了。先前听到她们过来,我就站起身,还将头发整理好。“听着。你们以为我是疯子。我不是的。我根本就不是你们和那两位医生认定的那位小姐。那位小姐,还有她的丈夫——理查德.瑞富斯——是一对儿大骗子;他们骗了你们,和我,还有所有人;这事儿非同小可,医生都清楚,所以要放我出去,抓住那两个骗子。我——”
  “正好撞在脸上,”斯皮乐护士打断我的话,说道。“就这儿,用她的头。”她抬手指着自己的面颊,靠近鼻子的地方,有块极小极淡的淤青印子。
  我的表情,当然了,就好象吞了个布丁下去;甚至可以说眼前一黑。可我还是小心地说下去,“我弄伤了你的脸,我很抱歉。我只是很恼火,被他们当成疯子,带到这儿来;尤其是,一直都说,要来这儿的是一位小姐,李小姐——就是瑞富斯太太。”
  她们又站在那儿,细细地打量我。“你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必须喊我们护士,”那个皮肤黑些的最后说道。“不过在你我之间,亲爱的,我们倒希望你压根儿就不跟我们说话。我们听了太多太多废话——算了。来吧。你得洗个澡,洗完澡克里斯蒂医生才好见你。你得套件衣裳。哎哟哟,这么小的姑娘!你肯定还不到十六岁!”
  她走上前来,想抓住我的胳膊。我甩开她的手。“你能听我说句话吗?”我说道。
  “听你说?哪,如果我听了我在这座房子里能听到的所有的胡言乱语,那我自个儿就得变疯了。好了,来吧。”
开始她声音挺温和,后来变得凌厉。她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令我浑身一颤。斯皮乐护士见我如此,说道,“当心,”
  我说道,“你要是不碰我,我就跟你走,随便你带我去哪儿。”
  “嚯!”于是这黑护士说道。“规矩还挺多。跟我们来吧,好不好啊?我将不胜感激。”
  她拉着我,见我使劲要挣脱开她的手,斯皮乐护士便上前来帮她。他们架着我的胳肢窝,半抱半拖,将我弄出房间。斯皮乐护士见我两脚乱踢,嘴里抱怨不停——我也是见他们如此,非常震惊,才乱踢乱说的——她就将她巨灵神般的指头伸到我胳肢窝里,死命一戳。你没法看到胳肢窝里的伤痕。我想她心里清楚得很。听我哭叫出声来,她说道,“她乖了!”
  “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我的脑袋都要嗡嗡叫了,”另一位说道。她手上更用力地抓着我,还摇晃我。
  于是我安静下来。我生怕再挨打。不过我还是使劲盯着我们经过的路线——盯着那些门窗。有的门早就锁上了。所有窗户上都钉着铁条。窗子里望出去,外面是块空地。那是医院后面了——象在布莱尔那种地方,那就是给仆人们住的。在这儿,那地方就归护士管。
  路上我们还碰到三两个护士。他们身穿围裙,头戴护士帽,手里抱着毯子瓶子或张纸。
  “早上好,”他们都这么打招呼。
  “早上好,”我身边的护士答道。
  “新来的?”最后有个护士冲我点点头问道。“从那个包间里捞出来的?她很?”
  “撞坏了南希的脸。”
  她吹了一声口哨。“他们应该把介人捆起来。不过挺小的,是吧?”
  “十六岁,如果她活得到。”
  “我十七了。”我说道
  那个护士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过了一分钟,她说道,“不过,她一脸精明相,对吧?”
  “她什么病?妄想狂?”
  “是别的,”那个黑护士说道。她压低声音。“她是那个——你明白吗?”
  那护士的表情更好奇了。“是那个?”她说道。“这样子也太瘦太小了吧?”
  “得了,这些人来的时候什么样儿的都有……”
  我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让他们拎着,让陌生人研究,议论,笑话,令我备感羞耻,我沉默着没说话。
  那女人继续走她的路,我身边的两个护士又紧紧抓住我,又拖又架,走过另一条走廊,走进一个小房间。这房间以前可能是个储藏室——特别像在布莱尔,斯黛尔太太的储藏室——因为那儿有个碗橱,上着锁,还有一把带扶手的椅子和一个水池。
  斯皮乐护士坐到那把椅子里,一边坐还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另一个护士在水池里放水。她拿给我一片黄色的肥皂,和一条脏兮兮的法兰绒毛巾。
  “给你,”她说道。随后,见我一动不动:“来吧。你自己有手,不是吗?让我们看看你洗手。”
  水很凉。我洗过脸和胳膊,又被他们押着洗了脚。她见我如此,便说道,“就这么办,你以为克里斯蒂医生关心你的脚指头有多脏吗?行了,好了。让我看看你的内衣。”她一把抓住我内衣的边儿,又扭头去看斯皮乐护士,后者点点头。“好料子,对吧?对这个地方来说,好过头了。肯定一煮就没了,肯定是。”
  她用力拽了一把。“你把这个脱了,亲爱的。我们会保管它的,好好保管,直到你离开我们的那一天。——怎么了?你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斯皮乐护士边打哈欠边说道。“别浪费我们的时间。而且你,是结过婚的。”
  “我没结过婚,”我说道。“你俩的手放开我的内衣我会感激不尽的。我要穿我自己的衣裳,我自己的袜子和鞋。我只需要跟克里斯蒂医生谈谈,然后你们就知道对不起我了。”
  他们望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还装-还装!”那个黑护士叫道。她抹抹眼睛。“笑死我了。来吧,好了。绷着脸可不管用。我们必须让你脱了内衣——这跟我和斯皮乐护士都没关系,这是医院的规定。这里有套新的,瞧,还有件衣裳,还有——瞧这儿——鞋子。”
  她已走到橱柜前,拿出一套灰兮兮的内衣,一件羊毛衣裳,和一双鞋。她走回我身边,抓着那些衣裳,斯皮乐护士跟她一道;而当时我争辩诅咒得多么凶,都无济于事,他们抓牢我,把我剥光了。他们脱掉我胸衣的时候,那只莫德的手套掉了出来。我原先把它放在腰带里的。我弯腰拾起了手套。
然后他们看到只是一只手套,还看到手套腕部内侧的绣线。“这儿有你的名字,莫德。”他们说道。“做工很漂亮,很漂亮。”
  “你不能拿走这个!”我叫道,又一把夺回来。他们拿走了我的衣裳和鞋;而我整夜都走来走去,拿着手套,又扯又咬,只有那手套能让我头脑保持警醒。我还想到,如果让他们拿走手套,那我就会变成那个剪了头发的叁孙(a Samson shorn)。可能他们也注意到我的眼神了。
  “单只手套根本就没啥用处。”黑护士悄悄对斯皮乐护士说道。“记得泰勒小姐吗,她有串扣子,串在绳上,她还称之为她的小宝贝?哎呀,她宁可拉断手,也要死死抓住个小扣子不松手!”
  于是他们让我留着那手套;然后我软绵绵地站着,由他们给我穿衣裳,一直担心他们会改了主意。
  那些衣裳都是疯人院的东西。紧身褡上用挂钩取代了带子,我穿上太大了。——“别放在心上。”他们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胸部如小船般起伏不止。“宽松一点好给你长身体嘛。”
  那衣裳原本是花格子的,可颜色都掉得差不多了。袜子也太短,像是男式的。鞋子是一双胶鞋。
  黑护士把那些衣物套到我身上,说道“都给你,灰姑娘。”然后,上下打量着我:“好了!给这些衣裳一包,你简直可以象个球一样在里面晃荡啦!”
  他们又哈哈大笑,笑了好半天。然后他们是这么来的。他们让我坐在椅子上,帮我梳头,把我头发辫成几条辫子;又拿出针和棉线,将辫子扎在头上。
  我一挣扎,黑护士便说,“要么这样,要么剪掉。不管怎么搞,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让我瞧瞧,”斯皮乐护士说道。她扎好了辫子,有两三回,好象不经意地,将针头扎到我头皮上。那又是个没法看到伤痕的地方。
  于是,坐在他俩中间,他们将我收拾停当。然后他们将我带到我的病房。去病房的路上,他们说,“注意,现在,你要牢记你的规矩。再敢乱甩脑袋,我们就把你送回包间,或者给你泡个澡。”
  “这不公平!”我说道。“这太不公平了!”
  他们摇撼着我,并不作答。于是我陷入沉默,又开始仔细留心他们带我走的路线。我心里也慢慢变得恐惧起来。以前,我头脑里有个疯人院应当如何如何的概念——从画片还是戏剧里看来的;而现如今,这地方实在不象疯人院。我心想,“他们先带我去的是医生护士住的地方。现在他们要带我去疯子住的地方了。”我想,我认为那应该是个象地牢,或者监狱的地方。
  不过,我们只是走过了条条发黄的通道,穿过一扇又一扇浅黄色的门,我看看周围,看到些零碎的事物——诸如,原本是普通无奇的铜灯,火苗上头却包着粗粗的铁丝;门上的门闩挺别致,却装着难看的锁。墙壁上装着把手,随处可见,看上去好象,只要你扳一下,这把手就能叫响铃铛。
  最后,这玩意让我一下回过味来,这里确而其实,是个疯人院;这房子以前曾经是一座普通的绅士宅院;那些墙上曾经挂过画和镜子,地板上铺过地毯;但是到了当时,这房子已经完全让给了疯女人们——这房子就好象如同一个聪明英俊的人,以其特有的方式,自己疯掉了。
  我战栗不止,不由放慢了脚步,随即险些跌倒。脚下的胶鞋穿上了就不好走路了。
  斯皮乐护士戳了我一记,说道,“来吧,”
  “我们去哪一间?”另一个护士望着众多房门问道。
  “十四号。我们到了。”
  所有的房门上都铆着一块小牌子。我们在一扇房门前停住,斯皮乐护士敲了一下门,然后将一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起来。钥匙是把普通钥匙,闪着光,因为经常用。她口袋里有条链子拴着这把钥匙。
  她带我们进去的房间,可不是一般的房间,而是用木板墙在另一个房间中隔出来的屋子。——因为,正如我说过的,这房子早就被人切割得零星细碎,早就被逼疯了。
  木板墙上端镶着玻璃,好让光线从玻璃之外的一扇窗户里透进来,不过这房间自己并没有窗户。空气挺憋闷的。房里有四张床,还有一张给护士睡的吊床。三张床边上已经有人了,他们正在穿衣裳。还有一张床空着。
  斯皮乐护士带我走到那张空床前,说道,“这就是你的床了,” 那张床跟护士的吊床挨得很近。“想在这儿耍什么古怪的花招,培根护士都一目了然。对吗?培根护士?”
这就是那间病房的护士。“噢,是的。”她说道。她点点头,搓了搓手。她有某种小毛病,让她的手指头又红又肿,像香肠一样——一种倒霉的小毛病,我猜想,专找跟她名字一样的人——她喜欢经常搓手。
  她跟别的护士一样,冷冰冰地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跟他们一样,她也说道,“挺年轻的,不是吗?”
  “十六。”黑护士说道。
  “十七了。”我说道。
  “十六?要是没有贝蒂,那我们真要叫你小毛头了。瞧这儿,贝蒂!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姐,看,跟你差不多大呢。我说她肯定能在楼梯上飞快地跑几个来回呢。我说她肯定手脚麻利,很会做事,嗯?贝蒂?”
  她叫的是站在我对角床旁边的女人,这女人正将横在将军肚上的衣裳往下拽。起先我以为她是个姑娘;但当她转过身来,给我看到她的脸,我看到她发育得很好了,却是个傻子。她神色烦乱地望着我。护士们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我发现,他们多多少少地,都把她当成佣人使唤,这正合他们的嘴脸(as they would),他们还让她去做各项日常杂务;虽然她是———如果你能相信——某个非常显赫的家庭的女儿。
  听到护士们的笑声,她迅速低下脑袋,也不忘偷偷瞄几眼我的脚——好象真的要亲眼看看,我的脚能有多利索。最后,另外两个女人中的一位轻轻说道,“别听他们的,贝蒂。他们就是要惹你生气。”
  “谁跟你说话了?”斯皮乐护士立即说道。
  那女人嘴巴动了动,她又老又瘦小,两颊异常苍白。她与我对视一眼,目光随即转向别处,好象挺难为情的。
  她似乎是个全然无害的人;不过我看看她,又看看贝蒂,再看看旁边的另一个女人——她站在那儿,目光茫然,拽着面孔前面的头发——而我一想到,就我所知,他们可能会非常狂躁;我到了这儿,被逼无奈与他们共处一室。
  我走到护士面前,说道,“我不会待在这儿。你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们不能?”斯皮乐护士说道。“我认为我们清楚规章制度。
  “可是那都搞错了!”
  培根护士打了个哈欠,又转转眼珠。黑护士叹息道,“来吧,莫德,闹够了。”
  “我不叫莫德,”我答道,“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是莫德.瑞富斯!”
  她跟培根护士对视一眼。“听到没?到时候,她还要这么讲。” 培根护士的手指指节蹭蹭屁股。
  “不喜欢好好说话是吗?”她说道。“可真不知羞耻!说不定她会喜欢当护士的感觉。瞧着吧,她该多喜欢当护士。虽然当护士会把她又白又嫩的小手弄粗了。” 她两手还在裙子上摩擦不停。她盯着我,我也盯着她。我的手看上去跟莫德的差不多。我把手藏到身后。说道,“我手长得这么白,只不过因为我服侍过一位小姐。就是那个小姐耍了我。我——”
  “服侍了一位小姐!”护士们又哈哈大笑。
  “得了吧,再别说鬼话了!我们有好多姑娘,整天以为自个儿是公爵夫人。我还从没见过有谁以为他自个儿是公爵夫人的女仆呢!笑死我了,这可真稀奇,真稀奇啊。我们早就该把你派到厨房去,再给你发一套干活儿的家什(give you polish and a cloth)。
  我跺着脚叫道,“操你妈的!”
  一听这话,他们不笑了。他们抓住我,摇晃着我;斯皮乐护士又给了我一记耳光——正打在上回她打到的地方上——虽然没用太大力气。我猜想,她以为旧伤能掩盖新伤。
  那个苍白的老妇人见她打了我,不由尖叫一声。贝蒂,那个稀里糊涂的姑娘,也开始叨叨。
  “行了,你现在把他们都招起来了!”斯皮乐护士说道。“到医生查房时间了,要查好久的。” 她又摇晃我,然后放开我,任我踉踉跄跄地歪到一边,她好整理她的围裙。
  对他们来说,医生就是皇上。培根护士走到贝蒂身边,凶巴巴地要把她的眼泪吓回去。
  黑护士跑到老妇人面前。“你这个家伙,再不要系纽扣了!”她挥舞着胳膊说道。“还有你,皮瑞斯太太,你马上把头发从嘴巴里拿出来。我不是跟你说过几百次吗,你会把头发吞下去噎住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提醒你,要是你吞了……我们都要高兴死了!”
  我望着门。门敞着,斯皮乐护士忘了,我心里盘算起来,如果我跑过去,能不能跑到门口。
  可是,正在我盘算的当口儿,从隔壁房间——随即,从所有的通道里,从我们经过的所有房间——传来开锁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护士们的抱怨,还有奇异的尖叫声。某处有个铃铛叮叮叮响起来。那是个信号,表示医生们要来了。
而我当时心想,无论如何,我得为我自己选择了站在那儿,跟克里斯蒂医生轻轻说几句话,而不是选择穿着双胶鞋,从他身上奔过去,来找个更有力的理由。
  我靠近床,膝盖贴到床边上,好让我的腿不再哆嗦;我还想到我的头发,想整理一下——那一刻,全忘了我的头发都扎在头上呢。
  黑护士走开了,跑了。我们剩下的人都静静地站着,聆听着医生的脚步声。斯皮乐护士冲我摇摇手指头。“你当心你的脏舌头,你个荡妇,”
  我们等了大概十分钟,这时走廊里出现一阵动静,克里斯蒂医生和格里夫斯医生快步走进房间,二人都低头看着格里夫斯医生笔记本。
  “亲爱的女士们,早上好,”克里斯蒂医生抬起头说道。他先走到贝蒂身边。“你好,贝蒂。好姑娘。当然,你想吃药了。” 他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块糖。她接过糖块,行了个屈膝礼。
  “好姑娘,”他又说道。然后,走过她身边:“皮瑞斯太太。护士告诉我,你老是哭个不停。这样可不好。你丈夫会怎么说呢?满怀哀愁地想念你,会令他高兴起来吗?嗯?还有你的孩子们?他们会怎么想?”
  她小声回答:“我不知道,先生。”
  “嗯?”
  他抓着她的手腕,一直在跟格里夫斯医生窃窃私语,最后格里夫斯医生在本子上记了几句。
  然后他们走向那个苍白的老妇。
  “威尔森小姐,今天你要跟我们发什么牢骚?”克里斯蒂医生问道。
  “没牢骚,都是老生常谈。”她答道。
  “好了,我们已经听了好多遍了。你不必重复了。”
  “想有点纯净的空气。”她飞快地说道。
  “好的,好的,”他望着格里夫斯的本子。
  “还要有益健康的食物。”
  “只要你品尝一下,威尔森小姐,你就会发现这些食物足够有益健康了。”
  “冰冷刺骨的水。”
  “那是一种补品,专补,这个你明白的,威尔森小姐。”
  她嘴唇动动,两腿晃了晃,随后,她忽然大叫一声:“都是贼!”
  我给这声音吓得跳了起来。克里斯蒂医生盯着她。“够了,”他说道。“想想你的舌头。你舌头上有过什么东西?”
  “贼!恶魔!”
  “你的舌头,威尔森小姐!我们在上面加了什么?嗯?”
  她动动嘴巴;过了一分钟,说道:“缰绳。”
  “这就对了。缰绳。非常好。拴紧一点。斯皮乐护士——” 他转身,将护士叫到身边,轻轻对她说了几句。
  威尔森小姐双手放在嘴上,仿佛在体味一根链条;再一次地,她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她双手颤抖着,似乎颇为羞惭。换了别的时候,我会为她感到难过;可是眼下,如果他们让她躺下,再有十个象她这样的女人都躺到地上,再跟我说,我得跨过他们的身子,才好出去,那我鞋子也得跑掉了。
  我一直等到克里斯蒂医生指点完护士,我舔舔嘴唇,探着身子说道,“克里斯蒂医生,先生!”他转过身,径直朝我走来。
  “瑞富斯太太,”他抓住我的手腕,笑也不笑。“你还好吗?”
  “先生,”我说道,“先生,我——”
  “脉搏太快,”他轻轻地对格里夫斯医生说道。格里夫斯医生便将这句话记下来。他转去过背对着我。“看到你脸上的伤,我很难过。”斯皮乐护士抢在我前面开口说道,“克里斯蒂医生,她一发病,就自个儿往地上撞。”
  “啊,是的。你看到了,瑞富斯太太,你所在的这个地方环境之暴力,之暴躁。我希望你睡得还好?”
  “睡觉?不,我——”
  “亲爱的,亲爱的。我们可不能这样。我会让护士给你一剂药的。不睡觉,你永远都好不起来。”
  他对培根护士点点头。她点头回应。
  “克里斯蒂医生,”我说道,我声音更响了。
  “现在脉搏加快了。”他喃喃道。
  我抽回手。“你能听我说一句吗?你带我来这儿,完全搞错了。”
  “是这样吗?”他眯缝起眼睛,死盯着我的嘴巴。“我想,牙齿够坚固了。不过,牙床可能烂了。——如果你的牙床开始令你不适的话,你必须告诉我们。”
  “我不会待在这儿,”我说道。
  “不待在这儿?瑞富斯太太?”
  “瑞富斯太太?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怎么会是瑞富斯太太?我站在旁边,眼看着她结了婚。你来了,听了我的话。我——”
正是如此,”他慢慢说道。“你告诉我你多么担心你家小姐的健康;你多么希望她能安静地生活,远离伤害。因为有时候,从他人的行为中获取便利,比从我们自身的行为中获取便利,要更容易一些。我们非常理解你,瑞富斯太太。”
  “我不是莫德.瑞富斯!”
  他伸出一根指头,简直要笑起来了。“你还不准备承认你就是莫德.瑞富斯。嗯?这确实是件让人为难的事儿。等你准备好了,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的工作就完成了。到时候再——”
  “你不能把我关在这儿。你不能!你把我关在这儿,而那些个邪恶的骗子——”
  他双臂交抱。“哪些个邪恶的骗子?瑞富斯太太?”
  “我不是莫德.瑞富斯!我叫苏珊——”
  “哦?”
  可就在这时,我第一次,动摇了。
  “苏珊.史密斯。”我最后说道。
  “苏珊.史密斯。是——哪里人,格里夫斯医生?是梅费儿,威尔克街的人?”我没回答。
  “说呀,说呀,”他继续说道。“这就是你全部的幻想,不是吗?”
  “这是绅士的幻想,”我脱口而出。“那个恶魔——!”
  “哪个绅士,瑞富斯太太?”
  “理查德.瑞富斯”
  “你的丈夫。”
  “她的丈夫。”
  “啊。”
  “是她的丈夫,我跟你说!我亲眼看着他们结婚。你可以去找主持婚礼的教区牧师。你可以去问克里姆太太!”
  “克里姆太太,就是供你借宿的那位女士?我们跟她详细地谈过。她非常惋惜地告诉我们,在她家里,忧郁的情绪悄悄降临到你身上。”
  “她说的是莫德。”
  “当然。”
  “她说的是莫德,不是我。你把她找来。你让她看看我,到时候再听听她怎么说。找认识我和李莫德的人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找斯黛尔太太来,她是布莱尔的管家。找李老先生来!”
  他摇摇头。“你不会是以为,”他说道,“难道你不觉得,人们认为你的丈夫肯定认得你,你舅舅也同样认得你?还有你的女仆?她站在我们面前,说起你,她哭个不停。”他压低了声音。“你把她怎么着了,嗯?把她逼成那样?”
  “噢!”我双手绞在一起说道。(“快看她的脸色变化,格里夫斯医生,”他柔声说道。)“她哭鼻子,是要骗过你们!她什么都不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戏子!”
  “女戏子?你的女仆?”
  “李莫德!你没听到我说话吗?李莫德和理查德.瑞富斯。他们把我送到这儿——他们骗了我,他们耍了我——他们让你以为我是她,她是我!”
  他又摇摇头,眉毛拧紧了;又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他缓慢而又轻松地说道:“可是,我亲爱的瑞富斯太太,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个力气?”
  我嘴张了张,随即又闭上。因为,我能说什么呢?我仍旧以为只要我告诉他真相,他就会相信。可是真相是我处心积虑地要谋取一位女士的财产;我还装扮成佣人,而我其实是个小偷。
  经过包间的那一夜,我已惊惧交加,疲惫非常,伤痕累累,要不然我肯定能想出一个绝妙的故事。这会儿我压根就没法思考。培根护士搓着手,打了个哈欠。克里斯蒂医生还望着我,脸上带着滑稽的表情。
  “瑞富斯太太?”他说道。
  “我不知道,”最后我说道。
  “啊。”
  他冲格里夫斯医生点点头,二人便抬脚要走。
  “等等!等等!”我叫道。
  斯皮乐护士冲过来。“你叫别人受够了,”她说道,“你在浪费医生的时间。”
  我没看她。我看到克里斯蒂医生转过身去,看到他前面站着那个苍白的老妇人,她手还在擦嘴巴;那个哭丧着脸的女人头发都挡在眼门前;贝蒂,那个傻姑娘,她吃了糖,嘴唇泛着光;我又变的狂躁了。我心想,“我可不在乎他们为了这事把我关进监狱!关着小偷和杀人犯的监狱也比疯人院强!”我说道,“克里斯蒂医生,先生!格里夫斯医生!听我说!”
  “够了,”斯皮乐护士又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医生是多忙的人吗?难道你因为他们都没正事做了,要来听你的废话?回去!”
  我已走到克里斯蒂医生身后,正伸手去抓他的衣裳。“求你了,先生,”我说道,“听我说一句吧。我一直都没有真正坦率地跟你说过。我其实也不叫苏珊.史密斯。”
  他用力想甩开我,侧身看着我,“瑞富斯太太,”他开口了。
“苏珊.钱德,先生。苏珊.钱德,我是——”我本想说,蓝特街;随即想起,我当然不能说出这个地方,因为我担心说了之后,会把警察引到艾伯斯先生的铺子里去。我闭上双眼,摇了摇头。我感觉头脑发热。
  克里斯蒂医生甩开我的手。“你不能碰我的衣裳,”他说道,声音也变得严厉。我又抓住他的衣裳。“我求求你了!只要听我说完,只要听我给你讲出我参与的可怕阴谋,理查德.瑞富斯设计的。那个恶魔!他在嘲笑你,先生!他在嘲笑你们大家!他已经巨款到手了!他有一万五千镑钱!”
  我抓着他的衣裳不放手。我的声音也高亢起来,简直像狗在狂吠。斯皮乐护士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克里斯蒂医生抓着我的手,要扳开我的指头。格里夫斯医生也上来帮他。
  被他们的手一抓,我不由尖叫起来。这时,我觉得我好象真的疯了。不过这只是因为我老老实实说出了真相,心里难过极了,再一想到我被人设计陷害。我尖叫不止,克里斯蒂医生便如像先前一般,拿出他的哨子。有个铃铛响起来,海芝先生和贝特斯先生戴着褐色纸袖套跑过来,贝蒂开始大吼大叫。
  他们又把我带回包间。不过这次他们让我穿着衣裳和鞋子;还给我一大盆茶水。他们关门的时候,我说道,“等我出去了,你们会后悔的!我妈妈在伦敦!她在找我,这个国家的每家每户她都会找到的!”
  斯皮乐护士点点头。“是吗?”她说道,“那么不光是你妈在找,我们这里所有人他妈,也都在找。”她哈哈大笑。
  我觉得那茶水里——茶水味道很苦——肯定下了某种药物。我昏睡了一整天——也可能是两天;等我终于元神归位,我变得蠢头蠢脑的。我任他们架着我,跌跌撞撞地回到那个有几张床的房间。克里斯蒂医生过来巡视,又抓住我的手腕。“今天你冷静多了,瑞富斯太太。”他说道;我喝了药,又睡了一觉,这会儿感觉嘴巴很干,我拼尽全力,抬起粘在牙床上的舌头,回答他,“我不是瑞富斯太太!” 在我说出口之前,他就走了。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头脑又渐渐清楚起来。我躺在床上,使劲地想心事。早上他们就把我们关在房间里,有培根护士在一旁看着,我们就得静静地坐着——要么,如果我们喜欢,就看看书。不过我想,这座房子里有的书,这些女人早就看完了;因为他们都像我一样,光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培根护士坐在那儿,两脚翘在矮凳上。她盯着一本小杂志看,还时不时舔一下她那又红又肥的指头,再翻一页书;时不时地嘿嘿暗笑。
  然后,到了十二点,她丢开杂志,打个大大的哈欠,再带我们下楼吃午饭。会有另一个护士过来帮她。“跟上,跟上,”她们说道。“别稀稀拉拉的。” 我们排着队走。那个苍白的老妇人——威尔森小姐——紧紧贴着我的后背。“别怕那个——,”她说道,“别回头!嘘!嘘!” 我感觉她的呼吸喷到我脖子上。“别害怕,”她说道,“那个汤。”于是我加快脚步,想跟紧培根护士。她领着我们到了食堂。他们在这里敲钟,我们到了之后,又有几个护士带着由她们看护的女人,排在了我们后面。我敢说,这医院里得关了六十几个女人。经过包间的禁闭,此刻对我来说,眼前这群人,既庞大又骇人。他们都穿得跟我一样——我是说穿得不好,不管拿什么时代的时尚眼光来看;这付样子——事实是,有的人头发剪得太短,短到可见头皮;有的人缺了牙,要么就是被人拔掉了;有的人带着划伤和淤青,其余人等穿着帆布的反穿衣或直筒袍——这付样子让他们看起来,比他们原本的面貌还古怪。我并不是说他们不都是疯子,也不是说自有他们的衣着样式。当时,在我眼里,他们好似马蝇一样疯癫。
  可是毕竟,有多少种不重样儿的发疯原因,就有多少个被人欺骗陷害了的人。有些人是真正的疯子。有三两个人,就像贝蒂一样,只是傻子而已。其中一个喜欢骂街。另一个老是抽筋。其余的只是心里悲伤而已:他们走路时眼睛望着地板,一坐下来就把手背到后面,又是嘟囔,又是叹气。我坐在他们中间,吃着端到面前的午饭。如威尔森小姐所说,午饭是汤,我吃的时候,看到她望着我,还点点头;但是我盯不牢她的眼睛,谁的眼睛我都盯不牢。之前我被人灌了药,已经傻掉了,这会儿我回复到某种恐惧的情绪之中——某种因恐惧而生的发热症——出汗,抽搐,狂躁。我望着门窗——我觉得,如果我看到一扇普通的玻璃窗,我定会冲上前钻过去。可是窗户上都钉着铁条。我不知道火灾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房门上装的都是普通的锁,用某种合适的工具,我觉得我能撬开那锁。可我手里什么工具都没有——连发卡也没有——也没有可以制作工具的东西。我们喝汤的汤勺是铁皮做的,软得要命,简直像是橡皮做的。用这玩意,你都扒不动自己的鼻子。
  午饭吃了半个小时。旁边有护士和几个壮汉看着——海芝先生和贝特斯先生,还有一两个人。他们站在墙跟儿,时不时地在餐桌间走来走去。
  有人走近时,我抽搐一下,举起手来说道,“请问,先生,医生在哪儿?先生?我能见见克里斯蒂医生吗?先生?”
  “克里斯蒂医生很忙。”他说道。“安静点。”他继续走着。
  一个女人说道,“现在你看不到医生。他们只有早晨的时候才会过来。你不知道吗?”
  “她是新来的,”另一个说道。
  “你从哪儿来?”先一位问道。
  “从伦敦来。”我说道,眼睛还在找那个壮汉。“不过在这里,他们以为我来自另外一个地方。”
  “从伦敦来!”她大叫道。别的女人嘴里也说:“伦敦!”
  “啊!伦敦!我多么想念伦敦啊!”
  “日子才刚开始呢。这对你来说,很不容易。又这么年轻!你出去吗?”
  我说道,“出去?”
  “你家人是谁?”
  “什么?”那壮汉已转过身,朝着我们走回来了。我又扬起手,招招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对他说道,“先生?我上哪儿能找到克里斯蒂医生?请问你,先生?”
  “安静点!”他又是这句,加快了脚步。
  我身边的女人将手放在我胳膊上。
   “你一定很熟悉,”她说道,“肯辛顿的公园。”
  “什么?”我说道。“没有。”
  “我敢说那些树林都绿意盎然。”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都没见过。”
  “你的家人是谁?”
  那壮汉已走到窗边,然后转过身来,抱着胳膊。我本来又把手举起来了,可这会儿我又放下了。
  “我的家人都是贼,”我满怀悲伤地说道。
  “噢!”女人们都一脸惊异。“奇怪的姑娘……”
  我身旁的那个女人却招手叫我凑近些。“你的钱都不见了?”她低声说道。“我的也一样。不过你瞧这儿。”
  她给我看她的戒指,拴在细绳上,戴在脖子里。金灿灿的,少了些个宝石。
  “这是我的资产,”她说道。“这是我的养命钱。”她将戒指塞进衣领,又摸摸鼻子,点了点头。“我的姐妹们把剩下的都拿走了。不过他们得不到这个!噢!得不到!”
  之后我再没跟别人说话。午餐结束后,护士带我们去了一个小花园,让我们绕着花园走一个钟头。那花园四面都是围墙,有一扇门,也锁起来了。不过,我们可以从门栏杆里看到花园的另一边,那是就是医院所在的院子。那边有很多树木,有些树木离院墙很近。我将这些记在心里。我这辈子还没爬过树呢,不过这能有多难呢?要是我能爬上高高的树枝,我甘愿摔断双腿,也要冒险一跳,只要能跳到自由世界。要是萨丝贝太太没能事先赶过来。
  不过,当时,我也还是以为,我应该跟克里斯蒂医生申明原因。我打算让他知道我有多疯狂。在花园里走到最后,一阵铃声响起。我们被带进屋子,他们让我们在一个大房间里坐着,房里有股煤气味儿,他们称之为客厅,一直坐到午茶时间;然后我们又回到房间,被锁在房里。
  我运转着——仍在抽搐,仍在出汗——一直一言不发。别的女人——伤心的皮瑞斯太太,苍白的威尔森小姐,和贝蒂——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等他们都用完水,我到洗手台前洗了脸和手;等他们都用过牙刷,我才刷了牙;我还将那件可恨的衣裳叠整齐,将睡衣扯到身上;培根护士言语含糊地说完一段祷文,我跟着念了阿门。
  可就在此时,斯皮乐护士拎着一桶茶水走到门口,给我倒了一盆,我接过茶水,却并没有喝下去。等我觉得没别人看见时,我把茶水都泼到地上了。茶水流了一下,便渗到地板缝里。我脚踩在泼茶水的地方,再抬眼一看,看到贝蒂正望着我。
“弄得到处都是,”她大声说道。她声音像男人一样。“不学好的东西。”
  “不学好的东西?”培根护士转过身来说道。“好了,我知道说得是哪个。上床去。快点!快点!你们全体。上帝保佑我,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她会像个发动机一样,轰轰隆隆不停呼喝。那边所有的护士都会。而我们则必须安安静静的。我们必须静静地躺着。如果我们静不下来,他们就过来掐我们,或者赏我们一记耳光。——“你,莫德。”第一个晚上,听见我辗转反侧又瑟瑟发抖,培根护士说道,“不要动了!”
  她坐着看杂志,她那盏灯的光刺得我眼晕。甚至,过了好几个小时之后,等她放下杂志,摘掉围裙,脱了衣裳,钻进了被窝,她还是让那盏灯亮着,这样一来,如果我们夜里有什么动静,她就能看见我们了;她上了床就睡着了,还扯起了呼噜。她呼噜的声音好象锉刀在挫铁块一样,让我的思乡病比以往更甚。
  她上了床还带着她那串钥匙,人睡着了,钥匙链就系在脖子上。
  我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莫德的那只白色手套,不时地将指头套儿放进嘴里,想象着里面还有莫德轻柔的手;我不停地咬啊咬。不过最后,我还是睡着了;等第二天早上,医生们带着斯皮乐护士回来例行巡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克里斯蒂医生给贝蒂发完糖,又花了一分钟,检查过皮瑞斯太太和威尔森小姐,便说道,“瑞富斯太太,还好吗?”克里斯蒂医生说道。
  “我头脑非常清楚。”我说道。
  他看着他的表。“好极了!”
  “克里斯蒂医生,我请求你——!”
  我低下头,又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将我的故事告诉了他,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我怎么不是莫德.瑞富斯,却只是通过一个卑劣的骗局,才到了他家里;理查德瑞富斯当时是如何利用我,让我到布莱尔,当了李莫德的女仆,这样我就能帮他把她娶到手,这之后呢,再把她扮成个疯子。他们又是如何蒙骗我,搞到了她的财产,钱全归了他们俩。
  “他们玩弄了我,”我说道,“他们也玩弄了你!他们在嘲笑你!你不相信我的话吗?到布莱尔找个人来!把他们结婚那间教堂的牧师找来!把教堂里的那个大本子找来——你会看到他们的名字就写在本子上,那旁边就是我的名字!”
  他揉揉眼睛。“你的名字,”他说道。“苏珊——现在你说你叫什么?——钱德?”
  “苏珊——不!”我说道。“不在那个本子上。是苏珊.史密斯,是在那儿。”
  “又是苏珊.史密斯!”
  “只是在那里才叫这个名字。他们让我叫这个名字。是他教我这么干的!你不明白吗?”
  可此时,我都快哭出来了。克里斯蒂医生的脸色开始阴沉下来。“我已经让你说得够多了,”他说道,“你越来越激动了。我们可不能这样。我们必须冷静,任何时候都必须冷静。你的这些个幻想——”
  “幻想?上帝救救我,这是最清楚不过的真相!”
  “是幻想,瑞富斯太太。要是你能听听你自己说的昏话!卑劣的阴谋?哈哈大笑的恶棍?谋夺家产?姑娘被打扮成疯子?都是可怕幻像的素材!我们有个词语描述你的病,我们称之为一种审美要求过高症。你家人纵容你,让你身心过分沉迷于文艺作品;还激活了你体内产生幻想的器官。
  “激活?”我说道。“过分沉迷?文艺作品?”
  “你看得书太多了。”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当我见他转身要走,便说道,“上帝救救我吧,要是一行字里边,我能认出两个大字!说到写字——给我一根铅笔,我给你把我的名字写下来;这辈子我也就会写这两个字了,虽然你让我坐下来,逼我写了一年!”
  他已抬脚走向门口,格里夫斯大夫紧跟在他后边。
  我的话音停住了,因为斯皮乐护士一把抓住了我,不让我跟上前去。“你怎么敢对着医生的背影乱讲话!不准推我!我说你也疯够了,好回去住包间了。克里斯蒂医生?”
  可是,克里斯蒂医生并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到门口转过身来,手抚胡须,以一种新奇的目光望着我。他看一眼格里夫斯医生,轻轻说道,“其实,这能让我们看到,妄想症的程度;甚至可以帮她从妄想中惊醒过来。你觉得呢?没错,给我一张纸。斯皮乐护士,放开瑞富斯太太。瑞富斯太太——”
他走回到我身前,递给我一小片纸,那是格里夫斯大夫从他本子上撕下来的。然后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准备给我。
  一见那铅笔尖,斯皮乐护士便说道,“当心她,先生!她是个狡猾的家伙!狡猾着呢!”
  “很好,我看到了,”他答道。“不过我真的不认为她要伤害我们。你会吗?瑞富斯太太?”
  “不会的,先生,”我接过铅笔,抓在手中,不住震颤。他望着我。“我觉得,你现在可以拿得更稳。”他说道。
  我手动了动铅笔,铅笔掉落在地。我捡起来。“当心她!当心她!”斯皮乐护士又说道,她随时要扑上来抱住我。
  “我不习惯拿铅笔。”我说道。
  克里斯蒂医生点点头。“我想你也是。来,在这张纸上给我写一句话看看。”
  “我不会写。”我说道。
  “你当然会写。坐到床上去,把纸放在膝盖上。我们就是那样坐着写字的,不是吗?你知道是这样的。好了,给我写你的名字。你至少写得出这个。你也跟我们说过。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写下来了。纸都被铅笔头戳破了。克里斯蒂医生盯着,见我写完,便将纸拿过去,拿给格里夫斯大夫看。他们皱起了眉头。
  “你写的是苏珊。”克里斯蒂医生说道。“为什么这么写?”
  “这就是我的名字。”
  “你写得糟糕透了。你这样写是有意的吧?行了。”他把那张纸还给我。“就按照我刚才要求的,给我写一句话看看。”
  “我不会写!我不会写!”
  “不,你会写。那么就写个字吧。给我写写这个。写:speckle。”
  我摇摇头。“写吧,写吧。”他说道,“这个词并不难。你知道第一个字母怎么写,刚才我们都看到了。”
  我又犹豫一下。然后呢,因为他死死盯着我——还因为,在他身后,格里夫斯医生、斯皮乐护士和培根护士,甚至连皮瑞斯太太和威尔森小姐,都歪着脑袋,等着看我写字——我写了个S。于是我心一横,把后面的字母蒙出来。我写啊写,那个词在我笔下越写越长。
  “你还是用力太重,”克里斯蒂医生说道。
  “我有吗?”
  “你心里明白。你写的字都乱了,一塌糊涂。这是什么字?我觉得,这是你头脑里的幻像之一。现在,我是不是要这么理解,你舅舅——我想,是一位学者?——会赞赏这种字迹,就出自他助手的手笔?”
  这是我的关键时刻。我浑身颤抖不止。然后我望着克里斯蒂医生的眼睛,尽全力使声音平稳:“我没有跟我同族的舅舅。你是说李老先生。我敢说他外甥女莫德能写出一手好字;可是你瞧,我不是她。”
  他轻磕着下巴。“那你,”他说道。“是苏珊.史密斯,或者钱德。” 我又是一阵战栗。“先生,那正是我!”
  他沉默了。我心想,有了!我如释重负,差点没乐晕过去。这时他转过头去,对格里夫斯医生摇摇头。“很彻底,”他说道。“不是吗?我相信,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妄想症。妄想症状甚至扩散到了运动机能,影响了运动功能。我们正是要阻断这种扩散。我们必须研究一下,研究出治疗方案。瑞富斯太太,如果不介意,请把铅笔还给我。女士们,日安。”
  他从我手中抽回铅笔,转身而去。格里夫斯大夫和斯皮乐护士跟着他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培根护士锁上房门。我眼见着她转动钥匙,仿佛给她打了一顿,或推倒了似的: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她嘴里啧啧有声——不过,在那座房子里,他们已经对眼泪习以为常,看到个女人坐在餐桌旁,眼泪掉进眼前的汤里,或者在花园放风的时候哭得没了人样儿了,根本不算什么事儿。她啧着啧着就打了个哈欠。她盯着我,然后又看向别处。她坐在椅子上,搓着手,脸上的肉抽搐着。“你以为你苦死了。”她说道,不知是我还是对我们大家。“给你试试这些关节——这些指头。这才是酷刑,跟涂了芥末一样。这才是酷刑,跟鞭子抽过一样。噢!噢!上帝保佑我,我觉得我要死了!快,贝蒂,帮你可怜的老护士表现得好一点,去把我的药膏拿来,好吗?”
  她手里还拿着钥匙串儿。一见那串钥匙,我嚎得更凶了。她挑出一把钥匙,给贝蒂拿到护士的橱柜旁,贝蒂打开柜门上的锁,拿出一罐油膏。那油膏是白色的凝固体,象猪油一样。贝蒂坐下来,挑了一小点,开始往培根护士那肿胀的手指头上抹油膏。培根护士痛的一缩身子。随后一声叹息,她神色慢慢缓和下来。“就这里!”她说道;贝蒂听了不由吃吃窃笑。
 我转过头,将脑袋埋在枕头里,闭上双眼。如果说,那房子是地狱,培根护士是恶魔,贝蒂是她身边的小鬼,那我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我哭啊哭,一直哭到哭不动了。这时,我床旁边传来一阵动静,然后有人说话了,语声非常温柔。“好了,我亲爱的。你可再不能哭了。” 说话的是那个苍白的老妇,威尔森小姐。她把手伸给我。我见了,不由一缩。“啊,”于是她说道。“你怕我,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不是正常人。在这儿你会慢慢习惯这些的。嘘!别说话。培根护士看着呢。嘘!” 她从袖子里拽出一块手绢,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可以拿去擦掉脸上的泪水。
  那是块黄色的旧手绢,不过挺软和;手绢的那种柔软,还有她脸上的善意——她是个疯子,自从我来到这儿,她是第一个向我表现出善意的人——让我又开始大哭。
  培根护士看过来。“我看着你呢,”她对我说道。“别以为我没看到。”说完就又靠到椅子上,贝蒂还在往她手指头上抹油膏。
  我轻轻地说道,“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在家里也这么爱哭。”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威尔森小姐答道。
  “我只是非常害怕他们会一直把我关在这儿。我被关在这里,真是大错特错,他们说我疯了。”
  “你千万得稳住心神,这座医院不像别的医院那么严格。不过也不是特别好的那种。比如说,这个屋子里的空气,我们必须呼吸到的,跟牛棚里的臭气一样。还有饭菜。他们叫我们女士们,可是那饭菜——充其量只能说是粥!——拿给园丁的儿子吃,我见了都会脸红。”
  她的声音大了些。培根护士又看过来,瘪了瘪嘴。“我很高兴看到你脸红,你个白无常!”
  威尔森小姐嘴巴动了动,一脸尴尬。“一个说法,”她对我说道。“说我脸色苍白。如果我告诉你,这里的水里有种物质,跟粉笔有点关系,你会相信我吗——?不过,嘘!一句也别说了!”
  她挥挥手,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特伤心,我的心一沉。等她挥动的手落下,我问道,“你来这儿很久了吗?”
  “我想——让我想想——我们对季节流逝所知甚少……我应该说,很多年了。”
  “二十二年,”培根护士还在听我们说话。“因为你的确是个老病号——不是吗?——从我年轻的时候,刚来到这儿,你就是老病号了。有十四年了,到今年秋天。——啊,使点劲儿,贝蒂,就那儿!好姑娘。”
  她拉长了脸,嘘出一口气,眼睛闭上了。我满怀恐惧地想,二十二年!——这想法肯定表现在我脸上了,因为威尔森小姐说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你也会待这么长时间。皮尔斯太太每年都来;不过,等她发病发得最厉害的时候一过去,她丈夫就又把她接回去。是你丈夫,我想,在你文件上签字的吧?是我兄弟把我关在这儿的。不过男人们可以不需要姐妹,还是需要妻子。”她的手抬起来。“如果我能够,我会说得更直白。我的舌头——你明白的。”
  “那个,”我说道,“送我来这里的男人,是个非常可怕的恶棍;他只不过假装是我丈夫。”
  “这可真难为你了。”威尔森小姐摇摇头,叹道。“这是最倒霉的。”
  我摸到她的胳膊。我沉下去的心,此时像小船似的又浮起来了——如此有力,让我异常疼痛。
  “你相信我的话,”我说道。我看看培根护士;而她已睁开眼睛,正听我说话呢。“可别当真啊,”她说道,话音舒适自在。“威尔森小姐相信一切无稽之谈。现在只需要问问她,月亮上住着什么人(creatures)。”
  “我咒你!”威尔森小姐说道。“我是当私房话讲给你听的!——你看到吧,他们如何损毁我的心志。——我兄弟是不是一周付你们一个几尼,专让你们辱骂我诽谤我?都是小偷!都是恶魔!”
  培根护士站起身,两手捏成拳头,作势要打,威尔森小姐却又默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道,“威尔森小姐,关于月亮,你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凭什么你不能那么想呢?不过,当我跟你说我是被骗子骗到这里,我说我脑袋里神志非常清楚时,我说的全是真话。克里斯蒂医生会发现这一点的,很快。”
  “我希望他会发现,”她答道。“我肯定他会的。可是你知道,签字接你出去的人,必须是你丈夫。”
 我瞪着她。然后我又看看培根护士。“是真的吗?”我问道。培根护士点点头。我又开始哭。“那么,上帝救救我吧,我完蛋了!”我哭道。“因为那个混蛋永远永远也不会签字!”
  威尔森小姐摇摇头。“很难!很难!不过,说不定他会来探视,就改了主意呢?他们必须让我们会见我们的探视者,你知道;这是法律。”
  我抹抹脸。“他不会来的。”我说道。“他知道,要是他来了,我会杀了他!”
  她目露恐惧,看看周围。“在这儿,你可千万别说这些话。你得乖乖的。你不知道吗,他们有好多办法把你抓起来,把你捆起来——他们有水——”
  “水,”皮瑞斯太太声音颤抖着,喃喃自语道。
  “够了!”培根护士说道。“还有你,玛菲特小姐(Miss Muffet)”——她说的是我——“不要再刺激她们了。”她再次挥挥拳头。
  于是,我们都陷入静默。贝蒂抹油膏,又忙了一两分钟,然后将罐子放在一边,回到床上去了。威尔森小姐弓着脖子,目光变得暗淡。皮瑞斯太太头发盖在脸上,时不时从头发后面发出嘟囔声或呻吟。
  从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我想起了艾伯斯先生的姐姐。我想起了家里的一切,家里的每个人。我又开始出汗。突然间我觉得,我的感觉跟一只苍蝇被蜘蛛丝缠住时感觉一样。
  我站起身来,从这面墙走到那面墙,再折回来。“要是有扇窗户就好了!”我说道。“要是我们能看到外面就好了!”然后:“要是我从来就没离开镇子就好了!”
  “你能坐下来吗?”培根护士说道。
  然后她口吐怨言。房门上传来敲门声,她必须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应门。来者是另一个护士,拿着一张纸。我等到他俩的脑袋挨到一块儿了,才偷偷摸摸凑到威尔森小姐身边。绝望开始令我鬼鬼祟祟。
  “听我说,”我轻轻说道。“我必须出去,尽快出去。我在伦敦有家人,他们都有钱。我妈妈还在。你来这儿这么久,你肯定知道办法。是什么办法?我会给你叉子做报酬,我发誓。”
  她望着我,然后身子缩回去。“我希望,”她以寻常口气说道,“我希望你不会以为,我家里把我教养成那种小声小气说话的姑娘了吧?”
  培根护士环顾四周,瞪着眼睛。“你,莫德,”她说道,“你在干什么?”
  “说悄悄话呢,”贝蒂用她又粗又哑声音说道。
  “说悄悄话?好吧!我会跟她说悄悄话的。回你床上去,别烦威尔森小姐。我就不能转过去一分钟,转过去你就要跳出来招惹别人?”
  我觉得她猜到我刚才想逃跑。我回到床上。她跟那个护士站在门口,跟那个护士小声说着什么。那个护士耸耸鼻子。然后他们俩望着我,目光同此前其他护士看我的眼神一样,冷冰冰的,满是厌恶。当然,那会儿我还是太过无知,并不了解那厌恶的目光究竟意义何在。可是上帝救救我吧!——因为我马上就知道了。
  第十五章
  然而,直到那会儿,我还是没花心思去想其中奥妙;因为我仍旧觉得,我能出去。甚至过了一周,又过了一周,我还是这么想。到最后,我仅仅是意识到,我必须放弃想法,以为克里斯蒂医生会是那个释放我的人——因为,如果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坚信我是个疯子,那么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说的任何话,似乎都只会令他以为我疯得更厉害了。更糟糕的是,他仍旧死死坚持他的观点,认为我是治得好的,我自己也再次意识到,要是我学过写字就好了。
  “你以前学术工作做得太多,”有一回巡视,他说道,“而这正是你抱怨的原因。不过有时候,我们医生必须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手段。我是说,再让你做些学术工作,好让你复原。瞧这儿。” 他给我带来一包东西,包在纸里。是一块石板和粉笔。“你应该坐下来,把石板放在面前,”他说道,“今天完成前,你要给我把名字写出来。记住!要书写整齐。我是说,要写你的真名。明天你就给我开始写你日常生活的记录;接下来的日子你就每天写一点。随着运笔机能的恢复,你理性思维机能的功用也会得以恢复。”
  于是,他让斯皮乐护士将我按在椅子上,粉笔塞给我,让我连着写了几个小时。当然喽,我什么都写不出,粉笔都捏出粉末了——也有一段被我手掌上的汗弄潮了,在手里直打滑。这时他就会回来,一见那石板还空空如也,便拧着眉毛,大摇其头。他让斯皮乐护士跟着他,“你一个字也不写?”她会说。“这儿的医生把时间都花在你身上,都想让你好起来。我说你这个样子,可真不识抬举。”
  他一走,她就摇晃我。我要是哭喊诅咒,她就摇得更用力。她可以把你摇晃到让你以为,你的牙齿都要叮叮当当从嘴巴里掉出来了。她能一直摇晃你,直到把你晃晕了。——这时她会使个眼色,告诉别的护士,“抓紧不放松,”别的护士就哈哈大笑。他们讨厌病人。他们讨厌我。他们觉得,我用天生的态度语气跟他们讲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戏弄他们。我知道他们看出来,克里斯蒂医生特别注意我,虽然打着法律的幌子。这让别的病人也讨厌我。只有疯子威尔森小姐时不时对我好一下。
  有一回,她见我对着石板哭泣,便趁培根护士转过身的当儿,过来帮我把名字写了出来——我是说,莫德的名字。可是,尽管她是出于好意,我还是希望她别这么干;因为,等克里斯蒂医生来了,他一见那名字,便面露微笑,叫道,“写得好,瑞富斯太太!现在我们成功了一半了!”
  等到第二天,我又什么都没写出来,只画了些鬼画符的东西,他当然认为我在装模做样。“不要给她吃午饭,培根护士。”他柔声说道。“等她写出来了,再给她吃。”于是,我就写:苏珊,苏珊——我写了五十遍。培根护士给我一巴掌。斯皮乐护士也来了一巴掌。克里斯蒂医生摇头不止。他说我的病情比他原先料想的严重,需要运用另外一种治疗方法。他给我开了几剂碳酸——让护士抓着我,由他往我嘴里灌。
  他说起找个赤脚医生来,帮我脑袋放放血。这时候,医院来了个新病人,她什么都不会说,只会说一种自创的语言,她说那种语言是蛇语。她来了之后,他就把全副时间都放在她身上了,拿针扎她,把纸袋吹起来放在她耳后,忽然拍破,还用开水烫她——他是在寻找让她魂魄归来的办法,好令她开口说人话。
  我真希望他能一直一直地扎她烫她,碳酸都快把我呛死了。我还害怕赤脚医生。他把我丢在一边,对我来说,能给我更多时间,坐下来好好谋划我的逃跑大计。因为我心里别的什么都不想,就光想这事儿了。到六月份了。我是五月里的某一天来到这儿的。不过我仍旧心有余力,去观察房子的布局,研究门窗,探寻薄弱环节;培根护士每回掏出她那串钥匙,我都留心瞧着,看各把钥匙派什么用场。我看到,所有病房上的锁和走廊门上的锁都看到了,有一把钥匙能开所有的门。
  要是我能从护士手里把那把钥匙顺过来,就能逃跑了。我有把握。可是那钥匙链很粗;每个护士都把钥匙看得很紧;而培根护士——她对我的诡计多端已有警惕——又是其中看的最紧的一个。只有当她想从橱柜里拿什么东西时,才会把钥匙交给贝蒂;过后就立即收回,收进口袋里。每回见她如此,我都会因绝望的恼怒,而混身颤抖。
  这太难办了,就因为一把钥匙——一把普通的小钥匙,我——还有全世界的人!——就得被他们关押着,如此卑贱,如此漫长,远离属于我的一切。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钥匙,只是一把普通钥匙,上面有四条凹槽,给我合适的钥匙坯和锉刀,我知道我就能够,不消眨眼的工夫,配出来一把。
我盘算着此事,一天要想几百遍。洗脸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在小花园里放风的时候想,坐在客厅里,听着病人们嘟囔、哭叫闹,我也在想。躺在床上,护士的灯光刺着我眼,我还在想。
  如果想法是榔头和锄头的话,那我早就自由了,我都逃了几万次了。然而,我的反复盘算却更像是毒药。我的想法太多了,多到令我生了毛病。
  那是一种难以察觉的毛病。它并不像我最初到这儿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地攫住我的身心,让我冒冷汗的恐惧。那是一种慢慢潜入我体内的痛苦,如此缓慢,已成为这座医院的固定节目——就好象墙壁的颜色,午饭的味道,哭声和尖叫声。我也没感觉到这毛病正折磨着我,等我知道了,也晚了。
  我还在别人说我头脑正常,跟每一个同我说话的人说——我是给弄错了,才进来的——我不是莫德。瑞富斯太太,必须立即放我出去云云。可是我说的太唠叨了,慢慢地,那些话变得无比顺溜——就好象硬币用多了,表面就磨光了。
  终于有一天,我跟一个女人一起在花园里放风,又说起这话;那女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曾经,也想着一模一样的事,”她和善地说道。“可是你瞧,我恐怕你来的时候,就肯定是疯了。我们所有人都有些古怪的事。你只需要看看周围。你只需要看看你自己。” 她笑了——可是,跟先前一样,她微笑中带着怜悯;然后她继续走。我却停下了脚步。我都没想过,我也说不出有多长时间了,在旁人眼里,我得是个什么形象。
  克里斯蒂医生不用镜子,他怕镜子碎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面孔还是在克里姆太太家——是在克里姆太太家吗?当时,莫德硬要我穿她那件蓝色的丝绸裙子——是蓝色的?还是灰色的?——还举着小镜子。我双手捂住眼睛。那件裙子是蓝色的,我很肯定它是。哎呀,他们把我拖进疯人院的时候,我正穿着那件裙子呀!他们已经把那件裙子拿走了——还拿走了莫德母亲的包,和包里面所有的东西——发刷和梳子,亚麻内衣,那双红色呢子面拖鞋。我再没见过这些东西。取而代之的是——我低头看看自己,看看花格呢衣裳和胶鞋。我几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些东西。如今,我再次打量这些衣物,想看个究竟;也希王我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派来看管我们的护士坐在那儿,眼睛合上了,光天化日之下,鼾声大作,不过靠她左边一点,有扇窗户,可以看到客厅。窗玻璃黑洞洞的,照出一队围成圈儿的女人,象镜子一样清楚。其中一个女人停下了脚步,手摸到脸上。——我眨眨眼。她也眨眨眼。那就是我。我缓步走上前,上下打量着我自己。
  正如那个女人所说,我看上去就像个疯子。我头发还扎在头上,不过早就变得松松垮垮,从发卡上散落下来,还东一撮西一撮地翘着。我面色苍白,但脸上到处都是斑点,刮伤和消退的淤青。我眼窝深陷——因为缺少睡眠——眼圈发红。我的脸比先前消瘦,我的脖子像根竹杆。那件花格呢衣裳挂在我身上,活像个装脏衣裳的大口袋。我仍将莫德的旧手套揣在心口处,白色指套尖从衣领下露出来,脏兮兮的。你可以从小山羊皮手套的表面,看出我咬过的牙印。
  我看着自己,看了大约一分钟。我呆望着,想起每回都是萨克丝贝太太给我洗头,梳头,护理头发,那时我还是小姑娘。我想起她抱我上床前,会先暖暖被窝,这样我就不会受凉。我想起她推开最嫩的肉块,就为了省给我吃。我的牙齿长尖了,她还帮我磨牙;用手捋我的胳膊和腿儿,以确保我胳膊腿儿都长得直。我想起,在我生命的这么些年头里,她是如何无微不至地照管我。
  我去布莱尔,想去发笔横财,这样我就能跟她分享财富。如今我的横财都泡汤了。李莫德窃取了我的钱,却把她的命运加注在我身上。本以为她应该在这儿的。她逼我做了她,而她却在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到的每一面镜子——比如,在帽子店里,她试衣服的时候;或者在戏院里;或者在舞厅里,当她跳舞的时候——每一面镜子都照出她会拥有我没有的一切——美丽,开心,傲气,自由——我应该暴怒的。我觉得我有点怒了。这时我从自己眼睛里看到那副表情,我自己的面孔吓住了我自己。
  我就呆立在那儿,全然不知我该做什么,一直到值班护士睡醒了,过来戳了我一下。“好啦,虚荣心小姐,”她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敢说你的脚跟儿也值得一看。所以就让我们看看吧。”她将我推回到转着圈儿的队伍中;我勾着头,走起来,眼睛看着裙子边儿,鞋子,前面女人的鞋——随便看什么,不管看什么,好不让我抬起眼看到客厅的窗玻璃,再从我自己那双疯狂的眼睛里看到那副神情。
 
那时候是,我觉得,是六月底。不过也可能早了点。很难知道哪一天是几号。也很难聊到日期这种事——你只能凭这个知道又过去一周:如果你没有整个上午都躺在床上,而是不得不站在客厅里,听克里斯蒂医生念祷文;于是你就知道这是星期天了。
  也许我应该做个记号,像囚犯那样,因为每个星期天都是这一套;不过,当然了,因为好多周都好象没什么事——每次新一周开始,我就想,到下周结束前,我会出去。然后我慢慢地开始过糊涂了。好像对于我来说,有的一周里面有两三个星期天。有的就似乎一个星期天也没有。我们有把握敢说的,只有春天变成了夏天:因为白天变长了,日头变毒了;房子里变热了,像个烤箱似的。我记得那股炎热劲,印象几乎比其他任何事都深。就这,就足够把你逼疯了。
  举例来说,我们病房里的空气,变得象汤上的热气。我想有一两个女人因为呼吸了这种空气,真的就死掉了——尽管如此,当然了,身为医务人员,格里夫斯医生和克里斯蒂医生可以他们的死亡中风。我听护士这么说来着。天气越来越暖和,他们脾气也越来越坏。他们抱怨头痛和出汗。他们还抱怨他们的衣裳。“我可以待在塔恩桥救济院,那儿的护士都穿着poplin——”他们会推搡着我们说,“为什么我要待在这儿,照看你们,穿一身羊毛衣服。” 可是其中的事实是,正如我们都清楚的,没有哪家疯人院会要他们;怎么说他们都不会走。他们做得太轻松了。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议论他们的女病人如何烦人,如何狡猾,还比试身上的淤青。可是,当然了,这些女人头脑都太过混乱,心里太过悲伤,根本狡猾不起来,麻烦事都是护士们想找点乐子,才搞出来的,
  其余的时间里,他们的工作就是你能想像到的最清闲的,因为他们七点就让我们上床——给我们服那些药,好让我们昏睡——然后他们一直坐到半夜里,看报纸,看书,做吐司和可可茶,钩毛线活儿,吹口哨,打屁。站在门口,喊大厅那边的人。特别无聊的时候,他们甚至在各房间里蹿进蹿出,将他们的女病人锁在屋子里,不予照管。到了早上,等克里斯蒂医生巡视结束,他们会收好杯子,放开头发,把丝袜卷下来,裙子提上去;再把报纸塞给我们,让我们站在他们旁边,给他们的大白腿扇风。
  培根护士就这么干来着。她喊热,比谁都喊得凶,因为她手指头痒痒。她叫贝蒂往她手指头上抹油膏,一天要抹十次。有时候她还尖叫。等天气到了最热的时候,她就在床边摆两个瓷盆,人睡着了两手就泡在水里。这令她不断做梦。“他太滑头了!” 有天夜里她叫道。接着,嘀咕几句:“行了,我已经失去他了……”
  我也做梦。我好象每次闭上眼睛都会做梦。我梦到,正如你能料想到的,蓝特街,镇子,还有家里。我梦到艾伯斯先生和萨克斯贝太太。——不过,这些都是令人心烦的梦;我经常从这样的梦里哭醒。我只是偶尔才会梦到这个疯人院:我会梦到我醒过来,开始我的一天。于是我真的醒了,还是如此这般地度过一天——不过,这一天跟我梦到的那一天特别像,我也有可能两个都梦到了。——这些梦令我烦乱不堪。
  然而,这些梦里最糟糕的梦,是随着时间一周一周滑过,夜晚越来越炎热,我脑袋越来越迷瞪,我开始做的那些梦。那是有布莱尔,和莫德的梦。
  我从来没梦到过她,因为我知道她的真面目是——一条毒蛇,或者一个小偷。我从来没梦到过绅士。我只是曾经梦到过我们回到她舅舅的宅子里,我是她的女仆。我梦见我们走到她母亲的墓跟前,或者坐在河边。我梦到我给她更衣,给她梳头。我梦到——你不会因为你的梦而受到责备,对吗?——我梦到我爱她。我知道我恨她。我知道我想杀了她。可是,有时候,夜里我会醒过来,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会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病房里如此闷热,每个人都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不已——我能看到贝蒂的大光腿儿,培根护士汗津津的脸,还有威尔森小姐的胳膊。皮瑞斯太太睡觉的时候,就把头发放在脑袋上方,恰恰是莫德过去睡觉的姿势:我睡眼惺忪地盯着她,全忘记了自四月底以来,熬过去的几周时光。
  我会忘记从布莱尔出逃,忘记黑石砌成的教堂里的婚礼,忘记在克里姆太太家的日子,来疯人院的行程,可怕的骗局;忘记我打算逃跑,逃出去之后计划要做什么。我只会心怀某种惊恐地想,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随后,随着一阵宽慰:她在这儿……我又会闭上眼睛,有一瞬间,我不在自己床上,而在她床上。床帷都放下来了,她就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今天晚上多闷啊!”她会用她柔美的声音说道;然后:“我害怕!我害怕!”
“别害怕!”我总是会这么回答她。“噢,别害怕。”——就在这时,梦境便从我身上溜走,我就醒过来了。
  我在某种恐惧中醒来,想到这些,跟培根护士一样,我可能也会大声说梦话——或者叹气,或者抽搐。这时我躺在床上,心里充满强烈的羞愤之情。因为我恨她!我恨她!——不过我知道,每一回,我暗地里都希望那个梦能做到头。
  我开始担心我会从睡梦中坐起来。要是我跑去亲皮瑞斯太太,或者贝蒂,那可如何是好?但是,如果我要一直醒着,那我就会变得昏头涨脑的。我想象着可怕的事物。那是些奇异的夜晚。因为,尽管热气把我们所有人都弄得傻蠢头蠢脑的,这热气也会时不时地将女士们——甚至是些安静的,顺从的女士们——逼得神经大发作。
  你在床上能捕捉到那种骚动:尖叫声,铃铛声,跑动的脚步声。这动静划破了炎热寂静的夜晚,好似一声霹雳雷鸣。虽然每一回你都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声音,这听来还是很奇怪——有时候,一个人叫了,就把其他人也发动起来,然后你就会躺在床上,心里还觉得奇怪呢,这动静是否没有把你发动起来,你好象会感觉到病症在你身体里聚集,你就出汗,说不定还抽搐两下——噢,多么令人痛苦的夜晚啊!
  贝蒂会呻吟。皮瑞斯太太会哭泣。培根护士会坐起身:“嘘!嘘!”她会说道。她会打开门,探出身子听听动静。然后,尖叫声就会停下,脚步声渐渐隐去。
  “抓走了,”她会说道。“好了,我真想知道,他们送她去包间?还是去泡澡?”——一听到那个词:泡澡,贝蒂又会发出呻吟,皮瑞斯太太,甚至连老威尔森太太,都会浑身一震,缩头藏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何故。
  这个词挺特别的,也没人解释一下:我只好以为那肯定跟灌水抽水有关系,像排水管之类的,带一根黑色橡皮管子。这个想法如此可怕,马上,甭管培根护士什么时候说起这个词,我就也跟着浑身一颤。
  等她回到床上,她嘴里会不干不净地对我们大伙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抖个什么劲,你们里边还有谁没睡着吗?有吗?”
  可是随后,有一回,就真有了。我们被一阵压抑的闷吼声吵醒,发现伤心的皮瑞斯太太躺在床边地板上,使劲咬着她自己的手指头,都咬出血来了。培根护士过去拉响了铃铛,克里斯蒂医生和几个壮汉跑过来:他们把皮瑞斯太太捆起来,把她抬下楼去,过了一个小时,等他们又把她送回来时,她的衣裳和头发都在淌水,人看上去已经淹得半死啦。——于是我便知道,泡澡的意思是掉到澡盆里了。这至少,给了我些许安慰;因为对我来说,给人洗刷一番,并不像给人又抽又灌那么受罪——我仍然丝毫不知内情。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培根的生日——我想,那是那个闷死人的夏天里最热的一天——到来了;当天晚上,她私下叫了几个护士来我们病房,搞了个生日聚会。
  有时候他们会这样,正如我想我曾提到过的。他们这么干,都未经允许。他们说起话来,就让我们这些人更睡不着了;可是我们从来都不敢跟医生说——因为,跟医生说了,护士们就会辩称那是幻觉,之后,再回来揍我们一顿。
  他们让我们一动不也不能动地躺着,自己就玩牌,要么赌钱,喝柠檬水,有时候还喝啤酒。
  这天晚上他们就在喝啤酒,因为那是培根护士的生日之夜;因为天气太热,他们就多喝了几杯,喝高了。
  我躺在床上,用床单蒙着脸,眼睛却半睁半闭。有他们在旁边,我就不敢睡着了,万一我又梦到莫德;因为这些梦已经带给我,你可以称之为——或者克里斯蒂医生,我觉得,可能会称之为——一种病态的恐惧,恐惧自己会泄露心事。
  于是,我再次认为,我应当保持清醒,万一他们喝多了,喝到不省人事;这时候我就能起来,把他们的钥匙偷到手……
  可是,他们没有不省人事。相反,他们变得更活跃更吵闹,都面红耳赤的,房间里也越来越热。
  我想我偶尔会打个盹儿:我开始觉得他们的声音,就好像你在睡梦里听到的,那种遥远的,有回响的声音。这时,他们中间某个人就会大叫一声,或者爆出一阵大笑。然后,其他人就会嘘她,叫她小声点,然后,这些人自己也会吃吃地傻笑一阵——这就令我猛地一震,又回过神来。
  最后,我望着他们红彤彤汗津津的大胖脸,和湿漉漉的大嘴巴,心里巴望着手里能有一支枪,好把他们都毙了。
 他们坐在那儿,呱唧呱唧地高谈阔论,谈论哪些女士新近又被他们打伤了,谈论他们如何打伤她们。他们又开始比手劲。他们手掌贴着手掌,看谁的手最大。然后其中一位又亮出胳膊。“让我们看看你的,贝琳达,”于是另一位叫道。贝琳达就是培根护士。他们都有这种悦耳动听的名字。你可想而知,在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的母亲望着他们,还想着他们会长成芭蕾舞女主角。
  “来吧,让我们看看。”培根护士还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随后她挽起衣袖。她的胳膊跟卸煤炭的工人一样粗,只是很白而已。她一曲前臂,肌肉就鼓起来了。“这是爱尔兰人的肌肉,”她说道,“我奶奶这边传过来的。”旁的护士摸摸她的肌肉,窃窃私语。
  然后,其中一位说道,“我得说,有这么一条膀子,你快跟福洛护士有一拼了。”福洛护士是个眼睛会骨碌碌乱转的女人,她看护的病房就在楼下。人们说,她曾经是一座监狱里的女看守。
  这时,培根护士脸上变了颜色。“有一拼?”她说道。“我倒是愿意看到她把胳膊放在我旁边,就这样。到时候我们再看谁的胳膊最粗,有一拼?好吧,我就跟她拼一拼!” 她的声音惊醒了贝蒂和皮瑞斯太太。她看了看,见他们动了动。“回去睡觉,”她说道。
  她没看我,没见我半睁半闭的眼睛盯着她,希望她立马死掉。她又亮出胳膊,又把肌肉鼓起来。“有一拼,确实是啊,”她嘟囔道。她朝一个护士点点头。“你去把福洛护士叫上来。到时候我们就看到了。玛格丽塔,你去找根绳子。”那护士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嘿嘿傻笑着,出门去了。
  过了一分钟,头一个护士回来了,后边跟着福洛护士,斯皮乐护士,还有我第一天到这里时,帮我换衣裳的那位黑脸护士。刚才他们聚在楼下喝酒。斯皮乐护士手捧着自己的屁股,看看周围,说道,“得了,你要是给克里斯蒂医生看到了!”她打了个嗝。“干吗要看胳膊?” 她剥开袖子露出胳膊。福洛护士和黑脸护士也照此办理。
  另一个护士回来了,拿来一根带子和一把尺子,他们就轮流拿这玩意量他们的肌肉。
  我望着他们这么做,就好象一个人在幽暗的森林里,不相信他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小精灵;因为他们站成一圈,提着灯,照照这人的胳膊,又照照那人的胳膊,灯投射出的光线有点怪异,照出来的影子千奇百怪。那啤酒,那闷热,那量胳膊的兴奋劲儿让他们又摇又晃又跳脚。
  “十五寸!”他们叫道,声音渐渐提高了。接着:“十六寸!——十七寸!——十八寸半!——十九寸!福洛护士有十九寸!” 于是他们围起来的圈子乱了,他们放下灯,开始陷入争论——忽然间,也不是特别象小精灵了,倒是像水手。你会半信半疑地认为他们身上带着文身。
  培根护士的脸前所未有的阴沉。她不高兴地说道,“至于胳膊,算了,这次我就让福洛护士占上风了;虽然我敢肯定,肥肉不应该当成肌肉一样算。” 她两手放在腰间搓了搓。“好了,比比分量如何?”她抬起下巴。“这儿有谁说她比我重来着?”
  立马,有三两个人站到她身边,说他们比她重。
  为证明之,其他人就试着把他们评出来。其中一个不干了。“这不好搞,”他们说道,“你们扭得这么厉害,我们都说不清了。我们要找个别的办法。你站到一把椅子上,跳下来怎么样?我们来看谁最能把地板蹦碎了。”
  “要是这样,”黑头发护士大笑着说道,“你跳到贝蒂身上如何?看看谁能把她蹦碎了。”
  “看谁能把她弄的吱吱咯咯叫!” 他们望着贝蒂的床。贝蒂一听到她的名字,早睁开了双眼——这时她又闭上双眼,开始瑟瑟发抖。斯皮乐护士嗤之以鼻。“她会被贝琳达弄得咯吱咯吱叫,”她说道,“每次都会。别找她,这不公平。找老威尔森小姐。”
  “她会告密的!”
  “要么,皮瑞斯太太。”
  “她会叫喊的!叫喊是不——”
  “找莫德!”
  他们中的一位说了这句话——我不知道是谁——此前他们也哈哈大笑,不过这会儿他们快笑死了。我想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斯皮乐护士开口了。“搬个椅子过来,”我听她说道,“好站上去——”
  “等等!等等!”另一个护士叫道。“你在想什么呢?你可不能跳到她身上去,会弄死她的。”她顿住,好象舔了舔嘴唇。“倒不如,躺到她身上。”
 于是,终于,我掀开蒙在脸上的床单,睁开眼睛。也许,当时我不该这么做。也许,毕竟,他们只是口出戏言作弄我。
  可是我掀开床单,他们看到我在看他们;于是他们所有人又开始哈哈大笑,并朝我扑将过来。他们从我身扯下毯子,又从我脑袋下面抽走枕头,其中两个人躬身来抓我的脚,另外两个人抓住我胳膊。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得手了。他们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满身是汗和热气的野兽,有五十个头,五十个喷着热气的嘴,还有一百只手。当我挣扎时,他们就掐我。
  我说道,“你们放开我!”
  “闭嘴!”他们说道。“我们不是要伤害你。我们就是想看看培根护士、斯皮乐护士和福洛护士里谁最重。我们就是想看看他们里边谁能让你叫得最响。你准备好了吗?”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跟克里斯蒂医生讲!”有人给我一记耳光。还有谁猛地扯了一把我的腿。
  “败兴的东西,”他们说道。“好了,谁第一个跳?”
  “我来,”我听见福洛护士说道,旁的人都退后一小步,好给她让出地方起跑。她抹抹衣裳。“你们把她抓牢了吗?”她说道。
  “我们抓牢了。”
  “好咧。可要抓稳了!”
  于是他们紧紧拖住我,就好象我是个湿床单,他们要绞干我似的。我的心情,在那一刻,实在难以形容。我确定,他们会把我的胳膊腿儿都从我身上拽下来。我确定,他们会拗断我的骨头。我开始吼叫,然后,我又吃了一记耳光,四肢被扯开去。
  所以我陷入沉默。这时,福洛护士上了床,提着裙子,膝盖跪床,人骑在我身上。那床咯吱作响。她搓搓双手,咕碌碌乱转的眼睛盯牢我。
  “我来了哦!”她说着,便作势要落到我身上。不过没落下来,虽然我把脸拧到一旁,屏住了呼吸,静待着这一下。
  培根护士拦住了她。“不能用力。”她说道。“用力就不公平了。慢慢地落下来,要么就不玩。”
  于是,福洛护士退回去,再慢慢地朝前倒下,自己用手和膝盖放缓落下过程,一直到她人全压在我身上。我屏住的那一口气,也全喷出来了。我心想,要是我身下是地板,而不是床,那她非得把我压死不可。
  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开始乱跑了。
  “求你——”我说道。
  “她说求求你!”黑头发护士说道。
  “这说明福洛护士得了五分!”
  于是他们手里松了点力气。福洛护士亲了一下我的脸,放开了我,我看到她站在那儿,双手举过头,好似个拳击比赛冠军一般。
  我吸了一口气,不由咳嗽起来,喷出了口水。这时候,他们又把我拽紧了,轮到斯皮乐护士了。
  她比福洛护士还可怕些——不重,但是更难对付,因为她躺下来,她身体四肢,膝盖,胳膊肘和屁股,都狠狠地戳到我身上;她的紧身衣是那种硬的,还带着边儿,那边儿简直象锯子,要把我剖成两半。她头发里有发油,闻起来有股酸味,她喘气很大声,在我耳中听来,像雷公一样。“来吧,你个小娼妇,”她对我说道,“叫呀!”——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点自尊心的。纵使她压了又压,我就紧咬牙关,就不出声。最后,护士们叫起来了,“噢!真丢人!斯皮乐护士压根就一分没得着!” 她用膝盖碾了最后一下,才骂骂咧咧地让开了。
  我抬起头来。我的眼睛在喷着水儿,不过我能看到,在护士围成的圈子外面,贝蒂和威尔森小姐,还有皮瑞斯太太,望着这边,浑身打颤,却假装睡着了。他们是害怕有什么倒霉事会落到他们身上。我不怪他们。我头落到床垫上,又咬紧了牙关。这次来的是培根护士。她依旧面孔通红,她肿胀的双手如此之红,与她胳膊上的白皮肤对比分明,她应该戴手套的。她像福洛护士那样,骑在我身上,活动一下手指头。
  “好了,莫德,”她说道。她抓起我睡衣的褶边儿,拉直了,放平整。她拍拍我的腿。“好了,那么,玛菲特小姐(Miss Muffet)。谁是我的自己人呢?”
  然后她落到我身上。她落得比别人快一些,落下的冲击和她的分量非常吓人。我叫喊出来,护士们在一旁鼓掌喝彩。
  “十分!”他们说道。培根护士哈哈大笑。我感觉到她笑声引发的震动,好象擀面杖在捣;令我眯起眼睛,叫唤的更凶了。这时她又颠,故意的。护士们都兴高采烈的。然后她这么干来着。她两手撑起身子,这样她的脸就正对着我了,可她的胸脯、肚子和腿儿却还重重地压在我身上;她颠起了屁股。她以某中特定的方式颠着屁股。我猛然睁开眼睛。她斜睨了我一眼。“你喜欢这样,不是吗?”她说道,屁股还在动。“不喜欢?我们听说你喜欢呀。”一听此言,护士们都怪叫起来。他们又吼又叫,他们看着我,我看到他们一脸猥亵神色,我以前也见过,却从不明白其中含义。此刻我当然明白了;我立刻就猜到了,莫德肯定跟克里斯蒂医生说了什么,我猜到她说了什么,那次在克里姆太太家。
  她说了这件事——她说了,当着绅士的面,作为把我搞成个疯子的手段之一——这想法令我备受打击,如万箭穿心。
  自从我离开布莱尔,已遭受多重打击,但是这件事,在当时,确实是最沉重的一击。于是,我好似装满了火药,正碰到了火柴。我开始奋力挣扎,尖叫。
  “放开我!”我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放开!” 培根护士感觉到我在扭动,她要笑死了。她用屁股又顶了我一下,力气更大了。我见她又热又红的脸正对着我的脸,便迎面撞上去。
  她鼻子被撞破了。她惨叫一声。随后鲜血滴到我脸上。后来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说不太清楚。我觉得拽着我的护士们都闪到了一旁,可是我觉得我一直在挣扎,一直在尖叫,就好象他们还拽着我。培根护士从我身上滚下去了;我觉得有人——很可能,是斯皮乐护士——打了我;但是我的癫狂仍在继续。
  我有点印象,贝蒂开始大吼大叫——其他病人,旁边病房的,和着我们的尖叫呼喝,也嚷嚷起来。
  我觉得护士们跑来跑去的。其中一位跟着大伙一拥而去时,我听她说道,“拿着这些瓶子和杯子!”
  这时,肯定有谁惊恐万分,抓住了大厅里的手柄:传来一阵铃声。铃声招来了壮汉们,接着,过了一分钟,克里斯蒂医生来了。他正将衣裳往身上披。看到我,我还躺在床上踢打翻腾,脸上带着培根护士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她正处于发作期,”他叫道。“发得很厉害。万能的主啊,是什么原因让她发作起来的?”
  培根护士一句话也不说。她手捂着脸,可是却盯着我的眼睛。
  “什么原因?”克里斯蒂医生又说道。“发梦吗?”
  “发梦了。”她答道。然后她望着他,又醒过神来。“噢,克里斯蒂医生,”她说道,“她睡觉的时候,叫着一个女士的名字,还乱动。”
  这些话让我又不顾一切地尖叫。克里斯蒂医生说道,“好的。我们知道发病期的治疗方法。你们,还有斯皮乐护士。冷水浸泡。三十分钟。”
  那几个壮汉,七手八脚地抓住我,把我拎起来。先前被护士压得太狠,这会儿,当他们把我向上提起来,我好象有些飘飘然了。
  其实,他们是把我拖走的:第二天我在脚尖上看到了擦伤。
  可是,现在我想不起当时给他们带下了楼,带到地窖里。我想不起穿过去包间的门——一直走,走下那个幽暗的通道,走到他们放澡盆的房间。我记得几个水龙头之轰然有声,脚下地砖之冰冷——可是,都只是模糊的记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们拿来绑我胳膊和腿脚的木头架子;还有他们将木头架子摇起来,又放下去,荡在水面上时,那咯吱作响的声音;当我给皮带兜住,木头架子摇摇欲坠的架势。
  然后我记得,当他们让轱辘飞转,我的猛然坠落——那种惊恐,当他们又将轱辘停住——正欲喘息时,面孔贴近冰冷水面的感觉,和那冰水予我口鼻的冲击——口鼻吸入了冰水,我便被呛住了,不住咳嗽。
  我以为他们会吊死我。我以为我已经死了。这时他们又把我升起来了,然后又把我放下去。一下升起,一下降落。一共玩了十五个回合。十五次惊悚。我的生命之环张紧了十五次。
  这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反正,也许他们已经把我杀死了。我躺在黑暗里,没有做梦,也没有思考。你都不能说我还是我自己,因为我谁都不是。也许我再也不是真正的我了。因为等我醒来时,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给我穿上我的旧衣裳和旧鞋子,把我带回原来的房间,我跟着他们走,就像一只小羊羔。我一身青紫红肿,却几乎感觉不到痛。我也不哭。我坐在那儿,跟别的病人一样,眼睛直愣愣地什么也不看。
他们说起过,用帆布带子把我捆起来,以免我再次发病;可见我如此安静地躺着,他们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培根护士向克里斯蒂医生报告我的行为举止。她眼睛还青着,那就是我撞的,我觉得,要是我落了单,她就会胖揍我一顿——我心想,要是她这么干,那我就给她打,不还手。可是,在我看来,她似乎像别的事情一样,也变了。
  她别别扭扭地望着我;到了夜里,我躺在床上,别的女人都闭上了眼睛,她就望着我的眼睛。“还好吗?”她柔声说道。她瞄一眼别的床位,又看着我。“不是害你——哦,莫德?都是玩笑,不是吗?我们一定要自己找点乐子,不是吗?要不然我们会疯掉的……”
  我将脸扭到一旁。不过,我觉得她还望着我。我才不管。现在我什么都不管。我时刻保持着神志清醒,时刻警惕着。
  我在等待时机出逃,逃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忽然间,我记忆中的萨克丝贝太太,艾伯斯先生,绅士,甚至连莫德,都变得模糊了。好象我脑袋里满是烟雾,或者,有片摆动的窗帘将我的脑袋一分为二。当我试图在脑海里穿越镇子的街道时,我发现我迷了路。这座房子里,再没谁知道这些街道。
  如果女士们说起伦敦,他们会跟大家说起某个地方,某个他们还是小姑娘时就一直记得的地方——一个与我所知的城市如此不同的地方,那地方可能是孟买也说不定。没有人用我本名称呼我。我开始应和莫德和瑞富斯太太的叫法。有时候,在我看来,我肯定是莫德。因为有这么多人说我就是。
  有时候,我甚至好象还做梦,不过不是我的梦,而是她的梦;有时候想起某些事,布莱尔的事,是她说过的或是做过的事;就仿佛那些事是我说过的、做过的。
  我去泡过澡之后,护士们对我——只除了培根护士——都变的比以前更加冷酷。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被摇撼,遭威吓和挨巴掌。我也习惯了眼见别的女士们轮到遭威吓的命运。我都习以为常了。我习惯了我的床,习惯了刺眼的灯光,习惯了威尔森小姐和皮瑞斯太太,习惯了贝蒂,习惯了克里斯蒂医生。现在我再不会在意什么赤脚医生了。可是他一直都没找赤脚医生来。他说我自称莫德,这说明,并非说明我有好转,而仅仅说明我的病情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还会有反复。这个阶段不过去,想治好我,再努力也没什么意义。
  于是他停止了尝试。然而,我听说其中的真相是,他把所有病人的治疗都停掉了:因为他治好了那个象蛇一样说话的女士,疗效如此之好,她母亲便把她接回去了;再加上,那些死掉的女士们,医院就少了不少收入。
  现在,每天早上,他来听听我的心跳,看看我的口腔,看完就走了。空气变得如此憋闷、如此污浊,他根本就不在病房里久留。我们,当然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房待着;我甚至都习惯了那间屋子。
  上帝知道我还习惯了一些什么东西。上帝知道他们把我关在这个地方,还要关多久——也许,很多年。也许跟可怜的威尔森小姐一样久:因为,说不定她——谁知道呢?——在她兄弟头一回把她送进来的时候,跟从前的我一样疯狂呢。
  今天,我可能还在那儿。我仍然会这么想,然后一激灵。
  我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萨克丝贝太太和艾伯斯先生,还有绅士,还有莫德——现在,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我也想起了这些事。
  可也就是那时候,我逃出来了。都是命啊。命运从来不长眼,都是以别出心裁的方式作弄人。命运把特洛伊的海伦送到了希腊——不是吗?——还把一个王子,带给了睡美人。
  命运将我放在克里斯蒂医生身边,待了一整个夏天;然后听从它的安排,看它会将我送到谁的身边。
  他们泡过我之后,我觉得,又过了五周还是六周——七月份的时候。想想看,那之后我变得多么蠢。还是很热的时节,我们全体开始整天都睡觉。早晨我们都睡着,睡着等待午饭的铃声敲响,到了中午,你就看见客厅里所有的女士都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顿一顿,直往领子里缩。
  再没别的事儿可做了。一直醒着也没什么意思。睡着了还好打发时间。我跟其他人 一样能睡。我睡得太多了,以至于,当某天早晨斯皮乐护士来到我们病房,说道,“莫德.瑞富斯,你要跟我来,你有人来探视,”他们叫醒了我,又跟我说了一遍;他们说的时候,我都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有个人探视?”我说道。
斯皮乐护士抱着胳膊。“那就是说,不想见他?我要把他打发回老家吗?”她看看培根护士,培根护士还在搓手指关节,面露痛楚之色。“不好受?”她说道。
  “象蝎子的刺一样,斯皮乐护士。”
  斯皮乐护士嘴里啧啧有声。我又说了一遍,“有个人?找我?”
  她打着哈欠。“反正,是找瑞富斯太太的。今天你是不是瑞富斯太太呀?”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站起身来,两腿打着颤,感觉到血液从心脏里冲出来——因为,如果这个探视者是个男人,那我只能这么想,不管我是莫德,还是苏,还是随便什么人,此人肯定是绅士。想到这一点,我的整个世界都不由得惊惧交加。我只知道我被人陷害了,这都是他干的。我望着威尔森小姐。我想起三个月前跟她说过的一句话,要是绅士来了,我会杀了他。
  当时,我确是这个意思。现在,就跟他见面了,这个念头如此出乎意料,令我很不舒服。
  斯皮乐护士见我有些犹豫。她说道。“你要来就来吧!别老想着你的头发。”是我手摸到头上了。“我肯定,他越是知道你有多疯,就越好。倒不失望了,不是吗?”她瞄一眼培根护士。便说道:“走吧!”
  她又叫了一遍;我一激灵,随后便踉跄着跟她进了走廊,下了楼梯。
  那是个星期三——那是好运道,尽管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因为星期三,克里斯蒂医生和格里夫斯医生会坐着马车出去招收新的女疯子,医院里便格外安静。
  几个护士,还有一两个壮汉,站在大厅周围,从大开的门外呼吸点新鲜空气;其中一个壮汉拿着一根烟,当他见到斯皮乐护士,便将烟藏了起来。不过,他们都不看我,我也几乎不看他们。
  我正在想来者何人,在那一刻,我感觉愈发不适,愈发奇怪。斯皮乐护士朝客厅门一甩脑袋说道,“在里边,”然后她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到她跟前。“你给我记着:不准撒谎。今儿这种天气,包间里既舒服又凉快。有段时间没用了。医生不在的时候,我的话跟男人们的话一样管用。你听清楚了吗?”
  她摇晃着我,然后将我推入房间。“她来了,”她换了个声音,对等在那儿的人说道。
  我原以为是绅士。不是他。是个金黄头发,蓝眼睛的少年,身穿蓝色粗呢上衣,乍一见他,我心潮翻涌,交织着宽慰与失望,感觉如此强烈,人差点晕过去。因为,我以为他是个陌生人,以为搞错了,他肯定是来探望别的什么人。然后,我见他大惑不解地打量着我的衣着样貌;于是,终于,终于——他的面孔和名字穿过重重迷雾,慢慢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终于认出他,尽管他脱了那身仆人衣裳。他是查尔斯,布莱尔那个玩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