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捐款企业: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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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寻求内心的充实

我是抱着做学问的理想进北大的,进来后发现,北大并不是一个做学问的地方,迎接我的是教条的课程和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不过,在世英影响下,我的初衷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我认识到,学问不是第一位的,生活本身高于学问,做一个有丰富内心世界的人比做一个学问家更有意义。

世英经常说,生活的意义在于内心的充实。这句话也成了我的座右铭。他自身就是我的一个榜样,虽然在同学们眼中,他是一个走入了歧途的人,但我相信他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活得真实。他本是一个孩子般赤诚的人,只因对于精神事物过于执著,才常常陷入痛苦之中。我心想,我宁愿像他那样痛苦,也不愿像别人那样满足,因为他的痛苦其实是充实,别人的满足其实是空虚。
  不过,我的这个决心曾经发生了一次动摇。那是在一年级下学期开学不久,掀起了学雷锋的运动。有一天,我们走在校园里,他突然问我:雷锋是谁?我只知道两点:他是解放军;被电线杆砸死了。我也不太清楚,把耳闻的一些情况告诉了他。晚上,在阅览室里,我们对面坐着一个学生,一会儿翻开一本《拜伦抒情诗选》看看,一会儿在一张纸上写点什么。你看他的模样,像读拜伦的人吗?世英对我耳语。他站起来,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那人身后转了一圈。走出阅览室,他对我说:我看他在写诗,想问他要来看看。可是,往那纸上一看,吓了一跳——又是雷锋!我们每人也写一篇关于雷锋的文章,怎么样?我答应了。
  第二天,他拿给我一叠纸。这是一组短文,我记得有这样的句子:雷锋是谁?他爱过吗?她是谁?一根木头倒下来,他死了。此外就是嘲笑各种不同类型的人对学雷锋的反应。我觉得这有点儿过分。他嘲讽一切,反抗一切,但自己没有任何肯定的东西,没有一种要坚持的信仰,这样还是追求真理吗,会有一个积极的结果吗?我回敬了一组短文,模仿他的嘲讽口吻,内容是批评他的。
  正在这时候,年级要举行学雷锋讨论会,团支部动员我作重点发言,我同意了。现在我分析,我之所以同意,一是对世英的倾向发生了怀疑,二也有庸俗的实际考虑,想改变自己因为与世英在一起而形成的在班上的孤立状态。夜晚,在教室的日光灯下,课桌围成一圈。以前无论上课还是开会,我和世英总是坐在一起,这天他坐得离我远远的,而几个积极分子故意坐在我周围,为我助威。轮到我发言了,我鼓起勇气,宣读准备好的稿子。我谈到个性发展与社会需要的关系,表示要向雷锋学习,以个人服从社会。我还把教授们和雷锋比较,宣称雷锋的贡献更大。发言时,我看见世英埋头不停地在一个本子上写着。我的发言是以对雷锋的慷慨赞辞结束的,大意是:雷锋是雷,轰鸣的惊雷是由无数平凡的小水滴组成带电的云而引起的;雷锋是锋,锐利的锋刃是由无数平凡的金属小分子结合在一起构成的;雷锋就是以无数平凡的小事体现了他的伟大品质。现在我当然会为这些话感到羞愧,它们空洞之极,是用堆砌的辞藻表达一个当时宣传的正宗观点。然而,话音刚落,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周围的几个同学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在我发言前,其中一个同学写了一首赞美雷锋的诗给我看,我在纸上批道:这是诗吗?简直是乱喊,既无内容,又无形式。这时他恳切地对我说:你的发言才是真正的诗。
  散会了,同学们簇拥着我朝宿舍走去。透过夜色,我看见世英孤零零的影子在前面走着,只有他一人,别人都离他很远,包括我。我突然感到深深的内疚,意识到自己事实上背叛了他。回到寝室,他朝我宽容地笑了一笑。
  第二天上课时,我们又坐到了一起。课间,他给我念他昨天在讨论会上写的日记:好家伙,把教授全给否了……祝贺你,以前是朋友,以后呢,分手了,我不阻碍你……”听着听着,我流泪了。上课铃声响了,他在一张纸片疾写,然后递给我。那是一首诗,其中写道:我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恶魔?刚刚吸干了自己的血浆,却又把毒刺伸向了那颗幼弱的心窝。我含泪回了一首诗,大意是说,我是又一个高略德金(《二重人格》中主角),心儿在彷徨,彷徨也难久。他立刻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个人与社会是必然会发生冲突的,这使得每个人不可避免地都是二重人格;应该倾听自己的内在声音,让个性得到自由的表达。个性自由一直是世英关注的中心问题,他在北大写的第一篇文章题为《论冲动和不安》,也是围绕这个问题的,其中说:每个人都有其内在目的,表现为冲动;遭到外部压制,被掩盖起来,表现为外在目的,造成虚伪,引起不安。我读信时,他一直注视着我,脸上肌肉神经质地抽动着。下课后,他对我说:其实我没有责备你,我也并不讨厌学雷锋,别人学雷锋我支持,问题是你——你学得了吗?你真愿意成为雷锋吗?
  他问得有理。事实上,我内心一直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感觉到所身处的巨大社会现实,知道自己不适应它就没有出路。正是在这种现实感的支配下,我作了那样一个慷慨的发言。另一方面,我内心的确认为,仅仅做一个普通螺丝钉,人生未免太苍白了,我是不会真正甘心的。我仍然把独立思考和个性自由看得更珍贵,宁愿过一种虽然痛苦然而充实的生活。在此之后,我和世英更加亲近了。我这一只迷途的羔羊,一度被团支部领上正路,人家还来不及庆祝,很快又回到迷途上去了。

七 x和自由写作

大学一年级时,上海中学的一些老同学为了保持联系,委托我办一个刊物,由我负责组稿和编辑,然后交清华的同学油印和寄发。这种油印刊物只办了一期,后来嫌麻烦,就改为手抄本,在北京、上海两地传递。世英知道了这件事,很有兴趣地向我了解具体的做法。我们也来办一个刊物,好吗?他问我。我欣然同意,却未见下文。不久后我发现,这个刊物已经诞生,它就是x
  第二学期开学后,有一天,世英给我看他写的一首诗,题为《献给x》。开头几句是:
  你在等待什么?xx,还有x……
  得到x,我就充实,
  失去x,我就空虚……
  他还把孙经武的一篇短文拿给我看,内容是针对他的,说自己可不想和什么x打交道,宁肯和abcd……这些小娃娃玩耍。世英显得挺生气,表示要狠狠回击。文章马上出来了,是一篇寓言,写一头大象在森林里一往无前地行进,遇到任何障碍物,它都轻松地用长鼻卷起来甩开。应他的要求,我也写了一篇,论点是:无论x,还是abcd,离开s就没有意义。s是物理学中代表方向的符号,世英看后用一句话打发了我:“s是虚构的,人生哪有什么目的?
  后来我明白,《献给x》实际上就是世英为《x》写的发刊词了。这份如今被视为地下文学史上的经典的手抄刊物,其实不过是郭世英、张鹤慈、孙经武三人写了作品互相传阅而已。围绕这个刊物有一个小团体,成员除他们三人外,还有一个女孩叫叶蓉青,是北京第二医学院的学生,因为与孙经武关系亲密而入伙。按照世英事后的说法,我算一个外围。为什么叫x呢?三人各有自己的解释:郭说是未知数,张说是十字街头,孙说是俄文中赫鲁晓夫第一个字母。
  自此以后,张、孙经常在北大校园里出现了。张鹤慈出现得多些,他的父亲张宗炳是北大生物系教授,他随父母住在北大的一个教师宿舍区。我常常看见他到寝室来找世英,然后两人一同离去。他留着长发,脸蛋小而精巧,脸色苍白,脸部的肌肉总在痉挛着,眼中射出异样的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神经质人物。孙经武则是微胖的中等个儿,一双聪明的大眼睛里含着不易觉察的讥讽,一副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的神态,更像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的人。当时这二人都失学无业。从一零一中学出来后,孙参了军,因企图偷越国境被部队退了回来。张一度在北京师院数学系上学,以七门功课不及格的考试成绩被开除。据说他是故意考不及格的,世英多次以夸耀的口吻提起这件事,仿佛这也是他的光荣。
  自此以后,我也经常读到他们三人的作品了。他们三人的写作体裁和风格各不相同。张鹤慈主要写诗,艺术上精雕细刻,写得精致、唯美而朦胧。我相信,他不愧是北岛、顾城这一代诗人的先驱,中国当代朦胧诗的历史应该从他算起。我保存着他稍晚些年写的四首诗,可惜的是x时期的诗作已经难寻踪迹,我只记得其中的两句诗:月亮患了癌症太阳是个大傻瓜。他也写短篇小说,文字同样唯美而精炼。我记得一篇的情节,写一个美丽女子患了癌症,坐在炉火前一边烧毁信件和日记,一边回忆往事:她曾经与一个有才华的同学热恋,那个同学成了右派,她后来违心地和一个当公安干部的同学姘居,从此幸福毁了,只剩下痛苦和悔恨。孙经武擅长写评论。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在看歌剧《蝴蝶夫人》之后,写了一篇洋洋数万言的长文,对剧中细节的描述之详尽和准确使世英惊叹不已。世英告诉我,他经常钻研《毛选》和党史,然后写评论文章。我只看过一篇,题为《论纸老虎》,辞藻很华丽,讽刺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的论点。其中说,既然是纸糊的老虎,用手指一戳就会破的,何必那样如临大敌。又说,中国反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而赫鲁晓夫之所以是修正主义,只因为他是赫鲁晓夫。世英让我回他一篇,我就模仿孙的文风,描绘纸糊的老虎放在暗处,模样如何可怕,真假如何难辨,因此哪里还有用手指戳破它的勇气。世英看后说:算了,甭给他看了,他准要骂你。他认为,孙是犯了语义学错误,并按这个思路写了一篇反驳文章。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文章实在是够不上他们的水准,我才幸而没有成为x的正式成员。
  世英的写作体裁比较多样,开始是诗和短篇小说,后来很认真地经营一个剧本,最后又写起自传体长篇小说来,但由于x出事,剧本和长篇都没有完成。他有一首自己很欣赏的诗,大意是说,他流着泪喝一杯苦酒,眼泪不断地滴进杯里,这杯苦酒永远喝不完了。在写作上,他真正坚持不懈做的一件事是即兴记录生活和思想的片断。他不知从哪里源源不断弄来许多废弃的纸张,纸质非常好,一面打印有英文字,他就利用另一面写东西。张、孙的东西都写在正经的活页纸上,一笔一划显出一种认真,而他使用的纸张本身就鼓励了一种随意。他常常对我说:思想不是追求来的,而是自己跑来被你碰上的。现在我知道,这句话基本上是抄自尼采。不过,他的确这样做了,随时随地带着纸,随时随地记录瞬间闪过的思绪和反省到的心理活动。这种习惯对他帮助很大,使他在运用他所激赏的意识流写作方式时得心应手。
  不但在阅读上,而且在写作上,世英都是给了我重大影响的第一人。事实上,我有意无意地在模仿他。较早的时候,我正沉迷于屠格涅夫,便以读初中时对一个女生的暗恋为素材,写了一篇近万字的书信体小说,题为《一札未发出的信》。我拿给班上一个似乎也喜欢文学的同学看,没想到他读后连连叫道:太丑了!太丑了!世英知道了,责备我不该给那人看。他对这篇习作的评价是:你能写东西,文笔很流畅。不过,情节太简单了,没有曲折和起伏。又转述曹秋池的评论,说我写的不是爱情,而是性欲的觉醒。我听了为曹的敏锐吃惊,心里却不太舒服。后来,我也开始写自传体长篇小说,集中写上北大后这一段经历,但写了不多就中止了,原因是生活的浪潮来得太猛了。我给一个朋友写信说:生活尚且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去回忆!当时我写得最勤的也是感受和思绪的即兴记录,即所谓随感,这个习惯完全是在世英的影响下养成的。我还学他的样,热中于用文字描述眼前某个实景,例如课堂上老师和同学的表现,某件事发生时人们的表情,校园里某一处的风景,我称之为文字写生。此外,我十分认真地写日记,每天都写好几页。我把日记当做我的主课,如果我在阅览室里埋头疾书,摊在笔下的多半是日记本。现在来看,所有这些随感、文字写生和日记,虽然不是正式的写作,却比任何正式的写作更有效地提升了我的写作能力。它们在我身上培育了一种猎人似的警觉,随时随地捕捉生活中和心灵中有价值的东西,并转换成文字储存起来。一个人一旦形成了这样的本能,不管他以后是否以写作为生,要他不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郭世英和张、孙当时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并且属于精神上十分敏感的类型,对西方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又有相当的接触,因而格外感觉到生活在文化专制下的压抑和痛苦,表现出了强烈的离经叛道倾向。在他们三人中,张、孙的作品较多涉及政治,郭离政治要远一些。我完全不同,一方面更幼稚,另一方面还比较正统,对于他们的这种倾向并不太理解,甚至感到疑虑和害怕。但是,尽管如此,他们的写作——主要是郭的作品和张的诗——对于我仍是一种巨大的启示,令我耳目一新。他们使我看到,写作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完全不必遵循时行的政治模式,而可以是一种真正的艺术创造和思想探索,一种个人的精神活动。当时我并非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种子已经悄悄播下,总有一天会发芽生长。

八 为郭世英担忧

我上北大时,正值展开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斗争,并以之带动国内的阶级斗争。在这个背景下,学校里政治学习很多,而多数学生的政治热情似乎也很高涨。从1962年底开始,反修斗争以抨击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陶里亚蒂的方式揭开序幕,不久后就升级为与苏共中央的公开论战,报上陆续发表重头文章。每次发表前,都先行广播,许多学生守在校园里的各个高音喇叭下面等候,准备好对那些他们觉得铿锵有力的句子大声喝彩。我心中不免反感,觉得这些人看似立场鲜明,其实并没有自己的立场,如果生活在苏联,他们同样会为苏联对中国的批判喝彩。郭世英更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反感,夜晚在盥洗室里,他经常向我发牢骚。
  我们说他们是修正主义,他们说我们是教条主义,你知道谁对谁错?说人家是特权阶层,有别墅,咱们哪个领导人没有呀。我父亲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他专用的房子,北戴河、上海、青岛都有。中国还不是凭资格吃饭,才能毫无用处……”他的浑厚的低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从一个风向不定的远处飘来。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我知道他是在认真地为这些问题苦恼,他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也投入了自己的心,因而远比那些朝高音喇叭喝彩的人更接近真理。
  使世英反感的另一件事是学校宣布要整顿纪律。他对我说:整吧,容得下我就容,容不下我就走。我恋着北大什么?是赵老师(辩证唯物主义教员)的讲义,还是陈老师(年级主任)的训话?陈老师要他为旷课写检讨,他回答说:你处分我吧。你按照规定处分了我,我也按照规定受了处分,还有什么必要写检讨呢?
  他的情绪越来越烦躁了,经常头痛、失眠。他告诉我,他的神经衰弱是装出来的,人有点病就自由了,可以不受纪律约束。可是,我明明看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一回,他当着我的面用火柴烧手指。还有一回,他逼方小早把他的双臂捆绑起来,说想试一试用多大的力量能够挣脱。当时大学生里基本上没有人吸烟,而他却烟斗不离手。其实他没有什么烟瘾,不过是显示一种叛逆的姿态,他知道老师和同学们对此反感,愈是这样,他就愈是当众大模大样地吞云吐雾。
  在去教室的路上,他看见有几个工人在锅炉房外清扫煤渣,便对我说:以后我就是干这个的,而胡某某这些人会成为我的上级。他妈的,我什么也不要,我是天之骄子!胡某某是我们寝室的一个同学,安徽农家子弟,心胸比较狭隘,最看不惯世英,在大吵过一次后,彼此不再说话。
  在平静的时候,世英试图分析自己,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人还会颓废,战后颓废还好理解。是因为不自由吗?我有什么不自由的?爱不上课就不上课,老师也拿我没办法。也许是因为才能不够,我的才能离我想达到的差太远了。但我不羡慕别人,我还是喜欢我自己。又说:我的思想够灰的了,但还不算太灰,要不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还是想寻求同情。
  有一天,全校围歼臭虫,宿舍楼前的空地上,一张张双层床四脚朝天。我和世英在一起,我们正向床的缝隙里喷敌敌畏,他对我小声说:告诉你,有一天我要出国。我嘲笑他说:你这个样子,出国能干什么?他仿佛受了侮辱,用激烈的口气回答:怎么,你看不起我?我当个资本家回来给你看看!我说:得了,没成为乞丐就不错。他瞥我一眼,说:走着瞧吧。可是,一会儿,他苦笑了一下,对我说:其实我不是很想出国,张鹤慈、孙经武他们出去还有事可干,我能干什么呢?那天午睡时,我听见他在窗外叫我,便翻窗出去。他旁边站着张鹤慈,他们想去喝酒,但没有钱了,向我借钱,还要用一下我的学生证去旧书店卖书。张鹤慈手里拿着一套《莫里哀戏剧集》,几天后我在海淀旧书店里看到了这套书,扉页上有张的签名。他们三人经常去饭店喝酒,在半醉中写作。有一次,都喝得醉醺醺了,孙经武盯郭世英良久,咕噜一声:死鱼的眼睛!这句话令他大为欣赏。
  在当时的环境中,他们三人是不折不扣的另类。他们的行为,一半是对现实的反叛,一半是对西方艺术家的模仿,我估计主要是在模仿《人,岁月,生活》所描写的洛东达酒吧里的榜样。使我越来越担心的是,世英的情绪这样放任下去,与现实的冲突日趋激烈,不知会走向一个怎样悲惨的结局。

九 出事了

对于我来说,19635月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许多场景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仍历历在目。
  五一节前一天,下课后,回到寝室,郭世英对我说:五一我不回家,看他们怎么样!他眯缝着眼凝视窗外,眼中闪烁着一丝冷笑。不过,你可别告诉人家。他补充说。一会儿,他抓起书包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深深的不安之中。我在他的长篇小说中读到过家
  庭餐桌上的冷战场面。譬如说,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他会发出挑衅的感叹:唉,要是把这些菜带回学校里慢慢吃,该多好。这明显是对家里特权生活的讽刺,结果会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然后,母亲开始重复他早已听腻的训话,姐姐附和,哥哥向他投以鄙夷的目光。在这种场合,父亲总是沉默无语。妹妹和小弟还小,与他同病相怜的只有大弟民英。我由此知道他和家里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没想到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53日和4日,他没有来上学。55日晚上,曹秋池突然来找我。这是很不寻常的,他和郭世英关系密切,和我却不曾有单独的来往。刚在床沿上坐下,他开口便说:喔哟,真紧张,出事了。接着告诉我,五一期间,郭世英一直没有回家,他们试图偷越国境,被发现了。
  这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在此之前,世英虽然说过有一天他要出国,但我只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有放在心里。现在回想起来,他最近的一些反常行为有了答案。例如用钱紧张,他和张鹤慈老去旧书店卖书,他还把食堂的菜票退了,吃白饭或者和我合吃一个菜。又例如格外热心地锻炼身体,天天早起练双杠和举哑铃。那么,这是在为出国做经费和体力的准备了。
  现在他在哪里?我问。
  听说在张鹤慈家里。曹秋池答。
  曹秋池一走,我立即去陈老师家里,想从他口中了解一点情况。他刚送走叶蓉青,得意地说:过去你们不来找我,现在出了事,都来找我了!我坐下后,他接着说:即使你们不找我谈,我就不知道情况了?我都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x嘛。我听了心中一惊,知道x之事已经暴露。他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中心意思是要我相信组织,组织上了解郭世英,一定能够挽救他。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世英!我不知道张鹤慈的家在哪里,只知道他的父亲是教授。北大南校门对面有一个蔚秀园,听说住了许多教授,我就去那里寻找。我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瞎转了整整半天,遇人就问,见门就敲,一遍遍狂喊着郭世英的名字,当然没有结果,筋疲力尽而返。
  那两天里,我心中充满担忧,想世英想得几乎要发疯。在我心目中,全世界只有一件大事,就是见到世英,亲眼看到他是平安的。不见到他,我是无法生活下去的。8日那一天,张鹤慈自动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和蔼地说:你想见郭世英吗?在我家里——中关园某号。然后把一张小纸条塞在我手里,匆匆离去了。我展开纸条,上面是那熟悉的笔迹:因为你聪明,我才给你写这封信。以后我们会有机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语气之平静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想不明白他说的改变关系是什么意思。
  当天下午,我去中关园,途中遇到曹秋池。他刚去过张家,扑了一空,遇见我后折回与我同行。他坦率地说,他的全部努力是为了让事情平息,自己不受牵连。你劝劝他,现在谁的话他都不听,你说他会听的。他对我说。
  中关园由一排排整齐的红砖平房组成,每户门前有草坪。我们到时,孙经武和叶蓉青坐在张宅门口的台阶上,谈论着花的名称,黄刺梅、紫藤等等。曹秋池跟孙搭讪,说起郭世英:他是装英雄。孙懒洋洋地纠正:他是装英雄玩儿。等了一会儿,世英回来了,后面跟着张鹤慈。世英像精神失常似地瞪着眼睛,慢慢朝我们走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吓坏了,心砰砰乱跳。不过,我很快发现,他是在瞪孙经武。他对曹秋池极为冷淡,完全不理睬。见到我,他的神情立即放松了,和善地一笑,说:真倒霉,谁叫你认识我的。在草坪上坐下,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说,我们差一点儿见不着面了。后来我知道,在这些天里,他曾企图卧轨自杀,被张鹤慈察觉和跟踪,从铁路边拉了回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又去张宅看世英。有一回,我们俩坐在草坪上,张、孙二人在屋里烧毁文稿,他们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忙碌。张鹤慈从屋里出来,举着那一叠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问郭世英:你这个烧不烧?郭答:不烧,我还要写下去呢。张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满的表情。我还听见孙经武说,他也想留下那些读毛选的笔记。我走时,张对我说,以后不要上这儿来,弄脏了洗不干净。
  那几天里,学校、家庭、朋友都在努力,目的是让郭世英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终于回自己家住了。5月中旬的一天,他来到学校,重返学生生活。看上去他的精神很平静,只是完全不愿意谈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说,反正哲学系是不能读了,因为他读哲学必然会背叛家庭。我看出来,他极厌恶曹秋池。有一次,他问我:你要不要我搞曹秋池一下?我说:算了吧,就让他混,反正也混不久。他说:你倒还挺善良。还有一次,我看见他和张鹤慈一起把曹叫出去,曹一脸晦气。我隐约感到,是曹告发了x,后来陈老师向我证实了这一点。陈老师还说,5月初,郭世英给家里留下绝命书,说他走了,他们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于立群来找陈,哭了。张鹤慈到北大替郭拿衣服,被扣住,才知道郭在张家,陈陪于到张家见了郭。三十六年后,我见到张鹤慈,从他那里知道了稍微详细一些的情况。据他说,1963年三、四月间,曹写信给郭沫若的秘书,可能还给公安部写了信,告发了x小团体之事。其后风声甚紧,郭世英和他便筹划从云南方向偷越国境,但事实上并未实施。
  世英回校后不几天,518日,我们俩正在寝室里下象棋,有几个同学在旁观战,突然来了两个人,把他叫了出去。那两个人是学校保卫组的。他这一走出寝室,就没有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