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建书法视频:郑樵诗话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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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樵(1104-1162),南宋目录学家、史学家、藏书家。字渔仲,自号溪西逸民。兴化军莆田(今属福建)人。因居夹漈山下,刻苦力学30年、访书10年,知识渊博,学者称“夹漈先生”。不应科举,绍兴二十八年 (1158)以荐召对,授右迪功郎、兵部架阁。因事被劾,改监南岳庙。后入为枢密院编修官,寻兼摄检详诸房文字。喜游览名山大川,搜奇访古,遇藏书家,必读尽所藏。于礼乐、文字、天文、地理、虫鱼、草木、方术之学,皆有论述。在史学上,推崇司马迁、刘知几。他认为史学应该广博会通,故尊通史而抑断代,称司马迁而贬班固。著述繁富,《通志》200卷是他的代表作。其中20略最为学术界所推重。20略中的《艺文略》、《校园略》、《图谱略》、《金石略》是他研究目录学理论和实践的总结,而以《校雠略》影响最大,是我国目录学理论著作。它评述了历代各家目录,总结了自刘向、刘歆以后1000余年目录工作实践,提出了不同于前人的学术观点。在目录的著录方法和范围上,指出不能“只记其有,不记其无”,应将书、图兼收,通录古今不应遗漏亡佚之书,以便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在图书分类理论上提出“类书犹持军也,若有条理,虽多而治;若无条理,虽寡而纷”,“类例既分,学术自明”;“若无部伍之法,何以得书之纪”, “书籍之亡者,由类例之法不分”。在解题和编目上,认为“书应有释者,有不应释者,不可执一概之论”,即使对应释之书,也不能泛泛而谈,提出了“泛释无义”的原则。要求编次目录要著录全面,一书中如有多种学科,应分别标出名目,编次应分先后。他从理论的高度阐明了类例可以剖析学术源流的思想。他的目录学思想对我国目录学发展有重大影响。清目录学家章学诚据其精要,著《校雠通义》,把古典目录学研究推向高潮。藏书极多,他总结出访求图书有八法:一即类以求,二旁类以求,三因地以求,四因家以求,五曰求之公,六曰求之私,七因人以求,八因代以求。世称“求书八法”。著述达80余种,多已亡佚,今存者除《通志》外,仅有《尔雅注》、《夹漈遗稿》、《诗辨妄》、《六经奥论》等数种。《全宋诗》录其诗一卷,《全宋文》卷四三七三收有其文。事迹见《宋史》卷四三六本传。顾颉刚、吴怀祺分别编有《郑樵年谱》。

  哈哈儿据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六经奥论》、《通志》摘录点校制作。

 

  予亦曰“知之为知之”,《三百篇》之所以为可言也;“不知为不知”,《由庚》、《华黍》略之可也。必欲强说,则如序诗者曰:“《白华》,孝子之洁白也;《华黍》,时和岁丰宜黍稷也;《由庚》,万物各由其道也;《崇丘》,万物得极其高大也。”《三百篇》之诗,未尝以命篇二字取义,序诗者何以知其然乎?(《六经奥论·总文·诗书逸篇犹存于春秋之世》)

  《诗》三百篇,第一句曰“关关雎鸠”,后妃之德也,是作诗者一时之兴所见在,是不谋而感于心也。凡兴者所见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理义求也。兴在鸳鸯,则“鸳鸯在梁”,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鸤鸠,则“鸤鸠在桑”,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黄鸟,在桑扈,则“绵蛮黄鸟”、“交交桑扈”,皆可以美后妃也。如必曰关雎,然后可以美后妃,他无预焉,不可以语诗也。故举《诗》、《易》第一句以明之。(同上《读诗易法》)

  四家之诗,出于齐、鲁、燕、赵。出于齐者曰辕固,出于鲁者曰申公,出于燕者曰韩婴,出于赵者曰毛公,土音不同,训诂亦异。故孔颖达曰: “三家之诗字与毛公异者,动以百数。及证之他书,三家之学非徒字异,亦并与文义俱异矣。以《关雎》为讽康王之诗,以‘燕燕于飞’为定姜送归妇之诗,以《硕人》为傅母戒哀姜之诗,以‘采采芣苢’为蔡女不弃恶夫之诗,诸如此类,不可殚举。”至武帝时,毛诗始出,自以源流出于子夏。其书贯穿先秦古书,惟河间献王好古,博见异书,深知其精。时齐、鲁、韩三家皆列于学官,独毛氏不得立。中兴后,谢曼卿、卫宏、贾逵、马融、郑众、康成之徒,皆宗毛公,学者翕然称之。今观其书,所释《鸱鸮》与《金縢》合,释《北山》、《烝民》与《孟子》合,释《昊天有成命》与《国语》合,释《硕人》、《清人》、《皇矣》、《黄鸟》与《左氏》合,而序《由庚》六篇与《仪礼》合。当毛公之时,《左氏传》未出,《孟子》、《国语》、《仪礼》未甚行,而毛氏之说先与之合,不谓之源流子夏可乎?汉兴,三家盛行,毛最后出。世人未知毛氏之密其说,多从齐、鲁、韩氏。迨至魏晋,有《左氏》、《国语》、《孟子》诸书证之,然后学者舍三家而从毛氏。故齐诗亡于魏,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五十篇今但存其外传十篇而已。从韩氏之说,则《二南》、《商颂》皆非治世音。以《二南》作于周衰,以《商颂》作于宋襄公之世。从毛氏之说,则《礼记》、《左氏》无往而不合,此所以毛诗独存于世也。(同上卷三《诗经》)

  二南六州,《汉志》:扶风雍县东北有周城,西南有召城,《二南》之诗,得于周南,系之《周南》;得于召南,系之《召南》,本于所得之地而系之耳。盖歌则从二南之声,二南皆出于文王之化。言王者之化自北而南,东北一区尚染时恶,惟西南皆从文王之化。周、召二公未尝与其间。《二南》之诗,后世取于乐章,用之为燕乐,为乡乐,为射乐,为房中之乐,所以彰文王之德美也。故曰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南之为义盖如是也。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周召南之为义盖如是也。周世未有乐名,南者,维鼓钟之诗,曰以雅以南,陆希声、刘炫释鼓钟,亦知雅南之南为二南。微出己意曰:南如周南之南。以籥不僭。《左氏》载季札观乐,见舞象箾南籥者。杜预释《左氏》,亦知南籥为文王之乐,不敢正指为南箾者。详而考之,南籥,二南之籥也。雅也象舞颂之维清也,箾之舞象籥之奏南,其在当时见古乐如此。而文王世子又有所谓胥鼓南,郑注谓南夷之乐,岂有教世子而用夷之乐?则南之为乐古矣。《二南》之诗,虽大概美诗,亦有刺诗,不徒西周之时,而东周亦然,与十三国风无异也。若以周衰之时,此齐、鲁、韩之学也,而周之盛时,无一篇可取,所谓尽周衰之文耳,此三家之学不如毛氏之密也。(同上《二南辨》)

  齐、鲁、韩三家之诗,皆以《关雎》为康王政衰之诗。扬雄曰:“周康之时《关雎》作于上。”杨赐曰:“康王晏起,《关雎》见几而作。”太史公曰:“周道阙,诗人本之衽席而《关雎》作。”范晔有曰:“康后晚朝,《关雎》作讽。”薛氏《章句》谓:“《关雎》咏淑女以刺时。”详诸上文,皆谓作于周衰之文,而不知《麟趾》乃《关雎》之应也。序亦言衰世之公子季札观歌《小雅》曰:“其周德之衰乎?”太史公曰:“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如此,则《麟趾》、《小雅·鹿鸣》诸诗,皆非治世音无疑矣。曰:非也,盖诗者,乐也。古人以声诗奏之乐,后世有不能法祖,怠于政者,则取是诗而奏之,以申警讽,故曰作。作之为义,如始作翕如之作,非谓其诗始作于衰世也。孔子言诗,皆取诗之声,不曾说诗之义如何,如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夫子喜鲁太师之乐音节中度,故曰:”乐矣而不及于淫,哀矣而不及于伤。“皆从乐奏中言之,非以序别其《关雎》之文义。又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皆乐之声也,非谓《关雎》之义如此。序《诗》者取以为《关雎》之义则非矣。大抵古人学诗,最要理会诗之声。夫子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为之为义,亦作之意,既谓之作,则翕纯皦绎,有声有器,非但歌咏而为。《周南》、《召南》之为,正如三年不为乐,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之为,谓之为,谓之作者,皆乐之声也。(同上《关雎辨》)

  诗者声诗也,出于情性。古者《三百篇》之诗皆可歌,歌则各从其国之声。周、召、王、豳之诗同出于周,而分为四国之声;邶、鄘、卫之诗同出于卫,而分为三国之声。盖采诗之时,得之周南者,系之《周南》;得之召南者,系之《召南》;得之王城与豳者,系之王城与豳;得之邶、鄘、卫者,系之邶、鄘、卫,盖歌则各从其国之声。《何彼秾矣》之诗,何以不列于王风,盖为诗之时则东周也,采诗之地则召南也,故列之《召南》;《黍离》之诗何以不列之于《二南》?盖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之地,闵其坏而思其旧,其诗虽作于西周,其人则东周也,故列之《王风》。平王何以不曰雅?以其地则东周也;幽、厉何以不曰风?以其地则成周也。如此,则《木瓜》虽美齐而在卫,《猗嗟》虽刺鲁而在齐,《泉水》、《载驰》等诗皆卫诗而在邶、鄘。召穆之《民劳》、卫武之《宾之初筵》不附其国而在《二雅》,皆以声别也。夫风之诗出于土风,而雅之诗则出于朝廷大夫尔。文王之诗见于风者,《二南》是也;成王之诗见于风者,《豳风》是也;平王之诗见于风者,《王风》是也。雅、颂之音与天下同,列国之音随风土而异,若谓降《黍离》而为国风,则《豳诗》亦可降邪?大抵诗有三百篇,皆以声别,古人采诗之时,随其国而系之,圣人无容心于其间也。至于称其国之名号亦然,如三监之地,自康叔得国已统于卫,今其诗之在顷襄文武者,亦分而为三,不专曰卫。唐叔封唐在燮父时,已为晋矣,至春秋时实有其诗,今其目乃为唐。《七月》以后多为周公作刺朝廷之不知,今其诗乃皆为《豳》。豳大夫为之。在盘庚时,商已为殷,故颂其殷武,今其颂乃皆为商,得于其地,系于其国云耳,圣人何容心哉?尝观夫子之论诗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夫谓雅、颂各得其所可也,而谓乐正者,何哉?盖乐者,乡乐也,乡乐即风诗也。十五国风之中,惟邶、鄘、卫其国相近,其声相似,不比周、召、王、豳犹有隔绝也。夫子平时见鲁太师所传三国之声时有异同,及其环辙之时,见卫人所歌之声,从而正之,故乡乐曰正,而雅、颂但曰得所。其意如此,所以诗有十五,此国风之别也。(同上《国风辨》)

  风有正变,仲尼未尝言,而他经不载焉,独出于《诗序》。若以美者为正,刺者为变,则邶、鄘、卫之诗谓之变风可也,《缁衣》之美武公,《驷铁》、《小戎》之美襄公,亦可谓之变乎?必不得已从先儒正变之说,则当如谷梁之书,所谓变之正也。谷梁之《春秋》,书筑王姬之馆于外,书春秋盟于首戴,皆曰变之正也。盖言事虽变,常而终合乎正也。《河广》之诗曰“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其欲往之心如是其锐也,然有舍之而不往者;《大车》之诗曰“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其男女之情如是其至也,然有畏之而不敢者;《氓》之诗曰“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其淫泆之行如是其丑也,然有反之而自悔者,此所谓变之正也。《序》谓变风出乎情性,止乎礼义,此言得之。然《诗》之必存变风何也?见夫王泽虽衰,人犹能以礼义自防也;见中人之性能以礼义自闲,虽有时而不善,终蹈乎善也;见其用心之谬,行已之乖,倘返而为善,则圣人亦录之而不弃也。先儒所谓风之正变如是而已,雅之正变如是而已。(同上《风有正变辨》)

  二雅之作,皆纪朝廷之事,无有区别,而所谓大小者,序者曰政有大小,故谓之大雅、小雅。然则小雅以《蓼萧》为泽及四海,以《湛露》为燕诸侯,以《六月》、《采芑》为北伐南征,皆谓政之小者。如此,不知《常武》之征伐,何以大于《六月》,《卷阿》之求贤,何以大于《鹿鸣》乎?或者又曰:小雅犹言其诗典正,未至浑厚大醇者也。此言犹未是,盖小雅、大雅者,特随其音而写之律耳。律有小吕、大吕,则歌大雅、小雅,宜其有别也。春秋襄公二十九年,吴季札观周乐,歌大雅、小雅,是雅有小大已见于夫子未删之前,无可疑者。然无所谓正变者,正变之言不出于夫子,而出于序,未可信也。小雅《节南山·之刺》,大雅《民劳》之刺,谓之变雅可也。《鸿雁》、《庭燎》之美宣王也,《崧高》、《烝民》之美宣王,亦可谓之变乎?盖《诗》之次第,皆以后先为序,文武成康其诗最在前,故二雅首之;厉王继成王之后,宣王继厉王之后,幽王继宣王之后,故二雅皆顺其序。国风亦然,则无有正变之说,断断乎不可易也。诗之风、雅、颂亦然,诗之六义未尝有先后之别。(同上《雅非有正变辨》)

  周、召、邶、鄘、卫、王、郑、洛邑。齐、豳、秦、魏、唐、陈、桧、曹,此夫子未删之前季札观乐之次第。周、召、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此今诗之次第。自周、召至桧、曹,此夫子未删之前季札观周乐国风之次第也,自周、召至于邠,此今诗《国风》之次第。十五国风初无增损,或谓夫子离卫降王、进郑退齐、入魏与秦。以一己之私,揣摩圣人之意,无是理也。然圣人必以豳之风置之桧、曹之下者,何也?盖习乱者必思治,伤今者必思古,桧终于《匪风》,思周道也;曹终于《下泉》,思治也。天下后世,苟有《下泉》之思治,《匪风》之思周道,则陈淫桧乱之治一变,而复见豳风之正,圣人序诗,所以寓其变于十五国风之末者此也。邠风、邠雅、邠颂,圣人以邠诗列于风雅之间,谓其不纯风而可以雅,骎骎乎移风而即于雅也,所以系风之末,居雅之前者此也。或谓《七月》、《鸱鸮》之诗,其言则雅,其体则风,虽非妇人女子之言,实妇人女子之体也,故列之风雅颂之间,圣人有深意也。齐、鲁、韩三家之诗,皆无《七月》篇,或谓邠风七篇,自《鸱鸮》以下六篇,皆非邠事,独《七月》一篇,岂足以当一国之事?周礼有邠雅颂,岂不为有邠诗而今亡之乎?故齐、鲁、韩三家之诗,皆无《七月》篇。然则邠诗有亡者,不可得而知之也。周、召、王、邠之风同出于周而分于东西。(同上《豳风辨》)

  风、雅、颂,诗之体也;赋、兴、比,诗之言也。六义之序,一曰风,二曰雅,三曰颂,其后先次第,圣人初无加损也。三者之体,正如今人作诗,有律、有吕、有歌行是也。风者,出于土风,大概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言,其意虽远,其言浅近重复,故谓之风;雅出于朝廷士大夫,其言纯厚,典则其体,抑扬顿挫,非复小夫贱隶、妇人女子能道者,故曰雅;颂者,初无讽诵,惟以铺张勋德而已,其辞严,其声有节,不敢琐语亵言,以示有所尊,故曰颂。唐之《平淮夷颂》、汉之《圣主得贤臣颂》,效其体也。然所谓风、雅、颂者,不必自《关雎》以下方谓之风,不必自《鹿鸣》以下方谓之小雅,不必自《文王》以下方谓之大雅,不必自《清庙》以下方谓之颂。程氏曰:“诗之六体,随篇求之,有兼备者,有偏得其三者。”风之为言,有讽谕之意,三百篇之中,如“文王曰咨,咨女殷商”之类,皆可谓之风。雅者,正言其事,三百篇之中,如“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之类,皆可谓之雅。颂者,称美之辞,如“于嗟麟兮,于嗟乎驺虞”之类,皆可谓之颂。故不必泥风、雅、颂之名,以求其义也,亦犹赋诗而备比兴之义焉。(同上《风雅颂辨》)

  陈休斋云:颂者,序其事,美其形容以告于神明,是其诗专用于郊庙。盖鬼神之事,战国以下失之矣。管仲有《国颂》,屈原有《橘颂》,秦人刻石颂功德,汉有《圣主得贤臣颂》,唐有《磨崖中兴颂》,以鬼神之事加之生人,其弊如此。余谓此说不然,盖颂者,美其君之功德而已,何以告神明乎?既以《敬之》为戒成王,《小毖》为求助,与夫《振鹭》、《臣工》、《闵予小子》,皆非告神明而作也。不惟天子用之诸侯,而臣子祝颂其君者,亦得用,故僖公亦有颂。后世扬雄之颂充国,陆机之颂汉功臣,韩愈之颂伯夷,郑颂子产之不毁乡校,盖有是焉。《礼记》载“美哉轮焉,美哉奂焉”,君子称其善颂善祷,亦犹是也。凭诗之言,而疑后世作颂之过,非的论也。(同上《颂辨》)

  (同上《商鲁颂辨》)《鲁颂》是僖公已殁之后。序中明言,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颂有四篇,皆史克作明矣。《閟宫》曰:“新庙奕奕,奚斯所作。”盖奚斯作新庙耳,非作颂也。而汉班固、《西都赋序》,其误自孟坚始。王延寿《灵光殿赋》云:“奚斯颂僖,歌其路寝。”等反谓《鲁颂》是奚斯所作。《商颂》明言正考父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而太史公:“曰宋襄修行仁义,其大夫正考父美之而作《商颂》。”《史记·宋世家》。此盖出于韩诗,以《商颂》出于春秋之世,故为是说尔。当汉之时,诗之序未出,宜乎言《诗》者之抵牾也。二颂之作,当以序为正。

  狸首、《礼记·射礼》:“诸侯以《狸首》为节。”其下文云:“曾孙侯氏,四正具举。大夫君子,凡以庶士,小大莫处,御于君所。以燕以射,则燕则誉。”郑氏以为《狸首》之诗,《驺虞》、《狸首》、《采蘩》、《采蘋》,古之乐节也,日用之间不可阙。今《狸首》亡,逸诗自逸,非夫子逸之也。观《狸首》诗可见矣。骊驹、《前汉·王式传》曰:“客歌骊驹。”注以为逸诗,见《大戴礼记》:“客欲去歌之。”祈招、昭十二年,楚灵王盘于游畋之乐,子革托于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麦秀、《史记》:箕子过故殷墟而伤之,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兮。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河水、僖二十三年,晋文公在秦,秦伯享之,公赋《河水》。杜注以为逸诗,义取河水朝宗于海。则春秋之世,其诗犹存,今无之矣。新宫、《燕礼》:“升歌《鹿鸣》,下管《新宫》。”商汾水曰管,与笙类也,先皆有声而已,故《新宫》辞亦亡。昭二十五年,宋公享,昭子赋《新宫》,谓之赋,则有辞矣。后汉明帝亦取焉,必见其辞,故得之以播歌咏,盖未有有诗而无辞者。《周礼》祈年吹豳雅于管籥之类,必得有辞。采齐、古之人君,行以《肆夏》,步以《采齐》。汉制,宗庙乐入庙门奏《永至》,以为行步之节,犹古《采齐》、《肆夏》也。肆夏、《左传》:金奏《肆夏》之三,谓三章。《国语》云:一名《樊君》,出入奏。王夏、王出入奏《王夏》,亦金奏。三夏、《国语》云:《樊》、《遏》、《渠》谓之《三夏》,盖击钟而奏,此三曲为金奏,故诗亦亡。九夏、《周礼》:钟师之职奏《九夏》。王夏、王出入奏。肆夏、尸出入奏,亦名《樊》。昭夏、牲出入奏,一名《遏》。纳夏、一名《渠》。章夏、齐夏、族夏、祴夏、骜夏。皆金奏。郑康成谓:《九夏》皆诗篇名颂之类,今亡,是以颂不能具焉。(同上《逸诗辨》)

  《论语》云:“素以为绚兮”、“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举《硕人》之诗,而“素以为绚兮”之句不存;阅《唐棣》之诗,而“偏其反而之语”不载,则诗之章句逸者多矣。如韩诗“雨无其极,伤我稼穑”,今亦不见于诗《雨无正》。篇无其辞,齐、鲁、韩诗并无《七月》篇。(同上《诸儒逸诗辨》)

  《鱼丽》之后,亡其三,《南陔》、《白华》、《华黍》也;《南山有台》、《南有嘉鱼》之后亡其三,《由庚》、《崇丘》、《由仪》也。六篇之诗,同在一处,不应中间《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二诗独能存也。案《仪礼·乡饮酒》及《燕礼》:“笙入于县音玄中,奏《南陔》、《白华》、《华黍》。”又曰:“闲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此六诗,皆主于笙奏之。商份曰:所谓亡其辞者,今《论语》亡字皆读为无字,谓此六诗以笙奏之,虽有其声,举无辞句,不若《鱼丽》、《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于歌奏之,歌人声也,故有辞尔,此歌与笙之异也。或曰:三歌上乃文武诗,下三笙诗乃成王诗,未可知。辨曰:古者有堂下堂上之乐,歌主人声,堂上乐也;笙镛以间,堂下乐也,谓之笙镛,乃间歌之声,皆有义而无其辞。束广微之补亡六诗,皮日休补《肆夏》,不知六亡诗乃笙诗,《肆夏》乃金奏,初无辞之可传也。(同上《亡诗六篇》)

  歌诗:《鱼丽》闲、《南有嘉鱼》闲、《南山有台》闲,此三诗《乡饮酒礼》、《燕礼》皆用之。《乡饮酒礼》:“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燕礼》则“升歌《鹿鸣》”。已上六诗皆《小雅》。  合乐诗:《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蘋》,已上皆《二南》,为合乐诗。夫子所谓“人而不为周南、召南者”以此。  射乐:即乐节,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射,必先行乡饮酒礼。《驺虞》王、《狸首》侯、《采蘋》大夫、《采蘩》士,《周礼·乐师》:“凡射,王以《驺虞》,侯以《狸首》为节,大夫以《采蘋》、士以《采蘩》为节。”今《召南》诗中有《采蘩》、《采蘋》、《驺虞》三诗,而《狸首》独亡。已上三诗皆《召南》。  笙诗:《乡饮酒》:“燕射用之。”又云:“升歌三终,笙入三终,间歌三终,合乐三终。”《南陔》笙、《由庚》间笙、《崇丘》间笙、《由仪》间笙,皆《小雅》逸诗,为六笙歌。  管奏:管与笙一类,皆竹吹之,独《燕礼》“升歌取《鹿鸣》,下管《新宫》”。自春秋至后汉犹存,今亡,注见逸诗。  金奏:《肆夏》、《三夏》、《王夏》、《九夏》。皆金奏,即颂诗之类,见逸诗。  丝奏:《三百篇》中之诗,皆可被之弦歌,故琴中有《鹊巢操》、《驺虞》、《伐檀操》、《白驹操》,皆今诗文。又古人谓之雅琴、颂琴,古之雅颂,即今之琴操,琴古禁也。将以禁人之邪心,故以歌乎?诗如文中子归而援琴,鼓《荡荡之什》,乃知声至隋末犹存。  房中之乐:《二南》诗用之为房中之乐,周有房中乐,汉有房中祠乐,唐山夫人作高祖乐,用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  两君相见之乐:《左氏传》襄公四年:《文王》、《大明》、《绵》。  辨曰:春秋战国以来,诸侯、卿、大夫、士赋诗道志者,凡诗雅杂取无择。至考其入乐,则自邶、鄘至豳,无一诗在数。或曰:《周礼篇章》“吹豳诗、豳雅、豳颂”,则豳疑于入乐矣。然听吹雅颂而无豳风,非今《七月》等语,此欧阳文忠公疑其别有豳诗,于今不存也。(同上《乐章图》)

  司马迁云:“古者诗三千余篇,夫子取其可施于礼者三百篇。”孔颖达曰:“案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夫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夫诗上自《商颂》祀成汤,下至《株林》刺陈灵公,上下千余年,而诗才三百五篇,有更十君而取一篇者,皆商周人所作,夫子并得之于鲁太师,编而录之,非有意于删也。夫“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如斯等语亦不俚也,胡为而删之乎?《墙有茨》、《桑中》等语至俚,又胡为而不删之乎?则知删诗之说,与春秋始隐终获麟之事,皆汉儒倡之也。大抵得其乡声则存,不得其声则不存也。周之列国如滕、薛,如许、蔡,如邾、莒等国,夫岂无诗,但鲁人不识其音,则不得其详。季札聘鲁,鲁人以雅颂之外所得十五国风尽歌之。及观今三百篇,于季札所观与鲁人所存无加损也。若夫夫子有意删诗,则当环辙之时,必大搜而备索之,奚止十五国乎?然圣人不欲强备者何也,盖以天下情性美刺讽咏,亦不过是也。删诗之说,非夫子本意,汉儒孔安国倡之,文中子极笔载之,善乎邵康节诗曰“自从删后更无诗”,康节之诗非谓夫子果删诗也,盖谓天下情性,不出乎此,求之三百篇之中足矣,不必外有所求也。(同上《删诗辨》)

  汉兴四家之诗,毛诗未有序,惟韩诗以序传于世,齐诗无序,鲁诗之序有无未可知。诗之序,大概与今序异。韩诗得序而益明,汉儒多宗之,如司马迁、扬雄、范晔之徒,皆以《二南》作于周衰之时,此韩学也。毛诗至卫宏为之序,郑玄为之注,而毛氏之学盛行,又非韩所敢望也。或者谓大序即《关雎》序作于子夏,王肃、郑玄、萧统皆云。小序作于毛公,此说非也。序有郑注而无郑笺,其不作于子夏明矣。毛公于诗第为之传,其不作序又明矣。又谓大序作于圣人,小序作于卫宏。谓小序作于卫宏是也,谓大序作于圣人非也。命篇大序盖出于当时采诗太史之所题,而题下之序,则卫宏从谢曼卿受师说而为之也。案《后汉·儒林传》云:“卫宏字敬仲,从谢曼卿学毛诗,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盖尝谓诗之大序,非一世一人之所能为,采诗之官本其得于何地,审其出于何人,究其主于何事,且有实状,然后致之太师,上之国史,是以取发端之二字以命题。故谓大序,是当时采诗太史之所题。诗之下序,序所作为之意,其辞显者其序简,其辞隐者其序备,其善恶之微者序必明著其迹,而不可以言殚者则亦阙其目而已。故谓下序,是宏诵师说而为之。或者又曰:序之之辞委曲明白,非宏所能为。曰:使宏凿空为之,虽孔子亦不能;使宏诵师说为之,则虽宏有余矣。意者毛氏之诗,历代讲师之说,至宏而悉加诠次焉。今观宏之序,有专取诸书之文至数句者,有杂取诸家之说而辞不坚决者,有委曲宛转附经以成其义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其文全出于《乐记》;“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王”,其文全出于《金縢》;“自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其文全出于《国语》;“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其文全出于公孙尼子。则诗序之作,实在于数书既传之后明矣,此所谓取诸书之文有至数句者此也。《关雎》之序,既曰“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意亦足矣,又曰“风,风也,风以动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又曰“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载驰》之诗,既曰“许穆夫人闵其宗国颠覆而作”,又曰“卫懿公为狄所灭”;《丝衣》之诗,既曰“绎宾尸矣”,又曰“灵星之尸也”,此盖众说并传,卫氏得有美辞美意并录而不忍弃之,此所谓杂诸家之说而辞不坚决者也。《驺虞》之诗,先言人伦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纯被文王之化,而后继之搜田,以时仁如驺虞,则王道成;《行苇》之诗,先言国家忠厚仁及草木,然后继之以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此所谓委曲宛转,附经以成其义者此也。惟宏序作于东汉,故汉世文字未有引诗序者。惟黄初四年,有曹共公远君子近小人之语,盖魏后于汉,而宏之序至是而始行也。使其果知诗序出于卫宏,则风雅正变之说,《二南》分系之说,羔羊蟋蟀之说,或郁而不畅,或巧而不合,如《荡》以“荡荡上帝”发语,而曰“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召旻》以“旻天疾威”发语,而曰“闵天下无如召公之为臣”;《雨无正》乃大夫刺幽王也,而曰“众多如雨,非所以为正也”,牵合为文,而取讥于世,此不可不辨也。(同上《诗序辨·序作于卫宏》)

  张华《博物志》云:“圣人制作谓之经,贤者著述谓之传。”孔、毛、左氏。郑氏注毛诗而曰笺,不解此意。孔颖达云:“笺,表也,识也,郑氏以毛诗悉备,遵畅厥旨,所以表明毛意,纪识其事,故特称笺。余注无所遵奉,故谓之注。”欧阳永叔深排郑学,以为多喜改字,永叔未深考耳。汉时,四诗并作,文字各有不同,虽三家不如毛诗之密,然不可谓无所长也。郑氏笺诗传,意有不同者,以己说易之;经文有不安者,以三家易之,证之他书则可知矣。“吉蠲为饎”,郑氏以“蠲”为“圭”,“吉圭为饎”则韩诗之言也;“素衣朱襮”,郑氏以“襮”为“绡”,“素衣朱绡”则齐诗之言也;“其畊泽泽”,郑氏以“泽”为“释”,“其畊释释”亦《尔雅》之言也;“舟人之子”,郑氏以“舟”为当作“周”,“周人之子”则朱育集字之言也;“艳妻扇方处”,郑氏以“艳”为“阎”,“阎妻扇方处”则汉杜钦之传之言也。当郑氏笺诗,三家俱存,故郑氏虽解释经文,不明言改字之由,亦以学者既习诗,则三家之诗不容不知也。后世三家既亡,学者惟见其改字,而不见诗学之所由异,此郑氏之所以获讥也。则郑于经不谓之注,而谓之笺,笺之为言,魏晋间所以致辞于皇太子诸王者也。郑尝以君师之礼待毛公,而不擅改圣人之经明矣。观其注《礼记》、《玉藻》、《杂记》,颠倒不伦之处,郑虽理之使条贯,亦不敢易其先后,姑于注下发明而已。则其改字不出臆见,愈可信矣。古诗云:“读书不到康成处,不敢高声论圣贤。”吾于郑氏诗笺见之矣。(同上《诗笺辨·笺中改毛诗字皆有据永叔未之知》)

  《诗》三百篇,皆可歌可诵、可舞可弦。太师世传其业,以教国子,自成童至既冠,皆往习焉。诵之则习其文,歌之则识其声,舞之则见其容,弦之则寓其意。春秋以下,列国君臣朝聘燕享,赋诗见志,微寓规讽,鲜有不能答者,以《诗》之学素明也。后之弦歌与舞者皆废,直诵其文而已,且不能言其义,故论者多失诗之意。夫文章之体有二,有史传之文,有歌咏之文。史传之文,以实录为主,秋豪之善,不私假人。歌咏之文,扬其善而隐其恶,大其美而张其功,后世欲求歌咏之文太过,直以史视之,则非矣。《孝经》十八章,其及于《诗》者十;《中庸》、《孟子》所以善言《诗》者,以其无汉儒之说乱之也。盖尝论之善观《诗》者,当推诗外之意,如孔子、子思;善论《诗》者,当达诗中之理,如子贡、子夏;善学《诗》者,当取一二言为立身之本,如南容、子路;善引《诗》者,不必分别所作之人、所采之诗,如诸经所举之诗可也。“绵蛮黄鸟,止于丘隅”,《绵蛮》不过喻小臣之择卿大夫有仁者依之,夫子推而至于为人君止于仁,与国人交止于信;“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旱麓》不过喻恶人远去而民之喜得其所,子思推之上察乎天,下察乎地,观《诗》如此,尚何疑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淇澳》。而子贡能达之于贫富之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硕人》。而子夏能悟于礼,后之说论《诗》若此,尚何尤乎?南容三复,不过白圭;《抑》。子路终身所诵,不过“不忮不求”,《雄雉》。学《诗》至此,奚以多为?“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崧高》。宣王诗也,夫子以为文武之德;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仲山甫诗也,左氏以为孟明之功;《小宛》,幽之诗也,祭父以为文王;“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僖公诗也,孟子以为周公;“矢其文德,洽此四国”,《江汉》。记《礼》者以为天王之事;“明明天子,令闻不已”,《江汉》。记《礼》者同上,《孔子闲居》。以为三代之君,引《诗》若此,奚必分别所作之人、所采之诗乎?达是诗然后可以言《诗》也。不然,“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其为孑遗矣;“崧高维岳,峻极于天”,信其为极矣,必欲以实迹验之,则不可以言诗。善乎!孟子之言《诗》,可谓长于《诗》者。《诗》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从而释之曰:“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而已,未尝费辞而理自明。”故横渠有诗曰:“置心平易始知诗。” 杨中立见之曰:“知此诗者,可以读《三百篇》矣。”信哉言乎!(同上《读诗法》)

  诗有美刺。美诗作于文武成康之世,歌咏太平而不显作者之名。而况刺诗当王室衰微,诸侯横恣,讥诃丑乱之迹,暴扬帷幄之私,则隐晦姓名,宜愈甚矣。是以作诗者不明著其人,亦不直指其事,惟《节南山》刺幽王也,则曰:“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巷伯》,寺人伤谗而作也,则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祈父》诗曰:“祈父,予王之爪牙。”《烝民》诗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如此则明著其所作之人,其他诸诗有美刺者,不可以言语求,必将观其意可矣。故其讥刺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服饰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其颂美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冠佩之华,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也,“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后世惟孟子言齐王鼓乐田猎,深识此意。观其言曰:百姓闻王钟鼓管籥之音,车马羽毛之美,其讥之则曰:“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其美之则曰:“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田猎也?’”正得此意。孟子长于《诗》,故其言自与《诗》合。(同上《诗有美刺》)

  《何彼秾矣》之诗,平王以后之诗也,注以为武王之诗,而谓平王为平正之王,齐侯为齐一之侯。案《春秋》庄公元年书,王姬归于齐,乃桓王女、平王孙,下嫁于齐襄公,故诗曰:“齐侯之子,平王之孙。”断无疑。《周颂》作于康王、成王之世,故称成王、成康,今毛、郑以颂皆成王时作,不应得称成王、康王,故于《昊天有成命》云“成王不敢康”为“成此王功,不自安逸”。《执竞》之“不显成康”,谓成大功而安之;“噫嘻之成王”,谓成是王事。惟以《召南》为文武之诗,故不得不以平王为平正之王;惟以《周颂》为成王时作,故不得不以成王为成此王功也。殊不知诗中此类甚多,《召南》中有康王以后之诗,有平王以后之诗,不特文武时也。《甘棠》、《行露》之美召公既没之后,在康王世也。《何彼秾矣》作于平王已后,亦犹是也,不必谓武王诗。《大雅》中《大明》之“维此文王”,《思齐》之“文王之母”,《皇矣》之“比于文王”,《灵台》之“王在灵沼”,《绵》之“文王蹶厥生”,皆后世诗人追咏之辞,何尝作于文王之世。《周颂》之美成王,亦犹是也,不必谓成王时作也。郑解经不能无失,孰有大于此者?故特举一二言之。(同上《毛郑之失》)

  胡文定公曰:“邶、鄘以下多春秋诗。”而谓诗亡,然后《春秋》作,何也?《黍离》降而为国风,天子无复有雅,而王者之诗亡矣。春秋始,隐公适当诗亡之后,谓诗亡者,雅诗亡也。予谓不然,《春秋》作于获麟之时,乃哀公十四年矣。诗亡于陈灵公,乃孔子未生之前,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谓美刺之诗亡,而褒贬之书作矣,非有定义也。(同上《诗亡然后春秋作》)

  陈君举曰:“春秋之衰以礼废,秦之亡以诗废。”尝观之诗,刑政之苛,赋役之重,天子诸侯朝廷之严,而后妃夫妇衽席之秘,圣人为诗而使天下匹夫匹妇之微,皆得以言其上,宜若启天下轻君之心。然亟谏而不悟,显戮而不戾,相与携持去之而不忍。是故汤武之兴,其民急而不敢去;周之衰,其民哀而不敢叛,盖其抑郁之气纾,而无聊之意不蓄也。呜呼!诗不敢作,天下之怨极矣,卒不能胜,共起而亡秦。秦亡而后快,于是始有匹夫匹妇存亡天下之权。呜呼!春秋之衰以礼废,秦之亡以诗废,吾固知公卿大夫之祸速而小,民之祸迟而大,而诗者正所以维持君臣之道,其功用深矣。(同上《秦以诗废而亡》)

  横渠张先生曰:“置心平易始知诗。”余谓读六经之书皆然。如《书》曰:“刑故无小,宥过无大。”诸家解用十数句解不尽,曾见作者说曰: “刑故无刑小,宥过无宥大。”只添二字,而辞意明白,不用解经而理自明。《孟子》谓“民之秉彝”句,亦如此,见读诗法。(同上《解经不可牵强》)

  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仲尼编诗为正乐也,以风、雅、颂之歌为燕享祭祀之乐。工歌《鹿鸣》之三,笙吹《南陔》之三,歌间《鱼丽》之三,笙间《崇邱》之三,此大合乐之道也。古者丝竹有谱无辞,所以六笙但存其名,序诗之人不知此理,谓之有其义而亡其辞。良由汉立齐、鲁、韩、毛四家博士,各以义言诗,遂使声歌之道日微。至后汉之末,诗三百仅能传《鹿鸣》、《驺虞》、《伐檀》、《文王》四篇之声而已;太和末,又失其三;至于晋室,《鹿鸣》一篇又无传。自《鹿鸣》不传,后世不复闻诗。然诗者,人心之乐也,不以世之兴衰而存亡,继风雅之作者乐府也。史家不明仲尼之意,弃乐府不收,乃取工伎之作以为志臣旧作,系声乐府,以集汉魏之辞,正为此也。今取篇目以为次,曰《乐府正声》者,所以明风雅;曰《祀享正声》者,所以明颂;又以琴操明丝竹,以遗声准逸诗,语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此仲尼所以正舞也。韶即文舞,武即武舞,古乐甚希,而文武二舞犹传于后世,良由有节而无辞,不为义说家所惑,故得全仲尼之意。……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枝叶繁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且百年之间,其患至此,千载之后,弊将若何?况禄利之路,必由科目;科目之设,必由乎文辞。《三百篇》之诗,尽在声歌,自置诗博士以来,学者不闻一篇之诗。(《通志总序》)

  古之达礼三:一曰燕,二曰享,三曰祀,所谓吉、凶、军、宾、嘉,皆主此三者以成礼;古之达乐三:一曰风,二曰雅,三曰颂,所谓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皆主此三者以成乐。礼乐相须以为用,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自后夔以来,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八音六律为之羽翼耳。仲尼编诗为燕享祀之时,用以歌而非用以说义也。古之诗,今之辞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诵其文而说其义,可乎?不幸腐儒之说起,齐、鲁、韩、毛四家各为序训,而以说相高。汉朝又立之学官,以义理相授,遂使声歌之音湮没无闻。然当汉之初,去三代未远,虽经主学者不识诗,而太乐氏以声歌肄业,往往仲尼《三百篇》,瞽史之徒例能歌也。奈义理之说既胜,则声歌之学日微。东汉之末,礼乐萧条,虽东观、石渠议论纷纭,无补于事。曹孟德平刘表得,汉雅乐郎杜夔。夔老矣,久不肄习,所得于《三百篇》者,惟《鹿鸣》、《驺虞》、《伐檀》、《文王》四篇而已,余声不传。太和末,又失其三,左延年所得惟《鹿鸣》一篇。每正旦大会,太尉奉璧,群臣行礼,东厢雅乐常作者是也。古者歌《鹿鸣》必歌《四牡》、《皇皇者华》,三诗同节,故曰工歌《鹿鸣》之三,而用《南陔》、《白华》、《华黍》三笙以赞之,然后首尾相承,节奏有属。今得一诗,而如此用,可乎?应知古诗之声为可贵也。至晋室,《鹿鸣》一篇又无传矣。自《鹿鸣》一篇绝,后世不复闻诗矣。然诗者,人心之乐也,不以世之污隆而存亡,岂三代之时人有是心,心有是乐,三代之后人无是心,心无是乐乎?继三代之作者,乐府也,乐府之作宛同风雅,但其声散佚无所纪系,所以不得嗣续风雅而为流通也。按《三百篇》在成周之时亦无所纪系,有季札之贤而不别《国风》所在,有仲尼之圣而不知《雅》、《颂》之分。仲尼为此患故自卫返也,问于太师氏,然后取而正焉。列十五国风以明风土之音不同,分大小二雅以明朝廷之音有间,陈周、鲁、商三颂之音所以侑祭也。定《南陔》、《白华》、《华黍》、《崇丘》、《由庚》、《由仪》六笙之音所以叶歌也。得诗而得声者,三百篇则系于风、雅、颂;得诗而不得声者,则置之谓之逸诗;如《河水》、《祈招》之类,无所系也。今乐府之行于世者,章句虽存,声乐无用,崔豹之徒以义说名,吴兢之徒以事解目,盖声失则义起,其与齐、鲁、韩、毛之言《诗》无以异也,乐府之道,或几乎息矣!……(同上卷四十九《乐府总序》)

  古之诗曰歌行,后之诗曰古近二体。歌行主声,二体主文。诗为声也,不为文也。浩歌长啸,古人之深趣。今人既不尚啸,而又失其歌诗之旨,所以无乐事也。凡律其辞则谓之诗,声其诗则谓之歌,作诗未有不歌者也。诗者,乐章也,或形之歌咏,或散之律吕,各随所主而命。主于人之声者,则有行、有曲,散歌谓之行,入乐谓之曲。主于丝竹之音者,则有引、有操、有吟、有弄,各有调以主之。摄其音谓之调,总其调亦谓之曲。凡歌行,虽主人声,其中调者,皆可以被之丝竹。凡引、操、吟、弄,虽主丝竹,其有辞者皆可以形之歌咏。盖主于人者有声必有辞,主于丝竹者取音而已,不必有辞,其有辞者通可歌也。近世论歌行者,求名以义,强生分别,正犹汉儒不识风雅颂之声,而以义论诗也。且古有长歌行、短歌行者,谓其声歌之长短耳。崔豹、吴兢大儒也,皆谓人寿命之短长,当其时已有此说,今之人何独不然?呜呼!诗在于声,不在于义,犹今都邑有新声,巷陌竞歌之,岂为其辞义之美哉?直为其声新耳!礼失则求诸野,正为此也。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亦谓雅颂之声有别,然后可以正乐。又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谓关雎之声和平,闻之者能令人感发,而不失其度。若诵其文,习其理,能有哀乐之事乎?二体之作,失其诗矣。纵者谓之古,拘者谓之律,一言一句,穷极物情,工则工矣,将如乐何?乐府在汉初虽有其官,然采诗入乐自汉武始。武帝定郊祀,乃立乐府,采诗夜诵,则有赵代秦楚之讴,莫不以声为主。是时去三代未远,犹有雅颂之遗风。及后人泥于名义,是以失其传。故吴兢讥其不睹本章,便断题取义,赠利涉则述《公无渡河》,庆载诞乃引《乌生八九子》,赋雉子班者但美绣颈锦臆,歌天马者惟叙骄驰乱蹋。其间有如刘猛、李余辈,赋《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乃叙烈女事,用古题不用古义,知此意者盖鲜矣。然使得其声,则义之同异又不足道也。自永嘉之乱,礼乐日微日替。暨隋平陈,得其一二,则乐府之清商也。文帝听而善之曰:“此华夏正声也。”乃置清商府,博采旧章,以为乐之所本在此。自隋之后,复无正声。至唐,能合于管弦者,《明君》、《杨叛儿》、《骁壶》、《春歌》、《秋歌》、《白雪》、《堂堂》、《春江花月夜》八曲而已,不几于亡乎?臣谨考摭古今,编系节奏,庶正声不坠于地矣。(同上《正声序论》)

  右十二操,韩愈取十操,以为文王、周公、孔子、曾子、伯奇、犊牧子所作,则圣贤之事也,故取之。《水仙》、《怀陵》二操,皆伯牙所作,则工技之为也,故削之。呜呼!寻声徇迹,不识其所由者如此。九流之学皆有义,所述者无非圣贤之事,然而君子不取焉者为多。诬言饰事,以实其意,所贵乎儒者为能通今古,审是非,胸中了然异端邪说,无得而惑也。退之平日所以自待为如何?所以作十操以贻训后世者为如何?臣有以知其为邪说异端所袭,愚师瞽史所移也。琴操所言者何尝有是事。琴之始也,有声无辞,但善音之人,欲写其幽怀隐思,而无所凭依,故取古之人悲忧不遇之事,而以命操。或有其人而无其事,或有其事又非其人,或得古人之影响又从而滋蔓之。君子之所取者,但取其声而已,取其声之义,而非取其事之义。君子之于世多不遇,小人之于世多得志。故君子之于琴瑟,取其声而写所寓焉,岂尚于事辞哉?若以事辞为尚,则自有六经,圣人所说之言,而何取于工伎所志之事哉?琴工之为是说者,亦不敢凿空以厚诬于人,但借古人姓名而引其所寓耳。何独琴哉,百家九流,皆有如此,惟儒家开大道,纪实事,为天下后世所取正也。……(同上《琴操五十七曲》)

  按今之乐,有《伊州》、《凉州》、《甘州》、《渭州》之类,皆西地也。又按隋炀帝所定九部夷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居》之类,皆西夷也。观诗之雅颂,亦自西周始,凡是清歌妙舞,未有不从西出者。八音之音,以金为主,五方之乐,惟西是承,虽曰人为,亦莫非禀五行之精气而然。(同上《都邑三十四曲》)

  仲尼所以为乐者,在诗而已。汉儒不知声歌之所在,而以义理求诗,别撰乐诗以合乐。殊不知乐以诗为本,诗以雅颂为正,仲尼识雅颂之旨,然后取三百篇以正乐。乐为声也,不为义也。汉儒谓雅乐之声世在太乐,乐工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以臣所见,正不然。有声斯有义,与其达义不达声,无宁达声不达义。若为乐工者,不识铿锵鼓舞,但能言其义可乎?谭河安能止渴,画饼岂可充饥?无用之言,圣人所不取。或曰:郊祀,大事也,神事也;燕飨,常事也,人事也,旧乐章莫不先郊祀而后燕飨,今所采乐府,反以郊祀为后,何也?曰:积风而雅,积雅而颂,犹积小而大,积卑而高也。所积之序如此,史家编次失古意矣,安得不为之釐正乎!(同上《祀飨正声序论》)

  臣谨按:古诗风雅皆无序,惟颂有序者,以风雅者所采之诗也,不得其始,兼所用之时,随其事宜,亦无定着。或于一篇之中,但取一二句以见意而已,不必序也。颂者系乎所作而独用之庙乐,不可用于郊天、柴望,不可用于讲武,所以蔡邕独断惟载颂序以为祀典,而风雅本无序也。自齐、鲁、韩、毛四家之说起,各为风雅之序。度其初意,只欲放颂诗之序而为之,其实不知风雅无用于序。有序,适足以惑颂声也。今观汉武十九章《郊祀歌》,即诗可见者则无序,非凭诗可见者必言所作之始,可谓得古颂诗之意矣。风雅之诗,皆不得其始,其间有得于《甘棠》之美召伯,《常棣》之思周公,岂无一二,以用之不系于其始,不必序也。乐府之诗,亦皆不得其始,其间有得于采桑之女子,渡河之狂夫,岂无一二,亦以用之不系于其始,不必序焉。观颂诗与郊祀之诗,皆言所作之始,风雅诗与乐府所采之诗,不言其始之作,则可以知汉人之迹,近于三代,故诗章相袭,自然相应如此。后之人则远矣。按《郊祀》十九章,皆因一时之盛事为可歌也,而作是诗,各有其名,然后随其所用,故其诗可采。魏晋则不然,但即事而歌,如夕牲之时则有《夕牲歌》,降神之时则有《降神歌》,既无伟绩之可陈,又无题命之可纪,故其诗不可得而采。如随庙立舞,酌献登歌,各逐时代,而匪流通,亦不可得而援也。惟梁武帝本周《九夏》之名,以作十二雅,庶可备编采之后。(同上《班固东都五诗》)

  有宗庙之乐,有天地之乐,有君臣之乐。尊亲异制,不可以不分;幽明异位,不可以无别。按汉叔孙通始定庙乐,有降神、纳俎、登歌、荐裸等曲。武帝始定郊祀之乐,有十九章之歌。明帝始定黄门鼓吹之乐,天子所以宴群臣也。呜呼!风、雅、颂三者不同声,天地、宗庙、君臣三者不同礼,自汉之失,合雅而风,合颂而雅,其乐已失,而其礼犹存。至梁武十二曲成,则郊庙明堂三朝之礼,展转用之天地,宗庙君臣之事,同其事矣,此礼之所以亡也。虽曰本周《九夏》而为《十二雅》,然《九夏》自是乐奏,亦如《九渊》、《九茎》,可以播之丝竹,有谱无辞,而非雅颂之流也。(同上《梁武帝雅歌十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