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 情书 由美:《原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6:16:59

                                                 原君

                                                                                                  作者:黄宗羲
  【原文】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1)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2),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3),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4),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5),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6)!”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注释】
  (1)许由、务光:传说中的高士。唐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认为是对自己的侮辱,就隐居箕山中。商汤让天下于务光,务光负石投水而死。 (2)“汉高”句:《史记˙高祖本纪》载汉高祖刘邦登帝位后,曾对其父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其兄刘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 (3)伯夷、叔齐无稽之事:《史记˙伯夷列传》载他俩反对武王伐纣,天下归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 (4)废孟子不立:《孟子˙尽心下》中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明太祖朱元璋见而下诏废除祭祀孟子。 (5)“昔人”句:《南史˙王敬则传》载南朝宋顺帝刘准被逼出宫,曾发愿:“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 (6)“而毅宗”三句:毅宗,明崇祯帝,南明初谥思宗,后改毅宗,李自成军攻入北京后,他叹息公主不该生在帝王家,以剑砍长平公主,断左臂,然后自缢。
  【译文】 人类社会开始之后,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自利的。社会上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去除掉它。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他的利益;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他的祸患。那个人的勤苦辛劳,必定是天下人的千万倍。拿出千万倍的勤苦辛劳,而自己却又不享受利益,这必然不是天下常人之情所愿意的。所以古时的君主,考虑后而不愿就位的,是许由、务光等人;就位而又离位的,是尧、舜等人;起先不愿就位而最终却未能离位的,是大禹了。难道说古代人有什么不同吗?喜好安逸,厌恶劳动,也像常人情况一样啊。   后代做人君的却不是这样了。他们认为天下的利害大权都出于自己,我将天下的利益都归于自己,将天下的祸患都归于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让天下的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将自己的大私作为天下的公利。开始时对此还觉得惭愧,时间久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将天下看作是广大的产业,把它传给子孙,享受无穷。正如汉高祖所说的“我的产业所达到的成就,与二哥相比,究竟谁多呢?”他的追逐利益的心情,不知不觉已流露于言辞了。
  这没有其他原因,古时将天下看成是主,将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一世所经营的,都是为了天下人。现在将君主看作主,将天下看作是客,凡是天下没有一地能够得到安宁的,正是在于为君主啊。因而当他未得到天下时,使天下的人民肝脑涂地,使天下的子女离散,以增多自己一个人的产业,对此并不感到悲惨,还说:“我本来就是为子孙创业呀。”当他已得到天下后,就敲诈剥夺天下人的骨髓,离散天下人的子女,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把这视作理所当然,说:“这些都是我的产业的利息呀。”既然这样,作为天下最大的祸害,只是君主而已!当初假使没有君主,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东西,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唉!难道设立君主的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吗?
  古时候天下的人都爱戴他们的君主,把他比作父亲,拟作青天,实在是不算过分。如今天下的人都怨恨他们的君主,将他看成仇敌一样,称他为“独夫”,本来就是他应该得到的结果。但小儒死守旧义,认为君臣间的关系存在于天地之间,难以逃脱,甚至像夏桀、殷纣那样残暴,竟还说商汤、周武王不应杀他们,而编造流传伯夷、叔齐的无从查考之事,把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死,看成与老鼠的死没有什么两样。难道天地这样大,却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只偏爱君主的一人一姓吗?所以说周武王是圣人啊,孟子的话,是圣人的言论啊。后代那些想要凭着他像父亲一般、像老天一般的空名,禁止别人窥测君位的君主,都感到孟子的话对自己不利,直到废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这难道不是来源于小儒吗?
  虽是这样,如果后代做君主的,果真能保住这产业,把它永远传下去,也不怪他将天下当作私有了。既然将它看作产业,旁人想得到产业的念头,有谁不像自己呢?于是用绳捆紧,用锁加固,但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并不能战胜天下要得到它的众多的人。远的不过几代,近的就在自身,他们血肉的崩溃,就应在子孙的身上了。过去南朝宋顺帝愿以后世世代代都不要投生到帝王家中,而明毅宗对公主所讲的话,也说:“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这话真可痛惜啊!回想他们祖上创业之时,志在占据天下的雄心,哪有不垂头沮丧的呢?因此明白作君主的职责,那么唐尧、虞舜的时代,人人都能推让君位,许由、务光也并非超尘绝俗的人;不明了作君的职责,那么就连市井之间,人人都想得到君位,许由、务光因而绝迹于后世而听不到了。虽然君主的职分难以明了,但用片刻的荒淫享乐,不值得换取无穷的悲哀,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这一道理的。【意注】

《原君》是《明夷待访录》的第一篇,也是全书主旨所在,“原”,推原其本,“原君”意思就是推论为君之道。文章的主题是阐述君主的职责在于为天下人兴利、释害,批判君主以天下为私的种种罪恶。

既为“原君”,则须从本源上考察君主的产生,文章第一段就分析了这个问题。那么,君主是怎样产生的呢?文章首先确立了一个前提:“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也就是说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的。这并不是一个道德的判断,而是说每个人都有获取个人利益,求得生存的权利,这里表现出黄宗羲对个人权利的尊重。但是,“人各自私”,“人各自利”,又是一盘散沙的局面,那么面对一些公共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呢?作者认为君主正是在此种情形下应运而生的:“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这里点出了两层意思:一是君主产生的原因是顺应时势,凭自己的辛劳赢得了大家的拥戴;二是君主天然的职责在于为天下人兴利除害。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职责,所以古时候做君主是很辛苦的,“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人都是好逸恶劳的,可是“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可见,做君主是要有一些牺牲精神的。所以我们会看到古人对君主,有经过思量而不愿意就位的,有就了位而又放弃的,有起初不肯就位可到底推辞不掉的。这是古人对君位的态度,为下面叙述后世之君做了铺垫。

那么“后之为人君者”怎样呢?由于掌握了“天下利害之权”,所以不再“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代之以“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也不再是“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代之以“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这样君主完全丧失了自己天然的职责,“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并且把天下当做财产留给自己的子孙,以一己一家之私,剥夺了天下人的生存权利,使他们“不敢自私,不敢自利”。汉高祖刘邦所夸耀的“某业所就,孰与仲多”正是“后之为君者”对待君位态度的鲜明写照。

通过“古人之君”与“后之为人君者”的对比,作者得出结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变化,关键就在于“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君主所终生筹划办理的一切,都是为了普天下人;而后世的君主则“以君为主,天下为客”,结果使得天下因为君主的原因出现种种不安宁。接着作者从“未得天下”和“既得天下”两个方面阐述了君主以己为主,侵扰天下的罪恶。在没有得到天下的时候,为了君主个人的产业,“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丝毫不感到内疚,反而拿“为子孙创业”来掩饰自己的罪恶。在得到天下之后,为了自己的享乐,仍然是“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甚至视其为自己产业的利息,是自己应得的。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然而,在君主专制的思想体系中,这一切被视为理所当然,毋庸置疑。于是殿堂上称扬的是皇帝的宽厚仁慈,史书上歌颂的是君主的丰功伟绩,乡野中流传的是帝王的风流韵事,在专制思想的毒害下,很少有人发出“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质问,也很少有人去关注帝王登基路上的累累白骨。黄宗羲拨开了笼罩在帝王头上的光环,发现了后世君主的贪婪和罪恶,直斥“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呐喊,也是对帝王专制的大胆揭露,在他所处的政治环境中,能够发出这样的斥责是难能可贵的。到这里,作者的情绪随着对比和揭露逐渐高涨起来,在痛斥君主为“天下之大害”后,作者发出了哀叹:“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联系上面一句作者的假设,我们可以体会到作者的潜台词是:如果设立君主要以干扰百姓的正常生活为代价,那这样的君主不如不要。这里他表现出一种废除君主专制的思想倾向。

如果说上面的部分主要是痛君主的罪恶的话,那么下面一段则是对粉饰君主的小儒们的痛斥。作者仍然以古今对比开始,指出君主有怎样的作为,就会从百姓那里获得怎样的对待。“古人之君”为天下兴利除害,那么百姓就会“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后之为人君者”以天下为个人私产,荼毒天下百姓,那么百姓就会“怨恶其君,视之如寇雠,名之为独夫”。从人情来讲,这都是很正常的态度;但是从封建的纲常来看,却是大逆不道的,自然也是为小儒们所不容的。他们墨守忠君的腐朽观念,无视百姓们“崩溃之血肉”,口口声称“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不容毁弃的,并以此否定商汤、周武王伐桀、纣的行为。黄宗羲对此表明了愤懑和鄙弃的态度,从“小儒”“规规焉”“犹”“妄传”“曾”等几个字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出来。基于此,作者大声疾呼:“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实际上,作者批判的矛头不仅指向浅陋的小儒们,更把矛头指向了维护君主专制统治的封建纲常观念,这就表现出明显的反抗和批判精神。接下来,作者指出小儒们那些愚忠的观点实际上也迎合了君主的需要,因为他们可以借用这些空名防止他人伺机夺取君位,所以虽然在作者看来,讨伐商纣的武王是位圣人,孟子肯定武王伐纣的言论也是圣人的言论,但因为这些言论不利于君主的统治,孟子这位儒家圣人在孔庙中的配享地位一度遭到了毁弃,这实际上都是导源于小儒们的浅陋和愚昧。


                                                                                                            *内容摘自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