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军训:相貌与书法

■蔡显良
我们先来看我国著名的学者、文学家梁实秋的一段文字：
“写字最容易泄露一个人的个性，所谓‘字如其人’，大抵不诬。如果每个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都拘谨。如果伸胳膊拉腿的，都逸出格外，其人必定豪放。字瘦如柴，其人必定排骨。字如墨猪，其人必近于‘五百斤油’。所以郑板桥的字就应该是那样倾斜古怪，才和他吃狗肉傲公卿的气概相称。颜鲁公的字就应该是那样的端庄凝重，才和他临难不苟的品格相合，其间无丝毫勉强。”
梁实秋在这段话中对“字如其人”做了一次通俗的阐释，概括一下混合了三种理解：一是字如人的性格，所谓“如果每个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都拘谨”；二是字如人的外貌，所谓“字瘦如柴，其人必定排骨”；三是字如人的品德，所谓“颜鲁公的字就应该是那样的端庄凝重，才和他临难不苟的品格相合”。这里先谈第二个问题，即相貌与书法的问题。
其实，字如人的外貌这一看法由来已久，现在有很多人还表示认同。比如1915年，苏曼殊致柳亚子信尝谓：“纫兰书法甚有进步，但字瘦如其人耳。”下面是摘自网络上的两段话，很能代表现在普通人的观点：“我们通过字也联想到写者的体形，柳公权应该比较瘦，而颜真卿应该很有一些肌肉吧？”“最早钢笔字就模仿柳公权的风格，最后却不喜欢了，感觉不吻合我的体形。后又模仿颜真卿的风格，这倒是练习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还刻意雕琢得像模像样的。”
那么相貌与书法到底有无关系？我们先来看看唐代书法大家欧阳询其人其书。欧阳询书法艺术才能十分突出，其书初学王羲之，熔铸了汉隶和六朝碑书的特点，平正中见险绝，笔法奇峻，骨气劲峭。人评其书若“草里蛇惊，云间电发；如金刚瞋目，力士挥拳”，时称“率更体”，也称“欧体”。宋《宣和书谱》誉其正楷为“翰墨之冠”。欧阳询的书法誉满天下，当时的人们都争着想得到他亲笔书写的尺牍文字，一旦得到就珍如拱璧，视作瑰宝，作为自己习字的范本。唐武德年间，高丽（今朝鲜）派使者来长安进贡，其他赏赐均不要，高丽使者唯求欧阳询书法十卷。当他看到欧阳询时，高丽使者瞪大眼睛，万分惊异。唐高祖李渊非常慨叹：“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固谓其形魁梧耶！”其形体果真魁伟么？非也。欧阳询本人身材矮小，耸肩缩颈，尖嘴猴腮，形貌很丑陋，其形象很难与他那劲险峭拔的书法挂上钩。唐太宗在一次宴请亲近大臣时，太宗长孙皇后之兄赵公长孙无忌曾做诗嘲之曰：“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苏东坡《书唐氏六家书后》云：“欧阳率更书，妍紧拔群，尤工于小楷。高丽遣使购其书。高祖叹曰：‘彼观其书，以为魁梧奇伟人也。’此非知书者，凡书像其为人。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今观其书，劲险刻厉，正称其貌耳。”苏轼在批评高祖的同时，自己也落入以貌取人、以貌评书的怪圈。欧阳询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但书法铁钩银画，写得刚劲有力，风格雄强恣肆，美不胜收。得知这样的奇人奇书，怎能不让人生发无尽的浩叹！
我们再看几个例子，身材不算魁伟而书法却刚劲有力、雄肆峻爽的：
唐代王邕《怀素上人草书歌》云：“衡阳双峡插天峻，青壁巉巉万馀仞。此中灵秀众所知，草书独有怀素奇。怀素身长五尺四，嚼汤诵咒吁可畏。铜瓶锡杖倚闲庭，斑管秋毫多逸意。”怀素身长五尺四，按当时的标准1尺约合今31厘米推算，身高不到1.68米，显然算不上伟岸。但其草书用笔圆劲有力，使转如环，奔放流畅，一气呵成，和张旭齐名，后世有“张颠素狂”或“颠张醉素”之称，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史书记载明代大奸臣严嵩长得疏眉朗目，身材修长有玉树临风之态，出生江西却不说方言，一口标准的官话，仪表为文臣中的第一流。但其书法写得是雄劲爽健、力沉千钧。
现代女书家游寿是胡小石的入室弟子，作为李瑞清、胡小石这一金石学派的重要继承人，身材瘦小又身为女性的她，书法融金石涩笔与天真浪漫的布局为一体，大气磅礴，拙朴苍健，与江南的萧娴并称为“南萧北游”。
再看这几个身高体壮但书法柔美飘逸的例子：
据清代褚人获《坚瓠集》载，赵孟頫身材修长，面白体壮，相貌端庄。其书法则圆润华滋，形态端秀。赵氏四十七岁所书的代表作《洛神赋》用笔圆转流美，充分展示了赵孟頫的书法风格，倪瓒称此卷“圆活遒媚”，并推赵为元朝第一书人。
元代书法家郭畀，身材魁梧，蓄有长须，人称郭髯。业承家学，擅长辩论，通晓蒙文，工书画。书法学赵孟頫，曾代孟頫书写《松雪斋集》。孟頫作跋称许。郭畀行书《题画诗》，书于钱选所绘红梅及赵孟頫题诗之后。这幅行书端秀圆润，妍媚多姿。
元代另一位书法大家鲜于枢，有北方人的慷慨豪气，身材魁梧，胡须亦浓重，朋友们称其为“髯公”。同时期的诗人柳贯说他“毅然美大夫，面带河朔伟气，每酒酣骜放，吟诗作字奇态横生”。其书法总体面貌亦趋向圆劲华润，朴茂酣畅中蕴含着森严规矩。
林语堂先生说：“在书法上，也许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这句话告诉我们，书法作为艺术是指向于内在的心灵，而非外在的形貌也。因此曰，书法的好坏与否和相貌的高矮美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