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款耳机隔音效果好:药都,亳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5 07:58:22
  药都城地处中原腰脊,得之者强失之者弱,乱危乃为群雄逐鹿之所,升平则为人物辐辏之地;本为南北要衢、水陆通达、境大货穰、体视大邦,百货辇来于雍梁,千樯转流于海河,五方之产不期而毕会,四海所需取给于立谈,固为九州之通都大邑。
   也正是这个地理上的优势和富足中原的美名,侵略中国的日军,1938年5月就的进此城。当时驻扎的国军,没放几枪就奔兔一样的弃城南逃。但这里的各色民众却坚持着不同形式的抵抗。历史总是喜欢遗漏小人物的,但历史又是由小人物组成的。余曾遍访民间,记录了一个个民间抗日故事。
  
   韵兰儿
  
   韵兰儿乃翠花巷一暗门妙女,与其母独处小院。究其身世,街坊们都不能说其详。有说其母原为泉城娼门,泉城被日本人攻占,才逃至药都。也有说韵兰儿是其母收的义女,因她们母女很少出门,也不可考证。韵兰儿初到翠花巷时只有十岁,日随其母弹琴作画,并不接客,只是其母夜间偶陪城内富商。
   十五岁时,韵兰儿已肤若凝脂,面如莹玉,体骨妍媚,明眸善睐,俊逸多姿,婀娜惹人。时常为客人鼓琵琶吟小曲,其母以萧和之,珠喉乍啭,脆如裂帛,婉约之声若柳外莺语、云间凤唳。城西门赵家大少爷,每月来十多趟,挥金如土为之置妆,仍不能近其身,只能偶以酒狎子。一时间,翠花巷热闹起来,药都官商人家子弟多来送贴求见,意在争为韵兰儿破瓜之荣。
   韵兰儿只有一人,而药都浮浪男子云集,有人半年都没能与韵兰儿同桌而坐,更不要说听其鼓琴吟曲了。城西门赵家大少爷,倒是最得韵兰儿喜欢,曾得韵兰儿一幅《兰竹图》。赵家大少爷并不通画,也是为了人前显摆,竟把这图带到“多宝斋”请高手品评。“多宝斋”主邹先生一见,就怔在那里不动了。只见这图:主角是兰,其次竹石;冷竹峭石,衬出兰之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为恶境而改节的婉顺柔韧;其画法,工写兼用,以线条为主,略施淡色,水墨变化更显花容叶姿,色香味韵;细细品味,春寒的阴、晴、风、雨气息扑面而来。真乃兰中上品。之后,韵兰儿的名声更大,人们都为能得其片墨为荣,更不要说与其共眠了。
   赵家大少爷知其韵兰儿画品也这般高格,更是不惜重金,来得更勤了。但此时更有一人看中了韵兰儿,他就是汪伪和平救国军张岚峰部师长汝大中。汝大中精于治军,喜好书画,乐于音律,更爱风月。他驻军药都不久,就听说了韵兰儿的芳名。这一日,他便装进了翠花巷。韵兰儿看其帖子,虽不乐意,也只得强颜笑迎。韵兰儿先为其鼓琵吟唱一曲《清平乐》,继尔为其画兰一轴。汝大中雅兴大发,也为韵兰儿画了一幅《红梅闹春图》。汝大中不仅熟于飞白画法,而且兼用狂草笔意,花枝交接处,笔断意续,运笔风神峭拔,挺劲潇洒,自根至梢一气呵成。其画,枝多花繁,繁而不乱,疏密有绪,密中见疏,疏中时有聚散;殷红的花朵虽有媚态,但与铁骨铮铮的干枝相映,亦显珠玉迸发,清气袭人。韵兰儿在一旁微笑颔首。汝大中当夜就与韵兰儿宿在了一起。
   汝大中是一师之长,拥兵药都,他看上了韵兰儿,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想。韵兰儿对汝大中也是殷勤伺侯,汝大中对韵兰儿更是相遇恨晚,两人几乎是日日同眠。有时夜间,汝大中也把韵兰儿接到汝的住处姜家公馆。这日,韵兰儿又到姜家公馆。一夜缱绻,韵兰儿早早起来梳冼妆扮。待汝大中起床,韵兰儿郑重对他说,“我有一事相求?”汝大中笑了,“你说吧,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韵兰儿望着汝大中的双眼说,“我要你杀了日本宪兵队长山本一郎和警备队长小野腾木!”汝大中突然站了起来,“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能让我这样呢!”韵兰儿坐在了圆凳上,“我就是一风尘弱女。第一次见你画梅,虽花有媚态,但老干横枝铁骨铮铮,知先生骨气还在,现国难当头,理应汝成大节!”汝大中沉吟良久,呵呵大笑,“女子之见,我要不做呢?”韵兰儿从容起身,伸手从奁盒中拿出一雪亮短剑,汝大中愕然之间,韵兰儿刺喉而倒。
   十天后,汝大中以做寿设宴为名,把日本宪兵队长山本一郎和警备队长小野腾木请到姜家公馆,席间将二人及卫兵杀死。当天,拉出和平救国军三个师、一个支队计一万七千人,归国民政府。
   《药都志》记载:是日,民国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九日。而对韵兰儿却无片言只语。
  
   闯席侯
  
   无论哪个大都会,都得有一个能养活住江湖上所谓下九流的地方,没有金、汉、利、湍、十八汉、七十二寡门的城市是称不上大都会的,养活不了这些人的城池,也一定市井潇条,动乱不安的。
   从新桥口到姜桥下关,这一段就是药都下九流人等们的乐园,也是西河滩最热闹的地段。这里是平头百姓、小商小贩、卖力气挣饭吃、江湖卖艺这一类人的乐园,穿长衫的小职员、穿马褂的店伙计也时有出没。
   药都人自古都爱戏,随便拉个人都能吼上两嗓子。地方戏曲是这里的主心骨,二夹弦、四平调、豫剧、拉魂腔、大鼓、花鼓、道清、坠子、琴书、评词、相声,或戏园、或书棚或露天场子,南腔北调、黄钟丝竹、老声嫩音,几乎是昼夜不绝。说这里热闹就是这地段不单单以说书唱戏为主,算褂的、看相的、卖假药的、大力丸、狗皮膏药、金铃子、打拳的、上刀山的、吞剑的、吐球的、跑马的、玩魔术的、拉洋片的、耍木偶的、黑红宝、掷骷子、抽签、摆扑克、抛竹圈、摇升官图的,无奇不有,无人不奇。这地界表演的人多,来看的更多。虽然都不是富人,但足以养活这些艺人。要不,咋能说从新桥口到姜桥下关,各人有各人的活口,谁都有一口饭吃呢。
   留意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人:身高七尺、粉面无须、一年四季手摇着一把题字折扇、穿着一身挺刮刮青灰长衫、方步稳而均匀的人,成年累月地走动在这里。这人是谁呀,咋恁眼熟?即使不常来的也都会有这种疑问。而这里的老人们和各摊各棚各场上的艺人都知道,他就是药都市面上的名角儿——闯席侯,姜七爷。姜七爷几乎每天都要在一家家场子前走动一遍,他到每个场前,也不呆长,或坐或站但从没蹲过,看过几眼听上几句,到了有彩口时,猛地一合折扇,“好”的叫上一声,转身即走,他还有那么多场子没去呢。艺人们都以他的到来和叫好为荣,哪一天他没有在场子前叫声好,就会觉得浑身没劲。这样以来,艺人就对姜七爷另眼相看,有时会敬烟,但姜七爷从来不接,你道声谢,他也只是笑笑,有人想私下里请他吃饭,他更是不去。他姜七爷是受过皇封的人,慈禧老佛爷都封他闯席侯了,他能稀罕你那一顿饭!
   姜七爷在哪里用餐?他一般都在药都城有名的酒楼馆子里吃,反正他也就是一个单人。有时也到高门大院的商贾官人家去吃,但,只有在这些人家有红喜白事时他才肯去的。他在淳化街有一独门小院,青砖青瓦,朗朗利利的三间正屋两间偏房,天亮出门,半夜才归,小院常年寂寂静静的。他只要路过酒楼饭店门口,总会有人招呼他的。有时也有别人看不见他的时候,可他总会折扇一摇走上前去,接着就会有人热情的招呼他入席。他是药都名角呀,哪家有点红白喜事总少不了他,只要一露面,主事的人都会热呼地让他入座,喝茶抽烟。当然,他也不会在哪个酒楼饭店商贾大户家多坐多长时间,喝上三杯酒,最多也不超过六杯,夹上几筷子菜,就会起身拱手告辞的,说不定还有多少酒场饭局等着他呢。在药都,能受到全城人这般礼遇的也只有他姜七爷一人。
   人要想混到这个份上,没有点讲究、根底是万万不可能的。
   姜七爷是曾在京城呆过二十年的。十六岁那年,他去京城投奔同族姜桂题——姜大元帅,那时的姜大帅正负责京师的防护,姜七爷自然就到京城效力朝廷了。有人说,一次慈禧兴致来了骑马出宫,骑的马突然惊了,狂奔不止,姜七爷此时正在外围担任守卫,马快到他面前时,他一跃而起,抱住了惊马的脖子。慈禧感他救驾之功,就要封他做官,可姜七爷却跪地回了:“老佛爷,俺药都有姜大帅一人做官就行了,你要封就封姜大帅!”姜大帅的手下救驾有功,当然也要封姜大帅了,但慈禧还觉得过意不去,就说:“朕也得封你,有何要求,你就说吧!”老佛爷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姜七爷也不能失了老佛爷的面子呀,就再次叩头说:“小民不是当官的料,就是想天天赴酒席。”慈禧听后哈哈大笑,“就封你为闯席侯吧!可吃天下酒席!”
   于是,姜七爷就成了闯席侯了。这个说法,好象是从姜七爷嘴里最先传出来的,有些人就怀疑。但也有人是信的,姜七爷确是在姜大帅手下做过事的,整日在京城,这事也不可能不发生。
   京城的酒宴饭局不是更多吗,姜七爷何以要回药都呢?开始,想不通的人就问过姜七爷。姜七爷一脸的不屑,“叶落归根吗,咱药都也是三朝国都呢!再说了,京城那些大户人家骨头特贱,都兴吃洋毛子的饭了,我姜七爷死都不会去吃洋毛子的饭!”这样说来,谁还能不信。没几年,药都人等就认姜七爷这个皇封的闯席侯了。这样的人不成为名角,谁还能成为名角,姜桥下关那些下九流的艺人及观众,敬重姜七爷就成为一种必然。
   时光如白驹过涧,一晃,姜七爷就快六十六岁了,回药都也有二十一年了。一入春,虽然离姜七爷的六十六大寿之日还有三个多月,就有人开始张罗着要为他过大寿了。姜七爷一生未娶,儿花女花没一个,大家不给他过寿日,总不能他自己张罗吧。可就在这年夏天,日本军从北边的归德府进了药都城。开了一仗后,国军败了,日本人就站住脚跟了,偌大一大药都也只有二十四个日本兵就守住了。当然,还有几百伪军在帮着日本人。二十四个日本人每天都要扛着长枪,摔着两脚,在东门大街、西门大街、北门大街、南门大街走上一圈,也够他们累的。这些日本人累了干什么?他们累了也喜欢去姜桥下关一带看那些场子里的玩艺儿。去的多了,小队长山本一郎就认得姜七爷了,从翻译官赵大耳朵嘴里知道姜七爷是慈禧封的闯席侯,自然也知道姜七爷在药都的名望与威风了。
   日本人是聪明的,山本一郎认为只要能征服姜七爷,药都人也许就会从心眼里怵日本人了。姜七爷是药都人最尊崇的人呀,山本一郎就是这样认定的。这一天,山本一郎带着他的日本兵,正在看魔术大师天鬼刘的大变活人。一会儿,手摇折扇、身着青灰长衫的姜七爷从那边来了。他立即走到姜七爷的面前,笑嘻嘻的说,“你的,闯席侯的有!”姜七爷折扇一合,冷眼答道,“正是!”山本一郎手扶战刀柄,围着姜七爷转了两圈,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糖,在手里晃动着说,“你的,把大皇军的糖,咪哂,咪哂的!”姜七爷刷地甩开折扇,“七爷我不吃!”山本一郎呼地拔出明晃晃的战刀,向空中一挥,“咪哂咪哂的有!”接着,四个日本兵扑上来,把姜七爷拧在了那里,山本一郎就把手中的那粒糖塞向姜七爷的嘴里。姜七爷猛地张嘴,把糖和山本一郎的母指与食指咬在了口中,山本向外倏的一抽,向后退了两步。这时,只听扑的一声,山本就捂住右眼,连转了三圈。姜七爷唿的甩开折扇,转身哈哈大笑而去。
   姜七爷迈到第九步时,山本一郎双手紧握战刀,从后面扑来。只听山本啊的一声怪叫,一股血气涌出,姜七爷被从正中劈开。被劈开到腰部的姜七爷,两脚并拢,站立不倒,上半身向两边分开,成为一个血红的V字。
  
   老洋人
  
   商人都是谗猫,哪儿有肉腥往哪儿钻。药都作为中州大商埠,又有涡河入淮直通上海,自然是商人的天堂。
   民国元年春节过后,一条长船从上海而来,泊在了药都的二桥口。船上蓝眼大鼻子卷头毛的外国人,叽哩哇啦地上岸后就开起了洋行。先是美国人开的元生东煤油栈,接着,英国人开起了专卖洋烟的大英公司,再下来,就是日本人开的大仓洋行、大陆洋行,朝鲜人开的九昌洋行……一时间,药都城内洋人乱蹿,洋行门前人来人往,都是来看蓝眼大鼻子卷头毛说话叽哩哇啦洋人的。看着看着,人们就给洋人起了个统一的名字——洋鬼子。给那些从上海来的专帮洋人做事的中国人,也起了个名字叫假洋鬼子。因为这些人穿戴打扮与洋人相像,也是皮鞋、窄裆裤、背后开岔的洋褂子,脖子上也吊着块擦嘴布,只是眼不蓝、鼻子小、头发不卷。
   哟!不知从哪一天起,药都人突然发现,原来打着小鼓穿街走巷的贾五也成了假洋鬼子。他也穿皮鞋,穿窄裆裤,穿背后开岔的洋褂子,脖子上也吊着块擦嘴布,而且胸前还吊着一块明晃晃的怀表。他咋变成了这模样?人们终于想起来了,他跟洋人早有连手了。大英公司刚来那阵子,卖的洋烟,整个药都人只有四个人吸,这四个人中就有一个是贾五,另外仨人一是商会会长蒋逊之,再就是大富户姜廑和张虚谷。这一是药都人吸熟口了毛烟,更重要的是洋烟太贵,常人吸不起。贾五一个打着小鼓穿街走巷收古旧货的人咋能吸起,药都人不解,其实他吸烟不用钱,大英公司老板史密斯白送他吸,他成了史密斯的烟托。这个史密斯还真认准了人,贾五让他敲锣打鼓抬着洋烟沿街散发,人多时候就向人群撒。这一招还真灵,不久药都有不少人开始吸洋烟了。据说史密斯给了贾五一大笔钱。
   有洋人给钱,贾五就越来越神气越来越象洋人了,啥事都与药都人不一样了:药都人吃饭先菜后汤,他进酒楼先喝汤后吃菜;药都人喜欢剃头,他却每天都捏着带把儿的洋刀子刮脸,整天铁青着下巴;药都人相见抱拳拱手,他见人左手捂着弯下去的肚子右手平伸,嘴里咕弄着“剥李子”;药都男人都留着长指甲,他却手里面洋镊子嘣嘣地铰指甲;药都男人还都留着辫子,他却把头发弄成了东洋头……药都人就对他看不顺眼,先是背后叫他假洋鬼子,后来干脆就当面叫他老洋人。他也不在乎,就声叫声应。
   有人吃饭靠祖宗,有人吃饭靠皇粮,有人吃饭靠生意,有人吃饭靠手艺,有人吃饭靠力气,各人有各人糊口的道。老洋人吃饭就靠他那身洋行头,洋做派。据说史密斯早想让他到大英公司去做总管,老洋人没去,按他的话说:自在惯了,不能听洋人的使唤。但他却三天两头到大英公司走动。其实,老洋人干的还是老本行,打小鼓时练就的本领——倒卖古董,专门从他的老同行中收古董卖给史密斯。
   药都人一听到“梆——梆梆——梆梆梆”,清脆而有节奏的小鼓声,就知道打小鼓收旧货的来了。打小鼓的分为打硬鼓和打软鼓的两种。打硬鼓的一般穿着干净的长衫大褂,左胳膊夹着个青色布包,右手摇着鼓串街吆喝:手饰宝石来卖!旧货古书古画来卖!打硬鼓的本钱大,鉴别真假的眼力好,多是到有钱的大户门前去走动,收到货后很快转手。有时碰到大利的货,大商号大店铺的老板也会给他们转钱,得利分成。打软鼓的也穿长衫,打着小鼓,一担筐,筐上盖着布,沿街吆喝:破烂卖!打小鼓的被人称作“无义行”,压价收,抬价卖,乘人急合伙蒙骗,敲诈勒索诬良为盗,欺老欺幼欺同行,其名声绝不好于估衣行。老洋人就是打硬鼓的出身,以眼力头真在行内受尊,同行常把收来的货拿给他过过眼。现在,同行一听说他在暗中替洋人收古董,都悄悄送货来。
   老洋人凭着自己的能耐和与打小鼓的这等关系,货源自然很多。他常常到史密斯的大英公司,有时史密斯也到他住的弦房街来。时间一长,关于老洋人的传说就多起来。有人说史密斯已从药都运走了上千件古董,汉墓字砖、玉螃蟹、玉刚卯、子母印等宝物都被老洋人卖给了史密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更多人关心的是老洋人赚了多少钱,都认为老洋人赚洋毛子的钱赚海了,成了药都最有钱的几个人之一。后来,日本大仓洋行的老板太本一郎也与老洋人做起了古董生意。但最恨老洋人的是他那些个打小鼓的同行们。他们说老洋人会造假古董,他不仅用假古董赚了洋毛子的钱,而且又把真货藏了下来。总之,老洋人成了药都人背地里骂的人物。但老洋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在弦房街盖了大院,一家三代过得风风光光的,一家三代也都成了洋人一样,儿子还在法国留洋呢。
   这样说着说着,老洋人就到六十六岁了,药都人喊他老洋人也有四十多年了。也就是在这年秋天,日本兵投降了,那二十几个日本兵挑着白旗离开了药都城。不久,城内的洋行也都清仓不干了。先是日本的大仓洋行、大陆洋行,再是大英公司、九昌洋行,没几天全走光了。药都再没有真正的洋人的了,只有老洋人一家人还被叫作洋人。但老洋人已很少出弦房街他家大院了。
   这年冬天,从南京来了锄奸专员。老洋人在弦房街的家第一个被剿,上千件文物古董被没收。老洋人也和其它汉奸一起关在了老衙门里。药都落第一场雪的那天,老洋人被从老衙门押向黑猫洞。六十六岁的老洋人,仍是一身洋打份:穿皮鞋,穿窄裆裤,穿背后开岔的洋褂子,脖子上也吊着块擦嘴布,而且胸前还吊着一块明晃晃的怀表。
   枪决一个时辰后,家人收尸时,老洋人的两眼还向外不停的淌着泪。
  
  
       神剪宋
  
   宋御史传为唐开元年间御史,因为官清正被奸臣上奏误斩。皇帝后知内情,赐金头厚葬,金头御史便在药都传了下来。御史的后人均住在砚瓦池街,以经商为业,独神剪宋居于油篓巷。神剪宋乃道光年间一剪纸艺人,在药都手艺道被尊为第一。
   神剪宋一生未婚,寓身之所仅三间海青瓦房,镂花独门小院,院门上一年四季贴一朱红纸剪的字号“远静居”。“远静居”四面楼围,视野窄短狭促,实难谈远;油篓巷身处闹市之中,昼夜人声喧哗,更难说静。“远静居”常被人猜测不透,这是题外话。神剪宋也与他的“远静居”一样让人深不可测:他极少在街面上走动,有人说,他总是在屋里不停的用那把一斤重的黑铁剪绞纸;有人说,他只有夜里才动剪子的,白天要么读书,要么看四周摆的唐宋陶器,研究先人的剪纸图案……这都是来自初来药都的外地人的传说。
   其实,神剪宋虽然有些怪,但不难接近。早年,谁家闺女出阁,一卷红纸送过来,到出嫁那天,每件嫁妆都会贴上或花、或鸟、或山、或水、或楼、或阁、或吉祥如意、或丹凤朝阳、或鸳鸯卧莲、或月桂飘香、或福寿万禄、或狮子绣球、或白象鹿鸣、或去龙凤虎、或龙颜凤姿、或天马行空……你有多少嫁妆,就会有多少种图案,个个如生如肖而妙。药都大户婚嫁以有神剪宋的剪纸为荣,赏银自然不少,但神剪宋只收十两。他有个规矩,富户官家相请,动剪就是十两银子,再多也是十两银子;其它剪纸只在“朗古斋”有售,有买不起又想得他一片剪纸者,就要看他的兴致,兴致好,随手剪了,白送,没有兴致,“远静居”的门你也叩不开。
   进了六十岁的神剪宋,就很少动剪了,因为很少有人能分清他徒弟樊凤祥的活儿与他的差别了。这些年,他最爱的是到德振街清风楼听戏,兴致高时,就动动剪子。这一年“泰和公丝绸庄”周老板的母亲八十大寿,在清风楼包了一个专场。因“泰和公丝绸庄”以诚为信,神剪宋就接了请贴。
   这一天,神剪宋早早地被周老板的轿子接到清风楼的包厢。周老板来到神剪宋的包厢问好时,见那黑铁的大剪放在了一张石榴红红纸上,高兴得整个脸都笑了起来。戏开场了,是清风楼最叫坐的“郭子仪上寿”。锣鼓声起,在大包厢中的周家几十号人停了欢歌笑语。好戏光景短,转眼间大戏谢幕,清风楼大灯全亮,大包厢内欢笑声又起。当管家把剪纸用大托盘送到大包厢时,人声立寂。只见:郭家大院楼阁森然,花鲜树茂,鸟鸣水潺;文武面官六十六人或坐、或拜、或拱、或揖,散落大院;七子八婿笑在眼上、脸上、身上、嘴边、眉间,或跪于堂内、或立于堂内;左上角另有扶老携幼各色看热闹之人一片,或羡、或惊、或喜、或叹,生人一般。周老太太一一数来,正好有大限之数九十九人……
   神剪宋被周家簇拥着走出清风楼之时,迎面碰上西门大街富少柳少儒。柳自少恃富而横行于药都,日本人侵占药都城后他当上了“维持会长”,从此看人总是向上别吊着左眼,久而成习,药都人送其外号――汉奸柳眼子。柳少儒一见神剪宋这般势子很是不悦,左眼向上一吊,“也算了人物!”神剪宋微微一笑,上了轿子。
   第二天,药都都在贱卖神剪宋剪的小人儿。这天上午,睡足了神的柳少儒在六个家丁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了西河滩闹市。见货郎正沿街叫卖小人儿,要了一个,只瞅了一眼,便一挥手:“全买了!”手下人不解,“大少爷,买纸人干嘛?”“蠢驴!你看这是谁?”“这,这……”手下人还要还嘴,柳少儒甩手给他一个巴掌,“别说身子了,就凭这眼神……”
   一街的纸人儿,柳少儒能买完吗?不能。柳少儒只得托周大秀才出面请神剪宋听戏,了事。后来,神剪宋停了手。可此事一直传到今天,小纸人儿也卖到今天。
  
   苏雪涛
  
   苏雪涛在当时的药都,几乎人人皆知。按说,在上千名妓女中有如此名声,该是一奇。斯时,药都百业兴盛,妓院甚多,六十多家妓院,分布于西河滩瓷器街、天棚街、涂家胡同、王家坟一带。妓女分为扬州帮、江淮帮、青淮帮、土帮;一等妓女住在瓷器街,多称某某书寓;二等妓女住在天棚街,门前多挂红灯笼或玻璃灯;三等妓女都在涂家胡同、王家坟,多是供小贩苦力玩乐的下等女人,也有家居此处的暗娼,门牌红色为标。
   雪涛之所以在药都有此盛名,一是她色艺双全,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世。雪涛原是南门苏家的独女,苏家原本富户,只因她爹先咬蟋蟀,后抽大烟逛妓院,只弄得家败人亡,最后十四岁的雪涛被锦云书寓的老板杨二娘所获。杨二娘让雪涛接客,雪涛宁死不从,杨二娘就把一公猫装在她的裆中,两腿和腰用带一扎,猫在裤中抓咬,雪涛惨叫不止。几次下来,雪涛看出不从只有一死,想死更难,只好屈从。屈从后的雪涛因生性聪慧,很快便能歌擅舞,尤以唱京剧闻名。虽身价特高,但十多年来一直成为药都官宦商贾斥金排队的名人。一般人等,不要说见她芳姿了,能听说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也夜夜做梦。自古有钱不如权、权不如抢之说,药都守卫团长张拱臣靠着手中的枪杆子,便将雪涛霸占了起来。
   1938年5月,日军率兵进犯药都。药都城河宽深,三天三夜都没攻下。中间停了一天,第五天,攻开了城门。原来,城内守军张拱臣已接日军的金条,让手下人趁夜黑,暗自开门。日军进城后,遵照与张拱臣的约定,只在城内大抢大掠,抢了上百家大户商号,烧了上千间民房。而张拱臣部趁火打劫,抢了西河滩六十条街巷的商号大铺,日军和张拱臣分别在城内城外抢掠烧杀了十八个昼夜。糖坊街被烧得满街流糖,纸坊街被烧得纸灰满城……瓷器街却因雪涛在此,毫毛没动。
   除夕这天中午。张拱臣来到雪涛所在的锦云书寓,要雪涛与他一起离开药都。雪涛这一天显得格外的慵倦,似柔弱无骨,却妩媚至极。她从床上起身,坐在火炉前的花凳上,接过张拱臣递来的老刀牌纸烟,盯着张拱臣一言不发。张拱臣赶紧从身上摸出洋火,要给雪涛点烟。雪涛一抬手打飞了出去。“你……”张拱臣话刚吐一字,雪涛便用右手的食指与母指从火炉中捏起一块通红的碳火,烟在皮肉的吱吱声中点着了。张拱臣望着雪涛手上皮肉的青烟和指间的火碳,惊惶道,“你……”话又是刚出一字,雪涛抢过话来,“你,你敢吗!你若敢,我就随你去!”
   张拱臣愣了半晌,方才醒悟。他长出一口气,掏出一支烟,食指和母指向火炉中一伸,一块通红的碳火被捏了出来。望着张拱臣手中的碳火,雪涛仰天长笑,“果是个男人!喝口茶,我为你唱一段!”说毕,起身给张拱臣沏茶。张拱臣,得意的接过茶喝将起来,半杯茶下肚,突然一头栽在了地了,“你,你个……”。雪涛怒目大笑,“我,我为你唱一段!”说罢,雪涛含了一口茶,高音骤然传出楼外:见贼子不由我怒容满面,在堂上骂一声无耻儿男!你这是自作自受遭孽怨,罪如深海恶如山……
   杨二娘及众人跑上楼时,雪涛也已倒在了地上。
  
   搓澡张
  
   无论干啥行当一出名,人们就把他的真名给抹掉了。搓澡张就是一例。
   在药都城你要说找搓澡的张昌盛,保准你问破嘴皮没有一人知晓。
   药都城七十二条街光大小澡堂就有108家,搓澡的一色赤膊裸背,谁认得谁呀。话说过来,无论你从东西南北哪座城门进来,说要找搓澡张,肯定有人答:去驴市街“仙人泉”。
   其实,此时的搓澡张还是个嘴上刚长出绒毛的二十岁小伙子。搓澡张何方人士,师从哪门?没谁说得清。只盛传其祖上曾是满清翰林,为着什么一本书被抄斩了。
   搓澡张的搓澡绝技与别的搓澡的似无两样:先按头部要穴,搓两腿、搓前胸、脖子、肩膀,后背,然后是急缓有度,轻捶慢打。
   但据每天必搓一次的澡客说:搓澡张就是手神,手手都能探到你的穴位,一遍澡搓过,人整个儿散了架,神仙驾云一般。
   手艺好,活儿多,自然更累,搓澡张整日里没直过腰。尽管如此,仍免不了澡客为争他而动口舌以至拳脚。被那些一身肥肉的人呼来喝去乃是常事。
   仙人泉因搓澡张而生意兴隆。其它澡堂老板几乎都许以高于仙人泉酬金数倍的价码,挖过他。搓澡张没动过心。用他自己的话说,本事是在仙人泉练的,名气是在仙人泉大的,咱不做那过河拆桥的事。他内心里道是更留恋被老板每晚四菜一壶酒,外加捏脚捶背的伺候。
   白天他是搓澡张,晚上便是呼三喝四的大老板。这待遇,哪个老板能给。
   但令仙人泉瘦老板如丧考妣的是,三年后搓澡张突然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摘牌关门三七二十一天后,瘦老板终于醒悟:许是那婊子养的山岛芹子捣的鬼。
   三年前的清明节早上,突然有一群骑着东洋马的日本人来到药都。没见联防司令吴大耳朵的弟兄们放一枪一炮,这些日本人就在大观楼住了下来。
   日本人也真他妈的狂,统共才十三个人,还有一个女人,竞敢随随便便不带枪炮在大街上横着走。更令人害臊的是,日本人男女同浴,那个日本女人山岛芹子竟冲着搓澡张的大名,逢十来仙人泉洗澡,且非享用搓澡张的手艺不可。
   这一日,山岛芹子又来冼澡。泡过之后,搓澡张开始在单间给她搓澡。一个时辰之后,搓澡张从单间从容走出。与山岛芹子同来的日本卫兵,见山岛芹子没有出来,便问搓澡张。而搓澡张并不答话。这日本卫兵急进给山岛芹子的单间,见山岛芹子已死而且被奸。
   搓澡张自然被日军抓住。日军先割去他的男根,然后劈了他。
   从此,仙人泉从此再没开过门。而关于搓澡张操杀日本女人的壮举,却成了药都人传颂的一个热门话题。
  
   吴老翼
  
   冬之夜的药街巷里,总有悠长的叫卖声:“兔――子――有――噢!”这是卖小跑卤肉的。不知从何时起,药都人开始称野兔为小跑的,也许就是始于这个卖小跑卤肉的老者。老者究竟叫什么,没有人说得清,人们都喊他吴老翼,他刚来药都时并不老,只有四十岁上下。
   吴老翼在药都是第一家卖小跑卤肉的。他把新鲜的野兔扒皮去脏,用特制的硝盐浸腌数天,用陈年老汤配以三十六种香料,拿腥去膻,文火卤制。冷却后的小跑肉,色泽鲜亮,油浸浸、紫巍巍,透肉见骨。吴老翼总是根据人们的要求,将整兔分成后腿臀、腰脊条、头脖颈、前腿、胸等零卖。颇得药都人的欢喜。
   这一天的这一夜,吴老翼来到升平戏楼前,手挎竹篮,提气慢吐,“兔――子――有――噢!”刚喊两声,从戏楼里走出一簇人,走在前面的少爷打扮,左右各有三个斜挎着盒子枪的汉奸。一个小个子汉奸走到吴老翼的跟前,“老头,兔子卖吗?”吴老翼扭身要走,这汉奸一步跨来,伸手从篮子拽出一条卤兔,张口便咬。其它几个汉奸把他的竹篮夺去,把卤兔拿抢走,竹篮被扔得老远。吴老翼,大喝一声,“给我肉钱!”那个小个子汉奸把刚啃了一口的兔子向空中一扔,猛出一拳,打在吴老翼的脸上,其余各人也向吴老翼打将起来。
   “住手!”一声大喊,一白衣青年飞步而来。这几个汉奸,见来者单身一人,忽地围了过来。这几个汉奸头目王品松正是药都一霸、西门大街王一尺的大少爷,他本武功超群,横行药都无人敢问,当上汉奸小队长以后更像一条恶狗。他一挥手,众汉奸就一起向白衣青年扑来。只见被围中间的白衣青年,动如涛、静如岳、起如猿、落如鹊、立如鸡、站如松、转如轮、折如弓、快如风、急如鹰、轻如叶、重如铁,打得圈外的六个汉奸团团转不得入身。打了一个时辰,白衣青年似有所累,略一迟缓,外面的六人纷纷进招。白衣青年一声大叫,突然如怒吼雄狮之勇、下山猛虎之威、游龙险爪之狠、骏马腾空之烈、立则山之稳、动则行流水,并不先进,但人进必破、破中求进、逢必进……顷刻间,王品松一行,仓皇而去。
   白衣青年也是药都人,姓李名西风,家住问礼巷,乃道教李耳后人。李家也是祖传武功,但也是读书世家,从不张扬,药都人并不知其武学。李西风把倒在地上的吴老翼送到他住的三圣庙,吴老翼并不言谢,且说自己受伤重矣,要李西风每天来服侍他。李西风知他是客居药都的孤身老人,就答应了下来。吴老翼从此便睡在床上,不起。李西风每天早早来到三圣庙吴老翼的住处,给他送来吃的,有时还要给他端屎倒尿。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知情者都说李西风碰到了罪业,也有骂吴老翼不识抬举的。但李西风依然如故,吴老翼也依然卧床。
   到了第一百天,李东风再来到吴老翼的住处时,吴老翼竟忽地坐起,在屋内伸腿直腰,了无一点病态。李西风见状,就要告辞。吴老翼示意他坐下,“徒拜师易,师寻徒难啊。我来药都二十四年终于遇到了你!”李西风不解,吴老翼又说,“那天你不仅表现出了侠义,而且其武学深得华佗五禽戏和药都独拳晰扬掌真谛。这一百天来,你又表现了绝好的耐性,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啊!”吴老翼两颊微红。李西风扑通跪倒,“弟子有眼不识真人!”吴老翼拉起李西风,“药都陈抟老祖所创睡功法及心意六合八法掌,已在药都失传一千多年,我从上海而来,就是要将此法传还药都的。”
   此时,李西风才知吴老翼百日未起,竟是传说中的道家功夫睡功法。心意六合八法掌的秘理,李西风只从祖父的口中听过:以意念为主,体合于心、心合于意、意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动、动合于空;八法乃气、骨、形、随、提、还、勒、伏……但并无一人知其招式内理。
   一年后,药都城的汉奸队里接连被暗杀30多人。吴老翼也从药都消失。但药都却留下了卖小跑卤肉的行当。每至冬之夜,药都的街巷依然会有悠扬婉啭的吆喝声,“兔――子――有―――噢!”
   姜呈五
  
   位于西河滩里仁街的大观楼,系晚清“昭武大将军”姜桂题之子姜呈五,在家乡药都所建。与药都当时的商务会长张俊卿和刘初庭,在炭场街所建的升平戏楼遥相呼应。只是大观楼高大巍然、富丽堂皇,让升平楼显得矮小而已。
   民国元年,国是全新,商号繁荣,药都商务会长联合当时西河滩“隆昌行”刘初庭,在炭场街上建升平楼,以供演戏。一时间成为药都热点。昭武大将军姜桂题之子姜呈五,很是生气,姜家乃药都首户,不能失这个面子。于是,第二年就请宁波工匠,在里仁街建造大观楼与升平楼争雄。一百二十个工匠历时三年才得以建成。究竟建楼所用多少银两不得而知,反正对于姜家来说真的不抵九牛之一毛,相传从南京到北京每四十五里都有他姜家一个庄子。大观楼为四层全木结构,内设饭店、澡堂、烟厅、牌室,吃喝玩乐之后不需下楼,即可从过街楼直入东街的大观楼戏园。因姜家有不少子弟是从北京城归来,擅听京剧,姜呈五就高薪从北京不停的聘请梨园名角到此演出,并逢一逢五放无声电影。从此,升平楼便黯然失色。
   不经意间大观楼迎来了它的第二十六个春节。春节刚过,一外号叫华五的旅长便驻防药都。此人驻防颍州时与日军暗中勾结,佯烧自己的军火库,以求屯枪积炮扩充实力,意在取代当时安徽主政抗日的高士读主席之位,后为高士读所杀,这是后话。高士读为药都人,与姜家交往过密。姜呈五虽然看不上华五这种人卖国小人,但还是请华五到自家的大观楼听戏,只是安排的戏为《逍遥津》罢了。
   正十六夜里,整个药都城灯火通明,西河滩更是华灯异彩。华五带着自己的卫队一摇一摆地登上戏楼,坐在正厅。抬眼一看对面的戏台,华五猛地一颤。只见:戏台前凸,下有两排八柱支撑,上有挑檐柱四根;台上方正中为彩绘藻井,井周有悬枋,枋上有垂莲悬鱼,四周镶以大木透雕;戏台面积容得下一个三十人的乐队,戏台两侧各有一附台,为优伶化妆候场之所;回眼再看戏台口正上方,上刻“清歌妙舞”,两边木柱刻有一联,上书“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两般面貌做尽忠奸情”……华五,用了三口茶后,戏锣开敲。姜呈五走到华五面前,“华旅长,今天来的都是京城的名角,所唱为拿手的段子《逍遥津》。”
   华五一听此言,脸立刻沉了下来。这是姜呈五在羞辱自己。《逍遥津》这个段子的剧情,华五是知道的:曹操的谋士华歆,助桀为虐,与曹操出谋划策废汉篡位,剧中华歆是个丑角。华五碍于姜家的势力,不好当场发作,只冷笑一声,说:“知道今天有名角上场,我就是要看看,我华家的戏有多热闹!”
   这一年的七月初七,药都奇热无比。华五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调防而去。就在这天深夜,戏散后,大观楼突然起火。望着冲天的火光,姜呈五大笑不止。笑毕,怒吼,“华五,小人!”再笑,笑毕,又怒吼,“羞你华五一次,烧我大观楼何足惜矣!”
   围观的药都人掌声雷动。
  
       瞎 虎
  
   瞎虎开始的名字叫魁明,一生下来是女相,男长妇相,洪福无量。穷了不知多少辈子的老张家,把一升谷子送到钱楼的私塾里,才得了这个充满希望的大号――魁明。
   这个眼睛大大的魁明,五岁生日的那天早晨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成为一个睁眼的瞽人。儿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爹在娘的嘟哝下给魁明买了一根箫、一只笛、一把二胡,让儿子寻点快乐。魁明知自己是个瞎子,老师一点就记在心里,天天到村东头龙湾河套去拉去吹。村人并不在意,一个瞎子能闹出啥动静。十多年过去了,村人也不再叫他魁明了,而是叫他瞎虎。他虽是瞽人,但以耳代目,悟性特高。终有一天,他对父亲说我不吃闲饭了,要到外面谋生。父亲说一个看不见路的人在家待着吧。瞎虎却说他每每吹箫、吹笛、拉二胡之时能觉着头顶上有鸟儿在飞。母亲便笑着摸一下儿子的脸。
   这年一入秋,瞎虎正在家中,忽听母亲叫他快跑,说是日本兵向这边来了。瞎虎说我到龙湾河套去躲躲吧。说着拎起他那根已磨明的箫向龙湾走去。不一会,日本兵到了村前。这时,马蹄声从龙湾河边隐约而来,继而声音由小渐大,杂沓相陈。忽闻号角嘹亮,马蹄声壮,其间夹杂着引颈长鸣的马嘶声和男人的吆喝声。日军急向河边扑来,到了水清见底的龙湾河岸,眼前只有一吹箫的瞎子,立时围了上来。这时,瞎虎光头一甩,箫声陡变:一时间百鸟鸣叫起来,日军队伍死了一般。继而日本兵中,有人仰头向上瞅从远处飞来的群鸟,有人用手捕抓眼前的彩蝶。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日本兵才如梦初醒,叽哩哇啦的向北边而去。日本兵去了之后,村人才向龙湾河这边涌来。人们不禁齐声呼喊:魁明――魁明――
   兵荒马乱的年头,人都没有了往日的结实。三年后,魁明的父母便相继过世。魁明肩挎二胡,怀揣一箫一笛,离开了他相依相伴十七年的龙湾河。常言道,瞎子脚下路短。这一天,瞎虎终于涉河过江地到了苏州城外的一个村庄。由于头痛难忍,他便央求村人能否找个暖和的地方住上一夜。但人们都怕一个瞎子别有什么不素静,就推脱没地方。瞎虎长叹一声向村外走去。到村外一里多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后,他倍感凄凉,就掏出怀中的长笛,吹起了《哭亲娘》一曲。笛声一响,送葬的情景就立即出现:有悲从中来女儿的嚎叫,有痛从心生儿子的抽泣,有出于应酬的远亲的假哭,有送葬乐队不喜不悲的敷衍之声,也有请人节哀的劝告呢喃……这边村子里的人一时傻了,这是那家这时辰发丧?一曲过后,瞎虎觉得不应这般悲伤,就换了一曲《南阳关》。丹田气一出,锣鼓弦子就响了起来,开戏锣鼓响了之后,黑头、小生、红脸、花旦渐次出场,唱、念、对、白接连不断,一台戏有条不紊地唱开了。这时,村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向这边涌来……第二天,瞎虎离村没有多久,就有一个脆脆的甜音叫了起来。年方二八的江南姑娘――红儿便与瞎虎结伴而行了。
   瞎虎与红儿回到药都后,在乡下买了一个院子,专门为乡人的红白喜事吹吹箫笛,生活倒也快活了几年。但这一年的腊月,药都城内的一个官儿家,请他们年初一到家里吹箫助兴。除夕那天早上,四个扛大枪的人就来到了瞎虎的门口,无奈之中,瞎虎和大着肚子的红儿到了药都城。大年初一早上,瞎虎拉起了二胡,拉到高潮处一弦断绝,但他并没有中断演奏,直至终曲,一如从前。
   但从此以后,药都人再没有见到瞎虎和红儿,更不用说听瞎虎吹箫弄笛拉二胡了。
  
  
  
   张大茶壶
  
   清末民初,药都商业兴隆,娼妓渐多,有名有号,缴着花捐税的就有六十七家。娼妓也分三六九等,一等妓女在瓷器街,二等妓女在天棚街,三等妓女在涂家胡同、爬子巷,四等妓女在王家坟,暗门子、野鸡、土娼几乎西河滩那条街上哪个胡同里都有。在瓷器街的一等妓女的住处不叫妓院,多叫“某某小班”,这些小班的妓女多是小时候被从扬州、苏州、杭州、江淮一带买来,自然就分成扬州帮,苏州帮,青淮帮,杭州帮。这些个小班各有特色,扬州帮多以演奏笙管丝弦乐器为能,苏州帮多唱评弹民乐,青淮帮多擅水墨丹青、略谙诗词,杭州帮以琴棋书画见长。
   瓷器街上,一等小班的院落多为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院门口挂着红灯笼或六楞玻璃灯,灯上有红漆书写的本班字号。左门框上挂一长方形铜牌,用黑漆在上端横着写有“一等”二字。上门坎上还挂有红绸,长长的垂在两边。而这条街上,最为有名的要数“清吟小班”。清吟小班是一座左右带跨院的三进四合院,老板叫杨二娘。清吟小班不仅院落大,妓女多,而且全是从扬州买的幼女,从小便教其笙管丝弦唱吟诗画,到了十四五岁上,一个个都出落得水灵灵的仙女一般。来这里的男人,多为军警、官僚、豪绅、巨商、公子、阔人。这些人到了清吟小班,也只能先“打茶围”,由青官(幼妓)用盘子端出香烟、瓜子、时令水果,由妓女陪着弹唱歌舞或谈情说爱,临走时多多的留下“盘子钱”,来个三趟五趟后有时也沾不上这些女人的身体,更不要说一来就想“住局”(宿妓院)或“出条子”(让妓女出去陪宿)了。
   清吟小班妓女的居室多为三间或五间,两明一暗或三明两暗,只有尚未接过客的紫莲和翠红分别独居两个跨院。紫莲和翠红的室内也最为华丽,有梨木圆形餐桌、紫檀方形牌桌、梳妆台、靠背椅、坐钟、挂钟、铜床、绣花幔帐、丝缎衾枕、银钩衣架、八脚盆架、紫砂玻璃茶具两套。明室挂着名流的题词画屏,内室挂着她们大幅的上了彩的照片。小班内都有几个老妈子贴身伺侯着妓女,另有站院的伙计,专管从外门迎来送出,提茶扫地。这些站院的伙计又被人们称为“大茶壶”,全是手脚麻利,干净利落,心灵嘴巧,眉眼全笑的人。张友三就是清吟小班最被老板杨二娘看中的伙计,也最讨嫖客们的喜欢,人称“张大茶壶”。
   清吟小班的妓女们走了一茬又一茬,站院的伙计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张大茶壶却一直呆了下来,这一呆就是二十五年。张大茶壶都四十多了,也没有娶女人,一是正经家的闺女看不上他,再说了,长得丑的女人他也看不上。他在的地方就是美女窝,时间一长,对女人的要求也就高了。更何况,有些个妓女也喜欢他的为人,客人少时也能陪他解解闷。老板杨二娘,过些时候也特意安排妓女陪张大茶壶过夜。张大茶壶做起事来就特别卖力,对妓女们也格外尽心的伺侯。尤其对紫莲和翠红,更是从心里疼爱。这俩姑娘来时也只有八九岁,经杨二娘这五六年的调教,已出落成人见人爱的仙子了。她俩不仅笙箫葫琴吹得好弹得好,都能唱江南小调和药都清音,而且一个个都成了柔若飘柳、媚如狐仙、举手投足撩人心颤的美人坯。她们不单单对客人,对所有人都是含情脉脉,当然对张大茶壶这样的老人更是别有深意。
   杨二娘知道紫莲和翠红就是她的两棵摇钱树,虽然有不少达官富人都想为她俩破身,但杨二娘总是以种种理由婉拒。好花要等更大的主啊!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年秋天,日本人打进了药都。日本人打下药都后,大部队就走了,只留下不足百人。到了冬天,大队日本人走后,留下来的老日也规矩起来,并不随便找药都女人。他们带来了军妓,在大隅首开了三家“御料理”,专供日军享受,日本兵就从没有人到过妓院。后来他们那三家“御料理”也允许中国人花钱去“打茶围”,可以与日本女人撩情说笑,但就是不准“住局”,日本女人也绝不“出条子”。杨二娘心中暗喜,原以为日本兵来了生意做不成了,或者日本人会来捣蛋,现在看平安无事了。不管谁当家,我杨二娘照发我的财!
   可好景不长,清吟小班终于出事了,而且出事就出在紫莲和翠红这俩未接过客的姑娘身上。日本兵队长山本一郎,不知从哪里知道清吟小班里有俩未破身的仙女——紫莲和翠红。这一天正午,他带着两个日本兵和翻译官曹大牙来到了清吟小班。他什么话也不说,就朝东跨院紫莲那里闯去,杨二娘正想用身子拦,被山本一脚踢倒在地。山本进了跨院就把门关了起来,不一会儿听见紫莲杀猪般的尖叫不止。杨二娘突然醒过神来,摆着两支肥胳膊向西跨院跑去,可院门已被一个端枪的日本兵把住了。不久,山本提着战刀向这边走来。他向杨二娘笑了一笑,就又进了院门。山本军装整齐出来的时候,对门外的日本兵说,“花姑娘的,老美,带走!”两个日本兵跑进屋里,把披头散发的翠红拉走了。
   张大茶壶从街上买瓜子回来的时候,清吟小班内哭声一片,原来紫莲被山本从下部一刀挑开。三天后,翠红被送了回来,此时的翠红裸着下身,两眼迷离,一忽而笑一忽而哭。清吟小班经这一变故,就没有客人上门了。一个月后,妓女和院子被杨二娘转给其它妓女院。清吟小班散了,杨二娘不知了踪影。张大茶壶也成了闲人,在四眼井街租了个小院,住了下来。
   这年年底,大隅首“御料理”的日本军妓,三天内少了四人。第四天一早,人们便见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前,分别有一个被奸过的光身子日本女人,且每人都被从下部挑开。有人认为一定是张大茶壶做的活,说他会制一种叫“艳魂归”的奇药,这药是用淫羊藿等十七种中药配成的粉,女人闻到就会被勾去魂,听男人摆布。山本一郎也一定认为是张大茶壶所为,不一会儿就把四眼井街张大茶壶的住处围了起来,可张大茶壶已没了踪迹。
   自此,药都人再没见过张大茶壶。
  
          闫道文
  
   金贵在西河滩熟皮坑书棚,说书说到四十五岁时已是药都一绝了。虽脸若刀条,身如枯木,却双目流彩,有一眼压千人之能;虽面目黧黑,小口如女,说起书来却乐而欢、哀而怨、哭而惨、指而看、望而远、收而低、高而喧……金贵擅长说《三国》,每十日才至熟皮坑书棚说上一段,且这次收下次的钱,并少于二两银子不说。即如此,说书十年书棚内没空过一人。自号称“中原铁嘴”。
   这一天,金贵说完,刚出书棚,一老者堵住了他的去路,“金先生果为中原铁嘴,但我觉得此一段不值二两银子,一两足矣!”金贵毕竟为江湖中人,知道来了高手,也不多言,只上前搀着老者上了自已的包车,然后步行其后。到了宅院,老者落座之后便说:“吾老矣,说了一辈子书,只留下几许遗憾。见你距佳境不远,特说与你,算我俩的缘份。”老者究竟给金贵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自此金贵有三年没进书棚。
   三年后的正月初十,金贵再一次走进熟皮坑书棚。这一次说的是“空城计”,只听紫檀木一拍,惊心动魄的场面顿从他的小口而出:巍巍城楼高耸,双门吱呀呀洞开,一老者打着哈欠洒扫街道,孔明鹤氅纶巾携二童子缓步登城凭栏而坐,焚香操琴怡然自得;一会儿十五万魏军急奔城前,主将司马懿疑惑再三,遂转马回营怆惶退逃,军旗倒卷士卒欲降……一棚人屏息静坐,张着大口,歪着耳朵,瞪着双眼瞅着前台,泥塑一般……
   到了六十岁上,金贵才收一徒。金贵并不象一般说书人收徒那样,他所收乃药都人氏,为晚清最后一榜举人闫道文,亦是金贵的铁杆追星族。正式入室之年,道文已四十有三。金贵并不教他说书技巧,而是要他用三年时间考全国风俗、辩各色人性情、广泛搜集素材、用千字言人之一举。金贵去世之后,闫道文才顶了师父走进熟皮坑书棚。闫道文其技更是超绝: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踞,言未发而哀乐已出其前……
   闫道文自然成为药都书棚一绝。人怕出名猪快壮,由于闫道文的名气大了,连日军军曹山本一郎也想听他说书。这一消息闫道事先是不知道的。当他突然被抓到日军住所姜家大院时,他才知道。那天,日本的翻译官劝说了半天,闫道文就是不开口。日本军曹山本一郎气得跺脚大叫,令卫兵割了闫道文的舌头。
   当晚,闫道文自尽身亡。从此其名超过师父金贵。
  
   耿七爷
  
   耿七与师妹桃红回到药都城北关,天都快亮了。走到门前,顿觉院内冷气森森。进得门来,只见师傅张久天正躺在床上。耿七与师妹云游访师五年归家之时,师傅却身受重伤。
   耿七大声质问,是谁害我师傅?张久天示意耿七和女儿桃红坐下。方知,师傅是为了刺杀日军队长腾一苟君而伤。耿七听罢,嚯地起身,“我去杀那鬼子!”张久天长叹,“当初城内三老来求我时,我也是立此诀愿的。可这腾一苟君有兵有枪,提防甚严,以你我之力恐难死之。”“那又何必杀他?”耿七不解。“这些日本鬼子到药都以来,烧杀奸淫、孽伤百姓,不顾黄河水灾,依然聚财霸女,寻欢淫乐;药都人等多次上告,三老求我以暴除之。不除这东洋鬼子,我张久天死难瞑目!”说罢,竟圆瞪双眼而去。
   张久天安葬后的第二天,耿七就到了药都城内。他在日军住地转了一整天,见确难有机会进院下手。太阳落山,他刚出北门,一白须老者跟上,“义士,若有心杀白,必施瞒天过海之术,以近之”。说罢,匆匆回城。
   三月之后,药都城出了一个瞽目叫花子。这个叫花子老在日军住所州署街周围转来转去。这一天,腾一苟君带着两个卫兵从州署街那个院子里走出。突然,腾一苟君一声大叫,一把短剑飞在了他的左肩上。接着,七爷被日军所擒。
   第二天,药都山猫洞刑场,腾一苟君要亲自劈了七爷。
   七爷被带到地方。腾一苟君突然奸笑,“我佩服你的胆略,为刺本我竟自伤双眼,伺机而动。也按你们支那的规矩,拿好酒来,让他喝个痛快!”说罢,两坛“九酝春酒”抱了上来。耿七爷仰天长笑,“日本鬼子,你命不长矣!”骂罢,又是大笑。正在此时,人群中一红衣姑娘跑向耿七爷,“师兄,我陪您一同上路。”众人一片愕然。“你”耿七爷话未说完,桃红已跑到了他的跟前。她从日兵手中夺回酒坛,捧到耿七爷的嘴上,顷刻两坛酒喝净,空坛放在耿七爷的脚前。
   腾一苟君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两手拄刀站立,注目七爷。突然,一只空坛,带着刺耳的声音从空中飞来,腾一苟君嘭然倒下。立时,人群大乱。
   自此,药都人再也没见过耿七爷和桃红姑娘。
  
   李佩吾
  
   清朝末年,药都出了个昭武上将军――姜桂题。他的几个儿子一色的纨绔子弟,最好京戏。为此,特从江南请来土木名匠,费了三年时间建成一座规模可称当世无二的戏楼――大观楼。
   大观楼高五层,在药都除薛阁塔没有比它再高的了。因薛阁塔在城南,大观楼就成了城中的一个尖子,每到傍晚,就会有一群群的鸟儿从四周向楼顶飞去。这样以来,在大观楼南面的育才学堂就显得低矮和萎索,药都好事者见鸟儿每每从学堂上空向大观楼顶飞去,就觉得学堂没有风水,感叹学堂出不了大人物。
   日本人进占药都之前,曾飞机轰炸古城。薛阁塔在城南,又是孤零零一塔,自然不是轰炸的目标。大观楼呢,在城中尖尖的挺着,下面又是一群黑压压的院落,就成了轰炸的中心。这天早晨,私塾先生李佩吾正在位于大观楼南边的学堂里教书。忽听一声巨响,大观楼上蹿起了丈把高的火苗。走出学堂,但见日本飞机只有树梢高,炸弹不停地落下,男女老幼死伤无数。
   “强盗!倭贼!”
   说罢,李佩吾砰然倒地。烈火之中,大板呵喀喀响了两天两夜。
   自此,卧床三月,一病不起。李佩吾在家人的照料下,终于起了床。
   进了学堂,李佩吾第一句话就是“谁读过岳飞的《满江红》?”
   众学生一个个起立:“读过!”
   “好,还我河山,就在你们身上!时下国难当头,好男儿要学班超投笔从戎。”李佩吾一字一板地说。
   自此,学堂成了练武场。
   李佩吾是学过武的,其祖上曾是姜大帅在京师的卫队。李佩吾带领学生习武的消息传出后,药都武林界就很吃惊,在药都武坛没有李佩武这号人啊,竟敢开坛教武?没拜码头呀!这一日,哈三爷突然来访。哈三爷是药都闻名的武林高手,也是武林谁也不能轻瞅的角儿。李佩吾当然知道。哈三爷果然不凡,李佩吾出门相迎时,一伸手,中指上的翡翠扳指就被他捏成碎沫,飘在地上。李佩吾哈哈一笑,手一用力,自己竟矮了几寸,哈三爷朝下一瞥,倒抽了一口冷气,李佩吾的脚已沉下了半尺。
   哈三爷从李佩吾院子出来时,一只燕子倏地飞来。哈三爷手向上一动,燕子竟攥在了手中。李佩吾呵呵一笑,“三爷好身手!”哈三爷抻平右掌,笑了笑,“小日本哪抵飞燕!”
   不久,药都时常发生日本人被杀的无头案。只把山本小队长气得哇哇怪叫。
   后来,日本人下令三天之内药都家家挂上日本膏药旗。谁敢不挂,就放狼狗咬。
   到了第三天,李佩吾依然没挂,而且愤然书写一副对联贴在门上:
   门前有国土,
   不能竖降旗!
   日本人自然不能放过李佩吾。把他抓了起来。
   过一天,日本人在李佩吾嘴里塞了棉团,挑了他的脚揽筋,拉到大隅首示众。
   山本小队长一阵呜里哇啦之后,一狼狗向李佩吾扑来。肉一块一块地被撕下,血顺腿流了一地。被押来的药都人都捂脸抽泣时,李佩吾突然大喊:强盗!倭贼!
   喊毕,放声大笑不止,直至断气。
   李佩吾死后,依然昂首站立,怒目东方。
   药都人无不叹息,“李先生应该能走的呀?”只有哈三爷独自落泪,“李先生只有死啊!”
  
   关 仪
  
   药都上千家经营中药材的商号,数伏波堂实力最强。伏波堂的大掌柜的姓苏,是洞庭湖岸君山人士。生意如何发达起来大多商号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伏波堂已在药都经营百年有余了。只是把药都的四大特产白芍贡菊白桑皮向外埠发,并不在药都市面出售一味药材。这就给人一种神神秘秘的色彩。尤其是苏大掌柜,更让人另眼相看,他言语特金贵,几乎没有人见他说过话,即使开口了,也是轻言慢语,与他那颀长的身材绝不相符。
   苏掌柜有一个最大的喜好,就是爱喝茶,而且单喝家乡的君山贡茶。君山其实是座小岛,在洞庭湖中,与岳阳楼遥遥相对。岛上大小七十二个山峰起伏叠翠,沟壑回环,一墓一印二楼三阁四台五井三十六亭四十八庙整整一百个古迹被竹木掩映,远远望去,整座君山就是一幅风光秀美的图画,别具一格的浮立于烟波浩淼的水中。道教称之为十二福地。君山最出名的是出产一种名茶,曰君山贡尖。此茶嫩绿似莲心,见水若银针,这种贡尖每年只产十八斤,自乾隆以来专供清廷。现在不同了,废了朝廷,大药商苏掌柜就能喝上了。人常说没有好茶师就没有好茶,说的就是茶道。苏掌柜就有一个茶师,姓关名仪,身高七尺,白面女相,儒雅倜傥。苏掌柜在家就专门泡茶,苏掌柜外出,当然苏掌柜是很少外出的,但他外出时关仪就会身佩单剑,手拎一红木方盒,紧随其后。剑是佩饰,佩上剑人显得更为英气,红木方盒中则是一套茶具,苏掌柜的出门是从不喝别人家的茶的,他一生只喝君山贡茶。
   药都是个大商都,什么生意都有得做,什么人都有,什么传言也都有人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关于伏波堂的苏掌柜和他的茶师关仪就越传越玄,有人说苏掌柜是名门望族长兄在大总统府里做官,药材都走到海外了。更让人感兴趣的是,茶师关仪是当今武林高手,说茶师其实是苏掌柜的保镖,有人说见他在月夜舞过剑,那绝对是天下第一剑。
   这一传言,被刚换防而来的日军小队长鸠山次郎知道了。他酷爱中国剑术,而且也曾苦练过。于是,他决定要与关仪比试。可这一切,苏掌柜的茶师关仪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一日,苏掌柜刚用完早点,茶师关仪正要泡茶,门房疾步来报,大门外有一剑客要见关仪。苏掌柜停了片刻,低声道,让他进来!剑客步履沉稳地来到堂前。苏掌柜抬眼一扫,细声说,先生找关仪何事?剑客抱拳一晃,在下人称“北海道第一剑”,到中国来还没有对手,听说你剑法超人,意决一输赢!苏掌柜又看了一眼这个日本剑客,“要是不比呢?” 鸠山次郎一脸轻意,那我就动兵杀了你们!苏掌柜朗朗地笑了,那好吧,关仪你就和他比划比划!掌柜的,我……关仪面带难色的说。就这样了,先给我泡一杯茶来,对,也给这位东洋人泡一杯。
   关仪一听泡茶,立马变成了另一个人,走到左边的茶台前,来茶台前一站,一个清朗、庄严、绝俗、无念的人洋溢了出来。君山贡尖是讲究品与观同步的,因而用的是晶莹剔透的玻璃茶具。泡君山贡尖要有九道程序,每一道都有一个美妙的称谓,关仪静气寂神,一一做来——银针初探,湘妃流泪,龙泉吐珠,针落无声,壶旁听涛,风平浪静,哪里来,竹林摇曳,风流万种。整整一个时辰,茶才泡好。茶放在苏掌柜和剑客面前,只见:茶叶如针齐聚水面,芽尖朝上,芽柄下垂,随后缓缓降落,竖立于杯底或悬浮于水中,少许芽头忽升忽降,上下交错,蔚然趣观,慢慢沉聚于杯底,芽尖向上,似群笋出土,如刀枪林立,芽光水色浑然一体。端起杯子,经泡过的芽头随水动而散展嫩叶,芽头与嫩叶交角处夹一晶莹透明气泡,似雀嘴含珠,香气清郁而上。
   苏掌柜呷了一口茶,微笑着说,关仪,这个东洋人品了你的茶,该你出手了!关仪并没有从刚才的泡茶中醒来,听苏掌柜的一说,便摘下茶台后的细剑,风一样飘到堂外。见鸠山次郎已手握剑柄,便双手相抱,让你久等了。接着,脱下马衬褂,小心的折叠好,再把金表摘下,放在正中,再一颗颗地解下长衫的扣子,脱下长衫,竖两折,横五折,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与马褂并列处,然后,弯腰扶扶了裤口,拂拂了有些折褶的马裤,再次抱拳相请。之后,从案上提起细剑,慢慢地慢慢地抽出,专注地端详了一下剑锋,静目以待。突然,鸠山次郎转身向外疾去。关仪却木在了那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掌柜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我料你能战胜他的!关仪这才醒过神来:掌柜的,我,我可是不会剑呀!我刚才觉得只是又泡了一道茶。茶剑同道吗,你败他靠的不是剑法呀!
   自此,关仪就成了人们传说中剑侠了,但也从药都城消失了。
  
   宁天泉
  
   三百六十行,一行也只能有一个第一,药都人也就只认这个第一。这样以来,在药都想混出名号,着实不易。药都有宁天泉这个名号,全仗着他的”宁天泉”槽坊和独一份的手艺。
   药都不仅是药材之都,同时也是酒乡。公元一九六年,曹操曾将家乡的九酝春酒晋于汉献帝,九酝春便风行全国。明朝沈鲤又将九酝春奉给皇帝,从此,九酝春酒就成了皇宫独享的贡品,平头百姓就没了品尝的份。九酝春不让咱百姓喝,咱可以酿其它酒啊,于是,药都酒业兴旺起来。到了民国初年,光城内就有槽坊一百一十多家。这中间,最有名的要数宁伯仁在老砖街的”宁天泉”了。酒以人名,人因酒显,时间一长,”宁天泉”的老板宁伯仁就被人称作“宁天泉”了,”宁天泉”槽坊也被称作“宁天泉”。”宁天泉”槽坊和宁伯仁成了一体。
   “宁天泉”之所以占了药都槽坊的头份,就是它的工艺特讲究。曲为酒之骨,“宁天泉”的曲就最讲究,把选好的上等大麦、小麦、豌豆,用红石磨磨细了,十六个人身裹白布,把料竞足,踩匀,然后放在温室内发酵,以至曲中间呈菊黄色,只有这种黄菊花心曲才可使用。百年老酵出美酒,发酵池更有讲究。“宁天泉”的八十八条池子都有三百年以上历史,池底由上而下泥色由青变灰,泥底呈蜂窝状,香味扑鼻,据说两丈三以下才见黄土。用水呢,更为重要,水为酒之血吗,酿酒河水第一好,“宁天泉”从不用井水,所用均为涡河南岸的上风河水。虽然,后来药都的槽坊有不少家也学“宁天泉”的做法,但并不得法,学其形,而失其精髓。他们无论怎样着急,就是赶不上“宁天泉”的酒好喝。
   “宁天泉”酒品很多,但总的可分为两类,白酒和药酒。白酒只有“天泉香”一种,这酒挂盅,倒在酒盅里,酒液高出盅面一钱而不外溢;酒香异常,入路能香十里;酒花也奇多,酒花多少是白酒质量高低的体现,天泉香的酒花多的另一个原因是宁天泉会制酒花,而且只有宁天泉一人会制。“宁天泉”最多的是药酒。药酒都是从第一次蒸馏烧出的酒中取出头茬子酒,放进甍里圈一年,去掉暴性,然后用这种酒作底酒,放入人参、当参、甘草、白芷、肉桂、红枣、鹿茸、虎鞭、狗宝、冰糖等十几味中药,再进行蒸馏,这样蒸出来的酒,喝起来清香可口,滋补五脏,越品越有味道。药酒根据搭色不同又生出不同酒种,搭青色叫竹叶青,搭红色叫状元红,搭玫瑰色叫玫瑰露,搭浅紫色叫老虎油。这些酒色调柔和,让人看了就想喝。
   都说行行有蔽,酒这一行绝招更多。宁天泉之所以能独占药都头份,就是宁天泉保守,许多绝活只有他一人会。他宁家也是这个规矩,只传儿子,而且只有到自己不能亲自干时才能传。这样,宁天泉在酒界就成了受敬的人物,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绝招是啥。在药都做名人不易,难就难在你不仅要有超人之处,更重要的是你的品格得经得起人们的考验。在药都,受敬重的名人一朝变成被人唾骂的事不少,这往往都是此人的德性出了问题。
   宁天泉就是这样一个人。1938年5月,他突然为药都人所不耻。
   这就要从日军侵犯药都说起。药都乃千年商都,富庶闻名,加上是进入江淮的必经之地,日本人早有进犯之意。1938年5月,日军率兵进犯药都。药都城河宽深,三天三夜都没攻下。中间停了一天,第五天,攻开了城门。原来,城内守军张拱臣已接日军的金条,让手下人趁夜黑,暗自开门。日军进城后,遵照与张拱臣的约定,只在城内大抢大掠,抢了上百家大户商号,烧了上千间民房。
   单说宁天泉。在日军入城的第二天一早,宁天泉与家人和管家十多人,与城内的男女老幼一齐躲在天主堂后沙坑内。这里近千人伏在坑内,不敢仰视。坑前,三五成群的日军和洋汉奸,或头扎红绿彩带,或头裹白毛巾,或身着绸缎绣花滚边各色女人的棉袄,手端长枪,向坑内人逼款。他们先从坑内拉出四个衣着好的年轻人,没有逼出钱来,开枪打死。之后,一个汉奸就把宁天泉的母亲宁老太太拉了出来。他们觉得,宁老太太衣着绸缎,气色红润,定是大户人家的老人,她家人也一定在此坑内。先逼后打,宁太太就是一言不发,折腾了一个时辰,这群汉奸急了,一枪挑了宁老太太。这时宁天泉的儿子跳了出来,也被一枪打死,而此时,宁天泉就在坑内,没有任何动静。
   汉奸走后,此事便在药都传开。虽然,有人认为宁天泉没出坑,是怕自已死了,造酒秘诀便会失传,但多数人仍以他为药都奇耻,一点都不肯愿谅他。市面平定了,宁天泉又开业了,但酿出的酒却没有人肯喝。
   这样,宁天泉只得歇业,更不要说酿酒绝技的留传了。